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爬出坟墓。
他在地底匍匐前行。
黑暗的地下深处,就象是每个人出生时都要经过的产道,爬过去就是生命的开始。然而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死而复生。除了无边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也都听不到。似乎前方有一双幽幽的眼睛,在黑暗的地下盯着他。
忽然,他摸到了什么东西,表面有些光滑也有些杂质,他小心地触摸着这东西,长长的就象是一根棍子。好象是用某种特殊材料做成的棍子,既不是木头的,也不是金属的,更象是骨头做的。不,这就是骨头。
一根死人的大腿骨。
他颤抖了起来。然而,一个已经恐惧到了极点的人,也不会在乎多一点点刺激。他沿着这根骨头向下摸去,很快就摸到了略细一些的小腿骨,再往下是脚板和脚趾的骨头。然后,是另一条腿的骨头。再往上,还有完整的骨盆和脊椎骨,接着是琴铉般的24根肋骨,在颈椎骨的上面,则是一个头盖骨。
在头盖骨上,他摸到了一个破碎的小洞。
骨头在说话。
没有人敢倾听骨头的语言,他颤抖着绕开了这具白骨。但刚往前爬了一步,他就又摸到了第二副骨架。
他发现了地下埋着的两具枯骨。
白骨静静躺在这里,它们永远都没有能够爬出坟墓。相比之下,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幸运。于是,他继续向前爬去,他将前往一个死者重新分娩的出口。
他见到了幽灵。
一
我应该从哪里说起呢?这个故事就象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一切都无始无终,我只能在这个圆形的轨迹上,任意地攫取其中某一点。
这本书是这样开头的--
对他来说,那个傍晚是致命的。
也许,在许多年以后,不管马达将得到或失去什么,他依然会这么认为。在此之前,他对于自己人生中所必然要经历的这个傍晚尚一无所知。如果那个傍晚他没有出门,而是留在家里看完那场令人索然无味的足球比赛转播。那么所有那些几乎令他窒息的离奇可怖的经历,对马达来说,永远都只能存在希区柯克的电影和斯蒂芬。金惊险的小说里。
然而,在那个傍晚,却似乎是命运中早已注定了的。
19点55分,马达关掉了电视机,悬挂在窗前笼子里的那只丑陋的鸟,却突然发出了噪音般刺耳的响声。这只鸟叫得是那样难听,以至于马达常常想要放掉它。不过,平时在晚上它是从来不叫的。他抬头仰望窗外的天色,夜色已完全笼罩了这座城市,他的鸟却还在一反常态地鸣叫着,它从来没有象今晚这样焦虑,从声嘶力竭的鸟鸣声里,马达可以听出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在对他发出某种警告,该不是要地震了吧?马达对自己嘲讽着说,这座城市至少已经有三百年没有发生过地震了。
鸟鸣一声声撞击着马达的心,他居然有了些犹豫,在思考了三十秒以后,马达拿起了他的车钥匙,打开了房门。
十分钟以后,出租汽车司机马达开着他的红色桑塔纳行驶到了马路上。雨已经停了,前两天的绵绵细雨使路面还有些潮湿,一向谨慎的马达缓缓地开着车子,同时注意着马路边有没有生意可做。现在的出租车数量已经超过了饱和状态,使得象马达这样年轻而缺乏经验的司机总是不停地开着空车到处乱转。上个月的收入少得可怜,连汽油费都得省着点花了,他不能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
行驶在夜晚的街头,马达总是觉得有一些黑影在路边晃动,好象随时准备撞到他的车口上,两年前的那个恶梦又要涌到他眼前了。他有些恶心,猛地摇了摇头,也许是这几天熬夜开车太累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可以拐弯,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在路口犹豫了几秒钟,身后的车子已经催促着鸣喇叭了。马达有些莫名其妙地慌乱,他几乎不加思索地把方向盘向右打去,拐进了一条小马路,以摆脱后面那些催命鬼似的家伙。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出现了。
马达是从眼角的余光才发现他的,那个男人穿过行道树丛,来到了马路边上,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有一个黑色的影子似乎与夜色纠缠在一起,以至于马达还一度把他当作一个幻影。然而所有的幻影终究要变为现实,马达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男人似乎是要叫出租车,于是马达停在了他的面前。
马达猜得没错,那个男人点了点头,拉开了马达的车门,坐在了前排的座位上。
这个时候马达才终于看清了他。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一套非常体面的西装,手里拎着黑色的公文包,乌黑的头发修理地很好,他有一双让人难以忘记的眼睛,两个瞳仁里闪烁着深邃的目光。他以一种独特的沉闷鼻音说:“去安息路。”
“安息路?”马达还从来没有去过这条马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是在市郊吗?”
“不,一条很小很小的马路,在江边公园的后面。”
“嗯,我知道了。”马达点点头,打开了计价器,向前驶去。
几分钟以后,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些雨点,又下雨了,马达注意到马路两边的树叶开始摇曳起来,这又将是一个风雨之夜。车开得很不顺,几乎每一个路口都能碰上红灯,路面越来越滑,马路两边黑沉沉的让马达联想到什么,他只能尽量小心地开车。渐渐的,车窗被雨点模糊了,他打开了刮雨器。雨又大了一些,水帘从车顶泻下,又被刮雨器打散,不断地划出两道扇形的轨迹。
马达一边开车,一边用侧光注视着身边的男人。平时马达不太注意乘客的模样,除非是有特别迷人的女乘客,但今天这个男人却给马达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尤其是那双眼神。马达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他看得出那个男人似乎显得有些紧张,尽管他表面上仍旧装出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
忽然,那个男人意识到了马达在偷偷观察他,于是他转过头,望着右车窗的外面。马达又把目光对准了前面,到目的地大约还要开十几分钟,马达打开了收音机,不断调换着广播电台的频率。他不是那种喜欢和乘客说话聊天的司机,通常在这种时候,他会用听电台的方式以消磨车厢内沉闷的气氛。今晚电台里的内容很无聊,当马达调到一个正在播放钢琴音乐的频率时,他身边的那个男人忽然说话了:“就听这个吧。”
音响里放出了李斯特的钢琴曲《秋日私语》,马达觉得这段旋律非常美,也非常熟悉,只是他叫不出曲名。随着李斯特的钢琴声,桑塔纳行驶在黑夜的马路上,雨水继续冲涮着车窗,刮雨器在马达的眼前来回扫动,他有些放松了。马达又偷偷瞧了瞧身边的那个男人,他也似乎不再想刚才那样紧张了,男人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转了转头颈,几乎闭起了眼睛,似乎沉浸在了音乐里。
终于,马达驶到了江边公园旁的马路,他沿着公园的围墙边上开着,这里的夜晚异常幽静,四周几乎没什么行人和车辆,公园里高大的树木把茂密的枝桠伸出围墙,几乎擦着马达的车顶。
“该打弯了。”男人提醒了马达一句。
马达果然发现了前面有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在自己的车灯照射下依稀可以看出写着“安息路”的路牌。马达左转弯拐进了这条他从来没有来过的安息路。他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对方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马达继续向前开去。
电台里的钢琴曲在继续,马达向这条马路的两边望去,几乎连一丝灯光都看不到,也没有任何行人和车辆的踪迹,就好象闯进了一块荒废的停车场。马达觉得非常奇怪,这种地方还会有人来?而且是下雨天的晚上。
“好了,就停在这儿吧。”
马达终于吐出了一口气,停了下来,记价器显示车费三十二元。
那个男人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没有零钱。”然后,给了马达一张一百元的钞票,
马达早就备好了零钱找给了他,“要发票吗?”
“不用了,谢谢你。”
那个男人似乎还十分留恋电台里的钢琴曲,现在放的是《直到永远》,他在付完钱以后又足足在车里听了半分钟。而马达的脸皮一向很薄,也不好意思赶他走。当这首曲子放完以后,那个男人才很有礼貌地对马达说:“不好意思。”
然后,他下了车。
马达看着那个男人帮他关好了车门,然后冒着雨向一栋房子跑去,夜雨之中,马达看不清那栋房子,只觉得那房子有一股阴森之气,看不到有任何灯光的迹象。
电台里,下一首钢琴曲又放起来了。马达把头仰靠在座位上,静静地听着音乐和着雨点击打在车玻璃上的声音,然后,他看了看表,现在是21点15分。
不知道那场足球的比分是多少?马达忽然又想到了出门前刚看到一半的那场沉闷的球赛,他对自己苦笑了一下,马达一向不喜欢走回头路,于是继续向前开去。
又想前开了几百米,忽然,在马达的眼前出现了一道墙,车灯照亮了墙上的水泥,在飞溅的雨水中发出一片惨白的刺目反光。
“糟糕。”马达急忙猛踩油门,轮胎很滑,在离墙不到一米的地方才停住。他的心口砰砰乱跳,趴在方向盘上深呼吸了一口,真没想到这条该死的安息路原来是条断头的死路,怪不得这路名这么晦气。马达又看了看四周,确实没有别的路了,只能向后走。他关掉了电台,车厢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然后把车缓缓地往后倒,掉转车头,照着来时的原路返回。
夜雨,越来越大。
马达小心地把着方向盘,注视着前面的路况,夜雨里一片模糊,刮雨器不停地打着雨,但似乎无济于事。当他开到刚才停车下客的地方时,忽然,从雨幕里钻出一个黑影。
当雨中的黑影靠近马达的车子时,才借助着车灯看清了那个人的轮廓,应该是一个男人的身形,几乎是小跑着,手舞足蹈,跌跌撞撞地直冲向马路。
那家伙疯了吗?
眼看那个人就要撞在马达的车子上了,马达的心口扑扑扑地乱跳,他再一次猛踩刹车,几乎就在车子停下来的那一刹,那个人一下子扑到了马达的挡风玻璃上。
天哪,就是他。
马达睁大了恐惧的眼睛,他终于看清楚了,隔着挡风玻璃,还有玻璃上的雨水,他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
现在可以确定,眼前扑在车窗上的这张脸,就属于刚才坐着马达的出租车来到这里的那个男人。
更重要的是,此刻他浑身是血。
这些鲜血与马达的车子无关,而是来自那个男人身上的那一道道深深的锐器伤口。隔着挡风玻璃,他正睁大着眼睛看着马达,以那种奇特的目光。刮雨器打在了他的脸上,使他那令人记忆深刻的脸庞几乎扭曲了。
此刻,马达能清楚地听到自己上下牙齿之间打架的声音,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恐惧过。
那个男人似乎有话要说,不断嚅动着因为失血而变得惨白的嘴唇,他带血的手重重地拍在车窗上,在玻璃上留下了几道血手印子,转眼又被雨水冲涮掉了,血水和雨水汇聚在一起,再被刮雨器打掉。
马达手忙脚乱地摇下了左侧的车窗,雨水立刻打在了马达的脸上,几乎与此同时,那个男人立刻把头从挡风玻璃上扭到了敞开的车窗边。
他要干什么?但是,马达却紧张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男人几乎把惨白的脸伸进了车厢,与马达的脸只隔十几厘米,现在,他用那双垂死者特有的眼睛看着马达,显然,他快不行了。
“记住。”那个男人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就象是临终遗嘱。
马达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点了点头。
“神在看着你。”
这五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清晰而有力,从那个垂死的男子的口中吐出。
马达完全被震惊住了,他什么意思?神在看着我?莫名其妙。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他,当马达刚要把后车门打开让他进来时,他已经向后倒了下去。
马达冒着雨,把头伸出车外,看到那个男人已经仰面倒在了马路边上。也许应该把他救到车里来,马达刚要下车,忽然发现又一个黑影冲出雨幕,向他的车子飞快地扑来。
该死的。马达下意识地感觉到,那个人影里所包含的一股腾腾杀气,瞬间,他似乎还能在那人影中模糊地看见一道寒光闪过。
那是凶器?
马达又看了看躺在地下的人,周围地面上的雨水几乎已经被他的鲜血染红了,仅仅几分钟以前,这个男人还坐在马达的出租车上,闭着眼睛享受着李斯特的钢琴曲。
冰凉的雨水如刀子一般打在马达的脸上,他一下子冷静了许多,瞬间从脑海掠过了许多个影子。来者不善,他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的。时间不允许他再考虑了,那个黑影几乎就要摸到他的车子了。马达猛地踩动油门,车子飞一般向前启动,四个轮子溅起无数水花,他什么也不顾了,只要摆脱那个魔鬼的影子。
几乎只用了一分钟的时间,马达就开出去了几百米,离开了这条该死的安息路。雨水继续打在他的脸上,他向右转弯,沿着公园旁边又开出了几百米。
马达回头望了望,后面除了雨幕以外什么都没有,那个可怕的影子没有追来,他停了下来,并摇起了车窗。他不停地喘着粗气,把头伏在方向盘上,这时车喇叭响了起来,原来他的头碰到了按钮。
就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死吗?马达在心里想,那个人还躺在地上,雨水冲涮着他,他在流血,不断地流血,也许,他会很疼的。
“废话,他当然会很疼。”
马达终于说出话来了。他重重地敲了一下方向盘,又一次掉转了车头,向安息路始去,这一次,他要向自己证明--我马达并不是懦夫。
这回他开得小心翼翼,尽管雨越下越大,刮雨器每次划水,都会飞溅起一片水花。视线里一片模糊,他尽可能地观察四周,他的脑子里闪过许多东西,只感到自己在不停地发抖,那个男人垂死的眼神和最后那句话似乎一直在他眼前和耳边重复着,呼唤着他回去。
“朋友,但愿你还活着。”马达把着方向盘,轻声地说。
他终于开到那个地方了,从几十米外那栋房子的黑影,他确定刚才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这里。车灯照射着前方,就是刚才那个男人倒地的位置。
然而,地上没有人。
马达又抹了抹眼睛,擦去刚才积在脸上的雨水,还是没有人。那个男人(或者说是那具尸体?)到哪里去了?他又想四周望了望,那个可怕的黑影似乎也不存在了,马达大着胆子下了车,在黑夜的大雨中走了几步,马路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他和他的车以外。
现在马达就象是被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茫然地看着四周,他不敢再向马路边上去了,对他来说,那雨中摇晃的树影实在太可怕了。在瓢泼大雨的冲涮下,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一切都被大雨洗得干干净净,雨水真是犯罪的好帮手啊,谁会相信几分钟以前这里发生的凶杀案?
马达打了一个冷战,他回到了车子里,顾不得湿透了的身体,在今夜第三次掉转车头,向后疾驶而去。
刚刚开出几十米,从路边的树丛里,又弹出一个黑色的影子来。马达几乎要崩溃了,他又猛踩刹车,雨水飞溅起来,在雨幕里,他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车上,又倒了下去。
马达立刻冲出了车去,在车前灯的照耀下,他看到一个人正倒在他的车前。
两年前的那一幕又涌现到了他的眼前。马达象被什么电到了一样,一阵颤抖,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愣了几秒钟以后,他冲上去扶起了那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从马达一触摸到她就已经感觉到了。马达小心地把她搀扶了起来,看来她并无大碍,还能自己走路。雨声太大了,掩盖着了一切声音,马达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对她说些什么,直到把她扶进了车里的后排座位上。
马达打开了车里的灯,车内灯照亮了她的脸。
“上帝啊。”马达轻轻地对自己说,“是她吗?”
但是,理智和常识告诉他,这绝对不可能。
然而,她真的太象了。马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仔细地看着那张虽然苍白但依旧迷人的脸庞。雨水覆盖了她的脸,柔顺的发丝紧贴着额头,她闭着眼睛,胸口不停地起伏着,但马达相信她没有受伤。
“你没事的,我现在送你去医院。”马达轻声地安慰着她说,然后,他回到了驾驶座位里,关掉了车内灯,向最近的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达抓紧了方向盘,盯着眼前的马路。很快,他就离开了公园边的马路,来到了一条热闹的马路上。但此刻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这个夜晚发生了太多离奇的事情,使他根本就来不及理清头绪。
忽然,后座上传来了一阵柔和的女声:“谢谢你,我没有事,不用去医院了。”
马达心里一颤,他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出她已经坐了起来,黑暗中一双美丽的眼睛在对他眨着。看来她真的问题不大,至少能够从容不迫地说话了。
但马达依然说:“不,我们去医院,这是我的责任。”
“你没有任何责任。是我自己不小心,我撞到你车头的时候,你差不多已经停下来了,我只是倒在了地上而已,我没有被撞伤。”她轻声地说,没有丝毫的慌张。
“可是--”马达还想坚持,他的脑子里又浮现起了那张美丽而苍白的脸。
“不,相信我。”她把手放到前排座位上,隔着防盗板对马达说,“如果你实在要帮我,那就送我回家吧。”
马达犹豫了片刻,车外大雨依旧,他看着刮雨器的扇形轨迹说:“你真的没事?”
“我为什么要骗你?”
马达从后视镜看着她的眼睛,不得不相信她的话,浑身是水的她似乎很冷,又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马达她问:“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但身后却是一阵沉默,马达关心地催促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然后,她说出了一个地址,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并不远。
马达不再说话,向着那个地址疾驰而去。
十几分钟以后,他的车停在了一条幽静的马路边的小楼前。下车前,马达看了看表,21点55分。打开车门,雨比刚才小了一些,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始终都没有干过。
她自己打开了车门下来,湿漉漉的身体还在发着抖,她回过头说:“能送我上去吗?”
“当然。”马达觉得这是他当然的责任。
他大胆地扶着她,能感觉到她的浑身冰冷。他们走进了那栋小小的楼房,走上狭窄的楼梯,楼板发出可怕的声音,好象随时都有可能蹋下来。在三楼,她领着马达走进了一间屋子。
开了灯以后,马达发现这房间很小,最多只有十个平方米,呈长条形,只有一个不大的窗户。由于空间所限,房间里只有一张窄床,床的另一头有一台电脑。近门处还有一个冰箱,此外只有一个柜子和一把椅子。
现在,她的脸和身体暴露在室内的灯光下,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她也意识到了自己曾经倒在地上,衣服已经湿透了,手上和褪上都有一些淤青,有的地方还擦破了皮,露出了几丝殷红的血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马达也有些不安,不敢看她。
她低声地说:“谢谢你了。”
马达礼节性地笑了笑。他又看了看她狼狈的样子,他小心地说,“为什么要去安息路那种地方?为什么要从路边急着冲出来?太危险了,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件事与你无关。”她呡着嘴唇说,从她的眼神里,马达知道她一定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说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请先等我片刻好吗?”
马达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她打开了一扇小门,原来这小小的房间里还套着一个卫生间,她走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
马达听到了水龙头放水和热水器燃烧的声音。对啊,她应该洗一洗了,再换身衣服,否则一定会着凉的。这时候,马达自己也感到了一阵寒意,湿透了的衣服还贴在自己身上,他只能脱下了衬衫,穿着背心在这斗室里局促不安地踱着步。抬起头,看着天花板,顶上已经有些霉烂了,一些石灰剥落了下来。他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外面都是些围墙和树丛,一些雨丝打了进来,他匆匆地关上了窗。
此刻,他的心里乱成了一团,似乎刚刚过去的只是场恶梦,而自己如何会在这里却不得而知?看着这间陌生女人的房间,他细细地回想了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太不可思议了,这样可怕的奇遇只有在聊斋志异里才有。卫生间里的水声越来越大,马达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这是暧昧的水声,马达突然想到了逃跑,他走到门前,却犹豫了。
突然,卫生间的门开了,她走了出来,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睡衣,把自己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冒着热气。她的脸色也不再象刚才那样苍白了,一双生动的眼睛正看着他。马达应该承认,她确实很迷人,这使他更加不安了,他意识到自己只穿着背心。
马达指了指她身上的淤青块和伤痕说:“你身上这些,要紧吗?”
“只是摔倒时候擦伤,没事的。”
“有没有护创膏和红药水?”
她点点头,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了这些东西。马达接过护创膏,轻声说:“把腿给我。”
然后,马达小心翼翼地蹲下来,把护创膏贴在了她小腿上擦伤过的地方。
她任由马达在她的腿上和手臂上涂抹药水,闭起眼睛,做着深呼吸,她的感觉似乎好多了。
“你真会照料别人。”她称赞着说。
马达低着头,继续在她的腿上涂药水,说:“其实,我连我自己都不会照料呢。”
“你知道吗?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对我这样关心了。”她又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让马达微微一颤。
“好了。”马达站了起来,披起自己的衬衫对她说,“我想你已经没事了,那我走了。”
她摇了摇头。“不,现在你应该先洗个澡。”
“可是--”他还从来没有在陌生女人的家里洗过澡。不过,当一个人浑身湿透着,又开了几十分钟的车,那么他最渴望的事情只能是一件--热水澡。
“别不好意思,你看你都湿透了。”她微微地笑了笑,“其实,是你救了我,我应该报答你。这里虽然小了点,但很干净,快进去吧。”
马达无法抗拒她的语言。终于,他服从了,小心地走进了卫生间。
确实很干净,就和普通人家的一样,小小的卫生间里还弥漫着一股热腾腾的水蒸汽。就在几分钟以前,她还在这里洗澡。这里看不到任何肮脏的东西,就连浴缸都被冲得干干净净。
马达打开了水龙头,莲蓬头里很快就喷出了热水。但他还是用热水冲洗了一下浴缸,平时他可没有那么讲究。然后,他脱下了衣服,舒展着疲倦的身体来到了浴缸里。
十分钟以后,马达擦干了身体,背心依然还是湿的,但他还是穿了起来。他小心地打开了卫生间的门,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去哪儿了?
房间就这么点大,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空间。马达打开了房门,向外面黑暗的楼道里望了望,然后又缩了回来。刚洗完澡,总有一股浓重的睡意,而且今天晚上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也许,她很快就会回来了,如果现在离开这里是很没礼貌的。于是,马达决定等她回来。他在床上坐了很久,默默地听着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但始终都没有等到她,时间已经是十二点了。他越来越困,渐渐支持不住,最后倒在了床上。
这张舒适的床,仿佛是柔软的沼泽,召唤着疲惫的人们。渐渐的,马达陷入了这沼泽之中,被这张床包裹了起来,坠入了无底深渊。在那里,谁都看不到他,只能蜷缩着身体,就象是回到了母腹中的胎儿,被羊膜包裹着全身,静静地隐遁起来。
二
“知道吗?我的股票资金卡就办在这家证券公司。”
“嗯。”叶萧点了点头,“我对股票不敢兴趣。”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大堂里的指示牌,从二十九层到最高的三十二层,全都是天下证券公司的办公区。
他们来到电梯前,郑重的新皮鞋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再加上高高的个子特别显眼,当他一走进写字楼大堂的时候就吸引了前台小姐的目光。相比之下,叶萧的一身便服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电梯门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只有两个人。电梯快速地上升,叶萧的心里一沉,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过,这使他产生了一种预感,这案子没有刚才想象的那样轻松。
郑重靠在后面说:“我猜,那个叫周--什么的总经理。”
“周子全。”叶萧说出了那个名字。
“对,我猜这个周子全说不准根本就没事,只不过是陪着情人去外地玩了,一时间圆不了谎,索性就一声不响地走了。说不定啊,现在他和他的秘密情人正在海南岛或者是泰国的沙滩上晒着太阳呢。”
叶萧微微笑了一下:“你很有经验嘛。”
“哼,现在这种当总经理的人,都是这种货色,我们办过的案子里见得多了。我敢打赌,一到三天之内,他一定会自己回来的,然后编出一个意外事故的牛皮来,说是出了车祸或者是遇了强盗之类的,又要我们忙乎了。”郑重说得有些咬牙切齿,看来他过去办过这种无聊的案子。
电梯轻脆的响了一声,他们到了。郑重走在前面,往上几个楼面全都是天下证券公司的,迎面就见到了布置豪华的前台,一个巨大的孔方兄图案几乎占据了整面墙,这大概就是企业标志了。郑重在叶萧的耳边轻声地说:“我已经半年多没去证交所了,我差不多一年的工资全套在里面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股民的钱都给他们券商掏空了是吧?”郑重拍了拍叶萧的肩膀,然后又一脸严肃地看着前面--早就有人等着他们了。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瘦条形的脸上嵌着一双不相称的大眼睛,他的身上收拾地一尘不染,让眼前的两个警官都相形见绌,他很有礼貌地向郑重伸出了手,自我介绍说:“你们好。我是这里的副总经理,我叫罗新城。”
郑重和他握了下手,“我是郑重,这位是我的同事叶萧。”
“罗经理,我们已经在电话里谈过了。”叶萧淡淡地说,“请问昨天最后见到周子全的人是谁?”
“好的,请到会客室里坐下来谈。”罗新城转身对后面的人说,“叫桑小云过来一下。”
罗新城带着他们转过一条走廊,进入了一间装修精致的房间,等郑重和叶萧坐下以后,罗新城说,“最后一次见到总经理的是他的秘书桑小云。她马上就来,请稍候。”
叶萧不想多等,他抢先就问:“周子全平时有过这种事吗?”
“从来没有过。总经理应该早上九点上班的,到十点他都没有来,我们给他打手机,但无法接通。我们只能给他家里打电话,但没想到的是,他的妻子在电话里告诉我,周子全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回过家。”
郑重看了看表说“罗副总经理,现在是下午一点半,只不过是半天没来上班,你认为他会出事吗?”
罗新城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我不认为他会开这种玩笑。”
忽然,门被推开了。
“罗副总,有事吗?”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她的身材小巧玲珑,做着一头带卷的长发,立刻吸引了郑重的目光。
“她就是总经理的秘书桑小云。”
桑小云看了看郑重和叶萧,立刻就明白了,她有些挑衅性地看着郑重,径直就说:“我是最后和周总说话的人。”
“什么时间?”
“是在昨天下午五点钟下班的时候,我和周总一起坐电梯下楼的。走出写字楼以后,我问他今天有没有开车,他说他的感冒还没有好,仍然不方便开车。他说他可以坐地铁回去,正好我也坐地铁,所以我们一起走到了地铁站里。昨天那个时候地铁里的人很多,他说他不喜欢拥挤的地方,所以就先到一家地铁里的书店里看书。”
“是季节书店吧?”叶萧问。
桑小云看了他一眼,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
“那家书店很好,我偶尔会去那里买书。你继续说吧。”
“我跟着总经理来到季节书店里,他来到音乐方面的书架前看书,我去看文学书了,我只是随便翻了翻,并没有买书的打算。只有几分钟的工夫,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周总经理已经不见了。我在书店内外又找了他一会,始终见不到他的踪影。我当时想,他可能是突然接到什么重要的电话,来不及向我道别就走了吧。”桑小云又摇了摇头,“我实在没想到,昨晚上他居然没有回家,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你认为他会出事吗?”叶萧问。
桑小云看了罗新城一眼,然后又对叶萧说:“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他最近有些奇怪。”
“你刚才说他因为感冒而没有开车,是吗?”
“是的,他已经感冒了两个多星期了,鼻子一直都塞着,这从他说话的声音可以听出来。他有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型,他说感冒了就会不停地关心鼻子,可能会影响驾驶安全,所以,从他感冒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开过车。”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感冒了两个多星期都没好?去看过病吗?”
罗新城主动回答了:“确实很反常,他说他去过医院好几次了,但一直查不出来,我们劝他既然如此就请几天病假吧。可是他不愿意,坚持每天上班,总之,现在他失踪了,公司里很担心。”
“谢谢你,桑小姐,也许我们还会需要你提供帮助。”叶萧微笑着说。
“没关系。”她的声音很迷人。
“请等一等。”郑重掏出了名片交给桑小云,“我叫郑重,他叫叶萧,还想起什么事来就给我打电话。”
“好了,郑重,今天下午你就留在这里继续调查一下有关周子全的情况吧。”
郑重看着桑小云微微一笑,嘴巴里却在对叶萧说:“那你去哪儿?”
“是谁说周子全昨天晚上没有回家的?”叶萧冷冷地问道。
“是他妻子说的。”罗新城回答。
“好的,我想去问问有关她丈夫的事情。她叫什么名字?”
罗新城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容颜。”
三
有时候,生活就是由不断的偶然所构成的。
有的偶然,可以使你得到幸福;而有的偶然,可以使你坠入地狱。
现在,马达离地狱有多远?
他猛的按了一下喇叭,使前面横道线上一个过马路的老人吓了一跳,马达这才如梦方醒,立刻歉意地挥了挥手。绿灯亮了,他向前开去,飞速地驶上高架。
坐在后排的一对年轻的男女不断地窃窃私语着,到后来居然变得旁若无人地高声大笑起来,似乎出租车司机已经不存在了一样。雨早就停了,地面上差不多也快干了,阳光隐藏在云层的背后,即将粉墨登场。马达看了看时间,现在是14点05分,在六个小时以前,他还独自躺在那个陌生女人的房间里。从那个时候直到现在,他的脑子里被一片空白所占据,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间小屋子的,又是如何回到自己的车上,如何吃完了早饭和午饭(或者根本就没有吃),如何载上了现在这对乘客的。
五分钟后,他开下了高架,在一家电影院前下客。然后,他拐进了附近的一家加油站,在加油的时候,马达的脑子里象放电影一样,把昨天傍晚出门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重新放映了一遍。从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男人坐上他的车,到抵达那条该死的断头路--安息路。然后,他目睹了一起谋杀案,对,一定是谋杀案,他亲眼看到,那个坐着他的车来到安息路的男人被人杀死,如果那不是做梦的话。而那个男人,在临死前趴在他的车窗上,对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已经牢牢地烙在了马达的心里--神在看着你。
“神在看着你。”
马达又轻轻地念了一遍,这是一个人被杀死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而这句话偏偏是对他这个完全不搭界的出租车司机说的。马达甚至连那个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有人要杀他?而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马达的心里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突然,后面传来了几声急促的喇叭声,打破了马达的沉思。
原来他的油早就加好了,他却依然占着位子不走,后面等着加油的车子排起了长队。马达立刻启动车子离开了加油站。
他奔驰在一条宽阔的六车道大马路上,一般他不会在空车的情况下开上象这样的城市主干道。一丝忧虑掠过了马达的额头,会不会有人记下了他的车牌?糟糕,也许已经被盯上了。可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想:在这场谋杀案(?)中,自己所扮演的唯一角色就是--目击者。
马达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是的,他与此事无关,毫无关系。尽管那个男人在死前对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也许这句话对死者非常重要,但对马达来说毫无意义,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不过,那个男人真的死了吗?但愿他只是受伤而已,如果他死了,尸体又到哪里去了呢?马达想,当自己把车开回来的时候,也许那个男人的伤并不重,已经自己站起来跑了,或许他能够抄近路去医院。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么马达就更不用担心了,大可以把这件事忘却,继续他平静的生活。
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马达猛的晃了晃脑袋,他又想起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既然神在看着他,那么也只有神知道了。还有,那个女人,她知道吗?从马达目睹谋杀案,一直到他遇见那个女人,中间只隔三四分钟的时间,她很可能也看到了,或许,此事本来就和她有关。马达摇了摇头,几秒钟以后,他听到了自己说话的声音:“老天,她长得太象了。”
不能再开下去了,脑子再这么胡思乱想,一定会出事的,马达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把车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马路,找了个位置停了下来。
他把车子的火也熄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走出车外,仔细地检查着挡风玻璃,看看还有没有血迹。没有,昨晚的大雨使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来。马达又检查了一下车前的保险杠和左侧车窗,至少用肉眼看不出任何痕迹。没有人会相信曾经有一个人死在他的车前。
马达又坐回到了车里,他掏出了手机,呆呆地看着屏幕许久。然后,他依次按了三个键--110。
很快就拨通了,电话里传出了一个清晰的声音:“你好,这里是110报警中心。”
他在沉默。
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沁出了一些汗。
最后,马达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索性把手机关了。
他不想惹麻烦,仅此而已,他明白这很自私,但是,许多人都这么做,这只是保全自己的手段而已。其实,马达一直都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但这次是个例外。
“她说的对,这件事与我无关。”
马达又对自己说了一句,然后,他把手机放到裤子口袋里的时候,忽然感到摸到了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他把那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把房门钥匙。
这不是他的钥匙。
四
“容颜?”
叶萧总是觉得这个名字很熟,不知在那里听到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现在是下午14点30分,叶萧独自一人,开着车来到了周子全的家门口。
这里是本市最有名的高尚住宅区半岛花园,刚开进去的时候迎面开过来几辆奔驰和别克,使叶萧的桑塔纳相形见绌。当然,住在这种地方与大证券公司总经理的身份也挺配的。只不过,这里的保安全是开放式的,随便谁都能进来,他很快就找到了周子全的家,一栋独立的别墅住宅。
这是一栋两层的白色小楼,似乎没什么性格,叶萧以他的职业习惯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这栋房子也许很舒适,但是从安全的角度而言非常糟糕。他很奇怪这房子从外面看来似乎没有任何额外的防盗措施,象周子全这种身份是很容易被人盯上的,也许,周子全有些自信地过分了。
叶萧按响了门铃。
很快,他听到了门里传来的脚步声,当门被打开以后,他见到了一张漂亮却略显疲惫的脸。
她警觉地盯着叶萧的眼睛,然后轻声地说:“你是公安局的吧?”
“是的,我是警官叶萧,请问你就是周子全的妻子?”
她点了点头,“我是容颜,请进吧。”
他跟着她走进了房间,一个巨大的客厅呈现在他面前,基本色调是白色,装修的风格很简洁,但用料都很贵,毕竟是大证券公司总经理的家。虽说周子全并不是私人老板,天下证券是国有企业,不过就叶萧所看到的这些,已经足够证明他的某种忧虑了。当然,叶萧不是象郑重那种把心里所想的挂在脸上的人,他对这里年轻的女主人微微一笑,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富人的妻子,整天在家里穿着鲜艳的睡衣,怀里抱着一条昂贵的名犬,逢人就神经质似地唠叨个没完没了。他眼前的容颜,身材高挑,有着光洁如瓷器般的脖子,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衣裙,脸上几乎没什么化妆,但整张脸依旧很生动,只是略微显得有些疲倦。
“周太太,请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公安局的?”
“当上午罗新城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就猜到他们一定会报警的。”她淡淡地说。“叶警官,先请坐吧,你要喝什么?”
叶萧欠身坐在了一张舒适的沙发上,“谢谢,我什么都不需要。周太太,既然你猜到证券公司会报警,那么想必你一定认为你丈夫出事了?”
“首先,请不要叫我周太太,我不习惯别人这么叫我,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容颜。”她坐在叶萧的对面,冷冷地说。
“对不起。”叶萧点头致歉。
“叶警官,你应该明白他们报警的原因。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员工失踪,他们绝对不会那么快就报警的,关键是我丈夫是证券公司的总经理,通常无论是谁,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很容易引起一些圈内或圈外的风波。”
“嗯。”叶萧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最近几年在金融证券机构发生的案件有很多,其中有几起就是从总经理离奇失踪开始调查的。他观察着容颜的神色,她确实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年龄大约在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看得出来,她有一种不一般的气质。叶萧尽量使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他谦逊地说:“周太太,哦对不起,我应该叫你容颜。容颜,你对你丈夫的工作熟悉吗?”
“不,我对他的工作不感兴趣。但我对于他的工作性质的认识,是基于一个现代人的基本常识。”
叶萧微微一笑:“当然,当然。那么请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你丈夫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他离开家去上班,我看着他出门的,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走以前,对你说过他晚上不回家吗?”
容颜摇摇头:“不,他从来不说的。”
“晚上他没有回家,你没打他手机问问吗?”
“不用问,你知道象他这样的人经常在外面应酬,晚上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她轻描淡写的回答。
“那么说,你并没有担心他会出事?”
“应该说直到今天上午,我仍然不用对他担心。可是,当罗新城的电话来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不对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行踪的,而手机也打不通,他们公司派人到许多他可能去的地方都去找过了,但都没有找到,他们认为必须要及早的报警。”
“那你的认为呢?你认为你丈夫是自己出走的,还是遇到了某种外力强加给他的意外?”叶萧一边说,一边还在仔细地观察着容颜。
容颜嘴角微微一呡:“你是警官,你应该比我更能够判断案情,假如确实有案情的话。”
“我倒希望这纯粹只是你丈夫闹的一个小小的把戏,一个调皮的小玩笑。”
“也许十分钟以后他就会出现在这栋房子里?”容颜忽然微笑了起来,“叶警官,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叶萧也笑了:“你很聪明,你难道不希望你丈夫平平安安吗?”
“当然--”她拖了一个长长的音,“希望。”
“还有一个问题,我听说你丈夫最近一直在感冒,连车都不开了,能谈一谈吗?”
“是的,他一直在感冒,我不会开车,最近我们的车一直都锁在小区的公共车库里,他说他去过好几次医院了,但医生都束手无策,所以,最近他和我说话也很少。”
“当然,这是出于丈夫对妻子的关系,以免你被传染上。”叶萧向前欠了欠身,低声说:“我想你没有被传上吧?”
容颜摇了摇头:“没有。”
“请允许我再问一些私人问题,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我们结婚只有一年,再过六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
“嗯,原来还是新婚,想必夫妻关系一定非常美满。”
容颜却不回答。
叶萧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把手放到自己的嘴边说:“当然,你不必所有的问题都要回答。”
她笑了,淡淡地说:“你是一个很不错的警官。”
“多谢夸奖了。”叶萧忽然站了起来,“容颜,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昨天晚上你整晚都在家里吗?”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缓缓地回答:“是的,整晚都在家里,有什么问题吗?”
就在这个瞬间,叶萧忽然发现,容颜短袖上衣露出来的一条手臂上似乎有一道擦伤,伤处还抹着淡淡的红药水。叶萧的目光又立刻从那里移开了,他若无其事地说:“不,随便问问而已,请别多心。”
然后,叶萧把名片交给了她,“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今天麻烦你了,但愿你的丈夫很快就会回来。我走了。”
“不用再喝杯咖啡吗?”容颜的语气变得非常柔和。
叶萧径直走到了门口,回头笑着说:“咖啡还是留给你丈夫喝吧。”
容颜也笑了:“再见。”
叶萧走出了这栋房子,向他的车子走去,刚走出去几步,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容颜的名字,这个名字总是挥之不去地盘据在他的脑子里。这名字为什么那么熟?
突然,他终于想起来了。
对,就是这个名字,叶萧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笑着对自己说:“这破脑子,怎么刚刚想起来啊。”
他立刻转回身,再度按响了容颜的门铃。
房门打开以后,容颜淡淡地问:“叶警官,你是来喝咖啡的吧。”
叶萧摇摇头:“不,刚才我忽然想起来了。现在我想向你证实一下,去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新月街谋杀案》的作者容颜就是你吧?”
容颜冷冷地看着他,突然笑了出来,她点了点头。
“我是你的书迷,非常喜欢你写的书。”
她低下头,微笑着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谢谢你,叶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
“那就再见吧。”
房门关上了。
叶萧转过身,轻快地走到他的车前,钻进车里。他从包里取出他的记事本,在记事本的一页中写下这么一行字--她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女人。
五
夜幕又降临在了这座城市。
马达从一家生意清冷的中式快餐店里走了出来,他用手抹了抹嘴上的油,刚才那份炒猪肝饭让他有些反胃,于是,他暗暗告诫自己今后再也不能吃动物内脏了。他缓缓走到车子边上,在打开车门前抬起了手腕,表上的指针指向了19点55分,这是昨天傍晚他出门的时间。
那是一个错误。他对自己说。
他钻进了车里,扭开杯口,大口的喝着水,竭力要把胃里的油腻冲淡。他打开了电台,一边调着频率,一边转动了车钥匙。很快,他来到了一条大马路上,路边的树影婆挲,在晚风中摇晃着,一些淡淡的树影覆盖在路面上,不断地颤抖着。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了,马达还没有回过家,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总共只做了四笔生意,营业额连一百块钱都没到,下午去加油站却花了不少钱。同样也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目击了一场可怕的凶杀案,紧接着又在同一地点撞倒了一个女人,结果又在那个陌生女人的家里稀里糊涂地过了一夜。
他可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马达点了点头,加快了车速,连穿过好几个路口,根本就不关心路边是否有生意可做。当他拐进一条僻静的马路的时候,他忽然下意识地又放慢了速度,两边还是那黑乎乎的绿化带,里面栽满了青翠的人工竹林,一到黑夜就没有了人踪,只能听到竹叶在风中摆动的声音。
这里一切都没有变。
是的,马达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张脸,一切都没有变,仿佛两年的时光只是一瞬间,永远凝固在了那个坐标上,不再流动。就在这条路上,就在这个位置,在两年前的一个秋风肆虐的夜晚,还是现在这辆车子,马达撞倒了一个女人。当马达把那个女人送到医院里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上帝饶恕我。
这就是两年来,一直纠缠着马达的恶梦,她死了,死在他的轮下。
马达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的脸。
一个年轻的女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她那张迷人的脸上没有受伤,她的表情是那样安详,没有一丝痛苦,只有嘴角溢出了一些血泡。当马达看清这张脸的时候,她还非常清醒,马达甚至还以为她还有救。然而,死神已经趴在她的身上,将把她的灵魂带走。
马达永远忘不了她那张脸。
而昨天晚上,他又一次见到了那张脸。在昨晚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还以为是幽灵来找他了。他确信这不是做梦,而是事实,他见到了一张酷似她的脸,一个生者,一个死者,她们分别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她们的脸又如此相象。
马达转动方向盘,迅速地离开了那条被竹林围拢的马路,死者已经和他永别了,而生者也许还在等着他。而昨晚的她又是谁呢?他决定要再次见到她。
二十分钟以后,马达来到了那条幽静的小马路,找到了那栋小楼。借着路灯,他才看清了那栋建筑的全貌,四周有许多这样的楼,一点都不显眼。从外面看不到多少窗户,就象一个封闭着的罐头。
马达走进了小楼,没有看到别人,只是小心地走上了楼梯。脚下陡峭的楼板那让人心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几乎他一脚踩空摔了下去。他紧紧地抓着扶手,来到了三楼的那扇门前。他先深呼吸了一口,想了想应该对她说的话,然后敲响了房门。
可是,他等了许久都没人开门,看起来她不在。忽然,马达想到了什么,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然后掏出了一把钥匙。
这不是他的钥匙。
几个小时前,他才发现在自己的口袋里有一把别人的钥匙,这把钥匙又是如何到他的口袋里的呢?他实在记不起来了,正如他记不起来昨晚睡着以后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于是,他决定试一试。马达小心翼翼地把钥匙塞进了锁眼,钥匙和锁眼彼此熟悉地摩擦了一下,然后房门就被打开了。
果然是她的房门钥匙,他猜的没错。马达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房间,然后打开了灯。房间里依旧保留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他看到自己甚至连床单都没有整理过。他有些羞愧,立刻就把房间整理了以下,他并不擅长这个,只是让自己安心而已。忽然,马达感到自己浑身乏力,他几乎难以抗拒地坐在了床上。现在他很困,哪儿也不想去了,决定留在这里等她回来,至少,他还想知道她的名字。
然而,马达就这样坐等了很久,却始终等不到她的踪影。看了看表,现在已经是21点45分了。
肚子里越来越难过了,那顿糟糕的晚餐使他的胃里充满了动物内脏的油水,他现在非常想吃点什么东西,以填平他倒霉的胃。于是,马达打开了冰箱,他没有想到,冰箱里居然空空荡荡的,除了几瓶饮料。马达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口可乐,全部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很快,他有些头晕了,这奇妙的饮料似乎有某种催眠力,让他浑身绵软地倒在了床上。马达大口喘着气,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他竭尽全力地要把眼睛睁大,但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就象是沉入了水底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六
22点50分,休闲街上的人流已经渐渐地开始稀少下来,各家店面依然在紧张地做着生意,对他们来说,夜晚还很漫长。
螺蛳上来了,暗青色的螺蛳壳微微冒着热气,一双筷子夹起了其中的一个,放到了一张男人的嘴唇里吮吸了起来。
“很久没有在外面吃过螺蛳了。”郑重满意地说着,又夹了一个,“过去我读书的时候,晚上经常从学校里跑出来,在大排挡上吸螺蛳喝汽水,在那时候这真是一种享受。”
叶萧看着他,微微一笑。
“你为什么不吃啊?”郑重指着叶萧说,“是不是还在想着周子全失踪的案子?”
叶萧摇摇头,也夹起了一个螺蛳放到嘴里,他使劲地把螺蛳肉吸了出来,边吃边说:“其实,我在想一本书。”
“是侦探书吗?”
“差不多可以算是侦探小说吧。还记得去年我借给你看的那本书吗?”
郑重停止了下筷,想了想说:“《新月街谋杀案》,是吧?”
“还记得作者的名字吗?”
“实在记不起来了。”郑重笑了笑说,“叶萧,你知道我看书一向不注意作者的名字。”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天下证券公司总经理的妻子,她叫容颜。”
“你是说,《新月街谋杀案》的作者是周子全的妻子?”
叶萧点了点头:“她叫容颜。”
“今天下午你见到她了,是吗?她长得什么样子?”郑重又喝了一口啤酒,轻声地说,“我听说大部分女作家长得都不怎么样。”
“你想错了,她很漂亮。”叶萧淡淡地说,啜了一口汽水。
“哈,印象一定很深刻吧。看来,我们又能多一条线索了。”
“你是说她可能与周子全的失踪有关?”
郑重显得很轻松,他笑着说:“当然,漂亮女人的身边总是有很多是非,特别是她的丈夫。”
“这么说来,下午你在天下证券公司里一定收获不小吧?”
“也许,这回真的是碰到大案子了。天下证券公司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周子全一定是出事了,如果不是他本人出事,那么就是证券公司出事,反正会出大事。”
叶萧点了点头,他看了看附近的大楼上的证券公司广告,那闪烁的霓虹灯就象这座不夜的城市的一样,随时都暗藏着某种东西。
郑重继续说下去:“根据我对证券公司多名员工的询问,周子全在出事前的几周一直不太正常。”
“持续的感冒?”
“是的,因为周子全感冒,所以在最近的两周他很少与其他人接触,他说他担心把感冒传给别人。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极少见客,连公司里几次重要的会议都没有参加。更重要的是,公司里许多员工都反映,最近周子全的神色不太正常,每次上下班进出的时候,都低着头,不与别人打招呼,几乎连话都不说了。有几次,人们见到他在财务部和技术部等关键部门进进出出,都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总之,周子全的这次失踪,让天下证券公司里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他们担心周子全在经济上犯了罪,而畏罪潜逃了?”
“是有很多这样的传闻。要知道天下证券公司是一家有着上亿元资产的国有企业,在证券界有着重要的地位,一旦这家公司出现了什么重大问题,牵涉面就太大了。”郑重这才严肃了起来,和所有的刑警一样,他有些忧虑地说,“也许,这案子会给市经侦总队要了去,他们最喜欢察这种事情了。”
叶萧放下了筷子,看了看四周,这块露天饭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身后却还传来炒菜的声音。他缓缓地说:“好了,郑重,现在先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周子全失踪可能的几种原因。”
“我的福尔摩斯,你又来推理了,快说吧。”
叶萧先喝了口汽水,然后说道:“第一种可能:周子全确实利用身为证券公司总经理的职务之便,在经济上犯罪了,他突然失踪其实是携款潜逃,就目前的线索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大。第二种可能,他被绑架了,象他这种地位的人是很容易成为绑匪的目标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公司或者他家里很快就会接到绑匪的电话的。第三种可能,他发生了意外,比如在外面遇到了车祸,或者很偶然地发生了抢劫杀人案,这只能算他倒霉了,这些可能都存在。第四种可能,与第一种一样,他是个经济犯罪分子,但他没有潜逃,而是在某个地方畏罪自杀了,不过,以最近几年发生过的案例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小。”
“就这四种可能吗?”
“我不敢确定,也许还有第五种可能,这取决于我们能否找出更多的线索。”
郑重忽然笑了笑说:“不过,我还是希望这家伙能够在今天晚上自动回家。”
叶萧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这倒不是因为盆里的螺蛳差不多已经被郑重吃光了。叶萧冷冷地说:“见到容颜以后,我就有了一种直觉--周子全不会再有机会回家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对面一家露天火锅店里的生意依旧红火,有几个人看起来是喝醉了,嘈杂的声音搅乱了他们的思考。
郑重忽然说话了:“叶萧,我相信你的直觉。也许,这案子真的非比寻常。”
现在,时间已经是23点40分了。叶萧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回头大声地说--
“买单!”
七
在黑暗的水底。
有人挣扎着。
“她冰凉的手,象水蛇一样光滑柔软,紧紧地缠绕着我的脚腕。一线微弱的光线,在黑暗中闪烁,射入我的瞳孔。我向那光线游去,终于,我把手伸出了水面。不--”
马达睁开了眼睛。
他独自躺在那个陌生女人的床上,茫然地望着四周,没有冰凉的水,也没有令人窒息的黑暗,一些清晨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来,使得这斗室里有了些生气。
刚才是谁在说话?脑子里有些昏昏沉沉的,还有一些轻微的恶心。
“你是谁?”
马达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然后,象个无孔不入的幽灵久久地飘浮着。汗水沿着额头流了下来,伸出手轻轻地擦了擦,那感觉就仿佛真的是刚从水里爬出来。
手表还戴在他的手腕上,现在的时间是清晨5点30分。他吃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可不习惯在别人的床上安睡到日头高升。马达趴在窗台上向外望去,天空还带着某些深色调,太阳才刚刚在地平线的另一端起来,月亮还挂在白色的天空上,他打开窗,贪婪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
这小小的屋子里似乎有某种魔力,似乎那个女人的影子就凝固在房间里,使马达不得不入睡。他猛烈地摇晃着脑袋,努力想要回想起什么来,在他的记忆里,似乎还存留着什么--她来过。
马达不敢确定,可是,她的那张脸瞬间又清晰了起来。就是她,她来过,在马达睡着了以后,一切都象梦一样,亦幻亦真,难以分辨。尽管他睡得昏昏沉沉,可是,他的感觉器官却告诉自己,他见到过那张脸--也许,是午夜十二点,一个幽灵般的影子覆盖了他的额头,他的眼皮微微地睁开一条缝隙,在那道缝隙里,他看到了一张永远都难以磨灭的脸。
她来过,在午夜时分。
然后,她又象一个幽灵似的走了,不留下一丝痕迹。
马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天色越来越明亮起来,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一定要找到你。
八
清晨5点45分。
“我愿意为你/愿意为你/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只要你愿意/拿爱与我回应/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最后一句走音了,喜欢王菲的小绿摇了摇头,她有些醉了。
小绿抬起头看看天空,茫然地说:“怎么回事?天怎么亮了?”
她记得走进卡拉OK的时候,天上还是满天繁星,出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清晨了,她这才明白自己已经玩了整个通宵了。她也记不清自己唱了多少歌,大多数都是王菲的歌,一直唱到她嗓子有些哑了才停止。其实,她也不喜欢这样,只是觉得心里难受,心里一难受她就想大声地唱歌,唱他个天昏地暗,这样心里就又好受些了。
就在三天前,她和男朋友分手了,那一刻她只是在微笑,而没有流一滴眼泪。但是现在,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脸上一阵热热的感觉。好在四周没有人,看不她现在的样子,她用手捂住嘴巴,靠在一棵竹子上。竹子随着她的身体而晃动,头顶竹叶上一些露水被摇落了下来,沾湿了小绿的头发。
小绿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向四周望了望,这是哪儿?她被一片人工竹林包围了起来,清晨时分,这里空无一人,几十米外是一条小马路,这里是一片由竹子组成的街心绿地,而她就站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中。现在,她最想最的事就是回家睡觉。
她刚向前跨出一步,就发觉前面是空的,一片腐烂的竹叶下面掩盖着一个深沟。但是来不及了,她的重心已经踩了上去,她尖叫了一声,立刻就滑到了深沟里了。
小绿的心口乱跳,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人工竹林里的一条沟里,还好,她滑下来的时候她没有摔倒,站得很稳。这条沟大约只有一米深,稍稍用力就能爬出去,但她现在非常害怕,浑身发抖,什么都不敢做。她想高声求救,但唱哑了的嗓子却怎么也叫不响。该死,也许应该打手机求救了。
忽然,她闻到了什么味道,一股腐烂的臭味,正向她的鼻子里扑来。
这味道令人作呕。
小绿捏着鼻子,捂着嘴巴,循着这味道向脚下看去。
“妈妈呀--”
瞬间,她终于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然后,她颤抖着蹲了下来,一股脑儿地把昨天的晚饭全都呕了出来。
在距离她脚下一米开外的地方,正躺着一具几乎扭曲变形了的男人的尸体。
九
人,只有在死后才是平等的。
叶萧不得不相信这句话。现在,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周子全就躺在他的面前,全身赤裸,皮肤苍白,在四肢附近呈现出一些紫红色尸斑。尽管如此,依旧可以看出他生前是一个体格健全的男人。
在法医实验室里的灯光下,叶萧可以清楚地看到周子全身上的几处伤痕,右胸有一处明显的锐器切创口,左腹部也有条类似的伤口。在叶萧看不到的死者背后,也有着相同的三处伤口。
叶萧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现在下午14点20分,法医方新已经对尸体初步检验完毕。叶萧和方新已经是老朋友了,他并不忌讳这里常年所散发着的尸体腐臭味,就和平常一样对方新说:“告诉我你的发现。”
“没什么新发现,一个典型的刀伤致死者,身中五刀,左后背的一刀是致命的,刺穿了他的肝脏。凶器是十厘米到十五厘米之间的小刀之类的锐器。”方新淡淡地说,一边在表格上记录着什么。
“说说死亡时间吧?”
“由于死前失血很多,尸斑不明显,处于湿润期。尸体已经僵硬,局部干燥,由于尸体是在潮湿的泥土上被发现的,少数局部开始腐烂。”方新摇了摇头,“够了,这些都已经记录在报告上了,总而言之,我估计死者死亡时间大约在三十六到四十三个小时以前。”
叶萧在心里略微算了算说:“也就是他没有回家的那晚。”
“叶萧,你似乎非常重视这起案子。”
“所有的命案我都很重视。”
方新摇了摇头说:“这是什么大人物吧?”
“他是证券公司的总经理。”
“你瞧,在这里还不是一样,无论是马路上的小偷小摸还是写字楼里的什么经理董事长,上了这张验尸台子,就都没有任何区别了。”方新一边做着手里事情,一边问道:“现场勘察的情况怎样?”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意外发现的,在一片竹林的一条小沟里。”
“竹林?”方新还从没听说过这座巨大的城市里还有竹林。
“街心绿地里的人工竹林。现场没有勘察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也许全都被前天晚上的大雨洗掉了,总之,我无法确定死者就是在发现尸体的地方被杀的,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遇害以后又被拖到这里来的。”叶萧说完以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方新说:“能对尸体再做一次深入的检验吗?”
“深入的检验?”
“我是想,能不能检查出死者生前所患有的某种疾病。”
“那要看什么病,有的病能查出,但有的病查不出。”
叶萧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感冒。”
“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没有开玩笑,对死者的调查来说,这也许很重要。”
方新点点头:“好的,虽然希望很小,但我可以试一试,就象上次你那所谓的木乃依诅咒的案子。如果他的感冒是由某种特殊的病毒引起的,也许可以查出一些残留的痕迹来。”
“谢谢。我出去一下。”
叶萧走出了法医室,在外面走廊的灯光下,他拿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很快,电话那头就接通了,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是容颜吗?你好,我是警官叶萧,昨天我们谈过。”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电话那头传来她沉着的声音。
“我很佩服你的冷静。对不起,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今天清晨,有人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我们认为那具尸体就是你的丈夫周子全。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可以到局里来确认一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叶萧在想象着此刻她的表情。
容颜终于说话了:“谢谢你,叶警官,我马上就到。”
十
她穿了一套黑色的衣服。
在她那张白皙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黑色宝石般迷人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正盯着她丈夫的尸体。
叶萧站在一米开外,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努力地捕捉着从她的脸上所掠过的任何一丝细节。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容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默默地看着她丈夫苍白僵硬的身体,就象是在看一块无生命的石头。当然,尸体确实是无生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的周子全和石头一样。
她点了点头。
然后,裹尸布又把周子全的尸体罩了起来,缓缓地推入了冷藏柜里。
“我们出去谈吧。”
容颜一言不发,跟在叶萧后面走到了外面的走廊里。白色的灯光打在她的额头上,她闭起眼睛,深呼吸了几口,背靠着墙壁,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
“你是不是感到不舒服了?”叶萧在她耳边轻声地问,“我经常看到这样的场面,许多家属见到被害亲人的惨状以后,都会有这种反应,有的是处于彻骨的悲痛,而有的则是纯粹出于对尸体的恶心。”
容颜立刻睁开了眼睛,她的反应相当快:“你怀疑我是后者?”
