第六个故事 沉默者之二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温乐源再次输掉了和弟弟的猜拳,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挠着前几天蚊子在身上留下的吻痕,愁眉苦脸地提着垃圾去倒。
他刚刚打开公寓大门,眼前一花,两个纤细的身影就猛扑了上来。
“亲爱的─”
温乐源倒退两步,当发现扑到自己怀里的是两个娇小可爱的美少女时,立马喜上眉梢,脑子里瞬间转过无数关于罗曼史的可能。
但是下一刻,他的心就以兴奋起来时一样的速度凉了半截。
那的确是两个美少女没错,不过是十四、五岁的那种……他温乐源还没有饥渴到连对小孩子都动心的程度,就算想兴奋也兴奋不起来。
“你们两个……干嘛?”不过,再小也是美少女,温乐源努力收起凶神恶煞的本来面目,自认为亲切地问。
两个女孩看了他一眼,杏仁似的眼睛霎时瞪大了一倍。
“他就长得这么凶狠吗?”棕色头发的女孩问。
“才不是!他长得才没有这么强盗!”黑色头发的女孩轻蔑地回答。
温乐源气得浑身发抖。他收回前言,这两个哪里是小美女!根本是两个没礼貌的小恶女!
102房间的门开了,男孩抱臂站在门口,看着那两个小姑娘冷冷地道:“你们又来干什么?”
两个小姑娘捂着嘴娇笑起来,“你好死相哦─装什么傻嘛,我们是来接您上学的啦!”
她们一边娇笑,一边向他猛扑过去,男孩的身体和门框之间发出一声巨响,听来一定很痛。
但男孩什么也没说,只是有些不耐烦地看了温乐源一眼,一手抱一个小姑娘,费力地走回房间去。
温乐源很生气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愤愤不平。什么沉默者!分明就是个色狼……枉费他们这么尊敬他!
男孩进去的时候并没有及时关门,一只只有温乐源巴掌大的灰色小猫,从门内好奇地伸出了它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漂亮的圆眼睛看了温乐源好半天,圆滚滚的身体一扭一扭地爬了出来。
这小东西长得极让人怜爱,眼睛大大的,耳朵还没有竖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有折耳猫的血统,小爪子也胖乎乎地,看来母猫把它喂得不错。
小猫在距离温乐源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歪着头看着温乐源,好像在判断他是怪物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温乐源咧嘴一笑,蹲下身体,用没有拿垃圾袋的那只手的食指,做出一个“过来过来”的手势。
猫仔立刻放弃了警惕,兴高采烈地向他的手指爬去。
到了即将碰到温乐源手指的地方,它又停了下来,用它天真、戒备的眼睛,看着那只会动的奇怪生物。
温乐源又动了动指头,它立马扑了上来,用它尖利的小爪抱住那个会动的东西,构不成半点威胁的小细牙,在他的手指头上用力地啃。
它啃的力道实在是太痒了,再看看它那么努力攻击的模样,温乐源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然而乐极生悲,他只顾着欣赏猫崽子憨态可掬的模样,却没有发现来自男孩房间门口处的强烈杀气。
等他发现,已经是一团白影向他飞窜过来的时候了。
“喵─呜!”
“啊呀我的娘喂!”
“喵嗷呜呜─”
“别再抓了!我又没对你小孩怎么样!救命啊─”
那只发动突然袭击的白色肥猫,趴在温乐源的头顶上,照着他的脑门,发疯地留下保护孩子的爱的证据。
几分钟后,温乐源倒地断气,看来暂时无法复活了,母猫才跳下他的身体,戒慎地叼起仍然懵懂的小崽子,迅速地跑回男孩的房间。
男孩伸出头来看了温乐源一眼,回头。
“你实在是……出手太重了。”他说。
房间里传出一片此起彼伏的喵嗷声,似乎在强烈声讨那个受害者。
男孩叹了口气,关门回房,半个小时后,他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刚才的两个女孩跟在他的身后,一人提着他的书包。
公寓的门口丢着一只黑色的垃圾袋子,刚才那位可怜的受害者不见踪影。男孩想了想,上前把垃圾袋捡了起来。
“不要帮他吧!”两个女孩齐声抗议:“那家伙不是好人!”
男孩淡淡地笑了一下,“如果他不是好人,刚才它就死定了。”
“哦……”女孩们应的声音很齐,但是表情颇不以为然。
楼上的202房间,受害者又躺在他的床上品尝伤痛去了。
“我说,你又是怎么回事……”温乐沣看着他那可怜的样子,无奈地问。
“我恨沉默者!”温乐源痛苦地大吼。
“沉默者不会随便就攻击人,而且……”温乐沣点点他血红道子纵横交错的脑门,“这种爪印,怎么看也不像是他弄的……”
如果是沉默者的话,岂止是小爪印而已,恐怕连脑浆都给你扒出来……不过,这句话不能说,说了的话,温乐源就更难从打击中站起来了。
“当然不是他!是他指使他手下干的!”温乐源叫。
“好了好了。”温乐沣拍拍他,“说不定,他的手下爱上你了呢。”
“你到底会不会安慰人!”温乐源跳起来叫。
温乐沣摸摸他的脑袋,就像在摸一只发怒的狗,“其实,你就是不想倒垃圾是吧?不让你去了,以后我去,这总行了吧?”
“我不是─”温乐源的表情显得怨怼万分,不知道是针对温乐沣的话,还是他好像摸狗的动作。
“不过……”温乐沣根本没听他说,转身走到窗前,看着和两个女孩一起消失在视线中的沉默者,“我很好奇,这一次的沉默者,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都没关系!”温乐源兴趣缺缺地爬起来,到浴室去照镜子,然后惨叫:“我英俊又有男人味的脸啊!该死的母猫,我和你誓不两立!”
“不是你抓了它的小孩吗?”
“是它小孩一直黏在我身边的!”
“你长得太像强盗了。”温乐沣平淡地指出事实。
温乐源在浴室中暴跳如雷。
温乐沣说话算话,后来几次倒垃圾的行动,果然没有再让温乐源进行,不过,他也没有再遇见沉默者。
就在他连倒五次都没有再碰见沉默者,准备考虑再恢复温乐源倒垃圾的义务时,却忽然发生了一点小事,让他还是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某个晚上,他正准备出门倒垃圾的时候,发现102房间的门是开着的,里面的灯明晃晃地亮着。
这样实在是太招蚊子了,他在倒垃圾的时候就在想这件事,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提醒一下那个房间的住客。
即使他是沉默者,面对蚊子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更何况,现在这种季节的大花脚蚊子……
他在犹豫中慢慢走上楼梯,刚上了三级又很快下来,走到了男孩的房间门口。
虽然做好了准备,但是,当站在102门前的时候,他还是被里面的景象惊得呆了一下。
房间内,书桌上、电视机上、衣柜上、鞋架上、床上、椅子上─当然还有地板上,到处都是各种颜色、各类品种、大小各异的猫!
这些猫都长得很漂亮,毛色光亮,眼神锐利。
当发现他站在门口的时候,它们全部都竖起了耳朵,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几十双猫眼中透露出一种刻骨的敌视,令人后背发冷。
被那种目光注视的感觉,是很不好受的,即使对方是猫也一样。
温乐沣很想后退,但是,他并不了解猫科动物,不知道如果现在后退的话,会不会引致猫群的攻击。
但他也不能就这样一直与猫群对视,否则会被视为挑衅,同样会受到攻击。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猫群并没有与他长久对视,几秒钟后就移开了视线,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做自己的事情─舔毛、洗脸、睡觉、打闹……
温乐沣松了一口气,这才有心情看看房间里其他东西的情况。他四处巡看了一圈之后,终于确定沉默者不在这里,但为什么房门会开着呢?
不管这次的沉默者是“什么”,他都至少应该很了解“人类”的规则了。像这种不管不顾就离开的行为,似乎不应该是他会做的事情。
除非─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尝试着缓缓地往内行进,这里不是他能管的范围,但是,这间房屋的主人是沉默者。 对他来说,沉默者终究是很神秘的,他不想干涉沉默者的生活,但却忍不住好奇着沉默者看似神秘的外衣。
屋内的猫群在他踏入第一步的时候,又齐刷刷地看了过来,依然是那种警戒的目光,但是并没有维持很久,等温乐沣眨了一下眼之后,那些猫又开始了自己的活动,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入侵。
温乐沣试探着走出了第二步、第三步……猫群没有再向他发出敌意的资讯,看来是真的默许了。
窗下的一只纸箱内,发出了“嚓嚓嚓嚓”的声音,像是有东西在用指甲使劲地刮箱底儿。温乐沣绕过三只混战的猫,又躲开一只打滚的猫的尾巴,走到纸箱处想看个究竟。
原来,纸箱中竟有六只花色各异的猫仔,以及一只正用舌头为其中一个小猫做清洁的母猫。
他没有见过那只行凶的母猫,不过,以温乐源形容的模样来看,应该就是它了。
而箱子角落处正与另外一只小黄猫打架的灰色小猫,从它的颜色和活泼程度看来,应该就是导致温乐源受伤的罪魁祸首……
不过……很奇怪,这一窝六只小猫,只有那只灰色的是耳朵折下的,其他小猫的耳朵都竖得直挺挺地,很是活泼。
温乐沣试着缓缓地伸出手去,并一边对母猫友善地微笑。
母猫一直盯着他的手,但却没有跳起来威胁他的意思,就是那么看着,似乎很好奇他想干什么。
他终于将手触到了小猫,托着它的四只爪子,把它托了起来,小猫温柔地喵呜了一声。这只小猫由于耳朵是折下的缘故,小脑袋显得圆圆的,很可爱。
但是,它那对耳朵折得不太自然,应该不是天生的折耳,而更像是……
他动了动小家伙的其中一只“折耳”,那只耳朵被他拨拉起来,又软软地耷拉下去,转个方向的话,可以看见它的耳背上,有着极为清晰的折断痕迹。
这只小猫……不是天生的折耳猫,而是被人强行折成这个样子的!
小猫对这个高度好像有点害怕,在他观察它的时候,小爪子一直紧紧扒住他的手指,嗷呜嗷呜地叫。
母猫看来有些不安,温乐沣立刻把小猫放回母猫身边,母猫用力地舔舔它,好像在确认它没有什么问题。
舐犊情深,果然是世界上最温柔的风景,温乐沣忍不住微笑。
窗外传来“哒哒哒哒”的急促跑步声,随即公寓大门被什么人狠狠地撞开,发出“匡当”一声巨响。
温乐沣慌忙跳起来,跑到门口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撞开门的人是沉默者,他浑身上下湿淋淋地滴着水,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小的、血肉模糊的东西。
他白色的衣服和裤子上都是血,和他身上的水,一起滴滴答答的滴落在地板上。
他没有看见温乐沣,撞门进来之后,径直便冲向了阴老太太的房间,在她的房门上用拳头用力地砸。
“老太太,老太太!救命,救命啊!老太太,开门!老太太!救命啊……”他一边砸门一边哭,眼泪顺着面颊滴落到怀中那一团东西上,像是快要烧了起来。
他敲门的力道极强,几拳下去,门板就发出了“喀拉喀拉”的声音,眼见就要裂开了。
温乐沣上去拉住他,对他叫道:“别敲了,姨婆她今天有事没在家!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和我说─喂!不要敲了!”
温乐沣把他扳开,他又扑了上去,再扳开,又扑上去……
如此回圈了几次之后,他骤然一挥手臂,温乐沣只觉得胸口一闷,强大的风压向他强推过来,他的身体倒飞出去,“咚”的一声,撞上了身后的什么东西。
咦?不疼,难道─他爬起来回头一看,温乐源正被夹在他和墙壁之间,一边口吐白沫一边翻白眼。
“哥!”
“臭小子……”温乐源缓过一口气来,骂道:“你他妈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的……”
“从我成年开始。”温乐沣用力地把他拽起来,“你甭管那么多了,先看看沉默者怎么回事!”
沉默者左面的头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没有被遮住的另外一只,发出了幽暗的蓝光,瞳仁变得狭长,眼瞳的花纹就像是……
温乐源和温乐沣忽地眼前一花,同时感觉到腹部骤然的压力痛楚,两人大叫一声,轰然后退,先后撞上了身后的墙壁。
他是怎么出手的……兄弟二人同时痛苦地想。
沉默者的左手,一直抱着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只有一只右手可用的他,是用什么方法同时攻击他们两个的?
两人还没能想出其中的缘故,眼前便一花,沉默者的身影,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下一刻,他已跃至他二人面前,右手置于温乐源额顶似欲前推。如果这一下被他推中,温乐源即使不死,也必然重伤!
然而刚才沉默者的一击,让兄弟二人全身的运动神经都麻痹了,歪斜靠坐在地上的他们,连抬手的力量都没有,更何况反抗?
眼看温乐源就要被一击爆头,温乐沣心中大急。
“哥!”
没有办法了……只有……他勉强将力量往左手猛贯下推,魂魄乍然脱出,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默者的手臂一推。
沉默者的能量轰地打到了墙上,墙壁被砸出了一个大坑,兄弟二人的身体被劲风“呼”的一声吹倒。
温乐源总算能动了,一把抓住温乐沣的身体,连滚带爬地逃到了大门口,回身对沉默者怒喝。
“你是沉默者!所以我们尊敬你!”他吼的声音很大,却没有底气─任何人在力量如此之强的对手面前,都会没底气的,“但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又没惹你!”
沉默者没有回答,他身上的力量又再度聚集了起来,似乎想对他们再来一次。
温乐源暗暗叫苦,一边琢磨着哪个逃生路线,才能躲过这位莫名其妙的催命鬼,一边努力地想,沉默者是不是该有什么弱点……
黑色光轮笼罩了沉默者的整个右臂,看来不打死他们,是绝对不会甘休的。
无路可逃的温乐源,把温乐沣的身体推到了身后,自己闭上眼睛仰着脸等死。温乐沣的魂魄落在温乐源的身前,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挡住沉默者这沉重的一击。
然而就在此时,两条影子从门外嗖地越过温家兄弟二人的头顶窜入,隔在了他们与沉默者之间。
“喵─嗷!”
“喵─呜!”
那是两只不大的半成年猫,一只棕色,一只黑色,冲着沉默者凶相毕露地嘶叫。沉默者全身的杀气,在看到它们的时候,立时消散了许多。
“……你们来干什么?”
棕色的猫开口道:“是婆婆让我们来的,她说你最近不够稳定,果然如此!”
“用不着你们管我!”沉默者沉声道。
“用不用我们,你自己知道。”黑色的猫转回头来看着温家兄弟,道:“他伤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现在没事了,你们回去吧。”
回……回去?
把人打了一顿〈差点打死〉,现在一句对不起,就让他们乖乖滚回家去?温乐源的火又冒上来了。
“这算什么事儿!我们又不是你们的出气筒,用完就可以说声拜拜,你们滚吧!我要求你们把事情说清楚!”
黑猫唰地直立起前爪,转眼间化作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指着温乐源大骂:“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你算什么东西!配跟我们追究这种事情吗?”
她就是那天号称要“接沉默者上学”的两个女孩之一,其中一个是她的话,那么另外一个……应该就是那只棕色的猫了。
“原来是你!”温乐源挽起袖子回骂:“不要以为你成精就怎么着了,我们尊敬沉默者,可不怕你!”
“你活腻了!”
“想杀我吗?来呀!老子在这儿等你杀!”
那厢吵得天昏地暗,温乐沣只作没听见,回到自己的身体后,稍微活动几下,便向仍抱着那东西坐在地上的沉默者走了过去。
棕色的猫拦在他的面前,他笑一笑,向它伸出一只手。
“不放心的话,上来。”
它犹豫一下,跳上他的手,顺着胳膊爬上去,在他的肩头蹲踞了下来。
沉默者身上的血迹,似乎已经干涸了。
他看看自己血迹斑斑的手,露出想哭又哭不出来的哀恸神情,轻轻地、轻轻地将手覆盖在怀中血肉模糊的东西上,微张的嘴唇微微地颤抖。
温乐沣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左手缓缓地伸向他怀里的东西。沉默者猛然抬头,目光淩厉而凶暴。
温乐沣努力地向他露出“我绝不伤害它”的表情,直到他目光中的杀意逐渐减退,这才小心翼翼地触摸到了他想摸的东西。
那是一只杂色的猫,全身湿漉漉地,小小的身躯非常冰冷,明显已经死了,但是,它的身体还没有来得及僵硬,看来死的时间还不长。
他伸出双手,想将猫尸从沉默者手中托起。
沉默者蓦地张开嘴,露出一口细白的獠牙,恶狠狠地向他“哈─”了一声,那模样看来,就和一只被激怒的猫没有两样。
“放开它。”温乐沣尽量放柔声音,道:“难道,你想把它的骨头也抱断吗?”
沉默者狭长的瞳孔微微地放大了些,凶狠的表情逐渐淡化,低下头,紧咬着牙,像在极力忍耐着不要让眼泪掉下来。
还是个小孩哪……温乐沣在心中叹了一声,从他缓缓松弛的手中托起了猫尸。
它死得很惨,后腿、尾巴和小半个下身,已经被压成扁平,本应炯炯的眼神,失去了光彩而微微地张着,舌头伸在外面,像要构什么却构不到的样子。
虽然已经想到有可能是很重的伤害,否则沉默者不会如此愤怒,但他没有想到居然会如此凄惨!他愣愣地托着那具小小的尸体,不禁心中一酸。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攻击我们的,对不对?”
如果是他的话,也同样会如此发狂的。
沉默者抱住了脑袋,低低地啜泣起来。
“不要装得好像……都知道一样……”他压抑着低泣,狠狠地道:“你们懂什么!知道它受了多大的罪吗?知道它怎么死的吗?
“别在那儿假慈悲了!别在那儿……别在那儿……”
在人类眼中,那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事件。
护城河的桥上,一只猫被压断了小半个下身,趴在路中央奄奄一息地哀叫着。围观者有很多,汽车司机也下来了,气哼哼地猛踢了已然重伤的它一脚。
“妈的!真晦气!”
旁人七嘴八舌地谴责他,“你怎么能踢它!”
“就是呀,看这儿本来就都是血了!还踢!”
“看你把公共场所弄这么脏!”
“太不文明了!”
“还不快把它拿到垃圾堆扔掉!”
大家都很干净,都很爱护市容,可是没有人听见,巨人脚下那小小生命的哀鸣。
司机终究是无赖,没有以文明的标准,把猫扔进垃圾堆,便开着车扬长而去。
人们一边用语言严正地鞭挞着他,一边慢慢散去,留下那一滩血和半只猫,等待环卫工人的处理。
它微微张开眼睛,发出嘶哑的喵呜声,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睡,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越来越渴。
它想喝水,护城河的水声就在不远的地方,可是它触不到,它只能听着水的声音,人群繁忙穿梭的步伐,等待自己最后的生命慢慢逝去。
“你们不是总说自己是万物之灵吗?你们不是总标榜着万物平等吗?为什么一个人受伤有千百人来救,一只猫受伤,就该这么活活等死!”
他双手聚起了强劲的气,棕色的猫跳下温乐沣的肩头,化作棕色头发的女孩,和黑色头发的女孩同时扑来,一边一个扣住他的双手。
“轰”的一声,沉默者的双手手腕俱皆没入墙壁中,在墙上留下了两个大洞。
“冷静点!那不是这两个人的错!”
“不是他们的错!”沉默者嘶吼,“那我们又有什么错!它又有什么错!为什么没有人救它?为什么连一个愿意帮帮它的人都没有!”
他拼力挣了挣,却挣不开那两个看来十分柔弱的女孩,“你们可以为了一只猫身上‘可能’带有的病毒,就把我们全市的同类统统打死!我们又犯了什么错?
“不是我们爱接近你们!不是我们喜欢在城市生活,是你们把我们带到城市里!消去我们的野性,拔掉我们的指甲,除掉我们的戒心,让我们失去独自生活的能力!
“然后,一句‘你们太影响市容与文明的世界不符’,就‘人道’地把我们都杀光!这也都是我们的错吗!啊?你们倒是说句话来反驳我啊!”
双手被制,他一脚踢了上去,正中温乐沣的胸口。
温乐沣的身体被踢得倏然滑退几步,仰面倒在地上。
也许是沉默者已经发泄了大部分怒气的缘故,这一脚踢得并不重,但他却觉得胸口有些隐痛,就像想吐血却吐不出来的那种痛苦的疼痛。
温乐源赶来扶起他,粗犷的脸上满是愤怒的神情,但却没有向沉默者发难,只是按在弟弟的胸口道:“没事吧?有没有断?”
温乐沣摇了摇头。
“你恨我们全体……我无话可说……但是……”他深吁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希望你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混蛋,总有好人的……”
沉默者嘲讽地冷哼了一声,甩开两个女孩,一只手掀开落在左眼上的头发,冷笑道:“好人,好人哪!”
温乐源和温乐沣忍不住震了一下。
沉默者的左眼已经没有了,原本该是左眼的地方,有一个深黑色的大洞,他的额头有一个小小的血洞,丝丝血迹小心地往外攀爬。
“也有人,曾经很宠爱我,”他咬牙道:“可是那是因为他高兴,只要他高兴,他就能把我宠上天去!可是后来呢?当他对我没有兴趣的时候,我就是这种下场!
“你们对自己以外的生物的爱,总是有条件的限制,而天生的不平等,却让我们对这一切无法抗争,而只有承受,无论是爱也好,是伤害也好。
“当你爱的时候,我们就是天使,等你不爱的时候,我们就是恶魔,被你们虐待,被你们随意丢弃,我们在你们关闭的门外哀哀呼号,却只能得到你们冷冷的白眼。
“那是我们的错吗?是我们自己不思进取吗?让我们失去进取的能力的是谁?是谁又把我们丢入了我们无以生存的世界去?你们要负责!你们所有的‘人’都要负责!”
温乐沣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这千万之众的小小生命所发出的质问,如果可以,他不想再接触沉默者那可怕的眼神。
他觉得很心虚,很羞愧,无言以对。
沉默者哼了一声站起来,道:“知道你们为什么必须尊敬所有的沉默者吗?”
温乐沣和温乐源默然,原因不是不知道,但是……
“因为我们放弃了自己的族群而成为人类,那是对你们来说……无法想像的屈辱!”
他走到温乐沣面前,弯腰夺过那具小小的尸体,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两个女孩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温乐沣捂着胸口,那里的隐痛似乎愈加明显了。
“没事吧?”温乐源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紧张地问。
“……没事。”
第六个故事 沉默者之三
沉默者的态度,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而变得更加恶劣,当然也没有变好,只是比以前更冷漠了些。
那天晚上他额头和眼睛上的伤,等第二天温乐沣他们再遇见他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原本是伤口的地方完整无缺,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
那是它“死”之前的伤痕吧,所以在他“依然做为沉默者”的时候,伤痕便消失了。
阴老太太最近每天都出去,温家兄弟想找她问个事也很难,连吃饭都找不到人影,他们二人不得不又开始强咽温乐沣那奇差无比的手艺。
上次老太太不在家,兄弟二人连吃了几天的面条,现在的温乐源看到面条就头疼,一筷子面咽下去,那表情就好像吃到了毒药一样。
“我现在看到长条的东西就恶心……”温乐源愁眉不展地看着自己碗里白森森的面说。
说实话,温乐沣也不想吃了,但是除了这个,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而且,他们的工作是有则有,无则几个月一单生意都没,要现在就奢侈一下的话,到时候连面都吃不起了,怎么办?
