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白牙
暗夜。
暴雨毫无征兆,像鞭子一样摔打着门窗。
雨声紧一阵慢一阵,就像怪兽在不均匀地喘气。
喀嚓一声,院子里折断了树枝。
床上的人朦胧醒来,再也睡不着了。他听着风雨扫过窗外的薜荔,沙沙乱响。他忽然想起来,博物馆13号展厅的窗户下午好像没关。为了通风,他经常不关那个展厅的窗户,馆长曾经为这事批评过他好几次。
安装了警报器,盗贼都防不胜防,你们竟然连窗户都不关,这不是开门揖盗吗?!馆长背着手,秃头都气红了。
他看看墙上的钟表,指针指向夜里十点半。风雨声越来越大,仿佛一大群魔鬼在发疯般地念着咒语。
13在西方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更何况,13号展厅里躺着一个三百年前的女尸。
他望望漆黑的夜,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一阵急雨突然摔到了窗户玻璃上,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猛然咣地一声响——玻璃砸碎的声音。他再侧耳细听,雨声传来,刷拉刷拉,像有人拖着重物走路,再细听,又像是窗户吱拉吱拉开关乱响。他终于坐不住了,这样大的风雨,窗户要是还不关好,13号里的女尸怕是又要被淹死一次了。他摸索到一把伞,出了宿舍的门,顶着雨往斜对面的13号平房跑去。
走廊黑暗阴冷,不时听得到老鼠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用手摸索着墙上的开关,喀哒响了几声,照明灯竟然没亮。这样的鬼天气,连灯都坏了。他嘀咕一声,后悔没有带把手电来。一阵风来,他打个寒战。他靠近门,摸了摸,展厅的房门挂着锁。忽然,走廊里的窗户又开始响了起来,好像有只手推拉着一样。平时女尸躺在那里,他从来没把她当回事。可是在这样的夜晚,猛地想到里面躺着一具几百年前的尸体,是照样躺着?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他的心忽然跳了起来。仿佛真看见了女尸正从玻璃槽里慢慢爬起来,她转过脸来望着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
他越想越害怕,腿脚开始不听使唤,他紧抓雨伞,摸黑去推那几扇开着的窗户。他尽量在推上窗户的时候不发出太大的动静,惟恐真的惊动了里面的“人”。
天空中不时有闪电划过,远处滚着几声闷雷。借着一丝闪电,他看到走廊深处还有一扇窗户正敞开着。他踮着脚步摸过去,用伞去推窗户边,突然,竟连伞带手推了进去。他稳稳神,用手探了探,窗户上玻璃不见了。他把手向里伸去,打算摸摸有没有碎玻璃,不料,一只冷硬的东西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浑身一激灵,雨伞啪地掉了进去。他吓得发不出声来,死命地一挣,手腕上火辣辣地疼。啪嗒一响,让他回过神来。抓着手的原来是窗户上的挂钩。虚惊一场,他都听得见自己喘粗气的声音了。
他扶着墙站了一会,冷风一吹,静了好多,他竭力让呼吸轻下来。可奇怪的是,他听到的喘息声竟然还那么急促和清楚。他屏住呼吸再细听,汗毛都竖起来了:喘息声不是他的,它竟然发生在房间里面!
此时他正对着敞开的窗户,他下意识地去看大厅中央的玻璃槽,里面黑糊糊一片,隐约有个长方形的轮廓伏在那里。但是他总感觉不对劲,再使劲看去,玻璃槽的上方居然站着一个黑影,喘息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壮壮胆子,喊一声:谁?
嘎嘎几声,玻璃槽突然响动起来。他吓得赶紧往后退,这时一道闪电划过,一名长发遮面的女子正俯身趴在玻璃槽边。
听到喊声,她倏地转过脸来,闪电正照亮了她滴血的红唇和白森森的牙齿。
古文化博物馆围墙外街道上。
法国梧桐张着巨大的枝干站在雨中,夜幕下,仿佛一排排从地下伸出来的手掌。
“夜眼”酒吧的灯火仍然在风雨中眨着眼。
出租车司机扫了一眼酒吧的门口,满心失望。里面人影幢幢,好像在演皮影戏,门口空无一人。他骂了句脏话,将车拐进了一侧的博物巷里。巷子里更是空得出奇,路面上泛着路灯昏黄的幽光。司机打开大灯,沿着博物馆的围墙慢慢行驶。雨刮器挡不住挡风玻璃上流淌的雨水。他仿佛听到了围墙里发出尖锐的惊叫声,四周风雨一片,听不太清楚。司机又困又累,只想找个地方睡个觉。他瞥见前面不远处就是博物馆的小门。那里房檐下的空地正好避雨。他赶紧把车开过去。
他点了支烟,下了车,靠着门口的木柱子抽烟提神。雨竟突然停了,只有闪电和隐约的雷声。他无聊地打量这个天天开车经过的小门,不经意间,他似乎瞥见小门的另一根木柱子后面也站着一个人。半夜十一点了,还有谁在这里站着?有这避雨的工夫,还不如打车回家呢。司机很想招揽这个生意,他装着不在意的样子踱了过去。贴着木柱子站着的看起来像个女人,风吹着她的衣服飘飘荡荡的。司机胆子更大了些,他吐着烟圈慢慢走近,突然,他像被冷冻一样僵住了。荡在空中的两只绣花鞋一下子扑进了他的眼中。那木柱子上分明吊着一个长发女子。她拖到地上的红绸裙子随风飘动。司机扔掉烟头,啊地大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回跑。
博物馆的小门哗啦开了,一束强光猛地射到他的脸上。司机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2、假面
民国老街,“夜眼”酒吧。
张倩微微闭上了眼。酒吧里梦幻般的光线让她的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夜眼”酒吧的假面舞会已经进行了快两个小时了。激烈亢奋的舞曲一支接一支,啤酒和打击乐弄得她昏昏沉沉。她疲倦地冲着同伴“大脸猫”笑笑,示意一起到包间里休息。“大脸猫”却没理会她,一边舞动腰肢,一边向她做V字手势。张倩醒悟过来,她还戴着个埃及艳后的面具呢,难怪大脸猫看不到她的笑容。张倩就对着她做了个手势,“大脸猫”蹦蹦跳跳地旋了过来:小倩,想玩什么花样?
张倩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走到一个无人的格子包间里。张倩呼口气说:下雨天跳舞,好郁闷啊。“大脸猫”咯咯笑了:这样才有情调。
两人说笑了几句,张倩把面具摘了下来,扔到沙发上。她甩甩头发,打开手提挎包。她突然惊叫一声,说:糟糕!我没带镜子啊。“大脸猫”就把胳膊上的挎包递给她,说:镜子在里面,自己拿。她又补充一句:我那可是进口的水晶镜子,别给我砸了。张倩撇撇嘴:你好小气啊!她接过挎包,摸出镜子,一边照着眉角,一边说:该死的面具捂出我一脸汗,妆都破了。“大脸猫”笑出声来:化妆有什么用啊?反正戴着面具,帅哥是看不见的。她伸手拎过张倩的手提包,说:再小气一次,手纸就用你的了!她呵呵笑着,起身往洗手间去了。
张倩摇摇头,继续描眉。脖子上挂着的手机忽然响了。她皱皱眉头,看看来电显示,四周看了看,接通了手机。
喂,我在酒吧里。
今天很晚了,舞会没个准点。
材料?什么材料?材料就在我包里。
你想看看?过几天你到报纸上去看吧?全南京的报纸都会印给你看的。
鬼?你心里才有鬼!
你不要来,来了我也不见你。再见!
张倩啪地合上手机,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她望望洗手间的方向,“大脸猫”还没有出来。张倩继续对着镜子补妆。她侧着脸看着镜子里的面容,眉清目秀,皮肤嫩白,长长的睫毛像水帘一样遮着眼睛。她不由眨眨眼,镜子里的明眸也妩媚地笑笑。可是笑容突然僵住了。张倩从镜子里看到了一张脸,一张蝴蝶形状的风筝面具。那张怪异的紫色面具正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张倩猛地回头,一双冰凉的手已经按住了她的嘴巴。她只看见一件青衣水袖拂过了她的脸,她的全身,就瘫倒在了沙发上。
不知什么时候,张倩被手腕上的一阵隐痛惊醒了。她睁开眼,觉得有些恍惚。她皱皱眉头,极力想回忆发生了什么。忽然,她感觉到了一双眼睛正在窥视着她。她扭转头,猛然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脸。由于是仰视,那人的鼻孔更显得粗大变形。
张倩啊地尖叫一声,一下子从沙发上撑起身子来。她看见,那名满脸粉刺的光头男人正紧张地拎着她的挎包,他似乎没料到张倩竟在这时候突然醒来,一时间不知道是走好还是扔下包。张倩喊了一声:你想干什么?男子看看四周,低声说道:你别喊!张倩冷笑一声:就这点胆子?害怕就放下包。男子瞟了一眼桌子,突然抓起果盘里的一把水果刀。张倩吓得往后一退,男子恶狠狠地说道:你别狠!总有一天你要倒大霉!他一边比划着水果刀,一边向包厢口后退。张倩眼看着他退到沙发的尽头,猛冲上去抓住了挎包的带子。男子使劲一拽,竟没有拽掉。张倩大喊起来:来人啊!抓小偷!男子惊慌起来,挥起刀子,用刀柄猛击张倩的头部,张倩啊地叫了起来,但仍死死抓住挎包,低下头,一口咬住了男子的手指。男子疼得使劲甩手腕,却怎么也挣脱不掉。
打斗声惊动了大厅里的客人,奇形怪状的假面具纷纷向这里转过来。一具黑白骷髅还瞪着空洞的眼睛朝这里跳来。男子更加惊慌,他突然暴怒地翻转手腕,持刀猛地朝张倩的腹部捅去。一刀,两刀,三刀。张倩猛地弓起身体,又挺了几下。她睁大了眼睛,只说了个“你”字,就软了下去。
大厅里一阵混乱。有人喊“杀人了!”两名保安冲了过来,男子挥舞着刀子,拼命向一侧的安全通道跑去。他推倒了一名尖叫的女服务员,跌跌撞撞冲下二楼楼梯,撒腿向街道上狂奔。保安一边呼唤对讲机,一边在后面追赶。眼看着男子就要跨过马路,消失在另一条街道上了。一辆出租车突然从博物馆方向的巷子里拐了出来。神情恍惚的司机没料到马路上竟然有人奔跑,他下意识地去踩刹车,出租车却飞一般地直撞过去。砰地一声响,跑在最前面的男子翻飞着越过隔离带,摔在了马路对面的水坑里,一动不动。
尖锐刺耳的两声刹车在夜空中响起。
出租车司机仍紧握着方向盘,面色惨白。他喃喃地说道:放过我吧。为什么今晚偏偏是我?
一辆黑色的宝马车远远地趴在马路的尽头,车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刹车印。车上的人目击了这一幕,脸色惊恐。
3、凶案
一个夜晚,两条人命。
新闻部宋主任用笔划拉着稿纸,抬眼看看李奔,说:小李,还是你去啊?
李奔无精打采地瞥一眼选题纸上的那几行字,他揉揉眼,呵欠一声说:不过是个普通命案罢了,让个实习生去吧。我出差刚回来,困死了。
主任笑笑:能者多劳。发布会上有通稿,回来改改就行了。他看着李奔不感兴趣的样子,忽然说:这个案子有意思,据说是鬼杀人!
李奔开始收拾桌子上的包,他一边往里扔笔记本,一边说:傻瓜才信。没有人跑出来说自己是宁采臣吧?其他的记者都哄笑。一名负责热线的记者说:你别不信。刚才报社就接到报料,说博物馆里闹鬼,怕是倩女离魂了。呵呵。主任用笔在选题上打个勾,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今天的发布会上,你可以顺便问问这事。
他对晃荡着正要出门的李奔补充一句:别太费劲。有关部门打招呼了,不要炒作。小事一件。
一条街道上出点抢劫命案,也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情。社会新闻跑得多了,李奔对杀人放火、抢劫强奸之类的事情早已麻木了。西方媒体理论认为,记者就是扒粪的,就是专扒社会最脏最黑的东西的。所以普利策新闻奖好多次都颁给了揭黑记者。不过在中国,记者是舆论的喉舌,有的却像蚯蚓,哪里有阴暗的东西就往哪里拱。把一切好料都吞下去,留下一路的排泄物。结果一切吸引眼球的东西都排到报纸和电视上去了。翻翻都市报,哪家的版面上不是一坨坨的黑色粗体字:奸杀、视频、贪官、情人。
对于民国老街上的两起命案,李奔没有“吞咽”的热情,他打定主意,不经过大脑,直接从肠道排出,拿到通稿后就交给报社排印。
李奔的大脑正在想着别的事情。这次他到外地出差了两天,第二天手机没电了。出差前,女朋友告诉他,她休假几天,自己出去玩,不过只在南京。李奔一向不干涉她的活动,只叮嘱她注意安全,有事情打电话。这两天手机没电,也不知道她打过电话没有。昨天,在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打她手机,语音服务一遍遍甜蜜地提示:你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李奔几乎拨了一整天,收获的就是这一句话。李奔有些心神不定,他不知道女朋友会到哪里去玩,玩什么去了。
傍晚的时候,他急急忙忙赶回家里。他先是按门铃,叮咚声响个不听,却无人接听。李奔摸出钥匙,插进锁眼开门,钥匙抖得哗啦响,里面毫无声息。他轻轻推开门,直接朝卧室方向望去。他满心盼望,此刻女朋友正躺在床上熟睡。可令他失望的是,床上躺着的却是一只玩具熊。棕色的玩具熊瞪着眼,四脚朝天,仍保持李奔离家时的姿势。难道说女朋友夜里竟然没回来住过?那么,她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呢?房间里寂静无比,静得让人心慌失措。李奔继续拨打手机,可是那个号码就像从世界上蒸发了一样,无法接通了。
李奔一夜没睡好觉,直到早晨还在做噩梦。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摸手机,看看上面有没有信息,结果却更加失望和忐忑。上午去上班就一直提不起精神来。但是警方是他跑的口子,新闻发布会他不得不去。
新闻发布会九点半进行。李奔进去的时候,记者们已经稀稀拉拉坐了不少。无论男的女的都在拨手机、发短信,显然记者们一天不止一个场子。没事干的记者要么互相换着名片,要么鼓着肿眼泡发呆。男的一脸奔波的样子,几乎每十秒钟就打一个肆无忌惮的哈欠。女的一副谁也惹不起的神情,不时呈现思维游离于现场的状态。李奔冲新闻发言人点点头,找了个角落坐了下去。
三月三日夜晚,也就是昨天夜晚十点四十五分左右,我市民国老街上发生了两起案件。今天的发布会就是向新闻界的朋友们通报这两起案件。
新闻发言人开始念稿子。
一起案件是发生在夜眼酒吧里的抢劫杀人案。经查,昨夜十点四十五分,无业人员王小虎窜入夜眼酒吧的一个格间里,趁一名女子昏睡,欲盗走该女子放在桌子上的挎包,不料女子惊醒,后与其搏斗。争夺中王小虎持刀连捅该女子三刀,致使该女子脾脏破裂,出血过多,当场休克死亡。
另一起案件是同样发生在老街上的交通肇事案。该案与上述案件有关联。十点五十分左右,抢劫杀人嫌疑犯王小虎在逃跑过程中冲上了机动车道,被经过这里的出租车司机当场撞死。经过交管部门认定:王小虎在作案后,为逃脱追捕,逃上机动车道,引发车祸,应对事故负主要责任。出租车司机驾车拐上马路时,疏于观察,且应对措施不当,将油门踩成了刹车,未能有效避免事故发生,应负次要责任。
两起案件都算情节较为简单的一般案件。警方经过短短三个小时的调查,就将相关经过了解清楚。现将初步结果向社会通报,具体的案件细节,警方还在继续侦察中,在方便的时候将再向大家公布。
发言人放下稿子,严肃地说道,案件发生后,社会上有一些传言,有的说是某政府公务员杀死包养的女大学生,更无稽的是,有的说是女鬼杀人。我们请媒体坚持正确的导向,及时向社会澄清这些传言。
记者们都在下面窃笑。看来这次新闻发布会的主办方是学乖了,抢在媒体炒作前先下手灭火。
下面请记者提问。记者们开始发问,无非是一些身份啊量刑啊方面的问题。大家都清楚,回去是要发通稿的,所以谁也不想多搭工夫。李奔感觉好无聊,他忽然举手问道:据出租车司机说,他在博物馆门口先遇上了鬼,才迷迷糊糊撞死人的。据本报的热线,博物馆的看门老头昨晚也看到了女鬼。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联系?
记者们顿时提起了兴趣,他们都纷纷掏笔记本。发言人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大家不要记录,一切以通稿为准。至于刚才的问题,我也可以说几句。在调查笔录中,出租车司机确实说他感觉碰上了鬼。经过我们的调查,他所说的吊死鬼只不过是挂在博物馆小门外木柱子上的几件古代女装。这几件服装来自博物馆13号展厅。
一名女记者打断了问:这些衣服是怎么飞出展厅的呢?
发言人说:衣服如何被挂在了柱子上的,目前仍在调查中。
至于博物馆里的门卫坚持说他看见了女尸复活,半夜站了起来。我们以常识来推断,更不可信。死了几百年的女尸能够爬出棺材?照此说来,希特勒也能再次发动战争了。
发言人看到下面有记者在笑,更加得意了。他继续说了下去——
据现场调查,13号展厅里有几扇玻璃窗破碎。昨夜大雨,应该是窗户没关好,被风摔打毁坏。厅里除少了几件平时展出的古代女子服装外,并无任何异常。女尸也仍然躺在玻璃棺材里,没有爬出来。女鬼真要是爬了出来,还能留下活口?
记者们一阵哄笑。
据了解,博物馆的门卫所说见了女鬼,要么是由于天黑雨大,再加上他年纪大了,出现了幻觉。要么是有人故意编造故事,希望引起注意。据博物馆人员的说法,这名门卫平时就对工作岗位不满,是否因为没关窗户,导致玻璃损坏,房间进水,害怕单位领导批评,才一时想出了这个主意呢?现在还无法下结论。不过,出租车发现所谓的吊死鬼的时候,也正好碰到那名门卫。而据门卫讲,他是回宿舍拿手电重回13号展厅的。听到门口有动静,才出去查看的。但不管有什么情况,博物馆里发生的事情应该属于该单位内部问题,不在我们的职责范围之内。至于司机撞鬼的说法,我们认为,风雨中视觉出错,当时他情绪上受点刺激是可能的,但和交通肇事案件无关。
电视台的高个记者忽然问:博物馆的展厅难道不装监控设备吗?
发言人说:这个问题我们也了解过了。其他的展厅都有探头,只有这个展厅是个临时搭的平房,没有装任何保安设备。何况,展品是件尸体,难道还会有人扛回家里去?
李奔无聊地往后一靠,摸出手机,又开始拨着打了一百遍的手机号——无法接通。
发言人在放幻灯片。死者张倩的头像,抢劫嫌犯王小虎的头像,死者的神情都很茫然的样子,好像对突然离开这个世界没做好充分准备。作案刀具、现场情形,保安、司机笔录……投影仪忽明忽暗,李奔忽然想:此时上面的那两个人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呢?〖JP〗
他正划拉着手中的材料,投影画面中,一面小镜子忽然闪了出来。小镜子是从被抢的包里摔出来的,镜面碎裂,但还没散落。投影一闪,切换到了镜子的背面。放大。李奔差点惊叫出声来。
背面贴着的那张照片正是他的女朋友。
她正在屏幕上妩媚地对他笑着。
4、危情
师范大学女生宿舍。窗帘低垂,光线幽暗。
女孩子幽幽醒来,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她又闭着眼躺了一会,才重新睁开失神的眼睛。由于缺乏睡眠,她的眼圈有些青黑。几丝头发遮住了面庞。
宿舍里很安静,她倒了点热水洗了一下脸,感觉清醒了些。她疲惫地倚在床上,目光碰到了桌子上的挎包。她的心忽然抖了起来。她盯着那个乳白色的包出神地看,仿佛在看一个不祥的怪物。她的眉头皱了起来,轻轻站起来,走过去,慢慢地把拉链拉开。口红、手纸、梳子、小饰品。没有什么异常的东西。她又摸摸包,忽然停住了。她又拉开另一层拉链,一个精致的MP3露了出来。
她好奇地打量着手中的MP3,终于忍不住按下了开关。叮的一声,程序开始运行。没有耳机,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着急地四下看了看,一只音箱正躺在床铺的角上。她拉出插头,接通了音箱。
宿舍里响起了沙沙的电流声。她看了一下目录,开始的是一首歌曲的名字。一会,抒情的音乐响起来: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看人间多少故事?最消魂梅花三弄。
她当然知道这首歌曲叫《梅花三弄》。好在歌曲很优美纯情,她就不由得听了下去。男歌手开始了曲终独白: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磁性的嗓音,低迴的咏叹,很有点回肠荡气的味道。她感到心情似乎也清爽了好多。
音响又开始出现了沙沙声。她躺了下来,静等着下一首曲子。可是沙沙声一直在持续。她禁不住看了一眼MP3的显示屏,里面的歌曲目录竟是空的。不会就只下载了一首曲子吧?
沙沙声继续响着,她又耐心等了好长一会。终于,她打算关机了。突然,一声女孩的尖叫从音箱里窜了出来。
啊!你是人是鬼?
她吓得差点从床上摔下来。她盯着音箱,声音没了。沙沙声继续,只是偶尔响起了嘟嘟的杂音。
女子的声音忽然又出现了。
喂,你到底是谁啊?怎么说得这么恐怖啊?
伴随着一阵嘟嘟声,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是幽魂啊。
女子的声音又慢又长,似乎还引出了不断的回声。
一个人在宿舍里,听到这样的声音,房间里的女孩子紧张地抓紧了被子。她继续听下去。
你不会是黑山老妖吧?怎么知道这么多恐怖的事情啊?
呵呵。妖和鬼很恐怖吗?
反正你说的很恐怖。
那你想听不恐怖的吗?
最好浪漫点的。我喜欢痴情的。
好,那你听着。这个故事啊,要从明朝说起。
房间里的女孩忽然明白了。这是从网络上下载的录音。MP3里面的两个女子在讲故事。她们很可能是网友,正在通过视频或音频进行对话。刚才可能是一个女子讲述的恐怖故事把另一个给吓住了。
那个讲故事的女子讲得很缓慢,但是声音很怪异,就像从深井里往外冒出来的低语。
女孩看看关着的宿舍门,正要继续听下去,蓬蓬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来,女孩吃惊地从床上蹦了起来。
她的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车祸现场?
那两天她到底干什么去了?
她为什么躲到了同学的宿舍里?
为什么回家后沉默不语?
她为什么会在睡梦中惊悸、皱眉?难道她看到了什么吗?
难道张倩的被害不是简单的抢劫杀人案件吗?
难道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把张倩、司机、博物馆门卫、王小虎连在一起了吗?
稿子已经登出四天了,李奔却越来越为上面的这些问题烦恼不已。有时候,他想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就像鲁迅小说《白光》中的人,挖地三尺寻找那不存在的白光。可是,凭着记者的敏感,他觉得,问题没有那么简单。
他把郁郁寡欢的女朋友卢苇从女生宿舍接回家里后,什么也没问。
你怎么不问我到哪里去了?
他在刷牙的时候,卢苇突然在镜子里看着他,问道。
李奔停住刷牙,愣了一下:去哪里不重要,关键是平安回来了。
是吗?她扭过脸,有些出神。
你一直没回家,手机也打不通,可把我急坏了。他很诚恳地说,后来我想到了你那个大学同学,果然你在她那里。
我手机被小偷偷了,又下着大雨,我只好到她那里去了。
你那位同学都告诉我了。别害怕,我没照顾好你。
李奔发现,卢苇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自己。她在说谎。
李奔承认,他们的感情出现了危机。
李奔的女朋友叫卢苇。
卢苇出生于1982年,比李奔小六岁。李奔是在一次回母校的活动中认识卢苇的。当时她还是一名国际贸易系大三的学生。李奔的报社有个校园版面,需要在学校里搞些推介活动。一次去班级搞晚会,李奔走进教室时,发现有个女孩正倚着门口吮雪碧。女孩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睫毛很长,眉清目秀,藏青色的牛仔裤裹得身材修长健美。李奔不禁想起了雪碧的一个广告词“晶晶亮、透心凉”。这样清纯健康的女孩也只有校园里能看得到啊!他暗暗感叹。走出教室的时候,他发现那个女孩还倚在那里,嘟着嘴唇含着吸管玩。李奔忍不住就多看了一眼,不料女孩眼睛瞪得大大的,瞥了他一眼说:看什么看啊?没见过美女?
李奔吓了一跳,他真没想到,女孩子原来不是乖乖女啊。想说就说,想做就做。这女孩还真逗。李奔就回过头,笑笑说:关心下一代啊。女孩打量了他一下,把吸管吐回饮料罐里,讥讽地说:装什么成熟啊?不就多两道皱纹吗?
这一说倒让李奔不敢笑了,还真怕笑出条皱纹来。女孩倒自己先咯咯笑了。她说:你有女朋友了没?李奔说:查户口?女孩说:没有女朋友还算年轻人,有了的话,就别来我们学校转悠了!浪费时间。
李奔没有浪费时间,他喜欢上了这个女孩。一年后,他把这个叫卢苇的女孩追到了手。
其实李奔不是个浪漫的人。他有过一次不成功的恋爱,但结果却是被别人像吐口香糖一样吐掉了,因为恋爱的双方都把这块糖嚼得干涩和苦硬。他的前女朋友和他同龄。同一个学校同一年级的,但不在一个班。前女友属于文静内敛型的,林黛玉那种。在李奔的眼中,她的静如处子简直与校园里那幽雅的环境融为了一体。爱情这东西是要靠环境来滋润的,而校园就是个盛产爱情的地方。杯水之爱到了校园里,也能瞬间多收个三五斗。如果说社会是个大卖场,校园就是个大爱场。可是李奔和前女友一离开校园,爱情就不在场了。李奔不是个喜欢咋呼咋呼的人,他们这代人大多也不属于这样的类型。不像五十年代人,喜欢运动,搞人搞自己。也不像六十年代人,幻想运动,后悔了还说无悔。七十年代人是顺民,爸妈的乖孩子、高考的试验品,就连爱情也有点放不开。校园里温文的爱,一到社会上就显得羞涩脆弱了些。李奔毕业后做了记者,前女朋友做了老师。本来很好的一对。李奔要经常在外跑,没时间陪女朋友。女朋友性格上又过于内敛了,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时间就成了一把刀,慢慢地把感情切割了。几句争吵,数次冷战,谁也无心伤害谁,结果却分手了。
分手让李奔心态苍老了许多,对爱情也想了许多。后来他觉得,爱这东西,越简单越好,越藏得深越坏,越见阳光越健康,越讲究细节越别扭,越过分呵护越累。一句话,简单爱!他发誓,再也不找和他一样阅历和性格的女孩了,那样可能会复杂。
于是他碰到了卢苇。一年后,卢苇毕业,先在一家外贸公司做报单员。后来跳槽,做了一名导游。李奔虽然不赞成她跳槽,但也没有过分反对。他们同居了两年。
卢苇就是上帝送给他的简单爱人。她单纯、开朗,他顺着她,她没有不开心的道理。
李奔又错了。在她有心事的时候,她没有和他分享一个秘密。
啊,这个女孩,好像见过。
夜眼酒吧的女服务员仔细端详着照片,指着上面的卢苇说。
对了,她戴着一个大脸猫的面具。和一个女的一起在包间里。
她明明就在案发现场,她的手机明明在车祸中被摔出撞碎,却说被小偷偷了。对男朋友隐瞒真相,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不想暴露参加的一个活动。很可能,她在会情人。
李奔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谁是他的情敌?
李奔盯着挂在墙上的大脸猫假面具,呆呆出神。面具下,她扮演的是谁?
5、紫衣
只许翻看,不许复印。千万要记住!