看起来她的脑子非常清醒,叶萧在心里想,他摇摇头说:“不,我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比起我所见到过的那些来确认死者的家属们,你真的很坚强,我很佩服你。有时候我们甚至要在这里准备一个医生和一些急救用品,以抢救那些因为悲伤过度而晕倒的家属。”
“有时候,在你们眼中,坚强未必是褒义词。”她把头扭了过去,不想让叶萧看见她的脸,看起来她还是有些恶心的感觉。
叶萧小心地说:“要不要去卫生间?”
“你大概在担心我会吐出来弄脏了这里吧?”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叶萧说,“请告诉我,卫生间在哪里?”
他们走下了一个楼面,在楼道的尽头,容颜低着头走进了卫生间。
叶萧等在外面,他看了看表:16点15分。
片刻之后,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郑重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他的面前。
“叶萧,我听说周子全的妻子来确认尸体了。她走了吗?”
“就在里面。”叶萧指了指卫生间。
郑重立刻就把声音放轻了:“喔,我明白了,在这种时候,这很正常。”
“不过,她还是表现得很镇定,非常镇定。”
“是啊,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个女作家呢。”郑重的声音压得更轻了,“叶萧,我很想见见这个女侦探小说家。昨天晚上你说她很漂亮,是吗?现在,她成为漂亮的寡妇了。哦,其实我的意思是,通常在类似的凶杀案中,漂亮的寡妇总是警方调查的重点。”
“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
“她进去多久了,怎么还不出来?”郑重就是一个急性子,他总是很惊异于叶萧的冷静和沉着。
“大概有十分钟了吧。”
郑重摇了摇头,把叶萧拉到了楼道的另一头,在确信没人听得到他们的声音以后,才对叶萧说:“刚才,我们对死者的随身物品整理了一遍。”
“发现了什么。”
“在那件全是窟窿的西装里,没有发现证件也没有发现皮夹子和任何现金,总之是什么都没有,裤子口袋里也一样,什么都没有。”
“其他东西呢?”
“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比如手表、手机、钥匙、各种卡片、还有小饰品之类的,全都没有发现。总而言之,他的全身上下,除了衣服裤子以外,一无所有,全都给扒光了。”郑重的眼睛注视着楼道的另一边,嘴巴里继续说:“至少从表面上来,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案。当然,也有可能是杀人者所故意制造的假象,在杀死周子全之后,又把他身上的东西全都一掠而空以迷惑警方。”
“或者--”叶萧停顿了很久,“在周子全的身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冷冷的看着郑重。
“她终于出来了。”郑重轻轻地说了一声。
叶萧把目光向另一边投去,他看到容颜正向他们走来。
“果然,她很漂亮。”郑重在他耳边说。
容颜走到了他们跟前,现在她看上去感觉要比刚才好多了,脸色上也恢复了血色。她冷静地说:“叶警官,谢谢你。”
“没关系,让我来介绍一下。”
但郑重却抢先说话了:“你好,我是郑重,是叶萧的副手,我们共同负责调查你丈夫的案子,对于你丈夫的死,我们感到非常遗憾,希望你能积极地配合我们。”
“你好。”容颜只是对郑重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她还是对叶萧说:“对不起,叶警官,请问我什么时候能够领回我丈夫的遗体,我不想让他继续躺在冰冷的藏尸房里,我希望能尽快地举行葬礼并火化。”
“当然,所有的家属都会提出这个问题的。不过,对于你丈夫的遗体,我们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不过请放心,最多再等两天,就会把你丈夫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去。”
“非常感谢你,这件事已经通知了天下证券公司吗?”
“我们已经通知了,明天我们会和他们详谈的。”郑重说话了。
“好的,那就再见吧,我还要早点回去,处理我丈夫的一些后事。”
叶萧点点头:“路上要小心,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家?”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容颜的眼睛又从他们的脸上游移走了,她淡淡地说了声:“不要送我了,再见。”
叶萧和郑重目送着容颜消失在公安局的楼梯下,然后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郑重问道:“你认为她有问题吗?”
“我的经验告诉我--”叶萧缓缓地说:“魔鬼往往与天使同在。”
十一
郑重走进了这间房间,从三十层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见到那座全国最著名的大厦和四周崇山峻岭般的楼群,仿佛在面对一个野兽出没的原始丛林。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照射进来,洒满整个房间,让他微微有些晃眼。叶萧放下了百叶窗,拦住了阳光,他背对着窗户环顾房间四周,对这间设在天下证券公司里的临时询问间还算满意。
“看来,你对这里已经熟门熟路了。”叶萧淡淡地说。
“因为我对调查金融犯罪有经验,不过,这一次是凶杀案。”郑重走到窗边,拨开窗叶子向外看着说,“昨天晚上,局里开了一个专门会议,说了些什么?”
“局里对周子全的案子很重视,这次牵涉面很大,不仅仅是我们公安局,还有检察院和证监会,局里已经通知经侦总队协助了。”
“你是说,天下证券公司可能有经济方面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这只是猜测。”
忽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罗新城来了。”叶萧点了点头,大声说:“请进。”
果然,是副总经理罗新城,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说:“叶警官,这个房间还不错吧?”
“是的,这要感谢你们的配合。”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昨天我们听说了周经理遇难的消息,大家都非常惊讶和难过,虽然在事先,我们有人猜测他可能会出事,但实在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罗新陈摇着头坐了下来,“好了,两位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的。”
郑重先说话了:“罗经理,前天我们已经谈过很多了,不过,现在的情况要比前天我们估计的严重得多,所以我们还想请你提供更多的线索。”
“这个自然,你们想问什么?关于周子全在最近两周里的反常现象,我和许多员工都说过了。”
“罗经理,你对周子全这个人的印象如何?”
罗新城一脸严肃地说:“周子全与我同龄,差不多与我同时进入天下证券,他这个人有很强的业务能力,在金融和证券领域享有极高的声誉。作为副总经理,我必须承认,天下证券公司能够有今天几亿资产的地位,除了董事长以外,功劳最大的就是周总经理了。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了,平时的日常工作都是周子全负责的,可以这么说,他的死对我们公司来说是一个极其巨大的打击,除了他之外,很难还有人能够管理好这个公司。”
“那么其他方面呢?你对他除了工作以外其他方面如何评价的呢?”
“这个--”罗新城低下头,停顿了片刻。
“怎么,有什么不方便吗?”
罗新城摇摇头说:“不,象我们这种证券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平时都把精力扑在工作上,很少顾及生活方面,所以,我对周子全在工作以外的各个方面实在了解不多,而且我一向不喜欢探究别人的私人生活,所以没办法做出评价。”
“那么,你对周子全的妻子熟悉吗?”郑重问道。
“对不起,也不怎么熟悉,我和周总经理的妻子总共只见过几次面,除了她的外表以外,没有其他什么印象。当然,我知道她是一个女作家,出版过一本很畅销的侦探小说。”
“你看过那本书吗?”叶萧问道,忽然他又笑了笑说,“对不起,也许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
“不,我没看过容颜的书。”
郑重忽然问道:“你去过周子全家吗?”
“去过几次,都是去谈一些公事,每次只坐几十分钟就走了,没什么特殊的印象。”
叶萧静静地观察着罗新城的眼神,他能从罗新城的眼睛里察觉出什么来,忽然,他调转了话题问:“罗经理,在你看来,周子全死因的最大可能是什么?”
“对不起,我实在说不出。不过,我相信你们也已经有所耳闻,现在业界内部纷传着许多关于周总经理的一些传言,其中有一些说法涉及到了天下证券乃至于目前的证券市场的许多敏感问题。不过,请你们放心,目前我们公司的财务等机要部门,正在紧张地检查帐务和资金记录,同时我们也请会计师事务所来帮忙,相信会平息外界对我们公司的种种猜测的。”
叶萧点了点头说:“谢谢你的帮助,罗经理,下次我们还会麻烦的。”
“那好,我先去忙了。”
在罗新城出门前,郑重忽然在他身后说:“对不起,罗经理,请问今天桑小姐上班吗?”
“是的,虽然周总经理不在了,但没有影响她的工作。”罗新城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请她来询问一下吗?”
郑重点了点头。
“好的,她马上就来。”
罗新城出去以后,郑重立刻对叶萧说:“你相信他的话吗?”
“世界上没有纯粹的谎言。”
“也没有纯粹的诚实--我听够了你的这一套话了。”郑重笑了起来。
叶萧也笑了,这时,有人在敲门。
“她来了。”郑重微微收敛了笑容。
“请进。”
桑小云走了进来。她的气色不是太好,先是向叶萧点了点头,然后对郑重说:“你好,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桑小姐,昨天你一定知道了周子全遇难的事情,你是怎么看的?”郑重的话语很轻松。
“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她低下了头,表情真有些忧郁。
郑重安慰着她说:“对不起,我们会尽快把凶手抓获的。”
“他们说凶手的手段一定很残忍,是吗?”她摇了摇头,身体有些颤抖地说:“我都不敢想下去了,前几天周总经理还是好好的,现在却--”
看来她真的有些伤心了,居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小巧玲珑的两腮涨得通红,她把头低下,又掏出了手帕在脸上擦着,她的声音有些变形了,却还在嘤嘤地说着:“周总经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他具有高贵的品质和超人的智慧,在整个天下证券,没有人能与他相比,无论在各个方面。”
“桑小姐,你现在一定很伤心吧?也许我们的询问不是时候。”
“不,我没事。”她又重新抬起了头,脸上又恢复了正常,只是脸上依旧红着,她继续说,“人们说周总经理有经济问题,甚至还说他死得不干不净,这全都是卑鄙的谎言。我了解他,他不可能是这种人,他是清白的,那些关于他的谣言,都是些嫉妒他才华和能力的小人瞎编出来的,某些人在别人死后还指指点点,都是些十足的懦夫。”
“看来公司里现在很乱?”
“已经一团糟了。”忽然,她又想起来什么,“不过,刚才董事长回来了。”
“黄冈董事长?”
“是的,这个星期他在香港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在听说周总经理出事以后,就急忙提前两天赶回来了。两个小时前,他刚下飞机,现在他在顶楼的休息室里休息,暂时不见客。”
叶萧淡淡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下次再拜访他吧。”
“是的,董事长的身体一直很不好,平时公司里的具体事务都由总经理负责,现在董事长受到的打击肯定很大,他需要休息。”
“桑小姐,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去了。”
桑小云点点头,她走到门口,又过头来问道:“请告诉我,你们有把握抓住凶手吗?”
“绝对有把握。”郑重斩钉截铁地说。
“谢谢你,郑重。”桑小云咬着嘴唇,那样子楚楚可怜,她轻声地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周总经理死的时候,有没有痛苦?”
叶萧回答了她的问题:“从尸检的结果来看,他一定承受了很多的痛苦才死的。对不起,也许这个消息会使你伤心,但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桑小云努力使自己显得镇定自若,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
她离开了这里,悄无声息。
郑重摇着头说:“我怎么觉得她比容颜都更显得伤心,她刚才出门的时候那语气那神态,倒更象是一个未亡人。”
“你也嫉妒周子全了吧?对不起,开个玩笑。”叶萧站起来,拉开了百叶窗,对着窗外的摩天大厦说:“通常,总经理死了,秘书当然会很难过的,至于难过的原因就说不清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忽然,叶萧变得非常严肃地说:“你经历过失去自己所爱的人的感觉吗?”
郑重茫然地摇摇头。
“我经历过。”
说完这句话,叶萧闭起了眼睛,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实在不愿再想起那些往事。
十二
鸟几乎要饿死了。
“对不起。”马达对鸟说着,他取出了鸟食,倒在鸟笼的陶瓷小缸里。这只鸟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立刻发疯似的吃起了食物,很快就把一小缸小米都吃光了,马达又连忙加了许多。看着鸟儿吃食的样子,马达想到了自己,如果那天晚上,他相信了鸟给他的警告,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些可怕的事情了。看来,动物的预警能力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而绝不仅仅限于地震台风等自然灾害。
马达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屋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臭味,他已经有三个晚上没有回家过夜了。前两个晚上,他都是稀里糊涂的,独自在那个陌生女人的房间里过的夜。而昨天晚上,他整夜都在开车营业中度过,接着又做了一个白天的生意,直到他两腿发酸眼冒金星,他才匆匆忙忙地开回家里。
现在,鸟已经吃饱了,它惬意地站在笼子里,肚子鼓鼓的,那里面的东西很快就会化为一堆鸟粪。马达离开了鸟笼,来到了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是谁?”
他都几乎不认识自己了。眼眶又红又肿,面无血色,头发零乱不堪,就象刚跟人打了一架似的。马达立刻打开水龙头,他把冷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冰凉的感觉渗入他的皮肤,也许这样可以使他好受一些。
突然,门铃响了。
急促的门铃声让马达的心里一阵乱跳,他小跑着过去打开了房门。
“嗨,表哥。”
原来是小绿,她是马达的表妹。
“小绿,你怎么来了?”
小绿自己走了进来,她仔细地环视了房间一圈,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你房间里藏着什么人呢?”
“你说我藏着什么人?”
“情人啊。”
“切,你又在胡说八道了。”马达总是受不了小绿口没遮栏的说话。
小绿伸了伸舌头,说:“表哥,我都快饿死了,快给我弄点吃的。”
马达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刚刚回到家里,只有方便面吃。”
“方便面!太好了,我就喜欢吃方便面。”小绿拉着马达的手说:“快弄给我吃吧。”
马达无奈地来到灶坯间,自己动手煮起了方便面。在这个城市,除了小绿以外,他没有什么亲人,所以小绿的任何要求他都会答应。五分钟以后,马达把两碗面端上了桌子。
小绿似乎永远都没有禁忌,在吃面的时候忽然说:“表哥,你见过凶杀案里的死者吗?”
马达心里一抖,脑子里立刻联想到了那天晚上的可怕经历。而他嘴巴里的面条则几乎喷了出来,他连咽了好几口才控制住自己:“小绿,你不要吓我。”
“表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一下子煞白了?”小绿疑惑地看着马达。
马达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竭力要掩饰自己心里的恐惧,却怎么也装不出来。
“表哥,你流虚汗了。”
“不,是吃方便面热出来的汗。”
小绿继续一边吃一边说:“表哥,我看的出来,你真的有些害怕了。过去你的胆子没这么小啊?好了,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看到死人了,一个被杀死的男人。”最后几个字,她加重了语气,“其实,我也很害怕,到现在一想起那个人的脸,我就浑身发抖。”
“是什么时候?”马达的心里有些隐隐地不安。
“就在昨天的清晨。你知道那一大片由人工竹林组成的街心绿地吗?”
马达的表情又僵硬住了:“是那儿?”
瞬间,他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一场车祸,就发生在那片绿地边的小马路上,难道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
“又有什么不对吗?我总觉得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小绿差不多已经吃好了。
“没,没什么。小绿,你继续说下去。”
“昨天清晨,我有些喝醉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那片人工竹林里,也该我倒霉,一不小心滑到了一条暗沟里。就在那条小沟里,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小绿的脸上是一副异常恶心的表情,“表哥,你想象一下,如果你看到在离你只有一米远的地方,正躺着一具散发着腐烂的恶臭的尸体,你会怎么样?”
马达推开面前盛着方便面的碗,用手捂着嘴巴,他差不多都快呕了。
“没错,会呕出来的,我当时吓了个半死,立刻就呕了一塌糊涂,然后用手机打了110报警,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一大群警察,没完没了的询问,足足折腾了一个上午。真该死。”然后,她轻轻地骂了一声。
马达呆呆地坐在那里,他的胃里很难过,那些刚吃下去的面条又开始折磨他了。他表情痛苦地说:“小绿,你看清了那个死人是什么样子吗?”
“虽然很恶心,但我看得出,那是个有钱人,穿着名牌的西装,可惜啊,那套西装上全是窟窿和血迹,脏得要命。死人的那张脸嘛,也很可怕啦,让人起鸡皮疙瘩,我不敢细看,大概是三十来岁的样子吧。”
马达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小绿奇怪地问:“表哥,你怎么不吃了。”
“我让你说的都快吐了。”马达冷冷地回答,然后把碗里的面条都倒进了水槽里了。
小绿歉意地伸了伸舌头说:“表哥,我走了。”
“你把这里当饭店啦?”
“晚上我还要去上班呢。”小绿站起来,抹了抹嘴,走到窗边,看了看马达养的鸟,它在笼子里一条腿站着,已经睡着了,她轻声地说:“表哥,你这只鸟怎么还没死?”
“你希望它死吗?”
“我只是觉得这只鸟不吉利,会给你带来厄运的。好了,谢谢你的方便面,再见。”
小绿象一阵风似的离开了这里。
马达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房间里,只有一只睡着了的老鸟与他相伴。他叹了一口气,把小绿吃完的碗又收拾了一下。然后,他躺倒在了床上,打开了电视机。
正好是电视台晚间新闻的时间,马达百无聊赖地看着新闻,心里却在想着刚才小绿的话。难道小绿发现那具男尸就是那晚的男人吗?马达的心里一阵发毛,他不愿意相信,也许,那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起凶杀案,与他无关。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在那片人工竹林里呢?那块地方是马达的恶梦,两年前他的车轮夺去了一个无辜的女人的生命,这是他人生中永远的阴影。想着想着,马达的心里越来越乱了。
忽然,他听到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声音:“昨天清晨,在本市的一块绿地里发现一具男尸。”
马达的目光立刻对准了电视机,没有竹林的画面,只有表情严肃的电视台社会节目男主持人的脸。主持人的语速很快,吐字清晰:“经市公安局核实,该具男尸正是前不久失踪的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周子全。警方正在就此案进行进一步调查,本台记者报道。”
最后,新闻节目的一角出现了一张周子全的照片,那张照片迅速就灼痛了马达的眼睛--没错,就是他。三天前的那个傍晚,照片里的这个男人坐上了他的出租车,来到该死的安息路,最后死在了他的面前。
电视里的照片只出现了几秒钟就被切掉了,主持人又开始播报其他新闻了。
马达挥出了一拳,重重地击在墙壁上。他心里暗暗想,那个男人真的死了,他的名字叫周子全,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
他开始大口的喘气,电视机里继续传出报道无聊的新闻的声音,他关掉了电视机,房间里恢复了死寂。马达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黑夜正笼罩着这个城市,不知道还有多少阴谋在发生,而他马达,则已经被卷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旋涡。
这个时候,马达并不知道,自己就处于旋涡的中央。
十三
“周子全--容颜??? 周子全--罗新城??? 周子全--桑小云???”
叶萧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行文字和符号。忽然,他的背后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立刻合上了本子。
“你在写些什么啊?叶萧。”
又是郑重,他来到叶萧的背后,指着笔记本问。
“只是些关于周子全案子的心得体会。”
“你就喜欢记。”郑重坐在了叶萧的面前。他感到办公室里的空气有些闷,于是,他打开了窗,从这里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公安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警车。
“就象作家要把突如其来的灵感记录下来一样,在某种程度上,警察也和作家一样,需要灵感。”
郑重忽然笑了起来:“就象作家一样?象那个女作家,漂亮的寡妇?”
“至少她是一个很出色的侦探小说家。”
“叶萧,但我觉得侦探小说家和侦探完全是不同的概念,如果让柯南道尔来做侦探的话,他可能连福尔摩斯的一桩案子都破不了。”
叶萧微微笑了笑说:“好了,说正事吧。昨天法医室又对周子全做了一次尸检,我原本是希望方新能够查出周子全身上的某种病毒。”
“就象你破获的那宗木乃依诅咒案?说实话,那宗案子你干的确实漂亮。”
“可惜,昨天方新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发现,让周子全的尸体又挨了几次刀。昨天下午,他们已经把周子全的尸体送到殡仪馆里去了。”叶萧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既然尸体和案发现场上都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这案子可能需要些时间了。”郑重坐在了窗台上,“叶萧,如果不是意外的抢劫杀人的话,你看谁的作案嫌疑最大。”
叶萧摇摇头:“这我可说不清楚。不过,从目前我们调查过的几个对象来说,容颜、罗新城、桑小云都有可能。”
“桑小云也有嫌疑?”
“是的,从她的话语里可以看出她和周子全的关系很密切,当然,总经理与漂亮的女秘书之间,说不清道不明关系也是常有的事。不过,我总觉得她的话里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你是说她那里还有线索?”
“可能是吧。”叶萧笑了笑说,“郑重,这几天你和她的关系套得很近嘛,嗯,她确实很迷人的,不过你也要当心。”
“放心吧,叶萧,我是一个警察。”郑重又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叶萧当然相信他,“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至于罗新城,我觉得他隐藏的东西更多,他有的话明显是在说谎。”
“这个我也看出来了,关于那些关于周子全有经济问题的谣言,很有可能就是罗新城散布出来的。而且,周子全的死,从行政上来看,最大的受益者毫无疑问就是罗新城。他是副总经理,正总经理一死,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接替正职的位子了。”郑重越说越起劲,“根据我暗地里对天下证券某些员工的调查,他们说虽然表面上周子全和罗新城的关系很好,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的很僵,总是暗中较近,有时候还互相拆台。当然,在正副职之间,这种事也是常有的,未必真的会杀人。”
“不过,也很难说,最近几年确实有过很多这样的案例。”
“既生瑜,何生亮。”郑重忽然念了一句周瑜临死前说的话。“周瑜嫉妒诸葛亮的才能高于他,所以就总是想方设法要杀他。”
“郑重,你变聪明了。从各方面来说,周子全的能力和才华确实要高于罗新城,罗新城有嫉妒心理也是很正常的。”
“那么容颜呢?那个作家寡妇,还是叫寡妇作家?”
“我调查过了,他们去年才结婚,只有一年的时间。周子全今年三十六岁,而容颜只有二十六岁,足足小了十岁。”
“现在十岁也不是很大的差距,而且周子全的外表和风度都很好,又有钱有地位,容颜应该满足了。虽然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也正因为如此,感情才深嘛。如果一起生活了太久,反而没了感情,是吧?”
叶萧点了点头:“嗯,你的分析也有道理。不过,我从与容颜的交谈的时候,可以从她脸上捕捉到一种非常奇特的细节--她在说起她丈夫的时候,无论是语言还是表情,都丝毫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我觉得这并不符合新婚一年的夫妇应该有的感觉。”
郑重细细地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除了我们设想的几种作案动机以外,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性?”
叶萧赞许地点了点头,缓缓地说出了两个字:
“情杀。”
十四
十七点零五分。
马达半开着车门,用手支撑起身体,把头探出车厢,仰望着那座三十二层的写字楼的最高一层,他已经知道了,那里是天下证券公司总经理周子全生前工作的地方。西天上飞起了红色的云霞,衬托着高高的玻璃大厦的楼顶,使他感到一整眩晕,马达有恐高症,即便是仰望高处也会头晕,于是他又把身体缩回到了车里。
一分钟以前,马达看到两个年轻人从写字楼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穿着一身黑色警服,另一个虽然穿着便服,但从那人敏锐凌厉的眼神里可以猜测出他的职业,他们行色匆匆,嘴里在不停地说些什么,然后坐进了一辆公安局牌照的桑普,离开了这里。
马达推想,这两个人就是调查周子全案的警察吧。当两个警察走出写字楼大门的瞬间,马达真有一种冲动:立刻就跑到他们面前,把自己在安息路那晚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他们。然而,马达的双腿却没有听从自己的大脑,他呆呆地僵坐在车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种奇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悄然鸣响--神在看着你。天哪,是那个神秘的死者:周子全,临死前的话再度扣响了马达的耳膜。马达被这幻听所深深地震慑住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地恐惧,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肉体,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警察坐上车子迅速开走,他才暂时从恐惧中解脱出来,此刻,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被虚汗浸透了。
深呼吸。马达几乎虚脱地把头倒在座位的靠垫上,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难道就是为了看一眼那个死鬼上班的地方吗?莫名其妙,他暗暗地咒骂了自己一声,然后踩动油门,准备离开这里。
忽然,在他视线的右侧,有人在叫车。现在马达不想放过任何生意,他开了过去,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坐进了他的后座。
“去半岛花园。”女孩子轻轻地说。
马达从后视镜偷偷地看了看那女孩子,虽然穿着得并不十分艳丽,但长得却不错,是那种惹人怜爱的办公室小姐。不过,以马达的经验,这样的女孩子去半岛花园那种富人区,虽然现在时间是早了点,但说不定也是从事某种让人厌恶的职业的吧。
他并不多想,径直朝半岛花园的方向开去,那里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如果不堵车的话也要近四十五分钟。忽然,身后的女孩子说话了:“对不起,能不能把电台打开,我想听一听新闻。”
马达打开了电台,熟练地把频率调到了新闻节目。时间正好,电台里正在播放本市的一些社会新闻,很快,马达就听到了一条关于周子全案件的报道--
“本台记者从市公安局获悉,原天下证券公司总经理周子全遇害案正在加紧侦破过程之中,目前尚不能了解案件的进度。另据报道,周子全遇害事件已经在证券和金融界引起了很大震动,据不愿透露姓名的圈内人士表示,此事很可能将影响到目前的证券市场。本台将会密切关注此案的侦破进程。”
电台里关于此案报道到此为止,接下来是一条无聊的社会新闻。马达在听的同时,也从后视镜里注意到了后座的那女孩子脸色一变,她似乎很在乎那条新闻,轻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微微有些发抖。
忽然一阵喇叭声从马达的旁边响起,他这才明白刚才自己居然走神了,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车子,他猛踩刹车,那辆两吨的小卡车从他身边擦肩而过,马达吐出了一口气:好险。
“请把电台关了吧。”那女孩突然说。
看来,她要听的就是关于周子全的新闻,马达遵照她的话关掉了电台。
几十分钟以后,他开进了半岛花园豪华的大门,夜色已经徐徐降临,但大门口依然灯火通明,几辆进口轿车进进出出。过去他来过这里几次,拉的都是来此的访客,因为住在半岛花园里的人个个都有私家车。在那女孩子的指引下,马达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车道开了进去,两边所见的都是连体或者独立的大小别墅式建筑。
最后,他停在了一栋白色的独立式两层别墅前。女孩子付完了车费,这是今天马达做的最大的一笔营业额。等到她下车以后,马达就徐徐地开始倒车,准备按照原路返回。
当马达倒好了位置,正要开回去的时候,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栋白色别墅。他依稀看到那女孩子站在别墅的门前按着门铃,房门很快就打开了,门前亮起了一盏白色的灯,然后,马达看到门里有一张熟悉的脸。
上帝啊,真是她吗?
马达轻声地问自己,他又揉了揉眼睛,在别墅门前白色的灯光下,那张脸异常清晰地呈现在了马达的眼前。
距离十二米,正正好好,绝对不会看错,就是她,那个神秘的女人。
很显然,她并没有注意到马达和马达的车。她倒是对来访的那个女孩子感到有些意外,互相说了一两句话以后,她把那女孩子让进了房间,然后又把房门关上了。
马达呆呆地坐在车上,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扇白色的房门上。他的脑子里在急速地转动着,他的第一个问题是:她怎么会住在这里?
这里是半岛花园,是富人居住的别墅区,与那间小得可怜的屋子简直是天壤之别。马达又想到了她的那间小屋子,他在那里面居然度过了两个夜晚,他在那间斗室里愚蠢地等待着她回家,绝对不会想到她居然住在半岛花园的别墅里。
他的身体里一阵发抖。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马达立刻又想到了其他的一些可能性:她可能是一个褓姆,在半岛花园的富人家里工作。但是,马达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刚才她开门的时候,马达看到她穿着一件显然是非常昂贵的衣裙,她的样子就象半岛花园里的许多女主人一样,这样子绝对不可能是褓姆。那么,难道她是--不,马达实在难以把她同那种有钱人所豢养着的金丝雀联想在一起。
不,不,不,马达找不到答案,依照人们日常生活的逻辑,他找不到答案。
他又深呼吸了一口,把目光投向那栋白色别墅,夜色下,别墅的轮廓越来越模糊,从底楼拉着厚厚的窗帘的窗户里,露出了白色的灯光。马达又想到了刚才在出租车上,那个女孩子听到电台里周子全的消息时的那种表情,而那女孩又是在天下证券公司的写字楼下面上车的,可见,她很可能与周子全有着某种关系。现在,她又来拜访这个让马达摸不着头脑的神秘女人。显然,她们认识,按照这种推理,这个神秘的女人必然与周子全有关。
马达痛苦地摇了摇头,他现在相信,自己原先的猜测是事实,她确实与那桩发生在马达面前的凶杀案有关,而且关系一定非同一般。
也许,这是一个大阴谋。
他继续停在这里,呆呆地看着那栋白色别墅,他不知道自己要停留到什么时候。忽然,马达想到如果等一会那个女孩子出来以后,看到他依然停在这里,也许会起什么疑心的。于是,他只能离开这里,离开之前他记下了这里的门牌号码。
马达飞速地开出了半岛花园,在四周的小树林里,似乎有某一双锐利的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
“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请告诉我,该怎么办?”
十五
“是你?”
“我不可以来看看你吗?”
“当然,你当然可以。”容颜平静地说,把她丈夫生前的女秘书桑小云让进了房里。
桑小云来过这里几次,并不怎么陌生,她大方地走进客厅,第一眼是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张周子全的大幅照片。那张照片的背景是韩国济州岛的大海,周子全站在照片的中央,穿一件黑色的衬衫,面色冷峻,那气魄宛如是大海的主人。
这幅照片是桑小云拍的。
那是一年前,她作为秘书陪同周子全去韩国开一次国际会议的时候。而此刻,看着这张她曾经十分得意的照片,却有了一种淡淡的伤感。
“我知道,这幅照片是你拍的,我必须承认,你拍得很不错。”容颜淡淡地说,“请坐下说话吧。”
桑小云欠身坐下,盯着容颜那身衣服说:“你这条裙子不错,与你的体形很相称。”
“谢谢夸奖,这是半年前买的。”
“你穿着这套衣服,看起来样子还不错。”
容颜明白她这句话里暗藏着的火药味,她淡淡地回答:“你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吗?”
“不,这很好。”
“要喝些咖啡吗?”
桑小云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容颜端着两杯咖啡放到了她面前。桑小云用调羹匀了几下,然后轻轻地啜了一口,她皱起了眉头:“为什么你冲的咖啡的总是这么苦?”
“我喜欢这味道。”容颜端起自己那一杯,也轻轻地喝了一口,她的表情显得很舒服。
“容颜,你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你是在赞赏还是批评?还是兼而有之?”
桑小云并不回答,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说:“你看过他的尸体了?”
“是的。”
“他怎么样?”
容颜淡淡地吐出了一口气,说:“我必须如实地告诉你,我所见到的很糟糕。”
“有多糟糕?”桑小云用试探性的口气说。
“不,你是绝对无法想象他躺在公安局验尸房里的样子的。”容颜呡了呡嘴唇,冷冷地看着桑小云说,“他一定承受了很多痛苦,简而言之就是惨不忍睹,他的--”
“别说了。”桑小云忽然打断了容颜的话,她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容颜,求求你了,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真的受不了。”
容颜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桑小云以一种挑衅性的目光回击着容颜的眼睛,她想,也许这是总经理女秘书和总经理夫人之间特有的目光。
“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不要为他的死太伤心。”
桑小云摇了摇头,冷冷地说:“其实,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只可惜,你显得不怎么伤心。”
“是吗?可是,谁又能说清楚,什么才是悲伤?”说完,容颜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又对桑小云说:“快趁热把咖啡喝了吧。”
此刻,桑小云的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楚楚可怜,似乎容颜的话有某种魔力,让她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口咖啡,虽然那苦涩的味道让她的舌头很难受。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容颜靠近了她说。
桑小云忽然站了起来,她显得非常害怕,后退了一步,大声地说:“你对他干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尖很高,完全不同于平时说话的语气,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你说我干了什么?”容颜平静地回答。
桑小云忽然感到自己有一股昏昏欲睡的感觉,她盯着自己刚才喝过的咖啡杯,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咖啡。”
“咖啡不是好东西。”桑小云摇了摇头,她又清醒了一些,然后自己走到了房门口。
容颜跟在她后面说:“你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忽然,桑小云在门前回过头来,那样子忽然变得十分可怕,她睁大着眼睛对容颜说:“我知道,在他死以前,藏着一个秘密。”
容颜怔怔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桑小云继续点了点头,她自己打开了房门,凉凉的晚风窜入了房里,让她和容颜都打了一个冷战,她倚着门说:“也许,我知道那个秘密。”
容颜默默地看着她。
桑小云嘴角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离开了这里,她独自走进半岛花园的车道,似乎是轻车熟路的走到了大门口。忽然,一辆迎面开来的汽车的前灯照亮了她的瞳孔,使她一阵眩晕。
十六
现在是22点05分。
今晚的月光如洗。
大约二十米外,柔和的灯光反射在白色的窗帘上,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映在窗帘上的女人的背影。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身体的线条很美,如同一支深夜摇动的烛火,他很喜欢她那种样子,尽管看不到她的脸。
他能听到依稀的音乐声,从她的房间里传来。
她的影子静静地坐在窗前,微微地摇动,富有某种韵律,似乎沉浸于那音乐声中,那是什么音乐?他不知道,他对音乐从来不感兴趣,可女人们喜欢,特别是她--一个漂亮的寡妇。
她是一个难以靠近的人,毫无疑问,没有人能弄懂她心里所想的。也许,只有从她映在窗帘上的背影中,才能发现什么。
已经22点20分了。
他有些渴了,于是他喝了一口水,当他再抬起头来,发现月亮已经躲到了云朵中间。再向她的窗户看去,她似乎是在打电话。她一边手边拿着电话,一边在窗前不断地来回踱着步子,那样子好象有些焦虑,这可不一般。
电话没完没了,二十几分钟过去了,她才把电话放下了。
她依然坐在窗前。
又过了半个小时,灯忽然灭了,整栋房子连同她都沉浸在了黑暗中。他想,她应该睡下了吧。
然而,他想错了。
她出门了。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她穿着一件全黑的衣服,把自己与整个黑夜融为一体,她向位于别墅区另一端的第二出口走去,很快就象空气一样消失了。
月亮又出来了。
它很美,我想。
十七
现在来是不是太早了?叶萧望着早上的太阳,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他的脸上,他喜欢这样的阳光。他抬起表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八点半。
他知道住在半岛花园里的女人们大多数都有睡懒觉的习惯,因为她们实在没有必要象其他女人那样,很早起来为生活和家庭而奔忙。可他不得不来,因为在昨天晚上,郑重告诉了叶萧一件原先被他忽视了的事,这件事是如此重要,使得叶萧必须要尽快地来向容颜了解具体的情况。
叶萧在停顿了片刻之后,按响了这栋白色别墅的门铃,照郑重的话来说,这是漂亮寡妇的家。
他静静地等待着容颜的脸出现,就象一年以前他阅读了那本《新月街谋杀案》那样,他一度非常崇敬这位神秘而富有智慧的女侦探小说家,非常渴望一睹她的真容。尽管他已经与容颜见过两次面了,可他还是希望再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女人,只不过,现在是为了调查她丈夫的死。
好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人开门。
她不在家?一阵隐隐的忧虑划过了他的眉头,如果真的是那样,就有大麻烦了。
正当叶萧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
她站在门前,身上披着一件夹克衫,但叶萧却可以看到她的夹克里面是一件薄薄的睡衣。
“对不起,我打扰你休息了。”
“不,叶警官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刚起来,请进吧。”她的脸色很苍白,眼圈有些发青,那双漂亮的眼睛微睁着,似乎显得十分疲劳,叶萧猜想这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造成的。
在走过容颜身边的时候,叶萧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的阵阵体香,他在心里暗暗笑了一声。其实,他是在笑自己,眼前似乎又一掠而过那些熟悉的人影,他知道,自己早已经成熟了。
“请坐吧,你想我可以给你弄点东西吃。”容颜一脸倦容地看着他说,“你吃过早饭了吗?”
叶萧坐了下来说:“谢谢,我吃过了。”
“真的吃过了?”
“当然,如果你不好意思,我可以出去等你吃完早饭再进来。”他微笑着说。
容颜摇摇头:“不,我不饿,一点都不饿。”
“对不起,我看你似乎没有睡好?”
“是的,我的丈夫刚刚被人谋杀了,而凶手还没有找到,你认为我能安安稳稳地睡好觉吗?”容颜淡淡地说,一边说着,一边把头发的马尾扎起来。
叶萧微笑着点点头:“当然,我完全可以理解。”
“好了,叶警官,请告诉我,那么早来到底是什么事?是不是案子有进展了?”
“不,昨天晚上我的同事告诉我一件重要的事。我很奇怪,为什么以前我们两次见面的时候,你都没有提到这件重要的事情。”
容颜微微呡起了嘴唇:“你是说--”
“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
“是罗沁雪。”
容颜淡淡地回答,她的目光又柔和了下去。
但叶萧却不想放过她:“你认识罗沁雪?”
“不,我从来没见过她。”容颜摇着头,她站到了窗前,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变成了一股特殊的颜色,她缓缓地说:“当我认识周子全的时候,罗沁雪已经去世半年多了。”
“即便没有见过她,但想必周子全一定对你说过她的事情。”
“不,他不愿意提起他那意外死去的第一位妻子,从来都不愿意提起,所以,我无法告诉你更多。”容颜回过头来,看着叶萧说:“我只知道,罗沁雪是出车祸死的。”
“车祸?”
“是的,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真的吗?你真的只知道这些?”叶萧微微欠身,把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问着。
容颜幽幽地说:“你在怀疑我?”
“不,我只是想,你可能会把某些事给遗忘了,我只是想帮你回忆起来。”
容颜低下了头,她想了想后说:“有一次,那是几个月以前,罗新城到我们家里来,他大概是和我丈夫谈一些公司方面的事情。罗新城和我丈夫说着说着,不知道为什么争吵了起来。”
她忽然停了下来。
“他们吵起来了,说啊,请说下去,你说的很重要。”叶萧催促着她。
“我说下去。让我想想,对,当时我很清楚地听到罗新城说起了罗沁雪,他指着我丈夫的鼻子说:‘我妹妹就是被你杀死的。’”容颜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有见到罗新城如此生气过,特别是对我丈夫。”
叶萧的心里一惊,他尽量不让内心的惊讶表现在脸上,他淡淡地说:“你是说,当时罗新城所说‘我妹妹’就是指罗沁雪?”
“我想是这样的。罗沁雪应该就是罗新城的妹妹了,只是我丈夫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这事。你去问一问罗新城就知道了。”
叶萧点了点头,他心里已经有数了。现在,一个更加复杂的迷宫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哪里才是迷宫的出口呢?他的心里纷乱着,毫无头绪。忽然,他想到了眼前这位“漂亮的寡妇”所写的那本书《新月街谋杀案》,在这本侦探小说里,作者容颜成功地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犯罪迷宫,然后再由三十年代上海租界的一位年轻探长所侦破。
他抬起了头,紧盯着容颜的眼睛,靠近了她说:“对不起,能问你一个与本案无关的问题吗?”
容颜微微笑了笑,回答:“随便问吧。”
“能否告诉我,你是如何构思《新月街谋杀案》里的犯罪的?”
“叶警官,你很喜欢那本书吗?”
“是的,非常喜欢你的构思和文字,可以与我表弟创作的系列悬念小说相媲美。”叶萧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些。
“你表弟的小说?”她笑了起来,“我记起来了,《病毒》和《诅咒》,还有《猫眼》。”
“没错。”
“其实,侦探小说与现实中的案件是完全不同的,你不要指望现实中的罪犯也象侦探小说中的那样聪明,侦探小说中的罪犯几乎就象艺术家那样智慧和完美无缺,只有更加出色的艺术家才能找到他们的漏洞。但是,这仅仅存在于小说中,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
叶萧的眼里闪烁出一种异样的东西,他忽然显得有些兴奋地说:“不,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艺术家式的犯罪与侦探。”
“可是,你所说的艺术家般的犯罪与侦探都是侦探小说家用笔写出来的,就象我写的《新月街谋杀案》里的莫威廉探长。”
“所以,只有出色的侦探小说家才能进行艺术家式的犯罪。”
容颜忽然笑了出来:“你是在说我吧?”
“可你的确是一个出色的侦探小说家,而且是女小说家。”
“就象阿加莎。克里斯蒂?不,叶警官,你太夸张了。”
“不过,就我个人认为,《新月街谋杀案》并不亚于《东方快车谋杀案》或者是《美索不达米亚谋杀案》。”
“你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容颜笑着说,“知道吗?你做警察真是可惜了。”
叶萧立刻后退了一大步,冷冷地说:“我喜欢警察的职业。”
容颜不再说话,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叶萧在她身后轻轻地说:“容颜,感谢你提供的线索。我先走了,但愿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不是来对你询问案情,而是来向你探讨如何构思侦探小说。”
“非常好,我希望这样。”
叶萧自己走到了门前,笑着说:“别送了,当心着凉,如果昨天晚上没睡好,现在再钻回到被子里还来得及。”
走出这栋白色别墅以后,叶萧钻进他的车里,取出了笔记本,最近的几页纸已经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其中有许多都是容颜、周子全、罗新城、桑小云的名字。他在罗新城的名字下面加了一个着重的记号,后面又加了一个问号,在问号的后面,他用记号笔写下了一个带着黑色方框的名字:罗沁雪。
十八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马达睁大着黑色的眼睛,驾着他的出租车,在被黑夜笼罩的马路上飞驰着。此刻,他正静静地听着电台里的播音,这是一首顾城的诗。
这几天,他的脑子里全都是那双黑色的眼睛,那个叫周子全的男人,死在他面前时的眼睛。
神在看着你。
他的嘴里默默地念着这句话,他始终都无法理解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意义,难道真的有一个无所不在的神灵,高高在上的监视着他吗?不,这句话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或者,这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还有跟多的话永远地藏在了死者的心里。
晚上九点,马达开到了他曾经度过了两个夜晚的那栋小楼。
她到底是谁?
马达的手里握着那把房门钥匙,他一直保留着它,他想亲手把这把钥匙还给她。其实,他完全可以开到半岛花园,再找到别墅里的她。然而,马达却不想这样,他所认识的,是住在这间小屋子里的她,而不是住在半岛花园里的贵妇人,尽管她们是同一个人。
他小心地走上了三楼,用钥匙打开了小屋的房门。
房间被整理过了。没错,马达清楚地记得,他最后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房间里的布置很乱,地上还留着可乐罐头。而现在,房间里干干净净的,显然是被打扫过了。
她又来过了。
马达摇摇头,他实在无法理解:这间小屋子,对于半岛花园里的女人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必须找到答案。
于是,他的目光在这小屋子的四周扫视了起来,他看不到任何显眼的东西。然后,他大着胆子打开了柜子,总共只有三个抽屉,第一个抽屉里放着几样日常使用的杂物,象剪刀、电池、笔、餐斤纸等等,还有上次马达用来处理她伤口的护创膏和红药水。
第二个抽屉很大,里面全都是书,所以特别的重,马达索性把整个抽屉给拉了出来。他发现抽屉里有全套的福尔摩斯探案集,还有几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除此之外,是一些他所没有听说过的作家的书,其中有一本《新月街谋杀案》,作者的署名为容颜。马达随便拿起了一本柯南道尔的《巴斯克维尔猎犬》翻了翻,书页显得有些旧,看起来是经常被人翻看的。
接着,马达打开了第三个抽屉,一股特别的味道直扑入他的鼻孔,瞬间几乎让他神魂颠倒,那是女人身体里所特有的味道。原来抽屉里是她的衣服,主要是内衣,但不多,只有几件而已,马达不好意思多看,立刻又把抽屉关上了。
柜子里就这些了。马达又打开了冰箱,和上次一样,里面空空荡荡的。然后,他走进了那个卫生间,虽然小,但很干净,水槽前有一面镜子,旁边有毛巾牙刷牙膏还有一些护肤品。
马达走出卫生间,目光落到了房间里唯一未被他动过的那台电脑上。他打开了电脑,里面东西不多,没有游戏,也没装其他什么软件,甚至还不能上网。他打开了电脑里的“我的文档”,发现里面有许多WORD文件,他打开了其中的一个,内容是一篇小说,他没有细看就退了出来,关闭了电脑。
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发现,马达有些沮丧,一阵困意袭来,使他不自觉地躺倒在了床上。他想自己很快要睡着了,浑身麻木,就象陷入了沼泽之中,永远都难以脱身了。他已经陷了进去,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最后的结果就是被泥浆覆盖的灭顶之灾。
但他并没有睡着。
时间,如同古时的滴漏一样,一点一滴地坠落在马达的心里,他始终闭着眼睛,躺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小屋里,而他的灵魂,则游荡于半梦半醒之间。
马达在等她。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似乎听到了一股特别的声音,悄悄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一股淡淡的气味袭来,瞬间充塞于马达的胸腔,他的意识开始清楚起来。
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在靠他最近的地方停止。一道纤细的影子,越过他闭着的眼皮,落在了他黑色的瞳孔中。
她来了。
马达没有猜错,她果然来了,就象来赴一个约会。他并不动,依然保持着熟睡的姿势,尽管他的心跳在不断地加快。他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这个闯入她家的不速之客,她的眼睛离他很近,但她似乎并不害怕,反而,是有另一种感觉。
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她就在眼前,她已经是他的猎物了,抓住她,不要让她跑了。
马达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张惊恐的脸。她就象一个受惊了的小野兽一样,眼睛瞪大着,怔怔地看了他几秒钟,随即转身向后跑去。
马达飞快地伸出手,向她抓去,但是却一把抓空了,她已经跑出了门外。马达从床上一跃而起,跟着她追了出去。
午夜时分,陡峭的楼道上,响起了两个人急促的脚步声。
马达几乎是滚下了楼梯,他一边追一边喊着:“你是谁?站住。”
她继续向前跑着,直到冲出小楼,月色下,她的头发如野兽的长毛般飞舞着,飞奔的身影就象一头惊慌失措的小鹿,在远古的丛林中跳跃。但是,敏捷的猎人就在她身后,她跑不了了。
他们在马路上跑了几十米,最后,马达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猎物终于被捕获了。
马达将她推到了马路边的一颗梧桐树边,在黑夜里,她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在闪烁着。马达在发抖,其实,真正害怕的是猎人。他松开了手,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大口喘息着,说:“好了,你已经抓到我了,我不会再逃走的。”
马达也吐出了一口长气,他点了点头,和她一起回到了楼上的小屋里。回到房间里以后,马达才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了。
在灯光下,她的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目光柔和了下来,幽幽地说:“你不要再来了。”
马达点点头,说:“我可以不来,但是,你必须要告诉我,你是谁?”
“你认为这重要吗?”
“非常重要。”他加重了语气。
她低下了头,沉默了许久,马达静静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说出真相。
“不,我不能说,把这件事忘记吧。否则的话,你会有麻烦的,很大的麻烦,相信我吧。”
“是不是有一个阴谋?”马达靠近了她,大声地说,“是不是?我看了电视台的报道了,他死了,那个人死了,你一定见到了他,是吗?告诉我,你和那个叫周子全的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却不为所动,嘴角微微翘起来说:“你害怕了?你说话的声音在颤抖。不要再问了,也不要再卷进来了,你会有危险的,非常危险。”
“非常危险?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会杀我吗?”
“我不知道,但是,现在已经有一个人死了。我想,也许还会有第二个人的,我不希望那个人就是你。”
马达摇了摇头,看起来她什么都不愿意透露,于是,他干脆说出了昨天傍晚所见到的那一幕:“我想,这里并不是你真正的家。”
“为什么?”
“昨天,我见到你了,在半岛花园,你真正的家应该在那里吧?”马达观察着她的脸上在瞬间掠过的惊讶的表情,但她立刻又恢复了正常,马达继续说:“是的,我也没想到世界上如此巧的事情,我居然把我的乘客送到了你的家门口。”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住在哪里了,那么现在就请把我送回去吧,就算是我叫你的车好吗?”
“好吧。”
马达和她离开了小屋,来到了马路上,他们钻进了车里,马达在转动车钥匙的时候说:“尽管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我还是想把我的名字告诉你,我叫马达。”
“好了,马达,谢谢你。”
“谢我什么?”
马达的车子已经开动了,行驶在午夜的街道上。
“也许,那晚你救了我的命。”她坐在前排,淡淡地说。
“也就是说,凶手同时要杀死两个人?但只杀死了一个。”
她低下了头:“我不知道。”
接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马达紧握着方向盘,午夜的马路上没有多少车辆,他猛踩油门,以最快的速度向半岛花园飞驰而去。
只用了二十分钟,他们就抵达了半岛花园里那栋白色的别墅。她在下车前,给了马达一张一百元的钞票,说:“不用找了。”
但马达还是按照计价器显示的金额,把钱找给了她。他忽然掏出了那把钥匙说:“这是你的钥匙,还给你。”
她接过了钥匙,走出了车门,在外面对马达说:“快点回去吧。”
马达点了点头,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他对自己说:我还会回来的。
十九
叶萧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是上午10点20分了,罗新城还没有从财务部里出来。他站在天下证券公司专门为警方腾出来的房间里,遥望着落地玻璃窗外这座巨大的城市。
“我总觉得今天他们的样子有些怪?”郑重在他身后说。
“是的,尽管表面上天下证券公司总是竭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但实际上恐怕发现某些重要的东西。”叶萧回过头来说,“你认为周子全死的干净吗?”
“不,我认为他死的不干净。”
“可目前我们还没有任何证据。”
郑重微微笑了笑:“下午检察院的人就要过来了,证据一定会查出来的。”
话音未落,门外已经响起了敲门声。
叶萧耸了耸眉头,低声地说:“证据到了。”
进来的人是罗新城,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对叶萧说:“叶警官,我知道你在找我,可是,我刚才在财务部处理非常重要的事情。”
“与本案有关吗?”
罗新城面色阴沉地说:“我想,这应该与周总经理的死有关。”
“不会是帐上少钱了吧?”郑重在旁边说。
叶萧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随便乱说。
但罗新城却无奈地点了点头:“对,你猜的没错。今天上午,财务部查出公司的帐上少钱了。”
叶萧的眉头拧成了一团,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他仍然耐心地询问:“罗副总,能不能透露一下,公司里少了多少钱?”
“目前公司里的帐非常混乱,似乎是最近被人做过手脚了,所以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查清楚,不过,就目前查出的部分来看,公司的帐上起码缺了七位数的资金。”说完,他拿出了一块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七位数?”郑重伸出手指算了算,然后伸了伸舌头说,“有这么多?”
“是的,至少有这个数,我估计很可能还会更多。”
郑重摇了摇头说:“就算没有死人,光凭这个数字,就可以算是特大案件了。”
“目前我们已经封锁了消息,所有知情的工作人员都要求严守这个秘密。”
“但愿他们能够严守。”叶萧摇摇头,他对此的希望并不大,“罗副总,今天下午,检察院的工作人员会来天下证券查帐,希望你们能够密切配合。”
“现在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接受了,希望你们能够为公司挽回损失。”罗新城接着说,“对了,不知道是否通知过你们了,今天下午,将在殡仪馆举行周总经理的追悼会,公司大部分管理人员都会去参加。”
“嗯,这我已经知道了,如果有时间,我也会去的。”
罗新城摇摇头说:“真是人生无常啊。”
叶萧平静地说:“罗副总,还有一件事,我们能不能单独谈一谈?”
“当然可以。”
罗新城带着叶萧来到了他的副总经理办公室里,这是一间宽敞的房间,却密闭着百叶窗,使房间里显得十分昏暗。
“请坐啊,叶警官。要不要喝点什么?”
“谢谢,不用了。”叶萧坐下以后开门见山的问:“罗副总,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和本案有没有关系,但我想还是有必要问一问你。”
“有事尽管问吧。”
叶萧停顿了片刻,注意观察罗新城的表情,然后突然问道:“你有一个妹妹是吗?”
果然,罗新城的面色变了,他的眼睛里闪出一种特别的东西,是恐惧或者是仇恨,但几秒钟以后,他又恢复了正常,缓缓地说:“是的,可惜她已经死了。”
“她叫罗沁雪,是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对吗?”
“对。”罗新城低下了头,口气软软地回答。
“以前你为什么不说?”
罗新城依旧绵软无力地回答:“我觉得这件事与周子全遇害案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也不愿意提起那段让我伤心的往事。”
“让你伤心的往事?对不起,罗副总,请你能不能说的具体一些?”
虽然罗新城摇了摇头,但他最后还说话了:“沁雪是我唯一的妹妹,她比我小八岁。我们的父母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就因为一次旅游中的意外事故去世了,只留下我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
“这么说,你对你妹妹的感情很深?”
他点点头:“是的,我们兄妹的感情非常深。我工作以后,就拿出了我的大部分工资,供沁雪完成了学业,后来,她成为了一个小学教师,她的人生之路已经展开,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和母亲。就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周子全。那是三四年前了,当时我和周子全都是天下证券的副总经理,他经常到我家来找我谈一些关于公司业务的事情,时间一久,他就被我妹妹的美丽所吸引住了。”
他忽然停止了叙述。
叶萧催促着说:“嗯,我明白了,请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周子全近乎疯狂地追求着我妹妹,沁雪实在无法拒绝他,不久以后,她就嫁给了周子全。”
“那么,当时你是怎么看你妹妹的这次婚姻的?”
罗新城深呼吸了一口,回答道:“只要她可以幸福,我就满足了,无论她嫁给谁。”
“她嫁给周子全得到幸福了吗?”
“一开始,她是得到了幸福,她辞去了工作,周子全也待她很好,我想,她确实是享受到了人生的快乐。但是,仅仅一年以后,我就发觉她并不幸福,在她充满笑容的外表下,其实掩藏着某种忧伤。”
“为什么?”
他摇摇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问过她原因,但她却始终不肯开口。我见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就去和周子全谈过几次,但他都说没事,并保证他深爱着沁雪,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然而,不久以后,沁雪就出事了。”
罗新城又停顿了下来,看来他确实不想回忆这段令他伤心的往事。
“据说是车祸?”
“没错。但是,交警部门现场鉴定的结果却表明是沁雪自己主动撞到了飞驰的车子上,遇难的死者本人要负全部责任。”他有些激动了。
“也就是说,事实上她是自杀。”
他点了点头:“鉴定结果就是这么写的。”
“可令妹为什么要自杀呢?”
“这原因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叶萧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也许还有周子全知道。”
罗新城叹了一口气:“我不清楚,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但我一直都很怀念我的妹妹。”
“然而,仅仅在妻子去世一年以后,周子全就又一次结婚了。”
“这是他私人的事情,与我无关。”
叶萧忽然站了起来,也叹了一口气说:“是啊,这种事情确实让人伤心。与至亲至爱的人生离死别,我也经历过。”
瞬间,叶萧想起了他的雪儿。他急匆匆地走出了罗新城的办公室,一个人呆在走廊的尽头,陷入了沉思。
二十
叶萧没有想到,眼前是一个坐在轮椅里的老人。
其实叶萧知道,黄冈并不是很老,他只有59岁,按照现在标准,还只是一个中年人。但是,此刻叶萧所见到的黄冈却表现出了明显的衰老迹象,微秃的头发是白色的,身体已经很发福了,眼角充满了皱纹,只是肤色却显得黑黑的。他的整个身体都陷在轮椅里,任何人都无法想到他就是天下证券公司的董事长。
“你就是公安局来的年轻人吧,我听说你很干。”黄冈的声音非常慈祥,就象那一个时代所走过来的我们的父辈。
“谢谢,黄董事长,其实我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叶萧微微笑了笑说,“您的身体还好吧?”
“自从五年前的那一场大病,就一直这样了,不过我还能走路,只是要借助着拐杖。”
“黄董事长,现在,楼下有几位检察院的同志正在查帐,据说天下证券发生了严重的经济问题。”
黄冈点了点头,以异常平和的语调说:“上午,新城已经对我说过了,我对公司的具体业务并不熟悉,我只是希望公安局能尽快地将杀害周子全的凶手捉拿归案,同时,我们也会全力配合有关部门把公司的经济问题查清楚。”
“黄董事长,我想请问你对周子全的看法。”
“我知道,现在外面有许多关于他的传闻,但是,我相信他是清白的,当然,我提供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证据,我只是出于我的感觉。”
叶萧微微笑了笑,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他已经经不起更大的折腾了,就象所有的老人都渴望平安一样,叶萧轻轻地说:“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黄冈也微微笑了笑,他以那和蔼的嗓音娓娓道来:“也许你不会相信,我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海员。我在中国第一批自行建造的万吨海轮上工作,到过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港口,你看我的脸黑黑的,就是年轻的时候在海上晒出来的。我在海上干了二十九年,从一个普通的水手成为六万吨巨轮的船长。那时候我想,也许我会在船上干一辈子,直到退休。可是,我的一个老上司,当上了一个重要部门的领导,他就把我从船上调到了地上,进入了天下证券公司,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
“是啊,年轻人,这就是命运,谁都无法操纵自己的命运,有些阴差阳错了,不是吗?我并不喜欢证券业,我更喜欢漂泊在大海上。我这个董事长早就是有名无实的了,我只是一个生病的老人而已。”他又看了看窗外,微笑着问:“现在几点了。”
叶萧看了看表,回答:“下午三点半。”
“嗯,吃药的时间到了。”黄冈从旁边的小抽屉里取出了几瓶药,“年轻人,能不能给我倒杯水?”