“那你想怎么样?”饭难吃,心情就不好,温乐沣很不高兴地反问他。
“其实咱们的存款,还够咱们吃一个月的火锅……”
“那是战略储备,别妄想了。”
“可是……”
两人正说话时,内套间传来喵喵嗷嗷的声音,就像有一只猫跳进来了一样。
“啊!厨房还有肉!不会让猫吃了吧?”温乐源跳起来三两步跑到厨房,奇怪的是,一目了然的小小厨房中,什么也没有。
温乐沣也进了厨房,同样没有找到什么东西,不过,他并没有局限于房间内部,而是拉开了其中一个毛玻璃的小窗户,指着窗外道:“别找了,它在这儿。”
温乐源一扭头,吓了一跳。
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肥胖黑猫,立着前爪趴在他们的纱窗上,正瞪着溜圆的眼睛往里看呢。
“喵嗷呜─”
另外一边的小窗没有关,它的声音从双层玻璃的缝隙中而入,当然会被听成是在这房间里叫的……
温乐沣拉开纱窗,黑猫前爪落地弓起身体,冲他又是喵喵嗷嗷地叫了一通。很可惜,他一句都没听懂。
“哥,它好像想和我们说什么。”
温乐源看着黑猫那肥硕的身体,神情严肃地托着下巴,好像在想什么重要的问题。
“怎么了?你听懂了?”不是吧,他以前怎么不知道,温乐源还有这门本事?
温乐源想了好几分钟,忽然一拍大腿,“啊!我想起来了,它就是那天晚上和我吵架的猫!”
温乐沣倒地不起。黑猫大怒,连背上的毛也竖了起来,对着他嗷嗷嗷嗷地猛叫。
“你叫也没用!”温乐源神气地说:“谁也不会接受你的申诉的,回家去吧!”
“喵嗷嗷嗷嗷嗷─”
“……我认为,它绝对不是来申诉你踩它的那一脚的。”
“那是为什么?”温乐源惊讶地反问。
他无言地看着哥哥,你以为谁都像你似地睚眦必报吗?
黑猫显得很烦躁,在窗台上踱来踱去,不断嗷呜嗷呜地叫,奈何温乐源兄弟根本不懂猫语,只能傻傻地看着它在那儿转,就是不明白它想干什么。
“你干嘛不去找沉默者?”
黑猫厉叫两声,算是回答。
“也许,它找不到沉默者。”
见怎样也无法与他们沟通,黑猫更淩厉地叫了几声,竖起尾巴,转身,无声无息地跳到公寓外法国梧桐的枝干上,回头“喵呜”叫了一声。
“它什么意思?”
“也许它的意思是,让我们跟着它走。”
黑猫展开身体,又腾地跳到了一楼窗户上方的狭窄平台上,随即跳下窗户,往巷外跑去。
温乐沣一条腿踏上了窗台,温乐源拽住了他的领子,“你干什么!”
“快点追它,否则来不及了!”
“可这是……二楼!”
“才二楼!”
话未说完,温乐沣已经跳出视窗,轻盈地落在了地面上。温乐源手上,温乐沣的身体瘫软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连身体一起跳下去了。”
温家兄弟一前一后地跟着黑猫接连跑过几道街口,黑猫就在他们前方不远的地方狂奔。 街上的车太多了,它的身体几次与飞驰而过的车轮惊险擦过,只差了几公分,就有可能被压成那天晚上的猫一样。兄弟二人几次都忍不住替它心惊胆颤,觉得再这么来几次,他们的心脏肯定就要出问题了。
“它是想死是不是!”温乐源气愤地说:“怎么能这么乱跑?”
“也许,它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温乐沣边跑边回答。
“它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温乐源很不爽。
温乐沣没带身体,可是他带了!跑了这么远,他简直喘得要命,前面那两个〈猫+魂魄〉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真让人愤慨!
又穿过一个繁忙的街口,黑猫钻入了一条步行街中,温家兄弟也紧跟了过去。
步行街的人太多,他们几次都失去了黑猫的小身影,不过,每当他们停下来的时候,猫又会从不知何处钻出来,出现在他们视线范围之内。
黑猫跑了很久,终于在一家首饰店前的台阶上停了下来,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不时地舔舔自己的后爪。
“它……不会是想让我们给它买首饰吧?”温乐源和黑猫一样呼哧呼哧地喘气,瞪着眼睛说。
温乐沣没理他,左右看看,在台阶的另外一边蹲了下来。
“哥,你看这里。”
温乐源过去,伸头一看,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
在台阶下的一个小小凹槽中,挤挤挨挨地藏着三只肮脏的狸花幼猫,它们加起来还没有温乐源的手掌大,眼睛也没有睁开,看来刚出生还没有几天。
“这么小……母猫?母猫呢?”
正常情况下,母猫绝不会离开这么小的幼猫太远,难道是……温乐沣的目光划过继续舔着自己后爪的黑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么肥的猫,极有可能是被人做过绝育的太监,而且,看来它与小猫并不太亲,应该不会是小猫的母亲。
他伸出手,将那三只已经叫声微弱的幼猫,掏出来捧在手心里。
“你打算养它们?”温乐源问。
“你反对?”温乐沣用“你是禽兽”的目光鄙视地看他。
“我哪儿敢……”
见他们已经救起幼猫,黑猫嗷嗷呜呜地咕噜了几声,只用三条腿一蹦一蹦地准备离开。
温乐源这才发现,它左边的后爪翘得高高地,爪垫裂开了一道血口子。
刚才带领他们之前,这只爪子应该还没有什么问题,这么说,应该是刚才在街上狂奔时,被什么东西划破的。
“喂!你不去我们家吗?再这么下去,你的后腿可就不能用了。”
黑猫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跳。被刻意蔑视的温乐源愤怒了,一步跨上去,拎着它的顶花皮给提溜了起来。
“好了,跟我上医院去。”
“喵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被激怒的黑猫死命地挥舞着爪子─不过,它也就只能空挥而已,根本构不到温乐源的手,硬是被他这么一路拎走了。
兄弟二人将小猫和那只黑猫,弄进了附近的兽医院。
检查结果,小猫们的营养还不算太差,表明它们母亲离开的时间不是很长。
不过最近天比较凉,没有母猫,它们有些受凉,所以才会显得比较衰弱,只要进行适当的保暖就没有问题。
小猫是没问题了,问题是那只黑猫。它精力太过旺盛了,从一看到医生就开始又惨叫又抓挠,在兽医院里上窜下跳,宁死不肯上药。
兽医加助手再加温乐源三个男人,在诊室内和它一起上窜下跳、团结合作、围追堵截才好不容易按住它,给它的爪子做了处理,又打了一针。
在他们料理它的期间,它那尖利的叫声又刺耳又恐怖,如果不知情的从外面听来,八成还以为他们是专程来杀猫的……
听从医生的劝告,二人在宠物商店买了一些幼猫们的必须用品才回家。
一路上,小猫们的情况不算很差,不过,后腿被包得层层叠叠、脖子上又套了个伊莉莎白颈圈的黑猫,显得非常非常不爽,前爪挂在温乐源的衣服上,一脸受害者的悲愤表情。
不过,温乐源显得很高兴─因为他终于报仇了。
二人四猫慢慢地走回绿荫公寓去,街上人来人往地很热闹,黑猫不爽归不爽,倒是没太闹,只是爪子紧紧勾着温乐源的衣服不松。
一辆被遮雨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卡车,从他们身边轰然穿过,黑猫扭头看了一眼,忽然开始大力挣扎起来,温乐源要用很大的力气才制得住它。
“喵呜!喵嗷嗷呜!嗷呜呜呜……”它的声音就好像在说什么,可惜,温乐源他们无论如何也听不懂。
“这是怎么回事?”温乐源一边抵抗它的爪子一边问:“它就好像发疯了一样……喂!不要再抓了!”
黑猫持续尖叫着,温乐沣的目光追随着那辆消失在视野中的卡车,疑惑地皱紧了眉头。
正如兽医所说,这几个小家伙算是体质很不错。当他们给那三只喂完奶粉,安置在箱子里之后,三个小东西就开始闭着眼睛在垫子里爬了。
“很健康。”
“的确是,很健康。”
“喵,喵呜呜─”
伸着头往箱子里看的两个人,同时向扒着箱子也往里探头的黑猫看过去。
那个防止它舔舐后腿的伊莉莎白颈圈很妨碍行动,再加上只有一只脚可以支撑,所以它扒在箱子边缘没多久,就直挺挺地“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你现在可是残疾‘人’!”温乐源幸灾乐祸地按它的脑袋,“一时半会儿别想好!嘿嘿……”
黑猫一口咬住了他的指头,温乐源高声惨叫。
“活该。”温乐沣摇头,晃了晃肩膀,即使刚才是离体的状态,但跑那么远,那么快,对他这个很少锻炼的身体,还是有些负担的。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温乐沣一边应,一边爬起来去开门。
来访者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看着对方棕黄色的眼睛,他一时间竟有些傻了。
“沉……沉……沉……”还从没见过沉默者愿意主动和人类打交道的……
“真对不起,冒昧打扰。”沉默者的声音很柔和,比起那天晚上的狠厉,简直判若两人。
“啊……啊,哦,没关系没关系,不打扰!”温乐沣慌忙错开身体让他进来。
沉默者脱掉鞋,赤脚往屋内的那只箱子走去。温乐源仍然在与黑猫进行殊死搏斗,没功夫和他打招呼。
箱子里的幼猫无忧无虑地四处爬着,忽然一座山一样的手,隔挡在了其中一个的面前,它嗅一嗅,伸展短腿颤巍巍地爬了上去。
沉默者托起它,让它的小身体与自己的嘴唇相贴,幼猫发出吱吱唔唔的声音,不安地动来动去。
“我们还没给它们除跳蚤呢,今晚他八成得被跳蚤咬死……”温乐源小声说。
“喵呜呜呜呜……”黑猫好像很明白似地回应他。
“你明白我在说啥?”温乐源讶然。
黑猫的回应,是五道血红的爪印。一人一猫再次开战。
“你们是在哪里发现它们的?”他问。
“步行街那里。”温乐沣回答。
幼猫又被放回垫子上,肉团儿似的身体,又开始伸着脖子到处爬。
“最近我们的同类,有很多都在这一带失踪了。”
黑猫正给温乐源毁容的爪子,忽然停了下来。
“累计大概有好几百个,现在投诉说它们亲属和邻居不见的同胞,每天都会有十几个。
“可是,我对它们可能所在的地方,都完全没有感应,最近派出两名使者去查探,结果也没有回来。”
使者……温乐沣和温乐源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两个小姑娘的面容。
“这几个小孩的母亲,应该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而失踪的,但是,它们实在太小了,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知道吗?”
温家兄弟摇摇头─不过,很快地又点点头,温乐源把黑猫举到他面前道:“是它给我们通风报信,我们才知道那三个小东西的事儿。你问它,说不定能有点线索。”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沉默者看了它一会儿,抬头道:“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温乐源忘了所谓“尊敬”的碴儿,叫道:“这是你的同类啊,猫啊!认不出来吗?”
沉默者皱起了眉头,“不要胡说,它才不是我的同类。”
温乐源左瞅瞅,右瞅瞅,忙把猫脖子上的伊莉莎白颈圈拿下来,推到他面前,“你看!的确是你的同类吧?”
“不要开玩笑了!”沉默者生气地按着黑猫的鼻子把它推开,“它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怎么可能是我的同类!”
温乐源和温乐沣都呆了一下。
“那……那你不是因为它的关系,才到我们房间来的吗?”
“我是感觉这里有幼猫,才上来的。”
“……”
沉默者是猫又不是猫,他判定自己同类的方法,当然和人类不同,既然他说这只黑猫不是猫,那么,它就必定不是猫。
可是……如果它不是猫,那又是什么东西?会爬树的狗吗?
“可是,那天晚上─”温乐源指手画脚地道:“你不是还说我和‘猫’吵架怎么着了?现在又忽然不认了,是怎么回事!”
“是吗?”沉默者看了看那个坐在地板上,抬起头用圆圆的猫眼与他对视的“非猫”,道:“那就肯定不是‘同一个’了。”
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沉默者很快地告辞离去。
温乐源给撕扯自己后腿绷带的黑猫,又戴上伊莉莎白颈圈,把它举到眼前。
“不是猫?那你是啥?连沉默者都听不懂你的话,难道,你还会是个外国猫?”
“不是吧!”温乐沣又拿着眼药水瓶子给小猫喂奶,说道:“沉默者的语言只有种族界限,不该有地域界限才对。”
“我们不是也听不懂义大利语?”
“你又不是沉默者!”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现在争论这个没有什么意义。既然沉默者听不懂它的话,那么,他们也就无从了解它“似乎知道的某些情报”了。
到底小猫们的母亲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附近会有这么多猫失踪?他们当然也和沉默者一样,没有丝毫的线索。
黑猫的后爪包得很厚,不过伤得不是太严重,几天后,它脖子上的项圈和后腿的绷带就可以去掉了。小猫们也长得不错,才过了几天的时间而已,温乐沣就把它们喂成了球状。
沉默者偶尔会到他们的房间,与其说是做客,不如说是审查小猫的情况,而且看来,对于结果是基本满意的。
不过,他依然不认为那只黑猫是他的同类,每当黑猫想要接近他的时候,他就按着它的鼻子,把它推到一边去。
根据沉默者的说法,他的两名使者依然没有下落,而这附近的猫也依然在继续失踪,失踪的投诉,从每天几起甚至几十起不等。
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只猫知道那些失踪的同胞都到哪儿去了,这对于在这城市之中拥有百万之众的猫来说,的确是一件太不寻常的事情。
沉默者似乎是越来越无法忍受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
有几次他在温乐源他们房间里的时候,刚听到一点些微的动静,就猛地从窗户跳了出去,也不管街上人类的尖叫和惊讶的眼神,一口气跑出很远,很久很久以后,才慢慢地走回来,身上的衣服和鞋子都破得不成样子。
“我总觉得,沉默者知道一部分的事情。”温乐源躺倒在地板上,黑猫端正地坐在他的胸口,盯着窗外唧唧喳喳的鸟流口水。
“什么叫知道一部分的事情?”幼猫早已睁开了眼睛,不过,身子当然还是圆滚滚地,从这边滚到那边,从那边滚到这边。
温乐沣弹了它们的大脑袋一下,它们喵咦咦咦地显得很不高兴。
“你难道没发现?”
“发现什么?”
“他每次跳出去……都是因为外面有卡车的声音。”
“卡车……”温乐沣皱眉,“卡车怎么了?”
“一次是因为卡车,无所谓;两次是因为卡车,算巧合;可是,三次、四次、十次、八次都是因为卡车,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要这么说来,事情的确有些蹊跷。卡车和失踪的猫能有什么关系?总不可能所有的猫都在……
温乐沣忽然坐直了身体,温乐源也忽地坐了起来,他胸口上的黑猫喵呜一声,跳到了一边。卡车里─是猫!
温乐源一把揪过了黑猫,把它拎到自己眼前,“你那天不是还对着一辆卡车叫吗?是不是因为你发现了什么!喂!说话!”
他拎着黑猫死命地晃,黑猫的小身体在他的手中悠来荡去,大约是很不舒服,伸爪气愤地给了他一下,温乐源抱着手腕惨叫。
“你就不能不要干这种傻事……”
“我跟你誓不两立!”温乐源叫嚣。
黑猫悠闲地踱到温乐沣面前,温乐沣摸了摸它的脑袋,它舒服地眯起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既然沉默者说你不是猫,你就一定不是猫。”温乐沣挠挠它的脖子,发现它竟睁开了一只眼睛,瞳孔中发出晶亮的光,“而且,我总觉得你能听懂我们的话,对不对?”
黑猫呼噜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我只要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老老实实回答我。”
黑猫的两只眼睛都睁开了,然而,那种愈加晶亮的光芒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会儿便又变得好像一只普通的猫一样。
“第一,那天你对着那辆卡车叫,是不是因为那上面有猫?”
“喵─呜。”黑猫回答。
“有多少?”
黑猫沉默了。
温乐源爬过来揪它的耳朵,“快回答!否则严刑伺候!”
黑猫转头在他的手掌上咬了一口,温乐源大叫。
“哥你能不能到一边去!别在这儿打扰我们!”温乐沣恼火地说。
温乐源做出晴天霹雳的表情,伤心地躺到了角落里,“原来你嫌弃我了……它已经代替我的位置了……这里已经不是我可以待的地方了……我被伤透心了……”
温乐沣真想在他的脊梁骨上踩两下……
把温乐源当成隐形人,他继续问道:“刚才的问题你不回答,是不是因为上面的猫很多?”
“喵呜。”
“你知不知道那辆卡车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喵呜,喵呜,喵呜。”黑猫摆摆头又摆摆尾巴,在原地转圈,然后将尾巴盘坐下来。
“你也没有找到,是吗?”
“喵呜……”黑猫的模样显得有些沮丧。
“最后一个问题……你接近我们,就是为了那些被抓走的猫,对不对?”
黑猫这次没有特别的回应,只是歪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奇怪?”这算什么反应?到底是还是不是?
黑猫没有再回答他的问话,竖起尾巴,一摇三晃地向温乐源扭过去。
温乐沣看着它的背影,心中的疑团愈来愈深。
深夜,202房间。
温乐沣在自己的床上,裹紧毛毯缩成一团,温乐源四仰八叉地躺着打呼噜,一条腿压在旁边床上的温乐沣腰部,看来睡得很舒服。
黑猫偎在温乐源的脖子和枕头形成的小窝里,睡得和温乐源他们一样香。
突然,黑猫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一双猫眼闪烁着闪亮的光芒。
它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睡得舒服的小巢,看看仍然睡得鼾声大震的温家兄弟,走到窗户下面,无声无息地爬上旁边的矮桌,然后轻巧地跳上窗台。
温乐源忽然大声咕哝了一句什么,黑猫身体一缩,好像被吓了一跳。不过,温乐源并没有要醒的样子,一转身又睡了过去。
黑猫等了一会儿,才又掉转了屁股,开始悄悄抠抓纱窗。
这栋绿荫公寓所有房间的纱窗都是非固定,可以左右推拉的那种,它的爪子在纱窗边缘抓了半天,终于抓到了空隙,一点一点地,将它拉开了一个可容它的身体自由出入的空间。
它从空隙中钻了出去,砰地跳上了窗外的树,跳上一楼窗户的狭窄平台,又跳到了地上,往巷外跑去。
温乐沣和温乐源站在窗口看着它离去,温乐源挠了挠一头乱发的后脑勺。
“你怎么知道它每天晚上都出去的?”
“每天晚上窗台上都有泥爪印,想一想就该知道了。”
“那现在怎么办?”
“那就追吧。”
“追?你不是说真的吧!它已经跑那么远─”
“那就快点!”
温乐沣的魂魄呼地便飞了出去,他所行进的轨迹,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线,不远不近地飘浮在努力奔跑的黑猫身后。
温乐源抱住温乐沣倒下的身体,气得破口大骂:“你倒是好啊,每次把身体一丢就跑了!下次看没我帮你处理怎么办,还不让冤魂把你躯壳占了!”
他边骂边翻箱倒柜地找符咒,“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弟弟,自己飞得快就算了,知道我用控制物体飘浮的能力让自己飞行,有多累吗?
“我又不像你能随便离开身体……他妈的!符咒哪儿去了!厨房的……对了,上次……”
黑猫肥胖的身体在街道上飞奔,速度非常惊人……
惊人是惊人,可惜它实在太胖了,跑了几个街口,就趴在地上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尾巴和耳朵都垂了下来,看得出真的被累得够呛。
一辆夜行的计程车携带着废气的臭味向黑猫驰来,它忽地竖起了耳朵,趁汽车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紧跑几步,猛地挂在了汽车的后面。
“它还真是会想办法……”
汽车一路前进,黑猫卷着尾巴,死死地扒住唯一能让它落爪的后牌照,时不时地轻轻喵呜一声,大约在抱怨那里不好落脚。
汽车行进到城东郊,它轻盈地跳了下来,窜过几条街道,往一条小巷子里钻去。
温乐沣一路紧跟,目光不曾稍离它奔跑中摇晃的粗大尾巴。一条影子从视野中一闪而逝,温乐沣惊觉,四处看去,却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
黑猫停在了一个油漆掉得斑斑驳驳的铁门栏前,从花雕的缝隙中钻了进去。
那个铁门,大概勉强能同时进两辆普通的小轿车的样子,里面的院子倒是挺大,有几个普通的平房,院子里有两堆正方形的什么东西,用雨布盖着,像是怕被雨淋湿了。
而院子的东南角,有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堆放在那里,天色太暗,他也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后方骤然撞来,毫无防备的温乐沣几乎被撞散了魂魄。
待他收拾形神之后,发现已经有一个穿白色衣服的人站在了院子中央,在黑猫的身后,静静地看着那两堆正方形的东西。
那身影是─沉默者!
温乐沣一阵眩晕,几乎掉下去,身后有人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
“现在是关键时刻,可不能掉下去。”温乐源在他耳边低声说。
黑猫的耳朵前后转了转,猛然回头,发现了自己身后的不速之客,居然“嗖”的一声跳了几乎有半米高,看来是被吓到了。
它退了几步,露出一副凶相毕露的表情,四爪放低,胸腹部几乎贴在地面上,背上和尾巴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尾巴僵直地竖了老高。
“咦嗷呜─咦嗷─呜─”
它那种腔调,就像是在说“快走开,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似的,高亢的声音直刺人耳膜。
沉默者往前走了一步。黑猫紧张地四爪紧紧扒着地面,像要怕得后退,又不得不与沉默者对峙。
“你每天晚上跑出来,就是为了找这些东西的下落吧?”沉默者淡淡地说。
黑猫凄厉地嗷呜了一声。
“滚开,别堵在我面前。”
黑猫继续嘶叫,却不让开。
沉默者手一扬,黑猫的身体竟在虚空中飘浮了起来,它四爪拼命地挣扎,却不起丝毫作用,只能无助地向空中大叫。
“它在叫我们,要下去吗?”温乐源问。
“下去也太晚了吧……”温乐沣说。
沉默者走到其中一个正方形的物体旁边,手抓住了上面的雨布,黑猫的叫声愈加激烈,在暗夜中听来格外恐怖。
沉默者慢慢地、慢慢地拉着雨布,露出了下面物体的一角,两角,三角……四角……全部露出。
万物静寂,噩夜无声。
那个正方形的物体,是由几百只小笼子组合而成的。而几百只小笼子里,每一个都满满地装着好几只猫!它们都是活的,但为什么这么安静?
