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轰走了两个呢。自从去年老爷夫人相继去世以后,隔三差五地就有自称是小姐远亲的人来拜访。小姐都快被他们烦死了。”
“小姐可是财产唯一继承人,少说都有上亿元的身价,再加上这栋大宅院。就看在这个份上谁不想当她的亲戚啊?”
“咦,信江不就是小姐的姐姐吗?”
“哈哈哈,你真会说笑。也不看看她是谁生的,又是什么身份,怎么能……”
同伴们的话语老远就传到耳朵里,我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轻声说道:“客人要走了,麻烦你们去收拾一下小姐的房间。”
“好。”她们合起了嘴,朝我尴尬地笑笑。等我领着客人走过,身后又隐约传来她们的话:“哇,保彦少爷好帅哦,和小姐真是天生一对。”
“信江真幸福,每次都是她迎送保彦少爷的。”
“哎呀,这你都不懂啊?小姐是特意这么安排的。因为她长得……所以……呵呵……”
我的心又一次像陷入海底的石头一样沉了下去,隐隐作痛。我的母亲生前是这个大富之家的女佣,和老爷苦恋生下了我。没错,我是个身份低微、见不得人的私生女。虽然绫子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但她却贵为千金小姐,而我只是延续着母亲的命运作一名普通的女佣。并且——“保彦少爷请慢走。”
“好。再见。”
——淡淡的语音在耳边回荡,望着他渐渐远去的俊朗背影,我又一次黯然神伤。
保彦,我苦苦暗恋的对象,每次都让我难以言喻地心如潮涌,却几乎从未正视过我一眼。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让我有机会一次次与他单独相处,却又始终这般的相隔千里、遥不可及。停下脚步,偷偷望一眼花园中央的池塘倒映出的脸庞,我痛苦地别过头去不愿再看——这就是原因。我,只是一个会白日做梦的、丑陋的井底之蛙罢了。
“信江怎么还不回来?!”还未进门就听见绫子在里面大声斥喝,我连忙急步走进去。“哟,终于送好啦?哼哼,时间一日比一日长,你倒真会算计啊。”绫子尖刻地讥笑着,“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还想高攀,真不输你母亲。”
“绫子,请别这么说。”我低着头,听见有褥母亲的话伤心至极。
“难道不是吗?别以为我生病就不知道你在动什么脑筋。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哈哈哈哈……咳,咳咳……”她笑得太猛,哮喘病又开始发作。我赶紧拿药片和茶水送过去,她狠狠瞪我一眼,挥手打掉了杯子,“少假惺惺的,咳咳,我这个样子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她伸出脚,从我去捡杯子的手上踩过,“别慢吞吞的,快收拾干净,我可还没死呐!”
我捂着肿起来的手,默默流下两行辛酸委屈的泪。
从小绫子就一直欺负我,等到老爷也去世以后更是变本加厉。有时侯想想真像活在地狱一样,每每此时也只好独自一人躲起来哭。等实在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母亲当年温柔的话语又记上心头:“信江,再忍忍吧。绫子她比你小,还不懂事。人心都是肉做的,只要你坚持,总有一天会感化她的。”可是,可是母亲啊,我到底还要坚持到何时呢?何时绫子才会对我不这么坏呢?也许就像对保彦的相思一样,只不过是我另一个遥遥无期的奢望。
说起愿望,我倒一直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开一家孤儿院。在深深体会到失去双亲的悲伤滋味后,我愈加觉得那些没有父母疼爱的孩子是多么可怜。所以呢,就需要一个能收容他们,给他们快乐,同样使他们像有父母宝贝的孩子一样被关爱的家。
而我,就是他们共同的妈妈。我曾经还偷偷画过一张设计草图。说真的,对于保彦和绫子什么的我已经不求了,只希望老天让我今生实现这唯一的一个心愿。
收拾完东西走在廊前,远远地看见绫子从我房间走出来,与我对视后又露出那种讥讽刁蛮的笑,“院长大人,你可真了不起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见她抬手摇晃着一物,“还画得挺详细嘛。可是这么大一个孤儿院,呵,你有本事开吗?”