“当然可以。”叶萧连忙在饮水机里倒了一杯热水端到了老人面前。
黄冈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然后开始按部就班地吃药,他吃了至少有五六种药,整个董事长办公室里都弥漫着一股药味,就好象到了医院的药房里一样。
吃完了药以后,黄冈闭起了眼睛,在他休息前,轻声地对即将走出房门的叶萧说:“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举行周子全追悼会的日子,如果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叶萧回答:“谢谢提醒,祝你健康长寿。”
二十一
有的出租车司机很忌讳拉乘客去殡仪馆,一来是因为他们认为那里晦气,二来是因为去殡仪馆的乘客大多戴着黑纱,总之是不太吉利。过去,马达也有这样的忌讳,但现在,他正空着车开往殡仪馆。
他是去参加周子全的追悼会。
当然,马达并没有受到邀请,他是在上午的时候,自己从天下证券公司的一个营业部里打听来的,举行追悼会的时间是下午16点整。他看了看表,还差五分钟,现在,他已经开到殡仪馆大门口了。
周子全的追悼会是在殡仪馆里面积最大的一个厅里举行的,在大厅外面,就已经摆满了花圈。所以,马达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地方,混进了参加追悼会的人群里。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大都穿着黑色的西装,进入大厅的时候,都会临时戴上黑纱。但马达却穿着一件白色的夹克衫,进门的时候也没有去领黑纱,他只是躲在互不相识的人群中间混了进去。
大厅里至少聚集了一百多人,在大厅的中央放着周子全的大幅照片,马达混在人群中,看着那张黑色的遗像,眼前又浮现起了那晚在安息路所见的可怕一幕。他感到周子全的遗像里那双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就象那句临死前的话:神在看着你。
马达的目光立刻从周子全的遗像上挪开,他不敢再看了。这个时候,他看见从幕布后面,走出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子,马达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她的身上,一刻也不再放过。
竟然是她。
马达感到自己一阵颤抖,几乎没有站立不稳,差点倒了下来。没错,就是她。在昨天半夜里,十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和马达说过话,他亲自把她送回到了半岛花园的家里。
此刻,她正穿着一件样式肃穆的黑色女式西装,素面朝天,臂上佩着黑纱,站在大厅前面最显眼的地方。看起来,她是这次追悼会里除了死人以外最重要的角色了。
马达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根据目前他所知道的线索,设想着各种可能性,最后,他归结为一点,难道她是--
不容他多想,追悼会已经正式开始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首先发言,他自我介绍是天下证券公司的副总经理罗新城。然后无非是些礼节上的话,对周子全的意外死亡感到悲痛,对来参加追悼会的大家表示感谢。接下来,他开始叙述周子全一生的简历--周子全出身于一个中层干部家庭,金融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在十三年前进入天下证券公司工作至今,是公司的支柱云云。
马达一边听着一边注意着罗新城旁边的她,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象尊雕塑一样站在那儿。
罗新城讲完以后,又对大家说:“现在,请周子全总经理的遗孀容颜女士致答词。”
果然是她吗?马达的心里一揪。
是她,容颜。
她站到了当中,取出了一张纸,照着纸上写的念起了给他亡夫的悼词。
原来她叫容颜。马达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更重要的是,她就是周子全的妻子,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把那晚发生的事情告诉警方呢?马达可以断定,她并没有说出来,否则警察早就来找他了。
马达的牙齿在发抖,他看着台上这个朗读着悼词的漂亮寡妇,一个大大的问号打在他的心头。
容颜的答词写得很漂亮,非常漂亮,具有文学的美感,颇有古时候人们哀悼亲人的祭文的味道。单从字面上来看,确实很有一番妻子痛哀亡夫的彻骨悲伤在里面,那诗一般唯美的语言简直可以感人泪下。下面那些来参加追悼会的人都被深深地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朗读悼词的容颜,当然,也有些人是被那漂亮寡妇的美貌所吸引。
当容颜的答词结束以后,许多人还沉浸在这篇堪称经典的文字的魅力之中。这时候,哀乐响了起来,这才把他们的思绪拉了回来。瞻仰遗体的时候到了,容颜在最前面,走到了幕布的后面,人们纷纷跟着她走了进去。虽然马达的浑身发抖,他非常害怕再见到那张脸,可是,人群不断地向前涌动,把他夹在中间,不得不向里走去。
马达看到那具水晶棺材的时候,容颜已经走到了棺材的另一端。他低下头,大着胆子看了一眼躺在玻璃罩子里的死者。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一些,殡仪馆的化妆很成功,几乎掩盖了那晚所有的痕迹,只是周子全的脸上被涂的太多了,就象是戴上了一张面具。这是马达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第一次,周子全是一个活人,而第二次,周子全已经躺在水晶棺材里了。
当马达在低沉的哀乐声中缓缓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目光立刻与站在棺材另一端的容颜撞在了一起。
她在看着他。
不,马达低下了头,不敢看她,可是,一低下头就要面对躺在棺材里的周子全的那张脸,这让他有了一种反胃的感觉。马达捂着自己的胸口,只能又抬起了头。
她依然在看着他。
那目光使他害怕,天哪,请别再这么看我了,他几乎要叫出来了。
其实,容颜的脸色也有些变了,马达想,她一定不会想到他也会找到这里来的,他在猜测着此刻她心里究竟会想些什么?
没人能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思。马达暗暗地说。
在哀乐声中,人们围着周子全的棺材,足足转了三圈,每转一圈,马达都能与容颜隔着棺材对视,而每一次他们的目光相撞,容颜似乎都能做出某种暗示。
终于,周子全的追悼会结束了。在傍晚,大部分人都会赶往天下证券公司附属的一家酒楼出席周子全的丧宴。在纷乱的人群中,马达努力着搜索着容颜的影子,却什么也找不到。他退出了大厅,来到外面的停车场里,他焦虑不安地扫视着四周,直到在一条走道里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一闪而过。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马达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到了那条走道里。果然是她,她在躲避他。马达轻轻地叫了一声:“容颜。”
她终于回过了头来,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说:“你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我真没想到,你原来就是他的妻子。”马达靠近了她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她把头别了过去。
“不,请你看着我。”
容颜抬起了头,看着马达的眼睛,她的眼神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哀愁。而她那一袭黑衣,又使她显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好了,你这样做会使你处于危险的境地。他们还在外边等着我呢,我先出去了,你在这里等几分钟以后再走,免得他们怀疑。”
她轻声地说完这些话,然后对马达眨了眨眼睛,迅速地走出了阴暗的过道。
马达还留在阴影中,目送着容颜回到那群人中,一辆黑色的别克开了过来,他们拥着容颜进去,接着很快地开走了。
在容颜离开殡仪馆的时候,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那就是叶萧。
叶萧静静地站在屋檐下,刚才容颜躲进阴暗的走道里的那一幕都已经被他收入了眼底。几分钟以后,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走出了那条走道,那年轻人钻进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出租车里,自己开动车子离开了。
他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叶萧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默默地记了下来。
二十二
小绿又醉了。
这鬼地方既供应酒又供应菜,看起来是酒吧与餐馆的混合体,再加上那富于刺激性的音乐,使小绿一连几晚上都混在这里。她不和其他任何人说话,只是一个人坐着,用两个半钟头的时间,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吃完那顿索然无味的晚饭。
她已经听说了,就在今天下午,她所发现的那个死者,据说是天下证券的总经理被火化了。小绿早就盼着那家伙早点被送进火葬厂,否则一想到那具恶心的尸体还躺在公安局里就让她反胃。
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小绿用筷子翻动着盘子里吃剩下来的渣子。她不想回家,那所谓的家,只不过是三个一块儿打工的女孩共同合租的一套房子而已。小绿不想和她们待在一起,因为她们太俗气,而且又喋喋不休。她也不愿意去马达那里,因为她实在不喜欢马达养的那只鸟,她相信那种鸟会给人带来厄运。现在,她宁愿整晚都泡在这里,趴在桌子上打一个小盹儿,直到天明。反正她现在不用去上班了--前天,她打工的那家皮鞋店关门大吉了,她也就又一次失业了。
一个服务生过来了,她知道他们是来收钱并赶她走的。虽然,小绿不是很情愿,但还是直起了身子,醉醺醺地说:“多少钱?”
“一百二十块钱。”
那么多?小绿茫然地看了看台子上那些酒杯和盆子,大概刚才点菜的时候点错了吧,她点了点头,拿出了钱包。很快,她皱起了眉头,钱包里总共只有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其余的都是硬币。
小绿傻笑着对服务生说:“对不起,我只够付一半的钱。”
服务生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回头朝柜台里叫了一声:“老板,有人耍无赖。”
“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小绿站了起来说。
五分钟以后,小绿被两个壮汉架了出去,就象扔一袋垃圾似的扔在门外的马路上。
她现在站不起来了,仿佛两只脚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只能这么坐在门口的地上,看起来就象是一个乞丐。她摸了摸自己的钱包,已经找不到了。当然,就算是整个钱包连同里面的钱都给他们拿去了,比起那顿晚饭来,她还是划算的,于是,她吃吃地笑了。
小绿不想就这么坐着,她努力要用两只手把自己撑起来,但没有用,也许是刚才被架出来的时候,脚给扭到了。她真想破口大骂那两个混蛋,嘴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夜晚的风很冷,尤其是穿过这条狭窄的街道的时候。小绿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服和裙子,现在,她冷的发抖,双手抱着肩膀,只能把身体蜷缩起来,就象是一团刺猬。
许多人从她的身边走过,没有人朝她看一眼。她坐在地上,半睁半闭的眼睛只能看到别人的腿和鞋子踩过路面。小绿的眼眶忽然湿润了,她不想哭出来,那样子会更象一个流浪汉。失去了男朋友,失去了工作,现在身无分文,她已一无所有。她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至少那个丹麦的小女孩在冻死之前还有三根火柴可以点燃,于是一阵彻骨的凉意渗入了小绿的心里,她想干脆就这样睡着了吧,也许在梦里,还会得到幸福。
忽然,小绿感到身上一阵暖意,有什么东西披到了肩膀上。她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她跟前看着她。那个男人伸出了手,抓住了小绿的肩膀,这让她有些害怕,她想挣扎一下,但是却浑身没有力气。她被那个男人拖了起来,不过,男人下手很柔和,并没有弄疼她。小绿看到那男人只穿着一见衬衫,而她自己的身上却披着一见男式的外套,她立刻就明白了。
“谢谢你。”
“不用谢了,你很冷吗?”那男人用柔和的嗓音问她。
小绿点了点头,她流着鼻涕,脸上还挂着泪水,说不出话来,而且几乎要摔倒了。那男人立刻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扶住了她,然后把她搀扶进了酒吧,坐在了两个空位上。
“你好点了吗?”
“谢谢。”小绿抬起头来,看清了这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有一张富有阳刚气的脸,看起来有些象高仓健。
男人叫了两份热咖啡,还叫服务生煮一碗热汤送来,服务生看着刚被他撵出去的小绿现在畏缩在一个男人的身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刚才路过这里,你的脚拌了我一些,差点让我摔了一跤,我这才看到你坐在地上。你冷得发抖,面色铁青,我想你一定冻坏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欺负你了吗?”
“我刚才在这里吃饭,但钱不够。”小绿嘤嘤地说。
“还缺多少?”
旁边的服务生帮忙回答了:“还差六十块钱。”
男人随即掏出了一百块钱交给了服务生。这个时候,咖啡和热汤都端了上来。
“快把热汤喝下去吧,暖暖身子。”
小绿贪婪地吸了一口汤水,虽然没什么味道,但对她来说感觉却好极了,她的心里立刻就热了起来,她一边大口地喝着汤,一边说:“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只是很乐意帮助有苦难的人而已。”
“那你帮对了,我就是在困境中的人。”小绿的精神又恢复了过来,“你看过电视吗?那个叫周子全的人,是什么证券公司的总经理,他被人杀了。你不会相信的,就是我发现了那个人的尸体,今天,他给火化了。”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男人微笑着回答。
二十三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公安局的办公室里,他们刚从天下证券公司回来,检察院的查帐已经证实了罗新城的话,天下证券确实有严重的经济问题,而周子全的死又使这一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而且模糊不清。
叶萧回到办公室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他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那本去年买的书《新月街谋杀案》。这本书的封面的风格是黑色的,封面中间有一栋旧式的洋房,在洋房的下部有一只带血的手。而作者的名字是--容颜。
他记得刚买这本的书的时候,就是被这封面所吸引的。买回来后的第一个晚上,他就用一个通宵读完了整部书。从这本书的第一句话起,就深深吸引住了他。
在三十年代的上海租界,有一条幽静的小马路叫新月街,新月街上有一栋老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富有但已逐渐落没的家族余家。若云从北京大学毕业以后回到上海,她与余家有亲戚关系,于是去投靠了他们。在余家,与若云最要好的是她的表姐兰娜,可是若云却发现表姐似乎隐藏着某种忧伤。若云住进余家以后,发现了种种奇怪的事情,每到夜晚,会出现幽灵般的影子。直到一天,大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却始终不见兰娜。忽然,人们听到了一声惨叫,兰娜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看起来她得了一种急病,若云惊慌失措地呼救,然而,余家所有的人都对兰娜袖手旁观,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直到兰娜死去。虽然医生认为兰娜死于意外,但若云却痛恨余家人面对兰娜出事时那种冷酷无情的表演,她认定表姐是被人谋杀的,于是她请来了年轻的侦探莫威廉来帮助她破案。案件扑朔迷离,千头万绪,若兰和莫威廉都陷入了重重危机之中。在关键时刻,莫威廉请警方出面开棺验尸,果然查出了兰娜是中毒身亡的。接下来,余家的每一个人都被列入了怀疑对象,贪婪和欲望,使得每一个人都有作案动机。莫威廉从复杂的案情中抽丝剥茧,终于拨开迷雾得见天日,查出了最后的真凶--一个谁也不会想到的人。
当然,大部分优秀的侦探小说都会这么安排结局的,只是所有的侦探小说都没有象《新月街谋杀案》那样优美如诗一样的语言。也许是以为作者是一个女性的原因,不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语言就缺乏文学性,单就这一点而言,容颜更胜一筹。
此刻,叶萧再度阅读了这本书。一年前这本书曾经风靡一时,一度有新闻报道说,有几个制片人还想趁着最近对老上海的怀旧风把这本书拍成电视连续剧,可惜后来作者没有出让版权。
忽然,办公室里响起了郑重急匆匆的脚步声,把叶萧的沉思打断了。
“叶萧,你要我查的资料已经到手了。”郑重风风火火的说。
“好的,先简要的说一说吧。”
郑重从包里掏出了几张纸,说:“容颜是本市人。出乎意料的是,她出生于社会底层的家庭,据了解其父亲有残疾,其母亲有精神病,前几年都已经先后去世了,总之她的家境很差,非常贫穷,过去经常吃救济。”
叶萧的眉头轻轻一抖:“确实让人意外,看来艰苦的环境可以造就一个人的智慧。”
“但是,容颜依靠自己的力量考上了南方的一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她的学业非常优良,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郑重有些口渴了,他抓起了一杯水就喝了下去,然后继续说:“大学毕业以后,她回到了本市,但没有正式工作,而是做了一个自由撰稿人,主要给各地的报刊杂志写稿子,几年过去,她在文学圈已经小有名气,还加入了市作家协会,是一个很前途的青年女作家。”
“她也不容易啊。”叶萧轻叹了一口气。
“一年前,她转变风格,出版了一部侦探小说,也就是《新月街谋杀案》,非常畅销,卖了大概有好几万册吧。不久以后,她就嫁给了天下证券的总经理周子全。据天下证券熟悉他们的员工和半岛花园的保安介绍,他们夫妻的关系看起来还不错。”
“是啊,看起来还不错。”叶萧着重说了“看起来”三个字。
郑重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你什么意思?”
“昨天我去过周子全的追悼会了,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叶萧翻动着书本说,“也许,周子全的死,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二十四
马达的车子停在半岛花园大门口的马路对面,他静静地坐在车子里,看着对面的大门里一辆辆的高档汽车进进出出。他看了看表,19点50分,现在人们大概已经吃好晚饭了,正在盘算着回家或者是出门。
刚才,他又整理了一下纷乱的头绪,现在他理出了一个大致的脉络,那晚死在他眼前的男人叫周子全,是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那个女人叫容颜,就是周子全的妻子,他们住在半岛花园里,而那间小屋的用途只有天知道了。很明显,周子全的死的时候容颜在场,但是,她肯定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警方,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总之,这是一个谜一般的女人。
就在此刻,这个谜一般的女人出现在马达的视线里。
她走出了半岛花园的大门,穿着一套全黑的衣服,也就是昨天她丈夫的追悼会她所穿过的那套。大门的路灯照亮了她的脸,她在向马路两边张望着,显然,她还没有发现马达。
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开到了她的跟前,她钻进了出租车,向市中心的方向开去。
马达也立刻启动了车子,紧紧地跟在后边。
二十分钟后,容颜坐的出租车停在了一家看起来格调不错的高档餐厅门口,她下了车,走到了餐厅里面。马达并没有急着跟下去,而是把车子停在路边,他坐在车里,透过餐厅的落地玻璃观察着容颜的一举一动。
他看到容颜先是在餐厅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向一张靠窗的台子走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等着她。马达立刻想起来了,昨天追悼会上发言的人就是他,马达还记得他自我介绍是天下证券的什么副总经理,好象叫罗新城。不过,马达还是觉得那个男人有些眼熟,似乎在过去什么地方见过,马达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自己一定见过他,却实在记不清楚了。
餐厅里,容颜已经和那个男人说上话了,他们点的菜非常少,却很昂贵,看起来他们主要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来谈什么事情的。他们坐的那个位子紧挨着餐厅的落地窗玻璃,正对着马达停车的位置,所以马达可以清楚地观察他们。
那个叫罗新城的男人对容颜说话的样子似乎非常地谦恭,他一脸微笑着,但又不是那种很过分的表情,总之是恰到好处。而容颜的样子则显得有些慵懒,一开始似乎只是在敷衍着几句。那个男人又用筷子指着桌子上的菜,但容颜却摇了摇头,马达知道她吃不下去的。接下来,罗新城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了,他的语速很快,隔着玻璃,马达实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罗新城说话的表情却让马达全都收入了眼底,罗新城似乎是在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容颜,那目光里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而容颜则很少说话,偶尔动一下嘴皮子,马达看的出,她说话非常谨慎,表情也十分严谨,只是偶尔会被罗新城触动一下,那种细微的表情极难被捕捉到,但马达确信自己是看到了。
他们在说些什么呢?忽然,马达看到容颜把目光向窗外投去,立刻,容颜就发现了坐在车子里的马达。她的眼睛睁大着对着他,但立刻又恢复了过来,她的眼睛似乎是会说话的,马达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似乎是在说:没关系的。
罗新城大概也注意到了容颜的不对劲,也向窗外望去,但容颜却把头回了过来,大概是对他说没什么事吧。这个时候,罗新城深呼吸了几口,对容颜说了几句话。
马达发现她的表情立刻有些紧张了,他暗暗地为她捏了一把汗。但是,容颜并不为所动,马达想也许那个罗新城在威胁她吧。她马上回了几句话,让罗新城也没有话说了。看起来,他们是谈僵了。
罗新城摇了摇头,又说了几句,但是丝毫不能对容颜起什么作用。马达看到容颜站了起来,要求买单,但罗新城还是抢先付了钱。接着,容颜就径直走出了餐厅,向马达的车子走过来。
她自己拉开了马达的车门,坐了进来,轻声地说:“你不应该跟踪我。”
“我只是担心你。”
“别说了,快开走吧,否则会被他看出来的。”
马达看到罗新城也走到了餐厅门口,向他这边张望。马达立刻启动了车子,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送你回家吗?”
“不,我想先去河边坐一坐。”她淡淡地说着,然后闭起了眼睛,看起来她十分疲倦。
马达不想打扰她,十分钟以后,他抵达了河边。
他们下了车,走上河边的绿地,四周没有什么人,只有绿树与河堤,在河边一块突出的地方,有一把长椅,正对着河面,他们坐了上去。
“为什么要来这里?”马达感到了有些冷,河风凉飕飕的,特别是两岸都是高层建筑,使得河流成为了一条风的走廊。
“因为这里可以使人获得清醒。”风掠过她的头发,一些发丝被吹到了马达的脸上,那感觉痒痒的,让人有些心动。
“好了,在这里你用不着担心被别人发现我们。告诉我,刚才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容颜还是摇了摇头:“我说过,这所有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可是,当你在餐厅里看到我的时候,你的眼神分明在告诉我:你看到我很高兴,你希望我突然出现在你眼前。是不是?你的语言你的行为可以欺骗我,但是你的眼神骗不了我。”
“你就这么自信吗?”
“够了,告诉我吧,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说这句话的时候,马达的头脑已经有些发热了。
她忽然微笑了起来:“你这个人啊,确实有一些可爱。不过,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
“因为你这张脸。”马达紧盯着她,黑夜的河边,她的双眼闪烁着宝石般的光线。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这么说可太俗气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你这张脸--太象了。”他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太象什么?”
“象一个人。”马达终于说出口了,“一个已经死去了的女人。两年来,我一直都在忏悔,不管他们的结论是什么,她是死在我的轮下,尽管他们说我没有责任,但是,我的心灵永远都不会得到安宁的。当我见到你的一刹那,我还以为你就是她的幽灵,所以,我发誓要拯救你,保护你,以弥补我那不可饶恕的罪过。”
“原来就是--”容颜却说不下去了,她低下了头。
“你怎么了?”
容颜突然抬起头来说:“不,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是救世主,你拯救不了我,你也保护不了你,你甚至连你自己都拯救不了。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的安危吧。”
马达呆呆地看着她,他不理解容颜为什么这样说。“我说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生气?”
她又吐出了一口气,停顿了许久之后说:“对不起。”
“你不用对不起,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好了,现在可以送我回半岛花园吗?”
马达点了点头,他站了起来,河边的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而此刻容颜的样子就象是一尊河边的美丽雕像,只有在夜晚才可以欣赏。
两个人的影子,已投入到了河水中。
二十五
这里是大楼的三十三层,更确切的说,应该叫天台。
楼顶天台上的风很大,容颜的头发被高高地掀起,扑向天空,又飘然坠下,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所幸,她特意穿上了一件风衣,把身体紧紧地裹了起来。尽管如此,当她经过天下证券最高一层办公区的时候,还是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其中有一些目光是充满怀疑和鄙夷的,她只能尽量低着头,向顶楼走去。
在天台的中央,她看到了一张轮椅,在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
“黄董事长,你好。”
“对不起,让你到这里来说话,你冷吗?”老人微笑着说。
容颜摇了摇头,走到他面前:“不,我不冷。”
“我不喜欢在下面的房间里说话,那里一股药的味道,感觉就象是在医院的病房里。”老人抬起头,仰望着天空说,“只有这里,面对着无垠的天空,才能给我在大海上的感觉,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治疗了。”
容颜也把目光投向了天空,她只看到阴沉的云朵,和四周崇山峻岭般的楼群,看起来就好象是站在无数群山中的一个峰顶。
“孩子,能不能推我到前面去看一看。”
他叫她孩子,不过这也没错,在这个多病的老人眼里,她确实还是个小女孩。容颜点了点头,小心地推着老人的轮椅,向前走了十几米,在不到栏杆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谢谢。”老人望着脚下的城市,眯着眼睛说,“对于子全的死,其实我心里很悲伤。”
“我想,这是一个意外。”
老人点了点头:“我也希望这是一个意外。”
“黄董事长,你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老人慈祥地笑了笑:“没什么重要的事,子全去了,现在罗新城在负责公司的具体事务,我依然是在二线。也许,你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叫你‘孩子"。”
“是的。”
“因为我觉得,你说话的声音很象我的女儿。”
“您的女儿?”
“如果现在她还活着的话,应该已经做妈妈了。”老人平静地说。
“对不起。”容颜低下了头。
“不,我要感谢你,让我重新听到了我女儿的声音,她的声音很美,很美,就和你现在一样。”
“你的女儿一定很聪明很漂亮。”
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了,“孩子,你很会说话。是的,她既聪明又漂亮,我非常非常地爱她。后来,她得了白血病,最后在睡梦中去世了。”
“上帝总是那样无情。”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老人轻轻地吟出了苏轼的水调歌头,他苦笑了一下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能够做我的干女儿。”
“我非常荣幸。”容颜微笑着回答。
“我也很高兴。”老人轻轻地拍了拍容颜握着轮椅把手的手,“孩子,楼下有许多人都说子全死得不清白,可我不相信,你说呢?”
在这个慈祥的老人面前,容颜第一次表现出慌张:“我,我不知道。”
“请放心,我相信你们。”
忽然,容颜感到脸上湿湿的,她抬起头,一些雨丝飘落到了她的眼睛里。
“天下雨了,您会着凉的。我带您下去吧。”
老人点了点头,然后闭起了眼睛,任由他刚认的干女儿带着离开天台。
不一会儿,纷纷扬扬的雨幕已经笼罩了天台,也笼罩着这座巨大无比的城市。
二十六
马达,又一次踏上了那条死亡之路。
那个可怕傍晚,同样也下着雨,就和现在一样,刮雨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动着弧线,雨帘依然模糊着他的视线,使他不得不放慢速度。
下午四点钟,他抵达了江边公园旁的那条马路。马达犹豫了片刻之后,继续向前开去。此刻,整个城市都被雨幕所覆盖起来,一片烟雨濛濛。他要去安息路,尽管他曾发誓再也不去那条可怕的断头路。然而,这些天来压在他心头的种种疑惑却始终不放过他,日日夜夜地纠缠着他,甚至在睡梦中,安息路的路牌也会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不,他忍受不了,他必须要去看一看,也许,他可以发现某些真相。
在雨丝中,马达终于看到了安息路的路牌,转动方向盘,他开进了这条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路。现在虽然天色阴暗,但比起上次的那晚,他还是可以看清路边的景物,都是些低矮的老房子,许多房子四周都有花园,种满了各种浓密的植物,在雨中显得郁郁葱葱。
这里依然很清冷,但总还算有一些行人撑着伞缓缓走过。他按照记忆慢慢地开着,直到他能够确定凶杀案发生的位置。
就是这里了。马达走下了车子,望着四周的房子,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一股阴森的感觉涌上心头。眼前只有一栋老房子,旧式的洋房风格,老房子前后左右都是花园,再没有其他建筑了。现在马达可以肯定,那天晚上周子全下车以后的目的地,就是这栋房子。
马达走到那栋房子前,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总而言之,这是一栋毫无生气的房子,死气沉沉,在这雨天里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他小心地走进了中间的大门,门厅里的木地板上响起了他沉重的脚步声。他看到里面有一条长长的走廊,沉浸在黑暗中,似乎没有尽头。
“你是来租房子的吧?”
忽然,一阵苍老的声音从马达的背后响起,这声音就象是来自地狱,让他后背发凉。马达立刻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老人站在身后。
马达不知道怎样回答,索性先点了点头。
“这里已经没有空房子了。”老人冷冷地说,他的脸色阴郁,眼睛里露出一种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的凶光。
“你这里房租多少?我愿意出高价。”
“也许还有一间吧,那个房客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了,我想他大概已经走了吧。”老人的神情忽然又软了下来,他咳嗽了几句,就带着马达向黑暗的走廊走去。
马达小心地跟在后面问:“那个房客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大约十天前吧。嗯,到了。”
老人打开了房门,马达的眼睛重新回到了光亮中。这是一间大约二十多个平方米的大房间,窗户正对着花园。房间里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张没有被褥的大床,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家具和物品,灰尘也积了一地,怎么也看不出这是有人居住的房间。
马达疑惑地问:“那个房客长什么样子?”
“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有钱人的样子,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租房子。”
马达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旧报纸,在这张报纸上,有着周子全的大幅彩色照片。他把报纸上的照片给老人看了看,问道:“老伯伯,你看是不是这个人?”
老人取出老花眼镜,站到窗边看了一会儿,然后肯定地说:“对,就是他。”
“谢谢。”马达又收起了报纸,“老伯伯,现在你不必顾虑了,完全可以把这房子租给我,因为,这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老人一惊,马达连忙扶住了他,老人叹了一口气说:“怪不得那么多天都没有回来过。罪过啊。”
“老伯伯,他是什么时候租这房子的?”
“大约在不到一个月以前,他来到这里租房子。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特别选择了这一间,其实,当时楼上还有更好的房间。怎么讲呢,他真是一个奇怪的房客。”
马达立刻问道:“怎么个奇怪法?”
“因为他从来没有在这里过过夜。每天只来两次,一次是早上七点多,另一次是傍晚六点钟。他每一次来只待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老人摇了摇头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奇怪的房客,他租房子不是为了住的,而是好象有其他什么目的。你看这张大床,其实也是本来就有的。”
“嗯,确实很奇怪。”
老人疑惑地问:“年轻人,你不会是警察吧?”
“不,当然不是。”
“好了,你说过你愿意租这房子的。这房子确实不怎么样,租金就一个月两百块钱吧,先预付一个月,立刻就可以住进来。”
马达犹豫了一会儿,他又环顾了房子一圈,也许,在这房子里隐藏着什么东西,他下定了主意,把二百块租金预付给了老人。
“老伯伯,我想先一个人待一会儿。”马达低声说。
老人很知趣地离开了房间。马达关上了房门,独自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他每一步都能在木地板上踩起一阵灰尘。墙上是简单的石灰粉刷,没有挂任何东西,天花板已经有很多地方都发霉了。而那张床,显然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睡过了。
周子全为什么要租这个房间呢?他的妻子容颜也在外面有一间小屋,他们真是一对奇怪的夫妻。马达摇摇头,他实在难以理解。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了,雨水打在窗外的树叶上,构成了一组特别的音画,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马达心想,人如果住在这种地方,迟早会得精神病。他一把推开了门,冲了出来,穿过阴暗的走廊,走到门厅的时候,又听到了那老人的声音:“你出来啦。”
马达定了定神,回答:“是的,我想我应该走了,过几天我再回来吧。”
“那你先把钥匙拿好。”老人把房门钥匙交到了马达的手里。
“谢谢。”然而,马达发觉老人依旧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他,他不解地问:“老伯伯,怎么了?”
老人有些犹豫地说:“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本来,前面那个房客来租的时候,我是不准备把那个房间租给他的,只是因为他肯出很高的价钱我才破了例。”
“为什么?”
“因为传说在那个房间里--”老人先是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把嘴巴贴到了马达的耳边,以极轻的声音说出了两个字:“闹鬼--”
二十七
墓地。
清晨的雨雾笼罩着郊外的田野,远方的农舍正升起炊烟,今天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墓地里几乎空无一人,除了死人以外。
马达右手捧着一束鲜花,左手撑着伞,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回音。他穿过雨幕,踩着一地泥泞,经过一排排的墓碑,来到了公墓的最里面。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容颜依旧一脸倦容,轻声地问。
马达继续向前走去:“因为,今天是她的两周年忌日。”
“是她的墓?”
容颜的脸色立刻变了,转身就要向后走去,但被马达一把拉住了。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马达缓缓地放手了。容颜低下了头,一些雨水飘到了她的脸上。马达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认识她,是不是?”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马达点点头:“现在,你可以见到她了。”
他带着容颜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块白色的大理石墓碑前停了下来。在墓碑的中间,刻着罗沁雪的名字。在名字的上方,还镶嵌着一块瓷质的照片,照片里的年轻女人在微笑着,是的,她很美。但更重要的是,照片里的那张脸,和容颜很象。
除此之外,墓碑的右下侧还刻着一行字:兄罗新城泣立。
马达把鲜花放到了墓碑前,雨水很快就把鲜花打湿了。他默默地站了一分钟,容颜也没有说话,他们看起来就象是两尊雕塑。
他终于说话了:“就在两年前的今天,在市里那片人工竹林边的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一个美丽的女人死于一辆出租车的车轮下。那个出租车司机,就是我。”
容颜沉默了片刻,然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世界真小啊。”
“你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马达觉得一定还有什么事。
“不,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和她没有关系。”容颜仰起了头,一些雨丝飘到了她的眼睛里,“但是,从我丈夫的角度来说,她是我的前任。”
马达的身体微微一抖,许多东西从他的心头一掠而过,时光几乎倒流,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整整两年以前的那一幕,罗沁雪那张临死前的脸。他的手一松,雨伞几乎要被风吹掉了。
他终于明白了,轻声地问:“你是说--”
“是的,所以我说世界真小啊。罗沁雪是我丈夫的第一任妻子,她出车祸去世了,过了一年以后,周子全就和我结婚了。”
马达盯着容颜的脸说:“也就是说,周子全在罗沁雪死了一年以后,又娶了一个和亡妻的外貌酷似的女人,就是你。”
“是的,关于这件事,我是在和他结婚以后才知道的。”容颜又深呼吸了一口,然后闭起了眼睛。
“不,这不是世界太小了,而是--命运。”
容颜睁开眼睛,看着罗沁雪的墓碑说:“你相信命运?”
“现在,我已不得不相信。”马达缓缓地说,“我说过,两年来,我一直在为我犯下的罪行而忏悔。虽然,他们说她是自杀,说我没有责任。可是,可是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发誓,每年的今天,我都会来到她的墓前献一束花。然而,命运却又使我遇见了你,有时候,我竟然无法把你和她分辨清楚,所以,每当见到你,我就会有一种负罪感,我要通过你来赎罪。”
“不,你没有罪,有罪的是我。”容颜回答。
突然,他们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你犯了什么罪?”
容颜和马达都被吓了一跳,他们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男人如同幽灵般穿着全黑的风衣,撑着伞站在雨中。
但立刻,容颜就看清了他的脸--罗新城。
“刚才,你说的很好,我都听到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容颜的眼睛。
马达注意到容颜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冷冷地回答:“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我妹妹的二周年,我为什么不能来?”
“那我先走了。”
容颜拉了拉马达的衣服,低着头向外走去,但是,罗新城叫住了他们:“他是谁?”
显然,他是在叫马达,马达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他是谁并不重要,他与你无关。”容颜说话了。
罗新城看到了墓碑前放着的鲜花,向马达问道:“这花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
罗新城睁大着眼睛,紧盯着马达的脸,他若有所思地说:“你的脸很眼熟,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马达点了点头,他已经完全记起来了,他吐了一口长气,缓缓地说:“是的,我们见过,在两年前。我就是那个出租车司机。”
“果然是你!”
罗新城一下子变得怒不可遏,他两步冲到马达身前,一把抓住了马达的衣领,重重地将马达推到了一块墓碑上。马达的后背顶着冰凉的大理石墓碑,雨水立刻浸湿了后面的衣服,手中的伞也掉到了地上。
“你住手。”容颜在后面焦虑地叫了起来。
罗新城依旧抓着马达的衣领,死死地盯着马达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你还有脸敢来?两年前,我妹妹出事以后,如果不是警察拦住了我,当时我就会打死你。”
马达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他闭起了眼睛,从容不迫地说:“那你现在就打死我吧。”
罗新城举起了拳头,在半空挥舞着。
“这里是墓地。”突然,容颜在罗新城的身后喊道:“罗新城,你在这里打他,你妹妹会不高兴的。”
她的声音非常尖厉,在空旷的雨中幕地里飘荡着。罗新城象是被电触了一下,立刻定住不动了。
容颜继续说:“他是无辜的,这是你妹妹的选择,你不能怪任何人。”
终于,罗新城深呼吸了一口,收回了拳头,慢慢地放开了马达。
马达喘着气,从墓碑上下来,容颜把伞递给了他,但他却没有把伞撑起来,依然让自己站在雨中淋湿。
“你怎么和他在一起?”罗新城看着容颜说。
“这与你无关。”容颜摇了摇头,又拉着马达说,“马达,我们走。”
马达最后看了罗沁雪的墓碑一眼,跟着容颜向外走去。他的身后传来了罗新城的声音:“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他们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墓地,他们钻回到了马达的车里。容颜催促着说:“我们快走。”
马达启动了车子,很快就开上了郊外的高速公路,从这里到市区只要二十分钟。他听到容颜在他耳边说:“刚才他弄疼你了吗?”
马达摇了摇头。
“你骗人,你看你的脖子上有几条红印子。”容颜轻轻地说,她的声音又柔和了下来。
从反光镜里,马达看到自己的脖子上确实红了,他立刻拉起了速度说:“容颜,你不要再问了,我现在送你回家。”
“不,我还要问,既然两年前罗沁雪的哥哥已经和你见过面了,那么你为什么不认识作为罗沁雪丈夫的周子全呢?”
“我不知道,当时出事以后,我只见到了她的哥哥,她的一切后事都是由她哥哥来办的,看起来罗新城为自己妹妹的死非常伤心。那时候我确实很奇怪,为什么她的丈夫从来都不出面,我甚至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马达又看了容颜一眼,“刚才在墓地里,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块墓碑是罗新城立的,墓碑上甚至看不到周子全的名字。通常,应该都是丈夫为亡妻立碑的。”
“是的,我注意到了。”
“这说明什么?”
容颜闭起眼睛,淡淡地说:“也许,我丈夫和罗沁雪的婚姻,并不是象别人传说中那样完美。”
二十八
脚印。
叶萧看到在光滑的地板上有十几双脚印。他小心翼翼地围绕着那些脚印转了几圈,那是一双男式皮鞋的脚印,昨晚的雨使得附近马路上到处都是泥水,这些脚印干了以后就更加的清晰了。
当然,雨天的脚印并不意味着什么,早上叶萧进来的时候,天下证券公司的前台地板上布满了各种男女脚印。但现在引起叶萧注意的是--这里是周子全的办公室门口。
总经理办公室位于一条走廊的尽头,在门口以前十米的地方是秘书桑小云办公的地方。从桑小云的办公桌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口,这段大约十米长的走廊两边并没有其他房间和路口。现在,叶萧就站在这条走廊里,面对着周子全办公室的门口,眼前有十几双脚印,既有向前的,也有向后的,这些脚印一直延伸到周子全办公室的门口。
一分钟以后,叶萧叫来了桑小云。他冷静地问道:“桑小姐,昨天有没有人来过这里?”
“昨天?不,自从上个星期你和郑警官一起进去查看过以后,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就一直关着,再也没有一个人来过。”
叶萧明白了,他看着这些脚印说:“谢谢,能不能帮我把门打开?”
“当然可以。”桑小云疑惑地看着叶萧,然后从她的抽屉里取出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钥匙。
叶萧先用一块布擦干净了自己的鞋底,然后又扔给了桑小云,她也照着叶萧的样子擦了擦鞋底。叶萧点了点头:“好了,开门吧。”
桑小云走到了门口,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当她走进了长久没有人气的总经理办公室,看到了房间里的一切以后,立刻叫了起来:“天哪。”
叶萧的猜测没有错,此刻,周子全生前的办公室里已经一片狼籍了,几乎所有的抽屉都被拉开,许多纸片散落在地板上,乱七八糟的杂物摊了一地,就连保险箱也都被打开了。但对叶萧来说,地板上更显眼的,是一个个黑色的脚印。
桑小云睁大着眼睛看着叶萧,却紧张地说不出话。
“别害怕。”叶萧安慰着她,然后他拿出了手机向局里求援。
二十分钟后,现场鉴定组的成员们来了,他们忙碌地在被闯入的办公室里勘察着,不时有现场照相的闪光灯在房间里亮起。叶萧和桑小云则等在外面,而郑重也闻讯赶来了。
“郑重,请相信我,总经理办公室的钥匙一直锁在我的抽屉里,我从来没有把钥匙交给过任何人。这些天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人进去过。”桑小云焦急地对他们说。
“我当然相信你,小云。”郑重看起来已经和桑小云很熟了,居然用了这种亲昵的称呼。然后,他又转身对叶萧说:“不过,刚才鉴定组的人说,门和锁都没有被撬动过的痕迹,肯定是用钥匙开门进入的。”
“很显然,昨天晚上闯进这里的人无外乎有两种可能,第一个可能,是杀害周子全的凶犯,他得到了周子全身上所有的钥匙。第二个可能,就是天下证券公司内部的人。”叶萧忽然别过头问桑小云,“桑小姐,除了你和周子全以外,谁的手里还有总经理办公室的钥匙?”
“总务部里还有一把。”
“除了总务部经理以外,还有谁能拿到那把钥匙?”
“罗副总经理和黄董事长。”
郑重摇了摇头说:“这没有用。上一次我们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如果周子全真的有问题,他不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办公室里的。”
“有些东西,虽然表面看起来毫无价值,但对某些人来说,却非常非常重要。或许,上次我们进来的时候,因为疏忽而漏掉了这样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叶萧又看着办公室里面说,“总而言之,昨天晚上的那个闯入者,一定是为了寻找某些重要的东西。也许,这样东西,就是我们破案的关键。”
“也许是吧。”郑重只能点了点头,说:“对了,我已经问过楼下的大楼保安了,下面的大门彻夜洞开,半夜里随便谁都能进出,查不出任何结果。”
这时候,鉴定组的人已经出来了,他们完成了任务,示意叶萧他们现在可以进去了。这时候叶萧拉住一个与他要好的同事问:“脚印的鉴定结果怎么样?”
“很难说啊,不过,从脚印可以估计出这个人身高大概在1米75到1米80之间,体重大约是65公斤到75公斤之间,只有这些了。”
“那么指纹找到了吗?”
“没有找到清晰的指纹,那个人可能戴着手套。”
叶萧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
“我们快进去吧。”郑重催促着叶萧。
他们进入了周子全的办公室,房间里的一切还和叶萧刚进来时所见的一样。叶萧让桑小云帮忙看一下地上散落的纸片里有没有重要的东西,郑重也帮忙收拾了起来。叶萧小心翼翼地验视了办公桌里的每一个抽屉,全都被翻的乱七八糟,毫无头绪。他又仔细地看了看被打开的保险箱,其实上次他们已经看过了,里面没有什么东西,现在还是一样。
“没有重要的东西,全都是些事务性的文件和普通的资料而已。”桑小云一边收拾一边说。
叶萧紧皱着眉头,环视着房间一圈,还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然后,他注意到了电脑,于是他立刻打开了电脑,但是却无法进入系统,原来,整个电脑的硬盘都已经被格式化了,成为了一张白纸。
“谁动过电脑了?”他大声地问。
桑小云凑过来看了看,惊讶地说:“怎么回事?上次进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毫无疑问,是昨天晚上那家伙干的,也许他在电脑里得到了什么,然后再销毁罪证。”郑重也凑了过来。
叶萧站到窗边,外面的城市依然被雨雾所笼罩。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立刻回头问桑小云:“今天我怎么没见到罗新城?”
“罗副总?对,他们说他今天早上没有来上班。”她茫然地回答。
郑重立刻叫了起来:“妈的,是他。”
叶萧缓缓地回过了头来,目光却落到了郑重的后面。
郑重还在兴奋地对叶萧说:“没错,就是他。看来罗新城已经逃跑了,昨晚就是他闯进了这里,他是副总经理,可以拿到这里的钥匙。”
但是,郑重却看到叶萧在向他摇着头,而且做出了禁声的手势。紧接着,他听到了桑小云的声音:“罗经理。”
郑重茫然地回过头来,此刻,罗新城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就站在他的身后。郑重立刻呆住了,睁大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罗新城主动说话了,他的面色苍白,风衣上沾了许多泥水,风尘仆仆的样子,“对不起,我刚听说这里出事了,看来情况很糟糕。”
“对不起,早上你去哪儿了?”
“实在不好意思,事先没有和公司里打招呼。今天是我妹妹两周年的忌日,早上我去郊外的公墓上坟去了。”罗新城低头致歉地说。
叶萧点了点头,走到他跟前说:“原来如此。请别介意我同事刚才的话,他只是开玩笑而已,并没有真的怀疑你。”
“没关系。”罗新城平静地微笑了一下,“我知道,在这里有许多犯罪嫌疑对象。”
二十九
21点40分,马达做完了今天第十七笔生意。
在一家电影院门口,一对男女下了他的车。现在马达感觉非常累,今天清晨五点他就起了床,早上先开到半岛花园,把容颜带到郊外的公墓,再把她送回去。接下来整整一天他就没有停过,在这座无比巨大的城市里来回奔驰着。
虽然一大早就去了墓地,但今天的生意还真不错,也许是下雨天的关系吧,几乎没有空车过。只有下午的一次,他载着客要经过那块人工竹林边的小马路时,他绕道了,他不想经过那里,特别是在今天的日子。为此,他只收取了记价器显示的一半车钱。
马达的上眼皮有些跳,他随即把车子停到了一条横马路的边上,然后把火也熄了,静静地把头靠在后面,闭起了眼睛。瞬间,他的脑海里又掠过了两年前罗沁雪的眼睛,接着,眼前又仿佛出现了容颜的眼睛,这两个女人的脸重合在了一起,让他再也无法分清。
“不。”
马达坐直了身体,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起来。他看了看外面,雨点依然打在了挡风玻璃上,他吐出了一口气,他想现在应该点点今天的营业款了,他估计这该是本月最多的一次。
总共有七张一百块钱的,还有一些零头和几百块使用交通卡的金额,当然,他还找出去了许多零钱。忽然,马达觉得其中一张一百元钞票看上去不太对劲。他的第一反应是假钞,立刻打开车内灯,抽出来仔细看了看,不是假钞,而是钞票上写着许多字。
马达觉得有些奇怪,在车灯下仔细地看了看这张新版的百元钞票。几秒钟以后,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涮白,几乎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张钞票。
钞票的正面有一行用蓝色的钢笔写上去的字,笔迹流畅而富有个性--
“马达,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如果你不交出来,死神会敲响你的门。”
这是恐吓。
马达心惊胆战地看着这行写在一百元钞票上的文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了。他把这张钞票又放到灯下照了照,确实是这些字,非常清楚,没有其他东西了。
他又念了一遍钞票上的文字,特别是最后一句“死神会敲响你的门”,他才真正感到了恐惧。也许,容颜说的是对的,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充满了危险性,他不该卷进来。可是,马达已经被卷了进来,他再也无法自拔了。
“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马达的注意力又到了这句话上面,他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拿走了什么?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拿走过。
该死的,这张钞票是谁给我的?马达努力地回想着,可是,今天做的生意太多了,足有十七笔之多。至于用一百块钱付车费的人,他也记不清了,只能从七张百元钱看出有七个人付过。但马达无法确定是哪七个人,他实在没有多少印象了,因为生意太忙,而他也太疲劳了,使他丝毫都不注意乘客的模样,也没有仔细地看过收进的钞票。
马达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被人盯上了,那个人甚至还坐上了他的出租车,在付给他的一张一百块钱钞票上写着一行恐吓他的话。既然那个人能够做到这种程度,那么取马达的性命也简直易如反掌。
雨,下得更大了。
阴惨惨的车内灯,照亮了马达的脸,他的手颤抖着把那张钞票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他启动了车子,向雨夜的深处开去。
三十
“叶萧,还没走呢?”
“我查些资料。”叶萧埋着头在翻两年前发生在本市的所有重大交通事故的卷宗。
“那你走的时候别忘了锁门,我睡觉去了,再见。”
值班的同事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叶萧一个人,他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上午在天下证券里发生的事情,依然在他的脑海不断地闪回。现在他可以肯定了,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凶杀案,在周子全遇害的背后,还隐藏着更多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叶萧查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两年前罗沁雪车祸的卷宗。
他首先翻到的全都是原始记录,最初的报案登记,交警部门在现场勘查的数据,还有几幅照片。车祸发生在晚上,现场照片是用闪光灯打出来的,只拍到地面上一滩殷红的血迹,还有两张拍的是当时马路的情况,这是一条小马路,路边似乎有竹林。
竹林?叶萧立刻联想到了什么,据他所知,本市在市区的公共绿地里只有一块是有人工竹林的,周子全的尸体也就是在那块地方被发现的。叶萧立刻又看了看卷宗,他刚才忽略了车祸的发生地点。现在,他终于看清楚了,果然是那儿,那块市区唯一的人工竹林边的小马路。这就意味着,在相隔两年的时间里,罗沁雪和周子全这对夫妻先后死在同一个地点(假设周子全也死在那里)。
这绝不是巧合。
叶萧对自己说。是凶手故意这么安排的,凶手选择了一个特殊的地点,让周子全死在与罗沁雪车祸几乎相同的地方。或者,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杀死了周子全以后,再把尸体带到那个地方。叶萧开始觉得这案子也许与罗沁雪的死有关。凶手毫无疑问知道罗沁雪的死,凶手是一个熟悉周子全及其家庭的人。或许,更大胆的假设一下,凶手选择那片人工竹林,具有对罗沁雪的纪念意义。很快,叶萧就按照逻辑推理,想到了一个人,真是他吗?
白色的日光灯照射着叶萧的额头,也许,他已经找到了一个重要的切入点。他又继续看了下去,很快就找到了当时交警部门的事故鉴定报告。报告里很清楚地表明,出租车司机方面没有任何责任,当时是在正常行驶中,是罗沁雪趁着夜色突然之间从竹林中冲出,自己主动撞到了汽车上,结果当场重伤。据那位出租车司机讲,罗沁雪当时并没有死亡,还有着一口气,神智也很清楚。司机立刻把罗沁雪送往最近的医院抢救,但是送到医院的时候,罗沁雪已经死亡了。至于罗沁雪自杀的原因,谁都没有搞清楚。
叶萧翻到了卷宗的最后几张。
突然,他沉默了。
沉默到可以听清自己手表里的指针运动声--
他看到了罗沁雪生前的照片。
三十一
深夜十二点。
马达并没有回家,而是把车开到了半岛花园。刮雨器打散雨水,隔着车窗,仍能听清外面的连绵的雨声。他抓紧方向盘,盯着前方被大光灯照亮的一小块地方,开进那条弯弯曲曲的车道。
他停在了那栋白色的别墅前。
别墅二楼的灯光还亮着。
马达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二楼的灯光。几分钟以后,二楼的灯光灭了,整栋别墅又沉入了黑暗的大海。此刻,他只能听到天籁--阵阵的夜雨,正如他现在纷乱的思绪,一片黑夜里茫茫的雨雾。
他的精神已经快崩溃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这个女人了。他只想整夜都留在她的窗下,忠诚地守护着她,不惜一切代价。
是的,他已经发誓了,他要保护她,为了赎回他在另一个人身上所犯下的罪。然而,他又扪心自问,难道自己仅仅只是为了赎罪吗?不,他已经不敢想象了,在安息路那个可怕的夜晚,当他第一眼看到容颜的时候,仅仅一刹那,他已经无法抗拒了。让人不可捉摸的情感的种子,已经在他的心底悄然种下,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这是人体内一种奇妙无比的化学反应。
爱与罪,往往是交织在一起,难以分割的。或者说,它们本身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也许,对马达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恐惧。最可怕的,并不是凶杀与阴谋,甚至不是死亡。而是他自己的脆弱的感情,就象一把火焰,火种一旦点燃,谁都无法扑面,直到灵与肉同归于尽。
“谁来拯救我?”
他闭起了眼睛,轻声地对自己说。欲望与恶梦,就象一对藤蔓,紧紧地缠绕着他,使他渐渐地窒息。这是慢性自杀,但谁都救不了他。
就这样,马达仿佛坠入了水中,沉没到了黑暗的水底,渐渐地被水草包裹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梦中他浮出了水面。大口地喘息着,他不想淹死,于是就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依然坐在车里。马达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
雨一直下。
他抬起头,向那栋白色别墅的二楼望去。
容颜的窗户又亮了。
三十二
雨,终于停了。
桑小云站在总经理办公室的落地玻璃前,看着雨后的这座巨大城市。她的眼睛里一片模糊,说不清是泪水还是雾气,只觉得心里一股深深的酸涩。她缓缓地靠了上去,先把额头贴在玻璃上,然后是双手,最后,她整个人都与玻璃贴在了一起。冰凉的玻璃与皮肤亲密接触,一股无比的凉意渗入她的毛细血孔。但她好象丝毫没有感觉到,反而把她火热的红唇紧贴到了玻璃上,就好象吻着他那冰凉的身体。
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后退了几步,呆呆地看着这扇玻璃。在落地窗的中央,已经被她印上了一双红晕色的唇印。桑小云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唇角,抹去了一些口红,然后,她又走到窗前,轻轻地用手指,把玻璃上的口红印子抹掉。
窗外,夜色逐渐降临。公司里的人绝大多数都已经下班了,桑小云却还悄悄地留在这里,躲在曾经遭窃的周子全生前的办公室里。昨天,叶萧他们闯进来以后,她帮忙检查了一下,没有发现失窃了什么重要东西。在他们走后,桑小云又把这里重新整理打扫了一遍,房间里干干净净的,就仿佛周子全还活着,只是去出了一个差,随时随地都可能回来。而他的女秘书,则在苦苦地等待着充满魅力的上司的回来。
他不会再回来了。
桑小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不到两年以前。周子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很可爱。”然而,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歹意,而是完全出自于对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子的赞美。其实,周子全并不是那种随便对女人发出赞誉的男人,在日后的接触中,桑小云才发现他原来是一个相当谨慎又相当自爱的男人。
她刚担任总经理秘书的时候,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刚死去不久,桑小云见到的是一个终日忧郁的成熟男人。然而,对于年轻的桑小云来说,他简直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风度翩翩,谈吐文雅,谦逊内敛,具有超人的智慧与学识。更重要的是,也许是因为妻子意外地离他而去的缘故,使他平添了一股忧郁的气质。那种眼神,那种话语,能让她瞬间为之而倾倒着迷。
终于有一天,桑小云偷偷地给他发了一个手机短信,然而,却始终不见他的回复。然后,她又悄悄地给他发E-MAIL,事后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原来,在这个时候,周子全已经认识了容颜,而桑小云尚一无所知。
没过了多久,周子全告诉了公司员工一个意外的消息--他已经和一位女作家订婚了。这消息当场就让桑小云惊呆了,她强忍住了眼泪,回到家里偷偷地哭了一场。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好这个时候她又生了重感冒,在家里躺了一个星期才出来。等到她病愈回来上班的时候,却受到了第二天周子全举行婚礼的请帖。虽然伤心,但她还是去参加了总经理的婚礼,她见到了新娘容颜,一个比她想象中更加富有魅力的女人。那个女人占尽了风光,似乎让周子全神魂颠倒,而几乎把桑小云给忘却了。
此后的几个月,桑小云一度变得非常消沉,当她看到周子全时,也再也提不起往日的兴奋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周子全的眼中再度流露出了那种忧郁,周子全的这种忧郁只有在她刚刚进公司的那会儿才看到过。立刻,敏感的桑小云就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尽管别人尚一无所知,周子全也不竭力掩饰,但这一切都逃不过女人的第六感。
桑小云明白,她的机会来了。她先去拜访了一次周子全的家,虽然在她的面前,这对夫妻表现的和谐美满,俨然是新婚后的如胶似漆。但却还是被她看出了其中的端倪。然后,她悄悄地请周子全出去吃饭,这一次,他也没有推辞。席上,桑小云从来没有见过他喝过那么多的酒,以至于她劝都劝不住。
最后,他终于酒后吐真言了。
那一晚,桑小云如同一朵出水的芙蓉,千娇百媚。而周子全则要把满怀的愁绪都倾吐出来,于是,他们又回到了这间办公室里。而窗外已新月如钩。
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这一切,都象一场梦一般美丽,就仿佛发生在昨天。回忆,回忆是最好的放松,现在,桑小云已经让自己沉浸于这回忆的幸福之中了。只是,她尚无法禁止自己的泪珠滑落脸颊。
突然,台子上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立刻打断了她美好的回忆。桑小云手足无措地看着周子全的桌子上那台很久没有使用过的电话机。
铃声,来自地狱--
十秒钟以后,她拿起了电话。
三十三
“我没有必要再在那里呆下去了。”郑重推开了叶萧的办公室的门,径直走了进来,他显得很疲惫,解开了领口的扣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检察院的人每天都去天下证券查帐,而我就象一个傻瓜一样给晾在那里。”
叶萧放下了手中的鼠标,淡淡地说:“你不是喜欢和那个女秘书待在一起吗?”
“你是说桑小云?她这两天有些怪,不太和我说话,满面愁云的样子,好象心事重重的,也许她也有问题。”
“或许是被那天发生的事情吓坏了吧?”叶萧重新把目光对准了电脑屏幕,但嘴里依然在说:“或者,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胁,这很正常,既然那家伙可以轻而易举地潜入周子全的办公室,那么其他任何事情都会做的出来。”
“好了,今天检察院又有新的发现,天下证券的经济问题要比想象中的更加严重。他们发现连几年前公司内部的资金记录都一片混乱,看来周子全真的有问题。”郑重说完,就端着一次性水杯坐在了叶萧身边,他看到叶萧的电脑里面正调出一张女人的照片。
“是那个漂亮的寡妇?”