它们都躺在笼子里,极少有哪一只能动一下。离沉默者最近的笼中,一只很老的猫睁开了眼睛,但那双眼睛里没有光华,只是死气沉沉地一片。
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面前站着的是谁,当然也无法向他控诉。它只是张开眼睛,看这个亏欠了它的世界一眼─最后一眼,之后便溘然逝去。
老猫身边的另一只猫舔了舔自己身边的难友,发现它已经逐渐冰冷,再也不可能回应自己,喉咙中发出了痛苦的低声呜咽。
沉默者的手指伸入了笼子,抚摸着死去的老猫,它身边的猫看了看那根手指,用舌头舔了一下。电光石火的无数影像,在沉默者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愣了一下,抽回手指,转头看向东南角的那堆废弃物。他又迈开步伐,缓缓地向那里走过去。
温乐源拉了温乐沣一下,两人迅速地降落了下来,挡在他面前。
“你已经看到最重要的内容了,别再刺激你自己,快回去!”
“你们滚开。”他冷冷地说。
“听我们的,别再过去了,你最近本来就不稳定……”
“滚开……”沉默者的眼睛睁大,睁大,再睁大……那棕黄色的眼睛,几乎占了他的脸的三分之一,“听到没有……”
温乐源和温乐沣同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手心中蓄力待发。他们的力量不如他,没错,但是要阻挡他,还是有可能的。可惜……他们猜错了。
几乎是下一瞬间,他们面前的人就消失了,随即后腰部仿佛被人用大锤猛击,两人大叫一声,向前扑倒在地。
沉默者的步伐依然是缓慢的,他终于走到了那堆东西旁边,低着头看着它们。
那一堆如同小山一样的东西,是猫的尸体,大的、小的、老的、幼的,猫的尸体。
有的没了头,有的破了肚子,有的眼睛被挖出来,有的没有爪子,有的……什么都没有,那是四分五裂的、看不出什么东西的尸体。
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被剥了皮,光裸裸地堆在那里。那情景看起来有点可笑,就像一堆没有穿衣服的……人的尸体!
“在我知道……它们失踪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凶多吉少……可是,我还是抱着一点幻想,也许,这些人是捉了它们去卖……
“不过,看来我猜对了,它们的确是被捉来卖,可惜不是完整地卖,而是拆开来……”
他转身,指着那一排平房,“它们,就在这儿。不给它们喂食,因为很麻烦;不给它们喝水,因为怕它们叫;把它们都挤在那种小小的笼子里,一个一个叠放在那儿,因为这样节省空间……”
第一层的笼子无声地碎成了灰,许多还能动的猫都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跳下笼子,从各种渠道开始了它们的逃亡。
可是还有很多猫,和那只老猫一样,永远也没有了自由生存的机会。
温乐源觉得自己的腰都快断了,温乐沣更是伏在地上困难地喘息,魂魄的轮廓有些模糊,这是他正在衰弱的证明。
“我们吃肉,你们也吃肉,这很正常,因为这是神给我们定的规则,不这么做,我们活不下去。”
黑猫仍然飘浮在空中,却不再叫,一双猫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沉默者。
“可是,你们为什么这么爱折磨别的生命呢?猫也罢,狗也罢,甚至人也罢……你们对生命的残害,甚至不是为了生存。为了自己高兴,你们就能随意抹煞更弱小的东西。理由是,我们没有思维,我们不懂得痛苦。”
他的左眼流出了脓水,额头有一个针眼似的小洞在逐渐扩大,血液悄悄爬了出来。
“你们知道我出生的地方吗?那儿是个挺热闹的地方,有很多人、很多双鞋子在我的面前走来走去。妈妈在生下我们之后几天,就出去找食物,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的一个小妹妹后腿残疾,但她很喜欢坐在路中央,因为总会有人摸一摸她,可是就是因为这样,一个老女人踩破了她的肚子,我还记得那个老女人说过的话,‘小猫的肚子真软,一踩就破’。”
想像到那种情景,温乐沣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这样一来,就可以不用再听。
“我的三个哥哥姐姐,被几个小男孩带走了,后来只有一个哥哥逃回来,可是他喉咙里被塞了东西,他不能吃饭,不能和我说话,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活活饿死。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的喉咙里塞的东西,叫做口香糖。”
平房的其中一个房间亮起了一盏灯,一个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谁呀!大半夜的,谁在院子里叨叨咕咕的烦死了!”
当他看到院子里的陌生人,和飘浮在空中的那只猫时,傻傻地张大了嘴巴。
“来─”
沉默者的手在虚空中一抹,那个人的脑袋无声无息地被削掉了一半。
那一半的脑袋滴溜溜地滚落在地上,像一只红色的碗,身体沉重地倒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我们也杀戮,因为我们也要生存。可是我们不会为了乐趣,而伤害其他的种群,因为我们唯一要的,只是生存。我们想要生存,不是以其他种群的灾难来换取,我们只索取我们需要的,而不是像你们一样漫无目的地大肆残杀。”
温乐源勉强站了起来,身躯有些摇摇晃晃地。
“你这……也是残杀啊!”
“残杀?”今晚的沉默者非常冷静,冷静得可怕,甚至还对他笑了一笑,“你知道什么叫残杀?把它们关在这里,不给它们吃,不给它们喝,不给它们自由,让它们自生自灭。
“发现有快死的,就拉出来活生生地剥皮,反抗的就砍掉爪子、砍掉头、割掉舌头、割掉尾巴直接掐死……你觉得那不是残杀……哦,也对啊,那时候它们还活着呢。”
温乐沣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他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抓紧头发。
“你哭什么?”沉默者的表情很是惊讶,“我还没哭呢,你倒是哭得比我还伤心。”
“那不是……他的眼泪……”温乐源脚下不稳地退了两步,道:“而是你的。”
沉默者的表情动了一下。
“你哭不出来,所以他才会哭。”
沉默者笑了。
温乐沣的眼泪,完全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是吗?”沉默者说。
第一个出来的人久久没有回去,又有两个人披着衣服一边骂,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老三你他妈的干啥呢!和谁说话说得这么高兴……”
沉默者的身躯就如同一只灵动的黑猫,转眼间已经悬浮在那二人之间。
“住─住手!”温乐源挪动了一步,脚下一软,扑通倒在地上,“住手……”
沉默者手中冰冷的寒芒一闪,那两人颈动脉的血“扑”的一声喷出来,喷了他一身一脸。他轻盈的落在地上,转身,被血沾染的白净脸庞与白净的衣裳,在月下显得异常森然。
所有房间的灯都亮了,传来走来走去和大叫的杂乱声音。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沉默者说:“你们想说,他们该交给员警,而不是我个人对他们动私刑,是不是?”
一个拿着铁锹的人率先冲了出来,沉默者的手圆圆地画了一圈,那人生生地被截成了两段,他身后的人喧哗起来。
“可是,我很想问问你们,为什么杀了人的歹徒必须偿命,而对其他种族的杀戮,却只得到你们一句‘没有相关的法律,无法定罪’?
“我们不是濒危保护动物,所以死了白死,被虐杀也是活该?我们也是命,和你们一样的生命,只是不如你们强大,不会说话,不会控诉,所以我们就不可能有思想?我们就不会痛苦?”
温乐源张口结舌,“那只是……那只是……”
“我跟你说啊……”沉默者露出了一口白牙,尖尖地,“我受够了。”
他的身体像旋风一般,冲入了举着各种武器向他攻来的人,撕心裂肺的呼叫声中,血花四溅。
你们强大,所以可以对弱小的我们为所欲为。
那么,如果我们强大呢?是否可以……对你们为所欲为?
黑猫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一双猫眼悲哀地看着在人群中恣意杀戮的沉默者,忽然开了口。
“他……死得很惨。”
那是很沉稳的男性的声音,由于是从猫的口中发出来,而显得无比怪异。
温乐源正准备扶起弟弟,仿佛被雷击中似地愣住了。
“你……你会说人话!”
黑猫没有回头,继续说道:“他没有告诉你们,其实,他也是被一个小男孩捡回家去的。
“不过,他也许曾认为那是他的幸运,因为那个小男孩对他很好,从来没有虐待过他,也没有往他嘴里塞过口香糖。”
已经没有人想要攻击了,他们丢下自己充当武器的东西,四散奔逃。
“可是有一天,小男孩对他不感兴趣了,就把他带到公园里,绑在一棵树上就走了。 ”后来来了几个人,用烟头烫他,用小剪刀剪他的肚子,用树枝捅瞎他的眼睛,用铁钉把他的头钉在树上,一边说笑,一边看着他慢慢断气……“
一个人跑到门口,大叫着想要开门。
沉默者的影子在他身后一闪,他张着嘴,贴着栏杆缓缓地倒下去,血液从他的胸口哗哗地喷涌了出来。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沉默者的事情?”看样子……不会是妖猫。
黑猫转头看了他一眼,猫没有笑的表情,但是,温乐源却觉得它在笑。
“是啊,为什么我会知道呢?”
见无法逃离,一个人捡起地上的木棍,向沉默者的头顶砸去,沉默者的手在他面前一晃,他的脸立时碎成了肉酱。
“你到底是谁!你来干啥!我们没惹到谁呀……”一个人被逼到角落里绝望地哭喊。
“说得不错噢……”沉默者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我们也没惹到谁呀。”
那个人带着眼泪倒在地上,从头顶至腰,被整个劈成了两半。
身后一个人举着一把尖刀,向他猛刺过来,沉默者回头,看着那柄刀的刀身,似乎愣了一下,眼看这微微的一愣,就要让他被这尖刀一击穿心……
黑猫凄厉地叫了一声,瞬间窜了出去,刀身穿过猫的腹部,扎在了沉默者的肩头上。
“喵嗷─呜─”
由于有了黑猫这个盾牌,那人的刀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只是浅浅地扎出了一点血而已。
沉默者惊愕地看着那只莫名冲出的黑猫,顿时暴怒。
他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那个人的胸口,那人整个身体当即软在了地上,那个样子,就像一条被抽了筋骨的蛇,应该是全身的骨头都断了。
黑猫掉落在地,刀还插在它的肚子上。
沉默者来不及看看它的伤势,又是两个人举着木棒打来,他又陷入了混战之中。
黑猫的身体蠕动了一下,一股灰白色的气体,从它的口中慢慢飘散出来,凝集成一个男人的上半身模样,向发愣的温家兄弟挥挥手,悄然往铁栏外飘去。
而被利刃扎入腹部的黑猫却站了起来,抖一抖身上的毛,疑惑地看着四周,似乎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然,最重要的是─它腹部的那根利刃,已经不见了。
一个人“砰”的一声被砸到它身边,它吓得“嗷呜”了一声跳起来,转眼间跑得不见了影子。
“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温乐沣总算不再流泪了,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疲惫地问。
“我哪儿知道……”
沉默者终究杀光了所有的人。当他杀掉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最后一层的笼子也碎裂了,所有还活着的猫都跑了出来,或快或慢地离开了这个可怕的地方。
剩下的无数猫尸,和人类的尸体排放在一起,沉默地诉说着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一身红衣的沉默者站在尸体中间,表情木然。
“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事……”温乐源叹息,“我们回去吧,这里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他在哪里?”
“谁?”
“刚才为我挡了一刀的那只猫。”
“你说了它不是猫。”
“它不是猫!”沉默者怒吼:“但对你们来说它是猫!不管它是不是!告诉我它在哪儿!”
“走了。”温乐源老实回答。
一瞬间,沉默者的脸上露出了仿佛被遗弃的表情。他左右看看,忽地向刚才那个灰白色影子消失的方向追去。
“要去看看吗?”温乐源问。
“你想看……我们就过去好了……”
第六个故事 沉默者之四
灰白色的影子飘移的速度并不快,沉默者几乎是立刻就追上了他。
“等一下!”
那喊声在巷壁上发出弹性的回音,震得人的心脏也发出了同样的颤动。
灰白色的影子停了下来。
“你干嘛要救我!”
灰白色的影子低下头,又抬起头。
“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我等你的解释等了这么多年,你一句对不起就算完了?”
沉默者的声音听起来很委屈,像一个被别人欺负的孩子。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表达我的歉意……”
“歉意!”沉默者冷笑,“你真有歉意?有歉意,为什么扔掉我?
“为什么要绑住我?为什么把我扔在那里不闻不问?为什么眼睁睁地看我受他们的折磨,却连头都不敢露!”
温乐沣和温乐源惊了一下。原来……他就是沉默者的那个主人吗?
灰白色影子的肩头抖动起来,声音中掺杂了痛苦的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扔掉你……
“可是,那时候我实在太小,如果我有反抗我父母的权利,一定不会那么做的……一定不会……”
“你现在说对不起,有个屁用!”沉默者大叫。
灰白色的影子转过身来,那是一张步入不惑之年的男子的脸,脸上带着泪痕。他的腹部插着一把刀,就是刚才那个人攻击沉默者所用的那把。
“人类的小孩是没有权威的,家长下了命令,他就必须照做,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把你扔到那里去的。
“可是,我不想永远把你放在那里,只要几天,说不定我爸爸就会改变主意,让我把你带进家门,在那之前,我不想让你逃走,所以才把你绑在那儿……”
“所以……”沉默者流泪了,他一边流泪一边冷笑,“所以你就那么对我?好,你把我扔在那儿,我不怪你;你把我绑在那儿,我也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对我见死不救?我看见你在那里!我拼命地叫!你为什么要逃走!啊!为什么!”
男子仿佛无法接受这种拷问,颤抖着飘退了一步。
“因为我的懦弱……对不起……”
“那你现在还来干什么!求我原谅吗?”
“不是……”
“那是干什么!”
“我是……为了……”男子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看看你,那时候的伤,是不是还在疼……是的话……如果可以……我想……替你……承受……”
有东西碎了。
一直包裹着的硬壳,从内而外一层层地剥裂,露出了最柔软的里层所隐藏的东西。
沉默者坐在地上,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阴魂急急飘至他的身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束手无策地在原地发呆。
温乐沣和温乐源从他们身边走过,身影逐渐融入了夜色中去。
哭泣的声音传得很远,一直穿透了黑暗,回荡在这个微凉的城市上方。
几天后,阴老太太终于不忙了,温乐源兄弟也终于吃到了人类可以享受的美味饭菜。
“姨婆,这次多谢你帮忙了。”温乐源埋头在大碗公里,边吃边含含糊糊地说。
阴老太太愣了一下,“啥?”
“就是这次沉默者的事啊。”温乐沣说。
“沉默者的事?啥事?”
温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
“难道,这次您没插手……”
“干啥莫事我都插手哈!”阴老太太生气地说。
“那这两天您跑得不见影子是……”
“喔,那个,”一说起这个,阴老太太立刻来了精神,坐在他们面前口沫横飞地比划起来,“我参加咱们这一片的老年合唱团哈!
“你姨婆我年纪最大!哈哈哈哈!他们还都要听姨婆的!可惜,姨婆看不懂五线谱……”
“你不是连简谱都看不懂?”
“你这孩子─”
“妈呀!姨婆杀人啦!”
“叫!你叫你奶奶我也不怕哈!”
一只黑猫在垃圾桶上打了个呵欠,发现有一黑、一棕两只猫,灰头土脸地从外面跑了回来。
“喵呜─喵呜喵呜……”〈你们咋这样啊?干嘛去了?〉“咪─呜呜……”〈别提了,在外边儿迷路了好几天……〉
第七个故事 女儿之一
下班的时候,市中心的大街小巷都是人来车往,车水马龙。
楚红并不喜欢这么热闹的景象,但是,她也总不可能把其他所有人都赶走,只能忍耐着希望赶快回到公寓去,那里虽然阴暗而偏僻,却是她可以真正休憩的地方。
公寓的巷口还是堆满了垃圾,她小心地绕过那些“地雷”,打算快些回自己的房间去。 那儿有“人”在等着她,无论他是什么模样,什么状态,对于她来说,都是不可改变的重要存在。
她推开公寓的大门,正准备进去,忽然觉得背后似乎有视线。
她回头看去,原来是一个穿着迷彩裙的十一、二岁小女孩,正缩在门口那株法国梧桐的阴影中看着她。
她有些疑惑,却没有在意太多,很快地跨进去,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203房间。
当门打开的时候,这里已经几乎闻不到以前那种浓重的腐臭味道。她用了那么多木炭,总算是起了一点作用。
不过当然,木炭的作用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最大的原因在于,那个腐烂的东西已经完全腐蚀干净了,即使再想有臭味,恐怕也会很难。
房间里很暗,紧闭的窗帘随风轻轻摆动。她走到窗前,伸手拉开了它。
“林哲,起床了,太阳已经落山喽。”
沙发上有东西动了一下。
楚红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那个东西。
“怎么了?又不高兴吗?我回来得是晚了些,不过要加班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老板剥削劳动力是一流高手。”
“那个东西”是一具躺在沙发上的人类骨架,当听到她的呼唤时,骨架的手晃了一下,就好像一个人在做出嗤之以鼻的动作似的。
“所以我早就告诉你,快点抛弃他找别的工作,你就是不肯。”骨架的声音低沉而好听,但却不像是从头骨中发出来,而更像是从他全身上下发出来的声音。
“讨厌啦,我这个人恋旧嘛。”她在他的头盖骨上吻了一下,欢快地跑到厨房戴上围裙,“我们晚上吃什么呢?香菇还是冬瓜?”
“你喜欢凉拌菜吧?弄个黄瓜不就成了?”
“是喔。”楚红温柔地笑着说。
厨房里传出悦耳的锅、碗、瓢、盆交响曲,间或有楚红哼歌的小调。房间里被西落的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似乎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林哲躺在沙发上,举起化作了骨架的双手,稍微动了动指头的关节,骨头与骨头之间发出了“喀拉喀拉”的碰撞声。
一切都……完美吗?是的。
除了他之外。
温家兄弟在阴老太太那里吃了个肚儿圆圆,踱着步从101房间走了出来。
温乐源出门的时候,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数钱,从他的表情上看来,就好像他数的不是钱,而是心头肉……
“别数了,再数还是那么多。”温乐沣说。
“你的心难道是铁做的,都不疼吗?”温乐源痛心疾首,又把手里的钱点了一遍,“那些符咒和一个月饭钱,那个死老太婆,居然敢要我们五百块!五百块啊!”
“所以我说,要是你愿意画符咒,不就方便多了?要是我会的话……”
“不要!”温乐源干脆地拒绝,“那玩意太伤眼睛,我不画!也不准你画!”
“那你就别心疼那五百块钱啊……”
楼梯处传来拖拉东西的声音,温乐沣和温乐源同时往里看去。
楚红正拼命地拖着一个塞得满满的化肥袋子,倒退着往下走,袋子很沉,她娇小的身躯几乎使上了吃奶的力气,才能把那东西拖下几个台阶。
“需要帮忙吗?”冯小姐的身躯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她身边,问道。
“没关系,我一个人行。”
正说着,那只化肥袋子的角,被她用力过猛给撕破了,她惊叫一声向后倒去,眼看就要向楼梯下滚去,而化肥袋子也即将向她的身体滚落下来。
“挡住它!”
冯小姐伸出一只手臂,挡住了滚落的化肥袋子。而温乐沣大步冲上前去,伸出双臂想要接住楚红的身体。
他在楼梯下方等了十来秒钟,楚红仍然悬挂在那里。
悬挂?
楚红的身体保持着快要跌下去的样子,向后方大角度地倾斜着,照理说,早就该掉下来了,可是,她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支撑着一样,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
“拉那么重的东西,就小心点么!”温乐源抱怨,“实在不行,让我们两个帮忙也行不是?”
“都忘了你的能力更快。”温乐沣摊了摊手,撤回了自己救人的动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温乐源用牛眼瞪他。
楚红的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似的,倏忽便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她站定身体,向大家感激地一笑。
“真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
“这倒没什么,可是,你的行为实在令人不敢苟同。”温乐源勾一下手指,化肥袋子飘了起来,越过冯小姐和楚红的头顶,落在自己脚下,“你的体重,有没有这袋子沉?
“下次再有这种事儿,就和我们讲,搬搬这个东西,我们还是行的。”
“太麻烦你们了……”楚红仍然是那么温柔地微笑着说。
温乐源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开口,他弯腰拉起化肥袋子,从里面滚出了几块乌黑的东西。
他捡起一块,放在眼前仔细地看,“这是什……”一股恶臭直冲鼻端,他险些昏了过去。
“这……这到底是什么玩意!”他扔下那个东西,转眼就逃到了万里之外。
楚红疑惑地歪了歪头,“什么玩意?你没见过木炭吗?”
“我知道那是木炭!”温乐源捏住鼻子,一脸痛苦的表情,“我是说,那上面是什么味道!熏死我了!”
“哦……”楚红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却有种说不出的哀愁,“那是我放在房间里除臭的,所以可能吸了不少林哲的味道。”
林哲是她的情人,几年前由于人为的意外而死亡,却由于灵魂的执着,而让他强行附着在自己已经死去的尸体上,回到她的身边。
温家兄弟戳穿了他已经死亡的假相,他的身体,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腐坏的。
“那……你是要换新的木炭?需要我们帮忙吗?”温乐沣问。
“不用了……”楚红摇摇头,“这几天天冷,林哲怕我冷,一定要把暖炉打开,所以腐烂得很快,现在已经没必要用这些东西了……”
楼梯上弥漫着沉默的气味,温乐沣和温乐源忍不住低下头,因为他们不敢面对她的眼睛。
有时候,人类并不需要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如果事情可以再来一次的话,他们绝不会选择去拆穿他。
或许那样,他可以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就会更长一些,让他和楚红的缘分不要那么早结束。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
温家兄弟合力拎起了那个袋子。
其实,只靠温乐源一个人也可以,不过这种能力,不是为了在人前现的,所以在可能被外人看见的情况下,他们至少也要做出“合力”的样子来。
楚红跑到门口去给他们开门,好让他们出来得更方便一点。
在开门的时候,她随意地瞟了一眼那棵法国梧桐,发现那个穿着迷彩裙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这附近的小孩躲在这里玩的吧,她想。
温乐源和温乐沣合力把那化肥袋子扔到垃圾桶上,袋子和桶里的垃圾之间发出沉闷的声响,尘土“轰”的一声扬起了很高。
“呸呸呸!”温乐源迅速地跳了很远,一边狠命地吐口水,“怎么还发这种响儿的?木炭不该这么重吧!”
温乐沣快没力气了,“你不会是现在才想到吧?都已经从里面搬到这儿了……”
“只有木炭,当然不会这么重,”楚红站在门口笑着说:“里面还有半袋土,所以会比较沉。”
土?难道是……想到它“可能”的用途,兄弟两人都忍不住一阵小小的恶心。
温乐沣拍拍手上的尘土往回走,温乐源走在他后面,用力地抠着手指上的一块乌黑,他刚走到法国梧桐下方,头顶上啪啦掉下一根树枝,正好戳在他的脑袋上。
他捂着脑袋冲上面叫道:“昕昕,我知道肯定是你干的好事!你给我出─来─咦?”