政治部的江主任悄悄地吩咐说。
李奔紧张地跟在江主任身后,惟恐拉下半步。他们的脚步声喀喀地在走廊里响着。
江主任侧过脸冲他笑笑,就你这心理素质,做不了地下党。
江主任带他看东西是违反规定的。但经不住李奔的好说歹说,江主任竟然答应了。
案子是刑侦大队办的,侦办过程中有保密纪律,一般不给无关的人看。不过这个案子基本上算侦查终结了,现在正补充材料,过段时间就可以移送检察院了。李奔的报社一向比较严谨,和警方的关系也不错,江主任乐得提供方便。跑新闻其实就是跑人脉。
李奔要看的就是民国老街的案卷。
江主任事先已经打过了招呼,他对一个房间指了指,示意他到里面去。一名内勤已经把厚厚一摞的牛皮纸卷宗摆放在桌子上。他对李奔点点头,就到一边去整理材料了。江主任在外面悄悄地给掩上了门。
李奔的手有些发抖。土黄色的卷宗忽然让他生出了严肃和神秘的感觉。罪恶、血案、暴力、惊悚,这些字眼猛地跳了出来。他不再多想,急切地翻阅起来。
张倩,女,24岁,未婚。经济学院毕业,大专。曾经做过月都房产开发公司售楼小姐,死前身份为大地旅行社导游。租房单独居住在月牙湖小区。生平无犯罪记录。
王小虎,男,28岁,已婚。无业。暂住南湖村22号。
张倩的照片夹在卷宗里。有一组照片拍自案发现场,从不同角度记录下她死亡时的状况。光线朦胧,让照片染了些虚幻感。她蜷缩在红色沙发一角,一只手死抓着桌脚,地板上一大滩鲜血。一张面部特写的照片上,她张大了嘴,眼神有些焦灼和愤怒,而不是恐惧。一张面具照片,埃及艳后眼波迷离,勾魂地笑着。几张物证照片,打翻了的杯子,水果刀,一只女式挎包,一面水晶面镜子,一只手机挂在脖子上,但明显可以看出来有些变形。李奔的心动了一下,他又低头看着几张物证照片,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了卢苇挎着的那只包,它们是一个款式和颜色的。他豁然开朗:事发当天,它们被错换了。
他继续翻看卷宗。另一组照片拍自医院。张倩躺在急救室里,各种管子插满了口鼻腔。张倩脸色苍白,乱发遮眼,一只手耷拉在床沿上,白床单上被血染红了。
还有一张照片,可能取自张倩的房间里。照片上的张倩正甜蜜地笑着,调皮地做着手势。她的双眼清亮妩媚,嘴唇噘着,显得很性感。
李奔盯着看了好长时间,似乎想听到照片上的人笑出声来。他叹口气,翻了过去。
下面是一些鉴定文书。医院的抢救记录:脾脏破裂、大出血、休克、死亡。负责抢救的医生叫武华林。武华林,李奔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刑警队法医的尸检报告:腹部刀伤,头部创伤,手部擦伤。右手腕部有一针眼大小出血点。疑为刀伤。
李奔又换了一本案卷,接下来是目击者证言。保安的话,女服务员的描述,接警警察的笔录,他一一翻看,跳过那些重复和已知之处。突然,他停住了。他终于看到了她的材料。
证人:卢苇,女,24岁。大地旅行社导游,与死者关系:同事,中学同学。
证言:三月三日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参加了一个假面舞会,后来跳累了,我们就到这个包间里来休息。坐了一会,我想上洗手间,就拎着挎包去了。她坐在那个沙发上化妆。以后发生的事情就不知道了,等我听到外面喊叫的时候,出来一看,她就躺那里了。我的镜子都摔烂了。她的包被抢跑了。对,之前,就我们两个人在这里。
对,包间里是两个女的。进去的时候都带着面具的。
对,就她们两人进去的。
夜眼酒吧里的女服务员对李奔都有了印象了。一看见他来,两个女服务员互相对视了一眼,笑了笑。她们知道他是记者。只是不明白这个有些疲惫的高个记者为什么总是来问那件事情。报纸都报道过了。不过,她们还是愿意回答问题。把经历的惊骇之事讲给别人听,是人的天性。据心理学家说,是免于继续恐惧的转移大法。
她们都带面具吗?
是啊,一个戴埃及艳后的,好酷喔。一个戴猫脸的。
一直戴着吗?
好像一直戴着吧。对了,我进去送水果的时候,她们把面具拿下来了。
没有别的人再进去吗?
别的?就那个杀人犯!就是他杀的人。好惨啊。就为了抢个包。
除了他呢?
好像没有了。
有没有男的进去呢?
男的?应该没有吧。也说不清。那晚上都戴面具呢。又看不见脸。
那么,有没有什么人出来呢?
出来?就那个戴猫脸的出来上洗手间。
她戴面具上洗手间?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个戴风筝面具的女的出来过。
风筝面具?上洗手间吗?
不是。是从包间里出来。我正站在那边的过道上,正好一扭头看到了。后来,吧台里的老板喊我,等我回头再看,就没了。
你看清楚了?是个女的?
我有印象的。因为别人虽然戴面具,衣服还是不换的。能看出男女。那个女的还穿着裙子呢。浑身都是紫色的,像个古代小姐。我当时还很奇怪。更可怕的,她走路好像没声音。
她什么时候出来的?
好像是那个杀人犯进去之前吧。出来一眨眼,就没了。跟鬼似的。
李奔还想拿笔记本出来作记录。一名服务员突然惊慌地说:我们老板来了。会骂我们偷懒的。她们赶紧扭转身,装作擦桌子去了。
李奔看见一个胖胖的矮个男人正从一扇门后转了过来。他剃了一个短平头,胡子茬发青。他嘴角叼着根牙签,上下抖动着。看见李奔,目光停了停,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李奔出门的时候,仍然觉得有道目光在什么地方盯着自己。
他是谁?
6、血眼
武华林医生正从急救室里走出来。他一边走一边摘医护手套,顺手扔到走廊的垃圾箱里。
李奔赶忙迎上去:武医生,你好。
武医生冲他点点头,脸上是一副疲惫和漠然的表情。李奔知道,这是职业使然。天下几乎所有的医生的表情都是一样的。他们好像彻底看透了这个世界似的。
我是记者,叫李奔,刘姐介绍来找你的。
武医生啊了一声,有了些笑容。刘姐是他的表姐。他问:有什么事情吗?
李奔说:几周前,夜眼酒吧里发了一起案子,有个女病人被送到医院抢救。好像是您负责抢救的,我们想了解点当时的情况。
武医生皱皱眉头:人都死了,还了解什么呢?
李奔解释说:我们想知道点细节,报道时显得更真实,读者也喜欢读。
李奔耐心地等待武医生在水槽边冲干净手。我们120急救车赶到现场的时候,那个女的其实已经不行了。呼吸都停止了。出于人道吧,拉到医院后,我们又抢救了半个多小时,结果还是不行。
武医生详细地介绍了经过,李奔有些失望,这些他在案卷里都看到过。他问:除了刀伤,你们还发现有什么异常吗?比如,强奸啊什么的?
那倒没有。我们只负责抢救,不检查那些的。不过,后来法医做过了检查,没有你说的事。
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异常?比如,死者说过什么话?
人当场死了,还能说什么话?我想想,异常嘛,我倒想起一点来。
李奔一动不动,紧张地盯着他的嘴。
我在抢救的时候,对伤口做了术前检查。奇怪的是,她手腕上有个出血点,针眼大小。
出血点?
是啊。当时我以为是溅了血,用棉签擦了一下,血点还在。后来由于忙于止腹部出血和上呼吸机,也就没多想这事情。
李奔忽然想起了法医的报告:“右手腕部有一针眼大小出血点。疑为刀伤。”他随即问:你看是不是刀刺的呢?
武医生笑笑:刀刺呈现锐利的块状或坑状创口。从形状上看,应该是针眼之类的创口。
针眼?怎么会有针眼呢?
医生又笑了:有什么希奇的?说不定她是个吸毒女呢。在酒吧里混的,好多都吸毒,毒品注射。
医生说的也有道理。可是,那个神秘的紫衣女人又是谁呢?李奔忽然小心地问:你觉得会不会是吸血鬼咬的?
武医生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表情从诧异变作了讥讽:你们记者的想象力真丰富。他拍拍李奔的肩膀说:《吸血鬼之惊情四百年》我也看过,吸血鬼都是从脖子吸血的,没有从手腕咬下去的。呵呵。
吸血鬼的想法连李奔自己都感到可笑。回到报社,他把包往桌子上一扔,翘着腿发呆。都市生活部记者小黄踱了过来。他捧着茶杯坏笑着说:男人不笑,非奸即盗。李奔冲他笑笑,枕着胳膊,懒洋洋地说:问你个问题,女人的手腕上出现一个针眼,会是什么原因呢?
小黄不屑地说:你怎么不问树上七个猴,树下八个猴,到底有几个猴子呢?!他把茶杯往桌子上一顿,说:原因有两个:一,去医院挂水了。二,注射毒品了。
李奔问:没了?小黄就说没了,要么是你咬的。小黄摸起茶杯打算出门,他忽然停住了脚步,问:是不是有什么好新闻啊?别做了,去年我们都做过了?
李奔问:做过了?小黄说:是啊。我记得我们部门里写过女孩子手上有针眼的事情,当时还搞得人心惶惶的。
李奔猛地跳了起来。他记起了是有过这样的报道。好像就发生在民国老街上。他像着了魔一样催着小黄赶快给他找旧报纸。
李奔花了三份盒饭钱,请实习生们把所有的关于针眼的报道都找了来。快下班的时候,几年来的合订本堆到了桌子上,散发出一股呛人的废报纸味。他聚精会神,翻看着那些泛黄了的纸张。几则报道跳入了他的眼帘。
艾滋病人扎针是传言警方提醒市民切勿恐慌
本报讯近日来,我市发生了多起针对女性的扎针袭击事件,有多名女性在公交车上和宾馆饭店等公共场所被歹徒扎针,一时引起各方关注。
有传言说,扎针的歹徒是一名艾滋病患者,出于对社会不满,才对漂亮女性采取报复措施。这名歹徒是从天津流窜过来的,与前一段时间天津的扎针事件是同一人所为。艾滋病人扎针传言引起了社会的恐慌,给群众带来了不安全感,许多市民表示不敢到公共场所去。特别是女性,更不敢穿裙子,露胳膊和大腿。
对此,我市警方进行了严密调查,确认:艾滋病人扎针说法纯属谣言。事实是,我市民国老街某旅馆发生过一起麻醉抢劫案件。犯罪嫌疑人通过注射麻醉剂麻翻女性当事人后,抢劫了随身所带物品。经过警方的侦破,该犯已经被抓获。经过对其体检,没有发现任何传染性疾病。因此,警方呼吁市民切勿恐慌。(2003年5月16日)
强奸犯为何给女孩扎针?
本报讯3月3日,本市民国老街某酒吧发生了一起强奸案件。一名女大学生在酒吧参加聚会的过程中,被一名歹徒乘昏睡之机强奸。
当时,该女子正在酒吧的角落沙发上昏睡,不料,该男子见色起意,竟对女子进行了猥亵。男子得手后正欲逃脱时,被保安当场发现,后被扭送到派出所。经查,该男子竟为一公司的副总,身为公司副总,竟做出此等丑事,实在让人不齿。
但该案蹊跷的是,女子被送往医院检查时发现,手腕上竟然出现了一个针眼。强奸嫌疑犯为什么要对女孩扎针?他是不是身患传染疾病?警方对其严加审讯,该犯却拒不承认是自己扎的针。据悉,该女孩平时一向并无恶习,事前也未去过医院,更没吸毒史。针眼何来,让人很费疑猜。目前,警方正对该案进行调查。(2002年3月17日)〖HT〗
春季也要防蚊虫叮咬
本报讯近日,李小姐向本报健康热线询问,她手腕上出现了一个针眼大小的红点,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报请第一医院的医生作了解答。
据悉,李小姐在5月15日去明孝陵游玩,中午曾经在附近帐篷里小憩。回家后忽然发现右手手腕上出现了几个红点。有针眼大小,似乎出过血。她很惊慌,不知道怎么回事,特向本报询问。第一医院皮肤科的王医生解答说,春天是蚊虫繁殖旺季,特别是明孝陵那样的野外环境,更适合它们生长,因此,到野外游玩,一定要作好防护。要去除只有夏天才有蚊虫叮咬的观念。(2004年5月17日)
李奔把报纸推到一边,电话铃忽然响了。他接过来,电话是民国老街辖区派出所的治安民警小刘打来的。李奔啊,他喊道:你害死我了。电脑里都查不着,我到资料室里翻到了现在。李奔忙不迭地说:改日我请客,你赶快给我传过来。他飞快地按下了传真机。
传真纸喀喀地走着,一段段文字显示了出来:从前年至今,民国老街附近,发生了九起涉及未婚女孩的治安案件,这些案件中,当事女孩的手腕上都有针眼出现。其中两起被确认为吸毒。这些女孩的特点是:未婚,大眼睛,身材好,皮肤白皙。大多数女孩都参加了民国老街的夜游活动。案发时间为:三月三日和五月十五日夜晚前后。除了夜眼酒吧里的强奸案告破外,其他案件由于案值小,影响不大,或者没有造成严重危害,有的只是备案,有的没有立案。
李奔望着这些材料皱起了眉头。针眼!针眼!这些神秘的针眼!它们之间有联系吗?
他望望漆黑的窗外,夜幕下,仿佛有一只幽灵的血眼在冷冷地看着他。
7、老街
到过这座城市的人,大多数都惊异于街道上那一排排蓊郁的法国梧桐树。到过民国老街的人,除了折服于这些高大蔽日的梧桐外,更感叹于那些沧桑的民国老建筑。
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曾经制定了一个雄心勃勃的建设计划。一大批归国的留学生参与了这个市政计划的设计,可惜由于经费和时局原因,这个庞大的计划未能施行。梁思成曾经感慨,上海的市中心区建设就是当时按照同一计划完成的,但是它的规模远远比不上南京的规划方案,假如当年南京城真的按计划完成,那将会是多么雄伟的城市建设啊。可惜历史不能假设。风雨苍黄,昔日许多有名的建筑和街道都被雨打风吹去了。当年有名的几个工程,如范文照、赵深设计的铁道部、杨延宝设计的中央医院、徐敬直、李惠伯设计的中央博物馆等等也面目全非,北京西路的那一片公馆区,有的甚至都破墙开饭店了。这就是历史,历史就是毁弃和遗忘。
民国老街就是在遗忘中留下来的寥寥几个历史文化景点之一。
公交车穿过喧嚣的新街口,奔驰进民国老街站点的时候,李奔的感觉有些时空错乱。要不是周围站着一些公交车吐出来的人,他会疑心走进了另一个年代——1940年。
到处都是灰漆白墙的欧式房子,房顶上却是古朴宽大的中国飞檐,青色的瓦片,斑驳的墙面。繁体中文的蓝色指示牌告诉游客,哪家房子里曾经住着哪些人。军阀、戏子、演员、资本家、文人。房顶上伸展着钢架的霓虹灯广告牌却提醒人们:现在,这里已经换主人了。
街道上散落着一些市民。下午四点左右,不是人潮滚滚的时候。
歌德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老房子群却像一个个不懂音乐的老人,呆呆地站着或者趴着,沉默不语。
然而,就在同一条街道上,却有两座高楼正在拔地而起。楼房还在施工中,外面蒙着纱网,高大的起重臂在天空中挥来挥去。长长的围墙将工地挡了起来,墙体上刷上了精美的巨幅广告:高耸的广告上,一位西装领带的中年男士微笑着,目视前方豪华的楼盘效果图,上面打着夺目的大字:“近水楼台,帝王风范。月都公司倾情奉献。”后面签名:总经理赵海富。手写体龙飞凤舞。
街道的两侧,阅兵似的布满了长长的灯箱广告,广告上,仍然是开发商赵海富经理雄霸天下式的目光与微笑。
李奔知道,这是一个高级住宅项目。
距离他站的位置再往前四百米,是一家宾馆,叫明朝客栈。全部的仿古建筑,就连招牌都挂着个幌子。民国老街上挂着个明朝的幌子,显得相当怪异。客栈的斜对面,是一条狭窄的巷子。李奔好像记得,这个叫作石碑巷子的里面有个破败的祠堂。客栈再往前一点,是一家叫“幽魂”的网吧。
他站在十字路口,考虑着该往哪里去。夜眼酒吧就位于马路的对面。往前两百米远,就是博物馆街。它和民国老街相接,是一条岔出来的小巷子。
路口黄灯在闪烁,提示马上就是红灯。一辆私家车忽然想抢红灯,可惜开车的是个生手,车子越过斑马线的一刹那,红灯亮了。李奔听到了喀嚓一声。他顺声抬头看去,梧桐树干后面,装着一排摄像头。摄像头正对着夜眼酒吧前面的路口。他望着那几个黑糊糊的探头出神。车祸那晚,探头会不会录下了什么呢?他忽然兴奋起来,掏出手机拨了个交通中心的号码。
四点三十分,李奔买票走进了博物馆的大门。
五点下班,怎么这时候还来参观啊。博物馆肥胖的女工作人员嘟囔着,感到不可思议。李奔没理她,直接穿过那座现代化的展馆,往后院走去。绕过杂草和假山,一根破旧的指示牌子标着方向:13号展厅。明朝美女展。
四年前,明孝陵附近的山坡上挖出了一个古墓。除了一些金银玉器外,一具女尸竟然赫然躺在里面。由于古墓所在的地层含有天然水晶成分,地下干燥无水,而且温度极低。加上尸体扣在瓮中,密闭极严,出土后容颜如初,身体基本没有变形。一时轰动全城。全南京的媒体都作了报道,电视台还直播了挖掘的经过。女子到底是谁,人们争论不休。有的专家还考证说该女子就是《桃花扇》中的女主角李香君。因为墓中还发现了一把扇骨,由于年代久远,扇面已经腐朽。没等专家看清上面的图文,扇面就随风化作了灰烬,只留下了一阵奇香。后来女尸就被送到了博物馆,随即被作为明朝文物展出,名为明代美女展。经过物价局备案,13号展厅对外收费,门票十元,学生半价。热闹了一阵子后,也就渐渐冷清了。
李奔缓缓跨进门去,展厅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门大开着,看门的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他喂了两声,回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个不停。他不再理会,把门票往门口的一张桌子上一压,走了进去。
展厅里开着灯,但光线昏黄,还有些压抑。李奔一直奇怪,国内的许多展厅为什么一涉及到古代文物时,给人的感觉就是进了古墓。光线丝毫没有柔和感,却像死人的脸色。更骇人的是里面死寂的气氛。李奔忍住不去想曾经到过的几个古墓的情景,他开始打量起这个展厅的布局来。
展厅很空旷。地上铺着水磨地板,光亮冰冷,可以防潮。展厅的正中间,立着一面屏风,上面绘着唐伯虎的摩画《仕女图》。李奔绕过屏风,异香扑来,屏风的后面,张着一床红色的纱帐,帐帘轻启,分别用金黄色的帐钩钩着。纱帐里面,隐约地放着一口一人长的玻璃棺材。他抑制住呯呯的心跳,慢慢走近,俯身看去。他呆住了。一个穿紫衣红裙的女孩静静地仰面躺着,她低垂眼帘,安详无比。双手交叉,拢在胸前,仿佛在熟睡。她嘴唇微启,似乎在睡梦中就要轻轻发出呓语。让人不由想俯身侧耳,仔细倾听。李奔张着嘴巴,盯着她的红唇,直愣愣地看。他忽然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四周,确信没有安装摄像头,他绕过围着玻璃棺材的围栏,小心地把手伸向玻璃盖板,暗暗使劲,玻璃板竟然喀喀响了。他吓一跳,停住了不动。他继续低下头,盯着这位三百年前的女孩。女孩的面容栩栩如生,恍惚中,他觉得她真的能微笑着睁开眼来。突然,他听到了动静!
他转过头去,一个穿夹克的男人正疑惑地看着自己。男人面色苍白,两颊却有些发红,一双眼睛似乎有些茫然出神。是高校里常见的书呆子型,散发着契诃夫小说的忧郁味道。
李奔赶紧退了出来。真神奇啊。三百年了,竟然还跟活的一样。李奔掩饰说。
是啊。大自然的造化吧。男人仍然站着不动。
在这充满鬼气的展厅里,能找个游客聊聊天,李奔觉得也不错。不过,那个看上去忧郁的男人好像没有聊天的意思。李奔就慢慢晃到一排玻璃橱窗旁。里面陈列着历代女子的服饰样品。有绣鞋、裙衫、肚兜、甚至还有发髻。其繁琐和复杂,并不亚于现代女孩的打扮花样。李奔着迷地看着,不住地赞叹。他忽然探头看着一件团花的青衣,吃惊地说:这衣服好精致啊,唱戏用的吧?
一直在远处冷眼观看的男子仍然面无表情。他稍稍走近来,看了一眼,低声说:这种服装叫作女式花帔。花帔有好多种:女花帔用于出身官吏、乡绅豪门的未婚女子。绣以单独纹样——“枝子花”。均衡式纹样的花帔,是一种不对称的自由布局:兰草蝴蝶呈均衡形态,以纹样的疏密有致、自由、灵活,衬托出青春少女天真、活泼的性格及追求自由幸福的优美形象。对称女花帔:纹样布局呈左右对称形态,具有庄重大方的特点。女花帔中,多采用此种对称式纹样,其人物造型适应性较强,既可用于青春少女,亦可用于端庄少妇。
李奔不禁敬佩地看着他,说:看不出来,你是这方面专家啊。男子摇摇头,指指橱窗里的文字说明,那里也有介绍。你可以看看。他慢慢出了房间,头也不回地走了。
里面还有人吗?
突然一道扯长嗓子的叫声把李奔吓得跳了出来。一个瘦高的秃头老头叉腰站在门口,瞪着眼朝里看着。看见李奔,他冷淡地说:到点了,关门。
李奔记起来了,他就是那个撞见鬼的门卫老头马大元。
8、寻隐
两起凶杀案,一个谁也说不清的女鬼,一串莫名其妙的针眼,再加一个躲躲闪闪的女朋友,李奔的正常生活被打乱了。
也可能是职业特点让他爱疑神疑鬼。也许几件事情纯粹是巧合罢了。跑了几天后,他倒在床上这样安慰自己。南美洲的一只蝴蝶振动翅膀,很可能引发太平洋的海啸,事物都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所以,不要太钻牛角尖,生活其实经不起分析的。任何看似孤立的东西大概都能找出一二三个关联来。
道理谁都能明白,可是他就是提不起精神来。心里一有事,外表就不讲究了,胡子几天没好好刮,长长短短的,像小学生没做好的操一样,东倒西歪,支棱在脸上。黑皮鞋也变成了灰皮鞋,老街在施工,溅得满脚的土。
有一天同事小黄进了办公室,看外星人一样地看着李奔,李奔疑惑地看着他。小黄诡秘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哥们,恭喜啊!
恭喜?喜从何来?李奔反倒更迷惑了。
要买房子了,还不是喜事?小黄贴着他的耳朵说。
买什么房子?南京房价他妈的那么高,我还能再买房子?李奔笑了,觉得小黄在开玩笑。小黄在社会生活部,时刻关心着房子、车子、票子、股价。
你不买房子?小黄有些诧异:那你这两天老往民国老街那里转悠什么?找魂哪?
我找鬼呢!李奔没好气地说。
呵呵,小黄也笑了。那地方确实有鬼,你真想买房子的话,不要去那里买。
就是因为前几天出了杀人的事?又不是满街都死了人。李奔说。
那里闹鬼,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给你介绍个大师,要买房子你找他,要是想找鬼,也找他!小黄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半天又跑回来,递给了李奔一张名片,指着那个名字说:喏,就是他,老头可牛了。
夫子庙是南京的名片,许多游客到南京,都想到那里看看。不过很多人看了后都很失望,除了几个仿古的建筑,三四座牌坊,整个就一个市场。桨声灯影也有,却见不到唱后庭花的商女了。贡院的门口,还立着几个从这个考场里走出来的古人铜像,不过,一旁的卖当劳叔叔笑得比他们更好看。
在卖廉价服装的小姑娘一阵阵的叫卖声里,李奔穿过狭窄的街道,走进了字画玉器市场。他一边走一边看手中的名片。古朴素雅的名片上竖排着几个手写草书字:文物经纪人牛散人。看来小黄说的“真牛”不是虚的,老头连姓都叫牛,牛散人,听起来就像个出世的道人。
巷子两侧全是字画、玉器,横轴条幅挂的到处都是,奔马、山水扑面而来,还有几个人挽着袖子,提着毛笔在写字。看着写字的一个老头瘦骨嶙峋的样子,李奔忽然想起了一句歇后语:孔老夫子的毛笔杆——有中国特色的老光棍儿。
在一家字画店面前,李奔仰脸看看店招:子曰斋。他停住了,就是这里。
店面里有两个老头在下棋,一个胖子光着肩膀,嘴巴含着小紫砂壶喝茶。
请问,牛老先生是哪位?李奔恭敬地问。
胖子放下壶,冲其中一个戴老花镜的白须老头努努嘴巴。爸,有人找。
老头抬抬头,从镜片后看看李奔:鄙人就是。有什么事情吗?
牛老,你好,我是都市报社的小李,我们报社的小黄让我来找你,说你是文物专家。
老头一笑,不是专家,混饭的。他冲胖子喊一声:倒茶。李奔忙说:不麻烦了,我主要是想打听一点关于民国老街的房子的事情。
老头又抬眼看了李奔一下:买房子啊?不要买。
他伸出手指动了一颗棋子,没抬头,却又重复了一句:不要买!
为什么?李奔问。
不要买就是不要买!老头却不说了,只顾低头看棋,忽然冲着对面的老头哈哈一笑说:我输了。
对面老头油光满面,得意地摸摸脑袋,收拢了棋子。你有事,不下了。他起身出去了。
李奔在胖老头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你看了最近的报道了?几个记者都来采访我了,这么一炒,那些老房子更疯涨了。牛散人感叹地说。
民国老房子的事情最近一段时间媒体炒得很热,一家晚报还专门开辟了一个版面,连续报道“抢救民国老房子”。民国老建筑是南京深藏不露的一笔巨大财富,这些神秘的老房子掩映在幽深的巷子里,一趴就是半个多世纪。这几年,持续的房产大开发让人们的目光再次投向这些老房子。颐和路公馆区的一幢小别墅竟然卖出了三千五百万的天价,据说梅兰芳等人都在这里住过。这一下,民国老房子被炒得更热了。
旧房子卖那么高的价格,有些过了吧?李奔谨慎地问。
李奔一直怀疑这纯粹是炒作,据说牛散人就是老房子买卖背后的大手笔,他熟知民国历史掌故,好几项交易背后都是他在推手。
不要小看旧房子,它们比新楼盘还值钱。牛散人呷口茶,伸出四个手指头。
艺术上中西合璧,历史上见证风雨,房产上寸土寸金,文物上比四合院还稀少。
既然这样,你刚才怎么还说“不要买”?
年轻人,原因有二。其一,那个地方虽然还叫老街,其实已经拆得差不多了。房子还是老的,街道环境变了,也就不值钱了。
牛散人顿了顿,推推眼镜。我和你讲个事情,1985年的时候,我有个熟人在汉口路搞了一幢二层小楼。前年,汉口路附近新建了几幢商品房,和他的房子面积差不多的,可以卖四百万。这下他心动了,索性把老房子翻建了一遍,今年报价六百万,满想能赶上个涨价潮,哪里知道中央调控,至今没卖出去。
牛散人摇摇头,要是他不翻新那栋老房子,按现在的行情,可以卖到一千万。
李奔惊叹一番,转移了话题。那第二个原因呢?
牛散人收起了笑容,端起茶杯半天不语。李奔顺着牛散人的目光,仿佛穿过层层字画,越拉越长,直接看到了那条街道上的一草一木,一呼一吸。
那条老街,多的是百年凶宅!