“不,是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
郑重微微一愣,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是罗沁雪?”
“没错。”
“你没搞错吧,这是容颜的照片啊。”
叶萧摇摇头,他点击放大了这张照片:“你再仔细地看一看。”
郑重眯起了眼睛看了看许久,皱着眉头说:“真是太象了。不过,确实是有一些不同,好象她们的嘴形有些不一样,容颜的嘴唇似乎比她厚那么一点点。”
“哦,原来你把那漂亮的寡妇观察的那么仔细。”
“呵呵,职业习惯嘛。”郑重笑了起来,“不过,她们确实非常相象,不仔细看,是很难分辨出的。”
叶萧盯着电脑屏幕里罗沁雪的照片说:“这也许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你认为两年前罗沁雪的死与现在的周子全案有关?”
“因为发现周子全尸体的那片人工竹林,就是罗沁雪出车祸的地方。”
郑重想了想,然后象发现新大陆似的说:“我明白了。罗新城,是罗新城那混蛋,他在为他的妹妹报仇。这既不是抢劫杀人,也不是因为经济犯罪杀人,而是一起报复杀人事件。”
“这个我早就想过了,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但叶萧的目光却是茫然的。
“其实,我早就怀疑那家伙了,罗新城是最愿意见到周子全死的人,他有充分的作案动机。因为第一,这样能够告慰他妹妹的在天之灵,第二,周子全一死,罗新城这个副总经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总经理的宝座。”郑重显得非常兴奋。
“证据,我需要证据。”叶萧叹了一口气,关闭了那张照片的文件。
“罗新城很狡猾,得到证据需要时间。”
“也许,时间并不会等我们。”叶萧重重地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又调出了另一份资料。
郑重不解地看着电脑屏幕,“你调这份材料干什么?”
“但愿他还能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事情。”
叶萧盯着电脑上显示的一份材料,内容是两年前的一场车祸,一个名叫马达的出租车司机的原始笔录。
三十四
马达终于回家了。
他想自己如果再不回来,窗台上的鸟笼子里就会出现一只发臭的死鸟了。当他在楼下停好车子,跨出车门的时候,就听到从他的窗户里传出来的鸟叫声。虽然这声音让人心惊肉跳,但马达可以确定它还活着。他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16点30分,他快步地走进了楼道。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躺在床上睡一觉。
黑暗的走廊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凭借感觉找到自己的房门,他从怀里掏出了钥匙,向锁眼里捅去,可是门却一撞就开了
“糟糕。”
他暗暗咒骂了一声,但愿情况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坏。他小心地把门向前推开,悄无声息地躲在房门后面,然后缓缓地把头探出来向里看去。
在第一眼里,他怀疑这是否是他的家,该不是走错地方了吧?
但是,只过了几秒钟,他就确信这里是自己的家,因为那凄惨的鸟鸣声就是从这里的窗台上发来的。
他的家已经面目全非了。
马达的向前踏出了一步,脚上踩到了一本书,他捡起书拍拍干净放回到桌子上。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抽屉、罐头、书本、枕头、衣服,还有一只打碎了的碗。他重新关好了门,他想也许那混蛋是用万能钥匙开的门吧。
在凄厉的鸟鸣声里,他小心地向前走着,看到他的柜子和书橱已经被翻得一塌糊涂,就连几个暗柜都被打开了,许多家具都被移了位。马达在已经拉开的抽屉里面找到了他的存折,还有几千块现金,他数了数,一分钱都没有少,显然那个闯入者的目的并不是这些东西。
他(贼)究竟要找什么?
马达走到了窗台前,那只鸟依然在鸣叫,它实在饿坏了,更重要的是,它目睹了一个不速之客强行闯入了主人的房间,它在用嗓子向人们报警呢。马达找到了鸟食,立刻就喂给了它吃。他一边看着饥饿的鸟在进食,一边想起了什么。
立刻,他从口袋里找出了那张新版的一百元钞票,在那上面写着一段恐吓他的话。他又重新念了一遍--“马达,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如果你不交出来,死神会敲响你的门。”
现在看起来,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人,不但已经敲响了马达的门,而且还闯到了门里面。也许,那个人真的就是死神。马达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也许在几个小时以前,或者几十分钟,死神就在这间房间里翻箱倒柜。
“你究竟要什么?”马达大声地说。
他实在没有精力再收拾房间了,而是全身酥软地倒在了床上,就当他要睡着了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马达不想去开门,他不知道谁还会来找他,也许是表妹小绿吧。
但是门铃非常急促,让他心烦意乱。马达摇了摇头,终于站了起来,打开了房门。
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站在他的面前说:“请问这里是马达的家吗?”
“我就是。”马达点点头。
来人向他微笑了一下,向他亮出了警官证。马达的面色立刻变了。
“你好,我叫叶萧,我们能不能谈谈?”
马达却僵硬地站在门口。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马达的额头上沁出了汗。
叶萧疑惑地看着他的脸,然后用眼角的余光向门里望去,只见地上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他微笑着问:“有什么不方便吗?”
“不,没有不方便,快请进吧。”马达终于把叶萧让了进去。
叶萧进来以后,看到了房间里一切,他吃惊地问:“你家是怎么回事?”
“没事,我--”马达的心里七上八下的,终于想到了回答的方法,“我正在准备搬家,所以家里乱七八糟的,许多东西都要扔掉了。”
“原来如此,我知道你是出租车司机,试着运气冒昧来访,还好你在家,请别介意。”
“当然不会介意。”马达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一瞬间,他的脑子里想到了很多,他甚至想到也许警察是来抓他进去的。
“你好象不舒服?”
“不--哦,对,最近我是不太舒服,有些感冒了,你看最近的天气忽冷忽热的。”马达强装笑脸回答着。
“那我实在是不好意思。马达,我想你一定还记得两年前的那起交通事故吧?”
马达吐出了憋在胸口的一团闷气,然后又有一团忧虑冲上了心头,他不明白这个警察为什么又来询问那起早已了结了的车祸。他点了点头说:“当然,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能不能谈谈当时的具体经过?”
“为什么问这个?不是早就查清楚了吗?虽然他们的结论认为我没有责任,但是,我的心里一直都很内疚,毕竟她是死在我的车轮下。”马达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况,因为这可能牵涉到我目前处理的一桩案子。”
目前处理的一桩案子?马达立刻就联想到了周子全,但他必须要装作对周子全一无所知。马达回答:“当然,对警方的提问我一向是非常合作的。那晚我开过那片人工竹林边的小马路,我开着空车,速度并不快。忽然,一个人影从旁边的竹林里冲了出来,就象子弹一样冲到了我的车前,我拼命地踩刹车,但来不及了,我还是撞倒了她。但我立刻就下车扶起了她,当时她的脸上很干净,只是嘴角在冒血泡。”
“当时她的神智清楚吗?”
“非常清楚,虽然她被撞倒了,看起来是重伤,但她的神智很清醒,甚至还能说话。”
叶萧立刻紧张地问:“你是说--她说话了?”
“是的,她说话了。当时我把她抬到了我的车子里,准备要送到医院里去,就在这个过程中,她说话了。实际上,我是弯下腰抱着她的,所以,我的头离她的脸很近,我听到她的嘴里先是嘟嘟囔囔的说了几个字,太含糊了,实在是听不清楚,但是她的最后一句我听清楚了。”
“是什么?”
“我听到她说:’你不要再犯罪了"。”
“"你不要再犯罪了"?”叶萧又复述了一遍。
马达无奈地吐出了一口气,点点头说:“对,她就是这样说的,我永远无法忘记这句话。这也是她在人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当我把她送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你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
“不管怎么样,这确实是一种犯罪,我的车子撞了她,让她失去了生命,这是非常严重的罪行。但她很善良,她并不仇恨我,她希望我不要再犯相同的错误了。”
叶萧摇了摇头说:“你完全理解错了,你并没有犯罪,是她自己选择了死亡。她说的那个"你",并不是指撞倒她的你马达,而是指另外一个人,一个她所爱的人。”
马达还想说些什么,但叶萧已经告辞了:“谢谢你提供的线索,再见。”
叶萧离开了这里,他快步地走到了楼下,又回头向马达的窗户看了看,他听到那只鸟又叫了起来。刚才马达房间里的那一幕,始终在他心头盘旋,那一幕与在周子全的办公室里所见的又何其相似。叶萧的眼前又浮现起了马达的脸,好象在哪里见过他。
带着种种疑问,叶萧回到了自己的车子里,当他启动车子的时候,忽然看到前边还停着一辆红色的出租车。瞬间,他终于想了起来,那天在周子全的追悼会上,结束以后,容颜却从一条阴暗的走道里走出来,几分钟以后,一个年轻的男子也从那条走道里出来,然后坐进了一辆红色出租车自己开走了。
现在,叶萧终于知道那个年轻男子的名字了。
三十五
桑小云站在罗新城的办公室门口,来回地踱着步子,踌躇再三,她看了看表,才早上9点15分。对于副总经理一上班就要求见她,桑小云的心里总有些担忧。
这些天,天下证券公司里不时有检察院的人进进出出,他们在财务部和资料室一呆就是一整天。所有的人都人心惶惶,没有心思上班,公司营业部的业绩也开始下滑,有的人甚至传言天下证券要被破产兼并或者重组了。这一切就象一场惊涛骇浪,而周子全毫无疑问就处于风口浪尖,他已经沉没到粉身碎骨了,那么桑小云呢?一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就惊慌失措。特别是这几天的电话铃声,她每次听到耳朵里都象是催命铃似的,她甚至再也不敢接电话了。桑小云又四周张望了一下,期望能够看到郑重的身影,那个警察给她的印象还不错,可最近两天他也很少出现在天下证券里了。
现在,她觉得自己就象一只孤立无缘的野兽,徘徊在陷阱之前,然而,她终究要跳下去。
桑小云敲了敲门。
“请进。”
罗新城早就等着她了,他威严地坐在办公桌前,冷冷地看着桑小云自己开门进来,就象猎人看着他的猎物自投罗网,他轻轻地说:“把门关紧。”
桑小云照办了,然后她低着头问:“罗总,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
桑小云无法抗拒,她抬起了头,不得不面对罗新城的眼睛。然而,从罗新城的眼睛里,她什么都没有发现,那双眼睛正如一片沉默的大海,谁都不敢驶进。
“坐啊。”
桑小云坐了下来,她的嘴唇都有些发青了。
罗新城说话了:“桑小云,最近你好象有些反常,说说是什么原因?”
“我?不,我很正常。”她竭力躲避着罗新城的目光。
“看着我的眼睛。”他再一次提醒了她。然后他又盯着桑小云看一会儿,说:“外面是不是有很多风言风语?”
桑小云摇了摇头:“不,我什么没听见。”
“你又在撒谎了,我不喜欢撒谎的女人。好了,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你诚实,把一切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桑,大概是总经理出事以后,你悲伤过度而得了失忆症了吧?”罗新城笑了笑,他看桑小云没有反应,然后冷冷地说,“那么,就让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吧。你是不是很喜欢周子全?”
桑小云猛地睁大了眼睛,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并不回答。
“看来你还没记起来,那让我继续帮你回忆。一年前,他和容颜结婚使你非常伤心,是吗?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和容颜结婚?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其实,他并不幸福,对,这你也知道。你面对的是一个忧郁而需要安慰的男人,而你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你的心地非常善良。于是,你无私地安慰了他,只不过是用你的身体。”
“别说了。”桑小云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了。
罗新城摇了摇头说:“我不喜欢看到女人哭。”
接着,他把一块手帕递给了桑小云,但桑小云并不擦拭泪水,而是任由泪水破坏了化妆。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大声地问:“你到底要怎么样?”
罗新城又笑了,他缓缓地说:“小桑,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掌握着你的一个秘密。但是,我知道你也掌握着一个秘密,一个只有你能够掌握的秘密。现在,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你把你知道的秘密告诉我,而我,则永远保守你的秘密。”
“这个交易不公平。”
“不,非常公平。而且,你已经没有选择了。”罗新城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说。
终于,桑小云在颤抖中投降了。她睁大着眼睛说:“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幽灵吗?”
“不,幽灵只存在于心中。”
“可是,我确实见到了幽灵--这是一个关于幽灵的秘密。”
三十六
安息路。
马达不知道是谁为这条路起名的,这种名字只适合于幽灵,不,在这种地方就连幽灵都难以安息。下午五点,他开着车来到了安息路,至少他在这里还“租”了一个房间。
天气逐渐凉了起来,下车的时候,马达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竖起领子,低头向那栋古老的房子走去。他来到了昏暗的门厅里,向那黑暗无边的走廊里望去。
“年轻人,你终于来了。”是那房东老人,从一个小房间里走了出来说,“我等了你好几天了,一直不见你搬进来了,还有些担心你呢。”
“谢谢。”
老人看到马达两手空空,就问道:“你怎么什么东西都没带啊?”
“我还要过两天再搬进来。现在我想一个人进去看一看。”马达刚要向里走去,忽然回头向老人问道:“老伯伯,你说这房子真的会闹鬼吗?”
“当然,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这房子里死过人,听说死得很惨,于是就阴魂不散了。十几年前,这里真的有人见到过鬼的。”
马达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径直向走廊里走去。他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那个房间,拿出上次房东给他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依然是那股阴郁的气氛,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使得马达不得不用手掩着鼻子。每走一步,都会扬起灰尘,给人一种坟墓般的感觉。特别是那张没有被褥只有钢丝露在外面的床,看起来不象是床而象是一口棺材。周子全为什么要租着房间呢?一定是有原因的,马达确信。然而,这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马达开始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着,从门走到窗,墙的这一边走到另一边。就这样他走了几十步,直到他一脚踩空--
从人间到地狱。
只有一步之遥。
马达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等到他双脚落地以后,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于一片黑暗之中。他倒在了一片冰凉的水泥地上,臀部隐隐作痛,眼前伸手不见五指。
瞬间,他想到了死。也许自己已经死了,而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
几秒钟以后,马达的神智又恢复了正常,他明白,自己还活着。他大口地喘着气,吃力地站了起来。这里是哪儿?他只记得刚才在那房间里来回地走着,最后一脚踩空就掉了下来,那么,这里应该是一个地下室。虽然一丝光线都没有,但马达还是伸出了双手,向前摸索着,几步之后,他摸到了冰凉的水泥墙壁。接着,他沿着墙壁向旁边摸去,一直摸到了转弯的墙角,然后再向另一边摸去。就这样,马达终于“摸”出了地下室的大小,长大约十米,宽大约五米,乘一乘就是五十个平方米。然后,他又用尽全力向上跳了跳,却始终没有摸到顶。
这是一个地下室。
然而,对马达来说,却等于是一个坟墓。
看起来,仅靠自己的力量是出不去了。于是,他扯开了嗓子,大声地喊了起来,希望那个老人能够听见他的声音。然而,直到他把嗓子喊哑了,却始终没有人来救他。也许这地下室是隔音的,该死,马达一拳打到了墙上,发出沉闷的回音。
忽然,马达想起了身上的手机,他立刻掏了出来,摸索着按了几下,但手机毫无反应。他的运气太差了,今天早上,手机的电池就用光了,还没来得及充电。
他绝望了,脚下一软,又坐到了地上。
什么都看不到,他等于是一个瞎子,什么都听不到,他等于是一个聋子。人,只有在丧失了感官以后,心灵才能更加敏锐,而此刻的马达只对一样东西敏锐--恐惧。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错误。安息路,这条没有出口的死亡之路,故事开始于这里,再结束于这里,一个完整的死亡故事,而马达则是这个故事的主角。现在,他不得不相信容颜的话了,只要陷进来,就处处充满了危险,最后,是灭顶之灾。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已经丧失时间概念了,也许是一个小时,一个夜晚,或者,是一个世纪。
马达相信,黑暗,是世界上一切恐怖的根源。不可名状的孤独感包围了马达,他忽然想到了容颜。此刻,他多么渴望有人能安慰他,以那温柔的手指抱紧他。也许,这就是他所实践的誓言,为了那个女人而死。
他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睡着了,在无边的黑暗中,似乎已没有区别。
无论是谁,在黑暗中最大的渴望就是光线,马达宁愿在一丝微光下死去,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思维,他开始祈祷光的出现。
幽灵,总是与黑暗中的光同在。
一丝奇迹般的微光,出现在了这座坟墓中。
他真的看到了幽灵。
三十七
小绿又见到了那个男人。
那是在浦江边上,晚风轻轻吹送,江上飘来一股江南泥土的气息,而眼前却是满目的霓虹灯和彻夜通明的摩天大厦,还有成百上千的观光客和情侣。
“是给白血病儿童捐款吗?”
“是的。”为慈善组织做青年志愿者的女大学生微笑着说,她的怀里捧着捐款箱,箱子的中央有一颗红心,同时箱子上还贴着一张慈善爱心组织的证书。
男人利索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百元的钞票,塞进了捐款箱里。
“谢谢。”女大学生向他们鞠了一个躬,然后送给了他们一个爱心纪念章。
小绿接过了纪念章,把男人拉到了江边的栏杆旁,低声地说:“你这个人啊,真奇怪,一百块钱就买一个破纪念章。”
“我说过,我喜欢帮助别人。”男人微笑着说。
“就象你帮助我?”
“是的。”
小绿笑了:“哎,现在象你这种傻瓜实在太少了,简直傻的有些可爱。”
男人也笑了,他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江对岸的景色,一阵江风吹过,掀起了小绿的头发,发丝扫到了他的脸颊上。他忽然说:“小绿,你冷吗?”
“我?你看我冷吗?”原来,小绿的身上正披着那个男人厚厚的外套,她幽幽地说:“你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你把外套给我披着,难道你不冷吗?”
“我从来都不怕冷。”说着,他舒展起了双臂。
小绿看着他说:“是啊,你的样子真象高仓健,简直可以去克隆他了。”
“你很喜欢高仓健那样的男人吗?”
“是啊,他冷静,沉着,还特别酷。”她仰着头,无比赞叹地说,“象他那样的男人,现在已经找不到几个了。”
“那你过去的男朋友呢?”
小绿扬了扬眉毛,轻蔑地说:“那小子啊,根本就不是男人嘛。”
他们都笑了起来。忽然,小绿抓住男人的手说:“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男人盯着小绿的眼睛,看了足足好几分钟,终于缓缓地说:“你很象我过去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她很漂亮吗?”
“是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也很漂亮,是吗?”小绿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男人点点头,但却没有笑容,他的表情很严肃,目光里甚至还包含着某种晶莹剔透的液体。
小绿注意到了他的这个变化,她降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我的话让你不高兴了。”看的出,小绿还是很在乎他的。
“不是的。”男人摇了摇头。
“那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女孩子?”
男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答:“曾经是。”
“那她现在呢?”
“现在?对她来说,只有过去,没有现在。”
小绿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男人继续说:“因为,她早已经死了。”
三十八
马达不知道睡了多久才醒来,饥饿和干渴一个接着一个地折磨着他,他就象一个入定的老僧一般,盘腿坐在地上,直到全身麻木。在黑暗的地底,睁不睁眼睛都是一样的,但是,马达还是睁开了眼睛。
这是奇迹吗?
他看到了坟墓里的一丝光线。
光线对于眼睛,正如同水对于鱼,立刻,他的眼睛又复活了。是的,那是一缕光线,从头顶的一个缝隙里照射进来。
尽管长时间的麻木让他的双腿有着象被千万根针刺一样的感觉,但马达还是艰难地站立了起来。他又感到了生命的气息,不管那是幽灵还是魔鬼,都无法阻止他活下去的欲望。
透过那丝光线,他看到地下室的顶部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一根绳子正通过小口子悬挂着。马达一把就抓住了那根绳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居然使他用双手抓着绳子爬了上去。还好地下室并不高,很快,他的手就抓到了上面那口子,原来是一块翻板,旁边还有一块没有打开。马达伸出手捅开了另一块翻板,他终于爬了出去。
他又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马达大口地喘息着,趴到了窗口上,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就象一个刚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复活的人。片刻之后,他的眼睛又适应了光线,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原来地上有两块翻板,铺平的时候极难看出来。果然是个陷阱,马达不敢再呆在这个地方了。而那根救他命的绳子则绑在了窗户栏杆上,又是谁救了他呢?反正不可能是那个房东老人。难道,真是幽灵?
他又向窗外望了一眼,天色越来越暗了,看了看表,现在是17点20分。他记得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是下午五点,难道仅仅只过了二十分钟吗?这显然不可能。看起来,马达在地下室里已经度过了二十四个小时了。
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他被囚禁于坟墓之中。没有喝一滴水,也没有吃一粒米,他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马达连想不敢想了,那种恐惧的感觉能使任何人都窒息。
现在,马达实在是饥渴难当,他快步离开了这可怕的房间。在走出这栋楼房的时候,他并没有见到那房东老人。
他的车还停在路边,马达的手颤抖着掏出钥匙开了车门。坐进车子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取出放在挡风玻璃底下的一杯矿泉水,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然后,他并没有回家,也没有去附近的餐馆吃饭,而是向另一个方向开去。
现在,他最渴望的就是见到她。
三十九
容颜已经很久没有自己烧过菜了。
她记得自己在读中学的时候,妈妈整日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父亲的腿虽然有残疾,但他的手非常灵巧,做了一手好菜。在那段日子里,父亲教会了她烧许多好菜。初三的时候,她甚至不想再继续读书,而去做一个高级厨师,以早早的挑起家庭的重担。
后来,她长大了,恶梦就来了。
等到恶梦醒来以后,她选择了写作,不停地写着,直到她成为一个女侦探小说家。最后,她住进了这栋白色的别墅。现在,她在别墅底楼的厨房里,开着油锅,做着当年父亲教她的毛蟹炒年糕。在旁边的灶台上,已经放着好几盆热菜了。
十分钟以后,这些菜都端到了餐桌上。看着一桌子的菜,她却没有多少食欲,只是呆呆地看着,如同欣赏一堆只能看不能吃的艺术品。
门铃响了。容颜走出餐厅,打开了外面的房门。
“你是谁?”
在最初的几秒钟,她甚至没有能认出马达来。当她打开了门外的灯,仔细地看了看以后才确认了他。眼前的马达无比憔悴,眼眶又深又黑,面呈菜色,嘴唇发青,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爬满了胡子,衣服上全是灰土,整个人就象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的一样。
他就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的。
“你这是怎么了?”容颜把他拉进了房间。
“我会把你房间弄脏的。”
“别说了,你先洗一把脸吧。”她把马达带到了底楼的卫生间里,从卫生间就可以看出一家人的富裕程度,马达在这间豪华的卫生间里,有些摄手摄脚了。
“不要拘谨。”容颜帮他打开了热水,“你先洗脸,我去去就来。”
马达一个人站在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地下室里度过的二十四个小时,使他几乎成为了一个饿鬼。他把头放到了水龙头底下,热水冲涮着他的脸和头发,洗去那层厚厚的污垢。十分钟以后,他洗完了脸,虽然脸上是干净了,但目光依然是疲惫憔悴的。
“你洗完了?”容颜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拿着一叠衣服,“这是我丈夫的衣服,如果你不嫌弃不忌讳的话,快把你身上那些脏衣服换了吧。”
马达点了点头,他接过这些衣服,拉上了卫生间的门。这些都是周子全生前用过的衣服,马达是看着他被杀死的,现在马达又要穿上他的衣服了,这真是不可理解的命运。马达脱下了身上的脏衣服,换上了周子全的衣服:棉衬衫,休闲裤,羊毛衫,它们看上去都很新,穿起来也很舒适。
他穿着周子全的衣服走到了容颜面前,心里忐忑不安,他害怕周子全的灵魂也一同附着在衣服上。容颜却微笑着说:“现在你看起来好多了。”
“容颜,你这里有什么吃的?”马达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非常饿。”
她立刻把马达带到了餐厅里。马达如饿虎扑食一般忘却了最基本的礼仪,坐到餐桌前大快朵颐了起来。他先是风卷残云式地扫去了餐桌上一半的菜,然后问她:“还有没有饭?”
容颜立刻把饭又端了上来。马达一连吃了两大碗饭,又喝了一锅子的汤,容颜就这样看着他吃,她自己看也看饱了。当马达打起了饱嗝以后,容颜才问道:“你有几顿没吃饭了?”
“二十四个小时。”
“你是说你一天没吃饭?”
马达点了点头,然后,他就把自己掉进地下室里的奇遇全都说给了容颜听,那样子就象是在叙述一个恐怖的聊斋故事,但容颜相信,他所说的全都是事实。当马达全部说完了以后,容颜却呆呆地看着他,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现在我最想知道的是,你丈夫为什么要租那房子?”说着,马达用手抹去了嘴上的油。
容颜微微叹了一口气:“我怎么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天晚上,你不是也在安息路吗?”马达几乎是祈求地说:“请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去过那房子?”
容颜的表情忽然有些痛苦,她大声地说:“不,我没有去过那房子,我发誓。”
“对不起。好了,我相信你。”马达的语气又柔和了下来:“你知道吗?我刚从那地下室里逃出来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
他终于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容颜微微一颤,她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听我说,马达,你是一个好小伙子。而我,只是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女人而已。你真的不需要为我做这些,这不值得。”
“不,我已经想过了。我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我们。”他着重地说了最后“我们”两个字。
容颜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迅速地把餐桌上吃剩下的东西收拾干净了。马达跟在她后面说:“容颜,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她忽然猛的回过头来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真相。”
马达冷冷地说。
忽然,容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们的脸靠的很近,尤其是他们的嘴唇。
马达能感受到她温暖的呼吸,谁都无法抗拒。
他闭起了眼睛。
突然之间,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惊醒了马达,他睁大着眼睛看着容颜。她也有些紧张,小心地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的叶子向外面望了望。然后,她的脸色变的苍白,回过头来对马达说:“罗新城来了。”
马达也感到了一阵紧张:“他来干什么?”
“不知道。”容颜焦虑不安地说:“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他在这里看到你。”
“那怎么办?”
那门铃声依然急促地响着,房子里亮着光,罗新城知道容颜在家。
她把马达领到了客厅的楼梯口说:“快躲到楼上的卧室里去。”
马达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上去,二楼有一排环形的房门,他推开了其中的一间。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楼下的容颜已经开了门。同时也听到了罗新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容颜,你怎么了?那么久才开门?”
容颜从容地回答:“我只是在收拾刚吃完的晚饭而已,没想到有人会来,手忙脚乱地就慢了。你怎么来了?”
“难道,我不能来看望一下我同事的遗孀吗?”
“当然--可以。”
接着,马达听到了容颜和罗新城走进了客厅的声音。马达尽量不弄出声音,然后看了看自己所在的房间。这里就是容颜的卧室,面积很大,至少有三十个平方米,而且门内侧还带有一个隐蔽式的卫生间。卧室里的装修用材看起来非常贵,但设计却很简洁,以白色与米色调为主。在卧室的内侧,有一张大床,马达想,这就是周子全和容颜睡觉的地方了。
他仰起头,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原来,是天花板上镶嵌着一块巨大的镜子,他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镜子里的人就象是一个偷窥者,正窥视着容颜最隐秘的那一部分。
客厅里又传来了罗新城的声音:“我总觉得这里好象有人来过?”
“谁会来敲一个寡妇的房门?”容颜淡淡地回答。
“不,我闻到了某种男人的气味。”
马达心里一惊,他小心地躲在门后,屏住了呼吸。
此刻,镜头回到客厅,容颜轻描淡写地回答:“你闻到了周子全留下来的气味,你知道吗?人虽然死了,但是人的气味却会永远留下来。”
“不是周子全的气味,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的气味与这房子格格不入,所以才特别地明显。”罗新城张动着鼻翼,同时,目光警觉地在房间的四周扫视着。
容颜却笑了笑说:“其实,你说的那个男人,就是你自己。”
“你确实很聪明。”罗新城冷冷地说。
“要喝咖啡吗?”
“不,我不想用他用过的东西。”然后,他意味深长地说,“除了你。”
躲在楼上的马达心里又是一晃,他的脑子里急速地转动着,难道容颜与罗新城之间也有?
“住嘴。”容颜又把他顶了回去,“你到底来干什么?”
“你说我能干什么?我是来拯救你的。”
“你凭什么拯救我?”
罗新城沉默了片刻,他看着容颜的眼睛说:“因为你和他的秘密。”
“我没有秘密。”
“不,你有秘密,他也有秘密,还有其他人。”
容颜回退了一步,她试探着问道:“你到底在说谁?”
“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在说谁。”罗新城站了起来,他靠近了容颜说:“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秘密。”
“这只是你的想象。”
“不,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是的,你们很会表演,几乎把所有的人都骗过了,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计划,非常精彩,说实话,我很佩服你。”罗新城狡诈地笑了笑说,“但是,你们忽略了一个人。你们可以很容易地蒙骗男人,但在女人面前,总会露出马脚。”
“你是说--桑小云?”
“没错,你丈夫的小情人。”罗新城用暧昧的目光看着她说,“我想,你早就知道了她和你丈夫的关系了吧?”
容颜倔强地回答:“知道又怎么样?”
“你不嫉妒吗?嫉妒是女人的天性。”
“这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无关。”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
“不,真正的原因是,你并不爱他。”
容颜站了起来,冷冷地说:“我认为这并不重要。”
“这很重要,非常重要。”罗新城忽然充满仇恨地说,“因为,你的丈夫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对不起,你没有权利侮辱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
“侮辱一个人,总比杀死一个人要更加道德一些。”罗新城的目光凌厉逼人,直指容颜的眼睛。
“你在怀疑我?”
罗新城不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在客厅里来回地踱着步,他那沉重的脚步声让躲在楼上卧室里的马达心惊肉跳。忽然,当罗新城走到那装饰性的壁炉前时停了下来,在壁炉上放着一张相框,里面是周子全与容颜的合影。他拿起了这张照片,仔细地看了看,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你这个幽灵,回到地狱里去吧。”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的丈夫,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幽灵,一个无所不在的幽灵。”他突然回过头来问容颜:“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存在吗?”
“我不知道。”
“你难道不知道你嫁给了一个幽灵吗?”罗新城又把照片放了回去,他缓缓地说:“现在,我必须承认,我恨他,恨之入骨,我早就想--亲手把他杀了。”
他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这是他早就想说的话,今天他当着容颜的面说了出来,心里的感觉不禁畅快了一些。
“你认为周子全应该对你妹妹的死负责?”
“他应该负百分之九十九的责任。”
“那另外百分之一呢?”
“应该由那个该死的出租车司机来负。”
这句话让楼上的马达心里又是一颤。
罗新城继续说:“那天在墓地,你居然和那个可恶的司机在一起,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这与你无关。”
“不,你必须要告诉我,否则我饶不了他,我可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的,包括杀人。”罗新城忽然变得狂怒起来,他朝着容颜大叫大吼,那样子实在是可怕。
容颜后退了一步,腰眼已经顶到了窗台上,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大声地说:“他是我的情人。”
楼上的马达躲在卧室的门后,他听的清清楚楚,不禁心襟摇荡,一股莫名其妙的幸福感涌了起来,填充了他心中的恐惧。也许,这只是容颜为了保护他,而对罗新城遍出了一个谎言而已,但即便这样,至少说明了容颜是非常在乎他的安危的,马达又感到了一阵安慰。
罗新城睁大着眼睛,不敢相信她的话:“你说什么?那个叫什么--”
“他叫马达。”
“你是说,那个叫马达的出租车司机居然是你的情人?”
容颜镇静自若地点了点头说:“是的,他是我的秘密情人。”
“你和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罗新城用了审问的口气。
“我们早就开始了,已经有半年了。”
罗新城摇了摇头说:“别说了,我早就该想到了。虽然,从外表上看你和沁雪几乎难以分辨,但实际上你根本就无法与她相比。她是那样纯洁,那样单纯。而你--在天使般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魔鬼般的心灵,谁也不知道你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你与沁雪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你非常明白,周子全并不爱你,所以,你有了一个秘密情人,以满足你那征服别人的欲望。”
“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人。”容颜也大声地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离开这里吧。”
“不,上帝为什么夺去了沁雪的生命,却让你这种女人还活着?”罗新城的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迷雾,用着极其投入的神情说:“你知道沁雪是一个多么好的女孩吗?她太美丽了,美丽的让每一个人都不得不爱她。她的心灵是那样纯洁,她的品德又是那样高尚。她的完美不属于我们这个尘世,她是上帝的造物。我有一个这样好的妹妹,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也是最大的财富。我发誓,要永远地保护她,要永远和她在一起,直到我和她都走入坟墓。”
容颜摇了摇头,冷冷地说:“正因为这样,她才会离开你,才会嫁给周子全。因为你是一个自私的人,你只想到你自己,而从没有考虑过你妹妹的感受。你深深地迷恋着她,你不让她与任何男人交往,你妄图永远独占着她,你把你妹妹当作了你的私有财产。”
听完容颜的话,罗新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的情绪变得更加不安,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他的眼睛里漂浮着一股迷芒的物质,忽然,他的声音变的柔和起来:“你说我把你当作了我的私有财产?你在说些什么啊?我亲爱的妹妹。”
容颜尽量让他安静下来,小心地问:“你说我是谁?”
“你疯了吗?你当然是我的妹妹罗沁雪。妹妹,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哥哥新城啊。我们可是亲兄妹,在你九岁的时候,我们就失去了父母,是我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在维持着我们的家的生活。我工作以后,又用几乎全部的工资来供你读书。妹妹,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吗?”
此时,楼上的马达已经小心地把头探出了卧室的房门,向楼下望去,只见罗新城就象一个疯子一样在对容颜述说着,显然,此刻在罗新城的意识中,已经把容颜当成是他妹妹罗沁雪了。
“你爱你妹妹,是吗?”容颜依然在小心地问罗新城。
“没错,我爱你,妹妹。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人。你说的对,任何男人都不能靠近你,因为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绝不能容忍别的男人把你从我的身边抢走。”罗新城忽然仰天大笑,那笑声是如此的恐怖,让容颜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他狂笑着说,“我不惜一切代价,只为了能够永远得到你,是的,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包括--杀人。”
“你杀了谁?”
“周子全。”罗新城咆哮着说,然后放声大笑。
半个身体还藏在卧室门后的马达听到这句话以后,心里打了一个冷战,在心里对自己说:原来是他?
紧接着,马达又听到了罗新城几乎疯狂的声音:“妹妹,跟我走吧,你不应该嫁给他,离开这栋房子,我们回家去。”
马达实在忍耐不住了,他走出了楼上的卧室,看到罗新城居然已经扑到了容颜的身上,容颜在尖叫着“救命”,同时伸出双手在与罗新城搏斗。
罗新城已经疯了。
容颜大口地喘着气,用双手竭力保护自己,她只看到罗新城那张疯狂的脸几乎已经扭曲了,他的两只眼睛大得吓人,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了。
忽然,罗新城双手一松,整个身体缓缓地倒了下来。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
容颜躺在沙发上,只看到马达站在她的面前,马达的手里握着一尊二十厘米高的铜雕像。
两个人呆呆地互相看着,并不说一句话。容颜率先反应了过来,她蹲了下来,看了看躺在底下的罗新城。
还好,罗新城只是暂时被打昏了过去,头上肿起一个包,但并没有流血。看起来罗新城并没有大碍,嘴唇还在嗕动着,他很快就会醒来的。
“我杀了他?”马达傻傻地问。
“不,他没有事,只是昏过去而已。”容颜又站了起来。
马达放下了手中的铜雕像,惊慌失措地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你别急,让我们想想看。”容颜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罗新城,现在这家伙的样子就象是一个倒在地上的醉鬼,嘴巴里还在喃喃自语地说着醉话。她又冷静了下来,说:“马达,你不要害怕,这种人罪有应得。”
“是的,可是我--”
“别说了,我们把他送回去就是了。”
“你是说把他送回家去?”
容颜点了点头:“没错,他明天早上醒来以后,就会清醒回来的。刚才他发疯了,他把我当做了他妹妹罗沁雪,当他回忆过来以后,他是绝对不敢这件事说出去的,否则他自己也会身败名裂。”
接着,容颜转身到一个抽屉里,翻出了一本周子全生前的通讯簿,在簿子里找到了罗新城的家庭住址。
“我们走吧,一起把他抬到他的车子里去。”
他们一起抬起了昏昏沉沉的罗新城,容颜抬头,马达抬脚。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罗新城抬出了房子,在外面的车道上,停着一辆白色的广州本田。容颜和马达把罗新城抬到了本田车前,容颜在罗新城的口袋里摸到了车钥匙,打开了车门,然后把罗新城放到了后排座位上。
马达坐进了驾驶的位置,容颜坐在了他的旁边。接着马达看了看通讯簿里的罗新城住址,然后把车钥匙插了进去,开动了罗新城的本田车。
从半岛花园开到罗新城的家足足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几乎横穿了整个市区。一路上,马达和容颜一句话都没有说。马达开惯了桑塔纳出租车,第一次开本田车不太习惯,总是在不停地调整着。而容颜则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看躺在后座上的罗新城,生怕他会突然醒过来。
22点30分,他们抵达了罗新城的家,一栋高层建筑。马达架着罗新城下了车,装作是带着喝醉了的人回家的样子。马达轻声地问容颜:“要是他的家里人问起来怎么办?”
“他没有家里人。”容颜轻声地说,然后她向楼道里望了一眼,说:“门口没有保安,我们赶快进去,别被其他人看到。”
他们架着罗新城走进了电梯,又上到了十三层,出了电梯,迎面是一扇豪华的防盗门,就是罗新城的家了。容颜用罗新城身上的钥匙试了一把又一把,终于打开了房门,把罗新城架进了他自己的家里。
罗新城的房子非常大,一个人住着三室二厅,房子的装修却很简单。但是,令容颜和马达吃惊的是,罗新城的墙上到处贴满了罗沁雪放大了的照片。
马达小心翼翼地把罗新城放到了床上,让他就这么躺着。然后马达惊讶地看着房间的墙壁,照片上的罗沁雪与现在的容颜几乎一模一样,难怪罗新城会到发狂的程度。
“她美得让人发狂,甚至包括她的哥哥。”马达看着照片里罗沁雪的眼睛说,两年前,罗沁雪临死时的眼神改变了他的一生。
“不,美丽不是一种罪过,是她的哥哥心理变态。”容颜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罗新城说,“但愿他明天早上醒来以后,能够忏悔自己的罪行。”
马达始终有些担心:“他真的没事吗?”
“放心,你看他嘴巴里还在说着胡话呢,也许几分钟后就会醒过来了,我们快点走吧。”
他们把罗新城的钥匙又放回到了他的口袋里,然后离开了罗新城的家,在关上了房门以后,马达却怎么也关不好防盗门,看来是需要按什么钮的。
“关不好就算了,我们快些走吧。”容颜拉着马达的手,焦急地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很快,他们走出了这栋大楼。马达看了一眼罗新城的本田车说:“糟糕,我没有把它停到车库里。”
“别管那么多了,我们走。”说完,容颜扬了扬说,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马达的心里忐忑不安地跟着容颜钻进了出租车。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回到了半岛花园。
马达和容颜站在她那栋白色别墅前,深夜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就象一对孤魂野鬼。容颜呼出了一口气:“马达,今天幸亏有你在,否则--”
“别说这样的话。”
“你看起来很累,今天晚上就在这里过夜吧。”
马达的心里一抖,想要拒绝却又说不出话来。
容颜微微一笑:“你可以住在底楼的客房里。”
马达自己也笑了,他在笑他自己的幻想和天真,他摇了摇头说:“我还要把车开回去呢,你自己当心点,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好了。再见。”
他回头找到了自己的桑塔纳,在坐进车里之前,又向容颜挥了挥手说:“谢谢你做的菜,这顿晚饭是我一生中吃的最香的一次。”
四十
郑重放下了电话,有些无奈地说:“还是没有人接电话?”
“那么罗新城的手机呢?”叶萧站在窗前问。
“他的手机我也打过了,铃在响但他不接。”郑重有些不安了,他站起来说:“我已经问过天下证券里许多人了,他们都不知道罗新城的去向。”
叶萧看了看日历说:“至少今天他不会去上坟。”
“现在已经上午十点半了,罗新城会不会畏罪潜逃了?我们早就应该对他实施监控了,我看这回检察院也要急了。”
“别着急,我们先去他家看看如何?”
话还没说完,叶萧已经向门外走去了。
半个小时以后,叶萧和郑重来到了罗新城的家门前,从电梯里一走出来,郑重就大声地说了起来:“叶萧,我敢打赌他不在家里,他一定跑了,说不定还带了一大笔赃款。”
叶萧并不回答,他径直走到罗新城的门前,当他刚要伸手去按门铃的时候,目光忽然被防盗门吸引住了,他的手又缩了回来。
“你在看什么?”
“防盗门。防盗门没有关好。”叶萧取出了手帕,小心翼翼地拿着手帕把防盗门拉开。
“也许他在家?”郑重轻声地说,“我不喜欢这种需要密码的防盗门,太复杂了。”
但叶萧还是定着不动。
“你怎么了?”郑重奇怪地看着他。
叶萧立刻对他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叶萧屏心静气地站在门前,神情异常严肃,双眉又拧在了一起。
这时候,他们身后的电梯门又打开了,一个老人牵着一条硕大的金黄色牧羊犬走了出来。郑重不喜欢狗,特别是象那样大的牧羊犬,但是,他奇怪地发现那条牧羊犬居然停在了罗新城的门前不动了,狗鼻子不停地在门口嗅来嗅去,而牧羊犬的主人则不断地喝斥着他的宠物,却毫无效果,那只牧羊犬象是发疯了似的对罗新城的门里狂吠起来,仿佛在门里有着它的猎物。叶萧和郑重都小心地后退了几步开外,惊异地注视着这一幕。
“这畜牲,我第一次见到它这样不听话。”老人惊异地叫了起来。
叶萧说话了:“需要我们帮忙吗?”
老人点了点头。叶萧和郑重帮着老人一起拉那根套在牧羊犬脖子上的狗链子,三个人一起用力,这才把那只狂吠着的大狗从罗新城的门口拖开。老人打开了自己的家门,费力地把牧羊犬带回了家里。
门关上以后,叶萧和郑重依然听到牧羊犬在自家门里叫着。他们回到了罗新城的门前,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某些东西。叶萧蹲了下来,鼻翼张动着,把脸贴到了门缝上,半分钟以后,他微微点了点头。
郑重小心地问:“什么气味?”
“血--”
叶萧的声音太轻,郑重没有听清楚:“什么?”
“血腥味。”
这回叶萧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他们的表情都紧张了起来。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叶萧忽然问道:“郑重,我听说你很善于撞门。”
“我就怕你说这个。”郑重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然后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电梯口。他猛吸了一口气,竖起他那强壮的肩膀,向罗新城的房门冲去。
门被撞开了。
叶萧一进门,果然感到有一股血腥味漂浮在这套房间里,然后,他听到了郑重的惊呼声:“天哪,这个变态居然在墙上贴满了容颜的照片。”
“不,贴在墙上的是他妹妹罗沁雪。”叶萧看着照片里美丽女人的眼神,心里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这个女人又从坟墓里跑了回来,也许这正是罗新城想要的感觉。
郑重靠在墙上,使劲地揉着自己的肩膀,表情看起来很痛苦,他嘴里嘟囔着说:“下次我再也不撞门了,”
叶萧没有管郑重的抱怨,独自向罗新城的房间深处走去,他很快就找到了罗新城的卧室。在卧室的门口,他看到地上有一滩血迹,顺着那道长长的血迹,他向卧室里望去,他看到罗新城正躺在床上,右手的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那些血迹就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天哪,罗新城死了。”郑重也走到了卧室门口,轻轻地叫了一声。
叶萧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卧室,仔细地注视着这可怕的一幕。罗新城仰面躺在床单上面,穿着一套西装,脚上还穿着皮鞋。从他的手腕处流出来的血顺着垂下的手指落到地板上,又流到了卧室的门口,房间里散步着一股死亡的血腥气。
在罗新城身体另一侧的床上,还有一把小小的剃须刀片,刀片上沾着血迹,显然就是这把小小的刀片割破了罗新城的手腕动脉,结束了他的生命。
“他畏罪自杀了。”郑重退到了卧室门外说,他又看了看这房子墙壁四周所贴满了的罗沁雪照片,摇了摇头说:“没想到他有心理变态,一切都是他布下的,一起又在他自己手里终结,这很公平。”
叶萧的眼睛盯着罗新城的尸体,嘴里在对郑重说:“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当然。”说完,郑重已经掏出了手机向局里报告他们的重大发现了。
叶萧走到了卧室里的床头柜前,他的目光落到了柜子上的台历上面。台历正好翻到昨天的那一页,在摊开的这一页上,有一行罗新城用钢笔写的字--幽灵在报复。
四十一
15点20分。
天台。
起风了。三十二层大楼的天台上,正是高处不胜寒的琼楼玉宇,一阵风吹过她的脸颊,来自遥远北方的冰凉的空气使得绯红色肤色逐渐变得苍白,成为近乎于透明的颜色,一个容易破碎的玻璃美人。她缓缓地向前走去,长长的头发被风高高地扬起,象一团黑色的火焰。
在天台的边缘,她停止了脚步,只要再往前跨一步,她就要成为一个新的幽灵了。伸开双臂,仰起头,被风亲密地包围起来,脚下这座丛林般的巨大城市从四面八方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一个人在意她的存在,她的悲伤,她的恐惧。
小时候,她有一个美丽的梦想,这个梦想就是--飞。
现在,那个无所不在的可怕幽灵正悄悄地隐藏在她的身边,向她发出了来自地狱的召唤。
她终于张开了翅膀,她要飞了。
“桑小云--”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打断了她的飞翔,她回过头来,看到了那个叫郑重警察。郑重跑到了她的身前,一把将她从天台的边缘拉了回来,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说:“你在干什么?”
她的目光里充满了迷茫,呆呆地站着,什么都回答不了。
“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他们说你可能上天台来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桑小云低下了头,她终于说话了:“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用这种方式来结束痛苦?你真傻啊。”郑重一边说,一边脱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她的肩膀上,“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你不冷吗?”
“谢谢。”
“我们快些下去吧。”
很快,郑重带着桑小云离开了天台。他们回到了楼下,桑小云还惊魂未定,恍惚地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后。郑重站在她的面前,语调深沉地说:“你为什么做?”
桑小云轻描淡写地说:“不为什么。只因为他要把我带走。”
“你说的那个他是谁?”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她的嘴角忽然出现了奇怪的微笑。
郑重看到了她的这一变化,他的心里暗暗地发毛,难道眼前这个美丽的可人儿真的发了神经吗?他试探着问:“已经死去的人?能说的更确切吗?”
“一个幽灵。”
说完,她的目光里闪现着一股冷冷的光芒,让郑重吃了一惊。但郑重竭力不让自己心里所想的泄露出来,而是冷静地说:“幽灵?你是在说周子全还是罗新城?”
“罗新城?他怎么了?”
“他已经死了。”郑重稳稳当当地说,“今天早上,我和叶萧在他家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自杀了。”
出乎郑重的意料,桑小云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惊慌失措,而是显得出奇地镇定自若,好象罗新城的死与她毫无关系一样,她只是淡淡地说:“又死了一个。”
“你说什么?”郑重对她的回答非常意外。
桑小云却不说话了,片刻之后,她脱下了还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郑重的外衣,还给了他,“郑重,谢谢你了。”
郑重接过衣服,靠近了她说:“小云,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我。为什么不出来呢?”
“不,我不能说。”她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恐惧。
“为什么?”
“因为--”她忽然抱起了自己的肩膀,微微发抖地说,“还会有人死的。”
郑重虽然不敢相信她的话,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头问:“那么谁会是下一个受害者?”
“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是他--”她的眼神中再度迷茫了。
“你是一个可怜的女孩。”郑重改用柔和的语调说,“我知道你需要帮助,相信我,我会给你帮助的。”
她摇摇头:“不,谁都帮助不了我。除了幽灵。”
“小云,是不是最近的事情让你太伤心了,你也许应该接受心理治疗。”
桑小云忽然睁大着眼睛,用一种特殊的嗓音说:“郑重,你不要再靠近我了。”
“为什么?”
“因为,幽灵已经附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声音和语气好象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生活在精神病院里的异常恐惧的人。
郑重的心里也没底了:“你在说些什么啊?”
“幽灵已经控制了我。”
桑小云充满恐惧地说。忽然,她站了起来,目光投向了走廊的另一端。郑重顺着她的注视的方向望去,那正是周子全的办公室。
“幽灵,幽灵就在那里。”
桑小云突然尖叫了起来,手指指着周子全的办公室,然后,她用手抱着自己的头,满脸恐怖,闭起了眼睛。郑重的心里也是一紧,他匆忙地问:“钥匙呢?”
郑重在拿到周子全办公室的钥匙以后,飞快地跑到门前,先把耳朵贴在门前听了听,门里并没有什么动静。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却发现办公室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一切还和上次进来的样子一样。
他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声大惊小怪,居然给桑小云吓了。他回过头来,向桑小云望去,却已经找不到她的人影了。
郑重的心里猛的一沉,他预感到不好了。他回到了桑小云的办公桌前,望着四周的走廊与房间,什么人都看不到。就这么短短十几秒的时间,桑小云就象空气一样蒸发了,消失地无影无踪。
--如同一个幽灵。
四十二
叶萧开着车缓缓地从公安局里出来,在开过第一个路口之后,他突然犹豫了片刻,他知道自己应该笔直向前开,去天下证券公司,郑重还在等着他。但是,在思量了几秒钟以后,他改变了主意,直接在路口掉转了车头,向相反的方向开去。
他要见一个女人。
半个小时以后,他抵达了半岛花园里那栋白色的别墅。他仔细地打量着这栋房子,脑子里却浮现起了一个小时以前,罗新城躺在公安局验尸房里的情景。叶萧小心地走到门前,按响了门铃。
叶萧等待着容颜打开门以后的表情。
半分钟以后,他看到了他所期待的那一幕,容颜缓缓地打开了门,小心地向门外望去,当她看到叶萧的冷峻的眼睛时,她冷冷地吸了一口气,眼神里果然掠过了一丝诧异。但是,叶萧依然要钦佩她的冷静,她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调整了自己的状态,脸上又变回了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淡淡地说:“你好,叶警官,有事进来说吧。”
叶萧微微点了点头,他走进了客厅,仔细地观察着这里。他倒也不怎么拘谨,坐下以后就说:“容颜,我要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
“是吗?在这个地球上每一分钟都在发生着不幸。”容颜还是若无其事地说,“要不要喝咖啡?”
“不,我很快就走了,只是想要告诉你--罗新城死了。”
说完这句话,叶萧紧紧地盯着容颜,他绝不会放过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果然,他发现容颜的两根手指微微抖动了一下。这是一个容易让人忽略的细节,而在容颜的脸上,却好象什么也没发生。看起来罗新城的死就象是股市又跌了十几点一样,她从来都不关心。
一分钟以后,她才说话了:“这确实是一个不幸的消息。”
“你不感到悲伤吗?他至少也是你丈夫生前的同事。”
“我为什么要感到悲伤?也许你们早就把他列为犯罪嫌疑对象了,他的死与我无关,这是你们的警方的事情。”容颜走到了窗前,背对着叶萧说。
她为什么要背对着我呢?叶萧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知道她在掩饰自己的内心感受。忽然,他看到在一张台子有一尊大约二十厘米高的铜雕像,他拿起这尊雕像仔细地看了看,这是一尊圣母玛利亚怀抱圣婴耶酥的雕像。叶萧端详着雕像问道:“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怎么没有看到过这尊雕像。”
容颜把头回了过来,看到叶萧的手里正拿着马达用来打昏罗新城的铜雕像,心里又是一紧,但她的脸上却丝毫不露,缓缓地说:“这雕像原来放在我的卧室里,今天早上刚刚移到这里,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不,我只是对雕像之类的东西比较感兴趣而已。”叶萧又仔细地看了看雕像的头部,甚至还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雕像顶部的大小和长短,再缓缓地放回到了台子上。然后,叶萧平静地说:“今天上午,我们在罗新城的家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割腕自杀。”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容颜终于把头转了回来。
“不,我的话还没说完。”叶萧的嘴角微微翘了翘说,“我刚从局里出来。一个小时以前,对罗新城进行尸检的法医告诉我,除了罗新城手上割腕的伤口以外,在他的头上还有一块被钝器击伤的痕迹。可以肯定这块伤痕是在他死亡当晚留下的,不过嘛,那处伤势并不严重,也不能致人死命,他最多只是被暂时打昏过去。毫无疑问,这是一条重要线索,我想,这不太可能是罗新城将一根铁棍子往自己的脑袋上砸的结果。”
容颜咬了咬嘴唇说:“叶警官,为什么要把这个告诉我?你们警方不是有保密纪律的吗?”
“当然,通常警方在办案的时候是不会把具体的案情和线索泄露出去的。不过,在警方认为有必要的情况下,可以向某些重要的当事人提供一些线索,以便于他们协助警方破案。”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无法协助你破案。”
“嗯,原来是这样,这真的很遗憾。”叶萧微微一笑,“其实,我来这里是特地向你请教的。我想,你作为一个天才的推理小说家,一定精通犯罪和侦探之道,也会很乐意为我们警方的破案指点迷津。”
容颜忽然一种自嘲式的口气回答:“我?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我连我丈夫的死都一筹莫展。”
“也许我过于沉迷于你的《新月街谋杀案》了吧,最近我又把这本书重读了一遍,你确实是一个天才。”
“天才?是犯罪天才吗?你这是在向我暗示。”
“对不起,容颜,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容颜的眉宇间忽然有了些激动,她盯着叶萧的眼睛说:“我没有杀过人。”
“当然,你当然没有杀过人,谁会把你这样美丽聪明的女子与杀人联系在一起呢?”叶萧的表情有些尴尬,只能笑了笑。忽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对不起。”
叶萧退到了一边,拿起了手机通话。是郑重打来的电话:“叶萧,现在你在哪里?”
“我在半岛花园,有什么事?”他用极轻的声音回答。
郑重有些着急地说:“桑小云逃跑了,她一定有什么问题。”
“我明白了,你等着,我这就来找你。”
叶萧结束了通话,他回头对容颜说:“对不起,我先走了。”
容颜又恢复了平静,她送着叶萧到了门口,淡淡地说:“希望你尽快找到凶手。”
当叶萧打开房门要离开的时候,他猛的过头来对容颜说:“容颜,我保证一定会抓到凶手的。而且,会很快。”
四十三
趁着夜色,马达又一次悄悄地来到了半岛花园,他无法禁止自己再度见到她的欲望。每一次与她相遇,都会发生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使他一步一步地陷入深渊。
“既然已经陷进去了,不如就陷到底吧。”马达对自己说,他走下了车子,按响了容颜的门铃。
很快,他看到了容颜的脸。
但出乎意料的是,当她一见到马达的脸,就立刻又把门给关上了。马达一阵紧张,他敲着门说:“容颜,快开门。”
“不,你走吧。”容颜隔着门对他说。
马达又慌张地望了望四周,夜色迷离,见不到其他人,他继续敲着门说:“难道你不想见到我了吗?”
“对不起,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了。”她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伤感。
她怎么了?马达的心里忐忑不安,但他不会就这么走的,心底的那点火花既然已点燃,那么谁都无法使它熄灭。他把脸凑到门缝前,痴痴地说:“容颜,我已经无法再离开你了。”
门里再也没有声音了,但他依然等在她的门前。一分钟以后,房门终于打开了,容颜拉着他的胳膊,迅速地把他拉进了房里。
一进门,马达就拉住她的手说:“为什么不让我进来?”
“把手放开。”容颜轻声地说。
马达却不听她的话,抓得更加紧了。
“你以为你是谁?”
马达终于放开了抓住她的手,他轻声地说:“对不起,但我放心不下,我必须要来看看你。”
她在他耳边说:“把灯关了。”
“关灯干什么?”
“帮我把灯关了,开关就在你后面。”
马达转身关掉了开关,立刻,整栋房子都陷入了黑暗之中,窗帘都放下了,马达只能在极其微暗的光线下看到她迷人的轮廓。
“为什么关灯?”
“我不想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她转身离开马达,走到客厅中央。
马达立刻跟在她后面,在黑暗中一路摸索着过去说:“别人?你说的别人又是谁?”