宋昕的确在上面是没错,不过,不在温乐源头顶上,而是在旁边的另一棵树上,向他做出“我很无辜”的动作。
温乐源头顶的树枝上,坐着一个扎着长长的麻花辫、身穿迷彩裙的女孩,正掰了另一根小树枝,准备往他头上扔。
“小丫头!你居然敢用树枝扔我─哎哟!”又来一下。
温乐源大怒,手在半空中用力一拍,小女孩就像被人从背后打到一样,尖叫一声掉了下来。
温乐沣慌忙回身伸手一接,正好将女孩接在手臂中。
现在已是立冬,她身上穿的当然不是夏装的裙子,而是较厚的冬裙,腿上也穿着质料不错的绒裤,看来很时髦,能穿这种衣服的小孩,家境应当不错才对。
“哥,你怎么能随便就打人!”温乐沣皱眉对温乐源道。
温乐源指着自己的脑袋,表情很是悲愤,“那你觉得我挨打是很正常的吗?嗯?你是这么想的?我挨打活该?”
温乐沣道:“……但是,你也不能对一个小孩子出手。”
“又不是我挑衅!”
“反正,你这么做是不对的。”温乐沣下了结论,把小女孩放在地上,弓下身和蔼地问:“小姑娘,你家住在这附近是吗?”
小姑娘睁着大眼睛看他,就好像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走丢了?”
仍然没有回答。
“那你是来找人的吧?”
依然静悄悄。
温乐源摊了摊手,往公寓内走去,“这小丫头八成是个哑巴……”
小姑娘勇猛地冲上去,抱住温乐源的大腿,狠狠地咬了下去,温乐源嚎啕惨叫。温乐沣忙拽住小姑娘的脖子,将她从温乐源的腿上拽了下来。
“你才是哑巴!”小姑娘恶狠狠地说。
温乐源抱着自己受伤的地方,跳着脚又嚎又叫。
“这小姑娘……这小姑娘……简直是恶魔!”
“你才是恶魔!”小姑娘毫不示弱。
温乐源无话可答,回头又去责怪温乐沣,“乐沣,你还护着她!”
“你何苦一定要和个小姑娘过不去……”
“是我和她过不去?还是她和我过不去?”温乐源开始跳脚了,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你老这样护着外人,是怎么回事?我才是你哥!你应该护着我才对!我!知道不?”
温乐沣看着他那五大三粗的块头,真想用点手段,让他知道一下,什么叫做自知之明……
这一对兄弟看来是指望不上了,楚红叹气,走上去拍了拍温乐沣,示意他让开。
她在小姑娘面前稍微弓下了身来,柔声道:“你是要找这个公寓里的人吗?要找谁?可以告诉我吗?”
“不是。”小女孩说,不过,声音比对温乐源柔和多了。
“你家是不是住在附近呢?这会儿天都已经很晚了,再不回去的话,你的家人会担心啊。”
“才不会有人担心。”小姑娘撇着嘴说。
“那是和家里人闹别扭了吗?”
小姑娘没有回答。
“你家住在哪儿呢?让阿姨送你回家,行吗?”
小姑娘仍然没有回答。
“我送你到派出所……”
“我不去!”小姑娘断然拒绝,语气异常激烈,“我就在这儿待着!你们谁也别管我!”
楚红笑着站直身体,对温家兄弟道:“她似乎有难言之隐,恐怕一时没法送她回去,让她在公寓里待两天,行吗?”
温乐源耸肩,“无所谓,反正只要别住在我们房间就行了。”
“我也不想住你房间!”小姑娘狠狠地说。
温乐源气得青筋爆出,转身大步进屋,用力地将门摔上。
“那你的意思是愿意进来了,是吗?”楚红摸了摸她的头,叹气,“你家人到底在哪儿呢,怎么会让你一个人跑出来……”
小女孩用很讨厌的表情撇了撇嘴,看起来,应是被家人极娇惯的小姐。
但是,她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就让我们暂时将她的出现,定义为离家出走─呢?
大家谁也不知道。
温家兄弟的房间小姑娘不能住;阴老太太看见小姑娘,就开始哼哟嗨哟地叫唤腰疼,说是伺候不了小孩;胡果是男的,当然也不行;王先生和他太太到外地去了;何玉那里是纯粹的鬼屋;楚红对其他房间的人,又不太熟悉……
“其实,你可以让她住在你的房间。”和儿子坐在楼梯口玩的宋先生说。
“那绝对不行!”楚红断然道:“林哲他……他不方便。”
“林哲吗……他的事情,其实很好解决……”冯小姐在楼梯上飘上飘下,“只要找到老太太……”
温乐沣蓦地想起了什么,用力地点头,“没错,只要找到姨婆就行,她有办法!”
“咦,可是……”楚红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宋昕已经听从老爹的指示,快快地窜到阴老太太的房间门口敲门去了。
小姑娘看看她,又看看温乐沣,一双大眼睛在四周梭巡了一圈,奇异地道:“叔叔阿姨,你们在和谁说话?”
温乐沣和楚红这才醒悟过来,小姑娘根本看不到宋先生他们,不由得相视一笑。
“没什么。”楚红说。
“不过……你以前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现在居然能轻松看见他们,难道,是受了林哲的影响?”温乐沣说。
“大概……”楚红笑笑,没有再答话。
叩叩叩。
林哲坐在沙发上,骷髅的头空洞洞地看着电视,却不知道里面在演什么。
听到房门被敲响的声音,习惯性地想站起来去开门,却在低头之间看见自己的腿骨,愣了一下,又缓缓地坐了回去。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门外的人很有耐心,坚持不懈地敲着门板。而林哲比外面的人更有耐心,既然他已抱定了主意不去开门,那就绝对不会妥协。
最终,还是门外的人耗尽了耐心,扯着嗓门叫起来:“林哲?是我哈!开门,有话给你讲。”
听出是阴老太太的声音,林哲总算站了起来,为她把门打开,“老太太,你到底有什么事……”
阴老太太抱着一堆衣服站在门口,看见他出来,便都推给他。
“诺,穿上,我看看效果哈。”
林哲看着那堆早已与他无缘的东西,黑洞洞的眼眶闪动了一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
“你家楚红捡了个小姑娘,等下就上来,你穿这个,莫吓着人家。”
阴老太太拎起一件上衣,在他面前抖开。
那是一件很普通的衬衣,外表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不过,仔细地看由于阴老太太拎着而露出的内侧部分,可以发现,衬衣内部有由白线缝制的奇怪符号。
然而从衣服的外侧,却看不到任何丝线的痕迹,不知道是谁,居然有如此巧夺天工的手艺。
林哲有些迟疑,但是在阴老太太的催促下,他还是接过了衣服。
“您说楚红捡了个小姑娘?什么小姑娘?”
阴老太太咧嘴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用很神秘的表情悄声对他道:“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丫头,你包准喜欢她哈……”
等林哲穿好衣服,她又给他扣上了一顶同样有奇怪花纹的帽子。
帽子扣在林哲头顶的瞬间,林哲的森森白骨上,立时生出了薄薄的筋膜,筋膜之上,如魔术般地覆盖上了交错的肌肉、血管、皮肤……
一分钟后,一个完整的林哲,便屹立在了阴老太太的面前。
“嗯,不错不错!”阴老太太赞不绝口,“我的东西果然没错哈!”
“可是,老太太……”被摆弄了半天的林哲仍然一头雾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要穿成这样?楚红捡了什么小姑娘,需要我这么做?我认识吗?”
阴老太太阴森森地笑了笑,林哲的背后冒上了一阵许久不见的寒气。
“莫事,莫事!小姑娘你不认识,但马上就会认识了哈!我让她上来,让她上来……”
“老太太─”
走到楼梯口,阴老太太回头对他道:“要注意噢,那衣服只管人眼,碰到就露馅哈!”
“可是……”
阴老太太根本不听他说什么,一阵风地就下去了,那腿脚的灵便程度,连年轻人都要自叹弗如。
“可是……”林哲看看自己伸出去的完整的手,又收回来,好像第一次见到似地,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抚摸。
指骨下的触感仍然是骨头,但视觉中却是一个完整的身体,视觉与触感发生了激烈的交火。
最终他想,自己还是应该暂时相信眼睛,因为这是他希望的,即使是假的也一样。
原来欺骗自己很容易,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法术就好。
电视里的电视剧放完了,仿佛能撕碎人心的旋律,缓缓地拉扯了出来。
你懂不懂 爱
哭不哭 海
westen rain
Bourhu
异乡的尘土
抱着你 啊
总想哭 啊
你不 说话
只是 跳舞
还有一句话没说
我把它埋在山谷
……
他疾步走到电视机前,迅速地将电源关掉了。
还有一句话没说。
我把它埋在山谷……
还有一句话……被埋在山谷……
当楚红打开门,发现自己房间里的人的时候,蓦地张大眼睛,呆呆地怔在了那里。
“林……”
好像从来没有消失,也没有腐烂过的林哲,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她微笑了一下。
楚红的眼泪掉了下来。
站在她身边的小姑娘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屋里的男人,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阿姨……”她悄悄拉拉楚红的衣服,“他是谁?为什么在你房间里?是不是歹徒?阿姨?”
楚红用力地擦掉眼泪,红着眼睛,笑着将小姑娘往前推,一直推到了林哲面前。
“林哲,你看,我们这两天,恐怕要多一位小客人了……”
小姑娘看来并不十分喜欢林哲,在楚红的手中死命地挣扎,就是不与林哲接近。
林哲当然也不能和她接触,便退了一步又坐回沙发上,笑着向她道:“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没有回答,转身跑到了电视机前,对楚红道:“阿姨,我能看电视吗?现在幼幼台有动画片呢。”
“当然可以。”
得到主人的允许,小姑娘高高兴兴地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见小姑娘已经完全被电视吸引了过去,楚红急急地将手抚摸上了林哲的脸,然而,她扑了一个空。
她的手所触摸的地方,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柔软的暖意,只是一片冰冷坚硬的东西,将她的手和心都硌得生疼。
“为什么……为什么……”她几乎就快要哭出来了,双手在他的身上,上上下下地乱摸。
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在视觉上,分明就是如此鲜活的活人,为何在触觉上,却是那些毫无生机的东西?
“为什么……你不是活过来了吗……你明明又长出了新肉、新皮……你明明……”
她又去掀他的帽子,他抓住了她的手,让她感受自己手指的硬度。
“只是……幻觉,”他低声说:“我只是看上去恢复了而已,只是表面……幻觉而已。”
“怎么会!”她压抑地低泣着,声音嘶哑,“怎么会!我看到了呀!怎么会是假的……”
“眼睛会说谎,这一点,我们不是从以前就知道了吗……”
“怎么会……怎么会呀……”
由希望而失望,从山峰降落谷底,她已泣不成声。林哲抱紧她,骨骼紧紧地勒着她的身体,就像冰冷的石块,没有一丝温度。
小女孩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板凳上,为里面可笑的人物笑得前仰后合,没有注意到身后正在发生的事。
“那个小丫头,是个心机深沉的家伙!”温乐源愤愤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一个多月中,他们捡到的三只幼猫已经长大了些,虽然还不到能爬上房顶的程度,但至少在房间里爬高爬低,总是可以了。
温乐沣满屋子追着这三只小崽子,想把它们好好地洗一洗。
可惜,这三只猫根本不领他的情,在房间里上窜下跳地又叫又跳,就像他是要把它们塞到电锅里一样。
“你没发现?她是故意打我的。”
温乐沣继续和小猫们奋战,但是,钻到电视柜下面的那只,却怎么也不出来。
他趴着构了很久,都构不到,有些心烦地回应:“是啊,她是故意打你的,那又怎么了?”
温乐源一把扣住了另外一只自投罗网地跑向他的小猫,拎起来交给温乐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应该被她打吗?我长得就一副欠打的样?”
温乐沣暂时放弃了柜子下的小猫,接过温乐源手中那只,不太有诚意地道着歉:“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她那种行为太明显了,就是冲着你去的……”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转移了话题,大声质问:“这么说,难道她的行为,还有其他深意?”
温乐源连连点头。
“难道说,她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是你的女儿?”
温乐源咚地栽倒在地板上,后脑勺砸出了一个大包。
他捂着大包在地板上打滚,一边滚一边怒骂:“我的女儿!亏你想得出来,哎哟……疼死了!你就不能有点有创意的想法吗?”
温乐沣显得很困惑。他手中小小的猫身死命地扭动、惨叫着,他慌忙地把它放下来,它一溜烟地就又逃走了。
“什么意思?”
“她是在引起我们的注意!她专门要引起我们的注意!让我们把她弄进来!”
温乐沣还是不明白,“她引起我们注意干什么?”
“让我们把她弄进来啊!”
温乐沣想了想,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这小丫头说不定是有意要进来的?可是进来这里,对她有什么好处……
“啊!难道,她根本不是走丢,而是离家出走的?”
温乐源点头,后脑勺的大包被牵动一下,又痛了起来,他捂着包龇牙咧嘴。
“而且,她对这种伎俩似乎非常熟悉,也有很强的安全观念─她明显地不太接近我们,只回答楚红的问话,恐怕是因为我们是异性。
“不过,她并不怕陌生人,对于我们问她家庭的事情三缄其口,再加上这么老练地和楚红打成一片,这么看来,她离家出走应该不是第一回了,恐怕要找到她的家,会比较难。”
“那怎么办?要在报纸上登广告吗?”
发现温乐沣似乎不会抓它们了,三只小猫又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在温乐沣的脚边开始互相厮打。
温乐沣一把就揪住了其中一只,决心问完这个问题,就把它抓去洗。
温乐源大笑,捂着后脑勺呻吟了一声,道:“广告……没那个闲钱!况且,咱连这小丫头的名字都不知道……
“还有,咱们楼下的那位是干嘛的?何必一定要用这种花钱又不一定有效果的办法……”
“啊?”温乐沣微讶,随即苦笑,“不太好吧。那个人……我现在可不想接近他们……”
“我更不想!”温乐源干脆地说:“但是,不用他又能怎么办?如果你能找得到老鼠或者鸟类的沉默者,我就不用他。”
“……”
“是吧?这是最有效、最方便的法子了。
“好啦,快去给它洗澡吧,它们可都是从出生以来都没洗过的,赶紧给它们除除菌……”
温乐沣一边思考着问题,一边进了浴室。
五秒钟后,他又钻了出来对温乐源叫:“那你就不要光说风凉话,来给我帮忙啊!我一个人怎么按得住它四只爪子!”
注:小猫两个月内最好不要给它们洗澡,它们这时候太弱小,很容易着凉而死亡。
第七个故事 女儿之二
当温乐源敲开102房门的时候,却发现出来给他开门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尽管那个人穿的是和沉默者很相似─也许是同一件─的衣服,和沉默者同样年轻而高挑,不过,他的年龄明显地比沉默者大很多,相貌上也绝无任何相同点。
“呃……我是来找那个谁……你是……”
那个人看了温乐源几秒钟,忽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指着他的脸道:“啊!原来是你!那时候看你太巨大,颜色又和人眼看来不太相同,我差点没想起来!”
温乐源看着那张绝对陌生的脸,依然一片茫然,“那个……啥,您哪位?”
那人哈哈一笑,“想不起来吗?是黑猫啊!”
温乐源恍然大悟,用力地一拍手,指着他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就是变成黑猫,被划伤了后爪的那个,对不对?
“当时你阴魂的面貌至少有四十多,忽然年轻这么多,我当然认不出来了!”
这个人就是沉默者的主人,一般新死的鬼魂,是没有能力接触实体物品─比如门窗……之类的,但是他却可以,大约是沉默者力量影响的结果吧。
那人爽朗地笑起来,把门开大一点,拍着温乐源的背让他进去。
“我死了以后,听说我的猫变成了沉默者,所以想见见他,看他过得好不好……但是没有想到,他居然那么痛苦。
“即使只有几天的缘分,可他的一生,也算是我害的,我想变成他的同族接近他,但那样却没法和他交流……真多亏了你们啊!”
“哪儿的话……”温乐源嘴上很谦虚地说着这不算什么,心里却颇为自得。
“你是来找他的吗?黑子,黑子,有人来找你……”
黑子……温乐源咬住牙,死命阻止即将冲口而出的狂笑。
此时沉默者的房间内,并没有之前温乐沣所看到的那种到处都是猫的情景,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里间的小套房内,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只足有半人高的黑猫,四爪朝上脑袋朝下地躺在那里,露着肚皮睡觉。
听到温乐源他们进来的脚步声,黑猫“呼”的一声翻了起来,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温乐源,好半天后,似乎才搞清楚他是谁。
“你要干什么?”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黑猫又变回了沉默者做为人类的模样,坐在床边,浑身散发着绝不欢迎他的、毛发直立的敌意。
“我来求你帮个忙……”
“我们不可能帮人类的忙,找别人去吧!”
“黑子,别这样。”那个人伸手在沉默者的头上抚摸了几下,他就像一只被安抚的豹子似的,居然立刻就平静了下来。
虽然对“黑子”这个称呼,仍然有抑制不住的狂笑冲动,但现在,温乐源却有点尊敬这个敢叫沉默者作“黑子”的人了。
“有个小女孩离家出走了,我要知道她的家在哪里。你们数量众多,活动范围广,如果能帮忙的话,就太好了。”
沉默者的表情很别扭,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帮温乐源,不过那个人在旁边,他不太想说出太强硬的话。
沉默了一会儿,他道:“这个城市中,不只有我一个猫的沉默者,所以我的管辖范围很小。虽然,我可以看在你们帮过我的面子上,帮你们做这件事,但其他猫的沉默者,可不会买你们的帐。
“不过,我可以帮你联络鸟的沉默者,这个城市的鸟沉默者只有一位,我要说服他,应该比较简单……”
温乐源大喜,沉默者不喜欢人类,他原本还做好了长期抗战的打算,不过看来,这下是不用了。
“那我替那小丫头的家人谢谢你了!明天我给你买几条大鱼,做为谢礼!你要什么鱼?只要不是鲸鱼、鲨鱼什么的都好说,我怎么也能给你弄点……”
沉默者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觉得自己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待扔的大垃圾袋似的,声音哼哼哼哼地就低了下去。
“真……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走了,告辞!”
他逃命似地逃到了门口,沉默者的主人,脚不沾地的飘出来,追在他的身后。
“很抱歉,他只是还不太了解,怎么和人类和睦相处……”
“没关系。”温乐源一手握着门把手,回头对他苦笑,“我现在终于知道,乐沣说不想接近你们,是什么意思了……”
“啊?”
“没什么。”温乐源出门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好像无意地对他道:“他的问题已经基本上解决了,你可以去阎王殿报到了吧?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
那人笑了笑,“我给他留下的伤……还没有好。”
“你打算跟着他一辈子?”
那人的眼睛看向走廊黑洞洞的深处,一会儿才道:“我不了解死亡世界的规则,黑子也从来没和我说。我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停留多久,也许几天,也许很多年。
“不过我决定,至少在跟在他身边的这段时间里,尽量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说不定,可以让他不要再遭受新的伤害。毕竟,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要负责。”
“珍惜……”温乐源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气,“珍惜啊……”
“是啊,珍惜。”那人吐了一口气,微笑起来,“人在拥有的时候,总是想‘我还有’,当发现自己永远再也不可能拥有的时候,才想到‘我该珍惜’。很可怜吧?”
“谁知道呢?反正我又不是学哲学的。”温乐源自嘲地摇摇头,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谢谢你。”
“嗯?谢我干什么?”
“你不明白……”温乐源伸着脑袋,在他耳边严肃地小声说:“如果不是你在,说不定,他连一句话都不让我说,就把我扔出窗外了……”
“没那么严重吧……”
“哈哈哈哈!”温乐源大笑,“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大叔!”
“大……”那人的太阳穴冒出了一串青筋,“你叫谁是大叔!你个臭小子!”
晚上九点是小孩子睡觉的时间,但是,那小丫头却说什么也不睡,硬要林哲和她玩游戏机。
林哲不想玩,楚红当初给他买游戏机,是让他一个人在家消遣的,但是,他一直以来都没有玩游戏的心情。
他甚至连开窗看看外面的心情都没有,整日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昏暗的房间里,躺着看天花板。
“可是,我想玩……”小姑娘拿着游戏卡,用满含央求的可怜目光看着他,“阿姨说她要考律师,要复习,叔叔你不考吧?和我玩吧,求求你了!”
刚来这儿前三天的时候,小姑娘就好像能嗅到他身上死亡的味道似的,一点也不喜欢接近他。
不过,这种情况逐渐地好转起来,有时她甚至拽着林哲拉拉扯扯,为了不让她碰到自己,林哲可是费了不小的功夫。
他这辈子,还没有屈从过几个女人─除了他早已去世的母亲、楚红之外,这莫名其妙地出现的小姑娘,是第三个。
“那……只玩一会儿。”
“谢谢叔叔!”一张央求的脸,在瞬间绽开得像一朵艳丽的小花,这之中的情感落差,让林哲在一瞬间几乎喘不过气来。
如果……只是如果,他有一个女儿,是不是也会长得像她这么任性,这么可爱?
不过,他的技术实在很糟糕,所以现在,就连超级玛丽都没搞清楚过关程式,玩魂斗罗,连七十七条命的都捱不过五分钟,小姑娘气得甩下游戏机,在那儿跳着脚发一会儿脾气,又拿起控制器和他玩,然后再发脾气……循环往复。
楚红坐在落地灯前的沙发上,手中拿着要考律师资格证的资料,眼睛却不断地滑向电视前大战正酣的大、小二人。
在橘黄灯光的笼罩中,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这都是一个无比幸福的画面,温馨,和美,就像其他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没有什么不一样─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
在多久以前的梦里呢?她的世界总是粉红色的,和他在一起,未来的世界总有无数幸福的可能。
她梦想着他们会结婚,也许住在一个很大很舒服的别墅里,又或许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就像现在。
然后,他们会生一个小孩,也许是男孩,也许是女孩,他们一起抚养那个麻烦的小东西,为他的吃、穿、住、行,为他的小小病痛操心。
再然后,那个小东西会慢慢长成一个半大不小的小人,每天闯祸,找麻烦,让他们为他的错误而怒吼,为他小小的成功而欢呼,为他们平添许多气恼,在为他辗转难眠的时刻,又不断地得到他人无法了解的快乐。
可是,一切都只是梦而已了。
橘黄色灯光下的一切,都变成了永远也不可能碰触的梦想,真实的世界与林哲的肉身一起,在她面前缓缓腐烂,缓缓流出恶臭的脓水。
她没有发现自己在流泪,她甚至没有眨一下眼,因为她害怕连这幻象都会一起消失。眼泪流过面颊,劈里啪啦地打在书页上,就像在下一场小小的雨。
林哲偶然回头,发现了楚红痛苦的表情和满脸的泪水,他呆了一下,手中的游戏控制器慢慢地掉到地上,一只手捂住了脸。
唉,小红红啊,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男孩太爱闯祸了,还是要个女孩吧,又温柔又可爱。
说不定是个假小子呢?我要男孩啦!
假小子也好啊,总比娘娘腔的男孩要好。
为什么一定是娘娘腔的男孩啊!讨厌!我决定不和你结婚了!可恶!
哈哈哈哈哈哈哈……
当时的笑声仍在耳边,同样的人,同样的地点,却已物是人非。
这世界太不公平!为什么老天赐给所有人的平凡幸福,在他们的手中,却变成了奢侈的渴求?
难道,是因为他们做得还不够?珍惜得不够?明明已经抓在手里的东西,珍之重之的东西,究竟他们还要付出什么,才能追回他们本该拥有的一切?