清茶袅袅,牛散人垂眉顺目,娓娓而谈。
9、凶宅
我小的时候,就常听老人讲,这条街道上不太平。
早在明朝的时候,此街被叫作美人巷。据说巷子里有户人家生的女儿美如天仙,闻名全城。这个女孩子平生最喜欢柳树,常说柳为树中美人,柔而不妖。她还亲手在巷子里插柳,经过她的手后,柳树无一不成活,个个婀娜多姿。每当这个女孩子出门插柳的时候,巷子里年轻人都挤破了头,几乎全城的年轻人都来争睹美女风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文人士子们的手都不大老实,几次下来,巷子里的柳条几乎都被折光了。一传十,十传百,这条巷子索性被人们称作了折柳巷,原来的名称反而被人忘记了。
巷子里的柳树折了栽,栽了折,几年间,垂柳漠漠,游人如织,折柳遂成风俗。有一年清明,正当妙龄的女孩子正与同伴在巷子里的一棵大柳树下游玩,却忽然口不能言,只是伸手指着对面柳树,面露恐惧之色。等到众人围过来时,女孩子早已面色发青,一缕幽魂烟消云散了。
女孩死得如此蹊跷,难道和她指着的柳树有关系?几个胆大的人找来斧头锯子,一阵猛砍,老树轰然倒掉。众人不禁吸口凉气,原来老数的根部早已经腐烂,在树根底下,露出了一个大黑洞。有人大着胆子,挖开洞中浮土,一只黑色的瓷坛赫然露了出来。
里面莫非装着金银珠宝?众人一哄而上,抢夺中,坛子砰地掉在了地上,碎成了几片,一堆骨灰洒了出来。几个抢在前面的人各抓了一把攥在手里,等到看清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个个直吐唾沫,连骂晦气晦气。还有几个心细的,发现坛子的碎片上似乎还贴着字,拼起来一认,竟然是两句偈子:急急如律令,唵嘛叭咪吽。这是镇妖符啊!看来凶多吉少。
果不其然,黑洞中随后又挖出了一小块石碑,上面刻有数字:两符镇妖,可保安生。后世之人,勿开勿动,勿生贪心。切记避祸。
不知道在什么年代,坛子里压住了一个邪恶的妖魂,想必此妖魔法力吓人,引得佛家道家两位高人。联手才把它收住,深埋地下。物换星移,劫数到了,这个妖魔开始不安分了。它在悄悄等待机会。
恰在此时,巷子里的女孩插柳的时候,将一株柳条插在了妖魂寄身的坛子上方。沉睡的妖魂惊醒了,它喘息着,摸索着,每天上吸雨露,下吞地气,美女之柳最终成了妖魂之手。它躺在地底下,不断将手掌幻化成柳树的万条绿丝,引得游人围观,得到人气。这些人哪里知道,古人早就讲过,危檐不可立,幽处不可居。这些地方阴气重,日久必生妖孽。
妖魂盘踞在树根底下整整十年,终于要破土而出了。那一天,它引得女孩来到树下,忽然顺着树根爬了上来,在婆娑的柳条间现出了狰狞的面容。女孩惊惧而死,立刻被妖魂借体重生。女孩的家人悲伤地将女儿埋掉,哪里知道,这个死去女孩的尸体已经化成了一个邪恶的祸根。
此后,一年之间,当初争抢坛子的几个人全都死亡。死因离奇,面目狰狞。再后来,巷子里连续不断地有人发疯、失踪或者死亡。折柳巷成了折寿巷,从此家家闭门,人人惊恐。大白天的街道上都看不到一个人影。惊慌的人们砍光了全街道的柳树,仍然无济于事。
终于有一天,来了个胖和尚。他一进巷子,就直奔当年的那棵老柳树处,他绕地三圈,口中念念有辞。突然,一道黑烟从地下升起,和尚手一举,手中的饭钵应声落地,将黑烟罩在了下面。饭钵随即落地生根,化作了一口倒扣的大瓮。
和尚叹声罪过,吩咐围观的人们:如想太平,速立石碑。不过,他又叮嘱一遍,立碑之后,需时时警醒,要知道人心贪恶之日,就是妖魔出世之时。
立碑之后,此巷果然太平无事。折柳巷从此改成了石碑巷。历经明清、民国几百年,朝代更迭,巷子逐渐繁华,遂成了一条百家聚居的街道。几百年间,石碑巷里据说也闹过几次鬼,好在巷中石碑一直在那里镇着,也没出过什么大事。
近代以来,天下大乱。太平军攻进南京时,曾在这里与清军混战过,当时巷子里到处都是死人,鲜血涂满了各家的围墙,街道上血流成河。太平军火烧了石碑顶上的亭子,好在石碑虽然烧得烫手,还没完全被毁坏。民国年间,军阀混战,一发炮弹击中了老街上的石碑,石碑断成了两截。几年后,巷子里连发几起凶杀案,一时人心惶惶,街道又成了死街。好在又过了几年,有个姓司徒的人家搬了进来,在翻修房屋时,顺便重立了石碑,再建了祠堂。那个祠堂一直保存到现在,老人们都叫它无门祠。
无门祠?
就是现在民国老街上的那个破祠堂,你看见它有过门吗?
李奔曾经在那里转悠了几次,的确没有看到过。他还以为门被人给摘走了呢,原来,这个祠堂本来就没有门。为什么?
这个祠堂啊,据说从明代建立的时候,就没有安过门,大老远地就能看到正房里竖着的那块石碑。为什么没有门,人们也猜测了几百年了。一个说法就是,“泰山石敢当”石碑当街而立,才能镇住妖魔,要是安上门,就挡住正气了。另有一个说法是,不安门是为了方便幽魂进出,所有的孤魂野鬼都收在这个祠堂里,有石碑镇着,就不会再出去害人了。要是装上门,门上有门神,鬼魂就不敢靠近了。还有一个说法是,立碑的人是为了告诫后人,做人要像这个祠堂一样,敞开心扉,坦坦荡荡,只要心中有正气,就如祠堂里有石碑一样,有没有门,都能威武不能屈,凛然不可抗拒!
几起案件都发生在这条民国老街上,难道这是巧合?牛散人说这条街道是条凶街,难道厉鬼就藏在祠堂里?
要避凶气,我送你六个字:慎独勿贪去恶。
牛散人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李奔告辞牛散人,离开了夫子庙。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在经过民国老街时,忽然起风了。梧桐叶子纷纷飘落,废弃的塑料袋在街道上打着旋,一下子又飞到了空中。明朝客栈的幌子不断在夜空里闪动。风声呼啸,李奔仿佛真的听到了街道的哪间老房子里,传出了阵阵恐怖的号哭和喘息声。地下的恶魔正在磨牙、翻身。
10、幽魂
民国老街上的幽魂网吧里。
光线微弱,忽明忽暗的屏幕荧光闪烁在一张张模糊的脸上,人影幢幢。
墙上的时针指向了深夜十一点。
一个人影正坐在管理员的位置上,他的手指头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着,一行行红字冒了出来。这个扎着小辫子的瘦脸男人猛地敲了回车。他吁口气,往后一靠,看着屏幕。一只蝴蝶风筝在屏幕上飘飘荡荡。一个标着惊叹号的帖子挂在了版面上:5月15日下午2时,准时行动。
瘦脸男人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是他似乎很亢奋,手指头不住地抖动。他想了想,在那句话后面加了个签名:死魂灵。
几行红字在网络间迅速传播,它在版面上不断地眨着眼睛。几个小时后,已经有一百一十五个人点击了它们。
5月15日下午2时。
5月15日下午2时。
5月15日下午2时。
此刻,数十双眼睛都紧盯着这一个神秘的时间。这个叫死魂灵的男人在发出一个神秘的指令。
临街的房间里,光线柔和。纷乱的夜灯被窗帘隔在了外面。
卢苇拖动鼠标,点击着那个版面:死街幽魂。斑竹死魂灵的帖子正血红地挂在那里。血!
5月15日下午2时。这难道就是张倩当天参加的那个活动?她按住呯呯跳的心,报上了她的网名:明朝少女。鼠标一点,帖子发出去了。她深深呼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背后有人。
她猛回头,李奔正斜靠在门口。
早点休息吧。李奔关心地说。他似乎瞥了一眼电脑屏幕,漫不经心地转身离开了。
他已经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衣橱里。“我出差三天,你正好可以出去玩玩,休息休息。”刚才李奔忽然告诉她。这么巧?芦苇虽然有些奇怪,还是没问什么。
卢苇迅速地关掉了电脑,他们简单地洗漱后,就上床了。谁也没有主动亲热的意思。自从那晚上以后,两人连做爱都有些别扭,说不出来的感觉。天快亮的时候,李奔轻轻起了床,他回头看看,卢苇已经睡着了,柔顺得像个小猫。他站在床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心里暗暗地说:卢苇,我是爱你的。为了你,我一定要弄明白,这条街道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将要发生什么事。
太阳升起来了,城市又沸腾起来。离开家门的李奔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去火车站,而是悄悄地住进了老街上的明朝客栈。
近两个月来的四处打探和苦苦思索,他终于获得了一些蛛丝马迹。
他有一次走到夜眼酒吧路口的时候,看到了路口的探头,忽然想到,凶杀案发生的那晚上,探头里会不会记录下什么呢?在交通指挥中心,他调到了当晚的照片,他看到,在那个出租车司机的侧后面,还远远地跟着一辆黑色宝马车。王小虎似乎正冲着那辆车边跑边招手,不料突然被飞驶而来的出租车撞死了。后面的宝马车赶紧刹车,滑行了好长一段时间,随即掉头离开了。
随后的资料让李奔有些吃惊:车主叫赵海富,月都房产公司的总经理。他的巨幅照片正站在街道的两旁。他怎么会出现在现场?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
那个抢劫犯王小虎难道就是个普通的民工?李奔按照警方档案里登记的暂住地址找了过去。这个地方位于南湖小区附近,居住的比较杂乱。穿过几幢老楼,他终于发现了那个12幢302。敲了半天门,里面一阵索拉索拉响动,老半天,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蓬头散发的面黄女人探出头来。
你找谁?她尖着嗓子问。
王小虎住这儿?李奔皱皱眉。
他死了。女人愤恨地说。死鬼,不得好死啊!
你是他什么人?李奔疑惑地问。
我是他老婆!女人忽然悲伤起来。死就死了,怎么还给当作杀人犯啊?冤枉啊!女人开始揉眼睛了。
抢劫是有罪的。李奔故意说。
有罪?有罪还赔我们钱?还不让我们乱说?女人被激怒了。
能赔点就不错了。你还想要什么呢?李奔问。
那么有钱的老板,那么大个月都公司,我们老王白跟着他跑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成了杀人犯了!就这么打发了。老天啊,作孽啊!
月都房产?李奔心一惊,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女人忽然警惕起来,她住了嘴,狐疑地望着李奔。没,没人给钱。
你刚才说过的。李奔紧追不舍,打算进门去。
你和那个女的是一起的?女人抵住门不放,忽然问道。
女的?李奔一愣,什么女的?
一个女孩子。长头发,穿个牛仔裤,姓卢,说是个记者。
卢苇来过?她来干什么?李奔毫不犹豫地判断,那个女孩就是她。
房间里的女人趁李奔发呆,砰地把门关上了。怎么敲也敲不开。
李奔没有白跑,他推测出来了,王小虎肯定不是一个普通的民工,他或许是宝马车主赵海富的保镖,或者是跟班。王小虎之死和月都公司有关系,他死了后,月都公司给了他一笔钱,可是王小虎的老婆仍然不满意。
月都公司的赵海富在这些案件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这些事件的策划者吗?
李奔打开窗户,看着繁华的城市。夜眼酒吧的霓虹灯在阳光下闭起了眼睛。民国老街到处响着车声和人声。他看看手表,早晨八点四十分早已过去了,他似乎听见了那班火车开走的声音。他笑笑,叹口气,顺手把一张火车票扔进了纸篓里。此刻,女朋友卢苇是否以为他正坐在开往上海的火车上了呢?
他转过身,面对着镜子。他简直认不出自己了。镜子里,一个戴着墨镜,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正望着自己。他感到有点不舒服的是,话剧团的那个朋友还让他把眼眉吊起。那个假发更让他显得贼眉鼠眼,看上去不是好东西。那个朋友临走时还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的化装技术绝对一流,本·拉登要是找我化装,走到白宫都没人认得出。
5月15日下午2时。
好几个晚上,他都看见卢苇在上一个网站。她在网站里浏览着,还不住地叹息。有一次,乘她去洗手间的工夫,李奔飞快地跑到电脑前,记下了那个网页:死街幽魂。
他不动声色,苦苦调查了近两个月,终于换来了这个秘密。他在等着这个日子的到来,他已经觉察到:那个幽魂正在翻身,她正在向民国老街逼近。
昨天晚上,他躺在卢苇的身边,怎么也睡不着。半夜的时候,他迷糊了一阵,却突然做了个噩梦。他梦到,在深深的地下,躺着一具丑陋的干尸。这具女尸缩在一床紫色的纱帐里。
纱帐不断地在空中漂浮。
黑暗中,纱帐里的女人忽然睁开眼睛。她忽然吃吃地笑出声来,先是慢慢地笑,后来笑声越来越大,不住地回响在地宫里。她慢慢起身,拖着长长的裙子朝更黑处走去,直到消失在黑暗里。
李奔还想继续朝黑暗中看去,里面忽然飞出来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尸体脖子已经被咬断,手臂也已经残缺不全。乳房被啃得只剩下两个深坑。
尸体啪地跌到地面上,脸颊一下转了过来,两眼空洞地直瞪着李奔。
是卢苇!
李奔惊得一下子醒了过来。大汗淋漓。
他看看表:5月15日到了。
11、来者
5月15日下午2点。
李奔坐在夜眼酒吧的2号包间里,警惕地看着每一个进来的人。
不多不少,一共十三个人。一幅绝好的画:《最后的晚餐》。
他们或斜倚着沙发,或磕着瓜子,或低着头发短信。
卢苇坐在一个角落里,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的身边也没有什么陌生的男人。
卢苇偶尔看了李奔一眼,眼光随即就落到别的地方去了。李奔绷着的心立刻落了下来,甚至有点窃喜。她没有认出自己。她不会把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凶狠男人与自己的男朋友连在一起。李奔看着卢苇陌生的眼光,忽然又有些悲哀的感觉。在人与人的感情中起作用的其实不是时间,而是心灵距离。再熟悉的人,如果被排除在心灵之外了,她看他的眼神就是冷淡的,毫无生气。或许哪一天,她会真的把他看作熟悉的陌生人?
记住,我叫田亮。李奔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
李奔此刻的名字叫田亮,网名叫地狱暗火。每一个听他报名的人都微微一愣,看看他的脸,脑子里可能再想想那个跳水的田亮。一个女孩似乎还笑了笑。李奔现在的长相和田亮差距太大了。就是田亮看到了,也会气得从跳台上栽下去的。
李奔用目光搜寻那个叫死魂灵的人。他进来了,瘦得像个竹竿,却留着一条辫子,油滑地扎在脑袋后面。他穿着一条白而脏的牛仔裤,紧紧地兜着干瘦的屁股。不时地揉着红眼睛,显然经常熬夜。这就是斑竹死魂灵。
死魂灵,死街幽魂版的斑竹,真名叫吴西门,男,二十七岁,未婚,职业是幽魂网吧里的一名管理员,网络高手。他是这次活动的召集人。
这是一次同城网友聚会。
网络聚会、网友一夜情每一天都点缀在城市的生活里。城市就像个培养基地,谁也不知道哪一天里面会冒出什么新鲜的玩意。但是现在,网络聚会是这个城市最流行的东西,许多人乐此不疲。网络聚会好比钓鱼,钓鱼线上扯出个兔子,那算意外惊喜。钓鱼线上扯出条蛇来,那也够刺激。
张倩遇害的那晚,就是参加了这个网络聚会!那时候,卢苇和她在一起。
李奔趁卢苇外出的时候,查看了她的电脑。他细致地翻看历史记录,打开每一个网络连接,他终于看到了这个网站。城市热线网站的讨论版:死街幽魂。
这是一个讨论鬼的版面。每一个网友都可以上传恐怖的鬼故事,评论或者转帖。网友们的名字也起得五花八门,有的恐怖异常,有的鲜血淋漓。这个版面的斑竹叫死魂灵。
那天晚上,李奔在打开版面的一刹那,就被版面上跳出的一行字吸引住了——
每一只风筝飞上天,天空里就有幽魂来依附。邪念就是连接幽魂的风筝线
这句话有什么深义呢?李奔皱眉沉思。
画面上,一只风筝正在天空中高高飘荡。它越飘越远,天空也越来越暗,忽然,天际线上出现了一滴血,血滴发出了咚的一声,好像从很高的地方落到水里。血滴不住地颤动,如同里面有个活的东西在挣扎,在膨胀,血滴突然破裂,向屏幕的两侧泼开。鲜红的血像刷墙一样从上到下蔓延,像瀑布一样挂满了整个屏幕,整个版面。
李奔只觉得胃里一阵难受,但目光却被那似乎要冲出屏幕的血水震慑住了。血色忽然凝结不动,画面的中间,几个黑点在隐隐地飞来,伴随着越来越响的恐怖配音,那几个黑点渐渐变大,猛地推到近景,特写。四只骷髅!
骷髅随即幻化成四个字:死街幽魂。
铺上底纹的四个红字下面还有模糊的几个数字:三月三日—五月十五日。
三月三日,是张倩上次参加的聚会时间。5月15日,是将要举行的聚会时间。
李奔承认,这是一个很古怪的版面。但是,它的动画效果做得很好。斑竹是个高手。
可惜眼前的这个“死魂灵”,真的干枯得像个死人。他有什么秘密吗?他是卢苇的情人吗?李奔想想都有些可笑。
几个女孩子脸上明显挂起了失望的神情。她们或许曾是死魂灵的崇拜者或者网上熟人呢。可惜,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不见。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死魂灵无神的眼光看看包间里的人,开口了。
人都到齐了吧?
磁性、宽厚、中气十足。
地狱欢迎你们!
他夸张地做了个手势。房间里的人都笑了。
李奔暗暗诧异,这小子是个富有鼓动性的人。人不可貌相啊!
研究表明,讲述恐怖的事情,其实是放松心灵的良好方法。与神秘和死亡相关的鬼故事,更能让我们体会到生的乐趣。生还是死,这是一个大问题!
他清清嗓子,忽然换成正常的语气说:上面的话不是我说的,我没那水平。
一个女孩笑出声来。她说:哈姆雷特说的。
好了。我不废话了。我们这样的聚会已经举行了八次了,每年两次,许多网友都参加了聚会,有的还从其他的城市赶来。许多人还成了好朋友。我为能给大家提供这么一个轻松娱乐的机会而感到骄傲!
哗哗鼓掌。
我们的聚会活动有三项内容,一是下午的明孝陵放风筝,二是晚上的夜眼酒吧假面舞会,三是晚上舞会后的无门祠堂鬼故事大赛。为我们提供住宿的旅馆是明朝客栈。下面,请大家作自我介绍。
看到角落里站起来的那个人,李奔愣住了。
12、疑云
我的网名是明朝少女,我叫卢苇。是名导游,希望和大家交上朋友。
卢苇第一个站起来自我介绍。甜甜的声音,清秀的面庞,好个明朝少女。道道目光刷刷朝她射去,连李奔都有点吃醋了。
你就是网上的明朝少女啊?我们有缘分!欢迎下榻我们明朝客栈。
一个胖子笑嘻嘻地站起来,隔着三个人的座位,努力地去和卢苇握手。李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肚子,惟恐它撑断胖子肩上的两根背带。
胖子坐下来,喘着气整理背带裤,嗡嗡地说:我叫刘勇,明朝客栈的副经理。对了,我的网名叫宁采臣。我特别喜欢《倩女幽魂》里的小倩。大家叫我小宁好啦。
小宁?你都他妈的三十五六了,还小宁呢。李奔心里呵呵笑。宁采臣竟然是这样的傻瓜,张国荣又要气死一次了。
大家好。我就是网上的那个“白无常”。呵呵,我的职业是医生,生活里是个白衣天使,是救命的,不是夺命的。
说话的那个白脸男人扶了扶眼镜,似乎冲着卢苇说:我叫刘志军,医科大的硕士,补充一句啊:至今未婚。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他抱着拳,四处招呼。刚要坐下,忽然又站起来,笑着说:再补充一句啊:我会催眠术。
有人好奇地啊了起来。白无常仰着脸,得意地微笑。
白无常?医生?会催眠?李奔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我是名学生,来自矿业大学。第一次参加聚会,请大家多照顾。
学生模样的男孩子站起身来,冲其他人点点头。和他相邻坐着的,是一名文静的女孩。两人显然是一起来的。女孩显得有些紧张不安,男孩一只手从桌子底下握着她的手,有些过分警惕。
还没到最恐怖的时候呢,你们怕什么啊。胖子笑嘻嘻地拍拍男孩的肩膀,眼睛却瞄着女孩的胸部,说:放松点,有我们呢。
斑竹死魂灵忽然问:你们的网名是什么?
男孩愣了愣,说:我叫蒲松龄,她叫婴宁。
大家轰地笑了。白无常说:这个名字起的好,是从《聊斋》里冒出来的鬼。
气氛有些活跃起来,大家的目光转向了下面的人。挨着卢苇坐着的是个黑衣女孩,鼻梁高挺,长发披一半,遮一半。她虽然坐着,但明显可以看出来身材很好,曲线优美。一个性感的女孩,但看起来很冷漠。
轮到你了。卢苇碰碰她。
黑衣女孩似乎也有些紧张,她吸口气说:我来自艺术学院模特系,是名学生。我的网名叫天涯明月刀,其实,其实我很怕鬼的。
其实世上本没有鬼,怕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鬼。
李奔不禁赞叹,这句话活用得恰到好处。
说话的人正倚在门口,他依然剔着牙。李奔看过去,心里动了一下。那人就是让酒吧服务员害怕的人,那个平头男子,酒吧里的老板。他冲死魂灵点点头说:还要什么水果吗?
死魂灵揉揉眼说:暂且不用,麻烦向老板了。
酒吧老板笑了笑,扫视了一下房间,退出去了。
看到角落里站起来的那个人,李奔愣住了。李奔在博物馆里见过他。
我叫江忆南,是博物馆的,我的网名叫“子不语”。就这些。
他说话有些结巴,声音也有点低,说完了赶紧坐下去。似乎有些害羞,呼吸都急促了。
几个女孩子互相悄悄问:子不语?什么意思。
“子不语”似乎听见了,啊了一声,张张嘴巴,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就把解释的话咽回去。他用手指撩了一下头发,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茶杯。
我的网名叫风筝,我是市风筝协会的,我从小就喜欢风筝。一个穿着T恤的小个子男子站起来,操着南京普通话说。我们这个聚会蛮有意思的,搞的不要太好!
我们来自职业技术学校,我们的网名叫会游泳的鱼、背棺材的人、乖乖女鬼,希望大家多关心我们哦。
三个女孩刷地站起来,微笑着鞠躬。她们接着笑成了一团。
李奔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每个人的名字。
这些千奇百怪的网名,有好些都在那个版面上出现过了。他努力地把它们和其主人对上号。
现在,有六个女孩,七个男人。谁是最可疑的人?女孩除外,谁是最可疑的男人?
第一个最可疑的人,就是死魂灵。他是活动的召集人,很可能知道网友的基本资料,可能掌握着每个人的行踪。版面是他主持的,他有时间做想做的事情。
第二个可疑的人,是那个胖子。看他的样子,绝对是个喜欢搞一夜情的采花贼。他身为旅馆的经理,为网友们安排房间,有着便利的条件。他会是卢苇约会的人吗?
第三个可疑的人,是那名医生。李奔觉察到,他看卢苇时,眼色似乎是直勾勾的。他自诩会催眠,会不会真的能迷惑女孩的心?李奔猛然想到,他懂得注射器等医疗器械的使用。难道那些针眼是他的作为?!
第四个可疑的人,是刚才进来的那个男人,酒吧老板。凶案就是发生在他的酒吧里。他那么神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五个可疑的人,是那个风筝协会的人。他的网名就叫风筝,那个紫色的风筝面具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六个可疑的人,是博物馆里的那个馆员,子不语。但是,李奔想不明白,为什么把他列为可疑人的名单。只是因为见过他一次?而且在女尸展览那样的氛围里?
第七个可疑的人,是那个艺术学院的天涯明月刀。凭着直觉,李奔觉得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就凭着她一个人来参加一个怪异的和鬼有关的聚会活动,她就不是一个怕鬼的人。她在说谎。李奔毫不犹豫地把她拉进了可疑者之中。
可是,现在,李奔更加糊涂了。除了少数几个女孩子,难道在座的人都是可疑的人?当你把所有的人都看作可疑的人的时候,那么,谁都不是你要找的人。
这张名单等于一张废纸。
13、风水
网友们,时间不早了。下面,我们先到附近的祠堂那里买风筝去。
死魂灵催促着这群人,活动马上要开始了。
下午三点的民国老街,天空有些阴郁。好在有点凉风,还不至于憋气。电视里播天气的小姑娘说:晚上可能有阵雨。
这群人穿过马路,向祠堂所在的那条小巷子走去。那个破败的祠堂就位于巷子的一头。在祠堂的斜对面三百米处,就是明朝客栈。
诸位兄弟姐妹,前面就是敝店:明朝客栈。今天晚上,你们就会领略到本店的风味。
胖子远远地指着明朝客栈的幌子,大声地说。
风格独特!有点像龙门客栈。死魂灵回头对大家说。明朝客栈是我们老街上很有特色的景观。好多人都慕名而来。价格也比较便宜,所以,我们的活动一直选它做住宿地。
我们的客栈带半自助性质,顾客一般都是年轻人和学生情侣。价格虽然便宜,但是我们在设计上可是下了很大的工夫的。我们的设计师都是从欧洲请来的。
胖子开始喘着粗气吹牛。
欧洲人来设计明朝客栈?那怎么不叫欧洲客栈啊?卢苇明显在讥讽他。
哈哈。我看客栈的风格啊,就像一家黑店。医生不怀好意地说。
宁总,不如改名叫“十字坡”好了。这样更吓人。风筝协会的矮个子插嘴道。他把“宁采臣”当成姓宁的了。
大树十字坡,插翅飞不过。几个人开始拿孙二娘的黑店取笑胖子。胖子也不恼。
拐过几个小店面,几株老树扑面而来。绕过树去,竟然是一处静谧的小广场。除了广场中间那块不大的空地外,广场四周高高低低全是树,树的空隙处,摆放着一些石头桌子和凳子。让人意外的是,广场上还堆了几座人工假山,有水从假山穿过,汩汩地响。
这个地方本来是一片草地,上面堆满了垃圾。后面就是个祠堂。祠堂里早些年据说闹鬼,早就破败了。谁也不喜欢挨着祠堂盖房子,结果祠堂前面这块地就成了垃圾堆了。这几年老街开发,市政就把这块地整了整,搞了个休闲广场。给老头老太下棋跳舞。
死魂灵兴致勃勃地讲解。
职业学校的一个女孩恍然大悟似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情啊。一进来我还以为进了墓地了呢。怎么到处都是树林和石头堆啊。
小径曲折狭窄,十三个人排着队往前走,倒真像去墓地送葬。
广场上没有几个人,两三个老头散落在几个石凳子上下棋,对来人丝毫不听不问不看。李奔感觉,这些老头好像和他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上。他们应该几百年前就在这里下棋了。一直在下,落子无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越往里走,李奔越感到有一股阴气。
李奔以前从不相信风水的胡说八道,但是经历的几件事情又让他感觉到,风水这东西,有时候还真说不明白。比如地气,比如鬼魅。
李奔有个朋友在五台山附近的街面上做小饭店生意。他接手的是人家转让的店面,有朋友就劝别接,据说风水不好。那朋友不信邪,硬是接了,结果开业了大半年,生意亏得一塌糊涂。眼见着马路对面那家小吃店人来人往,自己的店就是门可罗雀。按说价格也不高,手艺也不差,就隔几米的马路,顾客为什么就不进来呢?这位朋友百思不解。
当初劝他的朋友就告诉他,这个地方的风水早就有人看过了。以马路划线,路南向阳,风水旺。路北背阴,风水背。从地势上看,路南也比路北高出一块,那朋友的店面被压住了地气了。为什么许多银行啊饭店啊都筑那么高的地基啊?而且还在门口堆那么多级的台阶?这是有讲究的。人往高处走的时候,为了保持重心,都是抬头挺胸,甩开两臂,一步一步前进。这种姿势让人有种征服感和威武感。等登上了高处,回头一看,高高在上,更有成就感。往下走就不同了,重心老往后仰,屁股还不由自主地扭动,一副垂死挣扎的样子,当然谁也不想这么难看了。朋友那饭店就倒霉在地势上。归根结蒂,没看好风水。
李奔听了将信将疑,但从此以后走到了哪里,潜意识里就想看看风水。
他看出,这一片地块的确有些古怪和阴气。
广场上的小树林绕成了一个扇形,扇形的中心就指向树林后那座黑乎乎的祠堂。如果从空中俯视,整个构图就是半个坟茔。如果将这个半扇形的另一半用虚线连接上,这个图形就成了一座带墓碑的完整坟墓。只不过,墓碑就是那座祠堂,它正处于坟墓的中心。墓碑立在坟墓的中心,这似乎不太好理解。但是,要是了解到古代墓葬的知识的话,对这样的古怪构图也不难理解。
古代对坟墓区分得很明白。地上隆起为坟,地下挖坑填平为墓。碑是坟墓的标记。上古时代,人死后都是挖坑埋葬后,再把土填平。只是到了后代,才堆起土来,甚至越堆越大,好多皇帝为自己修建了高山大陵。不过,到了唐代,皇帝们比较聪明,直接在险峻的山上挖洞,以山为陵。也有皇帝不筑坟的,成吉思汗死后,就让后人把自己的墓填平,据说又用了百匹骏马来回奔驰践踏,直到踏成平地。之后再在上面大量种草。数年之后,坟墓青草与茫茫草原连成一体,再也找不到哪里是一代天骄的葬身之地了。传说中,觅其葬身处唯一的方法,就是骑着骆驼,随着它的足迹,找到草木茂盛的地方。当骆驼流泪的时候,那里就是成吉思汗的墓地。因为,当年墓成的时候,杀了许多骆驼祭坟。母骆驼的乳汁就洒在那片草地上,后来的骆驼就能找到它妈妈的气息。
李奔望着那座爬满青藤的灰砖老房子,寻思它算是碑呢?还是墓呢?他又开始琢磨起他的风水理论来。
如果是石碑,那么它身后的整片老街都要算是墓地。这当然是个笑话,除非这条街曾经是个死街,乱坟岗。如果是个墓地,按照风水流向,祠堂所在的这条小巷子中间突然被一幢筒子楼给截住了,巷子里有座墓地,只有一头通气,阴气无法导出,岂不是极凶的风水?当年的人肯定不会这么设计。李奔设想,很早以前,这条巷子肯定和那幢筒子楼后面的巷子连在一起。
李奔扭着头,尽力想看清筒子楼后面的那条街道。胖子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问:看什么看?有什么好东西?