“有人在看着我们。”容颜又走到了窗边,小心地拉下百叶窗的一片叶子,透过缝隙向外面的夜色望去,只见一大片黑黝黝的树丛,在晚风中摇摆,什么都看不清。
“也有人盯上我了。”马达轻声地说,然后,他把有人在钞票上写字威胁他,还有他家被人闯入过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容颜。等到他说完的时候,却闻到了一股咖啡味,原来容颜已经为他冲了一杯咖啡端到了他面前。
“喝完这杯咖啡,你就走吧。”
马达接过咖啡喝了一口,却只感到一股苦涩,他一直都不喜欢这种饮料,他轻声地问:“你能在黑暗中冲咖啡?”
“也许,我必须要适应在黑暗的环境中生活。”容颜靠近了他说:“你也应该逐渐地适应。”
“因为我也被盯上了?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究竟拿走了什么东西?”
她冷冷地说:“而且,这样东西对那个人来说非常重要。”
“天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
“也许--”她在马达的耳边说,“他们还会要你的生命,你必须要小心。”
马达不再说话了,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忘掉所有的恐惧和危险,他的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看清楚了容颜在黑暗中的目光。容颜接着对他说:“马达,今天警察来过这里了。”
“来干什么?”马达又紧张了起来。
“他们来告诉我一个消息--罗新城死了。”
“他死了?”马达几乎把咖啡都打翻了,他的脑子里又浮现起了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是他亲手把罗新城打昏的,但结果怎么会这样的呢?
“今天上午,警方发现了罗新城的尸体,就在他的家里,看起来象是割腕自杀的样子。”容颜停顿了片刻后说,“他们也发现罗新城头上有被打昏过的痕迹。”
马达喃喃自语地说:“是我打昏了他,是我开车把他送回到他家里,是我最后一个接触他的。也就是说,我会成为最大的杀人嫌疑对象。”
“还有我。”容颜冷静地说。
“可是,可是我没有杀人,我只是把他打昏了过去,而且是在他发疯了似的要伤害你的时候才打昏他的。”
容颜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说:“马达,这不是你的过错。”
“可是,可是他最后却死了,他真的是自杀的吗?”马达猛的摇了摇头,“这不可能,他不可能是自杀的。”
“警方可能已经怀疑到我了。不过,暂时他们还不会找到你。”
马达几乎于绝望地说:“我们是无辜的。可是,谁会相信我们呢?在罗新城的家里和他的身上,到处都留下了我和你的指纹,不,我们说不清楚了,我们无法证明自己是无罪的。”
“别说了,你必须要保持冷静。”容颜站了起来,又到窗前向外窥测了一下,然后说:“马达,你快些趁着夜色走吧,当心被别人盯上。”
“你说的"别人‘究竟是谁?”
黑暗里,马达只看到容颜的眼中闪现出一些幽幽的泪光。
“也许是--幽灵。”
说完,她来到了房门前,把门拉开了一道缝隙。马达不再说话了,他走到了门口,在她的耳边说:“我会保护你的。”
然后,马达离开了这栋房子,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自己的车子,向茫茫无边的夜色中开去。
当他开出了半岛花园的大门以后,就警觉地注视着四周,每当前面有红灯停下来,他就向后面的车辆张望。终于,他发现有一辆车子紧紧地跟他后面,那辆车几乎不怎么开车灯,在夜色的笼罩下,马达实在看不清那辆车具体的样子,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连颜色和车型都看不出。马达又故意转了几个弯,那辆车始终跟在后面,而且保持一定距离。
这时候,路边有人在扬招,马达立刻停了下来,两个乘客要去机场,这可是很难得的好生意,更重要的是如此遥远的距离足以拖死那跟踪者。他掉转了方向,直往机场大道开去,半个小时以后,他开出了市区,就再也见不到后面那辆幽灵般尾随的车子了。
四十四
窗帘遮不住早晨八点钟的阳光,那些白色的光线,透过窗帘稀稀疏疏地洒到了她的脸上。她缓缓地睁开眼睛,一丝光线流进了她的瞳孔。此刻,除了那些光线以外,她只见到安在天花板上的镜子,镜子里反射着她的眼睛。
一年多以前,当她第一次踏进这间卧室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天花板上的镜子,那镜子使床上的人一览无遗,完全暴露在自己的眼睛里。她问周子全:“为什么要把镜子安在上边?”
那时候,周子全回答:“我喜欢在躺着的时候思考问题,这个时候,面对天花板上的镜子,我就能见到自己是如何思考的。”
容颜的目光从头顶的镜子里移开,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她看到在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她伸出手把那本书放到自己的眼前,这本书是她写的,叫《新月街谋杀案》。
打开这本书,在封面上写着一行隽永清丽的钢笔字--“周子全惠存”。在这行字的底下,是容颜自己的签名,签名下面的落款时间,距离现在是整整一年零六个月。
当她写这行字的时候,正是她第一次见到周子全。那是在她一次为《新月街谋杀案》签名售书的活动上。那天下着淋漓的小雨,书店里来参加签售活动的人不多,容颜坐在书店的一角,为稀稀落落的读者签名。很快,那些专程赶来买签名书的人就都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剩下的人很少,容颜有些无聊地坐着等待下一个读者。这个时候,周子全出现了,他是在网上知道容颜签名售书的事情,事先他已经看过这本书了,他非常喜欢这本书里的精彩推理,于是他很想见一见这本书的作者。当他从公司里抽空开车出来,在书店外的路边停车的时候,他透过书店的玻璃看到了坐在里面的容颜。
就在这一个瞬间,他下定决心要娶她。
周子全风度翩翩地进入了书店,他买了一本《新月街谋杀案》,翻开扉页放在容颜的面前。容颜先看了他一眼,象周子全这样的人,任何人见到他都会留下深刻印象的,当然容颜也不例外。她平静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子全。”他微笑着回答。
容颜并不回答,她在书上写下了“周子全惠存”,然后签名落款,再把书交还给了他。周子全说了声“谢谢”,但他并没有走,而是继续在书店里看书。容颜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她也明白他的意思,继续坐在那儿,有人来她就签名,空闲的时候,她就看着眼前这个心不在焉地看着书的周子全。而周子全的目光也时常悄悄地扫向容颜的方向,偶尔他们的视线会撞在一起,互相用眼睛交谈一下,似乎全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签名售书结束以后,容颜独自离开了书店,周子全追上了她,希望能够开车送她回家。容颜没有拒绝,也许是周子全的样子给人以安全吧,她坐进了周子全的车子。周子全诚恳地抒发了他对女作家容颜的钦佩的之情,也非常感兴趣地向她请教了侦探小说的创作要领。然后,周子全提出了能否请她吃饭,她依然没有拒绝,在那个下着小雨的傍晚,她只觉得在她的生命中,必然会有这么一幕,而这个男人必然会出现在她的面前,仅此而已。
周子全带着她来到了位于江边的一座大厦的天台餐厅,天台上拉起了雨蓬以遮挡雨水,这座最高档的餐厅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容颜和她这位新认识的忠实读者坐在一起欣赏江边的灿烂夜景。只是无边无际的雨幕模糊了她的眼睛,也模糊了这座城市。
那一晚,她喝了一些酒,所以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周子全盯着她看的那种奇怪眼神,仿佛是在看着一个死而复生的幽灵。但是,他始终保持着一个体面人应有的风度,到了十点以后,他就彬彬有礼地开车送她回家了,没有任何越轨的举动。
接下来,周子全几乎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每个周末都会请她吃饭或一起出去旅游,他就象一个影子一样跟在容颜身边。
半年以后,她嫁给了这个男人。
婚礼非常气派,许多头面人物都来参加了,但是真正令容颜感到奇怪的是,许多来参加婚礼的人,都以象见到了幽灵一样的目光看着她,互相之间还指指点点窃窃似语,仿佛今晚的新娘是从坟墓里爬出来似的。特别是罗新城,他在同事的婚礼上喝得酩酊大醉,酒醉后还当着新郎新娘的面说了许多让人莫名其妙而又毛骨悚然的话。
在一年以后,她再想起自己的婚姻,这一切只能归于命运的安排--
她嫁给了一个幽灵。
四十五
“是谁把消息捅出去的?”郑重开始嚷了起来。
“你小点声,不要让别人听到。”
叶萧帮关好了门,现在他们在天下证券公司里,外面已经乱作了一团,只听到来回不停的脚步声。
郑重坐下说:“我刚从我家附近的天下公司的证券营业部里出来,那里几乎已经瘫痪了,大户室里空无一人,大厅里的股民们也在议论纷纷,许多人甚至都在割肉提钱,把股东卡转到其他证券公司。就连营业部里的红马夹都准备辞职不干了,天下证券的正副总经理都死了的消息已经到处都传遍了,不少人还在散布各种谣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郑重,我猜你的资金卡也转了吧?”
“是的,我的卡也换了。”郑重挥了挥手说:“问这个干什么?还是说正事吧,如果我们不尽快地把案子破了,恐怕就真的要出大事了,我说的不仅仅是天下公司,而是整个证券市场的稳定,这可牵连到千千万万的人。”
叶萧忽然对他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然后他把门打开向外望了望,立刻又关上门,轻声地说:“我看到检察院的人来了,他们看起来也很恼火。昨天他们对我说许多关键的原始记录都失踪了,有的还牵涉到两三年以前公司里的一些大宗股票交易,完全成了一笔糊涂帐,天下公司已经变成了一个无底洞,谁都搞不清到底有多少钱从这个洞里流了出去。”
“可是,是谁把罗新城出事的消息给捅出去的,这混蛋刚刚死了一天,尸体还没凉,外面就已经把他的名字给炒热了。”
“谁都有可能,这种事不传出去才怪呢。”叶萧吐出了一口气,站到了窗前,对郑重说,“桑小云找到了没有?”
“昨天晚上我已经去她家找过她了,她一个人住,没有人在家。今天早上她还是没有来上班,手机也关机了。”郑重忧虑地说。
叶萧转过头来,拍了拍郑重的肩膀说:“你是不是很担心她?”
“是的,我很担心她,我怕她也和周子全罗新城一样出事。我记得昨天她对我说"还会有人死的",也许,她说的对,她一定知道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出于某些原因,她又不敢说出来,而且,她还提到了幽灵。不过,那可能是为了转移我们视线的借口吧。”
“不,我觉得对某些人来说,确实存在着"幽灵"。”
郑重张大了嘴巴问:“难道你也相信了?”
叶萧并不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说:“桑小云说的对,确实还会有人死的,罗新城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接下来的那个人是谁?”
“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和副总经理都已经死于非命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董事长了。”叶萧摸着自己的下巴,思量了许久才说出来。
“谁又会去谋害一个轮椅上的老人呢?”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再让罗新城身上发生的事再发生在黄冈身上,回头我就通知局里尽量派人保护黄董事长的安全。”
郑重忽然说:“那么桑小云呢?”
“她也确实很危险,但现在找不到她怎么办?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她投案自首。”
“这不可能。”郑重无奈地摇了摇头。
叶萧又拧起了眉毛说:“你别忘了,还有一个女人也处于危险中。”
“还有一个女人--那个漂亮的寡妇。”郑重总是改不了这样的称呼。
“是的,昨天我去看过她了。”
“你在怀疑她?”
叶萧点了点头,然后说:“昨天晚上,鉴定组打电话给我,他们在罗新城死亡现场发现了许多个不明身份者的指纹,经比对这些指纹都不是罗新城本人的,而且都是最近才留下来的。”
郑重忽然又有了些兴奋:“有了指纹就好办了,你认为这些指纹可能是谁的?”
“女侦探小说家。”
四十六
要找到地底的真相,就必须要回到坟墓中。
马达正在向坟墓走去,他开着车,前往那条恶梦般的安息路。下午14点10分,他停在了他的目的地,安息路上依旧人迹罕至,走出车门,只见那栋老房子横陈在他面前,宛如一座古墓上的巨大封土堆。
这一次,他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他带了一个大旅行袋,里面装满了各种工具,以确保自己的安全。他背着旅行袋走进了那栋房子,在阴暗的门厅里,那个老人又出现了,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让马达吓了一跳。马达满脸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老人,他忽然有了些警觉。
但老人却非常客气地说:“年轻人,你怎么现在才来,我等了你好几天呢。”
“老伯伯,你对这房子熟吗?”马达忽然想到了什么。
老人微笑着回答:“熟,当然熟了,我在这房子里住了五十年。”
马达点了点问道:“老伯伯,上次你说这房子里闹鬼,真有这么回事吗?”
“我可从来不骗人的。”老人的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千真万确,这房子里闹鬼,特别是--”
老人忽然停顿了下来,他神秘兮兮地左顾右盼,最后把目光对准了那条黑暗无底的走廊。马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什么都看不到,马达继续问道:“特别是什么?”
“特别是你租的那个房间。”
“老伯伯,那个房间里有什么?”
老人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那可说来话长了,这栋老房子是抗战的时候,日本兵造的军队营房,抗战胜利以后就变成了民居。在三十多年以前,在那个房间里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相貌堂堂,而女的则温柔可人。虽然那个时候生活条件比较差,但夫妻两人恩恩爱爱,互相扶持以度过那艰难的岁月,日子还过的很美满,是一对让人人都羡慕的夫妻。”
“后来呢?”忽然,马达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对年轻夫妻的幻影,穿着三十多年前的衣服从走廊里过来。他吓了一大跳,揉揉眼睛,眼前所见的依然只是一个老人。马达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房子里真的有什么鬼魂显现。
“后来,就是文化大革命了,那男的是一个什么剧团里做演员,他演过一部戏,结果那部戏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他也给牵连进来了,每天都有一大批人跑到他家里来大批斗大抄家。总之,他一家人是受尽了人间的疾苦。久而久之,他就被逼疯了。”
“逼疯了?”
老人点了点头说:“也就是精神病。可是,象他这种人怎么能去医院呢?就一直呆在家里,渐渐地,他开始猜疑自己的妻子,认为他美丽的妻子背着他干了什么不贞的事情。终于有一晚,悲剧发生了。他在半夜里发了疯,竟然用菜刀砍死了自己心爱的妻子,当他清醒过来以后,看着自己死去的妻子追悔莫及,结果就上吊自杀了。”
“太悲惨了。”马达直听得后背嗖嗖发冷,后退了几步。
“那桩惨案就发生在你租的那个房间里。”然后老人压低了声音说,“从此以后,这栋房子里就开始闹鬼了。”
马达忽然想起了一部杰克.尼克尔森主演,库布里克导演的经典恐怖片《闪灵》,他的嘴唇喃喃地说:“冤魂不散?”
“没错,年轻人,今后你住在这里可要当心点啊。”老人说完,就退到了阴影中。
马达还想问几句,却再也看不到老人了,仿佛那老人本身就是一个不散的幽灵。他又是一哆嗦,看着黑暗的走廊,他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向里走去了。
好不容易,他找到了那个房间,用钥匙打开了房门。房间里一股陈腐的味道依然让他难受,他仔细地环视了一圈,发现这房间与他上次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那根救了他命的绳子还在,只是那块地板上暗藏着的翻板已经恢复了原状,若非仔细的看很难发现。马达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翻板,然后从旅行包里取出了工具,将打开的翻板牢牢地固定住,以免它再落下来盖住出口。现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大约一米见方的开口,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再通过开头进入地下室,照射出一块白色的正方形空间。
马达在自己的身上绑好了登山绳,把绳子的终端在窗栏上固定好,然后,他背着旅游包跳下了地下室。依然是进入坟墓的感觉,不过这回他不再恐惧了。马达打开了旅行用手电筒,强烈的光束照亮了地下室的整个空间,这才使他看的清清楚楚。地下室的四壁和地下全都是水泥的,他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在这种地方度过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幽灵在哪里呢?
马达抬起头,望着头顶那方白得有些晃眼的光线,心里还是有些发毛,他后退了好几步,后背贴在了冰凉了水泥墙壁上。忽然,他感到背后有些不适,他回过头来用手电照了着后面的墙壁,几秒钟以后,他睁大着眼睛看着他的发现--墙上写着字。
字迹有些模糊,但在手电光线的照射下还是可以看出来。好象是日文,歪歪扭扭的几十个假名,中间夹杂几个汉字,马达看不懂。他记起来了,刚才那老人说这栋房子是在抗战时期日军建造的营房,想必这里就是营房的地下室了。
马达看到这段写在墙壁上的日文里有“暗”、“道”还有“秘”等几个汉字,难道是秘密通道的意思吗?好奇心使马达用手电仔细地照射着这块墙壁,同时用手敲打着墙壁,忽然,他发现在水泥墙壁的上方,有一小块突出的东西,离他的头顶有一段距离。
马达使出全力,向上跳了几下,伸手去够那突出物。当他的手终于撞到那东西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喀嗒”的一声。接下来,他又听到从地下传来了机关转动的声音,最后,眼前那堵写着文字的墙缓缓地打开了,马达就象阿里巴巴看着藏宝洞一样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原来这里还藏着一扇暗门,马达用手摸了摸着道门,非常结实,如果不碰上面的那道机关,绝对无法看出这是一道门。
暗门里是一条暗道。
马达小心翼翼地向暗道里走去,手电的光线照射着前方,让人产生进入阴曹地府旅行的感觉。暗道大约二米左右高,宽也是二米多,他猜测这大概是当初建造这栋房子的时候,日本兵准备用来紧急情况下逃生的秘道吧。马达向前走了几十米,绑在身上的绳子也到了尽头了,他索性解下了绳子,只背着旅行包向前走去。
又走了几步,好象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奇怪的声响,马达用手电往地下一照,结果,他看到的是一堆死人骨头。
两具死人的骨骸。
马达感到一阵恶心,几乎要吐了出来,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他的心里一阵狂跳,大着胆子又看了看那两具雪白的骨骸,手电的光线越来越暗,他看不清楚了,好象骨骸上还残留着一些布片。这房子已经建造了六十多年了,天知道这是哪一年留下来的死人,或许这也是两个冤死的灵魂。马达不敢多停留,他对两具遗骨鞠了个躬,然后立刻向前走去。
惊魂未定之际,他发现暗道好象在渐渐升高。终于他到达了暗道的尽头,出口就在头顶,一块重重的水泥板,马达用力地推开了头顶的水泥板。立刻,许多泥土和叶子从上面掉了下来,落了马达一脸。同时,马达也看到了天光。
他用力地爬出了暗道,这才发现这里是一个幽静的小花园,四周全是树丛,几十米开外就是那栋老房子。马达喘息了几口之后,把那块水泥板又盖到了暗道的出口上,上面覆盖着一些泥土和落叶,看不出什么痕迹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到了地底的真相,但至少他搞清楚了曾经囚禁了他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的坟墓的秘密。马达背着旅行包离开了花园,他没有那栋房子的正门,而是花园旁边的一扇小门走了出去,直接来到了安息路上。
马达迅速地钻进了自己的出租车里,长出了一口气,他喝了一口水。然后,他掏出了手机,很快就拨通了容颜的电话号码。
四十七
电话监听器上红色的指示灯亮了起来。
叶萧立刻打开了录音,戴上耳机,很快,他在耳机里听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喂,容颜,我是马达。”
容颜在电话里回答:“你不应该现在给我打电话。”
马达:“我只是想问你,你真的不知道安息路的房子吗?”
容颜:“你又去过那里了?”
马达:“我现在就在安息路,刚从那房子里面出来。”
容颜似乎有了些犹豫,停顿了一会儿后才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马达:“房东老人说,那栋房子过去是由日本兵造的营房,据说在三十多年前还发生过一起惨案,一个丈夫怀疑妻子不贞,发狂砍死了妻子,然后再自杀。他说从此那房子里就闹鬼了,更重要的是,周子全租的那个房间,就是三十多年前凶杀惨案发生的现场。还有,我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条秘密地道,地道里有两具死人骨头。”
容颜:“你觉得这些事情和我丈夫有关吗?”
马达:“我不敢肯定,我只是在想,你也许会知道一些事情。”
容颜:“不,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事吗?”
马达:“暂时,没有了。”
容颜:“再见。”
她挂掉了电话。
叶萧摘下了耳机,现在他正坐局里,监听录音设备已经录下了刚才马达与容颜通话。今天早上,叶萧悄悄地赶到了半岛花园,在她家房外的电话线上安装了微型窃听器,窃听器通过无线信号与公安局里的监听终端连接,可以监听容颜家里所有固定电话的通话内容。
现在,叶萧的脑子里有些混乱,他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那条叫安息路的马路。不过,叶萧也当然不会忘记马达,他始终记得他去马达家里询问有关罗沁雪的事情时,马达惊慌失措的神色,以及马达家里的反常情况。现在,叶萧终于可以证实了,马达确实与容颜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他们与周子全的死一定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
然后,叶萧又重新播放了一遍刚才监听器录下的通话内容,而马达在当中所说的那段话,他更是连续听了三遍。特别是其中一句“周子全租的那个房间,就是三十多年前凶杀惨案发生的现场”。
叶萧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拿起电话拨通了局里的一个内线电话号码,他对电话那头资料室的同事说:“我是叶萧,请帮我查一查本市有没有一条叫安息路的马路。”
“怎么个写法?”
“怎么写我不清楚,可能是东西的”西“,也可能是休息的”息“。还有,请查一查在那条马路上,有没有抗战时期日本军队建造的房子。如果有的话,最好把60年代和70年代与该楼有关的派出所卷宗全都调出来。请越快越好,结果一出来就请给我送来好吗,谢谢。”
叶萧放下了电话。他重新打开了电脑,进入了市公安局内部的居民个人资料库。很快,屏幕上就出现了马达的照片。
四十八
指示灯在跳到三十楼的时候停了下来。电梯门缓缓打开,桑小云走进黑暗的走廊里,她不用开灯,就能在黑暗中穿行。23点20分,天下证券公司宛如是一个死寂的坟墓,只有她如幽灵一般在坟墓中前行。
她已经连着两天没有上班也没有回家了,她就象一个逃亡者,在这座巨大的城市的某些角落里东躲西藏。她知道自己已经被黑暗所控制了,她无法在阳光面前暴露自己,似乎只要一见日光她就会象吸血僵尸那样土崩瓦解。
过去,桑小云最喜欢看的书是关于欧洲吸血鬼的故事,尽管她象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对那些可怕的东西充满恐惧,然而,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有一种窥探的欲望。有时候,她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住在海边古宅里的少女,终日趴在石头窗台前,遥望着阴冷的大海。她期待在海边的悬崖上,会出现一个修长美丽的青年,他有着海员一样深邃的目光和卓越的风度。他从大海中来,也许是遇到了可怕的海难,也许是厌倦了大海中的漂泊。
总之,这是命运的安排,青年来到了她的窗前,以他那忧郁的目光注视着同样忧郁的少女,显然,来自大海的青年需要她的帮助。少女不敢打开房门,这样会惊动她那保守陈腐的家人,她取出了软梯,从窗台上放了下来。青年抓着软梯爬进了她的窗户。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从那里来,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已经爱上他了。当她深深地坠入了情感的陷阱以后,她才开始发现她爱上的并不是人类,而是地球上另一个秘密物种--吸血僵尸。然而,她已无法自拔,丧失了自我,被黑暗牢牢地控制住了。她的最终结局就是成为一个祭品,以自己的血贡献给她所爱的魔鬼。
在梦幻与现实中,桑小云再也难以分辨清楚了。她说不明白这究竟是自己坐了一个梦,梦见了幽灵,还是幽灵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
她缓缓地打开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窗外的不夜之城闪烁着的灯光宛如满天繁星。她静静地坐在他的椅子上,被黑暗所抚摸着,期待幽灵的来临。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急促的铃声震动着黑暗中的楼层。她接起了电话,只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幽幽的哭泣声,听不清是男是女,宛如来自深深的地底。
桑小云颤抖着问:“你是谁?”
就在这一瞬,一只冰凉的大手从她的背后伸出,握住了她的脖子。
四十九
铃声。
如同一根牵在马达心脏上的绳子,不断地扯动着。将马达从池塘的底部唤起,他就象是一个刚刚从溺水中获救出来的人一样,大口地喘息着,伸出手不断在水面上挥舞。
终于,他抓起了电话。
“喂。”马达干渴的嗓子里只吐出一个音节。
几秒钟以后,他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声音--
“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
马达的心里一凉,就象又被推回到了水底一样,还想说什么,对方却已经把电话给挂了。在黑暗的房间里,马达拿着电话呆坐了许久,才缓缓地把电话放了回去。
一些冷汗已经渗出了他的额头。马达从床上坐了起来,打开台灯,现在的时间正好是午夜零点。“午夜凶铃?”他在心里暗暗地说,一边想一边不由得微微地颤栗。他立刻下了床,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照亮了房间里每一个角落,他生怕在自己的房间里藏着一个山村贞子式的可怕冤魂。
现在,他的心里一荡一荡的,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走到窗边,忽然发现他养的那只鸟已经死了。
那只鸟一动不动地倒在鸟笼的底部,以往马达总是讨厌它噪音般的鸣叫,现在,它终于彻底安静了。马达的心里又是一抖,这算是对他的警告吗?他不敢再呆在自己的家里了,马达立刻穿好了衣服,把家里收拾了一下之后就走了出去。
午夜时分,小区里异常清冷,马达快步走到楼下,钻进他的车子里,他打开了电台,让电台里的声音驱散他的恐惧。然后,他开动了车子,红色的桑塔纳喷着热气向夜色的深处开去。
在将近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他开着车抵达了半岛花园。打着大光灯,他小心翼翼地开进那弯曲的车道,最终停在了容颜的白色别墅前。
他摇下了车窗,向容颜的窗户望去,只有黑蒙蒙的一片,看来她早已经安睡了。马达想起了她对他说过的话,她总是说有人在看着他们。于是,他又警觉向四周的树丛张望着,可是黑夜中什么都看不清。一阵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茫茫的夜色里深不可测。马达已经不管这么多了,就算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也都无法再阻止他。
“啊--”
一阵突然其来的尖叫声从二楼容颜卧室的窗户里传出。瞬间,马达的心里象是被她狠狠地揪了一下,毫无疑问那是容颜的声音,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如此凄惨的叫声,在这迷离的子夜时分,更加显得无比恐惧。
马达无法控制自己了,他飞快地打开车门跳了下来,向容颜的房子冲去。他的心口又一阵狂跳,他不敢想象在她的卧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幽灵。
但是,马达必须要冲到她的身边,不管前面有幽灵还是魔鬼,。
他猛地按响了门铃,但他立刻明白过来这没用,他又转到了房子的另一侧,他摸到一根附着在外墙上的落水管子。于是,马达抓着管子就往上爬,幸好上面还有能够拉手的坎。他用尽全力向上爬了几步,就抓到了二楼的窗台,窗户没有锁,他从外面伸手进去把窗打开,跳了进去。
但这里不是容颜的卧室,而是书房,马达走出书房的门,在二楼的走廊上摸索到了卧室的房门。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闯进了她的卧室。
一进门,他就感到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到了他的头上,立刻,他的头上象火一样烧了起来,眼前直冒金星。更重要的是,马达看到一个幽灵般的黑影继续舞动着那硬东西向他的头上砸来。他下意识地向旁边闪了一下,躲过了那也许是致命的第二下攻击。然后,他本能地伸出手自卫,一把抓住了那个黑影的身体,然而,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冰冷和可怕,马达抓到的却是一手的温柔。
这时候,他听到了容颜的声音:“马达,是你吗?”
原来是她,马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把容颜紧紧地搂到了怀中,她的身体是那样柔和与温暖,马达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需要她。
“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你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吗?”马达在她的耳边忘情地说着。
容颜伸出手细心地抚摸着他的头部,她轻声说:“对不起,我把你打疼了吗?”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两只眼睛里似乎有一些泪光在闪烁,就象黑夜中的星斗般美丽,马达忽然笑了起来:“是的,我是被你打疼了。”
容颜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抽泣了,她舔了舔滑落到嘴边的泪珠说:“还好,我是用木头雕像砸你的,如果象上次你用铜雕像砸人就糟糕了。”
“没事的,虽然头上很疼,但我的心里却只感到幸福,无限的幸福,就算现在我死了也值得。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正在我的怀中。”马达把嘴贴到了她的耳朵上:“刚才为什么要尖叫,你把我吓坏了。”
“我只是--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而已。”
“恶梦,对,是恶梦,但愿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容颜已经完全放松了,她再也没有任何顾忌和矜持,她就象一团火一样在灼烈地燃烧着:“但至少现在,我们抱在一起不是梦。”
马达忽然感到头部的疼痛都一下子奇迹般地消失了,他的心也几乎都醉了:“那我们,就只当它是一个美梦好了。”
两个人都默默无言了,只是拥在一起,谁也舍不得分开,互相倾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喘息。
忽然,容颜说话了:“马达,我有些冷。”
“那我该怎么办?”
“抱紧我。”
她在他的耳边上说,温暖的嘴唇和舌头几乎摩擦着他的耳廓。
马达明白,她已经向他发出指示了,现在,他是她的奴仆,他不能抗拒主人的命令。他更加狂热地抱紧了她,他能感到她的眼泪落到了他的脸颊上,又顺着他的皮肤滑落到他的衣服里面,滑落到他的胸口,那里是他心跳的地方。于是,他的那颗心就被咸涩的女人眼泪所溶化了。
她紧紧地拉着他,缓缓地向下倒去,满世界的温柔,覆盖了一切的理智。
然而,就算这是陷阱,就算这是地狱,马达也心甘情愿地为她而毁灭。
五十
清晨5点30分。
马达在容颜的床上醒了过来,她的床很大也很软,几乎能使整个人陷进去,就好象被一团柔软的花瓣所包裹。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清晨的光线透过窗帘把房间的一角映白了。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仿佛是刚被人从水里救上来一样。他伸手向旁边摸去,却什么也摸不到,空空如也。
“容颜?”
他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马达几乎是挣扎着似的坐了起来,她不在房间,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周子全和容颜睡过的床上。这个时候,他才看到了天花板上的镜子,这张镜子里曾经倒映过周子全的脸,现在,马达的脸已经取代了那个死了的人。马达又看了看前方,他看到了大床对面的墙上悬挂着周子全与容颜的婚纱合影,看着照片里周子全的脸,马达忽然有些尴尬。他是看着周子全被杀死的,现在,他又躺在了周子全妻子的床上,也许此刻地狱里的亡魂周子全是会怨恨他的。
马达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以后,走到了窗前,他不敢把窗帘拉开,只是凑到了窗帘边上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天还刚刚亮,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四周几百米内许多栋别墅的屋顶,在这栋房子的楼下,他红色的桑塔纳还停在车道边上,周围是茂密的树丛,一片薄雾笼罩着这一切。
他走出了卧室的房门,摄手摄脚地走下楼梯,尽量不弄出声响来,他不想打扰她,只愿意象一阵风一样离去。
“马达。”
她在叫他,他回过了头来,看到了容颜,她穿着一件粉色的睡衣,有些慵懒地站在厨房门口。
“对不起,我想我还是早一点走吧,以免被人看见。”他轻声地说,现在面对着着眼前的容颜,他忽然生出了一些羞涩。也许,是因为几个小时以前所发生的那一切是那样的突如其来,又是那样地不可思议。
“好的,不过你要吃完早饭再走。”她微微地笑了笑。
马达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进了餐厅,在餐桌上已经为他准备好了西式的早点。
“坐下来吃吧。”
他们坐在了餐桌前,其实马达不太习惯吃西式早点,但此刻对于容颜所做的一切,他都愿意接受。马达也就再也没有顾忌地吃了起来,而容颜则静静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吃?”
“现在只有5点40分,我可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吃过早餐。”容颜微笑着说,“你吃吧,我喜欢看着你吃饭。”
马达点点头,这女人已经让他神魂颠倒了,他边吃边说:“容颜,昨晚--不,是今天凌晨,也许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不,不是你做的,而是我们一起做的。”
“或许我太莽撞了。”
容颜柔声道:“马达,你在想些什么啊?你该不是在自责吧?”
“难道我没有责任吗?”
“你当然,当然没有责任。你明白吗?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这只是命运。”
马达点了点头,命运让他们相遇,命运让他们承受人生的幸福与苦难,这不可思议的命运,安排了一场离奇至极的故事,这真是人们所谓的“爱”吗。马达低着头,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忽然之间,他问出了一个想过很久了的问题:“容颜,你从来都没有爱过周子全,是吗?”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点了点头,缓缓地说:“是的,我从来,从来都没有爱过那个男人,从一开始直到最终。”
“为什么呢?”
“不要问为什么?这种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就象几个小时前在我的卧室里发生的事情。也许你不信,我和他结婚一年,我却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感觉。而今天凌晨,我却在你的身上找到了那种感觉,一种从身体到灵魂都难以磨灭的幸福感。”
他有些难以置信:“这是真的吗?”
容颜点了点头:“对,我和周子全一年的夫妻生活,还及不上你和我在一起的几个小时。”
“也许,这确实不需要理由。”
“是的,我并不爱周子全,而周子全也从没有真正爱过我。他所深爱着的,永远只是一个死去了的人。”
“你是说罗沁雪?”马达的眼前又浮现起了那张令他永生难忘的脸。
“是的,他要和我结婚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我这张酷似罗沁雪的脸。”她紧紧抓住了马达的手,把马达的手放到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他娶的不是我这个人,而只是这张脸。”
马达的手被她牢牢地抓着,在她光滑的皮肤上滑过,他轻声地说:“也许,他和罗新城一样心理有问题。”
“刚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些,我甚至还不知道曾经存在过罗沁雪这个人。周子全不停地纠缠着我,我对他没有多少好感,但也没有多少厌恶,我只是隐隐地觉得,在我的生命中必然要遇到这个男人。而且,那时候我也觉得很疲惫,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我需要一个休息的时间与地方,而他则有足够的能力为提供这种需要。”
“所以你就嫁给了一个你不爱的男人?”
她点了点头,娓娓道来:“是的,我嫁给了一个我不爱的男人。直到在婚礼上,我发现许多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就象是在看一个幽灵那样,我才隐隐感到了不安。婚后不久,我就发现他经常叫错我的名字,’沁雪"这个名字在他的口中经常出现。于是,我这才知道了罗沁雪的存在,也知道了她和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幻影,一个已经死去了的女人的幻影。我永远都代替不了罗沁雪的位置,在他的意识深处,罗沁雪并没有死,她只是把自己的灵魂又附着在了我的身上。你不会相信,周子全居然把我看成了一个幽灵。”
“一个借尸还魂的幽灵。”马达忽然想起了这个贴切的成语。
“没错,他真的对我说过那样的话。”
马达的手终于抽了回来,他问她:“你不恨他吗?”
“不,无所谓恨不恨,既然已没有爱,那就更没有恨了。”
“你说的对。只有爱,才有恨。没有爱,当然也不会有恨。”他忽然靠近了容颜问:“你会恨我吗?”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
“也许吧。”
说完,她微微地笑了。
马达很快吃完了早餐,他不得不离开这里,快步地走到了房门前。在打开门之前,他在容颜的耳边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的早餐,也谢谢你给我的--难忘的夜晚。”
她微微一笑:“不,应该我谢你才对。”
“再见吧。”
“你一定要小心。”
“我明白。”
马达轻轻地打开了房门。
五十一
她的房门打开了。
一个年轻的男人从她的房子里走了出来。
现在是清晨6点05分。
透过车窗,叶萧看到了这一幕,他没敢把车停下来,而是又沿着公共车道往前开了一段。然后他回过头来,从后车窗看出去。终于,他看清了那个男子的脸,果然是马达,那个出租车司机。
他看到了马达行色匆匆地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向四方张望,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叶萧的存在。马达走到了他的红色桑塔纳出租车前,迅速地钻了进去,出租车的排气孔很快发出了发动的声响,趁着清晨的薄雾,离开了这里。
叶萧深呼吸了一口,再缓缓地把车子倒回去,静静地望着那栋白色的别墅。他真的没有想到,一个刚死了丈夫的美丽女人,却从她的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男人,而时间则是清晨六点钟。
她的丈夫尚尸骨未寒,凶手也还没有找到,她却留一个男人在家里过夜,叶萧实在不敢把这种事情和漂亮的女侦探小说家联系在一起。叶萧又摇了摇头,也许她有她的理由?也许她太寂寞了?不,这不是理由,或者说,这是一个不知羞耻的理由。他又想起了郑重对他说过的话,也许郑重说的对,天知道在半岛花园里,这些衣冠楚楚富丽堂皇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龌龊肮脏的事情。
难道真的是情杀?周子全的经济问题与他的被杀并没有直接关系,也许他的死完全是因为女人,因为他那不贞的美丽妻子。叶萧点了点头想,这确实很符合逻辑,聪明漂亮的女侦探小说家有了一个秘密情人,那就是马达,也许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败露了,被她的丈夫所发现。为了他们两个能够长久地呆在一起,也为了得到周子全的遗产,于是这对男女合谋杀死了周子全。对,现在类似于这样原因而谋杀妻子或者丈夫的案子并不少。而至于罗新城,则可能因为发现了容颜和马达的阴谋,结果就被他们杀人灭口了。
这就是所谓幽灵的秘密吗?
叶萧不知道,他只是呡着嘴唇,望着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直到看清白色别墅二楼的窗户。他发现那个窗户忽然打开了,在窗口出现了一张美丽的脸庞--是她。
此刻,她就象一只笼中的鸟儿,站在窗口眺望自由的天空。
几秒钟以后,窗前的她突然消失了。叶萧仍静静地坐在车里,注视着这个女人的窗户。
五十二
窗外的天空是自由的。
她只向外瞥了一眼,就迅速地离开了窗口,紧紧地贴着窗帘边的墙壁,不停地深呼吸着。她已经看到了一辆车停在她房前的车道上,她看不清车里坐的是谁,她也不敢再看了。然后,她缓缓地拉上了窗帘,房间里又陷入了昏暗之中。
她并不是一个喜欢黑夜的女人。
可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恶梦,总是要迫使她隐藏在黑夜里,就象一只美丽的野兽,而通常美丽的野兽,总是受过伤的。正如她并不是周子全的第一个女人,而周子全也并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她的第一个男人。
已经死了。
然而,那是一个永远也洗不去的印记,那是每夜都来困扰她的恶梦,那是隐藏在她心底的幽灵。已经过去五年了,她总是想要遗忘掉那个男人,但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个死去了的男人的灵魂,总是缠绕在她的梦境之中。
五年前的那个炎热的夏天,她在广东的一所著名大学读书,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那个男人。他是一个四十岁的房地产商人,非常的富有,拥有一栋豪华的别墅和一辆奥迪汽车。从见到她的第一眼,那个男人就被她的美丽迷住了,他近乎变态般地把她想象成了上帝赐予他的天使,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用尽了一切方法纠缠着她,甚至还送给了她许多贵重的礼物,但都被她退了回去。
那个男人还想方设法了解到了她家的困难情况,她的父亲是一个残疾人,而她的母亲则始终被关在精神病医院里,父母都没有工作,全靠吃政府的救济,就连她读书的学费也是七拼八凑地借来的。男人无耻地向她提出,只要她住到他的别墅里,他就可以提供给她全部的学杂费。当然,她是不会答应的。暑假了,她回到了家里,却看到她那体弱多病的残疾父亲生了一场大病,正躺在病床上,需要数万元的手术费。父亲再也筹不到钱了,她几乎身无分文地回到了广东的学校,根本就没钱支付新学年的学费。她只能向女同学们借钱,然而女同学们却嫉妒于她的美丽和聪明,冷漠地拒绝了她的要求,她们都希望看到这个吸引了大部分人注意力的女生的退学。而学校则因为那个富有的房地产商人猛烈追求她的缘故,认为她行为不端,也不肯帮助她。
在那个夏天,她几乎绝望了,尽管她极不情愿,但她只能离开学校。正在这个时候,富有房地产商人又找到了她,再一次向她提出了那个要求。除了愿意负担她剩余的全部学杂费以外,他甚至还愿意为她残疾的父亲支付高额的医疗费,他在银行里有着七到八位数的存折,这些小小的支出对他来说根本就不足挂齿。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厌恶这个男人了。但在那个夏天,她确实需要他,不,是需要他的钱。没有人能够帮助象她这样的弱女子,她是一个被人围捕的小野兽,美丽而无助,她已经没有选择,必须要跳入陷阱。最终,她答应了他的要求,以自己的身体和尊严,和那个富有的房地产商人做了一笔肮脏的交易。但是,她有一个条件,她只在他的别墅里住一个月,当学校开学以后,她就立刻回到学校去。他答应了她,于是,她坐进了他的奥迪车,来到了那座位于度假村中的巨大别墅。
那是一座迷宫般的房子,来回曲折的走廊,镶嵌在墙壁上的无数面落地镜子,一个个隐藏在暗门后的房间,而窗户则几乎都被封死了。房子里到处都是美丽的装饰和古典的家具,还有那些古董和摆设,仅仅一套卫生间的设施,就相当于她父亲十年的收入,然而这一切,都使她更加仇恨这个男人。这是一个豪华的宫殿,那丑恶的男人是住在宫殿里的帝王,而她,则只是一个卑贱的女奴。
就在这座宫殿里,那个富有的房地产商人,成为了她的第一个男人。
她明白,无论如何雪白的手绢,只要沾上一丁点的墨迹,就再也洗不干净了。那个男人,就是那点丑陋的墨迹,深深地印在她的肉体与灵魂上了。
然而,也许是出于上帝对她的怜惜。
在不幸的命运中,她得到了某种幸运的补偿。
那是一个迷离的夏夜,那个肮脏的男人开着奥迪车外出去谈一笔生意。她轻轻地洒着眼泪,如同梦游一般,独自一人在巨大迷宫中穿行着,希望能够找到什么派遣她寂寞的东西。她非常偶然地发现了一间书房,书房里有一个巨大的五层书架,摆满了所有的中文或已译成中文的侦探小说--直到多年以后,她成为了一个杰出的女侦探小说家,她才意识到这是一笔无法用数字来计算的宝藏。
容颜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恶梦还没有结束,她暂停了自己对那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忆。她又一次悄悄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的缝隙向外眺望,停在车道上的那辆车已经不见了。
她又倒在了床上,仰望着天花板上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是一个被染上过墨汁的女人吗?
五十三
“叶萧,你去哪儿了?”
郑重守在那套监听设备前,对刚走进办公室的叶萧问。
“我去过半岛花园了。”
“去找那个漂亮的寡妇?”
“够了,别问了。”叶萧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烦,他向郑重摆了摆手,坐了下来。
郑重仔细观察着叶萧的表情说:“你的眼眶红红的,好象很疲倦吧?”
“是的,今天早上我五点半就出门了。”
“一大清早去找那漂亮的寡妇?你想干什么?”郑重半开玩笑地说。
叶萧从来不介意他的这种玩笑,他以自嘲的语气说:“你猜我看到了谁?”
“可别告诉我你看到了幽灵。”
“我看到了马达。”
“马达是谁?”郑重想了想,才记起来说,“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吧?”
叶萧点点头:“清晨六点钟,我看到他从容颜的房子里走出来。”
“你说什么?”
“我说的就是这个。”他不愿意再多说了。
“老公尸骨未寒,她就开始乱来了?”郑重摇了摇头说,“漂亮聪明的女人果然靠不住啊。我今后可不敢娶这种女人了,如果肯嫁给我的话。”
叶萧却不回答,他看了看窗外,一片阴云笼罩着天际,许久都见不到阳光了。
郑重继续说:“周子全也挺倒霉的,别看这种人活着的时候多么风光,死了以后照样给人家戴了绿帽子。”说完,他吃吃地笑了笑。
“我可不喜欢取消一个凶杀案的受害者。”
郑重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他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这种人没什么了不起的。就象我过去说的那样,住在半岛花园里的人,骨子里都不是好东西。叶萧,你是不是对你所崇拜的女侦探小说家很失望?行了,我能理解你的这种感觉。”
“我只是感到意外,那个出租车司机马达,我没想到他居然能够上她的--”叶萧又把最后几个字吃回到了肚子里。
“因为容颜是一个特别的女人。”郑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叶萧,你的这套监听设备可以还给技术科了。”
“为什么?”
“刚才我检测了一下,从昨天晚上起,容颜家的电话就全都不通了。”
“她把电话线给拔了?”
郑重点了点头:“毫无疑问。”
“恐怕她早就有所察觉了。”叶萧站了起来,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
“她确实是一个极难对付的女人,女侦探小说家?”郑重轻蔑地说,“不如说是犯罪专家。叶萧,你说她会不会跑了?就和桑小云一样。”
“目前还不会,她是一个非常冷静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她不会把自己暴露出来的。”
郑重忽然想起来了,他从桌上拿起一份厚厚的材料交给叶萧,说:“我差点忘了,刚才资料室的小刘给你送来这份东西。他还说你有些怪,偏要查什么安息路,他把从1965年到1975年间,与安息路那栋房子有关的全部卷宗都送来了。”
“真有那栋房子?”叶萧自己心里也没底,他抓起那份厚厚的材料,只觉得一股霉味扑鼻。
郑重在自己的鼻子前挥了挥手,他一直都很讨厌旧资料里散发出的那种味道,他站起来摇着头说:“叶萧啊,你这个人就是喜欢钻到旧纸堆里查案子,很没劲的。好了,你一个人在这里看吧,我先出去一下。”
“你去哪儿?”
“鉴定组,我去看看在罗新城死亡现场,发现的指纹比对结果出来了没有。”说完,郑重快步离开了这间办公室。
叶萧独自坐在房间里,翻开了那份厚厚的资料,还有几十叠卷宗。其实他也不喜欢钻故纸堆,但是他以前几桩案子的破获,都离不开旧卷宗与旧资料,他相信自己的感觉。
首先,他看到了安息路的资料,这条马路地处偏僻的江边公园后边,只有几百米长,两边都是些居民稀少的老房子,在大部分本市地图上都找不到这条马路。他所要查的那栋房子是安息路99号,1940年,侵华日军某师团在本市安息路边建造营房,安息路99号就是该部队的司令部,这栋房子就是当时由日军建造的。1945年,日本投降以后,这栋房子就成为了民房,住进了十几户平民。在此后的几十年间,这栋房子里一直都平安无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重大的刑事案件。
叶萧翻遍了从1965到1975年,当地派出所与安息路99号有关的全部卷宗,资料都很齐全,但始终都没有找到任何一项杀人案的记录,连伤人案与抢劫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在1968年的6月,在安息路99号发生过一起失踪案,住该号底楼107室的一对年轻的夫妻同时失踪。谁也找不到他们的下落,直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依然音讯渺茫。
虽然不是杀人案,但时间确实是三十多年前,同样也是一对夫妻,也许马达在电话里对容颜说的就是这个。于是,叶萧小心地翻开了这起三十四年前的失踪案的卷宗。失踪的这对夫妻叫钟卫国、钱雨娟,他们是在1965年从别处迁入这栋房子的。钟卫国是本市一家话剧团的演员,钱雨娟是一家医院的护士。当时是文革时期,钟卫国在一部话剧中担任主演,后来因为这部戏在当时被定性为反动戏剧,所以钟卫国也遭到了牵连,受到了许多迫害,但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和妻子一起失踪。
在卷宗的其中几页,还记录着当时居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一些群众提供的线索。失踪案发生以后,公安局向安息路99号里的许多居民都进行了询问,大多数居民都认为居住在底楼102室的张大许有着很大的犯罪嫌疑。居民们都反应,张大许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平时一贯行为不端,他垂涎于邻家少妇钱雨娟的美貌,经常对她轻薄无礼,有时候趁着钟卫国不在家的机会,甚至还对钱雨娟动手动脚。因此,张大许与钟卫国夫妇的关系非常不好,张大许还和钟卫国打过架,结果张大许被打伤了,不过,居民们都认为张大许活该挨打。更重要的是,在钟卫国夫妇失踪的前一晚,许多居民都听到过,从钟家里传出来的张大许的声音。
叶萧把卷宗翻到了下一页。当公安局得到居民反应的这些情况以后,就立刻提审了张大许,但是张大许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没干。而公安人员又找不到任何关于张大许犯罪的证据,再加上当时所处于的特殊年代,公安局的工作大部分也是瘫痪的,也没有力量继续深察,于是就以失踪案定性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回想起了昨天监听到的马达与容颜的通话内容,应该就是那栋房子了。而马达所说的那间周子全租过的房间,也就是钟卫国夫妇住过的屋子,可马达在电话里说的是杀人案,而实际上当时公安局定性的是失踪案。
忽然,办公室的房门被重重地推开了,打断了叶萧的思考。他有些不快地回过头来,看到郑重满脸兴奋地闯了进来。
“郑重,你干什么啊?”
“我的叶萧,你不要再象个傻瓜那样钻在过去的废纸堆里了。”
“你不要总是这么大声好吗?说吧,指纹比对的结果出来了吗?”
郑重微笑着说:“你猜的没错,在罗新城死亡现场发现的不明指纹就是容颜的,她肯定与罗新城的死有关。而且,除了她的指纹和死者本人的指纹以外,鉴定组还发现了第三个人的指纹。”
“还有一个人的指纹?”叶萧点了点头说,“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她的秘密情人。”
郑重缓缓地说。
五十四
桑小云还活着。
她艰难地爬上黑暗的楼道,就象是从地狱的深处逃出来。好不容易,她才摸到了自己的家门。开门以后,又是黑暗迎接着她,在她的眼里,一切都象是坟墓。桑小云打开了灯,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这个虽然狭小但却温暖的房间。
她又回到了人间。
桑小云看了看表,现在是22点30分。然后,她快步走到了卫生间里,面对着镜子,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脖子上,印着一道紫红色的痕迹。她原本红润可爱的面色已经苍白地象具死尸了。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和脖子,一些轻微的疼痛从她的皮肤上传来,她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她是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明白许多人都在找她,特别是警方。她不知道在这个特殊的时候,自己该不该回到家里。但现在,她已经受够了。
突然,门铃响了。
桑小云脆弱的心随着铃声而颤抖着,她的脚都几乎麻木了,一动不动地定在卫生间里。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在家里,期望门外的人能够快些离开。但这不可能,房间里的灯亮着,从窗外就可以望见,外面的人一定知道她此刻就在家里。
两分钟过去了,铃声还在继续。桑小云无奈地迈动了几乎麻木的腿,走出卫生间,打开了房门。
一个黑影,站在门外阴暗的角落里。
“你是谁?”
桑小云的声音在颤抖着,她多么担心那个幽灵又尾随着她而至。
“别害怕,是我。”
这是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她向前跨了一步,那张脸终于从阴影中露了出来,她是容颜。
“是你?”
容颜点点头,她穿了一件全黑的衣服,看上去让人产生一股幽灵般的错觉。桑小云又向门外望了望,外面没有人,她把容颜让进了房里,然后立刻关好了门。
“桑小云,我不知道你在不在家,但现在我必须要和你谈谈,所以我就试着来一次。”
“你来的真是时候,两分钟前我刚刚到家。”
“你怎么了?”容颜看着她的脸和脖子说;“还有你的脖子,是谁干的?”
桑小云坐了下来,淡淡地说:“告诉你也不会相信的。”
“不,我相信。告诉我是谁干的?”
“幽灵。”
她冷冷地看着容颜的眼睛,过去温柔可人的样子完全没有了,现在,她只是一个恐惧中的女孩子。
“我真为你可惜,真的。”容颜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着说;“桑小云,不管你对我有多少成见,也不管你和周子全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我从来都没有怨恨过你。你是一个可爱而善良的女孩子,你不应该被卷入这场阴谋。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说着,容颜向她伸出了手。
“你别碰我。”
桑小云一把打开了容颜的手,然后站起来后退了几步,她颤抖着说:“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你很激动吗?不,你应该放松,我可以帮助你。请相信我,我是真心的。”容颜的声音非常柔和,就象一个大姐姐在帮助受伤了的妹妹。
“真的吗?”
容颜的手扶在椅子上,微笑着说:“当然是真的,我可以把你当作我的妹妹。”
桑小云犹豫了片刻,她的眼睛里闪现出了一些泪花,她就象一个小女孩那样哭了出来。她抽泣着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可我没有选择。”
“小云,我也有过和你现在相似的感受,那时候,我也没有选择。”容颜想起了她的过去,她真的动了感情。
但只是一瞬的功夫,桑小云又变了,她的目光变得极其狂躁,猛的摇了摇头说:“不,他不会放过我的。他无所不在,他无时不在,他是幽灵。”
“小云--”
她还没说完,就被桑小云打断了,桑小云大声地说:“你给我出去,立刻就出去。”
容颜摇了摇头,她盯着窗外的夜色看了看,然后说:“桑小云,你很快就会后悔的。”
“快走。”桑小云捂着耳朵,不愿再和她说话了。
“但愿我们还有机会再见。”
说完,一袭黑衣的容颜离开了这里。
容颜小心翼翼地走下黑暗的楼道,好不容易才到了楼下,这里是一处偏僻的居民区,全都是老式的多层居民楼。她走到了楼下的空地上,又仰起头望了望四楼桑小云的窗口,灯还亮着,只是看不清桑小云的影子。
她又叹了一口气,刚向前走了几十步,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女人的惨叫声,几秒钟以后,地面上又传来了一阵沉闷的撞击声。
瞬间,容颜的心里一片冰凉。
黑夜里,死一般寂静。
又过了几秒钟,她才敢回过头来。一盏昏黄的路灯,照亮了这可怕的一幕,容颜看到在身后十几米的地面上,桑小云正仰面朝天地躺着--她跳楼了。
暗红色的鲜血,正从桑小云的后脑下面缓缓地流出来,就象一张血色的网,在地面上铺开。
血,几乎要流到容颜的鞋子上了。
她慌张地抬起腿,立刻后退了一步。然后,她顾不得自己穿着高跟鞋,便飞快地向外边跑去。她已明白,那个幽灵现在就在桑小云的房间里。
夜色无穷无尽,她要逃往何方?
五十五
“桑小云死了。”
“你说什么?”
叶萧摇下了车窗,探出头来看着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过来的郑重。这里是公安局的大院,他正准备开车去天下证券公司。
“千真万确,刚刚来电话,她死在自己家的楼下,鉴定组已经去现场了。”郑重大声地说,他跑到叶萧的门车外,用手指的关节敲着车玻璃说。
叶萧立刻打开了旁边的车门,“快上来,我们去现场。”
8点30分,叶萧和郑重抵达了桑小云的死亡现场,在居民小区的停车位下来以后,他们就看到了在楼下的空地上,人们用担架抬着一具尸体正往运尸车上送。
郑重飞快地跑到担架边,掀开了蒙在尸体上的白布,他几乎不认识这个摔死的女人了,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才确认她是桑小云。她闭着眼睛,头发上沾满了血污,她的后脑勺已经完全摔碎了,但脸部却没有受损。但郑重不愿意看到的是,桑小云死时的那种表情,她的脸庞几乎完全扭曲了,眼睛虽然闭着,但眼球却几乎要从眼皮底下凸了起来,不知道这是因为临死前的害怕,还是坠地以后大脑受到压力而对眼球产生的物理反应。总之,只有极度的恐惧中的人才会有这种神情。
郑重叹了一口气,他又把白布覆盖到了桑小云的脸上。然后他挥了挥手,桑小云被抬上了运尸车送走了。叶萧缓缓地走到他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郑重,我知道你很难过。”
“我难过?”郑重有些恍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然后他茫然地点了点头说:“嗯,对,我们的案子里又多了一个受害者,我当然很难过。”
“你不必搪塞了,我说的是另一种难过。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
郑重又沉默了一会儿,仰起头想了想说:“别说了,不管我们面对的是幽灵还是别的什么鬼东西,我都要把那个家伙抓出来。”
“我们上去看看吧。”
很快,他们走上楼道,来到了四楼桑小云的家里。鉴定组的工作差不多已经完成了,正在进入收尾阶段。郑重在房间深呼吸了一口,似乎还能呼吸到桑小云的气息。叶萧先仔细地扫视了一圈,然后走进卫生间看了看,最后他走到了窗前。
窗户大开着,一股冷冷的风只往里钻,叶萧注意到窗台上沾着大量的纤维丝,好象是浅绿色的。他把郑重叫了过来问道:“郑重,刚才你看到桑小云身上穿什么衣服?”
“她穿着一件羊毛衫。”
“什么颜色的?”
“好象是浅绿色的。”
叶萧立刻又叫了一声正在房间里做收尾工作的鉴定组的老张:“老张,你们注意到窗台上的纤维了吗?”
“是浅绿色的那种吧?我们已经采集过了。”
“老张,麻烦你们把从窗台上采集到的纤维与死者身着的衣服的纤维做一下比对。”
郑重不解地问:“怎么回事?就算这些是桑小云羊毛衫上的纤维又能证明什么呢?”
“也许可以证明她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说完,叶萧又仔细地观察一下窗台,然后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窗户,做了一个后仰的动作。
“你的意思是,桑小云是这样摔下去的?”