现在无论说什么也已太迟,幸福就在眼前,却注定只是海市蜃楼,可遇而不可求。
林哲的角色第七十七条命又死了,小姑娘气得又想向林哲发泄她的不满,但是,房间中的气氛很怪异,让她无法像之前那样任性地撒泼。
她悄悄关掉了游戏机,把电视调回了TV状态。
……抱着你 啊
总想哭 啊
你不 说话
只是 跳舞
还有一句话没说
我把它埋在山谷
沉默开满的旅途
它却陪着我说了一路
不许哭
I LOVE YOU……
“换台,我很烦这首歌。”林哲说。
小姑娘乖乖地换了台。
“今天是休息日,你和林哲带那小丫头去兴庆公园。”
星期六的早上,楚红正打算去倒垃圾的时候,冯小姐在一楼的楼梯口阴森森地对她说。
她递过来三张票,楚红接过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问:“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温家那两个说,你们去了就知道。”
楚红低头看着手中的票,百思不得其解。
“那他们两个在不在房间?我去问问。”
“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
楚红更困惑了。
“请一定要去,这是他们专门嘱咐的。”
回去后,她把票拿给林哲看,林哲同样也是一脸的愕然。
“这算是……礼物吗?不过,现在又不是儿童节,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吧?”
楚红看看日历,摇头:“这对兄弟又在搞什么?”
“是啊,还弄得神神秘秘的。”
“不过……”楚红把那三张票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这也算是他们兄弟的一番好意,一起去吧。”
林哲静了一下,“我不去。”
“林哲!”
“虽然阴老太太的咒印很强,但是,我不想接触太阳……”
小姑娘在浴室洗漱完毕,一边给脑后的马尾绑橡皮筋,一边哼着歌儿走了出来,一抬眼看到楚红手中的三张票,她欢呼一声就冲了上去。
“阿姨阿姨!是到哪儿的票?是游乐园─”当伸着脑袋看清楚那上面的字时,她上扬的嘴角立时撇了下来,“兴庆公园!兴庆公园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朱雀山好看。”
楚红无奈地笑叹,“我们不是去玩的。阿姨和叔叔都要去,你想一个人留下吗?”
小姑娘考虑了一下,很犹豫地表态,“这个嘛……叔叔真的也要去?”
几天的相处中,她似乎更喜欢林哲。虽然林哲始终不敢让她接近自己,但她却是找到机会,就想挤到他身边去。
楚红温柔地笑着说:“去,他一定会去!”她的眼神有些严厉地看着林哲。
林哲躲避了半天,最终不得不投降,“去……我当然会去。”
“那我就去!”小姑娘立刻表态,“叔叔阿姨!我们现在就走吧!”
楚红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兴庆公园的林荫小道上,温乐源一个人拖着两个一人多高的大麻袋往前走,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把他拖得面色血红,眼睛当然也比面色好不到哪儿去,红得让人同情。
温乐沣拎着一只保温茶杯,走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时不时回头看看后面的搬运工兄。
“哥,怎么样?没事吧?”
温乐源连脖子上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
“你觉得呢!有事没事!啊─我发誓这回以后,再也不和他娘的沉默者打交道了!”
“要不要我帮你……”
“不必!”
死命又拽两步,温乐源的体力终于到了极限,不得不放开麻袋,喘着粗气,靠在其中一个上面休息。
“其实,平心而论啊,哥……”温乐沣把手中的保温茶杯交给温乐源,拍拍他靠着的麻袋,“他们要的报酬不算多了。
“你想想看,如果我们雇用相同数量的私家侦探的话,得花多少钱?只怕是几辈子挣的钱都贴里面,还不够呢。”
“这话有道理是有道理……”温乐源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水,抹抹嘴生气地说:“可我就是不忿他们拿报酬的方式!”
“嗯……”温乐沣带着笑说:“的确是有点重啊……真可惜在公园里,你不能用你的能力。”
一群晨练的老头和老太太欢欢喜喜地走过,用很纳闷的表情,甩了堵在路中间的兄弟二人一眼,似乎是在思考,他们那两个大麻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你个臭小子……”温乐源愤愤地“呸”了一声,把保温杯还给温乐沣,又开始努力地拖拉那两个麻袋。
“哥……”
“干什么!”
“咱们这么拖,会不会在到公园之前就散了呀……”
正说着,麻袋底下忽然“嗤啦”一声,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滚了一地。
“……你不觉得,这会儿才提出来,稍微晚了点吗?”
楚红一手拉着小姑娘,一只手挽着林哲,三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公园大门。
刚一进去,远远地就看见小广场上有一大群保安,正围成一圈和什么人争辩,走到那附近的时候,她有点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忍不住“啊”了一声。
小姑娘也伸着脖子往里看,发现里面的人之后,也“啊”了一声,不过,不是像楚红那样略带惊讶的,而是故意小高声的那种,“呀!是那天和我吵架的流氓叔叔!”
楚红慌忙捂住她的嘴。林哲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骨架闷痛。
一脸落腮胡的温乐源在人群中看到她,气得直瞪眼睛,因为他正忙着和保安吵架,分身乏术。
“那个……不可以随便这么叫别人的……”楚红为难地拍拍她,低声说。
“为什么?”小姑娘很纯真地看着她,问道。
“这样不礼貌。”林哲说:“你妈妈教过你吧?有礼貌的孩子,大家才喜欢……”
小姑娘收起了那种刻意的纯真,微微地带了些许冷笑,耸肩,“我妈一天能和我说两句话,就不错了。”
这孩子……楚红和林哲互相看了一眼。
楚红又想问她一些其他问题,然而,小姑娘却在她开口之前欢呼了一声,向小广场边缘的秋千跑过去,“秋千秋千!我好久没玩秋千了!”
楚红空举了一会儿手,一会儿,颓然放下。
“这小姑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林哲却看着小姑娘的背影,微笑起来,“有也没关系吧。她很聪明,是不是?真可爱。如果我们也……”
如果……我们也……
楚红的眼神与他互相对上,又立刻分开。
这是禁忌,即使从未说过,但是,他们自己明白这是禁忌,永远也不该说出口的东西。
“楚红,我想……”
“我们现在过得挺好。”楚红迅速地打断他,就像要阻止他多说什么。
“楚红!”
楚红背对着他,挤进保安围绕的圈子中去了。
一个小时之后,温乐源和温乐沣在楚红的帮助下,终于让保安悻悻离去─至于究竟是怎么说服的,楚红本人也不清楚,反正,在温家大哥指手画脚、据理力争,以及最后不得不露出的肌肉和那泰山压顶的身高面前,保安们屈服了。
楚红觉得自己身心俱疲,扶着站得太久而有点酸痛的腰,她用自己那双大眼睛用力地盯着温家兄弟,和他们身边的十几个大麻袋,道:“吵了这么半天,我现在还没搞清楚,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和那些保安吵呢?
“还有,我说啊─你们让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不会是看你们吵架吧?”
温乐沣看起来没什么,而温乐源看起来比楚红更加疲惫。他蹲在地上,一边摸烟,一边抹抹脸上并不存在的泪水〈或者汗水〉,悲痛地说:“是鸟啊……”
“鸟?”
“正确地说,是麻雀……”
小姑娘已经占住了一个秋千,欢快地站在上面开始前后晃荡。
也许是没有掌握到荡秋千的技巧,秋千荡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达到她预期的程度,她在上面努力地摇晃着身体,却很难让秋千再高几分。
林哲远远看着她的样子,虽然知道最好不要和她离得太近,却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要再荡高一点吗?”他站在秋千后方问。
小姑娘高兴地在秋千上用力地点头,“嗯!要!我要再─高!”
林哲一只手抓住秋千的铁链子,另外一只手……他犹豫一下,还是放在了小姑娘的背上。
“叔叔,你的手好硬噢!”小姑娘大声说。
林哲心中冰凉了一下,那只放在小姑娘背上的手猛一用力─小姑娘尖叫着,高高地荡了起来。
“呀─好刺激呀!”她已经完全忘了追究林哲手的问题了。
林哲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高高荡起的小姑娘,闭了一下眼睛,又笑了起来,在回来的小姑娘背上再次用力地一推,小姑娘的裙子像花一样飞舞了起来。
“呀─哈哈哈哈哈哈!我在飞!我在飞呀!飞呀!”
“抓紧,不要掉下来了。”
“我才不怕呢!呀─哈哈哈哈哈……”
林哲,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呢?
除了爱情之外,还有什么呢?
如果我们消失了,还有什么能证明我们的爱情呢?
如果,我当初,能早点和你结婚,生个小孩就好了。
“叔叔不要发呆,快点推我呀!”
那只瘦骨嶙峋的大手又放在了她的背上,小小的身体在它的帮助下,高高荡起,直达天际。
如果我们的家庭就和普通人一样,如果我们能生一个可爱的小孩,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宠爱她。
我会给她又小又丑的样子拍无数的照片,为她洗尿布,为她洗澡,为她的打嗝、放屁烦恼,为她做的每一件傻事大笑。
我会教她走路,我会扶着她的小手,慢慢地为她引导方向。我会教她读书,教她写字,教她弹我已很久不弹的吉他,悄悄告诉她,我追求你时所用的稚嫩曲调。
我会保护她,我会爱她爱得让你生气,我会抽出我能抽出的所有时间,待在你和她的身边。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杀掉所有企图欺负我的孩子的人,我会给她一个最纯净、最美好的世界,永远不被肮脏的东西骚扰。
我的女儿,我可爱的女儿。
可是,我已经永远也不可能拥有了。
我梦想中的女儿,已经和我死亡的身体一起消失了……
为什么,这个孩子,不是他和她的女儿呢?
在林哲失神的时候,小姑娘的秋千逐渐变得缓慢。不过,她似乎也没有兴趣再荡了,在秋千还没有完全停稳的时候,她就跳了下来,一把抓住了林哲的手。
“叔叔!你看阿姨他们─”
她忽然静了下来,一双大眼睛死盯着林哲的那只手不放。林哲一惊。
“叔叔……”她又好奇地戳了戳林哲的手,“你的手好像和看起来不一样呢。”
林哲想不动声色地将手拉回来,但小姑娘却抓得很紧,而且还上下搓来搓去。
“好怪噢,叔叔!”她非常惊讶地叫:“你的手好像骨头一样!”
“是啊,有些人就是这样……”他敷衍地说。
“咦?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嘛!”
“没有为什么……”
“告诉我嘛!叔叔─叔叔─我最喜欢你了!告诉我嘛─”
我今后绝不会姑息小孩!嘿,我一定把我的孩子收拾得服服贴贴的,叫他往东不敢往西,叫他杀鹅不敢抓鸡……
现在说得英雄,到时候,有个软软的小东西在你面前,摇着你的手说……“爸爸爸爸,求求你了……”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你肯定也得给摘回来。
我……我才不会!
是─吗?
“骨头叔叔,你怎么了?”
林哲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反问:“骨头叔叔?”
“你的手就像骨头似的!我叫你骨头叔叔也没错吧!”小姑娘一只手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
骨头……他笑着抓住她的小辫轻晃了两下,“没错,叫得很贴切。不过,我已经有名字可以让你叫了,那你呢?我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姑娘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反问似的,小脑袋用力地扭向楚红那边,小脖子弯得都快断掉了。
“骨头叔叔!你看那边!阿姨他们在干什么呢?”
林哲抬头往她说的方向看去,一时傻住了。
楚红正在帮助温家兄弟,将麻袋中好像泥土的东西倒出来,用手松松地铺平。
“他们在干什么?这里可是公共场所……难道,他们想在这里种地?”
“是种花吗?”小姑娘很聪明地接下去。
“不太清楚,还是得去看了才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捉起了小姑娘的手,小姑娘却已等不及了,硬拽着他往前跑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们铺的并不是泥土,而是像谷类或者麸皮一类的东西。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小姑娘大声问。
“喂鸟!”温乐源没好气地说。
“啊?为什么?你是这里喂鸟的人吗?”小姑娘更疑惑了。
比她更疑惑的是林哲。
“鸟?在这个公园里还能见到几只鸟?你又铺在这儿……有几只鸟能来吃?”怪不得刚才保安会跟他吵……这种情况,不吵才奇怪了。
“这个嘛……呵呵……你就看着吧!”
将所有麻袋里的东西都倒出来,铺开,足足占了小半个小广场,辛勤劳作的三个人,这才站了起来。
大概是起来得猛了些,温乐源扭到了腰,扶着腰啊呀啊呀地惨叫着,温乐沣脱鞋在他的腰上踹了一脚,好了。
楚红从站起来就没有抬过头,拍拍手又拍拍身上,眼神没有落在小姑娘和林哲身上。
“阿姨阿姨!你们真的是喂鸟吗?”看来不想和温乐源有瓜葛,小姑娘拉住了她的袖子问。
楚红仍然不看她,低声道:“没错呀,就是喂鸟。”
“阿姨?”
楚红没有回答她,只道:“林哲,你拉着她往后退一点,马上鸟就会到了。”
虽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林哲还是拉着小姑娘和楚红他们,一起往后退了些。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天空被厚厚的积云所笼罩,看不到半点太阳。
林哲正在想,这种天气怎么会有鸟出来觅食时,就见不远处的楼房顶上,有一大片乌云拥挤了过来……不对!那根本不是乌云,而是大批的鸟!
那些鸟就像乌云罩顶一样阴森森地压下来,落在温家兄弟和楚红铺好的那片东西上,开始啄食。
这些鸟的数量很多,但是,种类却只有一种─全部都是麻雀。
鸟们的声音清脆而嘈杂,就像有无数的小孩在说话。它们每啄几下食物,就抬头往四周看一看,小小的脑袋歪过来歪过去的样子,甚是可爱。
许多人都发现了这一奇观,大人和小孩都围过来看热闹。
楚红和林哲站在小姑娘的身边,防止她被挤丢,而温乐源和温乐沣互相打个眼色,站在了他们三人的身后,两人同时伸手置于小姑娘的后脑部位,小姑娘的身上立刻显现出了普通人看不见的晕白光轮。
一批麻雀吃饱,飞走,又飞来另外一批,一边啄食一边四处观望。如此反覆了几次,直到小广场上的谷类被吃了个干净,最后一批麻雀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温家兄弟收回手,小姑娘身上的光晕立刻消失。
林哲和楚红看着这难得一见的情景,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
“真是奇观……奇观……”林哲自言自语地反覆说着这句话,忽然一低头,发现小姑娘的脸色竟异常苍白,脸上和脖子上大汗淋漓,眼睛张得大的吓人,“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啊?快告诉叔叔!”
发现她的样子,楚红也一惊,忙蹲下摇晃着她的小肩膀,微微地高声叫道:“你怎么了?别吓唬我们呀!你不舒服吗?怎么回事?哪儿疼吗?”
小姑娘颤抖了很久,才说了两个字,“看我……”
“什么?你在说什么?”
“它们都在狠狠地盯着我……看……”
鸟怎么会“狠狠地盯着”某人看呢?林哲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楚红似乎并不惊讶,在听到小姑娘的解释之后,她甚至松了一口气。
“没有关系!”楚红摸着她的头说:“反正它们已经走了,没事的,不用担心。”
小姑娘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林哲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抓住了小姑娘的手,抓得小姑娘直喊疼,才慌忙放开。
楚红看着他握过小姑娘的手,头扭向了一边。
第七个故事 女儿之三
温乐沣和温乐源走到绿荫公寓的小巷子口的时候,温乐源看着其中一家饭店的肉夹馍,立马就定在那儿不走了,铁塔似的身体往人家门口一站,就开始流口水。
温乐沣被他的无耻行为臊得满脸通红,真想干脆和他断绝兄弟关系算了!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必须把那家伙领回去才行。
于是,温乐源举着三个肉夹馍,高高兴兴地回去了,温乐沣则走在他身后,考虑着断绝关系的事宜。
林哲、楚红和小姑娘像一家子似的,走在温家兄弟身后几十米的地方,小姑娘兴奋地高谈阔论,声称今天的秋千还是不够刺激,下次如果可以去游乐园玩疯狂老鼠或者云霄飞车就好了云云。
林哲时而微笑,时而低头回应她两句,让她的情绪一直保持在高昂的状态。
相反的,楚红则显得异常沉默,她只是紧紧地攥着小姑娘的手,好像完全不打算放开。
一个推着插满糖葫芦的自行车的人一边叫卖,一边与他们擦肩而过。
小姑娘望着那些艳红的美味,垂涎欲滴。林哲发现她的样子,立刻掏钱给她买下了两支。
“看你的样子,口水都滴下来了。”
“啊?哪里?哪里?”小姑娘赶快用手擦擦下巴,发现什么都没有。
“哈哈哈哈……”
“讨厌!”
“好好好,是叔叔不对,这个给你。”
林哲把糖葫芦交给小姑娘,在她腾出两只手去接糖葫芦的时候,楚红松了手,紧走几步,追上了即将走到公寓门口的温乐沣。
“楚红?”温乐沣觉得自己被拉了一下,一回头发现是她,稍微有点惊讶。
“能不能……”楚红拉住他的外衣下摆,有些急切地说:“能不能……再多给我们一点时间?”
温乐沣有一瞬间的困惑,但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那个小丫头?”
楚红坚定地点了点头,“她刚来的时候不太喜欢林哲,但是现在,和他几乎天天黏在一起……我刚才甚至看到她握着林哲的手!她一点都不害怕他,真的!”
温乐沣看着她急切的脸庞,一会儿,缓缓地开口:“那又怎么样?”
楚红微微地愣住。
“其实,我们从很久以前就想对你说了,楚红。”温乐源不知何时折转了回来,一只胳膊搭在温乐沣的肩膀上,嘴里鼓胀胀地嚼着东西说:“早就已经不存在的东西,还是不要让他继续停留在这个世上为好。
“你是他的牵挂,这牵挂已经够强了,可不能再多一个。”
楚红看着面前表情冷漠的两个男人,泪水又涌了上来,声音也嘶哑了,“可是……可是他还在呀……”
“他已经不在了,你该知道的。”
只是表面……幻觉而已。
楚红猛地推开他们,摔开公寓的大门进去了。
温乐源被推后了几步,又不小心在台阶上扭到了脚,抱着脚踝又叫又跳。
鸟的沉默者和他的随众,没有白吃温家兄弟那一顿,关于那小姑娘的身分,很快地就有了消息。
一大群麻雀在窗外的树干上唧唧喳喳地又叫又跳,而温乐源和温乐沣则挤在对他们来说太过狭小的视窗处,仔细地谛听着它们的情报。
“有钱!有钱!”
“大宾馆!”
“父母离婚!”
“出走!出走!”
“百多次呢!”
“妈妈!老板!”
情报传递结束,麻雀们忒楞楞地展翅飞走了。
麻雀们所停留的树干上,隐隐出现了一个满脸沟壑交错的皱纹,身穿长袍马褂,戴着青皮小帽的老年男子的身影。
“你们实在太大胆了……”
温乐沣和温乐源同时低头道歉,“对不起……”
“我根本不想管你们的闲事,是那个孩子反覆求我,我才这么做。不过,没有下一次了,知道吗?”
“是……对不起!”温乐沣困难地躬了一下身,在他身边被挤得不能动弹的温乐源,也稍微躬了躬身体,“这次多谢您的协助,下次……嗯,下次我们一定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老年男子漠然点点头,身影逐渐消失。
温家兄弟从狭小的窗户处又努力地挤了回来,临关窗子的时候,温乐沣有些担心地摸了摸窗棂,觉得它似乎有点变形……
“看来我猜得没错,这小姑娘的确经常出走。”温乐源活动活动筋骨,说:“不过,没想到是个富家姑娘……奇怪,她那模样看不出来呀。”
“现在这个倒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和她的父母联络?”
“这个不是最重要的吧?难道,你不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
“啊?什么?”
“林哲,楚红……”
“叔叔叔叔!你全身为什么这么硬?”
“叔叔叔叔!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呢?”
“叔叔叔叔!你为什么不喜欢晒太阳?”
“叔叔叔叔……”
林哲开始有点后悔和那小丫头太接近了。
一个星期中的五天,楚红会有八个小时都在上班,而这就造成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候,林哲必须和那小丫头单独待在一起。
小孩子不是猫狗,关在笼子里,就会乖乖地不乱吠乱叫。
小孩是喇叭,是恶魔,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的结合体,她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只要她想,就会没完没了地纠缠着你,在你耳边喋喋不休,一有不满,就撒泼、打滚、哭闹,直到你投降为止。
而你必须忍耐这一切,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她是小孩!
林哲每天都得面对她的自言自语、闲言碎语、胡言乱语、千言万语。
即使是最无聊的话,也必须有所应和,否则就是天大的罪过,小姑娘会更加奋勇地纠缠他,直到把他纠缠得想再死一次为止。
如果这是在过去,要他给这种烦得令人发疯的小孩的父母提点建议的话,他一定会说:“这种孩子嘛,打一打就听话了。”
可是现在,即使他很想抓住她,把她的屁股打到开花,他也不会动手,因为,他舍不得。
为了那个未出世便在梦想中夭折的女儿,他舍不得。现在,他终于知道顽劣小孩的父母,日子有多难过了……
所以他就拿着一张报纸,在狭小的房间里东躲西藏。
他心里忍不住地祈祷,这个小丫头的精力快点消耗完,如果能现在就去乖乖睡觉,就太好了,实在不行,楚红提前点回来的话,也可以吸引她大部分的注意力。
他刚坐到窗子下面,小姑娘又迅猛地扑了上来,差点把他已经没有肌肉保护的肋骨压折。
他气得正想责备她两句,却忽然眼前一黑,竟从小凳子上摔了下来。
为什么……会没有力量?
力量在慢慢减弱,全身的骨骼已全不听他的指挥,没有肌肉联系的骨骼之间,全靠他的力量维持,可是,他现在却无法维系这种连接了。
当他扑倒在地上的时候,甚至听到了骨头散乱地掉到地上的声音。
隐约听见小姑娘的一声惊叫,他的魂魄便缓缓地沉入了深眠之底,怎么也爬不出来。
当林哲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眼前竟围了一圈人,除了楚红和那个小姑娘之外,还有阴老太太和温家兄弟,连温家兄弟的那三只小猫,也挤在他身边歪着脑袋看。
“这是……”
“噢,莫事咯!”阴老太太是一条腿跪在地板上的,看到他醒来,她吁了一口气,按着温乐源的脑袋,当拐杖站了起来。
温乐源痛叫:“我的头发都被你拔掉了!死老太婆!”
阴老太太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向楚红招了招手,两人一起走到了门外。小姑娘想跟上去,被温乐源拉住了。
“讨厌!”小姑娘愤愤地挣扎,“骨头叔叔到底怎么了嘛!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注意到她的称呼,温乐源和温乐沣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异样。
“我……怎么回事?”林哲茫然地问。
自从他回到这个身体之后,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像刚才那样的情况,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乐沣一只手放在他的臂骨上,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他什么也没说,就只是那样看着他。
林哲与他的眼神对视,慢慢地,好像了解了什么。
“没时间了……是吗?”