李奔说:筒子楼后面是条什么街?
博物馆路。也是条巷子。胖子顿时没了兴趣。
咦,风筝!有个女孩高声地叫了起来。李奔回头看去,祠堂上方的天空中,正飘荡着一只紫色的蝴蝶风筝。
刚才它就一直在那里吗?李奔疑惑起来。
14、风筝
公交车冲出喧嚣的市区,狂奔着在明孝陵站停下。这群人嘻嘻哈哈说笑着下了车。人人都扛着个漂亮的风筝,风筝五颜六色,形状各异,被明孝陵的山风一吹,绸纸飘来飘去。一些游客远远地看着,脸上充满了羡慕。青山绿水,古都之春,骑着破败的城墙放风筝,怎么说都是件浪漫的事情。要不是一直疑心重重,李奔也不得不承认,参加这种活动的确很享受。他奔奔波波了好几年,怎么就没想过来这里放放风筝呢?其实,要是每个月来这么一两次,也能挤出时间的。
当男人的心粗糙时,就有一个女人的心是受伤的。
这难道是卢苇渐渐疏远他的原因吗?
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异常出现。
在祠堂旁边的小平房里,这群人左挑右拣,乱成一片。李奔以前还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个卖风筝的老头。风筝挂满了平房的门口,门前的草地上,也铺得到处都是。老头戴着老花镜,不时地把散落的风筝拣起来,挂好。
老头六十岁的样子,头发都白了,一脸的和气,手脚很麻利。看见胖子蹲得直喘气,老头搬了个小凳子,塞到他屁股底下去。
老头笑眯眯地说:你放风筝,保险得很。再大的风,你也拽得住。
大家都哈哈笑。胖子也笑,说:你就别寒碜我了。这次送我一只。上次就从你这买的。
老头频频点头:你随便挑,都很便宜的。
老头的风筝的确很便宜,李奔随便买了一只,他突然发现,老头这里还卖塑料面具。
这玩意都是谁来买?
李奔很感兴趣地问。
老头看看他,搓搓手说:小孩子好奇,买个戴戴。我这里进得不多,主要是给那边酒吧里代送的。
酒吧?
死魂灵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挤了过来。他拉拉李奔说:哥们,不用买了。酒吧里都有。
李奔有些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一只风筝面具。他抬头四处看看,忽然发现,卢苇不在人群里。
糟糕。怎么会把她盯丢了?
他飞快地把钱递给老头,拿起一只风筝,拨开身边的人,四下里看去。他的心平静了好些。卢苇正拎着一只燕子风筝,坐在祠堂门口的一块石板上休息。旁边,站着两个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是医生和子不语。医生很健谈,一边聊着风筝的比例,又扯到了人体的黄金分割,偶尔还把话题丢给卢苇。但是看得出来,卢苇和子不语都没有多少兴趣。卢苇有些心不在焉,医生问一句,她啊一声。那个子不语更是不问就不语,似乎是出于礼貌,才回答那么两句。
李奔看出来了,子不语似乎对聊天没什么热情,对活动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一个书呆子,寡言少语,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制住那个夸夸其谈的医生,让他无的放失。
看见李奔走过来,每一个人都像看到了救星。卢苇和子不语终于可以摆脱那名医生了,医生也终于有了新的谈话对像。
几位买了风筝了?李奔尽量变着嗓子问。由于担心卢苇听出他的嗓音,他捏得有些过分,声音都破了。
卢苇点点头,奇怪地看看他。李奔赶忙把目光转向子不语。你好像没过去看看啊?
子不语喔了一声,瞥了瞥树后那个风筝店。我不喜欢放风筝。他淡淡地说。他转过身去,似乎对祠堂的外观有了兴趣,背着手仰看。专业人士的毛病犯了。李奔知道,这大概是子不语不想聊天的表示了。才三十来岁的人啊,就这么暮气沉沉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
医生倒是显得很热情地冲过来。哥们,听说你是房产局的?透露一下,这房子买哪边的最有利?
房产局的?李奔自己都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了,他自我介绍时说是做房产买卖的。
我的意见,房子够住就行,没必要追风啊。大房豪宅,死了后还能背在身上?你看看这老街上的旧居,有几家的主人还在呢?说不定啊,这破败的祠堂几百年前也是座豪宅呢。
李奔冲着医生发了一通宏论。对付健谈的人,你要表现的比他还健谈!
医生果然被镇住了。在开往明孝陵的车上,他特意避开了李奔,找几位小姑娘聊天去了。
离开祠堂巷子的时候,李奔故意漫不经心地问死魂灵:老头的风筝店怎么开在广场里啊?
死魂灵说:那祠堂旁边的老房子解放前就是老头家里的,后来都给拆没了。
他不住那里谁住那里?真要按地契算,连广场上的那块地也是他家的呢。
李奔点点头。时代换了,旧豪绅没落,房子的变迁就是最好的缩影。
李奔不再感叹,两眼只盯着卢苇的一举一动,一路盯到了明孝陵。
活动刚刚开始。
15、墓道
天为帐幕地为毯,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间不敢长伸腿,空把山河一脚穿。
这首打油诗是朱元璋写的,不讲雅致,但很霸气。此刻,他正伸着腿,和老婆马皇后长眠在明孝陵的地宫里。
明孝陵坐落于钟山南麓玩珠峰下。明太祖朱元璋和马皇后合葬于此。明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朱元璋命中军都督府佥事李新主持陵墓的营建工程,第二年八月,马皇后去世,九月葬入此陵墓,定名为“孝陵”。孝陵之名,取意于谥中的孝字,有“以孝治天下”之意,一说是马皇后谥“孝慈”,故名。洪武十六年(公元1383年)五月,孝陵殿建成。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闰五月,朱元璋病逝,与马皇后合葬于此陵。
明孝陵规模宏大,建筑雄伟,形制参照唐宋两代的陵墓而有所增益。陵占地长达22.5公里,围墙内享殿巍峨,楼阁壮丽,南朝七十所寺院有一半被围入禁苑之中。陵内植松十万株,养鹿千头,每头鹿颈间挂有“盗宰者抵死”的银牌。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孝陵地区成为太平军和清军对峙的重要战场,地面木结构建筑几乎全毁。
诸司官员下马!
一座二间柱的石牌坊赫然立在面前。上面刻着六个楷体大字。刚才还说笑的人群,顿时敛声静气。
傍晚的明孝陵,游客稀少,石牌坊森然地立在斜阳里,显得突兀、孤寂。
下马坊即孝陵的入口处,谒陵的文武官员,到此必须下马步行。
一行人缓缓前行。转向四方城的西北,过霹雳洞上的御河桥是神道,神道的两侧自东向西依次排列着十二对石兽:狮、獬豸、驼、像、麒麟、马,每种四只,两蹲两立,共十二对,逶迤绵延达一里多地。之后,神道又折向北,有华表(望柱)一对在前,继而是巨大的石像四对,两武两文,威武雄壮,神态肃穆。
相传明太祖朱元璋死后,为了防止后人盗墓,曾于同一天从南京十三个城门同时出殡,而且车马仪仗完全相同,使人难辨真伪。
看着这些站了几百年的石头武士,李奔忽发奇想:到了夜晚,这些石头们会不会走下石座,活动起来。那时候,夜幕下的明孝陵里是不是到处都会响起他们笨重的脚步声呢?
南京几乎每一块土地下,都埋着古人的尸骨。李奔忽然想起了有人说的一句话。
你们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
死魂灵拍着一个无头的石头神像,神秘地问。
你说那个石头?对啊,他怎么没有头啊?
一个女孩子好奇地问。
死魂灵诡秘地一笑:这里面有个故事。
传说这个石头武士像是一位很受皇帝宠爱的年轻大臣,因此,在修建孝陵的时候,他的神像也列在了里面。可是,这个武士是个风流种,他英俊健壮,不知道怎么把皇帝的一个女儿给勾引到手了。两人经常在宫中密会,此事被皇帝发觉了,可是又不好张扬,一怒之下,拔剑把他的石像脑袋给砍下来了,结果成了这条甬道上唯一的无头石像。
啊?是这样啊。女孩子们惊奇地说。
皇帝的女儿也是人啊!胖子不怀好意地说。
除了这个石头像,你们还发现什么秘密了吗?
死魂灵又说。
还有什么秘密?女鬼?医生夸张地说。
你们看看脚下的甬道,它一直这么笔直吗?
大家回头望望,这几里长的甬道果然拐了个大弯。这不符合皇家的规矩。将以前历代帝陵前的笔直神道改成一个弯曲的形状,颇出人意料。
弯曲的神道自明代以来就众说纷纭,目前最流行的三种说法是,一,朱元璋是农民出生的皇帝,做事随意,包括建自己的陵墓也别出心裁;二,朱元璋要让孙权给他的陵墓看大门,所以避开梅花山孙权墓,使神道变得弯弯曲曲;三,朱元璋尊重自然,顺应山水形势,设计出了这座前无古人的陵寝布局。
死魂灵卖弄了他的知识后,说不下去了。至于具体怎么回事,你们问专家吧。这些是他告诉我的。
大家都去看他说的专家,原来是那个博物馆员。他一路上默默不语,总是落在后面。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恍恍惚惚的,一副灵魂出壳的样子。正是由于他这幅呆样子,刚才还闹了个笑话。路经厕所的时候,他竟然懵懂地跟着几个女孩朝女厕所走去,要不是医生喊一嗓子,就进去了。当时他脸色都吓白了。
听到死魂灵喊他,专家一愣,尴尬地笑笑。小声说:没什么知识。他说的有道理的。具体有什么道理呢?医生问。专家看看长长的甬道,眼光迷离,开始叙述起来。看来,一涉及到专业知识,他就不那么结巴了。
钟山古称“龙山”,早在东汉末年,就被诸葛亮、孙权等政治家视为“龙蟠”之地。朱元璋作为大明开国之君,择金陵“龙脉”以为葬地,这完全符合风水要义。在钟山的南面建造自己的帝陵,在钟山的背面陪葬功臣,让自己的臣子在死后也护卫着自己,南北对应,尊卑昭然。
钟山有东、中、西三峰,在古代的风水学上,这被称为“华盖三峰”。按照中国的传统,以中峰的地位最高。而孝陵所处的独龙阜,恰好处于中峰南面的玩珠峰下。
从风水地貌上分析,方知其正处于孝陵之右的“虎砂”位上,与孝陵之东的“龙砂”之像左右对列;而直对孝陵陵宫的“梅花山”,过去都以为乃朱元璋为让吴大帝孙权这条“好汉”给他的陵寝看大门而留下的,其实,这一如座如屏的小山是孝陵风水中的“案山”,有着十分重要的文化象征意义;其西南方向的前湖及逶迤南下的“钟山浦”也具有灵动的“朱雀”风水特征。这样孝陵陵宫及宝城就具备了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风水“四像”,加之孝陵的三道“御河”都呈由左向右流淌的形式,这种水,在风水上称“冠带水”,亦十分难得。
朱元璋因势利导,将三条河纳入自己的寝陵范围,既可以保留泄洪通道,又让河流为陵墓增色。这是朱元璋尊重自然规律使然。如果朱元璋为建造自己的寝陵将三条河填平,山洪暴发时,其后果可想而知!
古代的皇帝真他妈的会享受啊。这么好的山水,都让他们给占了。
风筝协会的那位愤愤地说。我住在南京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玄机呢。
抬头三尺有神灵。不要在太祖陵前骂太祖啊。老头就在前头山丘里躺着呢。胖子诡秘地说。
帝王将相,多的是魔鬼,少的是神灵。李奔摇摇头,但没有说出来。
不了解历史,是不知道封建帝制的残暴的。李奔记得看过一道圣旨,是明朝的永乐年间下的。史书上都说那是个繁荣的年代,《永乐大典》是部时代文化的代表,可是,如果读了那些所谓的圣旨,后人才会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时代的精神。
圣旨
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本司右韶舞邓诚等,于右顺门里口奏:
有奸恶齐泰的姐,并两个外甥媳妇,又有黄子澄四个妇人,每一日一夜,二十条汉子守着,年小的都怀身,节除夜生了个小龟子。又有三岁的女儿,奉钦依由他,小的长到大,便是摇钱的树儿。又奏黄子澄的妻,生一个小厮,如今十岁也。又有史家,有铁铉家个小妮子,奉钦依都由她。
粗俗不堪又嘴脸逼真。说的很明白的事情:这是一道对犯罪大臣的家属进行处置的报告和批复。十个女的,有的老,有的小,小的才三岁。因为亲人是“罪犯”,被一律发配到妓院做妓女,成年的,安排二十个男子日夜蹂躏,年纪轻的怀了孕,还有一个女的,怀的“小龟子”都长大到十多岁了。至于才三岁的女孩怎么处置?慢慢养着,长大了再作妓女,是摇钱树!
明朝的官窑子里,卖笑的多是这样的所谓“罪臣”之后,像所谓的“蛋户”、“乞户”,也都是这样的人的后代。洪武、永乐两朝,是成就了大事业的,但是对人性的摧残,也是让人触目惊心的。人性何在?
所谓的政治家、高皇帝,个个死后都该掘坟戮尸!
李奔忽然生出一种厌恶感。他随着人群走,一抬头,方城的隧道到了。
隧道其实是方城的一条深长的门洞,即使是白天,里面也阴暗潮湿,死寂得吓人。门洞由巨大的石头砖块砌成,有的已经开裂,仿佛随时都能压下来,将进来的人瞬间埋葬。许多游客看到这条门洞,都不由想起那个词:阳关道。这里却是阴间地道。后面是阳间,进去就是阴间。在周围树木的掩映下,这条道张着黑暗的嘴巴,更加阴森诡异。
太阳开始西坠。树影婆娑,山峰耸立。
一阵风从洞里穿出。
穿过去,爬上城楼放风筝。死魂灵号召说。
几个女孩却躲在后面,逡巡不敢进。
胖子自告奋勇,乘机拉起一个职校女孩的手,一步步登上台阶。
多年积水,拱壁上不断往下滴。咚咚地响。
李奔刚要靠近卢苇,医生却抢先一步,拉起了她的手。李奔恨得牙根直咬。那个模特反倒靠了过来,李奔就扶了她一下,跟着前面的人钻了进去。
眼睛顿时陷入了黑暗。他闭了一会,才稍微看清了路径。他前后望望,只有朦胧的人影。
正在这时,李奔忽然听到了一声惨叫。
是卢苇的尖叫声!
16、招魂
啊——
先是卢苇的惨叫声,接着是另外几个女孩子的尖叫声。
到底还是出事了!李奔一激灵,推开身边的人,向前奔去。可是旁边的一个人跑得比他还快,早赶到了前头。尖叫声就靠近阴阳道的出口处。那里透进了外面的光线。由于逆光,只能看到舞台追光一样的光束。
李奔赶到时,看见了不想看的一幕:卢苇趴在医生的怀里,眼睛躲在医生的背后。医生正歪着脖子,一只手向外拦挡着。医生大声说:滚开!吓死人啊!
一个瞎了半只眼的老头正蹲在暗处,伸出一只胳臂,没有手掌。他浑身上下一身黑,身边一只碗,一根棍子——是个叫花子。
这个老叫花子真会选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胆丧。把住明太祖的墓道讨钱,不给钱就吓死你。
卢苇肯定是只顾摸索着走路,没提防暗处还埋伏着这么个孤魂。在黑暗中猛地摸到半只没有手掌的手臂,能叫出声来就算胆大的了。其他的几个女孩当然也是被老头子吓傻了。
明太祖当年也曾经做过叫花子,不知道看到这位靠他吃饭的丐帮中的人,会不会诈尸痛骂呢。
卢苇惊魂未定,仍然拉着医生的胳膊。李奔心里不舒服劲冒起来了。他大声呵斥道:干吗?打劫啊?却见那个模特儿从包里掏出两个硬币,当啷投到了老头的破碗里去。老头动了动半只眼睛,垂下了手臂。老头嘟囔了一句:谢谢啊。太祖保佑你。
李奔看了看模特,刚才跑在前面的就是她?那双长腿到底没白长!
受了这番惊吓,这群人赶紧加快了脚步,出了阴阳道,眼前赫然是一座圆形山丘。正面是一行小字:明太祖之墓。山上林木森森,松涛阵阵。方圆数里,寂寂无人。
他们沿着台阶,登上了方城的城头。这座方城上,原来是有宫殿式的楼宇的,后来经历几次战争,被火烧得只剩下了四面砖墙。登上方城极目远望,东面是中山陵,西面是植物园,南面是梅花山,背面就是太祖的坟墓。
寂寂江山摇落后,怜君何事到天涯?面对着这黄土青草,李奔不由得感慨:英雄卧古丘,相伴狐与兔。
在太祖的墓前,在方城顶上放风筝,这是他们活动的内容之一。
大家纷纷解开背了一路的风筝。放线的放线,请人帮助的大声吆喝,很快,几只风筝摇摇摆摆飞上了天。李奔看见卢苇还在与风筝纠缠,风筝不情愿地直往地下扎去。李奔忽然想起她受的惊吓,不由怜爱起来。他把自己的风筝拉到一个高度,找了个砖头绑在风筝线上,然后就让风筝在那里飘着。他走向了卢苇。
要不要我帮你?他粗声粗气地说。
谢谢,不用。卢苇很冷淡地说。
放风筝不能只顾拽线,还要松松,再拉,这样才能飞上天。李奔说。
这叫欲擒故纵。医生插过来说。
哈哈,要论放风筝,那要问我。我放了十年了。风筝协会的那人说。
卢苇开始和风筝协会的讨论,对李奔似乎很没兴趣。是我这副打扮太丑?他不由地摸摸那粘着的胡子。糟糕。胡子的一角竟然翘起来了。他瞟瞟周围,幸好没人看见,他赶紧使劲按了按胡子,又松了松假发头套,一路走来,捂了一头的汗。
他坐在城头上,远远地看着卢苇。没提防背后来了个人。那人一拍他肩膀说:兄弟,发什么愣?李奔猛地回头,只见死魂灵正狰狞地看着他。其实他并不狰狞,只是靠的太近,死魂灵眼睛本来就突出,牙齿外露,白森森的,猛一看,像个复活了的瘟神。
别愣着。给。死魂灵递给了他有张纸条似的东西。李奔疑惑地一看,是张冥币!就是路边小贩子地摊上卖的那种花花绿绿的东西。
要这个干吗?李奔捏着冥币,浑身不舒服。在乡下,冥币一撒,纸人一烧,一个人就一命归西了。
兄弟,这是招魂令。拴风筝线上。死魂灵神秘地说。
天灵灵,地灵灵。抬头三尺有神灵。孤魂野鬼从此过,分清好人和坏人。
死魂灵口中念念有词。难怪他是活动的召集人,他还会巫婆神汉的那一套。
方城上的人都看着他,表情凝重。有没有鬼谁也说不清,既然不能证明它没有,那就当作有。在这么个地方,说不定有什么邪魔妖怪呢。既然能辟邪,不妨相信了。
每一只风筝其实都是通灵性的。每一只风筝飞上天,天空中就会有游荡着的幽魂来依附。谁心里有邪念,幽魂就会顺着风筝线跟着谁。
死魂灵煞有介事地说。他双手高举,像个布道的神甫。他的话让大家感到很刺激,还有点恐怖。更巧的是,他刚一说完,方城后面的墓地里,刚才还在那里鸣叫的一群鸟儿忽然住了声,风声响处,鸟儿们竟扑棱棱飞走了。满树林里都是鸟影。
大家可被吓坏了。嘴巴上虽然不说,有的人开始不住地看西沉的太阳。李奔忽然瞥见,从矿大来的那个男生正紧紧地搂着一起来的女孩。他们贴在城墙的一角,风筝还牵在女孩的手中,可是女孩脸色惊慌,似乎被什么惊吓了似的。男孩低声说别怕别怕,好多人呢。冷静点。女孩抿抿嘴唇,似乎嗯了一声,但是仍然脸色苍白。李奔装作不经意似的慢慢走近,他贴到了城墙的另一面。正好挡住那两人的视线。但是,李奔能听得见两人的说话声。
男孩说:你记得当时也是在这里?
女孩颤声说:好像是,记不清了。
男孩:身上贴着招魂令?
女孩:不知道怎么粘上的。
男孩:就是刚才的那种?
女孩:嗯。
男孩:后来呢?
女孩:记不清了。
男孩:你觉得这里谁最有可能?
女孩:说不出来。
男孩:你感觉呢?
女孩:按说是那个死魂灵发的纸片,可是当时我没和他在一起。
男孩:那你感觉,现在这群人里,你对谁最起疑心?
女孩:嗯,好像就那个络腮胡子!他一直死盯着人。
李奔吃了一惊。他们在说自己。
17、鼓声
终于回到阳间了!
胖子往夜眼酒吧大厅的沙发上一躺,欢天喜地地说。好像去了一趟明孝陵,就如去了阎王殿一样。
要不要我给你催催眠,绝对放松又舒服。
医生又开始卖弄他的本事。
千万别。万一长眠不醒可就成植物人了。胖子连连摆手。
李奔暗暗寻思,这一去还算有惊无险。卢苇没出什么事情,让人放心不少。可是从她身边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异常。难道是自己盯得太紧了?还是好戏还在后头呢?
窗外的天空已经黑了下来,又一个夜晚开始了。晚上,这里将举行假面舞会。
夜眼的招牌闪烁起来。不断有私家车开过来,雄赳赳的男人,优雅的女人,或者妖冶的女人,他们就像虫子,开始在夜的灯下蠢蠢欲动。车门开关声蓬蓬响成一片。
李奔他们这群人被安排在了大厅的一个敞开式的大包间里。旁边还预留出了三个小包间,供休息时使用。再过一会,假面舞会就将在这里举行。
十三个人,桌子每边六人。斑竹死魂灵眦着尖牙,坐在主席位置上,手指头动个不停。
六个男人,六个女人。坐成两排,男女间隔开。
李奔的正对面,就是卢苇。他的上手,是那名女学生,他的下手,是那个模特。女学生似乎刻意坐得与他保持距离。模特却只管低着头,磕瓜子吃。不过,李奔还是看得出来,她的眼睛时不时地,在每个人的脸上瞟来瞟去。李奔故意和她对视了一眼,模特竟然毫不回避,似乎想看穿李奔的心思。这个女人不寻常。李奔忽然想起来刁德一的一句台词。
服务员开始送水果、饮料、小吃。个人按照自己的需要点餐,费用AA制。
兄弟姐妹们,让我们享受这人间的美味吧。死魂灵举起杯来。
干杯干杯。他妈的真痛快。胖子抓起面包直往嘴巴里塞。看来下午爬了段山路,可把他饿坏了。
医生瞥了瞥卢苇,叉起一块西瓜,递了过去。李奔冷眼看着。卢苇似乎毫无准备,愣了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对不起,我从不吃西瓜。看到医生似乎有些尴尬,她补充了一句:谢谢你。医生脸上堆的笑憋得没机会放下,他顺手一转,递到了模特的面前。他自我圆场地说:天涯明月刀小姐,你的刀不会不削西瓜吃吧?
模特停止了磕瓜子,她一甩头发说:我的明月刀是用来杀人的。
这个女孩很少说话,没想到一说话,竟然语带杀机。胖子却没听出来,得意地哈哈笑:说的好,说的好。美女真幽默。
李奔看出来了,胖子对医生四处向女孩献殷勤早就有了醋意。李奔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接过西瓜:谢谢美意。我笑纳了。
杯水风波化解了。大家都很惬意。李奔喊服务员:给我来碗扬州菜包饭。他又补充一句:少加盐。
大家都在吃西餐,就你爱吃菜包饭?医生又恢复了活力。没话找话。
中餐比西餐更健康,你是医生啊,知道这个道理。李奔不客气地说。
睡眠好才有益健康。医生又喋喋不休地往催眠上扯。
死魂灵似乎对他的喧宾夺主也有些不耐烦了。他敲敲桌子,怪模怪样地说:下面,我们要进行一个小游戏。很刺激,很有趣。
他招招手,喊来个服务员,小声说了几句。服务员随即离去。不大一会工夫,过来三名服务员,每人抱着一摞假面具。还有一名服务员捧着一面红鼓。服务员放下面具,随后离去。抱鼓的服务员仍然站在包间里。
这个游戏,在我们的版面上也介绍过了,是我们聚会活动的一个重要内容。他停止了说话,故作神秘地环视一圈:大家说,叫什么?
击鼓传令!风筝协会的和职校的两个女孩同时叫了出来。
恭喜你,答对了。
死魂灵慢慢掏出一张纸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展示给大家看。
看见了吗?挂在风筝上的招魂令。这种纸比下午用的那种要轻的多,它就是我们幽灵世界里的招魂令。谁拥有它,谁就是我们世界的最高主人。
我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那就是越是恐怖的,越是真实的。越是鬼怪的,越是刺激的。
在戴上我们的假面之前,让我们由招魂令来作出选择,谁是我们今晚的幽灵主人!
这是一个古怪而有些想象力的仪式。李奔记得在那个网站上的确介绍了仪式的做法。幽魂聚会,不能是孤魂野鬼,那么,就由冥冥天意作出决定,定出魂灵的主人。当招魂令被吹上天,落下来,落在谁身上,谁就是今晚的幽灵主人。他或她享有选择谁做舞伴的权力,还可以在接下来的鬼故事比赛中,决定“鬼”们的命运。放逐、投胎、打入地狱,或是超生。鬼的世界里也逃脱不了权力关系。
仪式就要开始了。
死魂灵站起身来,他举起了手。其他十二个人按照指令,双手交叠,脸朝下趴在桌面上。静寂。
死魂灵另一只手按着包间里吊灯的开关,半截脸掩在灯罩后面,形同钟馗。他高喊一声:预备。
趴着的人俯首不动。
鼓点敲起来了。
咚、咚、咚。
灯灭了。
噗地一声。
死魂灵吹出了一口气。手中的那片纸儿在黑暗中向上飞去。
噗噗。趴着的人纷纷地抬起头来,向空中用力地吹。
谁也不知道,此刻纸条正飞到了哪里。
咚咚咚。鼓声急促。
停!一声喊。灯亮了。服务员举着鼓槌不动。
人人都仰着脸看,头扭来扭去。那张纸条正随着气流慢慢下降,悠悠的飞到了李奔的侧上方,李奔正眼巴巴地看着它,纸条竟忽然一荡,无声地落在了对面的卢苇身上。
出了鬼了。谁也没吹啊。李奔发呆。
哗哗鼓掌,还有人拍桌子。
你就是今晚的幽灵主人!