“你认为有这样背对窗口跳楼自杀的人吗?”叶萧又看了看窗台上的浅绿色纤维说,“窗台上沾着那么多的衣服纤维,如果只是把衣服蹭在上面是无法达到这种效果的,只有剧烈的摩擦才会导致大量的羊毛衫纤维脱落。”
“桑小云是被人推下去的?”
叶萧点了点头说:“没错,桑小云背向着站在窗前,她不可能自己后仰着摔下去的,只可能是别人在她面前用力地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到了窗外。在被这样推下去的过程中,她的后腰必然与窗台有剧烈的摩擦,所以才会留下那么多羊毛衫纤维。”
“这是谁干的呢?幽灵吗?”郑重也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我们还是先等鉴定组对指纹采样的结果吧。”
说完,叶萧拍了拍郑重的肩膀,快步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郑重在他身后喊道。
“去找你说的那个漂亮寡妇。”
五十六
叶萧抵达半岛花园的时候,已经是9点45分了。他缓缓地把车开进了车道,停在了那栋白色的别墅前,在下车以前,他先摇下车窗仔细地观察着这栋房子,底楼和二楼的窗口依然被厚厚的百叶窗和窗帘覆盖着,就象是一个密不透风的食品罐头。
他走到了容颜的房门前,按响了门铃。叶萧知道她要等很久才会开门,所以他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待着。但是,门里始终都没有动静。一分钟以后,他又按了几下,还是没有反应。他的心里掠过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他又想起了郑重的话,难道她真的--不,这不可能。
但是,十分钟以后,面对着沉默的大门,他终于改变了想法,也许,担忧的事情终于到来了。
叶萧离开了这栋房子,快步跑到了半岛花园的大门口,向门口的保安亮出了他的警官证。然后,他又从包里拿出了容颜的照片给保安看了看。
“这不是那个证券公司总经理的寡妇吗?”保安一眼就认出了照片里的容颜,也许是因为她的姿色太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了。
“对,就是她,今天看到过她吗?”
保安回答:“大约在一个小时以前,我看到她拎着一个黑色的箱子走出了大门,看上去好象是出远门的样子。”
叶萧不说话了,他低下了头,把脑子里的思绪整理了一下。他终于有些后悔了,他想也许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对容颜太大意了,他实在没有料到容颜居然会不声不响地跑了。
忽然,他抬起头对保安说:“对不起,我想到她的房子里执行公务,你们物业有专业开锁的人吗?”
一刻钟以后,物业部门开锁的师傅到了,他们很快就打开了容颜的房门。叶萧谢过了他们,然后嘱咐保安一旦见到容颜回来立刻通报警方。
接下来,叶萧一个人走进了这栋白色的别墅。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所有的窗户都被百叶窗和窗帘所覆盖,一切都笼罩在昏暗之中,就连空气都让人窒息。他没有拉开窗帘,而是继续保持房间里昏暗阴郁的气氛,很快,他的眼睛就适应了这里的光线。
虽然容颜走得非常仓促,但房间里却收拾得很干净,这让叶萧有些意外。他仔细地观察着客厅里的一切,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然后他看了看电话机,果然,后面的电话线全都给容颜拔掉了。叶萧又看了看底楼的卫生间,还有厨房和餐厅,客厅后面还有两间客房。
底楼都已经粗略的看过了,叶萧屏着呼吸,又走上了二楼。他轻轻地推开了容颜卧室的房门。
卧室里最醒目的,无疑是那张周子全睡过的大床。
“也许马达也在这张床上睡过?”
叶萧轻声地问着自己。
忽然,他抬起了头,看到了天花板上的镜子里的自己。
五十七
10点30分。
马达开进了半岛花园的大门,他发现门口的保安非常紧张地巡视着。当他的车子通过大门的时候,保安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也许,是因为最近自己频繁地出入半岛花园,使得保安已经认得他的车子了。
尽管,面对这种情况,马达不得不有所提防,但是他无法阻止自己的冲动。从昨天晚上六点钟起,马达就一直在给容颜打电话,一直打到今天早上,她的电话始终打不通。每次放下电话机,他的心里就又多了一阵挂念。他不愿意再缩在暗处,他想,既然昨天凌晨的错误已经酿成,那么他就应该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总之,他已经离不开她了。
很快,马达停到了容颜的房子前,他看到已经有一辆车子停着了,但他并没有多想,下了车径直向容颜的房门走去。
在按响门铃之前,马达忽然注意到了房门好象没有关好,还留着一道细微的缝隙。他想,象容颜那么谨慎的人,不可能大意到忘了关门的。一股不祥的预感从他的心头升起,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轻轻地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
门里一片昏暗,窗帘的反光使得房间里被染上一层特殊的色泽,宛如傍晚的西天,也宛如秋日的落叶。马达摄手摄脚地走进了门里,再轻轻地把身后的房门带上。他不敢说话,就连喘气都是轻声的,就这样他走进了客厅里,这里没有人,死一样安静,但越是这样,他越是感到害怕。
马达又望楼上瞥了一眼,然后小心地走上了楼梯,每走一步他都要停一停,听一听房子里的动静。虽然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但是,那种恐惧感却越来越强烈。当他走到了二楼的走道上,他的心脏都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
他轻轻地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几乎是有着某种奇妙的心灵感应,在推开卧室门的一刹那,他也小心地低下了头。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一股力量紧贴着他的头皮掠过,以至于后脑勺都发凉了。马达似乎看到在容颜的卧室里有一个男人,正向他扑来。只有一秒钟的功夫,马达立刻转过身去,但此刻他已经晕头转向了,跑出去几步才发现这不是楼梯的方向,前面只有一扇房门。马达无路可去了,他试着推开了前面的房门,冲进去以后又立刻反身把门关上。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已经听到外边踢门的声音。
惊慌失措的马达看着这个房间,原来这是一间书房,两大排书架放在房间两边。身后的房门被外边震得直摇,他知道这扇门是靠不住的,慌忙之中,马达想到了用书架来顶门。书架里全是书,非常沉重,一个人根本就推不动,马达只能把书架里的书全倒了出来,这才推动了书架,把它移到了门后,死死地把门顶住。
外边仍然在剧烈地踢着门,那一声声仿佛是打在了马达的心头。他象个无头苍蝇一样在书房里乱转,他明白外面那个人早晚要冲进来的,现在他就象一个笼中之鸟一样,除非是--飞走。
马达的脑子清醒了一些,他打开了窗户,把头探了出去,他记起来了,昨天凌晨他就是从这里爬进来的。那条落水管子就在窗口边上,于是,马达大着胆子又爬了出去。悬空在房子外面,他抓住了那跟救命的落水管子,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
终于,他落到了房子另一边的草地上,来不及多想,马达立刻跑到了房子的前面,钻进了他的车子,象一阵风一般疾驰而去了。
在开出半岛花园大门的时候,马达飞驰的车子还和迎面开进来的一辆奔驰擦了一下,奔驰车的主人立刻跳下来向他大骂。但马达却根本不理睬他,猛踩油门冲到了马路上,很快就消失在了车流中。
“容颜,你在哪里?”
五十八
容颜正在她自己的家里。
她的家,绝不属于半岛花园。
从窗口洒进来的阳光,照射在她的脸上。阳光在她光滑的皮肤上反弹起来,不断地跳跃着,最后流淌进她的瞳孔。她躺在窗下的那张小床上,半睁着眼睛,看着这间小小的屋子。
你猜的没错。就是这里,在与马达相遇的第一个夜晚,她选择了这里,带着马达来到了这间小屋中。在那一晚,就在这间屋子里,当马达温暖的手为她的伤口涂上药水的瞬间,她忽然发现,在马达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种难得的单纯与笨拙。就在那一刹,她的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泪腺,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够象马达那样,让她的心里感到如此温暖。原本,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面对一个男人而感动了。但是那一晚,面对着马达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她改变了想法。
现在,她闭上了眼睛,任由阳光在她的脸上铺开。她知道,马达曾经在这张床上度过了两个夜晚,她似乎还能从身下的被单上感到这个年轻男人的体温,还有,他的气味。是的,马达的气味一直留在这间屋子,许多天过去了,却依然没有消散,仿佛已经被这张床,被这四面的墙壁,吸收了进去。她深呼吸了一口,宛如触摸到了马达的嘴唇。
她摇了摇头。不,马达是个单纯可爱的男子,而她容颜呢?
于是,她又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广东夏天,外面的世界一片酷热,而在那富有的房地产商人的宫殿里,却象秋天那样凉爽。她成为了那个卑鄙的男人的奴仆,她成为了一个陷阱里的漂亮野兽,那个夏天,她觉得自己无比肮脏。
然而,就在那个夏天,她发现了迷宫中央的那间书房。在那个巨大的五层书架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侦探小说--从中国的包公案到英国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从最古老的侦探长篇《月亮宝石》到最新的电影小说版《沉默的羔羊》。几乎全部有中文本的侦探小说这里全都有。她这才明白,那个卑鄙的男人原来是一个近乎疯狂的侦探小说迷。
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对阅读这些书的兴趣。尽管在此之前,她连任何一部侦探小说都没有读过,甚至连侦探电影也未曾看过。在那个迷离的夏夜,她只觉得眼前那巨大的书架仿佛是有着独立的生命与人格的一种存在,从书架里的每一册书本里,都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油墨香味,这味道似乎带有股奇妙的魔力,在瞬间就让她沉醉,让她痴情似地迷恋。
面对这个神奇的书架,她无法禁止自己阅读这些书的愿望。终于,她伸出了手,取下了一本爱伦。坡的侦探小说集。这完全处于偶然,在此之前她还从未听说过爱伦。坡的名字。在这部小说集中,她读到了第一篇短篇侦探小说《莫格街血案》--在一间门窗紧锁的密室内,发生了一起神秘而奇特的凶手案,谁都不知道,凶手究竟是如何进入密室行凶的,但最终的结局竟然是。。。。。。
她一口气地读完了爱伦。坡的全部侦探小说:《玛丽?罗杰神秘案件》、《金甲虫》、《你就是杀人凶手》、《被盗窃的信》。那一晚,在迷宫中央的书房里,她跪坐在地上读着侦探小说,被爱伦。坡,这个出生于1809年的天才的美国人所深深地折服了。刚读完爱伦。坡,她就从书架上取下了福尔摩斯探案集的《血字的研究》,她已经不能自制了,她心甘情愿地跪倒在了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们的面前。
从此以后的几个星期,她几乎每一分钟都躲在书房里,如饥似渴地阅读了上百本侦探小说。除了柯南道尔与阿加莎。克里斯蒂以外,她还读遍了日本的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森村诚一、夏树静子,法国的莫里斯?勒布朗的《侠盗亚森?罗宾》,荷兰高罗佩的《狄公案》,还有中国的程小青、孙了红、陆澹安。她的脑子就象一个无穷无尽的海绵,不断吸收着所有的侦探故事和奇妙的推理。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世界里了,或者说,她已经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罪犯与侦探的合身,一些奇妙的想法也开始在她的脑海里产生。她在迷宫的最后一夜,她躺在书房的地板上,头枕着夏树静子的《W的悲剧》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回到了三十年代的上海,回到了一条叫新月街的路上,在那里有一栋黑暗的房子,里面居住着一个没落的家族,一桩谋杀案正在秘密地酝酿着。
当她从这个梦中醒来以后,她决心离开这个巨大的迷宫。因为,她与那个富有的房地产商人所订立的交易已经到期了,那个男人为她付清了学费,给她父亲寄去了巨额的医疗费,而她也为那个男人做了一个月的奴隶,现在,她要回大学读书去了。
但是,那个卑鄙的男人违反了他的承诺,他禁止她走出这栋房子一步,他要她永远都呆在这巨大的宫殿里做他的奴仆。她愤怒了,她要冲出去,但是却被那个男人死死地抱住。最后,男人打了她,他象一个野兽一样虐待着她,还威胁要把她用铁链子锁起来,永远关在别墅的密室里。
这一回,她没有屈服,面对这个野兽般的男人,她反抗了,她用她的拳头,用她的腿。但是,她怎么可能是那个孔武有力的男人的对手呢?男人制服了她,把她压在身下,用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的呼吸越来越苦难,在最后的关头,她抬起了膝盖,用尽吃奶的力气顶了男人一下。她没想到,自己的垂死挣扎有那么大的力量,那个男人居然被她顶了出去。男人失去了重心,整个身体向后倒去,他的后脑勺正好重重地撞在一块台子的角上。
他死了。
随即,她的尖叫声响彻了整栋房子。
这是一场意外,而且,这个卑鄙的男人实在是死有余辜。但是,是她踢倒了这个男人,尽管她是为了自卫,可现在却闹出了人命。她看着地上那具尸体想,自己一定会蹲监狱的吧,学校也会把她开除,人人都会知道她是一个肮脏的女人,病床上的父亲会为女儿而羞愧的。
不,不能让别人抓住她。
于是,她打开了那栋宫殿般的别墅。那是一个清晨,薄雾弥漫,当她刚刚冲出别墅大门的时候,她迎面见到了一个保安向她这边过来。她立刻撒腿就跑,就象是一个逃犯一样,一口气冲出了度假村。
她跑回了大学,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继续着她的学业。她非常害怕公安局会找到她,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人们几乎把那个富商被杀的案子给遗忘了。而她则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学生,谁都不会把她与杀人联系在一起。
又过了一年,她毕业了。她回到了家里,不久以后,她那多病的父亲就去世了,而她那患有重度精神病的母亲则在精神病院里自杀了。她搬出了原来的家,在这里租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她开始在这个小屋里写作,写各种各样的文章,有中短篇小说、散文、专栏、评论,还有《新月街谋杀案》。
现在,她又回到了这间小屋里。
她从这里出去,也必将回到这里。而半岛花园里那栋属于周子全的白色别墅,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虚幻的梦而已,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容颜安静地躺在床上,正在等待她的秘密情人。
五十九
门被死死地顶住了,无论如何也撞不开。最后,叶萧把整扇门都给卸了下来,这才看到一个巨大的书架顶在了门后。他用力地推倒了书架,冲进房间以后,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他扑到了敞开的窗前,立刻就注意到了窗边的那根落水管子。
叶萧暗暗地咒骂了一声,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半岛花园大门口保安室的电话。门口的那个保安告诉他,几分钟以前,一辆红色的出租车疾速冲出了半岛花园的大门。开车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没有载客,象发疯似地开快车,出大门时还擦坏了一辆进来的奔驰车,那辆闯祸的车一上马路就不停地向前超车,早就开得没了影子了。
“他跑了。”
叶萧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感到脚上一阵酸痛,刚才踹门用力太重了,腿都几乎软了,根本就站不稳。他只能先坐了下来,就坐在一大叠倒下的书上,然后,他给郑重打了一个手机:“郑重,你在哪里?”
“我在局里。”郑重的语气很沉闷,看来他还没有从早上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你帮我办两张搜查证,一张是容颜家的,一张是那个出租车司机马达家的。”
“发生了什么事?”
“容颜跑了,我现在就在她的房子里。刚才那个马达也来过了,很遗憾就差一点我没抓住他。”
电话里,郑重大声地说:“糟糕,我早就担心过他们会逃跑。”
“算我的责任,好吗?郑重,你马上通知市局的交通监控系统,立即搜索行驶在市区西南部的一辆可疑的红色出租车,如果找到,就立刻拦截下来。你先拿一支笔出来--”然后,叶萧掏出了笔记本,把他记下来的马达的车牌号码报给了郑重听。报完车牌号码以后,叶萧继续说:“现在,你多带几个人去马达的家里搜查一下,我估计他不敢再回去了。”
“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办。再见。”
通话结束以后,叶萧感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大口喘着气,坐在容颜书房里,屁股下面垫着一大叠书本。脚上还是很疼,他伸出手揉着自己的脚踝,希望能尽快地缓过劲来。
叶萧低下头,看到一地都是散乱的书,他从地上随意地捡起了几本,却并不是他想象中的侦探小说,最上面的一本是达夫妮。杜穆里埃《蝴蝶梦》,叶萧立刻想到了希区柯克的那部非常唯美的黑白悬念电影。第二本是《牙买加客栈》,作者同样也是杜穆里埃。第三本书是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
还有最后一本。
但这本却不是书,而是一本厚厚的日记簿。叶萧仔细地看着这本日记簿的封面,非常普通的那种硬封面,封面上印着一张美丽少女的黑白照片,也许是哪部老电影里的镜头。
叶萧忽然觉得,这本簿子变得异常沉重起来,以至于让他的手腕在微微发抖。就好象这本日记簿本身是有生命的,在催促着阅读者将它打开。
于是,叶萧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日记簿的扉页,在第一页上写着一行钢笔写的大字--“我的日记”
下面的落款还签着一个漂亮的名字:“罗沁雪”。
名字的后面还写着时间:“1999年9月1日”。
是她的日记?
一个已经死去了的女人。
看到这行字的瞬间,叶萧的心跳疾速地加快了,他轻轻地抚摸着这行罗沁雪写的字。忽然,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这个早已香消玉陨的美丽女人。
她长得和容颜一样。
叶萧又颤了一下,他猛的摇了摇头,眼前什么都没有,这间书房里除了他以外只有满地的书。也许是自己最近太累了,而产生了这种可怕的幻觉。
他又翻了翻其他几本书,发现在这些书的第一页都用钢笔写着一个英文字母:“L”。
毫无疑问,这个“L”代表了罗沁雪。叶萧这才明白,这间书房里的书并不属于容颜,而是罗沁雪生前留下来的。就好象在《蝴蝶梦》里,曼陀丽庄园里的许多东西上都印着一个“R”,代表着已经死去了的女主人丽贝卡。
叶萧又想到了容颜,也许,容颜就好象是《蝴蝶梦》中的“我”,嫁到了曼陀丽庄园,却发现在这栋房子里,丈夫死去的前妻总是阴魂不散,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打上了死去的女主人的印记。这样的环境足以把人逼疯,所以,容颜才伙同情人杀死了丈夫?
在胡思乱想中,叶萧翻到了罗沁雪日记的第二页--
“1999年9月1日。
明天,我就要结婚了。今晚,是我在自己家里度过的最后一夜了。我的朋友,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尽管明天我就要成为美丽的新娘了,人们总是说,女人在这个时候最美,也最幸福。可是,我却没有这种感觉,也许是我留恋这个家,留恋我女孩的时代,或者是,留恋心底最深处的那个梦。我是不是很傻?也许我是的吧,他也总是这么说。哎,从明天起,我就会成为另一个人了,从女孩变成一个女人,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么样。我有些担心我哥哥,自从我和周子全订婚以来,他就一直很忧伤,脾气也变的很坏,尽管明天就是我的婚礼了,但他却喝得酩酊大醉。就在刚才,他还吐了一地,我刚把家里收拾好,让他睡下了。我知道哥哥舍不得我,他真的是有些自私,可是,我知道他确实是爱我的。哎,现在太晚了,我要睡了,再见,我的朋友。”
字迹写的非常漂亮,但却并不张扬,从这些字迹就可以看出罗沁雪确实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子,怎么能把她与《蝴蝶梦》里的丽贝卡相提并论呢?
叶萧摇了摇头,轻轻地翻到了罗沁雪日记簿的下一页,他开始逐渐地深入,一个已经死去两年的女人灵魂深处。
六十
“我该去哪儿?”
马达的脑子里不断地问着这个问题,可是,纷乱的思绪已经不容许自己来回答了。
他疾速地开着车,超过了前面一辆又一辆车,周围的许多车子都在向他鸣着喇叭,以抗议他不要命般的超车与变道。路边有人扬手叫车,但他理都不理地开了过去,至于人家会不会投诉他拒载,他早已经无所谓了。他的心里在想,也许,自己即将开始恶梦般的逃亡生活了。他想起曾看过一部叫《亡命天涯》的电影,一个无辜的人受到了诬陷而被迫逃避警方的追捕,失去了生活的一切,还要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四处流亡,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到这种地步。
他终于开始后悔了,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他不应该卷进来的。如果他安分守己地忘掉自己所看到的那一幕,或者乖乖地主动向警方报告自己的所见所闻,就不会有这一切的麻烦了。
原本,他充其量只是一个目击者而已,但现在,目击者已变成了逃亡者。
他终于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中午12点50分了。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飞速疾驰两个小时了。他漫无目的地开着,不停地超车、变道,还上高架,下隧道。他猜想,警察一定已经开始搜查他的家了,他绝对不能再回去了,他已无路可逃。
忽然,他发觉车子的汽油快用光了。当他刚要拐弯去最近的加油站的时候,发现对面的路口上停了一辆警车,一个警察正紧盯着他的车子。
红灯亮了,他被堵在了路口。
对面的警察正向他走来,他发现警察的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敌意,他甚至还见到那个警察在摸着腰里的警棍。
马达这才明白,警方已经在全市的路口通缉他的车子了。
他一阵颤抖,他想到自己一旦被抓住,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自己在罗新城的家里留下了指纹,而且是他亲手把罗新城打昏的,警方一定会怀疑是他和容颜合谋杀死了罗新城。
他不想坐牢。
突然,马达打开了车门,跳下了车子。马路对面的警察立刻向他跑来,但是却被几辆飞驰而过的集装箱卡车拦住了去路。
马达飞快地跑到了人行道上,钻进了路边的一个老式里弄,这里有许多老旧的房子,还有七拐八弯的无数条小巷。更重要的是,他小时候就是在这一带的弄堂里长大的,对这里的道路和小巷了如指掌。
他就象小时候玩捉迷藏游戏那样,穿过了一条“秘密通道”,终于跑到了另外一条马路上。这是一条非常繁华的商业街,马路两边非常热闹,再加上今天是双休日,人们都上街购物了。于是,马达轻而易举地躲进了拥挤的人流里。
已经下午一点多了,他实在忍受不住饥饿,低着头进了一家快餐店,草草地吃了一顿午餐。等到他付完了钱以后,才发现口袋里只剩下十几块钱的钞票了,其他的整票子都留在他的车上了。
马达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他想到了表妹小绿。
于是,他又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在车上,他还是习惯性的低着头,同时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车外的街道上。
二十分钟以后,他下了车,钻进了一栋老式的居民楼。小绿就住在这栋房子的三楼。
他按响了门铃,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他很幸运,开门的人就是小绿。
“小绿,还好你在家。”
“表哥,你怎么来了?”小绿看起来好象刚刚睡醒的样子,用手搓着自己的眼睛说,“快进来吧。”
马达走进了小绿的房间,房子不大,显得乱七八糟的样子,他知道这是小绿和其他两个女孩子合住的,他轻声地问:“小绿,你那两个室友呢?”
“她们两个都上班去了。”小绿坐在了自己的床上,一边说一边摊起了被子。
“那你呢?”
“你是说那家皮鞋店啊?早就关门了。”小绿突然回过头来说,“表哥,你那样子看起来挺吓人的。”
“吓人?那你说我看起来象什么?”
“象个被通缉的逃犯。”
马达心里一惊,差点跳了起来。小绿却吃吃地笑了:“表哥,我只是开个玩笑嘛,你怎么吓成了这样。”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会儿说,“小绿,我知道你现在手头也挺紧张的,不过,你表哥我现在遇到大麻烦了,我平时对你也一直不错的,你能不能--”
“表哥,你是来向我借钱的吧?”
马达点了点头,说:“小绿,可能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发生了什么事?”她这才意识到马达真的麻烦了。
“别问了,总之我是清白的。”
小绿没有再追问下去,她从自己的鞋子里面掏出了一个小信封,然后交到了马达的手里,说:“表哥,这是我的小金库,你点一点,全都拿去吧。”
马达有些感动了,他点了点信封里的钱,总共有两千多块钱。他摇了摇头说:“小绿,你好不容易攒了这么多钱--”
小绿又一次抢着说话了:“表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以外,只有你对我最好了。表妹我没什么报答你的,你就别推辞了。”
但马达只拿了一千块,然后把剩下的一半还给了小绿,说:“谢谢,我会还你的情的。小绿,刚才你说的那个"他‘是谁?”
“他?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小绿吃吃地笑了笑说,“我很喜欢他。我觉得和他在一起,让人觉得非常温暖非常安全。也许,我会跟着他走的。”
“原来是这样。小绿,也许你很喜欢他,但是,他喜欢你吗?”
她点点头,认真地说:“我想是的。”
“但愿你能得到幸福,如果我还能看得到这一天的话。”马达有些伤感地说,“再见吧。”
说完,他拉开了房门,走了出去。走下楼,马达做了几个深呼吸,仰望着下午的太阳。
也许,从此以后他将亡命天涯。
--只为了一个女人。
六十一
窗外的夕阳即将消逝。书房里的光线越来越昏暗了,叶萧打开了灯,继续坐在地上,阅读着罗沁雪的日记。
叶萧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读完了罗沁雪大约一年多时间里的日记。在日记的每一页里,他都能感到这个死去两年了的女人的纯真与可爱。一开始,她确实是爱着周子全的,她为了与周子全结婚,不惜与自己的哥哥闹翻。而单从日记里看,周子全也是深爱着她的,他们的夫妻生活看起来是如此完美,如此令人羡慕。
然而,到了罗沁雪日记簿的后半段,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在她的字里行间,充满着一种悲伤和忧虑,她和烦躁,也很失望,更重要的是,她在文字里还表达了恐惧和死亡。随着叶萧一页一页翻到后面,这种情绪就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后面有几页日记被罗沁雪用笔涂得一塌糊涂。
叶萧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随着日记中日子的流逝,他的心里也越来越压抑。他已经渐渐地明白罗沁雪所担忧的事情了,此刻,他的眼前仿佛已看到了罗沁雪,她走出了黑暗的坟墓,回到了她所钟爱的书房里,站在叶萧的面前,向他倾诉着自己最隐秘的心事。
现在,他已经看到了日记的最后一页,也是罗沁雪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2000年10月27日。
清晨的阳光正抚摸着的额头,我正坐在床上,拿着我心爱的日记簿。哎,真是很对不起,今天,将是我最后一次写日记。请不要怨恨我,亲爱的朋友,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他已经上班去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他,但是,我必须要这么做,为了拯救他。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还爱着他,深深地爱着他,我不能看着他犯罪却无动于衷,但是,我也不能把他送进监狱。在监狱里,他将度过漫长的岁月,甚至一辈子,他会挨饿,他会着凉,他会害怕,他会永远永远恨我。不,我不能这样。我唯一的选择,只能是让他悬崖勒马,让他把那些钱全都还回去。可是,他竟然不听我的。他疯了,他成为了物质的奴隶,为了那些肮脏的钱,他什么都干的出来。天哪,我已经绝望了,对不起,我的眼泪落到了你的脸上,我想你不会介意的吧。现在,只有一种方式才能唤醒他的良知,是的,我亲爱的朋友,你猜对了。你千万不要难过,更不要为我而流泪,因为我并不痛苦,我是为我所爱的人而死的,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他。如果,在我死后,他能够被此而打动,悬崖勒马的话,我在天国里会感到无比幸福的。昨天傍晚,我已经去那个地方看过了,就是那片市区里新造的人工竹林,旁边的小马路非常偏僻,平时经过那里的汽车都开的很快,如果趁着夜色藏在竹林里,当看到有汽车过来以后就突然冲出去,那么很快就会解决问题的。请相信,我不会有痛苦的,我会很幸福地死去,升入美丽的天国。我唯一感到抱歉的人,是今天傍晚将要把我撞死的那位司机先生,他可能会因为我的死而受到连累,我只能非常抱歉地对他说声:对不起。哎,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里吧,我亲爱的朋友,你陪伴着我度过了一年多的时光,我非常非常感谢你,我会把你放到我的书架里,和《蝴蝶梦》放在一起,等那不远的未来,一个有缘分的人来读你。我相信他(她)会喜欢你的。永别了,我亲爱的朋友。罗沁雪,绝笔。”
叶萧的手颤抖着,读完了罗沁雪日记的最后一个字。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合上了这本日记。
“等那不远的未来,一个有缘分的人来读你。我相信他(她)会喜欢你的”。叶萧几乎背出了这句话,他轻轻地问自己:我是一个有缘分的人吗?罗沁雪把这本日记簿称呼为“亲爱的朋友”,叶萧紧紧地握着这位“亲爱的朋友”,现在,它是一位重要的证人。
窗外,夜色已经降临了。叶萧这才站了起来,正当他在活动筋骨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了一阵沉闷的脚步声。紧接着,那脚步声又冲上了二楼,叶萧有些紧张,他退到了门后,已经准备好了动作。
门被推开了,一只手伸了进来,叶萧一把抓住了那只手,但没想到对方的力量非常大,一下子没有拉动,反而冲了进来。叶萧腾出了另一只手,正要向来人的脸上砸去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郑重。
“叶萧,是我。”
郑重大叫了一声,叶萧收住了手,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怎么来了。”
“你的手真重啊。”郑重倒吸了一口气,看起来很疼的样子,捏着自己的手腕揉着说,“我就知道你还呆在这里。发现了什么没有?”
“也许发现了一些东西吧,不过我才刚刚开始呢。”
郑重退到了房间外面,趴在二楼的栏杆上说:“叶萧,我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这里就是证券公司总经理的家,还真豪华啊,天知道周子全贪了多少。”
“足够他盖几十栋这样的别墅。”叶萧冷冷地说。
“现在的问题是,周子全死了以后,这些钱究竟到哪里去了?”
叶萧忧虑地说:“我们在找这些东西,别人也一样在找。必须抢在他们之前找到,否则这笔巨额的资金,恐怕就永远都找不到了。”
“我又差点忘了。”郑重挠了挠头说,“刚才鉴定组的报告出来了,在桑小云家里的一张椅子上,发现了容颜的指纹。昨天晚上,她一定去过桑小云的家。”
叶萧并不说话,呆呆地站在门口。
郑重继续愤怒地说:“毫无疑问,一定是那个漂亮的寡妇杀死了桑小云,是她把桑小云从四楼的窗户里推了出去。现在,她又畏罪潜逃了。我说过,象她这样漂亮的女人是靠不住的。”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叶萧,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优柔寡断?”郑重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对叶萧发过火,“还有,鉴定组的报告里还说,在罗新城的死亡现场里发现的不明身份者的指纹,除了容颜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指纹,现在才查出来,那个指纹是马达的。就是容颜的那个秘密情人,在罗新城死亡的当晚,他们都去过罗新城的家。”
叶萧却淡淡地问:“那么你认为呢?”
“怎么你还看不出来?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容颜和她的秘密情人马达,为了杀人灭口,到了罗新城的家里,先用某个钝器打昏了罗新城,然后再用罗新城的剃须刀割破了他手腕的动脉,造成罗新城畏罪自杀的假象以迷惑我们。”
“够了。”
叶萧大声地说,打断了郑重的话,气氛忽然有了些紧张。他又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上午,我在这间书房里发现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帐本?存折?还是--”
叶萧摇了摇头说:“我发现了罗沁雪的日记。”
“周子全死去的妻子?”
“对,你知道罗沁雪为什么要自杀?”
郑重摇摇头。
“因为她爱周子全。”叶萧仰起头说,“她不希望看到周子全坐牢,所以没有告发他。但是,她也不希望周子全继续犯罪。所以,她最终选择了自杀,希望通过自己的死以使周子全翻然悔悟悬崖勒马。”
“你是说,周子全早就有问题了?”
“没错,罗沁雪在与他结婚不久,就发现了他的秘密--周子全以公司的名义,提取巨额公款买卖股票,以谋取私利。”
“这是挪用公款。”郑重接着说。
“是的,不过周子全挪用的公款数额极其巨大,每一次都是几百万元的进出。”
郑重狠狠地说:“这个天杀的。”
“更重要的是,周子全还利用其总经理的身份,做了很多假帐以掩盖自己挪用公款的行为。到后来,他索性挪用了以后又不归还,把全部的钱都吞到了自己的腰包里。”
“他到底吞了多少?”
“罗沁雪在日记里写道,就她所知的,至少有几百万。”叶萧忽然停顿了一下说,“要注意,那是两年前的事,罗沁雪两年前就自杀死了,周子全在当时就已经侵吞了几百万,到现在究竟侵吞了多少就谁都不知道了。”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叶萧望了望楼下的客厅说:“也许,这栋房子里还会留下一些线索。”
“对了,马达的家我也去查过了,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中午,有一名巡警报告发现了一辆可疑的红色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见到巡警靠近就立刻逃跑了,没有能够抓住他。经过对留下来的出租车的核实,那名逃跑的男子就是马达。我们已经向全市范围发出了协查通报,围捕犯罪嫌疑人容颜和马达。”
“局里什么时候发通缉令?”
“可能是明后天吧,也许会在电视台上发布通缉令的。”
“最好缓一缓。”
郑重不解地问:“为什么?事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叶萧摇了摇头: “不,还有一些东西不清楚。比如,那栋安息路的房子,周子全为什么要租那个房间?马达又为什么要去那里?”
“这无关紧要。”
叶萧并不回答,他走下了楼梯,来到了客厅里,然后回头对郑重说--
“不,那也许是这案子的关键。”
六十二
容颜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衣服,悄无声息地在这座城市的夜色中穿梭着。很快,她就来到了市区西部的一座老房子前。她看了看表,现在是21点30分。她不希望来得太晚,以免影响那位轮椅上的老人的休息。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知道警方正在找她,也许很快就会发出通缉令来,她的照片会上电视上报纸,甚至张贴在大街小巷,人人都会知道女侦探小说家容颜是一个在逃的通缉犯。尽管,她明知存在着危险,但她必须要来,因为,她相信那位父亲般慈祥的老人。
缓缓地走过花园中的小径,她又小心地回头望了望后面,没有人跟踪。然后,她按响了天下证券董事长黄冈家的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小褓姆,以警觉的目光打量着容颜。
容颜必须要进去,她对小褓姆说:“我是黄董事长的干女儿。”
小褓姆进去问了问。两分钟以后,褓姆回到了门口,把容颜请了进去。
在一间灯光柔和的房间里,容颜看到坐在轮椅上的黄冈正在摆弄着一盆花。老人对小褓姆说:“她确实是我的干女儿。你可以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容颜和老人两个,气氛有些尴尬。轮椅上的老人率先说话了:“孩子,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是无辜的,请相信我。”
老人轻轻地放下了花盘,叹了一口气说:“我一个轮椅上的老人,名存实亡的董事长,检察院和上级部门正准备查处天下证券公司,我即便相信你又能怎样?”
“您一定已经听说了,警方正在全力围捕我。如果您不相信我,现在就可以打110叫警察来抓我。”容颜已经无路可退了。
“我的孩子,我当然相信我的干女儿,你怎么可能会杀人呢?”老人向她伸出了手,容颜把头凑了过去,老人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你的声音很象我的女儿,就连你头发里的气味也很象她。”
容颜忽然有了些感动,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位轮椅上的老人面前,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她轻声地说:“谢谢,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过父爱了。”
“我也已经很久,都没有闻到过我女儿头发里的气味了。”老人微笑着说,“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我不想再失去第二个女儿。”
心里又是一些酸涩,容颜真想哭出来,但她还是把泪水忍住了,她笑了笑说:“我永远都是您的女儿。”
“孩子,你的平安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在海上工作了几十年,什么事情都经历过,我深知这个世界是残酷的,你一定要小心。往往,最险恶的人,就在你的身边。”
她点了点头:“我明白。”
“子全和新城的死,给了我很大的打击。我已经老了,再也受不了更大的打击了,所以,你一定要保重。”
“我一定会找到真相的。只是,我还需要时间。”
老人看着她的眼睛说:“孩子,从你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到你的过去。”
“我的过去?”容颜的身体一阵微微颤抖。
“我猜想,你一定有着难以启齿的过去,你不想让别人知道那段岁月,是吗?”
容颜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是的。”
“在你的心底,一直都埋藏着这个阴影,这也是你陷入今天的困境的原因。”
“对。”
老人忽然用极其有力地声音说:“孩子,你不要害怕。一个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应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过去,勇敢地面对自己的人生。’我是我命运的主人,我是我灵魂的船长",作为一个在大海上漂泊了半辈子的人,我深信这句话。我希望,你也能够成为你自己命运的船长。”
“我是我命运的主人,我是我灵魂的船长。”容颜又轻轻地念了一遍。
“是的,勇敢一些,我的孩子。”
容颜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眼眶的泪水了,她轻声地说:“谢谢你,我亲爱的父亲。”
“快走吧,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我相信你能为自己洗刷罪名的。”老人慈祥地微笑着。
容颜点了点头,在老人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了这里。
走到外面的马路上,晚风吹拂着她的头发,也吹干了她的泪痕。也许,今晚轮椅上的老人对她说的话,将改变她的一生。
“我是我命运的主人,我是我灵魂的船长。”
六十三
此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马达知道容颜在哪里。
他不敢坐出租车,只能坐公交车,向那条幽静的小马路而去。直到十点半,他才抵达了那栋小楼,在走上黑暗狭窄的楼道的时候,他的眼前又浮现起了容颜第一次带着他来到这里的情景。不管怎么说,他还曾经在这间小屋里度过了两个晚上。马达也许已经明白了,那晚容颜为什么要带他来到这里,因为,这里是她最后的避难所。
马达来到了那间小屋的门前,他原来是有这扇房门的钥匙的,但后来还给了容颜。他只能敲了敲门,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房间里没有人。
他的心里一凉:“难道她还有别的地方可去?”
马达猛的摇了摇头,他不敢相信这个可能。他想,如果她要离开他,也会给他打电话的,她绝不是那种说走就走的女人。可是,谁又能打保票呢?他对容颜究竟了解多少?也许,在她的心底还隐藏着许多东西,就连在安息路的那晚她为什么出现也没有说清楚。马达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个并不熟悉的女人,现在,他的一切都失去了,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她会把他给甩了吗?可她明明知道,他已经离不开她了。
门外的楼道里一片黑暗,马达独自站在阴影里,他什么都看不到,一种孤独感瞬间笼罩了他。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从下面的楼梯传来。而马达则小心翼翼地躲在门边。很快,他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来到了这里,正在掏钥匙开门。
当小屋的门一打开,马达就跟着那个影子冲了进去。
“你是谁?”是容颜的声音。
马达没有说话,而是用他的口封住了容颜的嘴唇。
小屋里依旧一片黑暗,两人谁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容颜不再说话,也不再反抗,她知道这个在黑暗中吻她的人是谁。马达紧紧地抓着她,就象抓着自己的生命中宝贵的东西。在此时此刻,他实在太需要她了。
在黑暗的小屋里,只听到这对男女剧烈的喘息声。
容颜的嘴被马达紧紧地吻着,以至于她的呼吸都苦难了,马达才松了开来。
她的手在墙上摸索着,好不容易才打开了灯。马达看清了她的脸,他发现她的脸上已是泪光闪闪。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她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说。
马达摸着自己的嘴唇,似乎还在回味刚才那奇妙的滋味,他轻声地说:“刚才我在门口等着你。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我怕你会一去不复返,我怕我会永远地失去你。”
“你不会失去我的。”
“可是,我已经失去了一切。”马达仰起头说:“今天上午,我来找你,差点被警察抓住。现在,警方到处在抓我。我知道我是清白的,但我又说不清楚。”
“现在,我们的命运是相同的。警方也在围捕我,这里是我们最后的避难所了。”
马达又环视了这小屋一圈,轻声地说:“我喜欢这间小屋,从你带我来到这里的第一晚,我就喜欢上这里了。否则我不会在这里度过两个夜晚的。”
“别说了,马达。我只觉得我对不起你,你原本只是目击者而已,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你是为了我才卷进来了的,这对你不公平。”
马达摇了摇头说:“这对你也一样不公平。”
“可你已经失去了一切。”
“但我得到了你。”
他大声地回答。
小屋里沉默了片刻。容颜的身体微微一震,她紧紧地抓住了马达的身体,在他的耳边忘情地说:“马达,象你这样傻得可爱的男人,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象你这样的女人,世界上也找不到第二个了。”马达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只要你能够幸福,我宁愿一无所有。”
还没等他的话说话,容颜的嘴唇就贴上来了,她向后伸出手关掉了电灯,小屋里又回到了黑暗中。
马达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她那双火热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今晚,这间小屋是他们的天堂。
六十四
“那也许是这案子的关键。”
尽管叶萧对郑重这么说,但是,叶萧自己的心里还是没有底,他必须要亲自去一次安息路,才可以确定他的想法。
上午8点30分,他来到了安息路。为了找到这条地图上都没标出来的马路,叶萧一大早就开车出了门,足足花了一个小时才终于找到了。
他的车停在安息路99号前。他还是习惯性地在下车前望了望那栋房子,虽然很老很旧了,但从建筑的结构看起来还是非常地坚固,确实是当年营房的规模。
叶萧下了车,先观察了四周的情况,才走进了安息路99号的大门。在昏暗的门厅里,叶萧感到了一阵阴嗖嗖的感觉,这里倒是很适合桑小云口中那所谓幽灵的出没。他没有贸然地向里走去,而是在门厅里喊了一声:“对不起,有人吗?”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一个阴暗的角落钻出来一个老人,走到叶萧面前说:“来了,你有什么事?”
“老伯伯,你是这里的居民吗?”
“既是居民,也是房东。”
“房东伯伯,请问底楼的107室出租吗?”
老人的脸色立刻变了:“107室?活见鬼,怎么又来了一个?”
“老伯伯你的意思是--”
“已经有人租了。”
叶萧立刻从包里拿出了周子全的照片,放到老人面前说:“是不是这个人租的房子?”
这里太暗了,老人打开了门厅里的灯,才看清了照片,回答道:“这个人确实租过108室,不过他已经死了。”
“怎么,老伯伯你知道他是谁?”
老人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是一个年轻人告诉我的,奇怪的是,那个年轻人也要租那个房间,所以,现在108室是那个年轻人租的。”
“他长的怎么样?”
“看起来一个老老实实的小伙子,我看他出去以后,是开着出租车走的,应该是出租车司机吧。”
叶萧兴奋地说:“他现在还在吗?”
“不在,这小伙子也是个怪人,付了房租以后,却从来没有住进来过。现在那房间还空关着呢。”
然后,叶萧按照那天在电话里监听到的马达的话,装作是很害怕的样子说:“老伯伯,我听说这里闹过鬼,还发生过杀人案。”
“这个我最清楚了。”
接下来,老人居然还饶有趣味地把他对马达说过的那段话,也就是那场三十多年前的夫妻凶杀惨案,又原原本本地说给了叶萧听。
等到老人说完以后,叶萧先想了想,然后劈头就问:“老伯伯,请问您贵姓?”
“我姓张,叫张大许。”
就是他了,当年的卷宗上头号的嫌疑对象就是这个张大许。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已成了一个老人,就站在叶萧的面前。
叶萧立刻掏出了警官证,放到了张大许的面前。
“你是--警察?”他立刻愣住了。
“是的,我是警察。能不能麻烦你为我打开108室的房门。”
张大许的面色已经变了。
“怎么,有什么困难吗?”
“不,没问题,没问题。”张大许哆哆嗦嗦地从怀里取出了一串钥匙,带着叶萧走进了里面那条黑暗的走廊。
张大许为叶萧打开了108室的房门。一进门,叶萧就注意到了窗栏上系着的绳子,还有那块地下室的翻板也是被固定着打开的,这都是上次马达留下来的痕迹。
叶萧走到地下室上方看了看,果然,马达说的没错,这里确实有一个地下室。他忽然回过头去,看着张大许的脸,张大许已经浑身颤抖了。
“老伯伯,请过来看看。”
当张大许颤颤巍巍地走近叶萧以后,叶萧立刻抓住了他的手,然后掏出了手铐拷在了他的手上,再把另外一边的手铐拷在了窗栏杆上。张大许再也动不了了,他惊慌失措地说:“你要干什么?”
“我怀疑你与三十年前,发生在这个房间里的钟卫国夫妇失踪案有关。”
“公安局不是早就调查清楚了吗?”他说话的声音明显在颤抖。
叶萧不再理张大许了,他顺着马达留下来的绳子,跳下了地下室。
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叶萧取出了一支大号手电筒,仔细地照射着地下室四壁的每一个角落。他正在寻找马达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条地下室里的秘密通道。
叶萧费了很大的劲,才看清了那面墙上的几行日文。他再用手电上下照了照那面墙,终于发现了墙的上方那块突出物。叶萧在公安大学读书的时候,曾经参观过华北的一个日军遗留下来的秘密基地,在那个秘密基地的地下室里,也有着类似突出物的机关。他知道打开它的方法,试着向上跳了跳,好不容易才碰到了那块东西,果然,暗道的门打开了。
面对这一幕,叶萧有一些激动,看来马达所说的全部都是事实。但叶萧还是不敢大意,他拽着马达留下来的那根绳子,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暗道。
往前走了几十米以后,那根绳子已经用到了尽头,但几乎同时,叶萧的手电筒真的照到了那两具死者的骨骸。
叶萧的心里一阵激动,不过,他对这种场面并不害怕。他大胆地蹲了下来,打着手电,仔细地观察这两具尸骸。从死者遗骸的骨盆宽度判断,两具尸体是一男一女,而且都是成年人。然后,叶萧又注意到了两具尸骸的身上所残留的衣服碎片,无论从衣服残留物的材料还是样式来看,都是文化大革命初期人们的服饰。
他们真的是钟卫国和钱雨娟吗?
叶萧尚不敢肯定,但暗道还没有完,他继续向前走去,很快就发现了暗道的出口。
他爬出了暗道,自己正处一个小花园里,他肯定马达也是从这里爬出来的。叶萧跑出了小花园,回到了安息路99号的大门前。他知道张大许还被拷在108室里呢。不过,现在他要做的,是立即向局里报告,请求把那两具骨骸清理出来,弄清两个死者的真实身份。同时,还要拘留犯罪嫌疑人张大许。
然而,叶萧的脑海依旧有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究竟与周子全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六十五
睁开眼睛。
透过这双睡意惺松的眼睛,他只能看到眼前有一张模糊的脸,就好象蒙着一块黑色的纱巾,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他有些害怕了,尽管脑子还昏昏一片,但心里却微微地一颤,他大口地喘息起来,就象一个行将淹死的溺水者。
他还是看不清她的脸。
直到一双柔和的手掌托起了他的头。他感到有一股暖暖地气息直吹到他的脸上,同时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马达,你怎么了?”
这个时候,她的脸才渐渐地清晰了起来。马达茫然地看着她,就好象在看一个陌生人,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已经深深地爱着她了,可是,他好象还完全不认识她。
他明白,她的心里还隐藏着许多个秘密,可她却不愿意告诉他。这是为什么?不可捉摸的女人。
“你是谁?”
马达终于说话了。
她笑了笑说:“你还没睡醒呢。”
“对。我想起来了,容颜,我的容颜。”马达依旧半躺着,在她的怀中,他轻声地说:“我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安息路。就在那晚,我把你带到了这间屋子里。”
他吃力地仰起头,又环视了这小屋一圈,他的脑子里在竭力回忆着那一晚所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那一晚是这场错误的起点。但是,他的脑子里却越想越乱了,他忧伤地说::“容颜,我不想失去你,真的--”
容颜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别这么说,你不会失去我的。”
“那么,请你告诉我:那晚在安息路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你又为什么会在那里?”
她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她明白,马达迟早要向她为这个问题的。然后,她幽幽地回答说:“我是跟踪着我丈夫到那里去的。”
“你跟在我的车子后面?”
“是的,那晚你没有注意到跟在你车子后面的那辆黑色出租车吗?我就坐在那辆车上。”
他点了点头:“当你丈夫下车以后,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他走进了那栋老房子--”
“然后呢?”马达催促着她说下去。
“然后我也下了出租车,外面下着大雨,我撑着伞走到了那栋老房子的跟前。我向房子里望了望,里面太黑了,阴森恐怖的感觉,让我感到害怕,我没有敢进去。我就站在大门口,一直等了大概好几分钟,直到我丈夫从里面冲出来。”
马达抓着她的手问:“你看到他了?”
“是的,看到他了。他浑身是血,直往马路上冲去。”
“那你呢?当时你无动于衷吗?”
容颜的神情显得非常痛苦,她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当时我吓坏了,我几乎已经认不出我丈夫了。那晚下着大雨,四周一片黑暗,而我就躲在大门旁边的阴影里,我想谁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包括我丈夫。”
“你看到我了?”
“是的,当时我看到你开着出租车又回来了,我丈夫扑到了你的车窗上。你又摇下了旁边的车窗,他好象给了你什么东西,也好象对你说了什么。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楚。”
马达立刻紧张地问:“容颜,那你看清那个杀死你丈夫的人了吗?”
“不,杀死我丈夫的不是一个人。”
“不是人?难道是幽灵?”
“你说对了,是一个幽灵。”她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恐惧,“我的丈夫是被一个幽灵杀死的。”
马达立刻打了一个冷战,他用力挣扎着从她的怀里坐了起来,后背靠在窗台上,望着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的话,但是,他不得不相信她的眼睛:“你真的见到了幽灵?”
“也许--是的吧。”
马达吐出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就算那是一个幽灵吧,那后来你又看到了什么?”
“后来?后来我吓坏了,躲在阴影中动不动敢动。当时我真想大叫起来,却害怕那个幽灵会伤害我,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幽灵把我的丈夫拖到了马路旁边的树丛中。”
“怪不得我开回来以后,却找不到他的尸体。”
“又过了一会儿,我想那个幽灵也许已经走了,于是我就向外边跑去。同时,我也看到你的出租车又开了回来。可是,在黑暗中逃生的我却不敢叫你,因为我已经害怕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她缓缓地仰起头,又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感到背后有什么东西追了过来,我这才明白,原来那个幽灵在后面向我追来。我只能拼命地向前跑去,天上下着大雨,路上很滑,没跑几步我就摔倒了,我的伞也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当时,我的手上和腿上的一些皮都摔破了。”
马达忽然说话了:“而就在这个时候,我赶回了事发现场,却发现找不到你丈夫的尸体。我只能又原路返回,于是就遇到了你。是不是这样?”
“是的,如果不是遇到你,也许那晚我就被幽灵杀死了。摔倒以后,虽然手上在流血,我浑身又冷又疼,但我立刻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因为我知道那个幽灵就在我的身后。正好这时,我看到你的车子又开了回来,当时我已经无路可去了,索性撞在了你的车上,我想,与其死在那个幽灵手中,还不如被出租车撞死。”
“而你并没有被撞伤。我把你救了起来,使你从死亡中逃脱了出来。”
容颜点了点头说:“没错,就使这样。”
“而当时,你也不可能想到,你丈夫的前一任妻子罗沁雪也是死在我的轮下。而你和她长的又是如此之象,让我刹那间发誓要保护你,以偿还我的罪过。”
“马达,这是我们的命运,也是我们的缘分。”
“是的,命运在捉弄我。而命运又是让我如此幸运地得到了你。”
容颜抚摸着他的脸说:“当你救了我以后,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我只能把你带到了这间小屋里。”
“我当然理解你当时的处境。”
“谢谢你的理解。马达,现在你应该都明白了吧。”
马达忽然一愣,他缓缓地说:“这就是全部吗?”
“当然--”容颜的手慢慢地从他的脸上滑了下来,“当然是全部。”
但马达注意到了她的眼里所掠过那丝恐惧和忧愁,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
过了片刻,容颜露出了微笑,她看了看表,叫了一声:“都上午十点了,你一定饿了吧?”
马达摸着自己的胃,他终于又有了食欲,对她点了点头。容颜立刻拉开了冰箱的门,马达发现上次还是空空如也的冰箱里,现在已经摆满了各种食物。
她从冰箱里拿出了两块汉堡包,还有两听饮料。“很抱歉,现在只能让你吃冷的了。中午我出去给你买盒饭吃。”
“不要这么说。容颜,我喜欢你给我的任何一样早餐。”
马达接过了一块汉堡包、一听饮料,饥饿使他忘记了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食物的冰凉,立刻就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望着窗外的天空,虽然是十点多,但天色却依然阴郁,从这里望不到外面,只有一排墙壁和屋顶。
忽然,他听到容颜在问他:“马达,有一件事你也要告诉我。”
“说吧。”
“我丈夫在临死前趴在你的车窗前,他给了你什么东西?”
马达摇摇头,看着容颜的眼睛说:“他没有给我任何东西,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对你说了什么?”
马达缓缓地吐出了五个字--
“神在看着你。”
六十六
叶萧在办公室里匆匆地吃了一碗方便面,他用纸斤抹了抹嘴上的油,然后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他正在等待着今天在安息路所发现的那两具尸骸的检验结果。
门被推开了,叶萧抬起头,却发现不是他正期待着的法医方新,而是他的搭挡郑重。
郑重坐在了他的面前,看了看那碗吃光了的方便面问道:“刚才我说一块儿出去吃你不肯,怎么现在想起来吃方便面了?”
“我在等方新的检验报告。”
“真的那么急吗?”郑重对叶萧如此关注安息路的线索不怎么理解。
“至少现在,三十多年前那起案子的嫌疑人张大许已经落到了我们手里。”
“叶萧,你怎么总是想着过去?现在我们面临的是一起更加严重的案子,今天检察院又来找我谈过了,据他们透露,目前已经查出有数千万元的巨额资金不翼而飞。几乎整个圈内都被震动了,市局和检察院都非常重视这个大案。这不仅仅关系到那笔被侵吞的巨款,还关系到三起凶杀案和证券市场的稳定。”
“我当然明白。”
“现在,全市警方正在全力搜查围捕容颜和马达,可是丝毫都没有他们的踪迹,仿佛他们已经在空气中蒸发了。我们已经通知机场边检和海上公安等部门加强监控,绝不能让那个漂亮的寡妇和她的情人逃出国门。”郑重又摇了摇头,大声地说:“在这种关头,你却还在查这桩三十多年前早已了结了的案子。我不知道这跟我们现在的案子有什么关系?仅仅因为周子全租过那房子?”
“没错,这非常重要,你不觉得那很反常吗?周子全租了那个房间,却从来没有住进去过,只是每天早上和傍晚去两次,每次只待半个小时。而他租房的时间,正好是他死前几周表现反常的那一段,直到他被杀。”
郑重接着说:“所以,你认为他的死与那房子有关?”
“是的,一定有着某种重要的关系,只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
“这就是你所说的这案子的关键?”
叶萧点点头,但并不说话。
“够了,可是时间不会等我们,等你把那桩三十多年前的案子查清楚以后,那笔被侵吞的上千万元的巨款早就飞到地球的另一边去了。”
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一时气氛有些尴尬。忽然,房门被打开了,年轻的法医方新走了进来。
方新一进来,就直截了当地对叶萧说:“尸检已经基本完成了。我们把这两具骨骸和你给我的关于钟卫国、钱雨娟的有关档案和材料做了比对。这对男女骨骸,无论是他们的年龄、身高、个体特征,还是死亡时间,都与你提供的材料完全符合。”
“你可以肯定他们就是钟卫国、钱雨娟吗?”叶萧急切地问。
“仅仅只有刚才的这些还是不够的。”方新并不着急,他稳稳地说,“不过,你提供的材料里写着钟卫国生前经常到钱雨娟所在医院去治疗牙齿方面的疾病。”
“对,我想那也许有用。”
方新点点头说:“确实很重要。下午,我派人去查过钱雨娟过去曾经工作过的那家医院的病史材料了。还好,医院里保留下来了当年钟卫国治牙齿的病历卡。那套病史很齐全,因为钟卫国是演员,他不想让自己的牙齿问题影响到演出,所以,他的牙齿做过很多次矫正。我把那具男性骨骸上的牙齿与钟卫国牙科病史做了仔细地对比,结果那具骨骸的牙齿状况与病史上所记录的完全相符,骨骸上有多次牙齿矫正的痕迹,与病史所载的每一次牙齿矫正都丝毫不差。”
“这样就可以肯定那具男性骨骸就是钟卫国了?”
“对,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把握。”方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至于那具女性骨骸,我也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把握,确定她就是钱雨娟。”
叶萧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谢谢你,方新。”
“我还没说完呢。通过对两具骨骸进行进一步的检测,发现他们的颅骨上均有明显的外力击打损伤,已经造成了颅骨骨折。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们的死因。”
“我明白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在钱雨娟的口腔里,发现了一节手指骨。”
“一节断指?”郑重也叫了起来,他开始为这离奇的案子而感兴趣了,只有在古代的公案里才会有这种事情。
方新一脸严肃地说:“我一直相信,死者是会说话的,而我们法医是能够倾听死者说话的人,无论这个人死了多久。我检查了两具骨骸身上所有的手指,两名死者的手指都没有缺损,也就是说在钱雨娟嘴巴里发现的手指骨是第三个人的。”
“能知道是哪一节手指吗?”
“是右手中指的最上面那一节指骨。很显然,钱雨娟在临死前,咬掉了凶手的一节手指。”
叶萧深呼吸了一口:“这个太重要了。”
“我说完了,明天早上我会写一份详细的尸检报告的。”方新在离开前又问了一句:“叶萧,听说你们最近的案子很棘手?”