温乐沣用极为缓慢的速度,轻轻点了点头。
楚红用手掩住眼睛,小声哭了起来。阴老太太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腕。
“魂魄依肉身而动,他能在骨架里停留这么久,已经算不错喽!放他走吧。”
“我不要!”楚红带着浓重的鼻音,断然道。
“你这孩子……”
“他好不容易才回来,我好不容易才和他在一起!”
“可是,他……”
“不管他是不是总有一天要消失,至少他现在还在这里!从他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一定要珍惜所有和他在一起的时间。
“即使注定,他在某一天的某一刻会消失,那就必须是那个时候!就算提前一分一秒也不行!我绝不答应!”
阴老太太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温柔的女性,竟有如此坚韧的一面,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她还是放弃了。
“算喽,劝也没用哈……随你吧。”
“对不起,老太太。”楚红低着头,仍然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不过哈,有句话你要记住。”
“什么?”
“长痛不如短痛……”
“长……”楚红顿了一下。
长痛不如短痛,这句话,其实你明白,只是在装傻罢了。
楚红和小姑娘一起有说有笑地做饭的时候,林哲悄悄出门,走到了楼梯口处。
“冯小姐,你在吗?”
前后都是背影的冯小姐,从无灯的黑暗中浮现出来,向他挥了挥手。
“怎么了?”她阴森森地说。
“我……很想问你一件事。”
她歪了歪头,“什么?”
“……”
“没有关系,有什么话你就问出来……虽然,我恐怕不一定能帮到你。”
林哲犹豫了一下,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冯小姐……”
“嗯?”
“你死了有……多久了?”
“不记得了!”冯小姐干脆地答道:“死了以后就没计算过,不过,大概有几十年了吧。”
“你为什么还留在这个世界上?”
冯小姐显得有些困惑,“我不能留在这儿吗?”
“不,我是说……我是说,为什么你能留在这里,但是我却不能?他们说,我必须依附肉身才能留下,为什么?”
“当然,因为你已经死了。”冯小姐冷静地回答。
“可是,为什么你不需要?为什么宋先生不需要?为什么他儿子不需要?为什么只有我?
“我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只有我!”说到最后,林哲的语气变得异常激动,声音也逐渐高亢了起来。
冯小姐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压低声音,他这才讪讪地收了声。
“你的问题很好回答。”冯小姐淡淡地说:“那是因为你仍然想活下去,而我们已经不想了。
“有时候,你很想要某样东西,就会得不到,不想要的时候,它就会追着你来,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林哲又激动起来,“可是,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要把重要的东西给不需要的人!为什么要把我们甩在一边?我们─”
“林哲。”
“我们并没有犯什么错!”
“你犯了。”
“我犯了什么?你告诉我!我犯了什么!”
冷风拂过,冯小姐的头发却一丝不动。
“你已经死了,林哲。这个世界没有你的位置,你再留下来,对楚红没有半点好处。”
“你不是我们!你怎么知道这样对她不好!”
“我知道你很珍惜她,但是这种珍惜的方法,只会让她更痛苦。”
林哲后退了两步,表情悲伤而疼痛,“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们都是串通好的,是不是?
“从那对兄弟搬来开始,你们就害我失去了保存这个身体的能力!害我的身体腐化!害我变成这个样子!现在又伪善地说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好─”
他大概以为冯小姐会辩解什么,但是,冯小姐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等他说完。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划出一个不和谐的高音符,断裂了。
“林哲。”见他终于安静下来,冯小姐依然平静而阴森地说:“我们当然要珍惜我们手里还抓住的东西,比如你,比如楚红。但是,并不是说什么东西我们都必须紧抓不放,这一点,却是你必须弄清楚的。
“我们必须抓紧,把手里的一切都抓紧,可是,如果那东西已经腐烂了呢?你还要抓住它吗?还有必要吗?”
林哲痛苦地用指骨抓住了自己的头盖骨。
“我不是要问你这个问题的……”
“我知道。”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和楚红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牵系了。”
林哲,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呢?
除了爱情之外,还有什么呢?
如果我们消失了,还有什么能证明我们的爱情呢?
如果,我当初,能早点和你结婚,生个小孩就好了。
林哲紧抱着自己的头盖骨,放声痛哭起来。
冯小姐张开了屏障,将他围绕在里面。可是不知谁的电视,却又放出了那首歌,穿破耳鼓,插入空空的肋骨中间。
你懂不懂 爱
哭不哭 海
westen rain
Bourhu
异乡的尘土
抱着你 啊
总想哭 啊
你不 说话
还有一句话没说
我把它埋在山谷
沉默开满的旅途
它却陪着我说了一路
不许哭
I LOVE YOU
不能输 了全部……
温乐沣按照麻雀们的情报,找到了麻雀们指的路。
虽然因为它们不识字,而搞不清楚小姑娘的妈妈工作的是哪个宾馆,不过幸运的是,那条路上只有两家宾馆,而且,当时麻雀们说是有旗的那家,他很快地就找到了。
可是,他想见小姑娘的妈妈的时候,却出了点麻烦。
因为他直到现在,都还问不出小姑娘的名字,而她妈妈的名字,当然就更套不出来了。
他在服务台那里,和前台服务员耗费了一番唇舌,也没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结果,在他讲得疲劳万分、口干舌燥的时候,却发现一个长得好像小姑娘的成年版的女人,和几个客户从楼梯中走了出来,他立刻直奔她而去。
那女人一听他说“关于一个小姑娘的问题”时,立刻微笑着制止他再说下去,并请他在一边先等一会儿。
她将那几个人送走之后,才又折转回来,脸上带着一种非常职业化的笑容,面对着温乐沣。
“实在对不起,你是想说我女儿的事吧?她现在在贵处吗?”
“是的,她已经在我们的公寓待了一个多星期了,由于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比较麻烦,不过幸亏找到了,我想,她的父母一定很担心……”
“哦……”那女人脸上的妆容没有丝毫的变化,罩着浓厚职业气息的表情令人厌恶,“我的确是非常担心,多谢您专门通知我这件事,我这就让人和您一起去接她回来。
“这段时间的叨扰,真是不好意思,以后我会带着她亲自登门道歉的。”
她嘴上说着担心,但表情却看不出到底哪里担心,就好像他们正在讨论的是别人的孩子一样。
温乐沣忍不住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弄错了人……
不过,等他把那个女人派遣的员工带到楚红房间的时候,这种怀疑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小姑娘和那个女员工看起来绝对认识,而且很熟。
当他们进去的时候,小姑娘正在一个人打游戏机,楚红上班去了,给他们开门的是林哲。
当听说温乐沣带来的陌生女孩,是来接小姑娘回去的人时,林哲的脸上露出了强烈失落的表情。
“是……是她妈妈派来的呀……快请进……”
发现了进来的人,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姑娘,只是懒懒地看了她一眼,又回头去继续打游戏机。
“要回去了哟,你妈妈让我来接你了。”女员工微笑着对她说。
“她为什么自己不来?”小姑娘紧盯着电视萤幕说。
“你妈妈很忙……”
“我也很忙。”萤幕上的光影在小姑娘的脸上闪动,使她的表情显得冷漠异常。
女员工依然微笑着说:“不要这么不听话,这是在别人家里,别人也有事呢。”
小姑娘歪了歪下巴,指着林哲道:“你问问他,有事没。”
林哲手足无措:“我?这个……”
“不可以这么不听话哟。”女员工仍然在笑,但是,看得出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小姑娘冷冷一笑,“我不听话,又怎么样?
“你最好回去和那个女人讲,我在这里还要多玩几天。否则等我回去,你就得收拾行李回老家了。”
女员工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小姑娘的游戏死了一局,她丢下控制器大笑,“你知道你现在这位置怎来的不?我帮你炒掉了你头上的人,所以你才升上来的!
“不信,就回去问那个女人!看看她为我炒了多少员工!”
女员工铁青着脸站起来,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让两个站在一边、却被当作透明的男人哑口无言。
小姑娘看看他们的表情,脸上立刻又挂上了天真的笑容,“讨厌─不要这么看我嘛。其实你们都不知道,我妈她是怎么虐待我的,我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你不要胡闹了!”林哲一声暴怒的怒吼,让小姑娘全身都猛地抖了一下,“你怎么能这么乱来!在别人面前张口闭口叫你妈‘那个女人’!
“她是你妈妈!看看你身上,哪里有被虐待的样子,你不知道说谎是要受惩罚的吗?”
小姑娘被他吓住了!
他的声音刚一落地,她嘴一咧便哇地哭了起来,刚才还声色俱厉的林哲立刻慌了手脚,上前又是哄又是劝。
温乐沣叹气,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亲生女儿啊……”直到敲自己房间门的时候,他还在想,“怎么会这么冷淡呢?不过有这样的妈,也难怪那孩子老是离家出走了。”
小姑娘在林哲的身上足足哭了一个小时,把他的衬衫也给哭得湿透。
“对不起,对不起,叔叔不该骂你,别哭了,别哭了……”
“你根本啥都不知道……你还骂我不……还骂我不!”小姑娘哭着叫。
“不骂了,绝对不骂了!”
“那我要去哪儿,你跟我去不!”
“跟你去!跟你去!”他终于知道那些可怜的父母,在面对任性的孩子时,是什么心态了……
看着那么小小的人在你眼前掉眼泪,那真能把人心都揪疼!
小姑娘抹抹眼泪站起来,到门口去换鞋。
“怎么了?你要去哪?”
“你不是说,我要去哪你都跟去!”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又开始储蓄泪水,林哲立刻举手投降。
“我去我去我去!”
这个孩子……时而世故冷漠,时而天真无邪,究竟有怎样的经历,才会练就她如此截然不同的表情?
这时候天上开始飘起了细雨,林哲又折回来,在房间里拿了伞才又出门。
小姑娘带着他一起,在街道与街道之间穿梭而行。
他不知道她要去哪儿,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怕问题一出口她又哭给他看,只好闭口不言。
小姑娘走到了一个极高的建筑物前,带着他就往里进。
林哲一把拉住她。
“哎,看清楚,这里是酒店!”
牌子上巨大的“红杉酒店”几个字,就算是近视眼,也能看得很清楚。
“我知道!”小姑娘反手抓住他,把他拖了进去。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居然是这么有钱的。
她从她的裙子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纸包─之前楚红为她洗衣服的时候,还以为这里面装的是她的什么玩具,便也没有在意─打开,里面竟是一张信用卡!
她很熟练地与柜台的小姐攀谈了几句,便用信用卡刷了一间最顶楼的套房,拽着仍然如堕五里雾中的林哲上了电梯。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上去你就知道了。”
虽然是这么说,可是,这小丫头一进套房,就欢呼一声,倒在了床上开始看电视。
她一边看,还一边兴致勃勃地评论,林哲他们那里的电视频道太少,没有幼幼台的动画片云云……
林哲一想问她些什么,她就立刻岔开话题。
他很无奈,却没有办法。如果是自己父亲在这里,会怎么办呢?
……想不出来。
电视里的钟表走到了六点半的位置,估计楚红已经回来了,林哲拿起电话,拨响了他们房间的号码。
第七个故事 女儿之四
七点多钟,外面灰蓝色的天空,已经被墨黑的颜色所笼罩。
大片恍如银河星宿的璀璨灯火,也逐渐亮了起来,将这黑沉沉的底色,衬托得美轮美奂。
小姑娘关掉了电视,一个人趴在宽大的窗户上,看着外面的景色。
她的背影孤单而细小,林哲走到她的身后,手放在了她瘦弱的肩上。
“你其实想回家去,是吧?”
“不想!”小姑娘说得很决绝。
但是,林哲知道她在说谎。
“那为什么不回去呢?你妈妈专门让人来接你了。”
“接我?”小姑娘冷笑,“她又不是亲自来,我干嘛要回去?”
“你这孩子……”
小姑娘忽然刷地拉开了窗户,巨大的风夹着雨点,“呼”的一声灌了进来,林哲忙压住了帽子,以防被风吹走。
“你这是干什么?”
她爬上了宽阔的窗台,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往下看。
林哲捉住她的脚踝,厉声道:“快回来!不要掉下去!”
小姑娘一手扶着窗子,一手指着不远处另外一栋灯火辉煌的高大建筑。
“看见没?那就是我妈妈工作的地方。她把她一辈子都给了那里,把我和爸爸也给了那里。”
林哲用力地抚摸着她的头,她拉住了他的腕骨。
“骨头叔叔,你知道不?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妈妈有钱,她可有钱了!我爸爸说,她的钱能养我们一家子三百年吃喝不愁!可她从来都不回家,我见着她的时候,老是在她工作的地方!
“爸爸老和她吵,问她要这么多钱干啥,连家都不要了!可她根本不理,每天在外面忙她的工作,连我的生日都想不起来!
“我问她……我问她我生日是哪天,她就给我钱,给我信用卡,让我别打扰她工作!工作,工作比我还重要吗?比爸爸还重要吗?”
“很危险!不要再往前了!”林哲紧紧地抓住她的脚,防止她掉下去。小姑娘的裙子已经湿了,也许有很大一部分是眼泪,只有很小一部分才是雨水。
“所以,爸爸和她离婚了,我想跟着爸爸,可她却怎么也不让我和爸爸走,吓唬我说爸爸要给我娶后妈,剪我的手指头。
“可是,我真的跟了她又怎么样?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以前还有爸爸在家里陪我,现在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害怕呀!我好害怕呀!
“虽然我有朋友,但总不能让她们每天都到我家里来呀!我就一个人……我就一个人……”
很大很大的家里,一个很小很孤单的孩子,缩在沙发深处,缩在墙角里,为不知名的恐惧而惊怕着,却没有人拯救她。
林哲的心中溢满了对这孩子的母亲的愤怒,他真的很想紧紧抱住这个孤单的孩子,但是他不敢,因为,他的身体一定会吓着她。
“我再也受不了每天都那样,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离家出走。我第一次不见的时候,妈妈是真的很担心,她跑了很多地方,最后在一个派出所里找到我,她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屁股,我们两个都哭了,但是我很高兴,因为她来找我了。
“可是,回去以后她根本就没变!还是整天整天看不到她人影。我受不了一个人在家,就又跑出来,她又来找我回去……”
然而,任何事也是有限度的,在母女两人三年的拉锯战中,母亲也慢慢麻木了,到后来,甚至告诉她叛逆讨厌的女儿,“我会给你的信用卡提高额度,你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吧!”
于是女儿和母亲,比赛起了“谁能更加冷漠”的游戏,在一次次出走的戏码中,母女两人的心越走越远。
“我就想让她多注意我一点!多看我一点也行,为什么她不管我?我真的是她的女儿吗?她花在任何人身上的时间都比我多!我恨死她了!”
林哲想像着这个孩子一次次被迫离家出走的情景,立时心痛如绞。
怎么会有人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为什么已经拥有的人不珍惜,无法拥有的人却想求也求不到?
他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如果……她来当他们的女儿?他一定不会像那个女人一样对待她!他一定会让她过得很开心!很幸福!
是的,如果上天可以给他一个机会的话─
接完林哲报告他和小姑娘都在外面的电话之后,楚红一直觉得心慌不已。
那是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虽然她不知道究竟这个预感是怎么来的,但她感觉得到,一定和林哲有关。
她急匆匆地穿上刚脱下的鞋,连皮包都来不及拿,抓起钥匙就冲出了门去。
温乐沣听到隔壁关门的巨响,以及女子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便开门去看究竟,正巧和楚红对了个脸对脸。
“怎么了?”
“林哲……我觉得林哲一定出事了!”
温乐沣向屋里叫了一声,“哥!”
正在看电视的温乐源像弹簧一般地跳了起来,换上鞋子,三个人一起跑出了公寓。
小姑娘跪在窗台上的膝盖,猛地打了个滑。
她惊叫一声向前栽倒,她的脚踝从林哲的掌骨中滑脱了出去,林哲用力地一抓,却只抓到了她一只鞋。
大风卷着更加猛烈的雨,灌入了房间里。
林哲早已将帽子的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为手中的小鞋子微微地一愣之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出了窗户。
小姑娘尖叫着不断下坠。
但是,她的身体仍然受着风的阻力,而随后落下的林哲,全身没有半丝肌肉,风从他骨骼的间隙中呼啸而过。
他很快地追上了她的速度,猛地伸手一捞,抓住了她的另一只脚。
随即,他另一只手骨“喀嚓”一声插入了墙壁之中,暂时阻住了他们下坠的势子。
“骨头叔─”小姑娘努力地看向抓住她脚的人,却忽然愣住了。
林哲知道为什么。
因为,在开始坠落的那一瞬间,他的帽子就已经飞走了,而现在的模样,才是他的真身。
“你听着!”他在风中用力地大声喊:“现在你不要管我是什么样子!闭上眼睛!叔叔一定会把你平安地送回家去!”
小姑娘有极短时间的沉默,但是,她很快地就接上了他的话,“我相信你!骨头叔叔!”
骨头叔叔……林哲自嘲地笑笑,现在……真的是骨头叔叔了吧。
希望以后他别变成这个孩子的恶梦就好。
前臂骨支撑不住小姑娘的体重,“啪喳”一声断裂了。两人又开始飞快地下坠,小姑娘不断尖叫。
林哲将剩余的断臂再次猛插,又插入墙壁之中,两人又停住了。
楚红的头发和衣服,已经全都湿了。
可是,她全顾不得这些,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四处寻找着林哲在电话里所说的那家酒店。
“真的是红杉酒店吗?”温乐源手放在额前,挡住流入眼睛里的瓢泼似的雨,身上冷得直发抖。
“没错!林哲是这么跟我说的!”
温乐沣从远处跑过来,指着自己身后大叫道:“是那里!红杉酒店在那里!”
雨水,是驱魔除恶的东西。
不知为何,这句应该是从来没听过的话,在林哲耳边悄悄响起。那是“衣服”对他说的话,他后来才想起来。
原来如此,所以他身上的力量才会流泻得这么快,现在,甚至连骨骼之间的连接,也很难保持了。
现在唯一支持他的,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手中的小孩。他一定要救她,让她安全落地。
可是现在,他们距离地面还有十多层的距离,这么跳下去,小姑娘必死无疑!
能有什么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一定要想出来!一定要!一定……
对了!他对小姑娘叫道:“你听着!我马上就要跳下去了!
“在掉到地上之前,我会尽量把你往上扔,你要保持住平衡,让脚先落地!你行吗?”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那你怎么办?”
林哲笑起来:“我没有问题!你看我这样,还怕什么呢!”
“可是─”
“没时间了,我支撑不了多久的!你准备好了吗?”
小姑娘用力地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林哲正想放弃已经开始断裂的臂骨,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对小姑娘叫道:“要答应叔叔!以后不要再离家出走了,外面很危险!你妈妈一定很担心你!”
“叔叔,你干嘛现在说这个!”
“你答不答应叔叔?”
小姑娘沉默了一下,再次用力点头,“我答应!我发誓!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
林哲吁了一口气,看向墨黑的雨滴降落的天际,又低头看看手中的小姑娘。
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幸福的人生,绝不让你遭受半点痛苦。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萌萌!”小姑娘用很大很大的声音说:“我叫张萌萌!张─萌─萌!”
“好名字……”
如果是我的女儿,一定也会拥有这么可爱的名字。
“啪喳”一声,上臂骨也断裂了。
两人像风里两匹轻飘飘的白布,向地面飞去。
在落地之前的那一秒钟,林哲脑海里只回旋着一句话─连一句道别都没有对你讲,对不起,楚红。
当你失去一个重要的人的时候,那种痛必定是撕心的,惨烈的。
那么,如果你第二次又失去了那个人呢?尤其是在你还没有做好再次失去的准备之前?那种痛,是否会变成十倍?百倍?千倍!
楚红听到了骨骼散乱地掉落到地上的声音,之后才是小姑娘摔落在地的痛呼。
然后她回头,用似乎是慢镜头的动作,看着林哲的头骨滚落台阶的模样。
她看着他的腿骨一路蹦跳着跃至街道正中,被满是泥水的汽车一辗而过,听到了它折断的惨叫。
在以后的很多很多年里,她在想,一直在想,从来没有放弃过地在想─林哲,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这么做其实是不对的,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爱你,可我无法原谅你。
因为你回来,因为你又走了。走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给我剩下。
如果你那时候就离开不再回来,那我必定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你让我把最椎心的疼痛品尝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痛。
她追上了他的头骨,在泥水中发疯似地寻找他身体的其他部分。
但是,他已经被摔碎了,她怎么也找不到那些残缺的骨块,她只能拼起一个残缺不全的尸体,却再也找不回林哲。
温乐沣抱起了小姑娘,她紧紧地抓着温乐沣已经湿透的衣服,看着林哲已经摔碎的骨骼,尖声号啕。
温乐源抓住了徒劳地拼装着林哲的楚红,她拼死挣扎,在他身上又踢又咬。
他把她的手腕拧到身后去,在她的面前一遍一遍地嘶吼着,“林哲已经不存在了!他已经没有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楚红尖叫,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在林哲的手中,楚红也许的确曾抓住过某些重要的事情,但是她忘了,林哲早已开始腐朽。
从他的手中,她不可能再得到更多的东西。
我们应当珍惜─我们当然应当珍惜。但是,当你发现你手中紧抓的东西,已经腐烂了的时候,为何还要继续紧抓不放?
请放手。
然后,你才会明白,这个决定会有多正确。
立冬的雨水落到人的身上,冷得人全身发颤。
从今以后,也不会有比今天更冷的雨了。
楚红望着深黑色的雨滴降落的天空,持续不断地尖叫。
第二天,雨停了。
可是,天依然灰蒙蒙地,好像随时都会有雨水从那里掉落下来。
小姑娘的妈妈亲自来接她回去了,母女两人的重逢冷淡却心酸。
温乐沣看得出来,她的母亲很痛苦,之前那种冷淡的表现,只是职业化的外表所给予她的、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的伪装罢了。
她很爱自己的女儿,但是,她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临走的时候,小姑娘忽然要让妈妈等一等,她有点事要办。
温乐沣、温乐源和她的妈妈,愕然地看着她跑上楼的身影,不明白她还有什么事情。
小姑娘迅速地跑上了二楼,走到了楚红的房门前。
从昨晚到现在,楚红的房门连一个缝隙都没有开过,无论谁对里面说什么,她的回答都只是一片寂静。
小姑娘将一只小手放在门上,推了推,发现仍然无法打开,她低下了头。
“阿姨,我要走了,这段时间谢谢你和骨头叔叔,我太任性了,对不起。”
寂静。
“阿姨,骨头叔叔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你知道他最后和我说了什么话吗?”
仍然是一片寂静。
“他问我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了。然后他说:”好名字‘。“
那是林哲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萌萌真是个好名字。
“阿姨,我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骨头叔叔,如果我是你们的女儿,那就好了。”
楚红靠在门板上听着她的声音,心痛如绞,肝肠寸断。
小姑娘开始掉眼泪,但是,她努力地抑制着自己带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但是……是我害死了骨头叔叔,对不起。我想,你也不会喜欢我当你们的女儿……
“对不起……阿姨……我知道,从昨晚到现在,你根本没出过门,因为你一眼都不想看我。
“可是,我还是要向你道歉,我喜欢骨头叔叔……也喜欢阿姨……真的很喜欢……我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让骨头叔叔回来……对不起……”
房中始终没有动静,就好像那里面连一个人都没有一样。
小姑娘哭着说完自己想说的话,用力地抹抹眼泪,转身往楼下走去。
她决定了,不管阿姨是不是原谅她,她一定会再回来,她要向阿姨道歉,一定要等到她原谅为止!