死魂灵激动地咧开嘴巴。他从身后捧出一只面具,双手递给了卢苇。卢苇接过,忍住笑戴上脸去。她环视了四周一眼,高贵又诡秘。李奔惊住了:埃及艳后假面具。
烟火四起。
18、舞会
假面舞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错乱、意淫。悬疑、迷离。
你看见的脸不是真实的脸,你搂着的人可能和你同性。你想象中的美女可能是位四十多岁的黄脸婆,你冲着别人微笑,可是谁也不理你。最关键的问题是:你不知道,在别人的眼中,你到底是谁?你无法让别人知道你就是你。你丢失了。
假面舞会,一个放纵的最好借口,一个意淫的最好的氛围。一个平日里当正人君子,此时做堕落之徒的最好时机。
音乐响起来了,是《梁祝》。碧草青青蝶双飞。酒吧里的客人开始纷纷起身,喧笑声里,红男绿女眨眼间换上了各种面具。欢场里的男女,面容其实都是一样的。要么是灯光下的昏黄,要么是暗影里的惨白。可是戴上假面具以后,大厅里的脸庞却显得更加丰富多彩,更加富有生机和想象力。咧着嘴巴笑着的猪八戒,傻傻地瞪着眼睛的小熊猫,吐着舌头的大灰狼,嘴唇滴血的吸血鬼。一蹦一跳的骷髅头,憨态可掬的大阿福。忽然换了人间。这样看来,假面有时候比真面更有趣。
李奔一边往脸上戴张飞的面具,一边注意卢苇的位置。医生打仗似的套上个什么明星的面具后,抢先作了个请的姿势,把她带到了舞池里。李奔目不转睛地望着,可是,埃及艳后始终笑眼如醉,双唇微张,不变的妖媚、迷离。李奔一点也看不出卢苇面具下到底是什么表情。
他索性坐下来,慢慢观察。假面舞会对他来说其实是受罪,他已经化装了个假面了,假发套有些紧,勒得他苦不堪言。往眼角牵拉的脸皮也让他的肌肉有些发僵和痉挛。更难受的是,他还不得不用假声说话,惟恐露馅。再戴上个假面具,他不知道最后会不会毁了自己这张脸。
金庸在《天龙八部》里绝对是瞎吹。那个阿朱所谓的易容术被吹得神乎其神,那么漂亮柔弱的女孩一会扮成老太太,一会又成了大男人,还能扮成北方汉子乔峰的样子,现在看来是天大的笑话。仅仅半天,李奔装个粗俗男人就累成这样,阿朱柔嫩的皮肤怎么受得了?
李奔端起一杯可乐,刚送到嘴边,却又好笑地放了回去。嘴巴在面具里。他看看周围的人,刚才还矜持着的那群聚会的人此刻已纷纷男女搭配。死魂灵戴了个骇人的白骨精的假面,搂着个小白兔飞到了舞池里。风筝协会的那位老实地戴着个蝴蝶风筝,还在舞池里寻找目标。李奔记得胖子好像戴着个牛魔王的假面,此刻不知道他旋到了哪里。那对学生情侣躲在一个角落里。从个头上判断,戴鸭子面具的是女孩,戴大象的是男孩。女孩似乎想往李奔这里看,男孩却推了她一下,搂过女孩的身子,背向自己。
座位上就剩下了自己。他打定主意不跳舞,牢牢盯着卢苇,特别是和卢苇跳舞的人,只要有一丝异常,他就立刻冲上去。
他没有忘记自己来的目的,曾经有一个女孩就倒在这里。
卢苇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一定要弄明白这个秘密。
《梁祝》结束,DVD里忽然换了一首天王杰克逊的MTV。这是一张非常老的音乐碟片了,李奔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看过,不知道现在怎么又重见天日。这张盘给李奔的感觉是相当怪异,不是因为歌曲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是画面的感觉有些恐怖和神秘。
虽然感觉不爽,但是李奔还是忍不住去看屏幕上的画面。即使是厌恶的东西,人是不是仍有再看一遍的心理需求?
一度熟悉的画面再次出现,只是画面更加刺目,特别是在迷离的酒吧里。
画面:
夜晚,路灯,马路。青灰色。
高楼沉默,寂静无人。如二战时被屠杀一遍后的空城。
静音。
远景:暗红的天空。
拉近。狭长的街道,空。
马路中间一只窨井盖。特写。
黑色的窨井盖微微颤动。向上隆起,停止,又一丝丝向一边移动。窨井盖慢慢移动,露出了一条缝隙。缝隙越来越大,逐渐变成半个黑洞。仍然是死寂。
一只手!一只骷髅手从黑洞里伸了出来。骷髅手颤抖着,摸索着,越伸越长,抓住了洞外的土。窨井盖再度颤动,向另一侧快速移动,整个洞口完全露了出来。又一只手。一只骷髅手伸出洞口,攀住了洞口外的土。灰白色的骷髅双手极力向前爬动,随即,一只长发脑袋冒了出来,接着是半只身子,整个身体,衣服破烂,全都爬出了洞口。他慢慢回头,面对画面。面如死灰,毫无表情,双眼只有眼白,没有完整的嘴巴和鼻梁。一具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僵尸。
僵尸弓着腰,一步步向街心走去。
镜头拉远,全景。整个马路收在眼中。无数的窨井盖都在颤动,都在移位,许多手绝望地伸出来,无数的僵尸从窨井洞口爬出,直立起身子,无声地在马路上行走。黑压压的僵尸从窨井里,从停在路边的汽车里,从垃圾箱里纷纷爬出。男人、小孩、老人、妇女,面无表情、衣衫褴褛,如集中营里的囚犯,如坟墓中刚刚挖出的尸体。他们从不同的方向,摇晃着,走向街心。
街心,站立着一个黑发黑衣的人。他双手高举,背向画面。
僵尸逐渐逼近,将他围成一个圆心。僵尸们伸出干枯的手,伸向他。
音乐大作!
轰鸣声中,黑衣人猛然转身,伴随着激烈的节奏,身体剧烈扭动,一段强劲的舞蹈。
刚才还缓慢行动的僵尸们瞬间活力四射,无数的人随着动作摇摆,疯狂地舞蹈。
杰克逊特有的嗓音猛然爆发出来。声嘶力竭,但让人战栗。
李奔紧张地盯着画面,他感到口有些干燥。他至今仍承认,这是他看到的最令人难忘的MTV画面。无论什么美女、风光,都替代不掉这种印象。太怪异了。
许多杰克逊迷们开始欢呼,舞池里人影狂乱。各种假面摇曳漂浮,形同鬼魅。
灯光已经暗得不能再暗。
李奔把目光从屏幕上拉回,他猛然意识到,卢苇跑出了他的视野。他立刻集中注意力,一对对地搜索。到处都是模糊的人,模糊的假面,埃及艳后的假面真的不见了。
19、变脸
李奔猛地站起身来。他避开沙发,推开不断旋转来的人,靠近舞池去仔细地搜寻。医生还在,戴着牛魔王面具的胖子也在,白骨精面具也在。那对学生也在,就是不见了卢苇。
她到哪里去了?难道出了意外?自己为什么会走神呢!李奔自责起来。他不住地提醒自己,冷静点,再找找。他又绕到对面,几乎是靠近了客人们的脸查看,有几个人对他表示了不满,一个“布什”还冲他挥了挥拳头。仍然没有。
他又到各个黑暗的角落,到那三个空的小包间里去搜寻,仍然不见。
难道她提前走了?
李奔急出了一身汗,前功尽弃!他懊恼地回到原来的座位处,猛地捶了一下拳头。他忽然想起来,拨她的手机!如果她在大厅里,手机背景一定很嘈杂,如果不在,就以问候的名义问她在哪里。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就在这间房间里。
李奔飞快地掏出手机,拨起号来。一只耳朵贴着手机,另一只耳朵留心大厅,高度警觉地倾听什么地方发出手机铃声。
你所拨打的手机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
通话?和谁通话?
这样看来,卢苇并没有出现意外。李奔的心放了下来。
他再拨,仍在通话中。他四处看,查看舞池里、沙发上有没有正在通话的人。有一个人边走边接电话,可那,是个矮胖子。
或许她在给自己打电话?两人恰好撞在一条线路上。
李奔停止拨号。或许,她的电话会马上打过来。可是没有。只有杰克逊怪诞的歌声。
李奔抹了一下头上的汗水,再拨。通了!他赶紧把手机靠近耳朵边,三声长长的嘟嘟声,突然挂断了。李奔再拨,无法接通。他疑惑地再拨。
你所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李奔简直要发疯了。拨了几遍后,他放弃了。握着手机,他第一次对现代通讯工具产生了无力感。当信号无法接通的时候,任何花哨的工具都是废铁皮。
他想了想,按动按键,发了一条信息: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关机?
但愿她能看到信息。盯着屏幕上那个颤动的电波信号,李奔默默地祈祷。
他失望地叹口气,往后倚倒在沙发里。卢苇失踪了,他还有心思去盯谁?下一步怎么办?他几乎没了主意。
他意识到有个人在注视着自己。他感觉到,这个人已经观察他好长时间了。他转过头去,不错,那人就在左侧,一张靠近吧台的沙发里。那人戴着一张古典女孩的面具。是谁呢?由于脑袋发涨,他一时没想起来。
看到李奔的脸,那人竟然站起身来,向他走来。古典美女微笑着,妩媚而秀气。
李奔绷紧了神经。美女微笑着,伸出手来,是个女孩的手。
跳个舞吧?
是那个模特!李奔忽然想起来了。刚才那个模特的确是挑了个古典女孩的面具。舞会开始的时候,李奔没有留心她到哪里去了,也没觉察到她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的附近。
李奔在飞快地想拒绝的理由。比如肚子不舒服,累了等等。
一晚上都没跳舞啊。这么清高?模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啊,不不,不是。李奔提高了警惕。
那是在等人?模特仍然看着他,而且伸着手。
李奔只好站起身来。等人?呵呵,没人可等。
那就是找人了?找到了吗?模特似乎是自言自语。
她知道我在找人?她到底是谁?舞厅灯光班驳流离,看不出她面具下的表情。
李奔再次打量了舞池一次,确信仍没看见卢苇。他想了想,牵起模特的手,向舞池走去。或许,从她身上,能得到些线索?
他的脚步忽然停住了。借着比舞厅里亮些的廊灯,李奔瞥见斜对面的女洗手间里走出来两个戴假面的人。一位是小白兔,一位就是埃及艳后。卢苇。李奔心里忽然一阵狂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卢苇,就像怕她从眼前再次消失一样。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刻,他深深认识到,他爱她。所以他关心她。真正的爱,不会是在春风拂面的时候,而是往往发生在急风暴雨里。比如今晚,比如现在。
他应该想到,她或许去了洗手间。可是,由于对危险的警觉,由于两个多月以来高度的紧张和疑虑,他对任何事情,只会往最危险的地方想,只会做线形思维,但结果却是忽略了常识。人会去洗手间,尤其是女人,那里是她们补妆的最方便之地。
她没事。李奔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感觉脚步轻快起来,一转脸,古典美女正注视着他。美女的面具下,是一个听不出感情色彩的声音:看到了谁?
这个女孩竟然能看透自己的心思?李奔忽然又感到了一丝寒意。他托起模特的手,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但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不能确定,她是不是一条美女蛇。他还真不敢把她搂在怀里。
卢苇和小白兔并肩走进了舞池里。刚刚走到沙发旁的胖子一把放下半杯饮料,抓起牛魔王面具扣上脸,连推带搡地挤了上去。胖子张开牛魔王般的双臂,连搂带抱似的把埃及艳后拉在了怀里。这个胖子真是个爱吃豆腐的色中饿鬼。
李奔不动声色地旋转,慢慢向胖子的位置靠去。模特随着他的步子,也移了过去。
胖子虽然肥壮,但跳起舞来却相当卖力。他夸张地撅着屁股,摇摆着脑袋和身体。埃及艳后似乎也被他的激情感染了,扭动身体,仿佛在微微喘气。在几个贴面的动作中,李奔真实地看到,胖子紧紧地把她拉在怀里,另一只手在她的臀部摸来摸去。埃及艳后只是扭了几下,并没有过多挣扎。李奔醋意大发,烈焰升腾。他猛地大动作转身,直插过去。模特被他牵带的一个踉跄,差点闪了出去。好在模特急收身,竟然紧紧地跟了上来。李奔顾不上向模特道歉,他用余光瞥着胖子,慢慢转到他的背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做了一个踢腿的动作,狠狠地用脚跟踢去。一声惨叫,胖子差点单腿跪地。等他回过头来,李奔早已经旋转开去。
胖子歪着脑袋对着身边的人看来看去,嘴里骂骂咧咧。无奈太黑,他实在找不到发动这次袭击的目标,只好自认倒霉。李奔看见他的脚步已经明显不如刚才欢快,差点笑出声来。
技术不错啊。模特忽然冷冷地说。
啊?实在对不起,我跳舞的技术太差,差点摔着你。
不,我是说你的演技不错。别客气。
她分明是在讥讽。为什么?由她去。反正卢苇回来了,老子还不想和你跳了。
大概扭了脚了。能不能休息一下?李奔开始撒谎。
好啊。你是应该好好休息。模特放开他,似乎是宽赦一样。李奔逃也似回到了沙发里。这个女人真是古怪离奇。他不由嘀咕。
他继续盯着卢苇,盯着埃及面具。他这次实在不敢马虎了。胖子仍然搂着她在跳,奇怪的是,卢苇也竟然像吃了摇头丸一样兴奋。她甩头、摇肩、扭臀、抬腿,动作放肆大胆,连李奔都暗暗惊奇。这就是假面的力量?这就是青春的激情?这就是力比多的释放?和她比,李奔感觉到自己老了,也沧桑了。爱一个女孩,要给她力量。我拿什么奉献给你,卢苇?
胖子开始明显力不从心了,他拉开了衣服领子,呼呼喘气。后来,他终于举手告饶了。李奔站起身来,走了过去。卢苇是他的,他要好好地陪她跳个舞。亲爱的,让我陪你跳个舞吧!虽然你现在不知道我是谁。当有一天你知道的时候,你会不会感到很惊奇?
李奔为自己的想法而激动。他压住起伏的心绪,缓缓地走了过去,走到了埃及艳后的面前。小姐,请你跳个舞?
他优雅地一侧身,彬彬有礼。
我太累了。实在对不起啊。
李奔一愣。声音不熟悉。
下一曲吧?谢谢你。
埃及艳后解下了面具,甩甩头发。她看到邀请者仍然呆立不动,笑了笑,转身离去。
李奔真的呆住了。面具后的人不是卢苇!
变故突然,李奔好长时间还呆立在原地。
面具后的人是职业学校的那个大眼睛女孩。
一种虚幻的感觉向他压来,这难道是冥冥中神秘力量安排的游戏?他茫然四顾,舞池里人影散乱,疯狂过后,红男绿女们正逐渐散去,喝茶休息。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他看见了那只小白兔面具。她和埃及艳后一起进场的,此刻,她正坐在大厅后部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李奔不再犹豫,他大步向她走去。他要亲眼看看,她就是卢苇。他在心里默念:卢苇!卢苇!
他当然没有注意到,那对大学生恋人和酒吧老板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老板趴在吧台上,显得饶有兴趣。
穿过了舞池后,李奔开始放慢了步伐。他看到,在小白兔的后面,坐着那个古典美女,也就是模特。古典美女的眼睛正无声地看着自己。模特举着杯子,翘着腿。真是一个古怪的夜晚,古怪的人。李奔心里暗暗嘀咕,这个模特怎么老像个幽灵似的跟着自己?
小白兔也发现了他在走近,小白兔抬起头,望着他。李奔走过去,在她的对面坐了下去。他欠欠身子,低声说:你今晚的舞跳得很漂亮,可惜没机会邀请你。
小白兔没有说话,她在想什么?
还有下一场舞吗?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李奔继续问。
舞会结束了。她说。
李奔心往下沉,他已经发现了怪异。
我们其实刚刚跳过了。不是没有机会。
小白兔缓缓解下面具。天啊,怎么会是那个模特!
李奔猛地回头,冲着戴古典美女面具的那个位置看去。那人的面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解下了。那才是卢苇。
一个骗局。是谁导演了这个骗局?
他脑袋开始发昏,他盯着卢苇,慢慢对细节进行拼接和回忆。
舞会开始的时候,卢苇戴的是埃及艳后的面具,这是他亲眼看见的。在跳舞的过程中,他一直盯着她,但由于疏忽,她失踪了一会。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埃及艳后和小白兔中肯定有一个是卢苇。当然,埃及艳后已经被证明不是她,那么,小白兔必是她无疑。在这个时候,模特一直在和李奔跳舞,因此,模特的古典美女面具还没有和小白兔面具发生调换。当李奔只顾盯着那个埃及艳后,也就是假卢苇的时候,小白兔和古典美女又互换了面具。这一再让李奔产生错觉,背后操纵的到底是谁?他或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样做?
第一次互换面具,一定是发生在洗手间里。作为今晚的幽灵主人,卢苇大概是不胜邀舞者的麻烦,才在洗手间里与职业学校的女孩换了面具。那个女孩年轻而有虚荣心,当一回晚会的主人自然开心愿意。从她后来的表现也可以看出来。
第二次互换面具,应该发生在李奔盯着那个假卢苇的时候。但是,是卢苇,还是模特主动提出换面具的呢?目的又是什么呢?难道是卢苇察觉到了李奔的身份?为了躲避他,才这么做?还是模特另有动机,主动和卢苇换了面具?李奔百思不解。
还有,换面具的这段时间里,卢苇在做什么?她在给谁打电话?
20、说鬼
这是我们今晚的最后一项活动。活动结束后,大家就可以回客栈休息。
夜里十点整,死魂灵站在民国老街祠堂的门口,高声宣布。
从喧哗的酒吧里出来,这十三个人一下子被抛到了空旷幽深的祠堂广场上。
暗黑的广场上,几盏地灯从草丛中射出来,惨绿色的灯光映在植物上,形同海中的绿色怪兽。白天看似熟悉的东西,到了夜晚竟然失去了本来的样子。祠堂如同一条吊起来的黑色鲨鱼,隐隐地直立在惨绿光雾的后面。
靠近祠堂门口的广场上,这群人围坐在了一起。男人手里抓着啤酒罐,女孩们带着小吃和饮料。
谁要是胆小谁就回去,现在还来得及。死魂灵诡秘地说。
不就是讲故事嘛,还能吓死人啊?风筝表现出大无畏的样子。
上次就有个网友啊,他也来参加讲故事比赛。哪里知道,讲着讲着,他忽然不说话了。大家抬头一看,好奇怪啊。咦,这个人怎么只剩了半截脖子?再一看啊,他脑袋没了。胖子压低着嗓子说。
坐在后面的几个女孩啊地大叫着,毛骨悚然地往圈子里靠近。胖子说得太可怕。
鬼要找也找你这样的,块头大,一顿吃不完,还能储藏着。医生又和他较上了。
医生就是杀人犯,合法杀人。胖子还击了。
大家不要吵,祠堂里的鬼也会笑话你们的。死魂灵说话了。
鬼故事大赛是我们今晚活动最刺激的一个部分。如果你有恐怖的故事,讲出来和大家分享,我们的口号是有了心跳你就尖叫!另外补充一句:吓死人不偿命!
扑棱棱一声响,树梢间飞起了一只黑影。正想发笑的人可真吓了一跳。随即,两声沙哑的叫声在祠堂顶上响了起来——哑哑。
猫头鹰。大家别怕,开始吧。按照坐次来。乖乖鬼,你讲第一个。
乖乖鬼是个害羞的女孩,她看了看四周,小声说:这故事是从网上看到的,我觉得蛮可怕的。吓着你们可别怪我。
说是从前有一对男女,男的某天要和女的分手,女的十分伤心,结果跳楼自杀了,自杀之前,女的发誓说:我死后一定会找你的。
男的十分害怕,便跑去寻求道士的帮助。
道士算了一通说:在她去世的第三周晚上会来找你,你一定要躲在床底下,千万别动。
那天晚上他躲在了床底下。
风呼呼在吹,门吱呀开了,咚咚……。一声声古怪的声响进了房间里来。
男的吓得全身哆嗦,紧闭着双眼,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女的嘿嘿笑着说了话:我已经看见你了。
男的心里纳闷:我躲在床底下,她怎么会看见?他睁开眼:啊地惨叫了一声。
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死在了床底下。
为什么呢?风筝好奇地问。
因为:女的是头朝下跳的楼。成了鬼后,也是头朝下。
啊!好可怕。好几个人惊叫起来。
下面我来点评。这个故事总体上讲还算可怕,好就好在想象力很丰富。不过网上贴过了。死魂灵呵呵一笑,通过,85分,下一个。
下一个是矿业大学的男学生,他苏北口音很重,嗡嗡地说:我不会编故事,还是从网上下吧。这一个是十大网络恐怖故事里的一个,大家可能都听说过?
有人喊,听过了。有的说,版本不一样。死魂灵摆摆手,你先说吧,但是要有你自己的东西。男学生就讲起来了。这个故事叫“你相信谁?”。
有一年,一对情侣参加了一个登山运动。在一个暴风雨的天气里去攀登雪山。天气非常恶劣,女孩子就劝大家等天晴了再说。可是几个男人不听,于是就留下那个女的看守营地,男人们出发了。
可是三天过去了,男人们没有回来。
女孩担心,可是还是乐观地想,可能是天气耽误了。
她焦急地等啊等啊,终于,到了第七天,一群男人回来了,他们像刚从雪堆里爬出来,疲惫不堪,红着眼睛,四肢僵硬。可是,人群里没有她的男朋友!
他们告诉他,在登山的第一天,她的男朋友就死于雪崩。
他们把她围成了一个圈,静静地过夜。可是刚到十二点时,她的男朋友突然出现了,他浑身是血,拉起她就往外跑。
女孩惊恐地极力挣扎,这时候男朋友告诉她:登山的第一天里,发生了雪崩,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
你相信谁?
那个女孩还不吓死啊!李奔呵呵笑了。
这个故事可能大家都看过的,其实这是一种在恐怖氛围上取胜的故事。它一般把人物放在荒凉的大自然环境里,发生的事件大多都很极端,结果就让人物的心理达到了忍受的极限。杰克·伦敦写小说就擅长编这种故事。男学生补充说。
说的不错,也算你通过。80分。下一个。
我来我来!胖子主动请缨:我讲一个厕所的故事。
有一个深夜,学校宿舍里的学生去上厕所。他刚走进洗手间,忽然听到从一个格子间里传来“给我纸”的声音。他虽然觉得好奇怪,上厕所哪有不带纸的,但是,他还是拉开了门,打算递张手纸给那人。当他刚一拉开门,却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冲他张开了嘴巴。那个死人一样的血人狞笑着说:不要纸!要你死!然后,一把拉住学生的头发,把人拉进便器之中……
不好,不吓人!医生反对。便器怎么能装得下一个大活人?不合情理。
有点恶心,像香港周星驰的那种,什么下流恶心弄什么。模特也说。
呵呵,要说恶心,他的这个厕所故事还算干净的了。我给你们讲一个才恶心呢。死魂灵忍不住了:我这是个片段,是从恐怖小说家本特利·利特的小说《梦魇》那里看到的。讲的是小镇上的一个男人开车出去的路上突然失踪了,有一天,他的女儿吉尼经过一个路边的砖房厕所时,进去方便时发现的情景。
这是一个简易的便槽,下面,就是黑洞洞的粪池。
吉尼刚在便槽上蹲下,听到了咕咚的一声。好像是冒泡泡的声音。她感到十分恶心。
又是一声,她低头朝后面看去,似乎看到了一只白色的东西从深黑的池里子里游了过去。
她觉得好奇,俯下去仔细地再看。突然,她看见父亲出现在里面,对她瞪着眼,又从脏水里游走了。
这不是真的。她强迫自己向里看去。爸爸,她小心翼翼地喊道。粪池里没有什么动静。她又大声喊道:爸爸!
父亲把头从粪池里探出来,满脸灰白,对她龇牙咧嘴地笑着。父亲看着她,粪便从他那突出的额头上滴落下来。咧开的嘴角流出了脏兮兮的污水。别过来!他嘶哑着嗓子说。
吉尼还要再喊,一只粘满粪便的手突然从便槽的底下伸了上来。
吉尼昏倒了。
恶心死了,太可怕。别讲了!
死魂灵还没复述完,人群里一片作呕声。
失踪的人为什么会到了粪池里?李奔问。这不合恐怖的逻辑。
正是因为恐怖,才改变了正常人的生活方式。小说里告诉我们,这个男人在路上看见了可怕的吸血鬼,目睹了吸血鬼吸血的恐怖场景,由于极度恐惧和震惊,导致他的心理屏障被彻底摧毁了。因为刺激大到了正常人无法接受的程度,他就经历了一种可是说是人格再塑造的过程。在他的心理逻辑里,他认为自己是一只蛆虫,就应该生活在粪池里。
这种解释是有根据的,医学和心理学上称这种裂变叫美杜莎综合征。医生补充说。
40分!卢苇斩钉截铁地说,复述40分,内容10分。但是,因为太恶心,再扣10分。
21、十诫
死魂灵的故事被PASS掉,大家呵呵笑,催着下一个人快点讲。下一个是博物馆员子不语。
他望着天空,似乎在沉思,过了一会,他说话了。鬼故事我不会,我还是讲点科学的故事吧。
恐怖世界不要科学。胖子得意洋洋地说。
是吗?那么,我问你,你知道达尔文是怎么死的吗?
达尔文?老死的?病死的?胖子不耐烦。看来他不喜欢绕圈子。
达尔文死于一种能在黑夜中潜行,刺穿熟睡者的皮肤,偷取血液的神秘虫子。
是蚊子?胖子自信地说。
不是,是另一种吸血的虫子。我要讲的就是暗黑世界里的吸血鬼,昆虫。
第一个,就是侵扰锥猎蝽。
侵扰锥猎蝽能无声无息地潜入血液中,它可以在人体内寄生数十年,使器官逐渐衰弱,直到崩溃。生物学家查尔斯·达尔文就曾被侵扰锥猎蝽咬伤,有些人相信他就是死于南美洲锥虫病。
侵扰锥猎蝽可以狂吸二百微升血。进食使它们的胃部膨胀,可容纳相当于三倍体重的血液。不过,它们进食之后的行为,才是传播疾病的真正原因——排便。这种虫子的排泄物中感染了寄生虫。搔痒时,这些寄生虫便会进入伤口——引发南美洲锥虫病。
第二种是跳蚤。不可思议的是,这种小虫子号称地球上最强壮的吸血虫。
跳蚤曾经是可以飞行的,至少它们的祖先会飞。后来它们失去了这种能力。现在收缩曾用于飞行的肌肉,它们就会高高跳起。它们的跳跃就像火箭发射,能以一百五十倍重力加速度的冲力把自己射向受害者。
第三种,蜱。传播疾病的能力排名世界第二。
跳蚤非常强壮,但真正可以钻入皮肤内的吸血虫是蜱。这是我们所知道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虫子,被它咬住,就很难摆脱了。蜱身上皮革般的皮肤有许多褶皱,以便在吸血时膨胀。蜱不只是令人讨厌。它们传播疾病的能力排名世界第二。它们传播莱姆症,症状有明显的红疹、麻痹和致命的高烧。蜱将疾病从野生动物的身上直接传染给我们。
蜱的口器能刺穿皮肤,吸取皮下的血液,而且紧咬着不松口,就像两片相互错开、有锯齿的刀片,蜱的口器能轻松地割开软组织。由于有向后的倒钩,蜱能牢牢地嵌在宿主身上。我们就这样黏在一起,直到它吃饱喝足为止。
第四种是蛆,它竟能在肌肉中任意穿行。
有的蛆吃死尸。有的蛆只吃鲜肉。有一种蛆,则出现在让人难受的地方,它们能在肌肉中穿行。
人肤蝇的幼虫——蛆,简直就是一部进食机器。身体前端的钩子带动它们在肌肉中穿行。它们用尾端呼吸,因此可以一头扎进食物中狂吃。
成熟的人肤蝇母蝇会将卵运送到一个被它相中的动物身上。体温使卵孵化成蛆,蛆迅速钻入体内,在体内发育数个月后活生生地爬出来。
这种蛆入侵松鼠、牛、猴子,甚至人类。入侵者在体内待好几个月,鲜肉把它们喂得膘肥体壮。它们顽强地盘踞在宿主体内。它们背上的刺,刺穿肌肉组织,还用钩子把自己固定在组织内。有时,这种蛆甚至可以入侵到眼睛周围柔软的肌肉,要清除它们相当困难。
至于水蛭和蚊子,我们对它们更是熟悉了。
子不语还没有介绍完,听的人们已经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特别是当他说到蛆时,好多人都毛骨悚然。
别讲了!死魂灵打断他,吸着凉气说:还没听完呢,就浑身痒痒。你这听起来科学,想起来恐怖。打85分。
轮到女模特了。她甩了一下头发,低声说:我没那么多的好故事,不过我觉得,好的恐怖故事应该有推理的趣味。你想想啊,在科学这么发达的今天,你老是说有鬼啊怪的,谁会相信呢?