我这才意识到被她捏在手里的正是那张草图,顿时又羞又急,“绫子,绫子,请还给我好吗?求求你了,那已经是我唯一的梦想了。”
“梦想?哼!”她的笑声尖得刺耳,“得了吧!所以说人呐,一贫穷就会作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想。”说着,三两下将草图撕成粉碎,也彻底撕毁了我的希望。
我伤心欲绝地哭喊着,明知道于事无补却依然捡着零落的碎纸片。绫子的狂笑突然变成一声剧烈的咳嗽,伴着断断续续艰难的粗喘,她一头栽倒在地,混身痉挛不止。“你怎么了?!”我惊呼一声扑了过去,只见她被一口闷气呛住,近乎不省人事。我手足失措,立即奔出去叫来了医生……
绫子躺在床上,半昏迷地睡着。及时的抢救又一次勉强延续了生命,但医生严峻的神色分明宣布着即将降临的不幸。不,这不可能,绫子不能死。虽然总被她欺负,我也很难受,但……但如果她真要死,我万万难以接受。她毕竟是我妹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啊!一把抹去眼泪,我奔到门外。
深夜的天,寒风凛冽。我脱去外套,只剩下最后单薄的衬衣裤,不断从井里打上一桶又一桶的冷水往身上浇淋。听母亲说过这是一种古老的祈福仪式,只要在露天下用水净身,然后诚心祈祷,上苍就会听见并帮助人们完成心愿。尽管冻得刺骨的疼,但我没有放弃:老天,求你帮帮我,让绫子不要死,让她快好起来吧!只要她能健康,我这条践命愿意作为替代给你。老天啊,你听见了吗?求求你,求求你了……
不知何时我从迷糊中醒来,第一个感觉就是头痛欲裂。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医生和同伴们都坐在周围,而……最让我吃惊的是,中间正端坐着一个人,不是别人却是绫子。“你……怎么来了?你没事了吧?”我想爬起来,突然的一阵晕旋又使我重重倒了下去。
“不要动,你好好睡着吧。”绫子伸过手来,帮我躺下。一时间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什么,刚才绫子是在对我说话吗?她说了什么?这……我没听错吧,这是真的吗?!
“听说我昨晚垂危的时候,你为我净身祈祷。”她的眼睛没有丝毫平日里的蛮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温柔之色,“对不起,你一直对我那么好,可我总以为你是假情假意。我真庆幸自己没有死掉,还能及时向你道歉。”
“绫……绫子……”我热泪盈眶,激动地说不出话。
“谢谢你,姐姐。”她的双目中也含着晶莹的泪水。
“什么?绫子,你刚才……刚才叫我什么?”
“姐姐,你是我唯一的姐姐啊!”
母亲,老天,太谢谢你们了,谢谢你们对我的鼓励,让我能一直坚持到现在。
而我的努力终有回报,绫子她终于肯认我了,我也终于得到了从不敢奢望的幸福。
这一辈子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比此时此刻更高兴的事呢?!百感交集的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扑到绫子面前和她一起抱头痛哭起来。但是,这次的泪水是甜蜜的。
第二日,绫子就让其他人把我的卧房搬到她的隔壁。这让我一时间受宠若惊,连连说用不着了,但她却用可以方便照顾她为由让我无法拒绝。但我知道,她这么做全是出于对我的好意。
和亲人相认,让我犹如被世界遗忘的石逢里的小草突然重回阳光温暖的怀抱一样天天都那么幸福快乐。但绫子的病依旧不断加重却是我心头最大的隐痛。才给了我幸福就要这么快剥夺吗?一想到这里我就害怕,每晚等绫子睡下以后回到房里,我就暗暗继续祈祷上苍让妹妹的身体赶快回复健康。
可是很快却发生了一件我史料未及的事。
“你说什么?!”出门刚回来听了别人的转述后,我震惊了,“立遗书?!”