楚红的门忽然“哢哒”一声开了一条缝。
“你不用这么难受。”
小姑娘站住了。
“林哲早就死了,在好几年前就死了。”
小姑娘猛然回头,“阿姨─”
门,又被重重地关上了。
“所以有没有你,结果是一样,你走吧。”
“阿姨!”
“你回家去吧,别再离家出走了。”
“阿……”
“别让你的骨头叔叔……担心。”
小姑娘的眼泪又哗啦啦地落了下来,但是,她努力地咬住牙,不让哭声泄漏出去。
“阿姨……阿姨……再见……阿姨……”
楚红坐在地上,看着手心中被拔下的几缕头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也是你的希望对吧……林哲。
祝你幸福,我们的“女儿”。
抱着你 啊
总想哭 啊
你不 说话
还有一句话没说
我把它埋在山谷
沉默开满的旅途
它却陪着我说了一路……
还有一句话……
还有一句话没说。
我想和你结婚,林哲。
第八个故事 女王蛇之一
从A城的朝阳门出来,一直往东走,有一条名叫霸河的河流。
现在是旱季,被橡胶坝围起来的地方,倒积存了很深的水,橡胶坝之外的地方,就是涓涓溪流,看起来有些凄凉。
霸河上有一座连接东、西方向的大桥,叫做灞桥,是A城的交通要道,平日里人来车往,热闹得很。
不过,再怎么繁忙的交通要道,也有休息的时候,前几天就已经过了冬至,早上六点钟锻炼可不是好主意,现在的灞桥上冷冷清清地,只是偶尔有几辆车飞驰而过,连行人也很少见。
温乐源和温乐沣,就是在这种悲惨的时候,被踢出绿荫公寓大门的。
既是房东、又是食堂主,还是他们姨婆的阴老太太,直接闯入他们的房间,掀开他们的被子,拔掉他们的电热毯,打开窗户,让小刀子似的寒气,把两个只穿了裤衩、背心的年轻人冻了个半死。
而三只小猫挤在它们温暖的猫窝里,丝毫不受他们的影响。
“你们给我去灞桥东边!我认识的人昨晚死勒,今天早上他就到那,你们把他接来哈!”没有任何的歉疚或者不好意思,老太太颐指气使地发出了这条指令。
冻得半死的温乐源,对她进行了很不礼貌的破口大骂,结果那个瘦小精干的老太婆,当即把他扔到了窗户外面。
可怜的人在寒风飕飕的树上足足待了五分钟,才口服心不服地和弟弟一起到桥头等人。
桥上风很大,两个年轻人穿上了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厚的衣服,可就那也挡不住桥上的冷风,他们只得找了个挡风的桥栏,两人紧紧地挤在一起,这才感觉好了点。
“那个死老太婆!”温乐源第无数次骂出这句话,顺便狠狠地吸了吸流得老长的鼻涕。
温乐沣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给他,温乐源接过来,使劲地拧了拧鼻子。
“你又不是她的对手还爱骂……亏老太太没和你认真计较。”
“认真计较怎么啦!认真计较怎么啦!”温乐源又瞪上了他的牛眼,“那个死老太婆忒狠心你知不知道?我们可是叫她姨婆的!
“可是,她居然收咱们的房租,而且吃饭要钱,符咒更贵!她当不当我们是亲戚?”
温乐沣叹了一口气,白气在他的口中呼出来,凝固在空气中逐渐散去。
“可你从来不说,她收咱们房钱只收一半,你每次吃饭,一个人吃三个人的……”
“谁说我吃三个人的了,我吃的只是你的三倍罢了!”温乐源怒叫。
“你觉得这种事,用这么大的声音说出来,很光彩吗?”
“光彩!怎么不光彩!”大概是心里的气全都堵在嗓子眼上了,温乐源朝着四面八方大吼起来,“我每顿吃五碗饭!我吃六个肉夹馍!我吃九个馒头!我吃十一个烙饼!
“怎么不光彩,哪里不光彩?谁有意见,就给我提出来!说啊!谁敢说!”
一个刚刚走近他们的老头,被他的大嗓门吼得一个趔趄,转身急匆匆地跑掉了。
温乐沣捂住耳朵,躲得离他远了点。
“我爱吃这么多!怎么了?死老太婆你吃不了这么多怨谁!不要以为你厉害,我就拿你没办法,总有一天在你饭里放巴豆─”
温乐沣又往远处走了点,在这种时候,要他承认和那个人有血缘关系,还真是一件让人脸红的事情。
一个穿着白色短大衣的长发女性,低着头从灞桥东边而来,在越吼越起劲的温乐源身边缓缓地走过,对他震耳欲聋的吼声充耳不闻。
温乐源忽然停住了声音,盯着那名女性的肩膀,脸上露出了讶然的表情。温乐源忽然停止的杂讯,吸引了温乐沣的注意,他也往他目光所及之处看去,同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那名女性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只是自己慢慢走着,表情木然。
温乐沣走回温乐源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哥,我想起一件事。”
“嗯?什么?”
“姨婆让我们来接人,可她连那人的年龄、长相、性别,好像都没告诉我们……”
“……”这下完了!
那名女性走到了桥的最中心,靠上了桥边的围栏,身体微微地有些前倾,就好像在看桥下有什么东西。
“好像开始了。”温乐沣说。
女性的身体又前倾了不少,但她的双手却紧紧地按在围栏上。
“虽然诱惑很强,不过,看来意志很坚定。”温乐源评论。
女性的身体又退回来了一点。
“的确很坚定,但是……”
女性的全身忽然猛地向前冲,双脚也离开了地面,整个人只有双手和腹部还撑在围栏上,全身就像跷跷板一样在围栏上前后晃荡,眼看就要掉到桥下去了。
“好像还是诱惑比较强。”
“她也在拼命挣扎啊。”
“要不要打赌,她最后绝对受不了诱惑的。”
温乐沣生气了,“你到底帮不帮忙!”
温乐源非常纳闷地看着他,“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吧?你着什么急?”
温乐沣气得扭头就走。
“你就在这里袖手旁观吧!我一个人去帮她!”
一见温乐沣发怒,温乐源立刻换上了一张亲切的笑脸,跟在他身后又是搓手,又是作揖,“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乐沣,我真是和你开玩笑的。
“别这样嘛,我一定帮!当然,一定帮的!刚才和你说着玩……”
温乐沣气得直摇头,指着他正想提出几点意见,便听见一声尖叫,温家兄弟慌忙回头,发现刚才还在围栏上的那名女性,已经不见了。
温乐沣几步跨到灞桥另外一边的围栏上,伸着脖子急切地看。如果那名女性是从刚才那个位置掉下去的话,那么他在这边,就应该看得到被水冲过来的她才对。
可是很奇怪,他等了有一分钟左右,也没有见到那名女性的身影,就算是水流再缓慢也不该如此。
他又跑到刚才那名女性掉下去的地方,伸头一看─立刻松了一口气,回头瞪了温乐源一眼。
“你既然已经做好接住她的准备,就和我说一声!让我吓了一跳。”
温乐源露出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
那名女性从桥下缓缓地升了上来,那姿势,就好像有一个透明的人在抱着她一样。
她有些惶惶然,带着一脸惊恐的表情四下里乱找,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掉下去了,还能升起来?
将那名女性放到地上之后,温乐源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发现指标已经指向了七点的位置,天也基本上亮了。
他一抬手,将胳膊挂上了温乐沣的脖子,“行啦,我看那个人不会来了,回家吧!那死老太婆真会折腾人。”
新死的魂魄还没有和白日对抗的能力,所以阴老太太才会在六点钟,就把他们赶出来接那人,可既然到了现在嘛……那肯定是没法完成任务的了。
“哦……也对,回去吧,今天真是挺冷的。”温乐沣进行了完全的附议。
于是,两兄弟就好像完全没有看到从桥下升上来的女性一样,高高兴兴地就往家的方向走去。
“请……请等一下!”
身后传来那名女性的叫声,两兄弟站住了脚,开始互相打眼色。
“喂,你打算和她接触吗?”
“最好不要。”
“我……我也是,怕被传染……”
“你又没事!一个狮子吼就解决了!”
“你废话,我是在说你,你要被传染怎么办?”
“她又不一定是原体!”
“不能冒这个险。”
见两兄弟很长时间都不回头,也不见对她的呼叫有什么回应,那名女性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声音太小,他们没听见……
“前面那两位先生!请等一下,行吗?”
温家兄弟继续打眼色。
“我不想接近那种东西……”
“你做的可跟说的不一样,我看你简直爱死管闲事了。”
“你给我闭嘴!”
鼓了几秒钟的勇气,温乐沣尽量在脸上堆出了一副平静的表情,僵硬地、缓缓地回头面对她,“您有什么─”
他没有想到,她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一转身,就发现她已经到了距离他不到两米的距离。他盯着她的双肩看了一会儿,一声不哼地向后倒了过去。
温乐源“啊”的一声惨叫,在他身后托住了他倾倒的身体。
“我叫你别接近!你就是不听─”
发现温乐沣昏倒,那名女性急忙跑了过来,“他怎么样?没事吧!要不要叫救护车?”
发现她居然就这么接近了过来,温乐源一把将温乐沣的身体向后拖了几步,连声音也带上了异常痛苦的腔调,“求你别接近我!谢谢你了,有什么事你站那儿说。”
她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好像没有什么异状,便又向前了一步,“我只是想问问─”
那名女性已经到了距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肩头,就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在压迫过来一样。
“我警告你,不要过来!”声音变调了,怎么听也没有威慑力。
“我只想知道刚才救我的人,是不是─”
“某样东西”很恐怖地压到了温乐源的脸上,温乐源再也没有了他男人的自尊,用巨大而凄惨的声音吼叫起来:“救命啊─”
距离他们几十米远的橡胶坝“轰”的一声炸得粉碎,水柱高高地窜了起来。
“……今天清晨七点钟左右,霸河内的橡胶坝发生了不明原因的爆炸,附近居民称听到了一声很像炸弹的巨响,警察机关已派出警务人员封锁现场,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一只苍老的手抖抖瑟瑟地关掉了电视,那只手的主人─阴老太太恶狠狠地回头看着她的两个外甥孙子,浑身发抖,不是害怕,而是在大怒。
“让你们去接鬼,接鬼哈!不是让你接活人!我让你们接的鬼勒,哪里去了?好……好……鬼莫接到,带个活人回来就罢了!炸人橡胶坝啥意思哈!”
温乐源坐在吃饭的椅子上,低头做忏悔状,“我神经细,受的刺激大了点……”
“你神经跟桌子腿有啥区别?还刺激!原子弹爆炸能刺激到你喽?”
“别这么说嘛……其实,我还是很纤细的。”
阴老太太鄙夷地做出唾弃的动作。
温乐沣按着仍然有点懵懵的头,坐在小凳子上痛苦地按摩,“对不起,姨婆,都是因为我害怕,才晕过去……”
阴老太太的声音立刻柔和了许多,“莫关系莫关系,那种东西正常人当然害怕哈,昏倒也莫啥。”
温乐源愤怒了,“姨婆你什么意思!我不是正常人吗?”
“你是正常人……”阴老太太哼一声,哼得全身都在抖动。
温乐源跳起来向她竖起了中指,温乐沣拼命地拦住他。
“既然你说我不正常,我就不客气了,死老太婆!我要和你决斗!你不要跑!不要跑!”
阴老太太摇着头走到门口,“哗啦”一声将门打开,露出门外那名手足无措的女性。
“有话和她说哈。”
温乐源大叫一声,转身窜到了里屋去。
温乐沣也禁不住有点畏缩,但却努力地做出很平常的表情,面对着她,“你好……”
那名女性尴尬地掠了几次头发,才鼓出比他更大的勇气道:“对不起,虽然知道你们不太欢迎我,但是,我实在很想知道,刚才把我救起来的人是谁……
“那个,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吓着你们了?你们这样……我心里毛毛的……”
温乐沣比她更尴尬,“这个嘛……”他快速地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她更疑惑了,“肩膀有问题吗?”
“不是……”温乐沣再次指指自己的肩膀,“你这里……”
她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觉得那里好像没有长出盔甲之类的东西。
“怎么了?”
“你的肩膀上,有某种很……的东西。”
“很?”
温乐沣求助地看着阴老太太,“姨婆,您看,这……我们要告诉她不?”
“嗯嗯……”阴老太太看看她的肩膀,不动声色地转开脑袋,脚下快速地往里屋挪,“你看着办,我衣服还莫洗出来……”
温乐源从门帘后面伸出一颗脑袋大叫:“找什么借口!你也害怕的话,就说出来啊!”
阴老太太的拳头在虚空中划了一个半圆,温乐源“嗷”的一声,从门帘的缝隙中消失,里屋传来某样东西砸到桌子上的巨响。
外屋只剩温乐沣一个,他有点傻眼。以他的意见来说,那种事情,其实不知道更幸福一点。
但这是因人而异的,从早上的事情看来,她应该已经有很长时间都在受“那个东西”的困扰,不告诉她的话,以后说不定还会发生更危险的事情。
他思考一下,立刻下了决定。
“这个……我想,你也许不相信我说的话,不过,现在我告诉你的全是真的,请你站在那里听,拜托不要过来。”
那名女性看看自己站的位置,点了点头。
“你可以确定吧?在这以前,咱们并不认识。”
她点头。
“但是,我知道你很多事情─当然这里面有一部分是虚假的,我也搞不清楚是哪部分,请你在听的时候,给我指出来。”
“这个……你不会是什么算命的吧?”她的表情有些啼笑皆非,看得出她已经不太想信任他了。
温乐沣也不跟她争辩,开始讲述道:“你叫任烟雨,今年二十四岁,未婚,在某大公司内任职两年,年薪两百万左右……”
任烟雨的表情刹那间异常吃惊,他应该是说对了,不过,她还是纠正了一点,“年薪不是两百万,是二十万,有两百万,我就不会老想着跳槽了。”
温乐沣继续道:“你的上司对你有好感,常常与你单独相处,周围人对此闲言碎语很多。而你的男朋友有大概十个左右,每天一换,生活极不检点。你和你的父母,就因为这样相处不好,所以你不住在家里,而是一个人在外面独居……”
“胡说八道!”任烟雨气得高叫出声,“你怎么能和我那些同事一样乱讲话!我只有一个男朋友!我们都打算结婚了,我和我父母也相处得很好,你真是─乱说!”
温乐沣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求你别叫……我总觉得那玩意又长大了……”
任烟雨慌忙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肩膀,脚下连连后退,“什么?你们到底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你们为什么知道我这么多事?为什么你知道在公司里那些人说我的闲言碎语……”
“我们在你的肩膀上看到了……”他用手指指了指她,前臂轻轻晃动,就像某种软体动物,“蜚语蛇。”
“蜚语……蛇?”
蜚语蛇,一种长着很恶心的绿色鳞片的人面蛇,生长在人的双肩处,尾穿过肩胛而缠住心脏,依靠人类之间的流言蜚语而生。
生长在左肩的为雄蛇,最好无中生有地传播流言,右肩为雌蛇,最好听取流言。雌雄双蛇有时会同时寄宿在同一个宿主身上,也有只被其中一种寄宿的人。
被它们寄宿后,雄蛇将会引导宿主传播他所知道的所有的事情─无论真假。
而其他宿主的雌蛇,则吸引雄蛇集中流言至它们的宿主身上,也就是说,雄蛇所寄宿的人会是流言传播者,而雌蛇所寄宿的人,将是被流言侵袭的对象。
蜚语蛇有极强的传染性,即使只通过宿主的视觉与其他人接触,亦可能被传染。
传染他人十次以上的蜚语蛇就是原体,传染性会由于传染的人越多而越强。因此大多数的时候,只要有一条“原体”,某个公司或者整个集团,都有可能被传染上。
“你刚才跳河的时候,其实不太情愿,对吧?刚跳下去就后悔了?”
想到自己肩膀上居然长有一条蛇,任烟雨全身都僵硬了,她僵直着背部,硬梆梆地微微点头。
“因为你身上是一条雌蛇,它已经吃够流言了,不用再依托你而生存,所以它要离开,首先要做的,就是杀掉你。”
很多人被流言所困,当他们觉得对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留恋的时候,也就是雌性蜚语蛇已经吃饱的时候,它们会为此在那人耳边喋喋不休,告诉他世界已经变得如此丑恶,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干净。
只有少数人能抵抗得住它们的诱惑,而大多数人……很可惜,都不能。
“我不知道我的话,你能相信多少……”温乐沣觉得总看那只雌蛇太刺激神经了,在礼貌和自保之间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把眼睛闭上了。
“你的资料,都是那条雌蛇透露的,它会把所有它臆想出来的东西,和真实相互混淆,然后告诉雄蛇,雄蛇再添油加醋地告诉它的宿主,然后,它会和它的宿主一起,不断地重复那些被夸大的事实,或者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再反馈给其他的雄蛇……
“你被流言困扰很久了,对吧?就是因为你身上的雌蛇太有魅力了,追求它的雄蛇很多……”
任烟雨大张着嘴,就好像在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温乐沣。
“你是说……流言就是这么产生的?”
温乐沣摊了摊手,“这么说也没错,但是……”
“哈……哈哈哈哈!”任烟雨僵硬地笑了几声,“这真是富有想像力的说法!不过,我没时间继续这个科幻话题了,今天很高兴认识你们,再见。”
她僵硬地转身,同手同脚走出大门,那姿势看起来,就好像她真的看见自己的肩膀上有一条蛇一样……走到门口,她扑通摔倒,爬起来拍拍土,又僵硬地离去。
“她好像不相信你。”温乐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温乐沣的身后,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说。
温乐沣一胳膊肘捅上他的胃,温乐源抱住肚子,滚倒在地。
“活该!让你一到关键时刻就逃哈!”阴老太太掀起里屋的帘子,幸灾乐祸地说。
“你有资格说我吗?死老太婆!”
刚才还在门口拉帘子的阴老太太,瞬间就骑到了温乐源的背上,胳膊挽住他的脖子,用力地往后扳,“骂!再继续骂哈!”
温乐源惨叫:“不要啊!亲爱的姨婆!请你原谅我─”
第八个故事 女王蛇之二
温家兄弟的工作,的确是为人民解除鬼怪问题的,而且,有时也会免费帮别人做些这种事。但是,他们不是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大智慧者,既然任烟雨不想相信那些事,他们当然也不会纠缠她,双方都乐得轻松。
不过,这都只是温家兄弟的一厢情愿而已。
任烟雨自从那天回家之后,就没有一个晚上睡好过,她终日被噩梦所围绕,总在被蛇缠到窒息的梦境中惊醒。
温家兄弟没有告诉她,那条蛇长在她的哪个肩膀上,她便不敢碰触自己任何一侧的肩膀,甚至连洗脸的时候,也要鼓足很大的勇气,才能把手抬上去。
她不敢照镜子,不敢洗澡,不敢扭头,生怕自己说不定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就看见那条可怕的东西……
不是没想过,也许那对兄弟是骗她的,但他们所说的关于她的一切,都是正确无误的,甚至连那些不负责任的谣言,也说得一字不差。她想不出来,除了那条蛇的理由之外,那两个陌生人能凭什么知道她的事情?这太可怕了!
那段时间是地狱,在她垂垂老矣的时候,同样会这么想。不过,好在老天没让她多过几天这种日子─因为她崩溃了。
她打碎了所有的镜子,撕烂了所有的床单,踢翻了桌子和椅子,把床和立柜都捅了个底朝天。在歇斯底里地发作过之后,她终于决定去找那对兄弟,让他们对她现在这种恐怖的境况负责!
好吧!即使不负责也没关系!也不管肩膀上的东西是真是假,更不去理会那两个人是不是在戏弄她─她都不在乎!
现在她只要个心安!想睡个好觉,好好洗个澡!再这么下去,在她还没有被流言打倒之前,就要被那条看不见、摸不着的蛇打败了!
发泄完歇斯底里的情绪之后,憔悴的她再次来到了那栋老旧的公寓,找到了那个被两兄弟称为姨婆的老太太。
“所以你要来找他们?”
任烟雨点点头。她已经有好几天没睡好了,眼圈发黑,脸色非常不好。
“其实……要我说哈……”阴老太太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距离她很远的地方,想了一下,道:“你不如就忘了肩膀上那点事,过去不也过得挺好莫?”
任烟雨痛苦地捂住了脸。
“别说忘不掉,就算是忘掉又怎么样?它还在我肩膀上!您不知道,我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被流言困扰,我一直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我在乎了又能怎么样?他们还是不停在说!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什么肮脏的想法都能说出来!
“如果这一切都是蜚语蛇的缘故的话,我宁愿痛苦几天,让他们帮我把它们从我肩膀上去掉!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你们既然能看得见,又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你们一定不是普通人,对吧?求求你们帮帮我!求你们了!”
看着她痛苦万分的脸庞,阴老太太笑了笑。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她几乎是用喊的了。
“哦。”阴老太太好像忘了自己之前正在说什么,又道:“小沣不在哈,他回家去喽。你要找的话,小源在。”
“小……小沣?小源?”
“那个长得秀秀气气、文质彬彬的是小沣,另外那个长得一脸胡子像强盗样的,是他哥哥小源─他叫温乐源。”
小源……不管怎么想,任烟雨还是想不出那个一脸落腮胡的家伙,居然有这么可爱的小名,不禁有些哑然。
如果让温乐源再选择一次的话,他宁可回家去面对一大家子,关于他和温乐沣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的问题,也不想留在这个该死的绿荫公寓里了。
而让他改变主意的原因,就在于─那个肩膀上有东西的女人!
“对不起,又来麻烦你……阴老太太让我到这里来找你的……”
当他打开门的时候,她就站在距离他两米的地方,用一脸委屈得就好像他会一拳把她打出去的表情看着他─虽然,他真的很想……
蜚语蛇盘在她的肩头上,似乎比之前他看到的又大了些。
“我们不是说过……我们不喜欢你肩膀上的东西─吗?”他尽量把语气放温柔─对温乐沣都没这么温柔过,“拜托你忘掉我们说的话,离开这儿好不好?”
“可是,你们不是说它已经长大了,要杀了我吗?我还不想死!求你帮帮忙!你们救人要救到底啊!”面前的这个男人,怎么就这么铁石心肠呢?