故事我一定会讲的,但不是现在就讲,我会在时机成熟的时候,讲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你是想一鸣惊人啊?死魂灵笑笑。你先好好准备,我们现在听下一个来说。卢苇小姐,轮到你了。
22、如花
卢苇出人意料地站了起来,她走到了场地的中央。刚才,大家讲的故事都很可怕,可是,离我们又很遥远。下面,我讲一个祠堂的故事,它就发生在我们的身边。我希望大家能用心地听着。
祠堂?许多人惊讶地看看,又扭头看看身后黑暗的祠堂。
卢苇忽然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小音箱来,她又掏出一个小物件,摊开在手掌心里。是一个精致的MP3。她按下了开关。
一个声音沙哑的女人忽然咳嗽了一声,低沉地讲了起来。
她的嗓音就像从水下发出来,软而无力,却又摄人灵魂。
很久很久以前,或许就是明朝年间吧。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明朝初年,那个时候,南京还是大明朝的皇城。夫子庙繁华似锦,秦淮河垂柳如烟。多少楼台浮在烟雨中哪。
就在皇城东御道街附近的一条老街里,住着一户张姓人家。这户人家生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取名如花。
如花有着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她皮肤白嫩,十指纤纤。她走起路来,真的像烟一样轻柔,像花一样盈盈。如花只要轻轻一笑,就连最调皮的孩子都会停止哭闹,跑过去偎依在她的身旁。
在这条街道的另一端,也有一户人家,他们有个儿子,小名叫入画。入画和如花同龄,他们从小玩到大,可谓青梅竹马。随着年龄渐渐增长,两人就无法再相守在一起了。可是入画对如花的相思之情却更加强烈。如花的一颦一笑,都让他魂牵梦绕。
为了表达渴慕之心,他特意在书房里写下一副对联:如花入画,似水斯情。对联传到如花的闺房中,如花看后怅然感叹。她凝思一会,提笔写下了这样两行字:斯情似水有穷尽,如花入画待开时。两人已经暗结婚约。
变故发生在如花十四岁那年的春天。
那年三月里的一天,草长莺飞,踏青时节。如花和丫鬟一起去郊外放风筝。看着风筝在天上飞,她们非常开心。如花忽然感叹:如果自己能够像风筝一样,在天上飞翔,那会多么美好啊。丫鬟就把如花的名字写在纸片上,然后借助风力,串在风筝线上,吹到天空上去。纸片带着弦音飞去,终于飘扬在高天的风筝上。
就在这时候,打猎归来的恶少高衙内看见了漂亮的如花。为了调戏如花,他张弓搭箭,向天上的风筝射去。飞箭并没有射中风筝,却擦断了如花手中的风筝线,风筝顿时飞走了。
如花和丫鬟看着高衙内狂笑离去,她们庆幸躲过了纠缠。但是,一场飞来横祸正等着他们。
风筝飘飘荡荡,竟然落进了皇宫里。就在风筝落下的一刹那,皇宫养心殿的一角忽然坍塌了下来。响声惊天动地,几乎惊动了半个南京城。宫殿坍塌,必有妖孽!司天监来报:一只风筝落进皇宫。正在为争夺皇权明争暗斗的皇上一听,大为震怒,命人速速查拿妖孽。
卫士们在风筝上找到了一个名字“如花”。于是,各门张贴布告,全城开始搜捕叫“如花”的人。
闻听此讯,书生入画赶赴衙门,主动承认是自己放的风筝,请求朝廷治罪。地方官员正为此事发愁,立即将入画打入大牢,等候裁决。
然而,一天,大队官兵冲进了老街上如花的家里。他们抓走了如花,举报的人正是高衙内。
按照司天监的奏议,圣旨下:立即处死如花,但不许见血,否则不祥。入画犯欺君之罪,秋后问斩。
行刑当天,衙门在水西门外搭了一座高台,上面立了一具绞刑架。更残忍的是,衙门竟让入画在台下陪斩,亲眼目睹如花死去。
平时柔弱的如花竟然临死不惧,她望着围观的人们,大声说:苍天无眼,人世肮脏。我含冤死去,几百年后,会有人来为我复仇。苍天悠悠,为我作证!她忽然发丝飞扬,目光悲愤地说道:我看不到那一天了,如果谁能看到,就请在复仇的那天,为我放飞一只蝴蝶风筝。
在白绫套上她脖子的那一刻,她突然咬破舌头,喷血而死,鲜血飞扬,五步尽染。血溅白绫,鲜艳如花。
忽然风起云涌,大雨倾盆。人们听见她最后的一句话是:复仇者会随着血迹追寻到她的冤魂。
就在此刻,台下的入画猛然大叫一声,一头撞在城门旁的石柱子上。睁眼而死。
两家合葬了这对恋人。松柏交映,双鸟悲鸣。
如花复仇的话让衙门忐忑不安,为了安抚和镇压亡魂,朝廷在老街上建了一座祠堂,里面只树了一块石碑,写着“泰山石敢当”。
这是唯一一个不供佛像和祖先的祠堂。人们就称这条街道为死街。
人们说:祠堂里供奉着死街里的幽魂。
朝政更迭,风吹雨打,若干年后,祠堂衰败,前门大开。成了一座无门的祠堂。后世称为无门祠。
几百年间,战乱纷起。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一发炮弹击中了祠堂里的石碑。碎石粉末落满了街道。“泰山石敢当”化成了碎片。死街幽魂从此苏醒了。
你听到了她的喘息声吗?
咔的一声,声音消失了。
好长时间的沉默。李奔先是叹了口气说:这个故事太伤感了。
医生也点头:好像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不过他们是化蝶了,这里却成了恶鬼。
胖子小心翼翼地问:好像不是编的,祠堂里面真的有鬼啊?
这话说得好多人都不敢出声了。大家都偷眼看着身后,惟恐后面钻出来个什么怪物。
你们都没听过这个故事?卢苇有些奇怪。
还真没听过呢,下次挂到我们的版面上。死魂灵来了兴趣。你从哪里搞来的?蛮有意思的。
是一个朋友给我的。卢苇淡淡地说。似乎有些失望。李奔忽然察觉卢苇在东张西望,她在找什么呢?那个讲故事的女人又是谁呢?
医生打破了短暂的安静。下面该我了,他兴奋地说:我来讲一个催眠的故事。他故作玄虚地站了起来:讲故事之前,我先给大家演示一下催眠。有谁敢说能抗得住的,尽管过来。
这一下吊起了大家的兴趣。你推我,我推你,都要医生来施展魔法。最后职业学校的胖女孩勇敢地站出来了。她大大方方地往一块石板上一躺,说:你来吧!
这话很暧昧,大家哄地笑了。医生举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广场安静了下来。
医生伸出手,轻轻握着女孩的手,声音柔得像棉花糖一样:美女,请闭上眼。她轻轻地闭上眼睛。
他的另一只手像魔术师大卫·科波菲尔的手指一样拂过女孩的眼帘,女孩合上了眼睛。
现在,黑夜降临了。广场上是多么的安静啊。花儿,树林,全都安眠了。你也要很快地睡觉去。
医生喃喃自语,声音慢慢变得低沉,柔和。女孩似乎真的进入了被催眠状态。
大家屏住气,好奇地看着。
下面,请随我说:这里是多么安静啊!
女孩嘴唇翕动:这里是多么安静啊。
医生的声音放得更低了:我真的想好好地睡了。
大家看着女孩的嘴唇,静静地听着。
预料中的女声突然变成了男人的喝问:不睡觉?!干什么的?
这群正伸长了脖子的人被惊得魂飞魄散。
23、客栈
明朝客栈的幌子在风中飘荡。起风了。
两株人造大树兀立在客栈的大厅里,树下就是客栈的服务台。仿红木的台面上,一溜摆着几个大大小小的黑瓷酒坛,坛口蒙着红绸。两个身着明朝服装的女子坐在服务台的木头栅栏后面,一个看着门口的大街出神,另一个倚着身后的木头酒桶打盹。
十几盏大红灯笼悬挂在大厅里。
大厅的一面墙上,还挂着配刀和长剑。
好一个龙门客栈!
李奔踩着咯咯响的木头楼梯,禁不住说道。
到了这里的顾客,个个都恨不得化身为古代侠客。
胖子底气十足地说。他已经回到了经理的角色,重新换上了一套行头。滚绸的黑色上衣,灯笼裤子,头戴一块方巾,手中还挥着一把折扇。一副明朝员外的打扮。李奔看他摇摇摆摆的样子,整个一西门大官人。
网友们在祠堂那里轮流讲故事,到现在还意犹未尽,要不是卖风筝老头那一嗓子,大家估计能讲到十二点。
刚才,医生正在给女孩子做催眠的时候,卖风筝的老头突然走出祠堂,喊了一嗓子。当时把大家吓坏了,还以为女孩被催眠得人格分裂了呢。李奔一回头,正看见那个老头盯着自己。
你们——?老头认出来了,这群半夜喧哗的人正是下午买风筝的那帮人,他语气缓和了:早点休息吧。我正在睡觉,还以为广场上有人打架呢。
他嘟嘟囔囔,弓着背消失在了祠堂旁边的平房里。
医生接下去再也催不成眠了,他很是恼火。胖子就提议回去。结果一哄而散。
两个店小二趋身过来作揖,领着他们上了二楼。房间就在这里,大家晚上好好休息。如果需要按摩,请拨内线电话。胖子暧昧地笑着,作了个请的姿势。
李奔仔细留意房间的安排。除了胖子没有开房间外,他们一共十二个人,开了十间房。大学生恋人共住一间,职业学校来的三个女孩中,有两个共用一间。其余的每人一间。十间客房分单双号,分别位于走廊的两侧。李奔的房间211,恰好处在走廊的出口处,斜对着楼梯口。上下楼梯的人任何一个也逃不了他的眼睛。再往里是209,是风筝协会的那个瘦子。挨着瘦子的是207,是职业学校的一个女孩子,就是与卢苇互换面具,疯狂跳舞的那个大眼睛女孩。看来,这个女孩经济比较阔绰,不喜欢和另外两个女孩挤一个房间。女孩的隔壁,是205,里面住着白无常,就是那个医生。他大敞着门,在洗手间里哗哗地冲手,冲了好长时间。看来,医生的洁癖犯了。医生的隔壁,是203,里面是那两个职校女孩子。最后一间201,是那个模特。由于客栈的设计不是直线走向的,所以走廊有些弯曲,模特的那一间就隐在了走廊的尽头,被走廊的弧形遮住了。
李奔房间的对门212,是死魂灵。他一进房间,就把门紧紧关了起来。死魂灵的里面是208,里面住着那对学生恋人。他们进了房间,也赶紧关了门。李奔还听得见他们反锁的响动。再往里是206,是那个博物馆员,他的房间里倒是静悄悄的。接下去是204,这个房间里没有住人,是个空房间。最后一间是202,卢苇就住在里面。
李奔把房间的门敞开,他躺在床上,眼睛注意着门口。他看了看手机显示,五月十五日晚上十一点。
两个月的东奔西走,一整天的紧张和提心吊胆,往床上一躺,他顿时感到浑身发软,恨不得赶快睡去。可是他仍然不敢睡。直到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样的平静反倒让他感到不祥。如果说这次的行动是他一个人的杞人忧天,那么,他又怎么来解释晚上出现了那么多疑点?这些古怪的人们,难道只是性格上的差别?难道过了今晚,明天的太阳依然会照常升起,这帮人就会作鸟兽散?卢苇依然会平安地回到他的身边,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们依然会像两只快乐的虫子,在城市的街道里爬行,按时上下班?
李奔掏出一支烟,慢慢点上,他默默地吐出一口,心里想着:但愿。
电话铃突然响了。
由于猝不及防,李奔被它刺耳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听着它响了三下,拿了起来。喂。
你好。先生要服务吗?
服务?什么服务?他不动声色。
按摩啊,洗头啊。随你了。我们这里的小姐都是很漂亮的。
不要。李奔砰地挂掉了电话。
电话铃又响了。李奔瞟一眼,猛地拿起来,他刚想破口大骂,里面一个声音传来:打牌啊?哥们。
里面的人声音故意拉得很长,李奔还是听出来了。是那个医生。
打牌啊——听到这个声音,李奔忽然想起来看过的一部香港电影,里面讲的是鬼的故事。几个女学生跑到荒郊野外的一座公寓里打麻将,结果却遇到了鬼。那是一对母女,死前被香港的老公抛弃了。她们的爱好就是打麻将,每次出现的时候,那个老女人都会提着个灯笼,阴森森地拉长了声音喊:打麻将啊?打麻将啊?
这个医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刚才的鬼故事还没听够吗?
时间这么晚了,凑不起人吧?李奔皱眉说。
才十一点呢,反正明天没事。我们这里已经有三个人了。
医生看来是有备而来。
另外的两个是谁啊?
是美女。你来,还是我们过去?
卢苇?不可能。不能过去,不过了今晚,不能放松警惕。李奔故意打个哈欠说,困死了,实在不想动,你再找找别人看看。抱歉抱歉。
他把电话挂了。扔掉烟头,起身倒了杯水。仍然歪着头看着走廊。难道就这么看守一晚上?他忽然发起愁来。一晚上不关门,是不是有点发神经啊?
咚咚咚。敲门声忽然响起来。李奔抬头一看,医生正穿着拖鞋,站在门口。他嬉笑着,说:我们还是不请自来了。闲着也闲着,打牌吧?
两个女孩子从他后面冒了出来。她们娇声娇气地说:我们能进来吗?
李奔只好起身了。他说欢迎啊。美女都送上门了,还能不欢迎吗?
医生已经动手搬桌子了。两个职校的女孩你推我,我推你,欢笑着坐了下来。
李奔拉了把椅子,正对着房间门口,坐了下来。你们来的正好,正好借打牌消磨这剩下的时间。
医生在卡卡卡地洗牌。白皙的手指头相当灵活。两个女孩深情地看着那双手。女人对男人的手感兴趣。李奔记得在哪里读过这样的话。尤其是对修长白皙的手有好感,如果会抚摩的话,女人还会产生瞬间的性感。
不知道今晚,哪个女孩会成为医生这双手下的俘虏?李奔一副超然的样子,静观其变。
没找到其他人?李奔边摸牌边问。
找过了。死魂灵说睡觉了,模特那里不接,风筝说不会,博物馆员那个傻样子,我们又不想找他。
不是还有个卢苇吗?明朝少女啊。
医生撇撇嘴巴,什么明朝少女,高傲的跟个什么似的,我才不稀罕呢。哪里有我们这里两位美女漂亮!
他冲着两个女孩,天真地问:是吧?美女。
两个女孩都害羞似的回答:瞎说。
李奔就点点头。忽然,他从牌缝里朝房门口看去,他看到了一个女孩正站在那里。
24、夜袭
她是想走过去,还是只站在那里?
看她那犹豫的样子,不是想来看热闹的。
如果她从门口经过,下了楼梯,我该怎么办?跟上去。抛下这里的人?
李奔不动声色地盯着门口,大脑却在飞快地开动。
卢苇也看见了他的目光,她保持身形不动,一个正向前走的姿势。她或许没有料到,有一个房间竟然开着门,而门里面的人就是那个一直跟踪自己的人。而且,他还看到了自己。
隔壁209的房门忽然开了。瘦子风筝走了出来。好热闹啊。我也来看看。他笑呵呵地说。
出来得正是时候。
进来进来,床上坐。别围在门口,让警察当赌棍抓了啊。医生大叫着说。
李奔就看着卢苇。稍一犹豫,卢苇跟着风筝进了房间。卢苇在一个女孩的后面坐下来看牌。
好,这样倒好盯着了。李奔松了口气。
几个人玩的是炒地皮。桌面上的牌在一张张减少,人人都盯着手中的牌。最后医生夸张地叫了一声:呵呵,我收底。一张大鬼。
炒地皮和升级的打法很相似,但手法更加烦琐。还分为明炒暗炒两种,明炒的就是亮主的台上一家先放底牌,再由比他主牌大的一家PASS掉原主,收回底牌后重新放底,接下去再由其他大的一家重新炒。暗炒则是第一家亮主的时候,不翻开是什么主,如果第二家想炒,要么是比第一家的主大,要么,是有双王或者双红五的绝对把握。如果炒错了,上天入地。就是说,错的一家入地,退回到起点上去。这样的炒牌更惊险刺激。当然,炒牌的大小顺序是一样的,黑红梅方王红桃五。
他们玩的是暗炒,医生亮主,李奔炒底。李奔无声地把牌一张一张地扔到桌面上,又轻轻地压在一起。他动了动手指,卡地把牌面朝下,身子弓起。医生歪起脑袋想看看是什么牌,李奔已经用手掌把牌面合起来。
好。你的了。医生把放好的底牌推了过去。
李奔收起,飞快地插好牌,又放下了底牌。
一局开始了。
杀!李奔出牌的时候喊了一句。
卢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可惜李奔没有注意到。
医生打牌是个老手,李奔不知不觉间开始全心应对。
三局过去了。各有胜负。
李奔似乎瞥见卢苇换了一个姿势,她在偷偷看时间,还是看信息?
一声沉闷的响动突然回荡在走廊里。像一只重重的口袋被扔到了地上。
嗷——伴随着男人的一声叫喊。
怎么回事?打牌的人都住了手,抬头看着走廊。
蓬蓬蓬。打击的声音。似乎是从走廊深处哪个房间里传出。
风筝抢先奔出了房间。李奔也抓着牌跟了上去。他瞥见,卢苇也夹杂在向走廊里跑的人群里。
响声从模特的房间里传出。其他房间里被惊动的人们也围了过来。医生啪啪地拍门,有事吗?开门!
房间里一时间没了动静。
门外的人互相看看,风筝问:要不要踹开?
李奔说:再敲敲看。别弄错了。医生就蓬蓬地又敲起门来。开门开门!
门忽然开了。
模特冷冷地站在门口,她疑惑地问:有事吗?
啊。医生倒愣了一下:这里没发生什么事吧?我们听到了喊叫声。
模特扫视了大家一眼,说:没什么事情。谢谢啦。她想关门。
李奔却不给她机会,他存心报复她似的说:啊,房间里好像很乱啊。你看,窗户都开着呢。我帮你关上吧。模特想拦住他,结果医生反倒乘机挤进去了。他大叫一声说:哈!原来是你!
门口的人一齐伸头看去,只见客栈的那个胖子经理正仰躺在一把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头上的方巾歪戴着,双手拢在长长的滚绸袖子里,背在了身后。他的脸上,分明蹭掉了一块皮,疼得他龇牙咧嘴。看见门口围了这么多的人,胖子直噘嘴巴,大家看出来了。他的意思是:你们快走,别让我丢人现眼了。
模特抱着双臂,冷冷地又把挤进去的医生给堵了回去。看完了吗?该出去了吧?她那双眼那么尖利。
医生也禁不住有点哆嗦了。他溜了一眼胖子,关切地问:你们——你没事吧。
胖子咧着嘴巴,哼哼说:一点误会,误会。你们出去吧。别耽误人家休息。
大家互相看看,莫名其妙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的一张床上,显然踩上了脚印,留下了打斗的痕迹。砰地那声巨响,分明是胖子被摔翻在地。一名女子,能在狭窄的房间里将那么肥硕的胖子掀翻在地,除非她会柔道。
胖子怎么进了她的房间?他又有什么目的?
几个人站在走廊里,你看我,我看你。显然谁也不想多管闲事,都想赶快离去。然而,意想不到的另一件事情发生了。207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来人,快来人啊!
脚步杂乱,惊魂未定的这群人又一窝蜂地跑了过去。
25、车牌
207房间,房门大开。
刚才和李奔他们打牌的那名职校女孩正斜坐在床上,用力地摇晃床上的人。
小芙,你怎么了?小芙!小芙!
被叫作小芙的那个女孩微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胸口却在起伏不定。
李奔一眼认出来,这就是那个和卢苇换了埃及面具的女孩子,网名叫乖乖鬼。
快叫医生,医生。有人喊。
我来看看。我是医生。医生从后面挤了过来,他兴奋的开始喘气,拉开还在喊叫的那名女孩,俯下身去。他一只手摸着小芙的脉搏,一只手翻开她的眼皮。
没什么。可能受了点惊吓,昏迷过去了。拿点水来。
风筝递过来一杯凉开水。医生接过去,蘸了几滴滴在女孩的额头上,又用拇指掐了掐她的人中。
女孩叹了口气,颤微微地睁开眼。茫然的眼神看着天花板,又慢慢来回移动。忽然看见了众人的脸,她惊叫起来:啊!
别怕,是我们。死魂灵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他伸过脑袋来,安慰说。他是活动的召集人,出了事情,他可有责任。
女孩仍然很惊慌的样子,看到了两个女同伴也在,她的眼神和缓了好多。
另外一个职校的女孩被吓得哭了。她捂着嘴巴说:小芙,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女服务员。小芙努力地回忆着。
她轻轻敲门,我从猫眼里看了看,就开了门。门一开,我就让她进来了。可是,当我刚回到了床边时,忽然就昏倒了。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女孩很茫然的样子,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女服务员?什么样子的?李奔问。
就楼下的那样子的啊。好像穿了个紫色裙子吧。古装的。小芙无力地说。
紫衣!李奔心中一动。他下意识地去看小芙的手腕,赫然出现了一只针眼。
他抓起她的右手腕,低下头去:你的手腕怎么了?
小芙似乎不适应,吓得想抽回去。可是,当她顺着李奔的眼光,看见自己的手腕时,她不敢动了。她变了脸色,血!哪里来的血。
大家一齐看去,雪白的手腕上,冒出一只有些红肿的血点,上面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针眼!它终于出现了。李奔心跳加快起来。他嗅到了那个怪物的气味。
你确认进来的是个女的?李奔严肃地问。
小芙吓得只顾点头了。
好多人挤了进来,李奔觉得房间里有些憋气,他吸了口气。闻到了空气中有点怪怪的香气。一种类似于乙醚的香气。进来的人就是用这个迷倒小芙的,他推测。
医生开始认真查验那个出血的地方,他自言自语地说:好像是针孔。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怎么办。李奔慢慢退了出来,他在想,这群人里,谁最可疑呢?
卢苇!卢苇呢?他猛地惊醒过来。刚才杂乱中,他忘记了卢苇。现在,在这群人里面他没看到卢苇。难道她回房间去了?
他离开人群,大步向卢苇的房间跑去。经过模特的房间时,那间门仍然是关着的。他开始敲卢苇的门,蓬蓬蓬,蓬蓬蓬。没有人。一点动静都没有。
李奔开始紧张起来,要不要找服务员开门看看。
一个人突然从走廊一头走了出来。
不要敲了。她不在里面。
李奔转过头去,是模特。一身运动黑衣。
刚才在小芙的房间里,模特似乎也站在人群里留意观察,怎么这么快又跟到了这里。胖子难道还铐在房间里?
你知道她在哪里?李奔屏住气,他在盘算,真要动起手来,有没有把握打倒这个神秘的女子。
我建议你可以去祠堂那里看看。说不定可以碰见你想找的人。
模特又抱起了双臂,冷冷地看着他。
祠堂。打牌的时候,难道她就是想去那里?现在,正好趁乱溜了出去。
李奔不再多想,他放轻脚步,闪过207房间里的人们,快步走下了楼梯。
在门口,他停住脚步,问一个服务员,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牛仔裤的长发女孩走出去。服务员想了一下,指了指,正是祠堂的方位。
十一点二十分,马路上除了路灯,和偶尔飞驰而过的出租车,没有一个人影。
李奔穿过马路,急匆匆地往祠堂那里赶去。这么晚了,她会去找谁?
广场更加阴冷孤寂,树影婆娑。
快靠近祠堂时,他放慢了脚步,尽量把自己隐藏在树影里。在广场的边上,他发现了一辆轿车,黑色的轿车熄了火,悄悄地趴在一丛树的后面。如果不仔细查看,还看不出来它的形迹。李奔伏着身子不动,他让眼睛适应了黑暗,仔细地辨认车里有没有人。最后,他悄悄起身,绕了过去。他轻手轻脚地走到车身旁,停下,与车门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小心地提防着,万一有人猛然推开车门,从里面把他撞倒在地。
车里没人。他确认。
他绕到车子前面,蹲下身去。他掏出手机,按了一下屏幕。借着显示屏上的光线,他看清了车牌号码。一串熟悉的号码。他顿时知道了来人是谁。赵海富!
26、黑洞
博物馆13号展厅内。
黑暗中,女子伏在玻璃棺材上,一动不动。
她似乎在轻声地叹息。人间多少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女子念道,可惜,你现在还听不明白我的言语。
她缓缓站起身来,长裙曳地,碎步轻移。一阵风过,长发飘然飞起。
在展厅的中间,她站住了。窗外,是城市暗红的天空,那是城灯的折射光芒。房间里,却是一片漆黑。可是,黑暗中,她的双眼却充满了迷离的光彩。她伸出手,用长长的指甲摸了一下脸庞,吃吃地低笑起来。她又无限爱怜地回顾了一下身后的长裙,双臂轻轻地垂落了下去。水袖瞬间滑落如水。她低首片刻,一只手臂突然举起,慢慢上升,高举到头顶,静止不动。另一只手臂随即缓缓抬起,在抬到水平处时,指尖翘如兰花,接着,轻轻转动。身体以举手为轴,以另一只手为轮,在大厅里不住地旋转起来。旋转、旋转,裙角飞扬,舞步低迴。整个黑暗的房间里只有风声。那个舞动的女子竟然毫无声息。
躲在窗户外面的人屏息看着这一切。他抓着手电筒,一动不动地隐身在廊柱后面的空隙里。
舞蹈的女子终于停住了。她又轻轻地走回到棺材那里。长发低垂,喃喃低语。一会儿,她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慢慢向门口走去。她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转身走到了一扇窗户边,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轻快地攀了出去。她回转身,再次把窗户轻轻关上。她四处看了看,就沿着走廊紧走几步,消失在院子里的假山后面。
柱子后面的人闪身出来,猫着腰跟了上去。他盯着女子,直到她翻出了博物馆的铁栅栏墙。
路灯下,女子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她悄无声息地出了巷子,向祠堂的那片阴影里走去。
跟踪的人确信没被发现后,轻手轻脚地摸进了祠堂的院子。
那名女子已经不见了。
院子里,那口古井突兀地蹲在阴影里。远处,电信公司顶楼上的旋转霓虹灯光束定时地扫射过来。光束掠过祠堂的一面墙,此刻,整幢建筑如同被斜着劈开,一半黑暗,一半惨白。
霓虹灯就像鬼子碉堡的探照灯。
跟踪的人侧耳倾听了一下,蹑手蹑脚地踩上祠堂的石阶。他紧抓着手中的手电,就像握着手榴弹,随时都准备投出去。
他的身影慢慢投进祠堂的大厅里。霓虹灯光束在他身后一闪而过。
他背对着门口,站住了。手电光束开始在大厅里晃动,一点一点地搜寻。但光束暗红,那个人正用手掌遮着手电筒,防止光圈太大,被人发现。
光束固定在一块石碑上,半截石碑,模糊的两个字:敢当。光束靠得更近了,拿手电的人已经蹲下身去,他伸出手去,抚摩着石碑。凝思了一下,他又用力地推了一下石碑,石碑纹丝不动。忽然,他停住了手,熄灭了手电。
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低低的引擎声。
祠堂里的人急忙打量祠堂大厅,除了几把残破的椅子,没有任何藏身之地。他只好闪身出门,贴着墙根迅速隐到祠堂背后的青藤里。
茂密的绿色植物将祠堂的一面墙遮得严严实实。薜荔和爬墙虎盘旋缠绕,如同一堆蛇蜥。躲进来的人忍住不知名的荆棘的刺扎,尽量往绿色植物织成的网里退去。可是,钻过一道看似幽黑的藤蔓,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看看脚底下,踩着的竟是砖砌的台阶。藤网底下怎么会有台阶?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摸着黑,顺着台阶一步步走去。台阶是往上的,一共只有六级。这六级台阶紧贴着墙面,隐藏在密密麻麻的爬墙植物和荆棘树丛里。
他压住狂跳的心,站在了台阶的最顶层。他估计了一下高度,这个高度,正好平行于祠堂的地基。他扶着墙,慢慢在墙面上摸来摸去。墙面上又爬满了一层绿色植物。摸到手的全是绿叶。外面一层遮盖,里面又是一层,这里面难道有什么蹊跷?他用手使劲扣了扣墙面,冷硬无比,除了扯下了几片叶子,墙面竟然落不下一点土。他握成拳头,敲了敲,他心中一动:不是石头。
“推门还是拉门,这是一个习惯问题。就像哈姆雷特说的,生存还是死去一样,生活中却常常被人忽略”——那个曾经威严的声音忽然在他的耳朵边响起来。
“请你说一下,面对一扇门,你喜欢推,还是拉?”说话的人举着一个房子的模型,忽然把目光转向他。
我喜欢推。他紧张地回答说。
呵呵。推门的人,性格往往直率、自信,但它的极端是粗暴、固执甚至是不负责任。而拉门,往往表现出谦虚的性格,但是其缺点也有,那就是缺乏进取精神,甚至懦弱。讲桌前的人朗声说。他的头发圈曲,戴着黑框的眼镜。他刚毅的嘴角让每一个学生坚定地相信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藤网里的人竭力赶走脑海里浮出的影像。他深吸一口气,默默地在心里念着:我喜欢推。他抬起双手,用力向墙上推去。没有动静。
那么,是拉吗?可是拉手在哪里?