扔下手中那些买回来的鲜花,我便不顾一切跑进绫子的房间,“绫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绫子依然端坐在那里,平静地微笑着:“姐姐,不用再隐瞒了,我的病自己最清楚。我是怕如果不事先写好遗书的话,万一我死了,这些财产就要归国家所有了。”
“不要这么说,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你不会死,绝不会死的。”
“姐姐不是有个心愿吗?我已经在遗书里写好了,等我死后,这个宅子就交给你开个孤儿院。其实我和你一样也过早失去了双亲,我也很了解这种没有父母疼爱的感受。请姐姐代我好好照顾那些可怜的孩子吧。另外,其他所有的财产也都留给姐姐,希望姐姐可以不再那么辛苦,也过上富足的日子。再说,打理孤儿院也需要钱啊。”
“绫……”听见她这些话,我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连着几天,绫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常常突然发作,持续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久。
保彦每天都来看望她,但绫子破天荒地劝说他另寻新欢的话语却叫我听在耳中,痛在心头。
“从没见过绫子这么悲观,这样对身体很不利的呀。”送保彦出门的路上,我忍不住伤心地说,“其实生病的人一定要自己先有信心,才会让病好的更快。但是她却……”
“是啊。”保彦低声说道,叹了口气。
“保彦少爷,请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停下脚步,从没这么认真地注释着他,“千万不要真的离开绫子。她只是在说淘气话而已。她会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她一直这么爱你,所以请你一定不要放弃她。求求你了!”
“信江……”他闪动着泪花看着我——第一次这么长久的正眼看着我,“你真是太好了。绫子她一直欺负你,但你现在却这么的……”说着,他冷不防抱住了我,“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善良的女孩。你,你简直就是……”
我完全怔在了原地,只感到天旋地转。这是梦吗?他居然会说我好,还……还抱着我?我手脚一阵发软,心如小鹿乱撞。天呐天呐,老天啊,请告诉我这个不是真的,请告诉我此时的人不是我苦苦暗恋的保彦,请告诉我这只是我自己又一个愚蠢的梦吧。突然,脑子里闪过绫子苍白的脸庞把我拉回到现实,一惊慌,推开了他,“请你……住手!”
他看着我,明亮的眼眸里尽是惊诧和失落。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那伤心痛苦的样子,声音细如蚊吟,“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好。绫子是我妹妹,对她好是应该的,所以也请你……好好爱她,这样一来我……我这个做姐姐的就很高兴了。”话音一落,我拼命咬着唇,头也不回得跑了。
连着好几个晚上我都失了眠;内心犹如汹涌澎湃的波涛一般久久难以平静。保彦不会是也对我……我不敢往下想,因为这样就会对不起绫子。后来,我每次一看到绫子就觉得有一种罪恶感。保彦依然每天都来看望她,可我再也不敢继续迎送他了。我害怕和他在一起,害怕他又要说出上次的话来,更害怕碰触他的眼神。
“……姐姐,姐姐?”绫子轻轻唤着,使我从又一次的走神中回过来,“麻烦姐姐替我拿一杯热茶来好吗?我有些口渴。”
“啊,好。你等等。”我像在逃避一样匆忙走到厨房,倒好一杯热茶。在回去的路上,思绪依然没有完全平静下来。推门进去,我还是回避着眼神,低着头把茶杯送了过去。但好一会儿绫子都没有接。
我愣了愣,方才抬起头来。赫然间,我看见了恐怖的景象:绫子倒在地上,发丝零乱,脸色涨成青紫,瞪大凸出着的惊恐的眼睛,张着嘴吐出舌头,一只手掐着吼咙,似乎想要竭力拨开封在那里的无形枷锁一样。她全身都颤抖扭曲着,痛苦地看着我企求帮助。