她都快哭出来了,他那边还是不为所动。温乐源叹了一口气。
“救人是最麻烦的事,所以我根本不想干……上次我之所以救你,是因为我弟弟在那里,我不想让他看见有人死在他眼前。
“而且,我告诉你一个事实,蜚语蛇不是白菜,拔掉就不再长,它是野草!春风吹又生的意思懂吧?我不想救你,就是因为救你也没用,死了一条还会长出一条,没完没了! ”你要是天天来找我们求助,乐沣愿意,我可不愿意,万一这里有谁被感染到,你想连无辜的人,也一起弄死两个看看吗?“
任烟雨的心都凉了。她来的时候,本以为只要弄掉这东西就没事了,可怎么会想到是这样?如果怎样杀它都是无效的,那她难道就只有等死了?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我知道你们有办法的!求你帮帮忙……”
温乐源不耐烦了,转身想离开,任烟雨本能地想拉住他。温乐源慌忙后退,却没能躲开,她的指尖在他的手心处一划而过。温乐源看看自己的手,气得胡子都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你是傻瓜吗?”他怒吼:“不是告诉你了,这东西会传染!你还是非要我也染上才甘休!”
她被他的吼声吓住,他吼一句她退一步,已经快退到窗户上去了,眼圈也忍不住开始发红。
“我……我传染……”
温乐源像是要甩掉什么病毒一样拼命地甩手,后来大概想起来那根本无效,挫败地“唉”了一声。
“所以我讨厌管闲事!”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太恐怖,她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对……对不起……我……我忘了……”
“你说一百遍对不起有个屁用!”温乐源吼了一声之后,发现她脸上稀里哗啦地挂下了两行泪,当即慌了手脚,“别……别别别哭!我没打算吼你,只不过刚才稍微有点…… ”嗯,你只是在我身上下了‘雌种’,只要不遇到雄蛇,它就不会发芽的……“
“那就是说……”她眼泪汪汪地说:“只要遇到雄蛇就会发芽?我这不是害了你─”
她声音拉得长长的,看来是打算大哭一场。
温乐源拼命地对她比划“STOP”的手势,“别哭!唉呀……我说了别哭啊!现在你哭也没用不是?反正已经种上了……对了,你打算雇我吗?”
她呆了一下,“咦?”
“帮你去掉蜚语蛇,不是做不到,只是太麻烦我不想干。可是现在,你连我也传染了,我不想传染我弟弟,要解决掉这玩意,首先必须解决你身上的东西。你打算出钱雇我吗?”
原本她已经完全信任了,可是,现在一提到钱的事,她的脑子里却立刻闪过了“合伙欺诈”这个词,她不禁犹豫起来。
要说肩上的东西她从来没见过,甚至以前连听都没听说过,现在就只听了这些人的一面之词,会不会是受骗上当了……
看一眼她的脸,温乐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他和温乐沣“工作”的时候,各种各样的人他们都见过,这种表情也看得太多了,虽然表现出来千奇百怪,但是,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怀疑。
他一言不发,拉住她的胳膊就往房间里拖。他什么解释也没有,任烟雨大惊失色,还以为他想对她干什么,便开始四肢齐上,拼命地挣扎。
“不要呀!救命呀!抢劫呀!来人呀!救救我……”
温乐源气昏了,“说什么呢!你这个女人简直不知好歹!”
任烟雨哪里听得进去他说什么,继续在他手中挣扎,“不要!求求你不要啊!来人哪!有人没有啊……”
“吵死了!”
两人动作停住。
206房间伸出一个女人的大脑袋,对他们两个大声喝斥:“我老公在睡觉呢!别在那里鬼叫鬼叫的!”
看见有人,任烟雨的眼泪又唰唰唰地掉了下来。
“求求你,救救我!拜托……”
“把你拉进去,又怎么样啊!”温乐源吼。
女妖精的全身都从房间里露了出来,她叉着腰,严肃地指着温乐源道:“温乐源,你放手!想对人家弱女子做什么!”
任烟雨的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然而,当她从女妖精的脸部一直看到脚部的时候,她的希望立刻被扔进了冰窖里。
“你懂个屁!”温乐源吼她:“道行不深,还来学人家替天行道,小心总有一天把你拉到黑市上,卖个好价钱!”
任烟雨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依靠谁了,她的脸越来越苍白,挣扎也变得越来越无力,眼中写满了惊惧。
温乐源发现了她的变化,转眼向她眼睛不停偷瞄的地方看过去,当即七窍生烟地大骂起来,“你这个没用的妖精!脚踏实地站那儿不会吗?你吓着人啦!下来!”
女妖精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居然在离地二十公分的地方飘。她尴尬地笑笑,无声地落回地面。
“抱歉,在家里习惯了。”快速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她以更快的速度跑回了房间,把她刚才还想要见义勇为的事情忘到脑后去了。
温乐源拉起腿脚发软的任烟雨,一边叨叨一边往房里拖,“怕什么!她又不是鬼!我看了你肩头那玩意这么久都没崩溃,你不过看个妖精就腿软……别不动!快点进来!”
任烟雨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她的声音已经近乎苦苦哀求,“你要干嘛……你要钱我给你,求你别……”
温乐源终于明白了。“你以为我拉你进去是干嘛!”他暴跳,“你不是不相信你肩膀上那玩意的存在吗?我现在就让你看看!”
她一愣之下,终究还是被他硬拽进去了。
把她弄进房间后,温乐源冷冷地说了一句“换鞋”,就开始在房间各处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什么。房间里开着电暖炉,因此比走廊要暖和得多,任烟雨犹豫一下,慢慢脱了鞋,换上门口的一双棉拖。
温乐源把墙角的几个箱子都翻了个底朝天,其中一个还翻过来,把所有东西都倒到了地板上,总算从那些不知是啥的东西里,捡出了一张脏兮兮的破纸。
那是一张普通的白纸,上面用红墨水画着五码六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图案,她怎么想,也想不出它到底是干嘛的。
他把那张纸举到她面前,道:“我们能看见,所以基本上不用这东西,现在只有这一张,你凑合一下。”
任烟雨沉默,“……这是什么?”
温乐源又确认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再次举到她面前,“符咒呀!你不会连这个也没听说过吧?”
她看看他手里那张脏兮兮的东西,实在无法同心目中神秘的符咒联系在一起。
“可是,符咒不是都要用黄裱纸做底,以朱砂写就,不能沾一点点污秽……”
温乐源嗤笑,“小姐,你电视看太多了!所谓符咒呢,是用‘心’画的,只要有‘心’,就会用正确的符号表现出来,就算是用树枝在地上画的,也有效啊。
“别啰嗦了,快黏在额头上!”
看看那张所谓的符咒又脏又破的样子,她摇摇头,“好脏……”
温乐源不耐烦地抓住她一只膀子往自己身边拉,任烟雨死命推拒,却怎么也敌不过这个强盗先生的力气,硬是被黏上了那张脏兮兮的纸。
温乐源右手食指和中指点在那张符咒上,口中轻念:“明目借用!去!”
任烟雨只觉眼前一阵白雾蒸腾,周围景物被白雾遮蔽,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过,这情景并没有维持很久,几秒钟后,她的眼前便已恢复一片清明。
她眨眨眼睛,觉得周围的样子和之前似乎并无不同。再低头看自己的肩膀,也没有看到什么蛇的影子。
温乐源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撕掉了她前额的破符咒,把她推到了浴室里。
“去镜子里看看。”
她将信将疑地走进去,眼睛缓缓地望向洗漱台上的圆镜……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后,她─说好听点是跌跌撞撞,说难听点,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手哆哆嗦嗦地指向浴室。
“那里─那里有……”
温乐源好像很高兴她这种反应,脸上笑得就像开了花一样。
“不是那里有,是这里有。”他一指她的肩膀,“其实,让你直接看到也能做到,不过,我怕你受不了那个刺激,所以你就间接看看行了。
“如果不够的话,咱们再来一次,说不定你可以看得更清楚……”
“这就够了!”她颤抖着喊。
刚才所见,是她这辈子所见过最可怕的情景─一条比她的腰还粗的软体动物盘在她的肩上,浑身覆盖着极其恶心的绿色鳞片,还闪着仿佛带黏液的光,而最可怕的是它的头─那是一颗除了覆盖了鳞片之外,和普通人无异的头,长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它的嘴里似乎在不停地说着什么,长长的红信吞吞吐吐,她几乎可以听见它喉咙里发出的嘶嘶声……只是在镜子里看到,她就已经快崩溃了,如果直接在自己肩膀上看到……她会立刻自杀的!绝对会的!
“求你……帮我弄死它……出多少钱都行……”她的声音几乎是呻吟了。
温乐源拍拍她的肩膀,算是给了一点安慰。
“你放心,钱绝对给你优惠,事情也肯定会为你负责到底,我打算先这样……”
“这个符咒的效力有多久?”她忽然插口。
“咦?这个……”温乐源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不禁有些讪讪然,“这个嘛……因为我不太常用,所以……好像……大概……可能……我想是……一个星期?”
任烟雨捂着心口,缓缓地,缓缓地,倒了下去。
“喂!我是说,符咒的效力是一个星期!没说会让你看它一个星期!你别昏倒呀……”
你听好,我暂时不想让我肩上的雌种发芽,所以不能立刻就跟你一起去调查,暂时必须靠你自己。
蜚语蛇一般是群居的,母体虽多,但是,女王只有一个,只要找到女王杀掉,那其他人身上的蜚语蛇,就会自动凋谢、消失……当然也有例外,不过,到时候再说吧。
你带上镜子,去好好观察你身边所有的人,有什么情况就记录下来,回来向我报告,当我有了资料之后,再提下一步的事情。
任烟雨僵硬地站在镜子前面,把领结绑上又拆掉,拆掉又绑上,怎么也打不出平时那种完美的结来。
现在,她的肩膀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因为温乐源已经帮她把她那条蛇拔掉了。
在他抓住蛇尾用力一拉的那一瞬间,她感到了身体里什么东西被突然抽走的落空感,忍不住小声叫了起来。
“流言也是人生活的一部分,有那种感觉是正常的。”温乐源笑着对她说。
镜子里,她看到他手中断尾的蜚语蛇无力地挣扎着,从尾端逐渐枯萎,它的嘴里好像在尖叫,不过她听不到。温乐源用一只手塞住了耳朵。
“它在说什么?”
温乐源随意地将它扔到地上,它渐渐化成水,流到下水道里去了。
“它说:”我还会再长出来的。‘“
她看着镜子里,摸摸自己的肩头,仍是心有余悸。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了,但它终究还是会出来,直到杀了她为止。
“如果,它不是被你拔掉的话,离开我的身体之后,它会变成什么?”
温乐源笑笑,“你说呢?流言最后会变成什么?”
“咦?”
“流言是只要碰到你就会生根的东西,当你还活着的时候,它就没法离开你的身体,只能做一个虚幻的影子,离开你就不能活。但是,一旦你死了,它就会变成‘真实’,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这个世上,让大家都看到。
“就比如你上次就死了,那现在所有关于你的流言,都会变成‘真实’一样……你想看吗?真想的话,改天我带你去哪里抓一条看看。”
她拼命摇头。领结又绑坏了,她烦躁地把它拽下来,狠狠地扔到梳妆台上。
她知道这种东西,自己终究要面对,但是,一想到蜚语蛇的传染性,她就不寒而栗。 她肩上的蜚语蛇已经很成熟了,那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传染过多少人?她身边的人,又有多少传染与被传染者?
她如果去了公司,发现镜子里的所有人,都长着一条蜚语蛇的话,她又该怎么办?
她拿起电话,想一想,又放下。请假又能如何?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只要她还不想死,就不能不正视这个现实,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但理智和感情是两回事,虽然理智在脑袋里,反反覆覆告诉她逃避没有用,但手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般,终究在犹豫几回后拿起听筒,按下了号码。
“喂,经理……”
任烟雨的部门经理是一名女性,人长得漂亮,工作优秀,做事干练,据说很受公司顶层人士赏识,年纪轻轻就升任部门主管,可以想像她以后平步青云的样子。
任烟雨一直很羡慕,也很崇拜她,虽然,她自己也很受上面的人的赏识,但那是有原因的。
“什么?不舒服?生病了吗?什么病?我现在就去……你在哪家医院?有没有事?”
“没事……”任烟雨很感动,经理人很好,有时候,简直好得让她无地自容,“真的没事,只是有点头痛,我想稍微晚一点去,请一个小时的假,可以吗?”
“请假是小事!你头痛吗?现在怎么样?我这里有治疗头痛的药,你要不要吃?不如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头痛不是小事,别太大意了。”
“真的没事,谢谢。”
放下电话,她有点愧疚。就是因为经理对她太好,所以她很少说谎请假,工作的时候也很努力,即使有不舒服,也尽量支撑着做完手头的事,也算回报她的关心。
她拿起领带,仔细地整理好,系在脖子上,开始打结。
比平时晚了一点上班的任烟雨,比平时忙了很多,大堆大堆的工作,陆陆续续都堆到了她的案头,似乎是老天爷想让她今天一天的工作量,与上个星期一星期的相媲美似的。
干完了手头最紧要的工作,她伸了一个懒腰,心里犹豫着,是先把下一件工作整理一下,还是去喝杯咖啡。
坐在她隔壁的女孩敲了敲她们之间的格档,从上方露出的脸一副愁苦的样子,“任姐姐,我的脸上好像又长痘痘了,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很明显啊?”
任烟雨抬眼看看她的脸,刚出社会没多久的小姑娘,脸上平滑得连一个凹坑都没有,可惜下巴上长了一个红红的小青春痘,看起来让人忍不住想笑。
任烟雨一边笑,一边从抽屉里拿出小圆镜递给她,小姑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声呻吟起来:“呀!怎么会这样!今天早上还不明显呢!我那么努力用粉遮盖─这下完了!”
听到她的呻吟,他们周围的男男女女都围了过来,不怀好意地学着她的口气道:“唉呀,好讨厌哦,人家晚上要约会嘛─”
“不是不是!人家和心上人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在最完美状态下哦─”
“你们在说什么!讨厌!”
小姑娘手中的圆镜随着她的手势上下乱晃,任烟雨笑着看他们的闹剧。
忽然,她的表情僵住了。
她分明看到,小圆镜中有某种绿色的东西大片大片地晃来晃去,可是,在这个以淡蓝色为基调的办公室里,根本没有什么很多、很大的东西是绿色的!
小姑娘把圆镜镜面朝上放回她的办公桌,随着镜面中她收回的手指,一张绿色的脸在镜子里闪了一下。
任烟雨觉得自己仿佛被兜头倒了一盆凉水,全身上下到指尖都凉透了。
她几乎都忘了……她怎么会忘了,她是来找蜚语蛇的女王的!
一直被繁忙的工作挤到深处的蛇,又爬了出来,在她的心底邪恶地吐着信子。
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不小心向后微微地晃了一下,椅子腿和地板之间,发出了很难听的“吱─”一声。
周围的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那个小姑娘也有点愕然地回头,和围在她一圈的人一起看着她。
她抱歉地笑了笑,正想说声“我去洗手间”,然而,眼角的余光扫过窗户─虽然那蓝色的玻璃看不清楚,但是,她还是看到了,那上面倒映的无数的人脸与绿色的软体动物!
她捂着嘴冲向洗手间,身后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怀孕了吧?
肯定嘛……
知道吗?她怀孕了!
早知道有这一天!
不检点……
原来大家都知道啊?
装得像圣女似的,也就是这货色!
嘻嘻嘻嘻……
把事不关己的故事流传开,顺便按照自己的口味在里面加点盐和糖,刚出锅只是一盘炒青菜,等绕了一圈回到耳朵里,就变成了鲍翅炖燕窝。
这不能说明人类的伟大,只能让人仰天长叹─核武器算什么东西!咱人类的语言,才是最杀人不见血的伟大武器!
她早上就没有吃饭,所以饿到现在,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只是抱着马桶不停地干呕,有一部分胃酸从鼻子里涌出来,呛得她眼泪直流。
一只手从她身后递过来一张面纸,她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接过面纸擦脸,稍微好了点之后,才敢开口说了一声“谢谢”,不过,她的声带被胃酸侵蚀了,声音有些嘶哑。
“不是跟你说了,不舒服就在家里休息一下吗?”
是经理的声音!
她扶着隔板站起来,忍住仍然有些目眩的感觉回过头去,好不容易才看清楚身后的人。 经理依然精干漂亮,一身衣裙熨得笔挺,就像她的坐立姿势一样坚定,即使在办公桌后坐很长时间也从不打皱,这一点,让穿着同样制服的她们非常羡慕。
“对不起,我以为已经没事了……”
“这些事可不能大意!”经理严厉地说:“你是我们公司重要的职员,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任烟雨一边含含糊糊地应着,一边从经理和门之间的狭小缝隙里钻出去,低着头,在盥洗台洗手洗脸。
盥洗台上有一面镜子,任烟雨不知道自己会从那里看到什么,所以一直用垂下来的浏海遮住额头,这并不是说,她连自己视为榜样的经理都不相信了,而是她不敢确定,到底这蜚语蛇的传染性,已经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如果真的已经连累到经理的话,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尖叫出来……
经理从后面走过来,轻拍她的胳膊,温柔地道:“回去吧,休息休息,明天就好了。”
她头也不敢抬,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边无意识地点头,一边往外走,连水龙头都忘了关。
“小任,你忘了东西。”经理说。
任烟雨的手刚刚搭在门把手上,听到经理的声音本能地抬起头来,忽然想起,洗手间的门上也有玻璃!
可是,当她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经理的轮廓在玻璃上映得清清楚楚,倒映在她的瞳仁中!
没有!任烟雨小心翼翼地回头,经理不解地皱了一下眉。
“你忘了关水龙头。”她指着手边仍然哗哗作响的水龙头说。
盥洗台的镜子上清晰地印着经理的身影,但是,她的肩膀上没有蜚语蛇,什么都没有。
她迟疑地走过去,将水龙头关上。镜子擦得很干净,她的视力没有问题,而经理的肩膀上,真的没有任何东西。
她想起了温乐源说过的话。
“不被蜚语蛇感染的人?有啊!不过,我也只是听说,比如纯洁的心灵、善良的好人、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哈哈哈哈!连乐沣都不行,咋可能有那种人嘛!哈哈哈哈……”
那人说得不对,原来,这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原来,她并不是完全被蜚语蛇包围着,这一点让她绝望的心,又浮现出一丝快慰。
她向经理笑了笑,虽然脸色仍很苍白,但至少比刚才好得多。
看着任烟雨走出去的背影,经理又打开了另外一个水龙头,开始仔细地清洗她白皙的手。
“没有奇怪的人吗?嗯……嗯……好,我知道了。”
温乐源放下电话,回头对站在身后的阴老太太道:“她说没有,你这回肯定猜错了!”
阴老太太把一只想爬到她肩膀上的幼猫抓下来,幼猫张着嘴嗷呜嗷呜地叫,爪子四处乱抓。
她轻柔地把它放到地上,和另外两只正在吃猫粮的幼猫放在一起,它很快地就和它们争抢起来。
“不可能莫怪人噢,她蜚语蛇大得很,以她年岁都莫可能长这大!女王不在旁边不可能。”
就像人类长大需要食物一样,蜚语蛇的大小,也是以它的“食物”决定的,“食物”多则蜚语蛇大,“食物”少则蜚语蛇小。
以前温家兄弟也见过不少蜚语蛇,不过,那些都长得很小,对他们来说没什么传染力。 但任烟雨肩上那条的大小,是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体积大、传染力强、成熟快,除了有“女王”在侧之外,没有其他的原因可以解释了。
“上一次见到的女王,是眼镜蛇吧?”
“你还记得哈?”
“我还记得,老太婆你为了不被传染,还打算跳楼……”
阴老太太用力地清了清嗓子,老脸有点红。
“不过,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温乐源去拨拉碟子里的猫粮,被争抢的小猫们狠狠地抓了几下,他“哎哟”一声缩回手来,“你是怎么对付女王的?”
“噢……”
“你不要给我‘噢’!”温乐源叫。
“哦……”
“……你这个死老太婆,打算把秘诀带到坟墓里去吗?”
阴老太太嗤笑,用一只手指按住一只小猫的脑袋,道:“如果你要杀它,有几种方法哈?”
他无言,疑惑地看着她。
“不给它吃饭、掐住它脖子、摁进水里……容易得很。”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
“蜚语蛇不是猫。你以为杀它恁简单?简单我就不愁喽!”
“那你当初是怎么杀的啊!”
阴老太太冷笑,“怎么杀?嘿嘿……嘿嘿嘿嘿……”
绿色的东西卷在了腿上,那种柔软黏腻的感觉,好像过去有过似的。
心里有种恶心欲呕的感觉,想吐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法呼吸,身体被那个柔软的东西,拉向了看不见的地方,身体越来越沉,想惨叫却叫不出声……
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梦中窒息的感觉,仍然沉重地压在她的心脏部位,如果不这么用力地呼吸的话,她觉得自己一定会窒息而死。
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外漏入的灯光,以及偶尔传来的汽车喇叭声,让她能确定,这世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她过去从来不曾如此恐惧过,即使是那些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流言,她也没有过。 因为她一直坚信,流言一定会澄清,所有人都会相信自己的清白,但是,直到现在,她却没有见过哪怕一点点的曙光。
她挣扎着,为此而不懈努力,但温乐源却让她看见了那些她从来不曾看见的、如果不遇见他的话,或许一辈子也看不见的东西。
当她看见玻璃上密密麻麻、互相纠结的蜚语蛇的时候,她才不得不相信一个早就已经摆在她面前的事实─她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她摸着黑下床,想倒点水喝。但她赤裸的脚在地板上滑了几次,都没有在平时习惯的地方找到她的拖鞋。
而且,以往她必须稍微用力地将膝盖往下伸,才能让脚构到地板,但今天她的脚都已经碰地了,膝盖却在床的上方悬空着。是床变低了吗?还是地板变高了?
正当她茫然地想着这个问题,并努力地搜寻自己的记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被自己遗漏的时候,有东西滑溜溜地“嗖─”的一声,擦过她的脚心消失了。
她的脚落到地面上,木底的拖鞋被踩得发出“啪嗒”一声。
她呆滞了很长时间,想尖叫,但是,声音就像在梦中一样被挤在嗓子眼中,怎么也叫不出来。她抖抖瑟瑟地收回了脚,把身体蜷缩在被子里。
身上的睡衣,不知在何时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但是,她没有感觉,现在她只能感觉到双脚的冰冷,就好像刚才的滑腻物体,依然贴着她的脚心一样。
手无意识地伸向床头柜,似乎想拧亮灯光,却在碰到开关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她不能确定,她打开灯后,是不是会看到什么东西。
所以,在那之前,用黑暗欺骗自己,也是个不错的方法。
她就这么呆坐了一夜,也许中间有睡过,但是,她已经不知道了,她觉得自己一直看着黑暗中看不见,却确实存在于那里的东西,脑子里一片空白。
早上,她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灰暗得吓人的脸,以及右肩上的一只小蜚语蛇。也许是因为刚出生,所以它长得有点细小,似乎是发育不良的样子。
但是,这丝毫不妨碍它扭动着软得恶心的身躯,张嘴乱叫的丑恶。
她摸摸肩膀─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她的潜意识始终认为,自己还是碰不到它的。
然而,她错了。她的手指接触到了冰冷黏滑的某种东西,甚至感觉到了那东西上面覆盖的鳞片的硬度……
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双拳猛地砸向玻璃,玻璃“哗啦”一声碎裂了。
一个和人差不多大小、覆盖着绿色鳞片的软体动物,在她的身后缓缓地爬过,消失在浴室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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