他又开始了摸索,从上到上,每一寸都不放过。终于,他的手停住了。在与他身体腹部平齐的位置,他摸到了一处凹槽。一只铁环嵌在那里。他抓住铁环,后退几步,慢慢用力,墙上的一扇笨重的门被缓缓拉开了。这片爬满青藤的铁门后面,露出了一个黑洞。
一股冷气从洞里窜了出来。
他拧亮了手电,朝里晃了晃,低下头,猫着身子钻了进去。
27、摊牌
站住!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一座假山后面发出来。低沉、缓慢。
你躲在哪里?
穿过广场上的小路,正向着祠堂走去的女孩停住了脚步。
不要装神弄鬼。我不是来陪你玩游戏的。女孩回过头去,冷冷地说。
电信大楼上的“探照灯”扫了过来,照亮了她的脸。是卢苇。她本能地眯了一下眼睛,但随即又睁开了,充满了警惕。
说得好。一个男人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他身材魁梧,西装笔挺,虽然面容看不太清楚,但仍然可以看出来,他已经到了中年,肚子隆起,开始发福。
我很忙。也没有时间玩游戏。告诉我,你约我来干什么?
你心里很清楚。还要我说吗?
呵呵,笑话。要是来请我猜谜的话,我看就到此为止吧。我从不陪女人猜谜!
男人说话毫无商量的余地。看得出来,这是他做事的风格。果断、霸道,不容商量,甚至冷漠。他是这个城市里的成功人士。他已经开始转身,只要卢苇不说出目的,他就会立刻离去。
我不请你猜谜,是张倩请你猜谜!卢苇忽然冷冷地说。
男人仍然不动声色,但却停住了。
卢苇不说话。
男人忍不住了。你是什么意思?
刚才的录音你不是听过了吗?卢苇晃了晃背着包。广场聚会的时候,你不是一直藏在树丛里吗?
是啊。我浪费了大半个晚上,只听到了你放的莫名其妙的鬼故事。这就是你的目的?
这个故事你早已听过,是不是?
神仙鬼怪的故事我不感兴趣,我只想问你,约我来到底干什么?
好。那我就不浪费时间了。我问你,王小虎是谁?
王小虎?我不认识这个人。
是吗?可是他老婆认识你。
你什么意思?男人语气开始急躁起来。
我找过他老婆了,她那里有王小虎和你的合影,还有你给她的抚恤费。
你想说什么?男人声音低了下来。
王小虎是你的手下,是不是?
是你指使王小虎杀死了张倩!是不是?
你那天晚上在凶杀现场,是不是?
笑话。你没资格问我。男人怒喝道。
外面的马路上,消防车呼啸而过。
他看了看四周,低声说,我告诉你,说话要有证据。他停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随口乱说,没有什么好结果。
你在威胁我?
没有,是你在诬陷我。
是吗?那张倩是怎么死的?
这个你不要问我。警察已经认定了,是王小虎抢劫杀人。
王小虎被撞死了。你是不是就放心了?就可以胡说?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让王小虎去抢的东西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是什么?
照你的意思,你承认王小虎是你派去的了?
我不认识什么王小虎。
他老婆嫌你给的钱少,又回来了。难道你不知道?她说她丈夫死得冤枉,肯定不会是抢劫。警察没有调查这一点,难道他老婆就不会去说?
王小虎抢劫后被撞死,那是他自己的事。你有什么证据把我和他扯在一起?
没有证据我不会来找你!
胡说。你的意思是,我和王小虎合伙去酒吧里抢劫?笑话!天大的笑话!
男人猛然停止了狂笑,他上前一步,盯着卢苇的脸,说:丫头,你知道我是谁!我不敢说我是这个城市里最有钱的人,但是,我敢说,只要我挥挥手,我就可以把这条街道上的所有建筑都推倒。只要我打个电话,那些你整天在电视里看到的要人们都会赶到我跟前里来!为了一只包,我会找人抢劫?
他冷笑一声,背着手仰望天空,不屑地说:我来见你,不是怕你的威胁。威胁我的人没有好结果!
我只是好奇,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约我出来。当我知道是一个女孩子的时候,我更好奇,她为什么敢约我,还让我到这个阴森的地方听鬼故事。
这很刺激!不是吗?这种事情在宾馆饭店、豪华别墅里还真碰不到,所以,我就来了。还等了你半个多小时。够给面子了。
我谢谢你的抬举。可惜,你对张倩怎么没这么好过?
男人哼了一声。
王小虎要抢的包在我这里。你要的东西也在我这里。那天晚上,王小虎抢错了包。我来告诉你这个秘密。
我对秘密不感兴趣!
是吗?那对鬼故事里讲的秘密也不感兴趣吗?
什么秘密?
这就是张倩告诉过你的,这个秘密也让你对她动了杀机!是不是?
我和她毫无关系!
她和你白白做了两年的情人,难道是毫无关系?
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问题是,你要讲清楚,你为什么要杀她?你到底害怕一个什么秘密?
混帐!你不要血口喷人。
你不要激动。我这里有张倩的日记。里面详细地记录了两年来你和她的情人关系。你的许诺,你们的做爱经历。对于那些肮脏的东西,我并不爱看。但是,从这本日记里,我看到,张倩一开始确实对你充满了柔情和迷醉。可惜,漂亮女孩太多了。你身边不缺的就是钱和女孩,你后来还是渐渐甩了她,搂抱别的女孩去了。是不是?
那是她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我当然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可是,张倩死后,我忽然对她的一句话产生了兴趣和怀疑。
什么话?
那天晚上,我正一个人百无聊赖,张倩忽然打电话来。她兴奋地告诉我,她在参加一个活动,活动中有个假面舞会,很刺激。她要我一定要去陪她。她是我中学的同学,这两年,她离开了你的公司,做了导游,我们就经常在一起玩。
那天晚上,我正好也没事情。就打车去了夜眼酒吧。我去的时候,舞会已经开始了。里面有许多人,我都不认识。张倩就给了我一个面具,跳了一会舞,我们就到了一个包间里。我看到她好像有什么心事,老是在看手机。后来她很得意地告诉我,她晚上要见一个人,一个她恨的人。我说,既然是你恨的人,为什么还要去见呢?她说,正是因为我恨的人,所以我要去见他,我要让他恨我。呵呵。她忽然咬着牙说,我要让他恨我,让他知道恨一个人的滋味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见到张倩这样的表情。我非常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说,张倩,你没什么事情吧?张倩恢复了平时的表情,她叹口气,抬起头,充满深情地看着我。她说:阿苇,还记得以前我们在宿舍里的梦想吗?即使世界被冰雪覆盖,我也能找到我的爱!那时候,我们是多么天真啊!
我说,爱一定会有的,可能我们没找到吧。我尽量安慰她。我知道,她被一个男人甩了。
她摇摇头,凄凉地一笑:阿苇,如果现在让我回到小女孩的时代,我不会再相信了。那是白雪公主的事情,童话里的故事。
我看她实在太伤感了,就问,你晚上不会是想去杀了他吧?
她笑了,我怎么会?她又冷笑一声:但比杀他还有趣!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忽然凑近我,低声说:我掌握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会致他于死地。她一直拎着挎包,此时她神秘地把包举了举说:全在这里!
什么秘密?话一出口,我感到有些后悔。我不应该问,那会卷入别人的是非中去。
好在她并没有不快。她看了看四周,低声但又兴奋地说了一句。
我没有听清楚,就问:什么祠堂?什么秘密?
她说:祠堂底下全是死人的尸体!
28、井底
洞口狭窄,窄得只能一个人侧身而过。钻进去的人摸着冰冷的石头墙,小心地往里挪。手电光线只能照亮面前的一小片空地。
他继续往里走,手电光打在青灰的方砖上,从这些方砖的形状看,应该是明代烧制。这样大的砖块,近代以后就不再使用。
走了一小段距离,他渐渐猜测出来了。说是洞口,其实是一堵夹墙隔开的通道。按照方位推测,夹墙位于祠堂石碑的后面,隔壁就是那半截石碑。果然,前面不远,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孔。他摸过去,往孔里看去。一丝光线落在了眼里。他凝神再看,一束红光突然射了过来,掠过眼前的石碑,又缓缓地扫射了过去。那是院子外面镭射霓虹灯的光束。眼前又重新陷入了黑暗。
这个孔正好位于石碑的上方,可以窥探祠堂大厅里的动静。而在祠堂里面,由于墙面的班驳,光线的昏暗,谁也发现不了,墙的背后还藏着这样的机关。
他用手电照了照前面,夹道还没到尽头。他按灭了手电,更加小心地往前摸去。
脚下的台阶似乎开始下降,摸到手的已经不是方砖,而是冰冷粗糙的水泥和石头。再往前走了几步,他摸了个空,差点扑倒在地。他静了静,拧亮了手电。眼前豁然开朗,在他的身后,是一个狭窄的小门。此刻,他正站在一个圆形的小厅里。
头上,是厚厚的石板。
这还不是地堡的中心。他猜想。
果然,他看到了两道门。一条通向左侧,一条通向右侧。在黑暗的地底下,两道门都暗不可测。
走哪条门?
右边的那道,方向应该是广场,左边则是院子里。广场的距离较远,很可能是一条出口通道,左边那就是他要找的秘密。他决定,走左边。
他跨了过去。仍然是冰冷的巷道,只是墙壁上更加阴湿,摸上去全是水。走了几步,他又担心地看了看身后。如果此时有个人从后面突然扑来,他怎么办?
他开始紧张起来,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只好继续往前走。
脚下又踩到了石阶,一级一级往下降。摸着头顶厚厚的石板,他不禁嘀咕,这鬼地方究竟通向哪里?
听不到地面一点声息。
幽黑的地道里只有男人的喘息声。
黑暗中传来轻轻的滴水声。
一滴、两滴。
他感觉到了裤脚上溅上了水。冰凉的水。
他拧亮了手电。当他看清脚下的东西时,刷地出了一身冷汗。只差十几厘米!
他正站在一口深井边上。
幽深的水就在他的脚边。
如果他不小心再往前踏出两步,就会一头栽进水里。
他抬头朝上看去,一点光亮从上面漏了下来。这竟是院子里的那口井,他正站在井底略高出水面的位置。只不过,在他的身后,是一条通往深井的地下密道。
他选错了道路。左边的这条暗道可能是用来通风和通水的。井底黑暗,即使是白天,上面的人也很难发现,井底竟然有一条暗道。何况,井口还覆盖着半块石板。
他不再犹豫,打算原路返回。黑暗中一阵铁链轰响,砸在了石阶上。他举起手电照过去,惊呆了。来时的路上,落下了一道铁栅栏。
他猛地冲上去,用力地摇晃,晃得铁栏杆桄榔桄榔地响。那道门仍然拦在那里。
谁?是谁?他惊慌地大喊起来。手电光柱子在黑暗中晃动。
四十年了,你还不死心?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另一端传了过来。
他赶快拿手电照过去,没有人,只有石壁。
师兄,是你吗?他对着石壁的两侧来回照去。
你不配叫我师兄!师傅也没有你这个徒弟!
暗道的回声嗡嗡地响着,他低着头,沉默不语。
对面的人似乎余怒未消,他继续说道:你背叛师傅,伤害师妹,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扪心自问,你对得起谁?!
栅栏边的人摇了摇头,叹口气:师兄,过去的事情,何必再提?
你认为过去了?那你又何必钻进这个洞里?!对面的人的话音无比严厉。
那你为什么又跑到博物馆里装神弄鬼?
鬼?哈哈,我堂堂做人,不像你,一辈子鬼鬼祟祟!
好!既然你这么说,放我出去。我会感激你。
感激?我不需要你这样的败类感激。
你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你想杀人灭口吗?
杀了你,也不算可惜。不过,那样做反倒污了我的手。师傅就长眠在这地底下,你就在这里陪着师傅,好好忏悔吧。
你!你放我出去!你这个王八蛋!我杀了你。
井里到处是水,饿不死你!
王八蛋!他绝望地喊。歇斯底里。
脚步声渐渐远去。
29、秘密
她说,这个祠堂底下全是死人的尸体!
你相信这种小孩子吓人的把戏吗?
我不敢说相信,可是,我敢说,你相信了。而且,你还很感兴趣。
我会对这种鬼把戏感兴趣?
祠堂的门前,站着一男一女。他们已经争斗得很激烈。
那是你的事情,但是事实证明,你不仅感兴趣,你还答应了她的约会。那天晚上,你就在酒吧外面给她打电话,你急切地想知道,祠堂底下是不是有尸体。可是,张倩却吊着你的胃口,她迟迟不露面,终于惹得你火起。你派王小虎上了二楼,抢了她的包,而且还杀人灭口,这是不是事实?
我真佩服你的想象力。可是,你没有任何证据。
证据?你和王小虎、和张倩的关系就足以证明。这不是我的事情,警察会一一调查的。
这就是你约我来的目的?
张倩是我的好朋友。对我来说,那个夜晚就像噩梦。好几天后,我都睡不好觉。我老是被噩梦惊醒,老是梦见张倩披散着头发,站在我的床前。她流着眼泪说,我死不瞑目,我要让他害怕那个秘密!她瞪着眼睛,不断地摇晃我的身体,说: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
卢苇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中年男人没有言语。他背着手,在那口井边踱来踱去。他忽然抬起头来,沉沉地问道:你打算要多少钱?
短时间的沉默。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畜生!卢苇突然大骂起来。
住口!你别不识抬举。男人猛然转过身来。你这样的女孩我见的多了。说吧,你今晚到底想干什么?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一字一句地说:你最好痛快点。想清楚了!
我只想当面弄明白,你为什么害怕那个秘密?你为什么要致张倩于死地?
放肆!我已经和你说过,张倩的死和我毫无关系。
既然这样,你有胆量讲出那个秘密吗?祠堂底下有没有尸体到底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哼!我从来就不相信她胡说八道的秘密。好,既然话都说到了这里,那我索性把实话告诉你。
男人扫视了一下周围,他掏出支烟来,点着了,缓缓吐了口气。
卢苇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警惕地保持着距离。
不错,张倩是做过我的情人,大概有两年时间吧,后来我不想再玩下去了。关键是,她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当一个情人太认真的时候,那往往就会出问题。可惜,她不明白。
你没做过情人吧?你可要明白这个道理。不要把情人看做自己的唯一加以管制。
卢苇忍住怒火,没有搭理他故意的讥讽。
烟头一明一灭,他继续说下去。
我身边的女孩多的是,我不喜欢的当然可以放弃。我给了她一笔钱,可是,她仍然不满意。不,可以说是不满足。她说自己的青春被我毁了,竟然要我赔偿给她损失费。
我认为,这样的女孩没有救了。从此,我不再搭理她。可是她整天跑到我的办公室里无事生非。最后,我只好开除了她。这是她咎由自取。
有一段时间,她不来找我了,也不打电话骚扰我了。我以为她死心了,不过我错了。她不知道怎么发了神经,有一天突然打电话来,告诉我: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她得意地说:这个秘密会让我睡不着觉,会让我到手的钱鸡飞蛋打。只要她一公之于众,我就是去哭着求她都没有用,即使我下跪也没用!
她说的那么狠,我心里也发怵。女人的心在愤恨的时候是很难琢磨的。我不知道她掌握了对我不利什么的证据。偷漏税?还是偷拍了和哪个女人的约会?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然告诉我,祠堂底下埋着许多尸体。
哪个城市地底下没埋着几个尸体?这算什么秘密?
她后来还真的弄了段什么录音放给我听,里面天花乱坠地讲了个鬼故事,试图让我相信。我怎么会信这种把戏?
于是,在三月三日的那天晚上,她又打电话给我,让我到祠堂附近等她,她会让我亲眼看到祠堂里的秘密。
男子停止了讲述,他用手一指身后的祠堂,说:她和我说,她知道了打开祠堂密室的方法,她要让我亲眼看到,里面到底有没有尸体。
于是,我开着车,提前来到了这里。可是她迟迟不到,我很生气,也很解气。看来,她没办法掩盖自己的谎言了,干脆不来了。哪里知道,半夜里,她竟然被那个王小虎给杀了。王小虎是个外来民工,是在我们公司里做事。出了事情,公司给她家属一点抚恤,少点麻烦,又有什么可怀疑的?
那么,你为什么对祠堂里的尸体这么感兴趣?
哼,不是我对尸体感兴趣,是张倩对它感兴趣!
男子扔掉烟头,他轻蔑地说:那个女人给我开了价,她要五十万的封口费。
30、敲诈
五十万?封口费?
是啊,我告诉你她的如意算盘,让你看看她多有心计。
霓虹灯光束再次扫过去,男人抬起手一指远处的灯火,说:这里是繁华的商业区和旅游区,是不是?
卢苇点点头。
男人又豪迈地一挥手道:看到了不远处那几幢正在施工的大楼了吗?
卢苇抬头望去。
那是我的。是我开发的。
看到卢苇没有什么反应,男子加重了语气。
这附近的广场都被我买下了,包括你脚下的这块地皮!
卢苇后退了一步,仿佛担心连这地皮上的人都会被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买去。
你看见的那两幢高楼是我整个开发项目的第一期。那只不过是个小工程,一系列商住楼的一部分。尽管它们才刚刚开发,已经吸引了足够的人气。南京的房价全国排第几?这里的房价多少钱一平米?
不用他说,卢苇知道这里的房价:一万一平米。
这个城市老百姓的平均收入比周边城市低,但房价却排在全国前几位。一些外地人来到这里,看到了许多的梧桐,看到了一些历史遗迹,大发感叹,说:这是一个伤感温柔的城市,很适合休闲隐居。房价肯定会让人伤感,但说适合休闲居住简直就是放屁。现在不行了,房价不由自己定,买了房子也说不定不是你的呢,一拆迁你什么也不是。地皮还不是你的呢,七十年后,你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想到这个,多少人在做噩梦。
男子看见卢苇在沉思,得意地问:你在计算我能获多少暴利?
卢苇没有说话。
那是我的聪明智慧换来的,可是,张倩却想来插一手,她想得倒美!
卢苇不解地望着他。
好,我把她的原话告诉你。她说:大楼的地皮底下埋着无数的尸体,与厉鬼为邻居,只有傻瓜才去自找倒霉!只要我说出这个消息,你就等着客户围上门来退房子吧。你的房子就盖在那里自己住吧。
她还说:等到你哪天开盘,我就开个发布会,记者们还怕没猛料写吗?你就是用钱砸广告,给每一家送钱,也堵不住这个消息。网络只要一点击,帖子就会漫天飞。到时候,你就是跪下求我,我也不同情你!
这就是她的心计。
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于是,她提出了封口费。五十万。说只要给了,从此一刀两断,不再搭理。
你给了?
我会受人威胁吗?笑话。威胁我的人,没有好结果。
你就杀了她?
放屁!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看她说的什么密室,她就遭到了报应,被人杀了。这就叫害人反害已!
难道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毕竟,她曾经陪伴过你。
同情?要说同情,我倒很同情你。
男子故意叹口气,同情地说:这么晚了,只因为死人的一句谎话,还要来找一个并不存在的秘密。可惜,你白跑了一趟啊。
他往前探探身体,猥亵地说:要不,我用我的宝马送送美女?
滚开!我今晚来的目的,就是要当面证明,张倩的死到底有什么隐秘!谢谢你和我说了这么多,现在,我更加确信,她的死和你有极大的关系。
卢苇不再说话,她调转身,大步向祠堂门口走去。
男子忽然横住了他的身体。他堵住了卢苇。
你要干什么?卢苇气愤地问。但声音有些颤抖。
你不想开个价吗?比如,封口费?因为,你也知道了所谓的秘密。
男子低声但却引诱似地说:如果价钱合适,我也可以考虑。比如,今晚就很合适——
卑鄙!卢苇绕开他。
你应该后悔知道死人的秘密!男子像一只猩猩一样拦住了她。她都听到了他沉重的喘息。
你想干什么?再靠近一步,我报警了!卢苇警告说。
好啊。警察一来,我就说你是妓女,我们在交易。你看警察会相信谁?
他为自己的对策感到得意,哈哈笑着说:我交五千块罚款了事,你很可能会被拘留十五天,看谁倒霉!
你卑鄙!卢苇怒骂了一声,撒腿向前冲去。没跑几步,就被男子一把拽在了怀里。他凶狠地拖着她,把她拉向了井边,并用力勒住了她的脖子。他威胁地说:交出你包里所有的东西!
卢苇呜呜地挣扎,男子一边捂住她的嘴巴,一边一脚蹬掉井口的半截石板。啪啦一声,石板落地。
他低声喝道:乖乖地放下包里的东西,乖乖地回去。我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否则,我就把你扔进去。第二天,报纸会报道你失足落水!
卢苇拼命地踢蹬,男子手忙脚乱地扯着她身上的挎包。嘶拉一声,挎包带子竟然生生被拽断了,还没等反应过来,挎包已经翻着跟头,落进了井里。卢苇本能地向井里探头望去。忽然,他感觉到卢苇的身体僵住了,脑袋一动不动。难道是勒死了?他害怕起来,放松了胳膊。却见卢苇如同被什么推着似的,惊恐地向后退去。男子顺着卢苇盯着的方向看去,他顿时毛骨悚然。
一只手突然从黑洞洞的井口里伸出来!
31、埋伏
有鬼!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谁也不管谁,转身就往祠堂外奔去。
男人直奔广场外的宝马汽车,他望了一眼跑在后面的卢苇,恨恨地扔下一句话:我警告你,以后不要胡说八道。今晚算我倒霉!他拉开车门,正要低身进去,却突然停住了。一个男人从另一侧的车门旁慢慢站了起来。
不知道赵总经理倒了什么霉?
赵经理似乎惊魂未定,他一愣:你是谁?
这个啊,我也想听听赵经理的秘密,我对祠堂里的尸体也很好奇。
你?你是谁?你偷听了我们的谈话?!
赵经理警惕地盯着跑了过来的卢苇:你还有同伙啊?好,好好好。高,实在是高!
卢苇看了一眼李奔,点点头。不是同伙,先来后到而已。
我估计,这位先生对那个秘密也很有兴趣!卢苇看了一眼李奔,冷笑道:是不是这样啊?田亮先生?
田亮是谁?李奔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角色,他赶忙回答:不仅感兴趣,还看到了一场好戏。
好戏?什么好戏?赵经理有些恼怒。
我看到,赵经理差点把这位小姐给扔到井里。不知道她怎么惹了你。
我只不过吓唬吓唬她,怎么会真的扔进去?
那也难说啊。张倩都可以被干掉,何况这个女孩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你!你们不要胡说八道。你们应该知道我是谁。
是啊,你是名人,高尚人士,著名企业家。那路边的房产广告上都写着呢。民国老街整条街道上都挂着你的照片啊。还有谁不认识你。
既然知道,就不要不知好歹。走开。他又拉开了车门。
你就不怕祠堂里闹鬼?
闹鬼?闹就闹去吧。这里迟早要拆掉,拆迁公司是我的,开发公司也是我的。他一弯腰,钻了进去。
我完全同意你说的,我对鬼也不感兴趣。可是,我对张倩被害的那天晚上,谁的车子在现场附近,车子里坐的是谁,更感兴趣!
你?你什么意思?
王小虎在去酒吧找张倩前,就坐在你的车子里。你不是说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吗?这就是关系。
你有什么证据?
天知地知啊,高科技也知啊。夜眼酒吧路口的探头你留意过吗?那天晚上,它排下了一串的镜头,真清晰啊。我建议你最好去交警队去把那个底片销毁了。
哼,我相信法律。我赵某不怕你们。
你怕鬼!刚才看见鬼你不是也跑了吗?这说明你心中有鬼。卢苇恨恨地说。
有鬼?我怎么没看见。
李奔一直伏在祠堂一侧的树阴里,他怕靠得太近被他们发现。在这样寂静的夜晚,无论卢苇和那个赵经理谈话的声音压得多低,他都能听得很清楚。所以,他一直沉住气,远远地观望。可惜,由于卢苇和赵经理背对着他,挡住了视线,他没有看见最后的一幕,他们亲眼目击了的鬼。在卢苇和赵经理扭在一起的时候,他刚要冲了上去,却忽然听到了背后似乎有轻微的动静,他屏息不动。再去看卢苇时,却忽然看见他们撒腿飞奔了过来。他正在诧异:怎么是姓赵的在前面跑,卢苇在后面追呢。现在,他明白了:原来他们看见了鬼!
你们真的见了鬼?
可能是眼花了。算我今晚倒霉。赵经理不耐烦地说。不过,从他的语气里听得出来,他也有点不相信自己。
一只手,突然从井里伸出来。卢苇一边说,一边不寒而栗。她往李奔旁边靠了靠,似乎对空旷的广场有些恐惧。
什么样的手?是人的手吗?李奔好奇地问。
又干又瘦,就像死人的手。具体什么样子,记不起来了。
卢苇似乎还没从刚才恐怖的场面中摆脱出来。她颤声说:我正想去看看包掉到了哪里,结果猛然看见了一只手伸了上来。魂都飞了。
听起来还真可怕。现在那只手呢?
现在?你没看见我都跑到这里来了吗?赵经理怒气冲冲地说。他一拧汽车钥匙,车子发动起来。你们留下和鬼做伴吧,我可要走了。狗男女!
包!我的包!你给我赔!卢苇忽然想起掉进井里的包了。她气愤地拍打着车盖,尖叫起来。
那是鬼给你收了去!赵经理哈哈笑着,开始倒车,丝毫不加理会。
李奔拉住了喊叫的卢苇:随他去。回去他会后悔一辈子的。
跟我斗!看谁后悔。车子经过两人身边时,里面的人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好啊。那我就把这块地皮掀开看看,底下到底有什么秘密。
李奔转过脸看着卢苇,但明显是在说给车里的人听。他说:今晚回去,如果他能睡得着觉,算他本事。走,带我去看看那口井,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鬼。
汽车已经开出了他们身边,却又嚓地停下了。
李奔并没有理会,而是忽然转过身,对着一丛树后的假山说:两个小朋友,要不要一起去?
32、水下
沉默了一会。
假山的后面,悉悉梭梭一阵响动,慢慢站起两个人来。里面竟然还藏着人,卢苇大吃一惊。站起来的两个人绕过树,走了过来。竟然是那对学生情侣。被人发现,两人似乎很尴尬。尤其是那个女孩,紧抓着男孩的手,像在上刑场。男孩却表现出很坚强和豁出去的样子,用瘦瘦的胳臂揽着女孩,目光瞟来瞟去。
李奔笑了,那些看起来很勇敢的场面中,其实每个人内心都会发虚。这个男孩子不仅发虚,还充满了稚气。
辛苦你们了,跟了我这么久。李奔说。他伸出手去。
男孩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卢苇,还是握了一下。男孩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从明孝陵开始,我就知道了。你们一路盯着我,倒挺有趣的。可能也有你们的道理吧。不过,他指了指树林,笑笑说:两个人盯一个人,肯定会弄出点声音,再加上你们年轻啊,总会沉不住气的。
女孩说话了,我们没什么恶意的。
我们都没有恶意。也可能是误会呢。李奔笑笑说。他指了指卢苇:卢苇小姐说她看见了鬼,我们打算会一会。感不感兴趣?