我从没见过她发病发得如此严重,吓得呆在那里动弹不得。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见,唯有剧烈狂乱的心跳声充斥着混身上下:她真的要死了,我的妹妹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呀。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为什么我动不了,为什么我还不快像以前那样过去扶她?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还不动呀?!快,要赶快救她才行啊,再晚就来不及啦。
可是……救她?救了她又怎么样呢?只不过又是苟延残喘罢了。其实她说的没错,大家都明白她这种样子根本活不了多久。如果这一次又勉强把她救活了,那…
…那我又要等下去,等到她哪天再突然发作不治而亡,我才能正式拿到财产。没错,我差点忘了,她立的遗书里,财产、房子可都是归我的。她不死掉的话,我还是一无所有。只有等她一死,我才真正熬出了头呀。到时候我才算这里唯一的主人,独享富裕的生活。
还有保彦……刻骨铭心的暗恋了这么久终于有了得到回报的机会,我却害怕地拒绝了。其实……当时的我是多么高兴啊。这是我期盼已久的梦,根本不想就那样放弃的呀。如果我有了绫子的一切,那……我就不会再自卑地觉得配不上他了。我梦寐以求的恋情也终于可以实现了!这一切的一切,现在离我是垂手可得的近,可是她还在,钱也……恋情也……对,只要没有她,只要她不再活着,我就能拥有这一切!死吧,绫子!快点死掉吧你!老天啊,求你快点让她去死吧!快点去死……
快点去死……快点去死!!!
空前的混乱过后,我突然变得出奇的平静,放下茶杯,站起身来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默默等待着。
第二日一早,医生宣布半夜绫子突发哮喘,不幸逝世了。跟着传招律师、见证人和葬礼司仪等相关人员。
我坐在房里,忍不住喜上眉梢,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比从前来得光明了。呵呵,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新奇感啊。等他们叫我过去继承财产的一刻开始,我就要重新过我的人生了。哎呀,真不知道绫子的财产究竟有多少。不过……钱再多也不会嫌弃,还有这个大房子。哈,到底还是绫子说的有理:人一穷就会做不切实际的梦想。什么孤儿院,切!现在想想真是无聊透顶,别人我才管不着呢。一个独占不是很开心嘛?钱呐,一定都要用在自己身上才行!
说起来,他们怎么还没来叫我呢?眼看天色渐晚,他们到底还在干嘛呀。我实在忍不住好奇,走到前厅去瞧个究竟,却见律师等人正在往外走。“等、等等。”
我唤道,“你们还漏了我。什么时候拿财产?”
“你在说什么?”律师惊异地看着我,“绫子小姐的遗书上可没说过要分给谁财产。”
“什么?!你们不会搞错了吧?”我焦急地吼起来,“我亲眼看到她上次立过遗书,把房子和钱都给我的!”
“哦,是这么回事。”律师慢慢悠悠地拿出两份遗书,“绫子小姐以前的确立过一份这样的遗书。只是,她在后来又重新立了一份。法律上,遗书是要以最新时间为准的。而这份新遗书上,绫子小姐已经把所有财产上交国家,另外把这幢房子也交给政府开公立孤儿院了。完全没有提到你的事呀。”
我怔在那里,目光呆滞,表情木然,大汗淋漓,仿若又一次掉进了无底深渊再也无法自拔。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飞快闪过,我一把抓住他,欣然叫道:“保彦?!”
同样是两手空空的他用力甩掉了我的手,铁青色的脸上充满了厌恶,和以往一样冷冷说道:“请你注意一点自己的行为。作为她生前好友,我今天是最后一次来这里。谢谢你对绫子一直以来的照顾。再见!”
我恍恍惚惚地走到池塘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眼前一片天昏地暗。
头顶上一只晚秋老蝉不停鸣叫,似乎是那猖狂刻薄的讥笑,久久环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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