在旁边憋了半天的郑重代叶萧回答了:“当然,非常棘手。但愿你刚才的工作可以有用。”
“我相信你们会成功的,再见。”
说完,方新走出了他们的办公室。
“也许,他是个天才。”郑重在方新走后说,他又看了看叶萧:“而你呢?”
叶萧并不在意,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对郑重说:“一个小时以后,我们提审犯罪嫌疑人张大许。”
六十七
“神在看着你。”
容颜又轻轻地念了一遍,然后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望着窗外的夜色。整整一天,她和马达就躲在这间小屋里,反复地研究着周子全在临死前所留下来的五个字。也许,这五个字对于某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幽灵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他们刚吃完晚饭。一个小时以前,容颜戴着墨镜,扎起了头发,再披上一条厚厚的围巾,小心翼翼地走出这间小屋,到外面马路上的排档上买了两客盒饭回来。中午也是这样,他们就象是两只躲在洞里的老鼠,只是在觅食的时候才会冒险钻出洞来,而且还不能被那些警觉的猫所发现。
马达慵懒地收拾了两客泡沫饭盒,然后又坐到了床上,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除了站着,就是躺着,要不就是趴在窗台上仰望那方小小的天空。现在,他开始理解了他养的那只鸟为什么会如此烦躁地鸣叫,因为他已经理解了鸟笼的意义。
“容颜,不要再念了。”他趴到了容颜的旁边,贴着她的耳边说,“自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起,我几乎无时不刻地不被这句话所困扰。这么多天下来,我绞尽了脑汁,把这个五个字分解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都找不到头绪。也许,我们永远都无法破解这个迷了。”
“可是,幽灵要的就是这句话。”
马达又想起了那晚的恐吓电话“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
他已不再怀疑,这确实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或许,这句话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只是周子全临死前的一种忏悔,一种内心世界的流露,或者,是对我的一种警告?”马达在设想着各种可能性。
“那为什么幽灵还要缠着你不放?”容颜摇着头说,“幽灵需要在我丈夫的身上找到一样东西,这样东西无论对我丈夫,还是对那些黑暗中隐藏的人或鬼,都是非常重要的。幽灵始终纠缠着你,这说明他们没有得到那样东西,他们很清楚那样东西在我丈夫临死前交给了你。只是幽灵也许没有想到,这样东西只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既然如此,那幽灵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直接从我的口中挖出这样东西呢?”
“或许,他们担心如果这样做的话,那就谁都得不到那样东西了。”
马达点了点头:“对,如果我死了,那这个秘密就谁都不知道了。”忽然,他看着容颜的眼睛说:“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
“你害怕了吗?”
“不。”马达立刻摇了摇头,“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你一个人。因为--神在看着我呢。”
“神在看着你,神也在看着我,神在看着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马达忽然说:“也许,这句话是你丈夫说给自己听的吧?”
“因为他侵吞了公司和国家的巨额资金,我想你早就猜到了这一点,不会为此而惊讶的。”
“是的,魔鬼只会找上有罪的人。”
容颜淡淡地说:“也许那些魔鬼所要寻找的,就是这笔肮脏的钱吧。就象是一千零一夜里的宝藏,既能诱惑太多的人,同样也能诱惑鬼。”
“一千零一夜?”马达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问:“阿里巴巴是怎样打开四十大盗的藏宝洞的?”
容颜有些奇怪,她觉得眼前的马达就象是一个孩子,她轻声地说:“芝麻开门。”
“芝麻开门--”
马达轻轻地念着这句话,同时,嘴里又喃喃地说起了“神在看着你”。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芝麻开门’其实就是进入藏宝洞的密码,要找到宝藏,就必须要掌握这句密码。”然后,他又想了想说:“就好象,要找到你丈夫留下的那些重要的东西,就必然要得到"神在看着你"这句话。”
“你的意思是,‘神在看着你’实际上是一句密码?”容颜睁大着眼问。
马达点了点头,虽然这只是一个大胆的假设,但他宁愿相信:“我想只有这个可能了。那个杀死你丈夫的幽灵,一定想要得到这句话。然而,你丈夫在临死前,却把这句话告诉了我这个局外人,从此把我也拖了进来。”
“也许,他在死前的那一瞬,不想让那笔钱成为一堆废纸。”
马达不置可否地说:“好了,不管他出于什么动机,总之他在临死前把打开宝藏的密码告诉了我。”
“神在看着你?这五个字究竟代表什么密码呢?”
“现在,让我们来破译密码吧。”
他又拿了一张纸,写下了"神在看着你"这五个字。他仔细地看着这每一个字,看了许久,希望能从那一笔一划中看出什么名堂来。他看了许久,只觉得这个五个汉字仿佛从纸上飞了起来,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马达想,汉字本来就是一种代表信息的密码,通过形象的方式来表意,而与西方文字通过字母来表达语音截然不同。也许,每一个汉字本身都是一个复杂的迷,隐藏着人类与自然的秘密,所以,相传仓颉造字以后,鬼神都为之泣,因为人类可以通过汉字来打开自然之迷了。
最后,马达摇了摇头,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涨破了,却连个密码的影子都没看出来。他叹了一口气,把这张纸揉成了一团,扔到了地上。地上已经有着几十张这样被揉掉了的废纸团了。
“别担心,命运不会抛弃你的。”容颜安慰着他。
但马达却感到自己越来越困,他渐渐地倒了下来,把头枕在了她的大腿上。
容颜就这样看着马达,就好象看着她未来的一个孩子。她柔声说:“马达,你现在的样子很可爱。”
“我真想永远都躺在你的腿上。”马达苦笑着说。
“你会的。”
马达仰着头看着容颜的眼睛说:“那你答应我,等这次劫难过去,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好的,我答应你。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的话。”
“为什么你要说的这样凄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她有些颤抖了。
“容颜,你别这样担心。”马达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发,“现在,我真想就这么一辈子躲在这间小屋子里,每天都看着你的眼睛,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就好象在这个地球上,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亚当和夏娃?”
“被通缉的亚当和夏娃。”马达自嘲了一句说:“你知道吗?我越来越喜欢这个房间了,这个房间里有着你身上的气味,这气味让我着迷。而在你和周子全的那栋别墅里,我就闻不到这种味道。”
“是吗?我也喜欢这个屋子。当我嫁给了周子全以后,我的肉体属于了半岛花园,但我的灵魂却留在了这里。”
马达轻声地说:“而你把我的灵魂也留在这里了。”
六十八
“记录一下时间。”
“20点55分。”郑重回答。
在叶萧和郑重的眼前,正坐着已经六十多岁的犯罪嫌疑人张大许。这里是公安局的审讯室,在白色的灯光下,照射着张大许苍白而焦虑的脸。
“现在可以开始了,注意笔录。”叶萧对郑重说,然后把目光对准了张大许,他看着张大许那游移不定的眼睛说:“张大许,你年纪那么大了,怎么不见你的家人?”
老人想了想,停顿了许久才说:“我从来没有结过婚。”
郑重轻蔑地看着眼前的犯罪嫌疑人,在审讯室里,通常嫌犯都是以拖延的方式回答问题的。
“你为什么没有结过婚?”叶萧问道。
“我讨厌女人。”
“为什么呢?不为什么。”
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问道:“在暗道里的那两具骨骸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
“我们已经对那两具骨骸做过检验了,可以证实那就是钟卫国和钱雨娟。”
“嗯,原来他们没有失踪,而是跑到暗道里自杀了。”
郑重一边做着笔录,一边抬起头说:“你的脸皮可真厚的。”
“年轻人,你不能这么对一个老人说话。”张大许对郑重说。
叶萧给郑重使了个颜色,然后对张大许说:“对不起,他有些冲动了。”但是,只隔了几秒,叶萧就大声地说:“举起你的右手。”
张大许的脸色一下子变,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吞吞吐吐地说:“为什么?”
“把右手举起来。”郑重也大声地说。
终于,张大许颤抖着举起了右手。
果然不出叶萧之所料,张大许的右手无名指上,缺少了最上面的那一节。
这是罪证。
“就是你。”郑重大声地说,他的声音震得椅子都晃了起来。看起来,他也被这长达三十多年始终埋于地底的罪恶所激怒了。
张大许的面色变得灰白,他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颤抖着说:“你们在她的嘴巴里,发现我的手指了?”
“是的。”叶萧看着眼前这个几乎瘫软了的老人说:“钱雨娟在被你杀死前,用自己的牙齿留下了最重要的证据。我说的没错吧?”
老人只能点了点头说:“在杀死她以后,我想方设法要撬开她的嘴巴,可是她的牙关咬得死死的,无论如何也撬不开。没想到,三十多年以后,我的这节断指居然被你们所发现了。”
“我查过卷宗了,当时,你说你的这节手指是在做菜的时候,一不小心被菜刀切掉的。但由于一直都没有找到尸体,所以无法给你定罪。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不会永远都逃脱的。”
“骨头果然会说话。”郑重想起了那本美国女法医写的畅销小说。
叶萧冷冷地对张大许说:“好了,现在你可以把你杀人的事实全都交代出来吧。”
“三十多年,我已经瞒了三十多年,我的恶梦终于到头了。三十多年来,毫无疑问,那两个幽灵在这栋房子里游荡着,它们迟早会对我进行报复的。”
“这就是你所谓的闹鬼。”
老人忽然变的非常认真地说:“我没有骗你们,三十多年来,这房子里一直在闹鬼,所有的居民都被弄的人心惶惶。”
“那么你对我所说的那个夫妻残杀的可怕故事呢?”
“那是我自己编出来的。我不是为了欺骗别人,而是在自欺欺人,我是想要让这个故事留在我的心里,以代替三十多年前那血淋淋的一幕。最近的几年,我对每一个来租房子的人都说这个故事,其实这是在说给我自己听,可是,我还是无法忘记那一晚所发生的一切。”老人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今天迟早会来到的,那两个幽灵,将引导着你们来到我面前。”
“别拖拖拉拉的,快说吧。”郑重催促着说。
老人点了点头说:“那不是我的错,是她长得太美了。”
郑重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他一声,难道是钱雨娟美丽的错?这真是流氓的逻辑。
张大许继续说:“你们也许已经猜到了,我被钱雨娟的美貌所深深地迷惑了,你们难以想象,她有多么美。每当见到她,我就难以控制住自己,甚至她的声音,也足以让我神魂颠倒。我并不想伤害她,我只是想要得到她,让她幸福。可是,那个该死的钟卫国阻拦住了我,他是个演员,是个臭戏子,他根本就不配做钱雨娟的丈夫。这个混蛋虽然因为主演反革命戏剧而受到了批判,可是钱雨娟却依然跟着他,如果钱雨娟与他离婚,嫁给我以后,她的生活就会好很多。我向她提起过这个想法,但结果她却告诉了钟卫国,结果那个混蛋打了我一顿。我恨他,对他恨之入骨,于是,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我悄悄地潜入了他们的家里。”
但是,他却突然停了下来。郑重催促着他:“说下去。”
老人的眼里忽然露出了一股凶光,竟然兴奋地说了起来:“钟卫国和我打了起来,这回我早就准备了防身的工具,一个十公斤重的哑铃。我把哑铃狠狠地砸在钟卫国的头上,就这样结束了他的生命。真畅快啊。而钱雨娟则在旁边目睹了这一切。她先是惊呆了,然后就发疯似地冲过来和我拼命。但是,我很快就把她给制服了,她在我的面前扭动着、挣扎着。但我不会怜悯她的,我必须要得到她,可是,她在拼命地大喊,那声音会把整栋楼的人都惊醒的。于是,我把手捂到了她的嘴上,不让她发出声音来。她还是在挣扎着,结果我的一根手指就滑到她嘴巴里去了。她象是疯了一样,一口就咬了下来,我的手指一阵钻心的疼。我的脑子立刻就昏头了,我举起了那只还带着血的哑铃,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头上。我没有想到,她当场就死了,而她的牙齿也同时死死地咬住了我的手指,再也撬不开了,就这样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一节手指。”
“那你又是怎么把尸体弄到暗道里去的呢?”
“我当时差点疼地昏过去,但是我的脑子立刻又清醒了回来,房间里有两具尸体,被公安局抓住的话,我一定会被枪毙的。这个时候,我想到了地下室和暗道。我是在这栋房子里长大的,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在花园里玩,发现了那条暗道的出口,于是就顺着暗道爬到了地下室里,发现了这栋房子地下的秘密。那一晚,我就在他们家的一个大橱底下,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然后我忍着手指上的剧痛,把两具尸体都扛到了地下室里,然后又按照过去的记忆,找到了暗道,把他们两个藏到了暗道里。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这条暗道的,我想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回到他们的房间里,我又把房子里一切血迹都擦干净了,把房间又重新整理了一遍,就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就这样,你完全掩盖了你的罪行。”
“是的。”张大许耷拉下了头,过了片刻之后,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立刻抬起头说:“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们。”
“还有?什么事?”
“在杀死他们的那一晚,除了我和钟卫国、钱雨娟三个人以外,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叶萧突然睁大了眼睛。
六十九
22点45分。
昨天送走了表哥马达以后,小绿的心里就很乱。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帮助表哥,看起来表哥可能染上了什么官司。不过,她一直都很相信马达,她知道马达不是那种人,她也知道马达遇到有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扛着的,他是那种容易吃亏,也容易被别人误解的人。
虽然,表哥的事情让小绿心里很烦,但现在,她却有些小小的兴奋,因为她所喜欢的男人就要来了。他们约在一间偏僻的咖啡馆里见面,小绿提前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而且还特意地略施了一番淡妆,毕竟,女为悦己者容。
想到这里,她自己微微一笑,也许,她真的离不开那个男人了。她屈指算了算,从第一次他们见面,他给她披上件外套算起,他们总共约会过七次,每一次都让小绿更加喜欢他。小绿觉得,无论是他的眼睛,还是他的嘴角或是下巴,都象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在今天实在是太少了。他们每次见面都是在夜晚,有几次还拖到了半夜里,不过小绿无所谓,她本来就是个喜欢熬夜的人。有一回,他们走在深夜的小马路上,看到在马路对面有几个小流氓在抢劫一个晚归的女学生,他立刻冲过了马路,独自一人用武警式的擒拿术制服了对方三个人,仅仅只用了十几秒钟的时间。小绿都几乎看呆了,当他一个人把三个小流氓扭送到巡警手里以后,小绿拼命地为他鼓掌,而且眼眶都几乎湿润了,她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特别是在目睹类似的英雄行为时。
已经快十一点钟了,小咖啡馆里的人很少,都是一些生活无聊在各类吧馆里度过夜晚的人。音乐里放着一支声音细若游丝的歌,听着那歌声,小绿呆呆地趴在桌子上,等待着那个男人。
他终于来了。
看到那张高仓健式的脸庞,小绿立刻向他招了招手。他坐到了小绿的身边,微微一笑,在他那严肃的脸上立刻现出了一丝柔和的线条,他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是我来早了。”小绿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表说,“为什么今天要那么晚?”
“对不起,最近我很忙,实在抽不出时间。”他端起咖啡杯,轻轻地啜了一口。
“告诉我,你在忙些什么呢?”
他却不回答,看了看小绿的眼睛,然后向她伸出了手。小绿立刻抓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的手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
“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长。”
“可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小绿着重说了“非常”二字。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也是。”
小绿笑了。
他继续说:“跟你在一起,我能得到一种特别的感觉,这感觉让我非常快乐,从心底里的快乐。自从她死了以后,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是你说过那个女孩子吗?”
“对不起,我不应该在你的面前提到她。”
小绿却并不介意,她甜甜地一笑:“我可没那么小心眼。而且,她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她一定使你感到很幸福吧?”
男人点了点头,他忽然有了些伤感。
“我也会给你幸福的。”小绿抓着他的手说。
“真的吗?”
“你已经失去过一份爱了,你不能再失去第二份爱。”
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了,他轻声地说:“小绿,过去你问我的职业,我却从来都不肯告诉你。现在,我想对你说实话了--我是一个警察。”
“警察?”小绿感到了一阵兴奋,她喜欢这个不平凡的职业。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是的,我正在执行一次极其特殊的秘密任务,所以,我不能轻易暴露身份。”
“放心,我不会把这个秘密透露出去的。”小绿也把声音压得极低。
“可是小绿,我想告诉你,现在我所执行的这项秘密任务非常重要,但也极端危险,如果稍有不慎,就会有生命危险。”
小绿一紧张,抓得他更紧了。
“别害怕,小绿。虽然处处都埋伏着危险,但是,我相信以我的经验能够应付过去。”
“你那么机敏,又那么能干,你一定能化险为夷的。我会每天都祈求上帝保佑你的。”
“小绿,我会为你而好好地活着的。最近,正是任务最关键的时刻,我估计再过一两天,如果我还活着的话,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小绿捂住了他的嘴巴说:“别这么说,你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等我完成这项特殊任务以后,我就可以象其他警察一样,恢复正常的生活了。”
“我等着你。”
他仰起头,忘情地说--
“如果那时我还活着,我一定娶你。”
七十
马达梦见自己穿行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中,容颜挽着他的手臂,他们一起向前奔跑。在甬道两边的墙壁上,写满了一行又一行的密码,就连地上也是用密码铺成的。终于,他看到了甬道尽头的那一扇门,门微微打开,发出一线白光。马达向着那道光线飞奔而去,而容颜却呆呆地站在后面,当他即将抵达尽头的时候,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后背。他回过头去,看到容颜的手里正握着一把枪,枪口还在冒着火药的硝烟。鲜血,从他的后背汨汨地流出,他缓缓地倒了下来,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只感到自己就象是浮在大海上的一具尸体,任由海水把他送到某个天涯海角。最后,他感到自己被送到了一个地方,在恍惚中,他似乎睁开了眼睛,见到了只有在教堂里才有的耶酥受难像--
神在看着你。
这一回,他真的睁开了眼睛,没有看到十字架,也没有看到教堂的穹顶,而是一张诱人的脸。
容颜在看着他。
“你就是神吗?”从马达干燥的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马达,你怎么了?你又不认识我了吗?”她的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这才让他的心里好受了些。
他吐出了一口气,象是要把一晚的恶梦全都化在这口气里吐出去。他低声地说:“对不起,我做了一个恶梦。”
“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你杀了我。”
容颜的脸色先是一变,然后又笑了笑说:“你说我会杀你吗?”
“我,我不知道。”马达痛苦地摇了摇头,他的脑子里又想起了刚才那个梦,特别是最后破梦的时候,他所见到的教堂里的耶酥受难像。想着最后的那一幕,他的嘴里忽然喃喃自语起来:“神,神在看着你。”
“马达,别再想了,也许我们永远都破译不了这个密码了。”
“不,你知道我刚才梦见了什么?我梦见了教堂,还有耶酥雕像。耶酥不就是神吗?”
容颜点了点头:“按照基督教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说法,耶酥降生于人世,只不过是上帝在人间的一个位格而已,其本体依然是神。所以,耶酥也可以被看作是神。”
“那么,耶酥的雕像在哪里?”
“当然是教堂里。”
马达猛的从床上跳了起来,拍了一下手掌说:“所以,‘神在看着你"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神在教堂里看着你。”
“教堂?”容颜睁大了眼睛。
“没错,也许我们可以在教堂找到答案。”马达有些激动地来回踱着步说,“你丈夫在临死前说的这句话,其实就是在指引着我去教堂。”
“那么密码呢?”容颜提醒了他。
“对,要进入藏宝洞,首先要找到其位置,然后就要找到进入的密码。”马达点着头,趴在窗台上说:“或许,密码同样也包含在"神在看着你"这五个字中。”
容颜忽然豁然开朗地说:“也许,每一个字都代表一组数字或字母?”
马达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在深思熟虑之中,过了许久,他终于果断地说:“容颜,我们现在就走。”
“去哪儿?”她还没有思想准备。
“教堂。”
马达冷冷地说出了两个字。
“我们现在就去吗?”容颜不安地问道。
“当然现在就去,如果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我想,我们应该尽快地找到真相,这样我们就能为自己洗刷清白了。如果就这么躲在这间屋子里,迟早会被警察抓住的,那时候我们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马达走了卫生间打开了水龙头洗脸,一边大声地说:“我不想坐牢,我也不想被那个幽灵杀死。”
“我也不想。”容颜靠在墙边,轻声地对自己说。
十分钟以后,他们走出了这间小屋。
马达低着头来到了那条幽静的小马路上,而容颜则带戴着一副墨镜跟在后面。现在是早上九点,这路上没多少行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一对正在被警方通缉的嫌疑犯走过人们的身边。
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但是他们并没有直接去教堂,而是先去了一家新华书店。马达让容颜在车上等着,而他则到书店里买了一本小册子。马达回到车上以后,才让司机往教堂开去,容颜很奇怪地看着他手里的小册子,那是一本绿色的小书。容颜把绿色册子拿了过来,才看清了书名--《标准电码本》。
容颜不解地问:“你买这个干什么?”
“在标准电码本里,每一个汉字都由四个阿拉伯数字组成的电码来表示,这就是电报里的明码。”
“如果是暗码呢?”
“那就只有死人才知道了。”
容颜当然明白,马达嘴里的死人指的就是她丈夫周子全。
马达也不再说话了,他十分清楚,依靠民用的电码本来破译密码纯属于碰运气,因为如果是真正的设密高手,是绝对不会用明码的。趁着出租车仍在赶往教堂的工夫,他翻到了电码本的后半部分,这里可以通过拼音来查汉字电码。
很快,他就查到了“神在看着你”这五个汉字所代表的五组电码--“神”:4377。“在”:0961。“看”:4170。“着”:4192。“你”:0132。
把“神在看着你”五个字的电码串在一起就是:43770961417041920132。
这是一个长达20位的密码。
马达用纸笔记下了这些,正准备为此而绞尽脑汁思考的时候,出租车已经抵达了目的地--本市最著名的一座大教堂。
一走下出租车,马达就仰起了头,吃力地望着大教堂高高的哥特式尖顶。这座建造于百年前的高大尖顶竖立在几十米的空中,在越来越阴暗的天色衬托下,更加显出一股肃穆之气。
马达倒吸了一口冷气,和容颜一起走进了教堂。在巨大的穹顶礼拜堂里,十几个教徒正在前面做着宗教仪式,还有一些游客在后排的座位上观赏这座艺术品般美丽的建筑内部。马达不用担心遇到警察,因为他知道警察是不会随便闯进宗教场所抓人的。
耶酥受难像就在教堂最深处的祭坛上,然而,十字架上的耶酥是闭着眼睛的。
“他看不到你。”容颜在马达的耳边轻声地说。
“你说谁?”
“十字架上的耶酥,他正闭着眼睛呢。”容颜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继续轻声地说:“神在看着你,可惜,在这里神看不到你。”
“也许,他用不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这里每一个人。”
这时候,坐在他们前排的一个老婆婆回过头来,朝他们投来轻蔑的目光。
容颜歉意地对老婆婆笑了笑,然后立刻拉着马达走出了教堂,一边轻声说:“你不该在教堂里议论耶酥。”
马达心有不甘地说:“可我们就这么走了吗?”
“这座教堂里面不会有你需要的东西的。”但随后容颜又安慰着他说:“不过,在教堂的附近或许能发现什么线索。”
于是,他们向附近的马路上张望了起来,今天不是双休日,游人很少,再加上天色越来越暗,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们。
忽然,马达的目光停留在了马路对面。
“怎么了?”容颜问他,并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了过去,她看到在马路的对面,有一家保险箱出租公司,而这家公司的大门隔着一条街正对着教堂的入口处。
马达依旧死死地盯着对面,轻声地说:“如果神代表着教堂,那么很显然,神正在看着对面的那家保险箱公司。”
“保险箱?也许,我丈夫把某些重要的东西放在了外面的保险箱里。”
说完,他们穿过了马路,来到了对面的保险箱出租公司里。这里的保安措施并不严密,没有要求他们出示什么证明就放他们进去了。里面是由一间间小房间组成的,每一个小房间里,都有着一排排的保险箱,每一个保险箱上都有一个四位数的号码。想要在这成千上万的保险箱里寻找出属于周子全的那一个,而且又没有任何凭证与号码,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正当他们要放弃的时候,马达的目光忽然落到了4377号保险箱上。4377,这个数字立刻抓住了他的眼睛,他立刻翻开了电码本,电码4377所代表的汉字是--“神”。
4377号保险箱正在看着他。
“神在看着你。”
马达轻轻地念了出来,他的心里有些兴奋了,他抓住容颜的手说:“现在,神就在我们的面前。”
接下来,就是打开保险箱了。他们看了看旁边的使用说明,才知道这里的保险箱不需要钥匙,而是在保险箱的那扇小门上有一个小小的数字键盘和显示屏,必须要在键盘上输入正确的密码,才能打开保险箱,如果密码连续三次都输入错误,那么与110联网的报警系统就会立刻响起。
马达又看了看他记下来的那组电码:43770961417041920132。
现在,4377已经是信箱的号码了。那么,就试试剩下的16位数字。马达小心翼翼地在小键盘上输入了密码:0961417041920132。
但是,键盘上的小显示屏立刻显示:密码错误。
容颜的脸色立刻变了,她焦虑地说:“我们还有两次机会。”
“不,我们不可能冒险到警报响起的时候再逃跑,如果再试一次不行,我们立刻就走,不能再试第三次。所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
“那我们该用什么密码?”
马达又仔细地看了看这20位的数字,心里一阵发慌,也许他和容颜命运就寄托在这些数字上了。
“愿神保佑你。”容颜在他耳边柔情地说。
马达点了点头,他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了,他从刚才试过的十六位密码中去掉了最后的四位数,也就是代表“你”的电码0132。
现在剩下的密码是十二数了:096141704192。马达再一次用颤抖的手指,在保险箱的小键盘上输入了这十二位数字。
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马达和容颜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那个小显示屏。
一秒钟以后,显示屏上出现了“密码通过”的字样,紧接着,保险箱的那扇小门自动打开了。
“成功了!”
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命运挽救了马达。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轻轻地在容颜的腮上吻了一口。
容颜腮上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了他,她故作镇定地说:“先别高兴地太早,看看保险箱里有什么东西再说。”
马达这才努力地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他把手伸进了保险箱,里面的空间并不大,他摸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袋。取出了公文袋以后,他又在保险箱里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再也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东西,这才把保险箱的门关上了。
公文袋沉甸甸的,外面印着天下证券公司的标记,看来确实无疑是周子全留下来的。马达刚要心急地拆开公文袋,却被容颜制止住了,她小心翼翼地说:“这里可不是地方,我们到外面找个地方去看。”
马达点了点头,又把公文袋塞进了一个预先准备好的毫不起眼的马夹袋里,以免引人耳目。他和容颜一起走出了保险箱公司的大门,向旁边匆匆地走去。
此刻,在马路的正对面,大教堂哥特式的尖顶正庄严地看着他们。
七十一
10点20分。
半岛花园。
叶萧呆呆地坐在容颜和周子全的别墅里,现在他差不多已经精疲力尽了。从早上八点起,他就来到这栋房子里进行搜查,希望还能够象昨天发现罗沁雪日记那样有好运气,找到什么重要的线索。但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他坐在二楼周子全的私人办公室里,面对一大堆废纸般的文件一筹莫展,
昨天晚上对张大许的提审,使叶萧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与周子全有着莫大的关系。现在,郑重正在外面帮他搜集有关情况,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迷底很快就会揭开了。虽然在这里一无所获,但现在叶萧依然有很大的机会,只要他能赶在时间的前面。
他能赶在时间的前面吗?
叶萧自己也无法回答。他关掉了桌子上那台属于周子全的笔记本电脑,里面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闭起眼睛,眼前似乎又出现这栋房子的女主人,那位曾经被他崇拜的女侦探小说。
一个小时以前,他仔细地搜查了隔壁容颜的卧室,把头埋进去,闻着她衣橱里熏人的香气,这个女人生活中隐私的一面展现在了他的面前。尽管他明白,那只是她生活的一小部分,更多的秘密和隐私,藏在她诱人的身体里,藏在她深不可测的心底。
或许,在她诱人的外表下,潜伏着一个恶魔?
叶萧不断地追问着自己,终于,他忍受不住,重重的一掌击在周子全的私人办公桌的玻璃上。手掌的边缘火辣辣地疼,他盯着自己疼痛的手,从那块玻璃上缓缓地抽了回来。然而,就在此刻,他注意到了刚才自己手掌击中玻璃的地方。在那块玻璃底下的桌面上,压着一张本市的高比例尺地图,而叶萧的手掌击中之处,正好位于地图的西北角。
更重要的是,叶萧注意到在这张本市地图的西北角上,有一个用钢笔画出来的十字架标志,那处标志画在地图上的一条小马路边上。
十字架?
有谁会没事在地图上画十字架呢?叶萧感到一阵警觉,他掀起了桌面上的那块玻璃,从玻璃下面取出了那幅地图。这张今年出版的地图非常详细准确,叶萧甚至还能在这张地图上找到安息路,只是没有标出安息路的路名来。
地图上十字架的位置在本市的西北角,叶萧知道那个地方,离位于市区东南角的半岛花园足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是一片市郊结合部,相对市区来说是比较荒凉偏僻的地方。
忽然,叶萧发现在地图上画着十字架的位置背面好象还印出一些字来。
他立刻翻到了地图的反面,这里介绍着本市的一些旅游景点和食宿的广告。在地图反面的一角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字--神在看着你。
“神在看着你?”
叶萧轻轻地读出了这句话。刚一念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
而且,用钢笔写在地图反面的这五个字,正好与地图的另外一面,那块画着十字架的地方相重合。
他看过周子全的笔迹,也看过容颜的笔迹,而写在地图反面上的这五个字,既不是周子全的,也不是容颜的。那么又是谁呢?
也许,秘密就在那个地方。
叶萧又看了一眼地图正面上十字架所在的位置。然后,他把地图塞进了自己的包里,以最快的速度走出了这栋房子。
七十二
10点30分。
大教堂附近的一座港式茶餐厅。
马达刚一坐下就要急着打开公文袋了,但容颜又握住了他的手,轻声地说:“别着急,早上出来的匆忙,我们还没吃早饭呢。”
“你不说,我几乎都忘了。”马达这才感到肚子里饿得难受了。
“我们边吃边看吧。”
容颜先观察了一下茶餐厅,现在这个时间段人很少,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然后她叫服生过来点了几样早点,很快就送了上来。
等服务生走后,容颜又小心地望了望四周,特别是窗外,虽然接近中午,但天色却越来越阴沉了,她对马达说:“先吃点东西吧。”
马达先咬了一口蛋糕,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包从保险箱里取出来的公文袋。
最先从公文袋里掉出来的东西是两张软盘,然后是一张光盘,再接下来还有几大本帐册,最后,是一个小信封。
马达仔细地在这些东西里寻找着,他没有发现任何现金或有价证券,也没有发现任何支票或存折。他有些失望地朝容颜看去。
容颜拿起了那几大本帐册,她一边在嘴里咬着早点,一边翻开了其中几本看了看。几分钟以后,她就有所发现了,她缓缓地放下了手里的早点,压低了声音说:“这是天下证券公司的内部资金记录。”
“你丈夫是个特大金融犯罪分子吧?”
“声音轻点。”她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单从我看到的这些资金记录和单据来看,确实如此。”
马达伸了伸舌头说:“他到底贪了多少?”
容颜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也许是个天文数字吧。”
“那么,这些帐本和单册就是他的犯罪记录了?”
“没错,还有软盘和光盘同样也是,只不过帐册是纸面上的,光盘里的东西是天下证券公司内部电脑数据库里的记录。这是最重要的犯罪证据,有这些东西就足以给他们定上重罪了。不过我只看了一小部分,还无法弄清楚全貌。”
“看来这就是幽灵所需要的重要东西了。”
“我不知道。”容颜从帐单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她的眼睛里忽然掠过一丝淡淡的忧虑。
马达已经吃完了他的早餐(或者是午餐),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立刻对容颜说:“可是,被你丈夫侵吞的那笔巨款在哪里呢?”
容颜茫然地摇了摇头。
“无论是对警方还是对罪犯来说,目前最紧要的不是这些单册和帐本,而是丢失的巨款。”马达盯着她的眼睛说。
“别着急,我们还有最后一样东西没看呢。”
说完,容颜拿起了最后掉出来的那个小信封。她小心地撒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封电脑打印出来的信。
马达也把头凑了过来,他们两个人一起默默地读起了这封信--
“你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躺在马来西亚的沙滩上,或者,是冰凉的棺材里。
“神在看着你。”
不知道我留给你的这个密码是否让你头疼,不过,既然现在你已经看到了这封信,那么我就无话可说了。这里留给你的东西一定是你所喜欢的,不过,我想你还是不会满意的。因为,你一定发现了这里并没有你需要的那笔钱。
请原谅。我很清楚,一旦你得到了那笔钱,我对你来说就再也不是秘密武器,而是秘密敌人了,到时候你一定会杀掉我的。所以,为了我的安全起见,我已经把那笔钱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了,如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还活着的话,我将带着这笔钱远走高飞,在地球上的某一个角落为你祈祷平安。
现在,你一定非常想知道我藏那笔钱的地方。答案就藏在我送给你的五个字里,如果现在我已经死了的话,那么你还是有机会拿到那笔钱的。
“祝你走运。”
信就写到这里为止了,没有落款的名字,也没有时间。信纸是通常所见的A4打印纸,文字是用最普通的喷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从纸面上找不到任何线索。
马达指着信里的第一句话说:“他已经躺在了冰凉的棺材里,不,是骨灰盒子里。”
“行了,现在我最想知道的是,这封信是写给谁的?”容颜注意到了信里的这段话--“一旦你得到了那笔钱,我对你来说就再也不是秘密武器,而是秘密敌人了,到时候你一定会杀掉我的。”
“这说明你丈夫和信中的那个"你’是赤裸裸的谋取利益的关系,一旦目的达到,那就会成为死敌。信中的那个"你"看起来比你丈夫的神通还要大,以至于让你丈夫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些计谋来对付他。”马达敲着信纸说;“我看你丈夫就是这个混蛋杀的,‘神在看着你"这句话原本就是你丈夫准备说给他听的话,但因为那个家伙心太急了,于是就抢先杀人灭口了。但后来他又发现那笔巨款和重要罪证早就被你丈夫藏了起来,他想到你丈夫临死前最后一个接触的人就是我,于是就开始对我进行恐吓。我没猜错吧?”
马达居然有些得意了,他对刚才自己做的那一番推理沾沾自喜了起来。可是,他并不知道真正的推理高手正坐在他的面前,女侦探小说家摇了摇头说:“马达,现在这种性命交关的时刻你还乐得起来?”
“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些信心。”
“行了,看看这封信里的最后一句吧。”然后,容颜轻轻地念了出来:“"现在,你一定非常想知道我藏那笔钱的地方。答案就藏在我送给你的五个字里。’”
“还是‘神在看着你"?”
“或许那些电码除了是保险箱密码以外,还代表了其他的意思。”
马达点点头,立刻又翻出了那组20位的密码:43770961417041920132。
他们两个人仔细地看着这二十个数字,直到马达看得头昏眼花,满眼都是阿拉伯数字在漫天飞舞。忽然,容颜却说话了:“4377。”
“你是说前四个数字吗?”马达也盯着这组数字说:“这是’神"字的电码。”
“看起来好象是某个年月日期。”
“4377--43年7月7日?”
“是的,不过通常应该以19430707来表示。”
马达来不及想那么多了,他连忙说:“碰碰运气吧,我们就当它是1943年7月7日。可是,这个日期又代表什么意义呢?”
“我不知道,也许在这个日子发生过什么事情吧。”
马达有些厌烦了,他摇着头说:“这样的密码连鬼也猜不出,你丈夫不会有什么变态吧?”
容颜没有表情,她掏出了手机,开始寻找号码。
“你打给谁?”马达忽然有些紧张。
“一个朋友。他是出版社的编辑,我的书就是他编的,也许他能帮我的忙。”
她很快就拨通了号码,听到了那位编辑朋友的声音,她轻声地在电话里说:“你好,我是容颜。”
对方先是一愣,然后颤抖着说:“容颜,今天早上的新闻里发布了对你的通缉令,你现在在哪里?”
“这个你不要问了,总之请你相信,我没有杀过人。现在我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想请教你,这也许关系到我的生命。”
编辑犹豫了片刻,终于答应了:“问吧,容颜。”
“1943年7月7日在本市发生过什么事情?在你的电脑资料库里查一查。”
“稍等片刻。”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键盘敲击声,大约等了两分钟,传来了编辑朋友的声音:“1943年7月7日,本市俄侨墓地的东正教堂发生火灾,数十名在教堂做礼拜的白俄侨民遇难。我只查到这一条,没有其他记录了。容颜,请告诉我,你查这个干什么?”
“将来的某一天你会明白的,如果我能活下来的话,再见。”
她挂掉了电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然后,她把编辑告诉她的话又说给了马达听。
“俄侨墓地?东正教堂?”马达从没听说过这些地方。
“我知道那地方,几年前我去过那里。”容颜咬着自己的嘴唇说:“我早就该想到了,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座教堂,不仅仅只有这里的天主教堂,还有那座东正教堂。”
“对,东正教堂同样也符合‘神在看着你"的意思。”马达也点了点头。
“马达,快点把桌上的东西都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出发去东正教堂。”然后,容颜站起来挥了挥手:“卖单。”
两分钟以后,他们走出了茶餐厅。此刻,天空已经飘起了雨丝,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立即赶往西北角的旧俄侨墓地。从这里出发,路上只需要二十分钟的车程。马达坐在车子里,望着车窗外的天空,雨点越来越密集地打在车玻璃上,他不禁想起了自己遇见周子全的那一个雨夜。
忽然,他感到在自己的身边,紧紧倚着他身体的容颜在微微地颤抖着,他抓住了容颜的手问:“你冷了吗?”
“不,我都快烧起来了。”
七十三
11点20分。
马达和容颜抵达了俄侨墓地。
在许多年前,这座国际化的城市里居住着许多流亡于中国的白俄人。说他们是白俄人,是为了与赤色的苏俄相区别。在沙皇帝国时代,他们大多是俄罗斯的贵族、地主或企业主,十月革命以后,他们被剥夺了财产而四处流浪,他们仇恨苏联而怀念沙皇,他们宁愿在异国他乡度过一生。在这座中国沿海的城市中,就生活着成千上万这样的人,许多白俄人就在此地客死他乡了,他们被埋葬在这片郊外的公墓里,公墓严格地按照俄国东正教的习俗,以使埋葬于中国土地上的俄罗斯人能够魂归故乡。
现在,出租车已经开到了墓地前。墓地连大门都没有,在一片荒凉的旧工厂边上,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司机担心车子进去以后开不出来,执意让他们在这里就下车。此时,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倾盆大雨,云层中雷声滚滚,豆大的雨点不断重重地砸在马达和容颜的头上。虽然现在正是中午时分,但被厚重的乌云所覆盖着的天空看起来就象是傍晚六点钟一样,给人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抑感觉。
马达脱下了外衣,盖在自己和容颜的头上,以抵御那些势不可挡地砸向他们的雨点,但只一会儿,他们的全身就湿透了。容颜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自己的身体上,更显出了她的身形,在马达衣服的保护下,她只能紧紧地靠在了马达的身上。马达一只手撑着衣服,一只手紧紧搂着她,他感觉自己和容颜已经在雨水中溶化在了一起,眼睛被打湿了,眼前一片朦胧,看不清前面的路,只模模糊糊地瞥见一个建筑物的轮廓,正孤零零地矗立在前方。
天地间似乎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震耳欲聋的雷雨声,还有他和容颜的两具活生生的肉体。他把容颜搂得更紧了,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也许是出于人类的本能,在寒冷的雨水中,他们互相亲密接触身体以保持体温。虽然冰凉的雨水包裹着他们,但是他们的身体却越来越热--宛如水与火的缠绵。
正当马达在瓢泼大雨中几乎失去了理智的时候,容颜却狠狠地捏了他一把,这才让马达清醒了过来。
“马达,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容颜在他耳边提醒了一声。
马达这才看清楚四周全都是十字架的墓碑。由于这些十字架大部分都是木制的,经历了六七十年的风风雨雨,大多已经腐烂朽坏。这个墓地差不多已经有五十多年没有人照料了,景况惨不忍睹,有的坟墓连棺材和死人的白骨都露了出来,就象是阴森可怖的地狱。在这场雷声震震的大雨中,雨水哗哗地冲刷着坟墓上的泥土,还有腐烂的十字架墓碑,汇成一条条溪流在泥泞的地上奔流着。
“这里真是个杀人的好地方。”马达倒吸了一口冷气,轻声地说,“杀了人以后,把尸体往哪块坟墓的棺材里一扔,保准没有人找的到。”
“快点走,前面就到了。”
容颜喊了他一声,因为那座庄严的东正教堂,已经清楚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这是一座已经死亡了的建筑物。在乌云和大雨的覆盖下,拜占廷式的大圆顶依旧高高的矗立着,圆顶本来应该是天蓝色的,但1943年的那场大火,使得圆顶连同整栋教堂都变成了惨不忍睹的焦黑色。然而,教堂那高大的轮廓却依然还是20年代的样子,在这可怕的墓地中,显出一股劫后余生的庄严。
容颜拉着马达就往教堂的大门冲去,然而,大门却被一把早就锈死了的大锁紧紧地锁着,也许已经有快六十年没有人开过这扇门了。
她立刻又带着马达转向教堂的另外一面,马达忽然在她耳边说:“我觉得这个教堂就象一个坟墓。也许,我会死在这座坟墓里的。”
“就算死在里面,也比在大雷雨中被雷电打死好一些吧。”
容颜话音未落,天上就炸了一声响雷,一道电光划破黑暗的天空,眩人眼目。
他们走到了教堂的背后,终于发现在厚重的后墙上倒塌了一块,一堆焦黑的残砖碎瓦散落在墙下,墙上露出了一个两米多高一米多宽的缺口。这也许是1943年那场大火,对这栋教堂无比坚固的外墙唯一的破坏了。
容颜拉着马达小心翼翼地钻进了墙上的这个缺口。现在,他们至少已经脱离了雨水的洗礼。还来不及看一眼教堂内部的情况,马达就连忙拖下了湿透了的上衣,很快就光着膀子站在了容颜的面前。
他又看了看同样湿透了的容颜,似乎是在给她暗示。容颜轻声地说:“别这么看着我,我不冷。”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着凉。”马达又搂紧了她,想要以自己的体温驱散她身上的寒冷。
“谢谢。”
容颜不再说话了,她仰起头看着这座教堂的大厅,教堂内部的破坏情况看上去要比外面还要严重,四壁都是被火舌舔噬过的痕迹,就连那巨大的圆形穹顶里也被黑色的烟灰所覆盖了。空旷的大厅里到处都是大火焚烧的残迹,木制长椅和栏杆的灰烬已经在地上堆积了快六十年了。就在这块地方,大火曾经夺去了许多人的生命,让他们永远埋葬于异国他乡。忽然,容颜的眼前浮现起了一具具被烧焦了的尸体。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座教堂能够在那场大火中幸存下来,并一直矗立到今天,也许这本身就是上帝庇佑的奇迹了。
当年,这座东正大教堂是这里最重要的建筑物,本地俄侨的葬礼和重要的宗教活动都在这座教堂里举行,以至于此地成为除哈尔滨以外远东最重要的东正教基地。然而,1941年苏德交战以后,大部分俄侨都归国参战,留下的都是对苏联仇恨刻骨的沙皇老遗民们,以至于教堂越来越冷清。1943年7月7日,发生了一次意外的火灾事故,数十名参加宗教活动的俄侨在火灾中遇难。教堂虽然保住了,但是内部严重受损,再加上当时留在本地的俄侨已所剩无几,经此一劫,这座东正教堂就此荒废了。近六十年来,就一直这样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凉的墓地中。
从天堂到地狱,只有一步之遥。此刻容颜看着这座教堂,她更加相信这一点了。
“容颜,你看那边--”马达忽然叫了一声,把手指向了教堂的深处。
容颜顺着马达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一个雕像在那里,不过现在教堂里非常昏暗,看不清楚,于是他们快步向那里走去。
那是教堂最深处的一个祭坛,祭坛早已经完全烧毁了,在祭坛上方的墙壁上有一尊耶酥布道的雕像。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四周的墙壁全都烧焦了,但这尊耶酥雕像却几乎完好无损,透过天窗射进来的微暗光线,还能看清楚雕像上耶酥的五官像貌。
“也许是用什么防火材料做成的吧。”马达轻声地说。
“马达,把你的衣服穿起来。”
他明白容颜的意思,他不该光着膀子站在耶酥面前。尽管他十分地不情愿,但还是把湿透了的衣服又全都穿回到了身上。
容颜的眼睛却始终注视着耶酥雕像的双眼,布道的耶酥正睁大着眼睛,神态自若地看着左下方,同时,耶酥右手的手指也指向他的左下方。
“神在看着你。”
容颜立刻感到了某种暗示,她顺着耶酥雕像所指的方向看去--在位于耶酥雕像左下方的地上,有一个象是棺材样的东西。看起来好象是用石头制成的,所以没有受到大火的破坏。
她拉了拉马达,走到了那块石头棺材前。马达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不太可能是棺材吧。”
容颜站在那块石头东西前,又回头向耶酥雕像的方向看去,这一回,她的视线正好与耶酥雕像的目光撞在一起,而耶酥的手指正指着她的眼睛。
瞬间,她激动了起来,几乎已忘却了寒冷。
“果然是神在看着你。”马达回过头来,轻声地说。
容颜低下头来,小心地看了看盖在上头的那块石板,上面原来覆盖了一层烟灰,但石板看起来好象被人擦过。
石板上有字!”马达叫了一声。
很快,他们看清楚了石板上用阴文刻着的四个阿拉伯数字:0132。
瞬间,马达几乎叫了起来,因为他已经背出了那五个字的电码。但他还是取出了电码本核实了一下,果然,在电码里“0132”所代表的汉字正是--“你”。
在他们的背后,耶酥雕像的目光正对着石板上的这个数字:0132--神在看着你。
“我明白了,原来所谓的"神在看着你",其实,就是神在看着这块石板上所刻着的数字:0132。”马达有些激动地说,“这里就是我们所要找的地方了。”
容颜又想起来了什么:“马达,你前面开保险箱的时候,只用了12位密码是不是?”
“是的,最后一组密码我还没有用过。”马达忽然摸着头说,“对了,这最后一组代表"你"字的密码不就是在这里吗?”
“"神在看着你",这五个字所代表的20位密码,每一个都是有用的。所以,他才在那封信中写"答案就藏在我送给你的五个字里"。”
他点了点头,又问道:“可这块石板底下是什么呢?”
容颜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整副石头,看起来不象是棺材,更象是一个石头做成的大柜子。她忽然说:“难道是圣约柜?”
“什么是圣约柜?”马达不解地问。
“约柜是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圣物,用木头和金子做成的,里面装着上帝亲手书写的’十诫",是先知摩西放在里面的。著名的所罗门王把约柜放在耶路撒冷的圣殿里,后来就不知所终了。但是,在后世的某些犹太和基督教堂里,依然摆放着约柜的仿制品,在宗教仪式中使用。”容颜看着这个石头做成的约柜仿制品说:“约柜里写着上帝的十诫,据说约柜还有着无穷的力量。”
容颜刚说完,马达就已经用手去推那石板了,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石板从约柜上移开。
他们紧张的目光向约柜里看去,在昏暗的光线里,似乎看到了一个包。马达大着胆子把手伸了进去,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好象还有把手,然后他把包从约柜里拿了出来。
这是一个黑色的旅行包。马达用自己颤抖着的手打开了旅行包,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个黑色的皮箱,皮箱没有上锁,一按钮就打开了。
神在看着你。
皮箱里装满了一捆捆绿色的钞票--美元。
“天哪。”马达轻轻地叫了一声。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其中的一捆,数了数大约有一百张,每一张钱的面值都是一百美元。他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转过头来看了看容颜,她也在微微颤抖着。
容颜一句话也不说,她把手伸进了皮箱,粗略地点了点钱的数目,皮箱里总共装了大约有三百多捆钱,每一捆是一万美元,合计大约是三百多万美元。
这是一个让人疯狂的数字。
圣经旧约里说,圣约柜里埋藏着戒律,也埋藏着力量。现在,他们已经从约柜里找到了后工业时代最有力量的东西--财富。
“神在看着你。”容颜轻轻地念了出来,因为在现在这个地球上,美元几乎已经取代了上帝的位置,成为无所不能的神了。
忽然,她感到背后有一双更加冷峻的眼睛在注视着她。
容颜缓缓地回头过来,看到了那尊耶酥雕像的眼睛。瞬间,她感到了一股强烈的犯罪感,在耶酥面前,她需要忏悔。
她用冰冷的声音,对激动得难以言悦的马达说:“马达,这不是我们的钱。”
马达一愣,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她,但几秒钟以后,他的脸色立刻变了,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惧写在了他的脸上。
容颜呆呆地看着他的脸,难道他触犯了那十条写在约柜中的戒律了吗?
又过了几秒,马达站了起来,他睁大着眼睛看着前方,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声音:“幽--灵--”
容颜也立刻站起来转身向后看去--幽灵正站在他们身后。
--在荒凉的大教堂中,一个黑色的影子正缓缓地向他们靠近。
终于,从天窗里透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幽灵的脸。
在这一刹那,马达和容颜都看清了这张脸。
这张脸属于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
他的名字叫周子全。
容颜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呆呆地看着这个幽灵,因为,他是她的丈夫。
而马达则是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这一回,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幽灵使他更加恐惧。马达又后退了几步,但他的背后是一堵黑色的石墙。
突然,幽灵的手中举起了一把手枪,对准了马达的心口。
马达睁大着眼睛,还想对幽灵说些什么,恐惧却使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
“不--”
容颜大声地叫了起来。
几乎是同一秒钟,马达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枪响。然后,他看到从幽灵手中的枪口里冒出了一阵硝烟。接下来,他感到某个东西钻进了他的胸膛里,象是被人一拳打到了胸口,那股冲击力使他重重地向后倒去,撞在了身后的黑墙上,又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倒在冰凉的地上以后,马达的耳朵里依然能听到枪声的回音,在教堂巨大的穹顶中回荡着,还有,就是容颜伤心的哭泣声。
天旋地转。
此刻,在马达的眼睛里,似乎整个教堂都旋转了起来,那黑色的巨大穹顶仿佛已被大火笼罩,瞬间倒塌了下来。眼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也许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感到自己的鲜血正从胸口汨汨地往外流淌。马达最后的一眼,看到的是那尊耶酥布道的雕像,耶酥的目光正对着他,耶酥的手指正指着他。
他在清晨做的那个可怕的梦,现在已成为现实。
“神在看着你。”
七十四
12点整。
天色暗得就象傍晚,豆大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刮雨器不断地打开雨水。此刻,叶萧的心里就象天空中的闪电一样紧张。
照着从容颜家里得到的那张地图所示,叶萧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横穿了整个市区,抵达了西北角的市郊结合部。这里是一大片旧的工厂区,再往前就要上高速公路了,叶萧打了一个弯,开入了旁边的一条小岔道。两边都是废旧的厂房,在瓢泼大雨中,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
岔道开到尽头,叶萧终于找到了地图上标出的那个位置--一片荒凉的墓地。他看着眼前那一排排的十字架墓碑,微微点了点头,因为在那张地图上,就是以十字架来标记这里的。
应该就是这里了,前面开不进去,叶萧没有带伞,就冒着雨跳下车子,直向墓地里冲去。很快,就见到了在雨幕中巍峨矗立着的东正大教堂。
他决定进去看一看,教堂的大门紧锁着,他绕到了教堂的背面,发现了后墙上的那块缺口。叶萧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在教堂昏暗的光线下,他环视了一圈,立刻就被这里被大火焚烧过的景象所震惊了。他向教堂的深处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墙角下好象躺着一个人。
叶萧立刻向那里跑了过去,果然,他发现在地上仰天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旁边还有一个石头做的大柜子,上面盖着的石板已经被打开了,但里面却空无一物,四周也没有发现什么别的东西。
叶萧伏下了身子,靠近了那个男人,天窗里照射下来的昏暗光线使他看清了那个年轻男人的脸--马达。
他是马达?叶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确实就是马达。
马达的胸口被鲜血染红了,双眼紧闭地躺在地上,他那张苍白的脸正对着墙上耶酥雕像的方向。
叶萧小心地伸出手,在马达脖子的颈动脉上摸了摸--马达还活着。不过,从伤口的部位和流血的情况来看,马达已经是生命垂危了,随时都有可能被死神抓走。
叶萧立刻脱下了自己的衣服,他穿着的汗背心还没湿,他把自己的汗背心撕成几块布片,简单地包扎在马达胸前的伤口上,至少能起到止血的作用。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背起了马达,快步地离开了东正教堂。
外面的大雨似乎比刚才小了一些。叶萧的体格并不是非常强壮,他想如果现在这个时候有郑重在就好办一些了。马达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了,整个身体都压在叶萧的肩膀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但这个时候叶萧很清楚,马达的生命操纵在他的手里,如果不及时地离开这里,马达就没命了。
叶萧艰难地背着马达穿过一座座的十字架墓碑,绕过一具具露出地面的腐朽的棺材,雨水砸在他们的脸上,冰凉刺骨,就当叶萧即将精疲力尽的时候,他已经冲出了墓地,来到了自己的车子前。
他迅速地把马达放到了车子的后座上。然后钻进了车子,踩动油门,向最近的一个医院疾驰而去。
七十五
13点50分。
依旧大雨如注。
周子全开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桑塔纳,把容颜带到了大海边。汽车沿着海边的公路,直接停到了海堤上,容颜的手脚都被丝袜绑了起来,坐在车里动弹不得。透过车窗,她只看到大堤外的海面上浊浪滔天,海浪拍打着堤坝,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容颜被他拖出了汽车,在海堤上矗立着一栋坚固的房子。周子全一手拖着容颜,一手拎着那只从东正教堂里带出来的黑色皮箱。
他们走进了那栋房子里,周子全转身把门锁好,然后把容颜带到了一间小屋子里。他这才解开了捆在容颜手脚上的丝袜,冷冷地说:“坐下吧。”
小屋里并没有椅子,只有一张床,容颜活动了一下手脚,吃力地坐在了床上。周子全从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了一套衣服和一块毛斤,扔给了容颜,对她说:“你浑身都湿透了,快把衣服都换了吧,否则会生病的。”
容颜的浑身都在发着抖,她接过了毛斤和衣服,呆呆地看着周子全。
周子全明白的她的意思,他淡淡地说:“怎么,在我面前你还害羞,快换吧。”
“请你出去。”
“记住,我是你丈夫。”周子全走到了她的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说,但没想到容颜立刻挥起了手,重重地扇到了他的脸上。
周子全捂着自己的脸,目露凶光,但立刻又柔和了下来,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容颜吐出了一口气,几滴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滑落。她无法面对这一切:这些天来日日夜夜困扰着她的恶梦,终于成为了现实。更重要的是,现在马达还生死未卜。她摇了摇头,然后立刻脱下了早已湿透了的衣服,再用干毛斤擦遍了全身,最后换上了那套新的衣服。
几分钟后,周子全又走进了小屋,他对换好衣服的容颜说:“你现在依然很漂亮,尤其是头发湿漉漉的样子。”
“你终于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周子全点了点头:“我想,你早就料到了吧?”
“那天晚上,我跟踪在他后面,也到了安息路,他走进那栋房子以后,我看到他又冲了出来,当时在黑暗的大雨中,我真的分不清,被杀死的那个人究竟是他还是你。”
“我想,你宁愿希望被杀死的那个人是我吧?”
容颜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大声地说:“是的,我宁愿相信那个被杀死的人就是你。可是,当我在公安局看到他的尸体以后,我还是不敢肯定。我每夜都在床上碾转反侧,你每次都会出现在我的恶梦里。我恐惧到了极点,我害怕被杀死的那个人不是你,我害怕你还活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在一个阴暗的地方偷偷地窥视着我,成为一个冷血的幽灵。”
“没错,我是一个幽灵。”周子全大声地说,“他将我引入了安息路的那栋房子,在那个房间里告诉了我的身世。是的,当时我是很害怕,害怕传说中的鬼魂出现。他忽然说借用我的手机一下,我把我的手机给了他。然后,他叫我后退,直到我一脚踏空掉进了那个陷阱。与其说那是一个地下室,不如说是一个坟墓,你不会想象出那种被囚禁在坟墓里的感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你,除了每天早上和傍晚,他来两次给我送饭,并收走我的大小便以外,我见不到任何光线。在坟墓中我暗暗计算着时间,二十七天,我在坟墓中呆了整整二十七天。在坟墓中的二十七天,终于使我变成了一个幽灵,一个冷酷无情的幽灵。”
“但你最后逃脱了?”
“是的,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在那地下室里还有一道暗门,我终于打开了暗门,从一条秘密通道里逃了出来,我敢打赌他也不知道这条秘密通道的存在。既然我已经逃出来了,那我就不会让他得逞,我找到了一把锋利的刀子,躲在那个房间里。在当天晚上,他终于出现了,我用刀子刺中了他,他受重伤以后拼命地向外逃去,我追在他后面要杀死他。他冲出了那栋房子,趴到了一辆出租车上,好象交给了司机什么东西,也好象对司机说了什么话。然后,他倒在了地上,在我冲上去的时候,那辆出租车也吓得开走了,于是,我就杀死了他。接下来,我把他的尸体拖到了旁边的花园里,准备慢慢地搜查他身上的东西,但是这时候我发现了你。”
“当时你也想杀了我?”
周子全摇摇头说:“不,我只是想把你带走。可是,那个可恶的出租车司机又出现了,你居然自己撞到了车上,而他又把你救走了。否则的话,我们早就在一起了,你也用不着担惊受怕那么久了。”
“不,我非常庆幸那天晚上马达能把我救走。”
“难道你讨厌你的丈夫?”
“非常讨厌。”
周子全忽然大声地说:“也许,你对我已经讨厌到了要与别人合谋杀死自己丈夫的程度。”
“我没有与别人合谋。”
“可你为什么不救我?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周子全又一次靠近了她说:“或许,你认为我是死有余辜的吧?”
容颜并不回答,她把头扭了过去,不想看到周子全的脸。
周子全继续说:“好了,让我全都告诉你吧。我早就想要逃出去了,在一年前就开始了准备,只是这次意外使我的计划提前了。既然,他已经冒名顶替了我,那么也就替我去死吧。于是,他们都以为我已经被杀死了,我是一个已经死亡了的人,没有人再会来抓我的,也没有人再会想到一个死人也会杀人的,况且,我确实已经是一个幽灵了。”
“这就是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这个比喻非常好,你真是个聪明的女人。是的,既然我已经死了,那么我所要做的就是把那笔巨款全都带到国外去,在遥远的南美洲以无数的美元享受我的下半生。然而,当我准备提取我的帐户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的钱都被人提走了。我又在深夜潜入了我在公司里的办公室,发现一些重要的帐单和记录也没有了。原来,他在冒名顶替我的那几周里,提取我藏匿的全部赃款,还有全部的帐单等犯罪记录。我这才发现杀死他实在是一个下策,我什么都没有得到,我成为了一个穷光蛋,而且还已经被登记死亡了。我必须,必须要找回那笔应该属于我的钱。”
“这笔钱不属于你。”
“到了我的手里就是我的。我想起了他在临死前曾趴在那辆出租车上和那司机说了什么话,于是,我就想他可能把与那笔钱有关的东西或者信息交给了那个司机。我查到了那个司机的名字,他叫马达,更重要的是,我还发现他总是纠缠着你,很明显他喜欢上你了。我开始恐吓他,希望他能够把东西交出来,但看起来他似乎对自己手里的重要东西还一无所知。我想如果我强行绑架他的话,可能反而会适得其反,我索性暗中跟踪着他,同时也监视着你。然后,我又给他打恐吓电话,不断地给他施加压力,促使他把那重要的东西想起来,只要跟着他,我就能得到我所需要的东西。”
“所以,你一直在跟踪着我们?”
“是的,我知道你从半岛花园的家里逃出来以后,一定会躲到那间小屋里去的,我就在小屋外边监视着你。今天,从你们一出门我就跟踪着你们,一直跟到了墓地里的教堂。终于得到了我应该属于我的东西。”他又笑了笑说,“我没想到我的钱全都被他换成了整齐的美元,也许我还得感谢一下地狱里的他呢。”
容颜摇了摇头问:“那么罗新城和桑小云呢?”
“他们都是我杀死的。罗新城早就该死了,他阻挠沁雪嫁给我,他一直在暗中破坏我的计划,我知道他对我充满了仇恨。在那一晚,你们把他打昏以后送回到了他家里,我一直跟踪着你们,等你们走后,我也潜入了他家里杀死了他。”
“这样你就能嫁祸于我了,使警方对我产生怀疑,最后逼迫着我选择逃亡。”
“你分析地非常对。还有桑小云,也许她本来就已经看出了那个冒牌货的问题,因为她是我的秘密情人,她甚至比你更了解我。但是,我依然在吓着她,让她以为我是一个幽灵,我不断给她打电话,引诱她精神失常,使她从公司里出逃,后来我又蹂躏了她,使我得到了最后的满足。在完成这一切之后,我把她从楼上推了下去,杀死了她。”
容颜表情痛苦地说:“你不该这样对一个女孩。”
“行了,现在我非常喜欢杀人的感觉。算上刚才的马达,我已经杀了四个人了,也许这还不能算多。”
“不--”容颜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周子全充满嫉妒地说:“你很喜欢那个叫马达的出租车司机是吗?你真是一个贱女人,你不爱自己优秀的丈夫,却爱上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出租车司机。在他闯进你房间的那个深夜,我就在外面的树丛里监视着你。当时,我真的想冲进去打死那个家伙,只是为了那重要的东西,使我忍住了。告诉我,他是不是上你的床了?”
“是的。”
容颜冷冷地回答。
立刻,周子全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马达躺在他的那张大床上,搂着容颜照着天花板上的镜子的情景,他的目光变得凶狠了起来,紧紧地盯着容颜,却说不出话来。
容颜似乎是要气一气周子全,她大声地说:“现在,你可以满足了吧。我告诉你,我非常爱他,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啪--”
周子全打了容颜一个耳光,冷冷地说:“那是我的床。”
“你杀了我吧。”容颜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她淡淡地说:“如果他死了,我会永远恨你。”
周子全的嘴角露出一股冷冷的笑意:“放心吧,我不会杀死我妻子的。”
“那你想怎么样?”
“我会把你带走的,我们先坐船去韩国,然后从那里去南美洲,委内瑞拉或者是阿根廷,随你挑哪一个,我已经帮你把这些国家的护照全都办好了。”
“为什么要带我走?”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容颜摇了摇头说:“不,因为你忘不了罗沁雪。”
周子全的身体猛的一颤,他怔怔地说:“不许你说这个名字。你说的对,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罗沁雪。”
“在你的眼中,我只不过是罗沁雪的替身,不是吗?”
“没错。你就是她的替身,所以,我必须要把你带走。一看到你的脸,我就立刻会想起她,因为,我太爱她了。”他的语气却又忽然激烈了起来:“可是,她却抛弃了我,她发现了我的秘密,她无法饶恕我,于是她一个人走了,是那个出租车司机马达杀死了她。而现在你也要离我而去,你居然爱上了马达。真不敢相信,我的两个妻子,都是被这个可恶的出租车司机夺走的,我有一百个理由杀死他。”
说完,周子全走出了这间小屋,他把房门从外面反锁了起来,然后隔着房门对容颜说:“我知道你累了,好好休息吧。再过十几个小时,我们就要上路了。”
七十六
14点20分。
所有的医院里都有着一股相同的味道,叶萧对此总是不太习惯,再加上窗外的雨水使得空气更加潮湿,急诊室的医生和护士们匆忙的脚步声不断地在他身边响起来,让他的心里越来越乱。
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马达仍然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抢救着,他的血压几乎降到了零,瞳孔放大,脉搏微弱,呼吸和心跳都到了维持生命最低的程度。总之,他正在生与死之间徘徊着。这家医院的外科主任医师都来了,医护人员推来了各种设备围着马达,他全身都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看起来就象是一个等待解剖的标本。那颗射入他胸腔的子弹仍然没有被取出来,由于失血过多,马达已经输过一次血了,可能还要再输第二次。
叶萧不敢打扰医生对马达的抢救,他一个人坐在急诊室门口的长椅上,等待着郑重的电话。两个小时以前,他在墓地里冒着大雨,把命在旦夕的马达从东正教堂里背了出来,再开着车把马达送到了这所最近的医院。现在,叶萧已经精疲力尽了,而且他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湿透了,他不好意思在医院里脱衣服,只能给自己倒了一杯热开水,端着一次性杯子,大口喝着热水以驱散身上的寒冷。
“但愿他能活下来。”
叶萧默默地祈祷着。忽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想应该是郑重的电话了,他拿起手机就问:“郑重?”
但电话那头不是郑重,而是局里的另一个同事,同事在电话里说:“叶萧,十分钟前有人向警方报案,说是在上午10点30分时,在天主教堂附近的一座茶餐厅里,看到了正在被警方通缉的嫌犯马达和容颜,他们在一起用餐,同时好象还在讨论着什么重要的事情。在11点钟左右,他们乘上一辆出租车走了。向警方报案的目击者正是这家茶餐厅的老板,他是在今天早上的电视新闻里看到马达和容颜的照片的,但老板一开始不太肯定,他犹豫了很久,直到现在才向警方报案。”
“谢谢你,不过现在我已经找到了马达了,他受了严重的枪伤,正在医院里抢救。你们快点派几个人过来吧,我在医院里等着你们。”
然后,他把医院的地址告诉了同事,就结束了通话。
叶萧已经很清楚了,马达和容颜确实在一起,上午他们还在一起吃饭,在11点钟坐上出租车显然是去俄侨墓地的教堂了。就在一个小时以后,叶萧按照那张地图的指引来到了那里,发现了身受重伤的马达,而容颜却无影无踪了。
她在哪儿?她是活着还是死了?又是谁向马达开枪的呢?一个个问题接踵而来,在叶萧的脑海中沉浮着。忽然,他的手机又响了,这回他谨慎地说:“我是叶萧,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郑重啊。”
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叶萧松了一口气,立刻就说:“查到了没有?”
“这回我全都查清楚了。昨天晚上,张大许最后那一段供词没有错,他说的一切全都是真的。”
“我想这是唯一的可能了。”叶萧点了点头,瞬间,他立刻想到了一个曾被忽略了的可能性。
“叶萧,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我明白了。”
“可我还没说呢,我的意思是--”
还没等电话里郑重说完,叶萧立刻就接口说道:“周子全还活着。”
七十七
14点40分。
身体都已经擦干净了,只是头发还有些湿,发丝沾在额头上,反而使得她显得更加迷人。她跪坐在那张小床上,趴在靠床的窗台上。窗户很小,窗内还竖着铁栏杆,看起来就象是一个牢房。
容颜明白,她已经被自己的丈夫囚禁起来了,她的生命掌握在周子全的手中,恶梦终于成为了事实。而无辜的马达,却成为了这个阴差阳错的阴谋的牺牲品,容颜轻轻地问自己:马达会死吗?她不敢再想象下去了,她连自己都拯救不了,还拿什么来拯救她所深爱着的人。
她绝望地伸出了手,抓住冰凉的窗栏杆,透过玻璃向窗外望去。这栋房子矗立在坚固的大堤上,窗外就是黑色的大海了,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在大堤上,发出可怕的轰鸣。大雨依旧在下着,雨点重重地打到窗户上,在玻璃上留下了一道道泪痕。
看着茫茫的大海,时间仿佛随着雨水而倒流,容颜渐渐地进入回忆的旅程--
其实,这可怕的恶梦早就敲响她的家门了。
那是一个月以前,在一天深夜,她象往常一样独自躺在床上睡觉,她从来就不在意自己的丈夫是否回家,因为他们早已形同陌路了。突然之间,一阵猛烈的犬吠使她从梦中惊醒了,那是她丈夫养的一只小型狼犬的叫声,只有在遇到外人的时候它才会这么强烈地叫起来。小狼犬的警告使她感到害怕,她担心是不是小偷潜入了家里。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见到的却是自己的丈夫。她发现她丈夫看着她的眼神非常奇怪,好象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艺术品一样,那种神情使她感到非常奇怪。而那条小狼犬依然在对他狂吠着,好象它突然不认得主人了。丈夫见到她以后,却一言不发地走开了,他也没有象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睡觉,而是到楼下的一间客房里过夜。但小狼犬却叫了一整整一夜,那晚她再也没有睡着过。
第二天,她就开始感觉到了丈夫更多的变化。首先,是丈夫不再和她说话了,虽然,本来他们的话就不多,彼此之间非常冷淡,但是还从来没有一句话都不说的情况。偶尔听到几次他的声音,却发觉他的声音异常沉闷,而且带着浓郁的鼻音,听起来象是感冒了。他立刻就承认了,他用那浓重的鼻音说自己得了重感冒,去过几次医院却始终查不出病因。以同样的理由,他说不能把感冒传染给自己的妻子,于是他也不再睡卧室了,每晚都睡在底楼的客房里。
就这样二十多天过去了,容颜越来越感到奇怪。每天早上六点他就出门了,要到晚上十点多才回家,而双休日他基本上也在外面。在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容颜和丈夫之间没有一起吃过一顿饭。而且,他的许多生活习惯也改变了,有时候在深夜里会见到他家里的私人办公室里吸烟,可过去周子全是从来不吸烟的。还有几次,她从半夜里的恶梦中醒来,忽然发现他就这么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以一种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特殊的眼神,然后,他又轻轻地走了出去,不说一句话。所有这一切,都让容颜感到隐隐不安,觉得有一个阴谋正在他丈夫的身上铺开。
但最让容颜感到奇怪的,是那条周子全亲手养大的小狼犬,却一反常态地对主人充满敌意。每当他回家,就对他狂吠,甚至有好几次都攻击了他。结果,在两个星期以后的一天清晨,他在小狼犬的狗食里放了一包毒药,就这样把这条忠实的狗活活地毒死了。容颜发现小狼犬被毒死以后,她完全惊呆了,她不敢想象周子全会把自己最心爱的狗毒死,这条狗曾经是如此地忠实,而周子全又是如此地喜爱它。曾经有一次小狼犬生了重病,周子全带着它在宠物医院里度过了一天一夜,为小狼犬开刀做手术,那一次就花掉了一万多块钱。容颜可以断定,周子全是绝对不会杀死这条小狼犬的,那么--现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又是谁?
容颜在深深的恐惧中苦思冥想着,终于在一个夜晚,这个女侦探小说家想到了在一本西方侦探小说里看到过的故事--借尸还魂。
七十八
15点05分。
“叶萧--”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叶萧从双膝中把头抬了起来,现在他很累,努力睁大着眼睛看着前方。直到郑重跑到了他的跟前才刚刚看清楚。
“你终于来了。”叶萧终于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
“马达还活着吗?”郑重大声地说,在四十分钟前,叶萧已经在电话里把马达的情况全都告诉他了。不过,他的这一大声马上吸引来周围病人和护士们的目光。
叶萧立刻对他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轻声地说:“记住,这里是医院,不要大声说话。”
“对不起,我只是很着急。”
“我们到外边去谈吧。”叶萧拉着郑重来到了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里,他看到大雨依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在屋檐下他平静地说:“马达还在抢救中,最后的结果很难说。”
“真没想到他居然还有枪。”
“你是说谁?”叶萧当然明白郑重所说的那个“他”并非指马达。
“周子全,或者是--他的孪生兄弟。”
叶萧点了点头:“你查到当年他们的下落了?”
“对,昨天晚上张大许的供词都是事实。在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在安息路99号的案发现场除了张大许和钟卫国、钱雨娟三个人以外,还有一对只有六个月大的双胞胎。”
“可为什么当年的卷宗里没有反应出这一重大线索呢?”
“因为这对孪生兄弟刚刚诞生的时候,钟卫国就开始遭到了批判,所以,他们只能把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孩子送到了乡下的亲戚家里抚养。而在案发的那天晚上,钱雨娟正好刚下火车,把这对只有一岁大的孩子接回到自己家里来。所以,邻居们都不知道当时两个孩子就在家里,张大许也没有说出来,人们几乎把那两个孩子给遗忘了,卷宗里当然也就不会有记录了。”
叶萧点点头,催促着说:“后来呢?”
“张大许的供词没错。在案发当晚,他杀死了钟卫国、钱雨娟夫妇,并隐藏了尸体以后,立刻就把房间里的两个男婴抱走了。他连夜就把其中的一个男婴,悄悄地送给了一对结婚多年却一直没有孩子的干部夫妇。今天我专门去户籍部门查过了,这对干部夫妇姓周,就是周子全的养父母。我查过这对周姓夫妇的血型了,他们都是O型血,而周子全则是AB型血,所以周子全绝对不会是他们所生的。而钟卫国、钱雨娟的照片倒是与周子全的相貌非常相象。我可以肯定,周子全亲生父母就是钟卫国、钱雨娟夫妇。”
“你干得很棒。”叶萧已经很久没有对郑重说过这样的话了,但他忽然话锋一转:“不过,还有一个男婴呢?”
“还是在当天晚上,张大许又把剩下的一个男婴,送给了他的表兄。张大许的表兄已经结婚多年,先后生了四个女儿,非常想要一个儿子,于是,张大许就把男婴送给了表兄。”
“你查过张大许表兄的资料了?”
郑重有些得意地说:“我当然查过了,张大许的表兄姓丁,叫丁阿四,他共有五个儿女,前面是四个女儿,最小的是一个儿子,名字叫丁刚。丁阿四家里非常穷困,根本就供不起五个孩子读书,在八十年代,他们全家都迁到了广东打工。”
“那你凭什么断定丁刚就是周子全的孪生兄弟?”叶萧找到了郑重推理中的漏洞,仅靠刚才所说的这些并不能证明张大许的供词是真的。
“两个小时以前,我通过公安部的局域网与广东省警方联系过了,从网上得到了丁刚在三十岁时的照片,结果让我大吃一惊,照片里丁刚的长相与周子全几乎一模一样。”郑重停顿了片刻,但他的话还没完;“然后,广东方面又从网上传来了丁刚的指纹记录。我请鉴定组把丁刚的指纹与周子全的指纹做了比对,结果是完全相同。”
“同卵双胞胎?”叶萧脱口而出。
“没错。如果世界上还有两个人指纹完全相同的话,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同卵双胞胎。”
叶萧点了点头,双胞胎分为两种,第一种为异卵双胞胎,第二种为同卵双胞胎。前者双胞胎有着不同的DNA和指纹等身份标志,外表虽然很象,但仔细看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而后者双胞胎则有着完全相同的DNA和指纹,从外表看几乎毫无分别。
“查到丁刚的简历了吗?他现在在哪里?”
“简历很模糊,他好象读过音乐学院,但后来因为家庭贫困等原因而退学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业,一直在社会上混日子,偶尔做过保安等职业,但时间都不长。三个月前,他来到了本市,接下来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叶萧已经明白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声。
“案子有了重大进展,你应该高兴才对,叹什么气啊?”郑重问他。
“我在想,有时候命运真的是很不公平的。”
郑重摇摇头,他不喜欢叶萧的这种感慨,他急促地说:“现在我只想知道丁刚的下落。”
“也许,他正躺在镶着周子全名字的骨灰盒里。”
七十九
17点50分。
“马达--”
她在梦中轻声呼唤自己深爱着的男人。
终于,容颜从一片恍惚中醒了过来,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身体正蜷缩在这张小床上。一阵阵风雨声传入她的耳中,窗外的大海依旧在疯狂地冲击着千里海堤。这栋位于大堤上的房子,正在风雨飘摇之中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倒塌。
外面的天色渐渐地暗了,这间小屋子里没有灯,在一片昏暗中,容颜环视着一圈,发现在门口放着一盘快餐。她从床上走下来,推了推房门,门依然紧紧地反锁着。她托起了那盘快餐,还留有余热,那一定是周子全刚刚放进来的。他不想让容颜饿死,容颜也不想让自己饿死。她很快就吃了起来,在吃饱以后,把空盘子放回到了门口。
又过了一会儿,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她回到了床上,看着黑蒙蒙的窗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密集的风雨和浪涛声。她轻叹了一口气,又躺了下来,把身体蜷缩了起来,就象母腹中婴儿的姿势。也许,这样就能够更加容易地回忆起那个恶梦--
在那个夜晚,女侦探小说家容颜想到了一个叫借尸还魂的故事。一个可怕的阴谋渐渐地浮出了水面,但她又有些自责,也许稀里糊涂会更好一些。察觉了阴谋的迹象,却又不敢面对阴谋,往往最让人恐惧。但是,她不想做一个愚蠢的女人,她也不想和一具借尸还魂的幽灵生活在同一栋房子里。终于,她向她的“丈夫”提出了所有的疑问。
显然,在做为推理高手的女侦探小说家面前,这些疑问是任何高明的骗子都无法自圆其说的。他立刻就被容颜的疑问震慑住了,他呆呆地沉默了许久,最后,他终于说出来了:“我承认,我不是你的丈夫。”
当自己的疑问得到证实以后,容颜却有些犹豫了:“你不是我的丈夫,那我的丈夫在哪里?”
“他还活着,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关于他的现况,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我会保证他的安全的。”
“你究竟是谁?”
他吐出了一口长气说:“我的名字叫丁刚。你一定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和你丈夫长得这么象?因为,我和他是一对孪生兄弟。”
但这并不是唯一的解释,容颜立刻就象起了罗沁雪和她自己,她们可不是孪生姐妹,她冷冷地问:“你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一些。”
“在我们还没记事的时候,就被抛弃了,彼此分开再也没有见过面。我不幸落到了一个异常贫困的家庭,十八岁的时候,我的养父带着我离开这座城市,到广东去打工,我在那里度过了十几年的光阴。我曾经读过音乐学院,我一度梦想成为一个钢琴家,但最后却因为贫穷而被迫退学。从此以后,我就无所事事,只能在社会上游荡,偶尔打过几年工,但都不长久。那么多年来,我一直过着贫穷的生活,流浪在社会的最底层。我非常想要出人头地,改变自己的人生,但却碰得头破血流,这一切都因为我成长在一个艰难的家庭之中。”最后他摇了摇头说:“你不会明白的。”
“不,我明白。我和你一样,出生在一个艰难的家庭中。”容颜平静地回答。
“几个月前,我来到这座城市,这里是我的故乡,是我的出生地。这里的繁华让我自惭形秽,我找不到工作,也得不到别人的同情,我开始绝望起来。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你的丈夫。”他痛苦地摇了摇头说:“我只是远远地看到他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从一个豪华酒店里出来,他当时惊呆了,世界上居然还有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很快,我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周子全,是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自己是被领养的孩子,但我一直都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孪生兄弟。我打电话给我在广东的养父,我要查清楚自己的身世。养父告诉我,我出生在安息路的一栋房子里,当年是被我养父的表弟送来的,同时我还有过一个孪生兄弟,当年被送给了另一对姓周的夫妇。”
“他就是我的丈夫?”
“是的,命运是多么不公平,我们是孪生兄弟,长着一样的脸,一样的头脑,而他却享尽了人生的荣华富贵,而我则尝人生的苦难。只因为我成长于一个贫困的家庭,还有四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而他则是在干部的家庭中作为独子长大的,他一帆风顺地到达了现在的地位,我却还要为一日三餐而发愁。”
容颜冷冷地问:“你嫉妒了?”
“当然--”他大声地说,“我当然嫉妒,因为命运对我们不公。终于有一天,我悄悄地找到了他,我希望能够从他身上得到一些钱,毕竟我们是亲生的兄弟。可是,他却不承认我们的关系,他极其轻蔑地把我当成了乞丐,并且侮辱了我的人格。我明白了,他是怕承认了有我这样一个卑贱的兄弟以后,会使他在社会上丢了面子。你说,这种连亲兄弟都嫌弃的人是不是衣冠禽兽?”
“于是,你就决定要报复他,要让他一无所有?”
他点了点头说:“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是的,我绑架了他,把他关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然后,我就取代了他,我成为了周子全,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还有女作家容颜的丈夫。当然,在此之前我已经秘密监视了他一段时间,基本了解了他的一些有关情况。当我冒充着他去上班以后,就意识到我的声音和他不一样,一说话就会露出破绽,我只能声称自己得了感冒,鼻子一直都塞着。我就用沉闷的鼻音和人说话,掩盖了声音的问题。但更多的时间,我尽量避免与人接触,可你丈夫的那个小秘书却主动地对我投怀送抱,原来你丈夫--”
“别说了,这与我无关。”容颜以无所谓的口气回答。
“好的。更重要的是,我发现了你丈夫的秘密,他竟然利用职务之便,挪用公司和股民的款项为其私人炒股,侵吞了大量的公司资产,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这些钱足够枪毙他好几次了。不瞒你说,我决心拿走这些不义之财远走高飞,最后再让警察来对付你的丈夫。”
突然,容颜冲向了电话机,刚拿起电话,就被丁刚夺了下来,他冷冷地说:“我知道,你想要报警。不过,我劝你还是为自己考虑一下吧。”
“你是什么意思?威胁我?”
他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容颜,忽然摇了摇头说:“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吗?”
“你说什么?”容颜的心里象是被什么东西猛的揪了一下,但还竭力保持镇定。
“让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吧: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在广东的那个度假村里,有一栋象宫殿般豪华的别墅,这栋别墅的主人是一个非常富有的房地产商人。在他的别墅里,经常会出现许多二十出头的少女,她们进入这栋房子以后,就再也出不来了。直到有一个薄舞弥漫的清晨,一个美丽的女孩从那栋别墅里冲了出来,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她显得惊慌失措,象一个逃犯一样逃出了度假村。”
容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她心底最隐秘的那一幕,连她的丈夫都不知道,居然会被眼前的这个人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张大着嘴巴,许久才说出两个字:“你是--”
“你猜的没错,我就是那个保安。”他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容,“在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同样也在那个度假村,只不过我做的是保安,而你做的却是--”
容颜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害怕他会说出什么肮脏的话来:“别说了。”
“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要提起那段往事的。那个清晨,你从我的面前一掠而过,你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而我却对你记忆深刻。你的这张脸,永远地埋在了我的心底。尽管五年的时间过去了,但你从别墅里冲出来,见到我以后又惊慌失措地转身逃跑的那一幕,却仍然象是昨天一样清晰,刻骨铭心无法忘怀。两个月前当我发现周子全的妻子,著名的女侦探小说家容颜居然就是你时,我知道我又掌握了一块王牌。”
“你想让我干什么?”她的口气软了下来。
“什么都不用干。”丁刚轻声地说,“你只需过你正常的生活就可以了,保守我的秘密,不要把有关这个秘密的任何一个字说出去,这就足够了。如果,你不能保守我的秘密,那么恐怕我也不能保守你的秘密了。你想一想吧,尽管已经过去了五年,但那个房地产商人毕竟是死在你的手里。如果警方知道你就是凶手的话,那么你至少会在监狱里呆上几十个年头,甚至一辈子。更重要的是,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你的秘密,一个女侦探小说家居然做过这种肮脏的事情,那真是--”
“闭嘴!”她已经崩溃了,缴械投降是她唯一的选择。
“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你自己权衡利弊吧。请相信,我不会伤害你的。如果我有这个意思的话,在五年前的那个清晨,我就不会让你轻松地从度假村逃跑了。”
说完以后,丁刚紧紧地盯着容颜,直到她的眼泪缓缓地滑落下来。她无路可退了,只能接受了丁刚的条件,她不想让自己的生命毁在某些人的阴谋手中。
于是,就有了后面的一切。
这就是容颜全部的秘密。
她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现在,她成为了她丈夫的囚徒,蜷缩在这间海边的小屋里。风雨声依然敲打着窗户,她真希望一个巨浪打来把整栋房子都淹没掉。
这是秘密的代价。
八十
凌晨4点50分。
容颜被一阵刺耳的声音惊醒了,还没有从睡梦中解脱过来的她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房间依旧沉浸在黑暗中,她只看到一个男人的影子站在门口。
耳朵里已经听不到雨声了,只有海浪的潮汐在均匀地拍打着堤岸。她回头望了望窗外,除了漆黑的天空什么都看不到。周子全走到了她的面前,抓紧了她的手臂说:“起来吧。”
“你要带我去哪儿?”
“天涯海角。”
她被带到了外面,门厅里亮着一盏灯,周子全穿着一身长途旅行的装束,手里拎着一个大旅行箱,她明白那笔巨款就藏在里面。然后,周子全给她披上了一件厚厚的外衣说:“海上风大,别着凉了。”
周子全拉着容颜走出了这栋房子。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空中还是一片黑暗,她只能听到永不停歇的海浪声。他们沿着海堤向前走去,四周围荒凉而寂静,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一丝光亮,就算容颜声嘶力竭地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一个人听到的。
“亲爱的,只要我们再走十分钟,就会看到一艘可靠的快船在岸边等着我们。”周子全一手拉着容颜,一手拎着箱子,边走边说:“现在风浪刚刚过去,不会有巡逻艇出海的,而我们正好出发。再过十个小时我们就可以到韩国济州岛了,我已经准备好了两张韩国护照,一张你的,一张我的,你就放心吧。”
容颜并不回答,她冷冷地看着黑暗中周子全的脸,似乎在她身边的只是一个幽灵而已。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忽然,周子全似乎发现什么,立刻停了下来。
大堤的前方出现了一个黑影。
容颜睁大了眼睛向前看去,却始终看不清楚,只能见到一个大致的轮廓。黑影却在缓缓地向他们靠近,她能感到周子全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你是谁?”
周子全大声地叫了起来。
在几秒钟以后,容颜终于听到了对方的回答--“幽灵。”
几乎与此同时,她看到从黑影的右手上亮起了一丝火星,一记沉闷的枪声在空旷的海堤上响起。
一颗子弹,呼啸着钻进了周子全的眉心。
子弹穿过他的大脑,又从后脑勺飞了出来。最后,弹片落到了大堤的水泥上,弹了几下之后,滑下大堤边的陡坡,吞没在了海浪中。
周子全死了。
他的身体重重倒在了地上。容颜也被他一同拖倒了。她压在了周子全的身上,在惊慌失措中一手摸到了他的脸,瞬间,她的手上全都沾满了温热的鲜血。
黑暗中的幽灵向她缓缓走来。
容颜还倒在周子全身上,他的尸体还是热的,只是血喷了一脸,他的手至死仍牢牢地抓着容颜的手臂。容颜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扳开死去的丈夫的手指,但周子全的手象是痉挛了一样坚硬如铁,甚至指甲还嵌入了她的手臂里。
幽灵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然后,幽灵伸出了手,从死者的手里,夺走了那个大旅行箱。
容颜还在使劲地掰开周子全的手指,她用尽了全力,几乎把周子全右手的五根手指都扳断了。
幽灵抬起了手,把枪口对准了她。
生存或者死亡?
正当容颜感到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幽灵的声音:“对不起,其实我并不想杀死你。但是,你的生命已经不属于你自己了,非常抱歉。”
幽灵的手指缓缓地扣下手枪扳机。
突然,容颜掰开了周子全抓住她的最后一根手指。她甚至来不及站起来,向旁边一翻身,就势滚下了大堤。
几乎在同一个瞬间,枪响了。
幸运的是,容颜已经滚下了大堤。而这一颗子弹,则射进了周子全的尸体里。
她只感到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到,身体摩擦着大堤的陡坡向下滚去,身上火辣辣的疼。紧接着,她又听到了第二声枪响,就射在她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子弹撞出了火星,跳起的弹片几乎是擦着她的头皮飞过。
幽灵站在大堤上,紧张地向容颜的方向瞄准。但是,天还没有放亮,而容颜又在急速地向下滚去,他向容颜一连打了四枪,直到容颜被海浪吞没。
冰凉的海水涌进了她的鼻孔,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滚到了大堤的底部,也就是海滩上了。汹涌的潮水立刻就吞没了容颜,她艰难地抬起头深呼吸了一口,让充满咸味的空气灌满她的肺。
又一颗子弹打到了她身边的海水里,似乎有什么在庇佑着她,所有的子弹都仅仅擦着她的身体飞过。但是,她还来不及庆幸,一个巨大的浪头就打在了她的身上。
只一瞬,她就被疯狂的浪头卷进大海的深处去了。
八十一
清晨5点30分。
她还活着。
仰天躺在一片泥泞的滩涂上,看起来就象一具尸体。
海浪把她卷到了大海的深处,在海底的十几米深的地方,她几乎丧失了全部的意识,只是某种天生的本能,使她闭住了呼吸,用肺里残留的空气维持着生命。几秒钟以后,她终于浮出了海面,恍惚中回头望去,大堤已经在数百米外了。她在汹涌的大海上漂浮了半个小时,当她几乎要被冻死的时候,却被一阵骇人的巨浪,送回到了几千米外的大滩涂上。
几只海鸥飞过她的头顶,降落在滩涂上觅食,同时发出尖细的叫声。终于,她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海水,然后她睁开眼睛,大口地咳嗽并喘息着。
东方已经渐渐地明亮了,现在她明白,幽灵已经远去了。
她用最后的一点体力,挣扎着站了起来,遥遥向岸上望去,一道大堤就横在几十米外。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完最后一点路了,只能绝望地坐在泥水中,望着长长的海岸线。
忽然,大堤上出现了一队人影,排着整齐的行列走过,远远地看去仿佛是些女孩子,但她们的背后却背着枪。容颜忽然明白了,她们是在海边巡逻的女民兵,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向女民兵们挥起了手。
命运又一次拯救了她。
大堤上的女民兵发现了她,很快就把她从滩涂里救了起来。她的神智有些恍惚,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好象被她们带到了附近的哨所里,让她擦干净了身体,还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而她却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守口如瓶。
女民兵们还要她继续休息一会儿,但她却忽然清醒了回来。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马达的影子,她立刻摇了摇头,随便编了一个谎话,说是还要赶飞机。然后,她就独自一人离开了这里。因为,她担心随后女民兵们会在大堤上发现她丈夫的尸体,到时候她就再也走不掉了。
容颜走到了公路边,穿着女民兵们送给她的衣服。虽然身体都已经擦干净了,可毕竟在凌晨的海水里泡了半个小时,她还是感到冰凉刺骨,只能不断地小跑着以恢复体温。
6点10分,一辆出租车开过了公路,她坐了上去,目的地是俄侨墓地。
从海边开到市区的西北角,平时至少需要两个小时。但司机开上了新建的市郊环线,再加上清晨行驶在郊区的车辆不多,出租车风驰电掣般地绕过了大半个市区,只用了不到一个半小时就抵达了俄侨墓地。
等到下车的时候,容颜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的是女民兵们送给她的衣服,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她略微想了想,现在她身上除了手指上的戒指以外,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这枚戒指是在她婚礼上的时候,周子全亲手为她戴上的。这是一枚结婚戒指,可是,为她戴上这枚戒指的人已经死了。更重要的是,她从来没有真正爱过那个人。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忘掉那个人吧,永远地忘掉。
几秒钟后,她毫不犹豫地脱下了这枚戒指。
出租车司机是个认货的人,他收下了戒指。并答应了容颜包车的要求,容颜下车以后,车子就停在这里等着她。
容颜向墓地里跑去,脚下一片泥泞,立刻把女民兵送给她的新裤子弄脏了。她跑到了那座东正教堂前,停顿了片刻,她非常害怕会看到马达的尸体躺在教堂里的地上。但她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终于钻到了教堂的里面。
马达不在教堂里。
在昏暗的光线下,容颜呆呆地看着那块马达曾经躺过的地方,还有那块打开了的石制约柜。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把目光投向了墙上的那尊耶酥雕像。
“神在看着你。”
她轻声地念出了这句话。可是,神并不会告诉她马达在哪里。容颜抓紧了拳头,她一定要找到马达,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就绝不放弃。她对自己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这里。
当容颜回到了墓地大门口,看到出租车果然还在等着她。她坐进了车子,要求司机开往离这里最近的一家医院。
车子开过一片工厂区,然后进入一条宽阔的马路,一座崭新的医院就坐落在路边。车子刚在医院里停好,容颜就看到了停在旁边的公安局牌照的车子。她立刻预感到了什么,跳下车子以后,就直冲到医院门口的服务台前,向一个护士问道:“请问急诊室里有没有一个叫马达的重伤病人?”
“马达?”护士查了查记录,然后点了点头说:“是有一个叫马达的,胸部枪伤,是被警察送来的。”
容颜的眼眶立刻热了:“他怎么样了?”
“昨天一送进来就开始抢救了,现在被送进了危重病房,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谢谢。”
容颜离开服务台,照着医院的指示牌,向危重病房跑去。在转过一条楼道以后,她看到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守在门口。
再往前走一步,就等于自投罗网。
但现在,她宁愿付出任何代价。容颜快步向病房的门口跑去,门口的警察立刻伸出了手拦住了她。
“对不起,非医护人员不能进去。”
容颜面对警察抬起了头,先是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然后冷静地说:“我就是你们千方百计所要寻找的人。”
警察奇怪地注视着她的脸,立刻想起了通缉令上容颜的照片。面对着自动送到他们面前的通缉犯,两个年轻的警察显然缺乏经验,他们有些紧张地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从病房里传来了一个声音:“门口是谁在说话?”
“是我,容颜。”
几秒钟以后,叶萧急冲冲地从病房里冲了出来。他看到容颜就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个尴尬的场面,三个警察,面对着一个被通缉的女犯,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叶萧不想掏出手铐当中把她抓起来,何况这里是医院,病房里还有一个危重的病人。
容颜却说话了,她哽咽地说:“马达还活着吗?”
叶萧点了点头。
“我能看看他吗?”她轻声地问。
叶萧想了想,然后闪到了一边,给容颜让出了一条进入病房的路。她走进了病房,终于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马达。
她无法控制的自己的眼泪。
容颜小心地坐在了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了下来,最后滑进了她的嘴里,她忽然觉得,这泪水要比几小时前的海水更加咸涩。
马达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表情很安详。他戴着一张氧气面罩,胸口缠满了吓人的绷带,一排测量心跳和血压的设备就放在床头。
叶萧站在她的身后,看着这对深爱着的男女。现在,这两个通缉犯都已经落到了他的手心里,但他却一点都高兴不出来,只是感到了一股更深的压抑。他轻声地对容颜说:“马达已经脱离了危险。子弹镶嵌在他的心室与肺叶之间的空隙里,昨天晚上已经被医生取出来了。这颗子弹只要再偏三毫米,他就肯定没命了。”
“神确实在看着他。”容颜自言自语地说。
“不是神,而是一本书救了他。我们在他上衣左侧的内袋里,发现了一本绿皮的小书,子弹正好打穿了这本书。书本的阻力,使弹道略微偏离了一点点,否则子弹肯定会穿透他的心脏的。”
容颜点点头说:“那是一本电码本。”
病房里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叶萧还没有带走容颜,他看了看表,决定再给容颜几分钟的时间。
忽然,马达紧闭着的眼睛开始动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嘴唇也嚅动了起来。
容颜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她把头伏到了马达的耳边,轻声地说:“马达,我来了。”
马达的嘴角又有了些变化,微微地向上翘了起来。叶萧有了些紧张,但他没有动,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几秒钟后,容颜轻轻地吻了马达的嘴唇一下。
马达睁开了眼睛。
八十二
9点40分。
他不是幽灵。
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静静地看着指示灯一层一层往上跳。他的手里拎着一个重重的旅行箱,箱子里装着阴谋与财富。几个小时以前的海堤上,他亲手杀死了周子全,同时,他也断定容颜淹死在了大海中。然后,他把周子全的尸体埋在了海边的乱草地里。现在,他的眼前仍旧不断地浮现出那狂暴的大海。
他对大海并不陌生。
十年前,他还是一个海员。那时候他既年轻又英俊,在一艘两万吨级的远洋轮上,他几乎走遍了世界上所有的港口。他喜欢海员的生涯,喜欢大海的气味,喜欢站在船头遥望东方的日出。他最后一次的远洋航行是从鹿特丹到开普敦,再从马尼拉到横滨,最后一站是旧金山。作为海员,他对这座拥有众多华人的城市并不陌生。在海上漂泊了许多个日子的海员们是寂寞的,当轮船在港口里停泊下来,他就立刻下船来到了旧金山的市区里。在路过一条阴暗的街道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白人正在殴打一个华人妇女,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打架的人,但良知告诉他必须要阻止眼前的暴行。于是,他和那流氓打了起来,双方最后都动起了家伙,那个白人很不走运,脑袋撞到了一根铁棍上,立刻就死了。他这才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匆忙地逃回到了船上,并把实情都告诉了他的船长。所有的人都很清楚,海员触犯了美国的法律,尽管他的行为完全符合道德,但按照国际通行的法律,船长应该把他交给当地警方处理。然而,船长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你干的没错。”然后就下令开船出港。就这样,船长救了他的命,他跪在船长面前发誓要永远报答船长。
回国以后,他没有脸再做海员了,他辞职做起了小生意。不久,他听说船长的女儿得了白血病,而船长则终年出海在外头。于是,他就义不容辞地兑现了他的誓言。他每天都到医院里探望船长的女儿,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有着长长的头发,从她的头发里还散发着一股天生的香味。很快,他和那女孩就非常熟悉了,他乐于助人,并且对别人体贴入微,更重要的是,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男子气。终于,他爱上了她,不论她生了什么病。但不久以后,因为化疗,女孩的头发全都脱落了,可是他依然深爱着女孩,没日没夜地为她陪夜,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
女孩死了以后,他非常痛苦,不想留在这个城市了,也许海员的经历注定了他要四处漂泊,他悄悄地去了香港。在那个动感之都,为了生存,他几乎什么都干过,他生命中另一面的野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很快,在香港警方的黑名单上出现了他的名字,而在香港的黑社会则多了一个辣手人物。在一个月前,他忽然意外地接到了当年老船长的电话,老船长请他回来帮忙做一件事。他当然记得自己的誓言,他立刻回到了这座城市,接受了这件极其特殊的任务。
他开始监视容颜的住处,每夜都躲在黑暗的树丛中,必要时还要跟踪她,掌握她全部的行踪。他很快就发现了马达与容颜不同寻常的关系,于是他有时也会跟踪马达。有一次,马达被困在了安息路的那个地下室里,他就跟踪在后面,在深夜里给马达放下了一根绳子,因为他明白如果马达死了,也许那个秘密就永远都没有人知道了。后来,他发现容颜逃跑了,他就一直跟踪着容颜,直到她和马达发现那笔巨款,然后又被周子全绑架。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发现了周子全,但他依然忍住了,没有立刻动手。直到今天凌晨,在最后的时候他才杀死了周子全,得到了那些最重要的东西。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现在,他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要做了。
电梯的指示灯跳到了大楼的最高一层。他缓缓地走出了电梯门,走廊里面就是天下证券公司了,但他并没有去那里,而是走上另一道楼梯。
在楼梯的尽头,就是这栋写字楼的天台了。
他拎着这箱沉重的东西,来到了他的目的地。天台上的雾很浓,好不容易才看清楚了前面。但他知道只有在这里才不会被别人知道。
在天台的中央,一个老人正坐在轮椅上等待着他。
“船长。”
八十三
9点50分。
今天小绿特地打扮了一番,她居然还梳了两条特别精神的小辫子,穿着一套新买的牛仔服,背着一个大旅行包,来到了这栋写字楼的底下。
小绿感到自己有些累了,但她的心里却异常兴奋。她抬起脖子,仰望这栋三十二层高的写字楼。雨后的天空云雾缭绕,高高的楼顶耸入了一团雾气中,让小绿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自从上次与他见面以来,整整几十个小时,小绿一直都心神不定,坐卧难安,晚上还整夜的失眠。她梦见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发生了意外,中弹牺牲了,在梦中她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见到一片模糊的鲜血。当小绿在恶梦中痛哭的时候,电话铃却突然把她惊醒了。在恍惚中接起电话,她终于听到了让那个她日思夜想的声音--是他。
那是在两个小时以前,他在电话里告诉小绿,他已经顺利地完成了他的秘密任务,并且得到了一次休假的机会。他要小绿到这栋写字楼的底下等着他,时间定在上午十点钟,等到他们碰头以后,就一起去外地旅行,同时他还会完成的他的诺言,娶小绿为妻。
接完这个电话,小绿只感到自己从恶梦的地狱里回到了幸福的天堂。她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高兴过,她毫无疑问地确信,自己已经得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半。
提前十分钟,她来到了约定中与他相会的地方。她甚至已经通过电话预定,定好了两张去海南岛的飞机票。一想到马上就要与他在一起了,小绿胸中的小鹿就跳得更加欢快。
此刻,她依然仰望着大厦的楼顶。
八十四
9点55分。
黄冈回过头来。
“谢谢你,我的孩子。”老船长转动轮椅,面对着他的水手说。
“船长,你交代我的事情已经全部完成了。”
老人微微叹了一口气,他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衣,从头到脚包裹地严严实实,只有微秃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他轻声地说:“她也死了吗?”
“船长,你是说容颜?”他走到了老人面前,轻声地说:“是的,她死了,大海埋葬了她。我做错了吗?”
“不,你做的很好。”老人有些伤感地说:“我只是觉得,她的声音很象一个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
“好了,让我们忘记她吧。”
他没有回答,而是把装满了美元和罪证的旅行箱放到了老人的脚下,说:“船长,你需要再看看吗?”
“不用了,我完全信任你。”老人悠悠地说,“孩子,你再也不欠我的了。今后,你打算怎么生活?”
“金盆洗手,做一个普通人。”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有些激动地说:“其实,我早就对这种生活厌倦了。今天凌晨,当我向在海水中挣扎的容颜开枪的时候,忽然在我的心底深处,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罪恶感,我感到了难以想象的羞耻。”
“你长大了。”
他摇了摇头:“船长,不瞒你说,这些天我已经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我已经答应她,这次的事情结束以后,我就与她结婚,带着她远走高飞,在地球上某个偏僻的角落平凡地度过一生。”
“恭喜你,我的孩子。”老人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说:“能推我到前面去看一看吗?”
“当然。”
他推着老人的轮椅,到了天台的边缘上,在低低的栏杆前,他停止了脚步,望着这座巨大森严的城市,心里忽然一颤。
此刻,太阳终于高高地升起,驱散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雾气,阳光照射在了他的脸上,在他冷峻的眼睛里发出某种奇特的反光。一种特殊的冲动使他向前跨出了一步,一只脚站在了栏杆上,眼前的一切景象,在瞬间都清晰了起来。他想,也许今后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座城市了。
他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但是,他的老船长并不这么认为。黄冈在他的身后,伸出了一只手,在他的后腰轻轻推了一下。
他毫无防备,立刻就失去了重心,身体飞出了栏杆之外,从三十二层大厦的天台向下摔去。
黄冈淡淡地说:“永别了,我的孩子。”
八十五
9点59分半。
小绿看了看表,还差几十秒,约定碰头的时间就要到了。阳光照射到了她的脸上,但她却有些焦虑不安,她盯着写字楼的门口,期待着能看到他从门里出现。
忽然,小绿感到头顶有一阵暗风袭来,那种感觉是如此奇怪,甚至悄悄地渗入她的衣领里面,抚遍她全身的每一根毛细孔,直至她的心底。
小绿抬起了头。
她看见了他的脸。
没错,他确实如约而至了--从她头顶一百米高的地方向下坠落。
他也看到了她的脸。
他来了。
轻吻大地。
鲜血高高地溅起,就在她的身前。
小绿的脸上被溅到了几滴血,她默默地看着趴在地上的他--已经是一团模糊的血肉了。
她还来不及尖叫。
十点整。
八十六
10点05分。
天台上空空荡荡,只有老人和他的轮椅,还有那只旅行箱。
黄冈皱了皱眉头,也许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但他告诉自己必须要这么做,他不能让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吃力地提起了旅行箱,放到了轮椅后的储物栏里。然后,他推着轮椅回到了天台的中央,这里有一个无障碍通道口,可以使轮椅顺利地推下楼,回到下一层他的办公室里。
“站住。”
一个声音从黄冈的身后响起。他缓缓地回过头,看到了一张美丽而憔悴的脸--容颜。
“孩子,看到你还活着,我真的非常高兴。”老人柔声道。
“是吗?”
黄冈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说:“刚才你都看到了?”
“果然是你。”容颜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火红色的丝巾,特别地显眼,她摇着头说,“知道吗?我是多么尊敬你。我从心底里希望我弄错了。可是,你却让感到失望。”
“我低估你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已经看过那些帐单了,我在这些资金记录里面发现了你的名字。但我不敢肯定会是你,我以为那些证据都是周子全捏造的,但现在我明白了,那些都是事实。或许,从一开始你就是犯罪的主谋,是吗?”
黄冈停顿了片刻,他指了指轮椅后面的旅行箱说:“没错。你知道,在这个箱子里有三百万美元。但你并不知道,我在国外银行的几个帐户里,还有着比这更多的钱。”
“只要周子全一死,所有的罪行和赖帐就都可以推在他的头上。反正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就算他侵吞了几个亿都没人会怀疑的。而谁也不会想到:更大的魔鬼竟然是你。”
“是的,我不能容忍周子全分享应该属于我的那一份。所以,我就计划除掉他,同时还要把他占有的那一份夺回来。”
“于是,你就想到了丁刚?”她点了点头说:“我早就该想到了,如果没有别人的协助,仅凭丁刚自己的力量,是绝对无法搜集这些罪证,也不可能得到这笔赃款的。”
“你真聪明。是我发现的丁刚,那天他戴着帽子和墨镜,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脸,他悄悄地来找周子全,但是却被周子全从办公室里赶了出来。在他失望地走出周子全的办公室,脱下墨镜的时候,他的脸正好被我看到了。我立刻想到了他和周子全一定有某种极其特殊的关系,于是,我就和他秘密地长谈了一次。我和他达成了一个秘密协议,由他来负责绑架周子全,并且冒名顶替以获得周子全的全部赃款和罪证。”
“可你没有想到发生了意外,周子全逃脱了出来,并杀死了丁刚。”
“是的,不过丁刚迟早是要死的。我早就准备好了,一旦丁刚完成了他的使命,幽灵就会杀死他,并夺得那笔钱和罪证。”
“幽灵?就是那个杀手的代号吧?”
“你刚才已经看到了,幽灵也有死的一天。”他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你能从幽灵的枪口下死里逃生,只能说是命运拯救了你。”
容颜点点头,她想起了在保险箱里发现的那封信,她这才明白,那其实是丁刚写给黄冈的信,丁刚也料到了黄冈会杀人灭口,所以他处心积虑地把罪证和钱分别藏在两个秘密的地方,随时准备私吞那笔钱潜逃,而且还设置了天书一般难解的密码。
她终于明白了,黄冈的慈祥和父爱都只是伪装,居然还让她信以为真。在这个轮椅上的老人心里,埋藏着最最邪恶的贪婪和欲望,还有最精致的阴谋和诡计。现在,她终于戳穿了黄冈的假面具。
忽然,黄冈咳嗽了起来,嘴里嗕动着一口浓痰,看起来他真的是老了,容颜真不明白他这种半截黄土的人为什么还如此贪婪?黄冈的手伸进了怀里,象是要掏出手帕来擦擦嘴巴,他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怀里的东西摸了出来。
手枪。
黄冈从怀里摸出的不是一块手帕,而是一支手枪。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容颜。
“孩子,请原谅我吧。记着我的话:我是我命运的主人,我是我灵魂的船长。”
容颜点了点头,镇定自若地说:“谢谢,我会永远记住这句话的。”
枪声响了。
天台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回响,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容颜依旧站着。
黄冈的手枪掉到了地上,他握枪的右手手掌被一颗子弹打穿了,鲜血滴满了他的衣服。
“一切都结束了。”
叶萧举着枪,从地上站了起来,枪口还在冒着烟。他快步走到黄冈的身前,检查了一下黄冈手上的伤势。黄冈一句话都不说,呆呆地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整个人看起来都萎了。叶萧给局里打了一个手机,请求派医护人员支援。
“你的枪法很准。”容颜走到叶萧的身后说。
叶萧回过头来,淡淡地说:“说实话,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打过实弹了。”
容颜没有回答,她缓缓地抬起头。阳光洒在高高的天台上,也洒在她的眼睛里。
叶萧从轮椅的后面拎起那只沉甸甸的旅行箱说:“为了这里面的东西,已经葬送了许多条生命了。现在,它们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容颜解开了围在脖子上的丝巾,抛向了空中。天台上一阵风吹过,立刻就把丝巾卷了起来,火红色的丝巾在空中飞舞着,象一团火焰,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了。
叶萧站在天台上,目送着丝巾消失在云端。忽然,他轻轻地念出了两句词。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半年以后。
在女子监狱长长的甬道里,清晨的阳光正透过铁网格子洒在容颜的脸上,轻轻触摸她的瞳孔。十分钟以前她照了照镜子,镜子里是一个面色红润素面朝天的短发女子--真让人意外,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苍白。她忽然转过脸,一个女狱警默默地看着她通过。她不断地听到有铿镪的脚步与钢铁撞击声,从头顶的铁网上传来,使这里给人一种重金属摇滚般的感觉,必须承认,这里是一个使人进入冥想的好地方。
对此,她已习惯。
一扇铁门拉了开来,她缓步地走进去,阳光洒在她的身后,头发被光线染成了金色,她想这很好。门关上以后,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然后把目光向前投去。
是马达。
她轻轻地走到他的面前,她想也许自己可以抱住他,就象他们曾经做过的那样。然而,一道冰凉的钢化玻璃,正隔在她和他之间。
马达看着她的眼睛,他原谅她了吗?
他已经记不清半年以前的那个早晨,自己是怎样醒过来的了,他只记得眼前出现了容颜的脸。她吻了他,刚做完手术的他没办法说话,他们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对方,直到她被叶萧带走。接下来,马达就一直躺在病床上养伤。叶萧来探望过他好几次,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马达,希望他能够原谅容颜。叶萧同时也告诉他,他的表妹小绿,受到了严重的精神刺激,已经回到她父母身边了。
整整一个多月,马达再也没见到过容颜,直到他们都被送上了法庭。在法院开庭的前一夜,黄冈在看守所里突发心脏病,他被送到医院里抢救了十七个小时,但最后还是死了。在此之前,黄冈已经把自己的犯罪过程全都交代了出来,而他在国外银行里的秘密存款,也都被国家追缴了回来。
在法庭上,他和容颜相互之间只看了一眼,彼此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糟糕。容颜请了最好的律师来为马达辩护,而她自己却几乎没有任何辩解,她承认了自己为了保守当年的秘密,而隐瞒了丁刚的阴谋。
但是,叶萧专门调查了在五年前的广东,关于那个富有的房地产商人的命案。他查到的结果是--广东警方早就结案了,当年的尸检结果证明,那个商人其实是死于心脏病突发,而并非死于容颜之手。她的行为纯属正当防卫。
容颜请来的律师认为,虽然马达有知情不报的客观行为,但并没有参与犯罪。如果不是因为马达破译了密码,那笔巨款永远都无法回到国家手中,这应该算是立功表现。最后,法官判决马达免于刑事处罚。而容颜则以包庇罪被判了三年徒刑。
现在,他已经伤势痊愈出院了。
更重要的是,此刻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忽然,眼眶里有一些液体在蠢蠢欲动,她知道它们会跑出来的,尽管她并不希望这样,他也不希望。
她不说话。
可她无法禁止她的眼泪说话。
这是一个问题,一个让她难堪的问题。她把脸贴在了玻璃上,几根湿润的发丝沾在上面,嵌入她的视线。贴着玻璃的皮肤感觉冰凉冰凉,再加上从她眼眶里溢出的咸涩液体,就象那个夜晚刺骨的海水,沉闷的枪声划破夜空,整个大海如同一块破碎的玻璃。不,她不愿再想起那一切了。
他也伏在了玻璃上,他的嘴角忽然变得那样温柔。他和他的脸只隔一个厘米,但是,他们触不到。
她终于说话了,嘴唇紧贴着扩音器--
“我的书,已经写好了。”
“书名叫什么?”
她的嘴里轻轻地吐出了五个字:“《神在看着你》。”
“我喜欢这个名字。”
“我也是。”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马达忽然表情严肃了起来,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先告诉我是什么要求?”
“嫁给我。”
他怔怔地说,眼神象一个孩子。
她停顿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说:“什么时候?”
“现在。”
马达忘情地说。
她有些茫然地望了望旁边。这个时候,她看到在马达的身边又出现了一个人--警官叶萧。是叶萧答应了马达的要求,等他一出医院,就带着他来女子监狱探望容颜。
叶萧对玻璃后面的容颜点了点头,然后他小声地对一个女狱警说了几句话。女狱警点了点头,打开了隔离玻璃左侧的一扇小窗口。这扇小窗口只有十厘米高,十五厘米宽,只够塞进去一只手。
征得狱警同意之后,马达把手伸进了小窗口。
她立刻握住了他的手。她这才发现,他的手上拿着一枚戒指。她仔细地看了看,却发现这枚戒指竟然是纸做的。
一枚纸戒指。
这是马达在医院里养伤的时候,用一张信纸做成的戒指。
容颜抬起头,看着马达充满期待的眼睛,泪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流淌了下来。
纸戒指,正在马达的手中静静等待它的主人。
一秒钟以后。
她伸出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
本文语音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