两个学生互相对视了一眼。女孩似乎用眼神问:你相信他?男孩说:我们一起去。
李奔拍拍他的肩膀:好,有勇气。你女朋友会更加爱你!
虽然知道是玩笑,两个学生还是又对视了一眼,男孩笑得很得意。
李奔忽然严肃地看了看卢苇,又对着两个学生,说:记住我的话。不管有没有鬼,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出了情况,能跑就跑,跑到安全的地方报警。切记不可做无谓的搏斗之类的事情。记住了吗?
两人点点头。
你也记住了吗?李奔转过头去,看着卢苇。直到她认真点头。他才放心地移开目光。
男孩捡了半截砖头,握在手里。李奔笑了笑,四个人肩并肩,悄悄地向祠堂走去。
身后,停住的汽车车门又开了。赵经理探出身来。他叉着腰站着,犹豫了一下,也慢慢跟了上去。
祠堂的院子里一片死寂。快到那口井时,卢苇放慢了脚步,她很恐惧。
四个人都停住了,卢苇指指井口,用手指头压着嘴唇说:就从那里伸出手来的。
四人一起望去。地下一块石板,井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李奔做个手势,示意他们别过去。他慢慢走过去,靠近了井口。
后面的人盯着他的背影,男学生紧张地举起了砖头。
井口深黑,哪里有什么死人的手。李奔一手按着井沿,探头向下看去。下面黑糊糊看不清楚。后面的几个人小心地围了上来。李奔看了他们一眼,摸出手机来,翻开手机盖子,按了个键,屏幕发出了蓝色的光芒。他握着手机在井口照了照。井壁四周布满了黑色的苔藓,再往下看,隐隐而现的是水面,模糊不清。
你真的看见了?李奔回头疑惑地问。卢苇肯定地点头。
这么快就飞了?连痕迹都没有?李奔皱皱眉头。他照了照井沿,忽然停住了。他伸出手,在井沿上抹了一下,举到了手机屏幕前。是一些粘湿的泥巴和水迹。打水不会连泥巴都带上来吧?
看来你没看错。不仅有手,还有头。李奔小声说。听的人吓了一跳,本能地躲开那口井。
李奔笑了:是个活人的头。有人从这里爬出去了。
井里会爬出人去?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们摸摸,井沿上粘满了水,还有井底的污泥,这些东西都是刚弄上去的。看看这里,还有一大滩的水迹。估计这个人上来的时候,脚一定是踩滑了一下,一条腿陷进了水里。只是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藏在井里?
这么滑的深井,怎么能爬得上来?卢苇表示了怀疑。
这是一口老井,也就是说,是人挖的,不是机器钻的那种。因此,看起来很深,但井壁并不滑,而且还能让人上下自如。
水井为什么还能让人上下呢?女学生奇怪地问。
你要是去过农村,你就会知道井为什么会这样了。以前挖井很辛苦,井是人一锹锹挖出来的,一筐筐土抬上来。挖累了再替换人下去挖,直到挖出水来为止。挖的时候,还在井的四壁掏几个小坑,井挖好了,四壁也都布满了整齐的小坑。人怎么上来呢。上面的人用绳子拽,底下的人就踩着小坑一步一步爬上来。要是井的半径小些的话,不用人拽,底下的人就能自己爬上来。
难怪要保护古井呢。那都是古人的心血呀。
这口井看起来还不算老,不过也是民国时候的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呢?卢苇惊奇地问。
李奔笑笑,这口井的井盖上写着挖井时间呢。白天我看过。你们不注意罢了。
竟会有人藏在井里?卢苇回想起她和赵经理在这井旁争吵的时候,那人竟然就伏在这口井里。不禁有些后怕。他是谁?为什么会躲在这里呢?爬出来后,他又藏到了哪里?
我们几个人一直在祠堂门外,也没看见什么人从这个院子里出来。可以断定,这个人,或者说这个鬼,一定还在这个院子里。
女学生吓得钻到了男朋友的怀里。
你们就在这里不要动,把住这个院子门口,除非他长了翅膀,否则必须从这里出去。李奔按按男孩的肩膀,鼓励说:你是男人,多点警惕,多点勇气。男孩挺起了胸膛,咬牙说:放心,只要见了鬼,我就拿砖头拍!他忽然好奇地问:那你呢?
李奔指了指井口,卢苇有些不解地问:你守这里?难道下面还会爬出一个来?
她似乎也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捂住了嘴巴。
李奔摇摇头:不是守这里,是下去。
其他三个人都齐声叫出来:下去?爬到井底?
男孩子首先反对:太危险!这么黑,失足掉下去就完蛋了。他的女朋友也跟着说:是啊,下去干什么啊?下面说不定没空气,万一窒息——
她没再说下去,大家都知道她想说什么。卢苇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你不能下去!
李奔问:为什么?
卢苇着急地说:人都爬出来了,你下去找谁?何必冒险呢。
李奔笑了笑:下面不是还有东西吗?忘记了?你的包,还有包里的秘密。
卢苇显然有些生气了,她决绝地说:掉下去就掉下去了,秘密不秘密也无所谓了。现在的问题是:下面危险,你不能下去!
李奔说:因为危险,所以你要给我守在这里。
卢苇打断他:绝对不行,你不会水!
李奔一愣: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水?
卢苇也愣了一下,她掩饰地说:我猜的啊。你这么高的个子,应该不会水。
李奔差点笑出声来:会不会水和个子没有关系。鲸鱼个大,游得比谁都快。我有把握能安全下去,既然有人能上来,那么,就可以下去。我真的很好奇,下面有什么秘密,能让一个人呆在井里?
大家还要争论,李奔一摆手,说:好了好了,这没有什么好争的。我真的掉下去的话,大家就报警好了。时间不早了,如果不想在这里过夜的话,就听我的。他的果断和镇定让人没法再反对。男孩忽然拉住李奔说:等一下,让我想想。他忽然欣喜地说:我记起来了,下午在这里买风筝的时候,那边树上好像拴着根长长的晾衣绳。
这一说提醒了大家。那根绳子又粗又长,好像是卖风筝的老头搭的,当时上面还晾着衣服。男孩飞快地跳下石阶,朝院子里的一排树跑过去。只见他招了招手,低声说:还在这里!卢苇赶忙也跑了过去,两人手忙脚乱地解下绳子,跑了回来。
李奔不再迟疑,他把绳子的一头拴在了腰里,紧了紧,另一头递给了卢苇他们。如果有事情,我会拉动绳子,你们就往上提。李奔叮嘱说。卢苇使劲点头,牢牢抓着绳子,就像抓着一条命。
李奔把身上的钱包和手机全掏了出来,递给了卢苇。卢苇忽然打开钱包,找出了一枚硬币。她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合在手心里,喃喃祈祷说:敬敬龙王,逢凶化吉。她眯起眼,把硬币虔诚地投下井去。
大家等待着,终于听到了轻微的一道落水声。
李奔心头一阵感动,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卢苇的手,卢苇竟然没有缩回去。李奔忽然意识到还有两个学生在旁边,他轻轻松开了手。他深吸一口气,看了卢苇一眼,猛地转身,俯下身子,双手用力地撑住了井沿的石壁。他跨进去了一条腿,在其他三人的撑扶下,又摇晃着伸进去了另一条腿。他感到两条胳膊在不住地颤抖,半截身体没在黑沉沉的井洞中,心里不禁一阵发凉。好在井口的人还在用力地拽着他,李奔赶紧张开两腿,试着用脚去摸索井壁上的坑洞。脚下滑了几滑,到处都是渗水和苔藓。卢苇在上面紧张地喊:要不要上来?
李奔提着气,毫不理会。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分神,否则一失足,不仅是栽下去,而且会跌得更惨。他集中注意力,两臂架在井沿上,一脚支撑,一脚试着寻找落脚地。终于,他踩到了一个小坑,慢慢把脚伸了进去。他站稳了脚跟,又深吸了一口气,脱衣似的举起双手,又慢慢把双臂缩进了井口里。他用两手撑着湿漉漉的井壁,脚下又开始了寻找。卢苇眼看着他的脑袋没进了黑黑的井里。绳子一点点地放下去,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里。
在他们的身后,一个人正悄悄地靠近过来。
33、暗战
在头发花白的人的背后,另一个人正悄悄地靠近过来。
头发花白的人正站在一间石头密室里,望着墙上的一幅画呆呆出神。画下方的香炉里,三支香在袅袅冒着轻烟。
师傅师母,那个魔鬼又来了!他喃喃地说。
嘿嘿嘿嘿。
头发花白的人猛然转过身来,他惊骇地变了脸色。你?你怎么出来的?
进来的人已经堵住了门口,由于谢顶,他瘦长的脸更加尖削。他兴奋而险恶地笑着,脸上的褶皱都被笑得挤拉开来。他咧着嘴巴,露出了烟熏的黑牙。他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裤脚向上挽起,似乎还在湿湿地滴水。
他继续无声地笑,就像逼近羔羊的魔鬼。接着,他放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白头发的老人愤怒地看着他,猛地喝道:滚出去!
狂笑的人收住了声音。他得意地说:师兄,没想到吧?
白头发的老人看看他的裤腿:你可是爬上来的?
来人摸了摸发红的秃头,阴沉沉地说:是啊。快六十的人了,还能爬上来,身体还不错吧?
这么多年你还没死,老天爷真是作孽!
老天爷留着我看着你死!秃头的人一指白头发老头,你想在井里害死我,你不叫作孽?这么多年了,你还念念不忘那些旧事,你不无聊吗?你就这样对待我?
害你?是你自己钻进去的!这么多年来,你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你不无聊吗?你白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到现在竟然还执迷不悟,贼心不死!
不错,当年是我做的不对。可那是历史的错误。我后悔了,可是师傅也不能那样对我。都是他的徒弟,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刻薄?
秃头突然咆哮起来:那个老不死的,他也害了我!我家破人亡,难道不是他的错?!
闭嘴!你这么侮辱师傅,你不得好死!
师傅早死了,他听不见的。
你!白头发老人气得直哆嗦。
秃头转过脸去,欣赏似的对着墙上的画。画上的女孩在甜甜地笑着,她穿着白色的曳地长裙,静静地站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清秀典雅。特有的五四时代女孩的风范。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师母。师傅那么爱她,看来是有道理的。一去多少年了,她老人家在地下安息了吧。
秃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白发老头警惕地看着他,看他下一步想干什么。
秃头老头直起身来,开始打量这间地下室的布局。他显得有些失望和惊异。他问:这难道是师傅自己设计的?不会吧?
白发老人问:什么不会?
师傅怎么会设计出这么简单的东西?简直就一个普通地下室!不,一个地下掩体。
这间地下室面积不过二十平米,全部用大石头垒成,连地面都铺着厚厚的石头。猛地看上去,像个石头棺材。房间里除了墙上挂的那张画外,还挂满了奇形怪状的风筝。这些风筝挂在靠墙的一张古式衣橱里。衣橱的上层,摆放着一些颜色发黄的书籍,还有两件文具。风筝们张着翅膀,一动不动。许多风筝底端,坠着古怪的黑丝,不像线,也不像绸制的绳子。这些风筝应该是挂了好多年了,上面落满了灰尘,风筝骨架虽然没有变形,纸张的色泽却已经暗淡、消褪。石室的一角,放着一张暗黑的桌子,两只凳子。桌子的上方,是一只蜡烛烛台,里面点着一只白色蜡烛,烛光照亮了这个房间。
这就是师傅的墓室?他埋在哪里?秃头老头疑惑地问。
你不配问,师傅也不会见你。
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么迂腐和固执。秃头愤恨地说。师傅死了,师妹也死了,我呢?到现在,光棍一条,只能替人家看大门混饭吃。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呢?
我原谅你,师傅也不会原谅你。
师傅都死了,他不会开口说话了,你还忘记不了过去?
你走吧。只要你以后不再来纠缠,过去的就过去吧。我们最好还是各奔东西。
你以为我愿意来见你?我来,只不过为了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你的东西?
别忘了,我是师傅的女婿,师傅的遗产都属于我!
女婿?亏你有脸说的出来!早在四十年前,你不是亲自签名断绝了师徒关系吗?
断绝?法律关系上,我还是他的女婿,师妹还是我的老婆。
滚出去!你不要侮辱师妹。白头发的老人手指头直颤抖,他四处看,恨不得抓起个东西砸向秃头。
我进来这么长时间了,你除了骂我,还有什么本事。秃头狞笑着,一闪身蹿到了桌子边,他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两眼盯着白发老头。他阴阳怪气地说:师兄,消消气。坐下来,我们好好谈一谈,既然我找来了,那就做个了结。
你想干什么?
好,我明人不说暗话。师傅死后,留下了什么,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还有,师父的这片房产,这么多年一直是你住着的,既然他老人家是你送的终,这房子我也就不去和你争了。何况,这几年被别人拆的拆,占的占,也没剩多少。
秃头似乎为自己的大度感动了,他同情地说:过去你也受了苦,这房子就算送给你养老了。
不过——
他压低了语气,阴沉地说:师傅留下了多少金条,你可要告诉我!
金条?你做梦吧!白头发老头简直要气疯了。他怒冲冲地说:这么多年,你原来还是这么财迷心窍,还是这么卑鄙无耻。政府怎么不把你这号人枪毙了呢?
我无耻?师傅修了地下密室,你怎么从来不告诉我?密室在哪里?里面都藏着什么,你怎么又都不告诉我?你独吞师傅的财宝,你才叫无耻!
那是师傅的秘密,那是他个人的隐私!凭什么要让你这样卑鄙的人知道?
隐私?我问过你一百遍,你就用这样的借口来糊弄我。什么隐私,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那就是故意瞒着我,有宝贝也不给我。我做他的女婿,又为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你滚出去!四十年前你都说过这个话了,为了你的贪心,你打死了师傅,气死了师妹,今天,你还想干什么?
把该给我的还给我!
你滚出去!这里是师傅的墓地,你再大喊大叫,他放不过你的。
好啊,让他来啊,让他来杀我啊!哈哈哈。这个老不死的,凭什么这么对待我!
秃头脸上肌肉痉挛,他攥着拳头,拼命挥舞,像一只野狼,腾地从凳子上跳起,在房间里冲来冲去。蓦地,他停了下来,双眼放光,看一眼跳动的蜡烛光焰,又看一眼墙上的画像。
他嘿嘿地阴笑起来,你说不说?
你想干什么?白发老头走近了画框一步。
你不说,我就一把火烧了墙上的像,连着这些风筝和书橱,要死大家一起死。省得以后你还要来烧香拜佛。
你!你敢!白发老头双眼喷出了怒火。他握紧起拳头。
识相的就乖乖告诉我。师傅到底留下了什么?
我说了一百遍了,除了这几间老房子,师傅什么都没留下。他的身后,只有骨灰盒。
那就不要怪我了。秃头猛地作势冲向蜡烛,白发老头抢先移动身体,一低腰,从桌子旁抄起一把凳子。却见秃头反转身跳到墙边,一把向画像扯去,嘶拉一声,画像裂了半截。
两人同时惊呼。一声愤怒,一声狂喜。
与此同时,白发老头举起凳子,奋力向秃头砸去。
34、家史
井口旁,卢苇的心在蓬蓬地跳。
三个人屏住呼吸,望着井底。绳子一直垂垂地耷拉着,毫无动静。李奔下去五分钟了。还没有摇绳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卢苇惴惴不安地想,但她没敢说出来。
井底忽然亮起微光来,闪闪烁烁,又熄灭了。是打火机的亮光。光亮的一刹那,卢苇并没有看见下面有人,只有一个微暗的光圈。
绳子忽然开始摇动了。是他要上来的信号!
卢苇和那两个大学生赶紧拽紧了绳子,井下的人在踩着坑洞,小心地往上攀爬,由于上面有人拽着,爬的人省力多了。
哈哈。井里面真的有什么东西?
卢苇的背后突然有人问了一句。那个悄悄靠近的人已经站在后面多时了。
趴在井口的三个人猝不及防,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卢苇更是手一软,绳子一下子松了下去。井下的人啊地一声,深井里随即发出了一阵踩踏声,随后,啪的一响,有东西落了下去。
三个人吓坏了,赶紧使劲拽住绳子,拴着的人给悬在了半空中。卢苇回过头去,在她的身后,站着赵海富。你?你想干什么?
看热闹啊!看看里面到底有个什么鬼啊。
赵海富嘴上啧啧着,俯身过来:吆,英雄还在井里啊?看看这多危险啊。来来来。他夸张地挽挽西服的袖子,拽过了绳子。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卢苇急坏了。她想把绳子抢过来。
做点善事啊。还想不想让他上来啊?赵海富嘲讽地说:怕我把他推下去啊?你们心地怎么都这么阴暗啊?我姓赵的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吧。他冲着井里喊:小伙子,上来吧。我可要使劲了。
他真的开始使劲拽起了绳子,到底胖人有力气,几个人慢慢用力,李奔的脑袋就冒了上来。他撑着井口,狂吸了几口气。双臂一用力,翻了上来。
赵海富关心地盯着李奔的手,还故意摸了摸他的裤兜,什么都没有。咦,空着手?
李奔揉着手腕,喘着说:奇怪,什么东西都没有。
卢苇紧张地问:刚才那一响,是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打火机。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她转过头去,愤怒地说:都怪这个人,鬼鬼祟祟的。对了,你不是走了吗?你不是什么都不怕吗?还来凑什么热闹呢?心虚啊?
你对我客气点。我想做什么事,谁也管不着。赵海富不理卢苇,转向了李奔:年轻人精神可嘉,以后前途无量啊。你是说底下真的什么也没有?
没有鬼。李奔淡淡地说。
我的包呢?卢苇忽然想起来了。
包没看到。真的好奇怪啊。按说应该漂在水面上。皮包不会沉下去的。
你仔细看过了?说不定挂在了井壁上呢。
不可能。我连水里都用手摸了。井水冷得刺骨呢。
李奔现在感到了后怕,真的要是失足掉下去,冷也冷死了。
我说嘛,哪里会有鬼呢。井里要是真有什么东西,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们这帮年轻人啊,整天胡思乱想,白费劲。赵海富得意起来。
井里有没有东西,你怎么会知道的?除非你是鬼。卢苇被他惹恼了。
你!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我怎么不知道。赵海富也发火了。一晚上,他被卢苇和李奔轮番攻击和质问,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
你在这里住过?这个破祠堂里?大学生表现出惊奇。
不是祠堂,是这个院子附近。当时这里还是一大片公馆呢,我住的时候,你们这些小东西还没吃奶呢。他一指卢苇:还没你呢。
这边公馆是你家的?卢苇问。
不是我家的,我还不能住啊?别问那么多。赵海富有些尴尬。反正小时候我在这里住了好长时间。趴水井边看蛤蟆,到祠堂里掏鸟窝,都干过。
这么说,你认为井底不会爬出什么东西来。李奔故意问。
要爬就爬出只癞蛤蟆。赵海富语带双关,他在骂李奔。老辈人常说这里闹鬼,我从小到大,没见到什么鬼影。他以中年男人特有的自信和霸气说道:什么人都别想拿鬼啊怪啊威胁我!
是么?李奔一圈一圈地缠绕着绳子。他忽然抬头看着赵海富:井底下有条地道你知道么?
地道?听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赵海富更是瞪大了眼睛,眼珠骨碌碌地转着。
离水面二尺高的侧壁上,挖了一条暗道。暗道是精心设计的,挖的很齐整,能容一个人通过。有台阶,有点倾斜。
地道通向哪里?赵海富更感兴趣了。
通向阎王殿。李奔刻薄地说。
阎王殿?真的有鬼?赵海富喃喃地说。他忽然醒悟过来,李奔是在耍他。
到底通向哪里?卢苇紧张地问。看来张倩并没有撒谎。祠堂的底下真的可能有尸体。
我用打火机照过了。洞口落着铁栅栏,上面有锁。没法钻过去。
那怎么还会有人从井里爬上来呢?大学生问。
可能是锁在井里的人被逼急了,冒险爬出来的。否则,黑灯瞎火的,不会有人无故钻到井里。李奔分析说。
井下会有地道?这么多年了,我怎么没听说过。赵海富自言自语,他如同投机商人看到赚钱的机会一样亢奋起来。他嘀咕说:难道我爸爸说藏有黄金的事情是真的?
黄金?卢苇耳朵尖,应声问:你爸爸说过?
赵海富自觉说漏了嘴,忙掩饰说:啊,没,没那回事。
李奔哼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个传说。
你知道什么?赵海富紧张地问。
我知道这个祠堂附近的一些传说。大概其中的一些你也听说过?
什么传说?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赵山根是你什么人?
赵海富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奔问:不方便说?那我就不讲了。
赵海富似乎在心里盘算着说不说。
他是我爸爸。赵海富吐出了这几个字。
35、暗门
白发老头举起凳子,奋力向秃头砸去。
秃头吓得脸色惨白,往旁边一闪,咣瓥一声,凳子砸在了墙上。
墙上的画撕拉一声,裂开了。白发老头发出了一声惊呼,秃头反而是惊喜地大叫一声。
画的背后露出了一口方洞,洞里放着一只墨绿的匣子。上面覆盖着一半的黑纱。秃头猛地扑过去,踮起脚去摸那只匣子。
住手!那时师傅和师母的骨灰!白发老头大叫。
骨灰?真的是骨灰?秃头狐疑地转转眼珠,看看白发老头,又看看洞里的那只匣子。他一伸手,把匣子上的黑纱一把扯了下去。他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一张发黄的照片贴在匣子的正面。照片上的人正威严地注视着自己。两道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锐利的眼睛。他微闭着嘴唇,决绝而刚毅。他身上的西装和严整的领结让他显得更加严肃和庄重,也透着新潮博学。
推门还是拉门?能够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他仿佛正要张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黑白的照片更能唤起对岁月掩盖的历史的记忆。
师傅。秃头退了一步,嘀咕了一句。他把目光移开,仿佛照片里的人的眼神正洞穿他的肺腑。
白发老头从秃头手里抓过黑纱,推开他,走到洞旁。他小心地抱出匣子,走到桌子边,放下。他拿衣袖轻轻地擦拭,伤心地说:师傅,魔鬼让你死后也不得安宁,你为什么不显灵,为什么不找他索命?他就在你眼前啊!
房间里忽然起了一阵微风,烛光跳动起来。
秃头一时变了脸色。房间里一阵沉寂。
秃头望望墙上的空洞,又偷眼看看那张威严的照片,有些犹豫不决。但是,慢慢地,他开始微笑了,得意地笑,笑得阴邪。他忽然说话了。
师兄,你听说过吗?这里马上要拆迁了。
那又怎样?白发老头不知道他又要玩什么花招。
拆迁的话,你在这里守护师傅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世事无常,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那地下的这些东西,这些秘密你还瞒得住吗?挖掘机一来,你什么都得不到。
是吗?这里没有什么秘密。我会照顾好师傅师母的骨灰,好好保存着。
真的没有秘密?那师傅当年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说?
我说过,那是师傅的隐私。不是你想象中的什么黄金珠宝。
隐私?好啊,那我们就说隐私。他诡秘地一笑:师兄啊,我看见师傅显灵了。
师傅显灵?你胡说八道什么!
是我亲眼看到的。要不,那就是师母?
你说这个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我就是想告诉你啊,我能找到你这个地方来,能不被你发觉,全亏了师母,亏了她老人家显灵啊,指点了我。呵呵呵呵。
你在哪里看到师母的?白发老头不详地盯着他。
在博物馆里!
博物馆?哈哈。那具女尸?你说她是师母?难怪报纸上笑话你老眼昏花呢。白发老头走回洞口旁,把骨灰盒重新放了回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傅在收我们为徒之前,师母已经去世二十年了。你别在这里胡说。
是吗?那我看见的不是师母?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一个女人,不,一个女鬼,隔几天就到我们博物馆里跳舞唱歌!
秃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白发老头的脸色,他继续说:我还看见,她回到你这里来了,我今晚就多亏了她,才跟了进来。你说,不是师母显灵,又是什么?
白发老头的脸色果然变了,他颤抖着说: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我没说什么啊。我终于可以向博物馆领导汇报了。我就说13号展厅果然有鬼,不过啊,那鬼是我的师母显灵,你们要查,就到祠堂底下挖吧。哈哈哈哈哈。
白发老头脸色开始变白。你好卑鄙!
秃头阴沉沉地问:这算不算隐私?呵呵呵。
你敢胡说!
哈哈哈。是不是师母,我不敢胡说。但是,你这里藏着个女人,可不是我瞎说。你都有儿有女的人了,还做这样的事?我倒怀疑,那个女人是不是你啊?
白发老头倚着墙,喘息着说:畜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啊?你在作孽啊!
作孽?好,要我不作孽,你就得老老实实地把师傅的东西还给我。
他伸出一个巴掌,张开五指:我也不贪心,我们一人一半怎么样?
我说过,没有那回事。你就是把我的骨头榨了,也没有你要找的东西。你怎么能相信那些胡说?
胡说?你这么多年躲在这鬼地方干什么?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什么像乌龟一样的缩着。你今天要是不说出来,我就砸烂了你这个乌龟窝。
四十年前,你又不是没砸过。你都放火烧过一遍了,不是什么也没找到?那时候没有,现在我还能变出来么?
那师傅造这个地下室干什么?
战争年代,挖个地洞躲兵火,又算得了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他当时负责市政工程,顺便雇人给自己挖个地洞,又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哼。你总是用这么一套糊弄我。那你就等着,等着我收拾那个装神弄鬼的女人。看她还敢到博物馆里来吓唬我!
你要敢伤害她,我让你去死!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一次次地欺骗我。
秃头狂叫着,咆哮着,报复的快感和空手的失落刺激着他,他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他发疯地一伸手,把刚才还耷拉着的半张画扯了下来,摔到了地上。
白发老头愤怒了。他像狮子一样张开手,扑了上去。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板上。地上的人翻滚着,扭打着,滚到了衣橱边上。两张凳子被撞翻在地。一只没挂牢的风筝飘荡着飞了起来,又一头栽到了地面上。随即被踢蹬的脚跟踹烂了。
白发老头突然一脚蹬到了秃头的肚子,秃头啊地一声,坐在地面上。白发老头喘着气,爬了起来。秃头捂着肚子,嘴角流着吐沫,他瞪着通红的眼睛说:你狠,你狠。我饶不了你。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他似乎想结束战斗,往门口看去。就在白发老头一疏忽的时候,秃头突然抓起烛台,连同蜡烛,一起向白发老头扔去。白发老头一闪,蜡烛砸进了衣橱里。房间突然陷入黑暗,但紧接着,光焰突涨,衣橱里的风筝燃烧了起来。
火光映红了墙壁,一跳一跳。石壁里回荡着秃头的狂笑声。
白发老头忙着用扑火,火星四溅。秃头猛然冲上去,从背后掐住了白发老头的脖子,死命地往火里按去。烧死你,烧死你!他狂叫着。
火焰引燃了他的白头发。白发老头挣扎着,却被秃头紧紧地压住。
衣橱突然自动移动了。失去重心的两个老头一起摔倒在地板上。
秃头仍然压着白发老头,他吃惊地抬头看去。衣橱移开处,缓缓缩进一扇暗门。火光跳动中,一位长发披肩的紫衣女人站在了门口。冷若冰霜。
她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一把匕首。
秃头吓呆了。他张大了嘴。
不要杀他!白发老头惊恐地大叫。
36、黄金
赵山根是谁?
他是我爸爸。你问这个干什么?赵海富狐疑地问。
难怪你说你小时候在这个地方住过。那就对了。李奔点点头说。
什么对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他的人也都不解地看着李奔,似乎不明白他问这个为何。
我到市档案馆里查过这条街道的一些历史记录,市地方志办公室、民国历史博物馆我都去过。
你到这些地方查什么?
我一开始只是对博物馆里闹鬼感到好奇,后来又多次实地查看这个祠堂,它显得越来越神秘,但是,附近的居民又说不出些什么名堂,所以,我就想查查它的历史。这一查,我才发现,好多年前,它还有那么一些鲜为人知传说。
什么传说?
祠堂里的鬼故事。祠堂主人的故事,还有祠堂这片老房子变迁的故事。不同的文献里面隐隐约约地记录了一些。
那和我爸爸有什么关系?
你爸爸在七十年代初的时候,是造反派“刺刀见红敢死队”的头子。
是又怎么样?那都是过去的历史了。
是都过去了,可是你与那段历史发生了关联。正是因为那段历史,你小时候才会在这里住过。你想否认?
我不否认。
那我们就讲讲那段历史。看看我讲的,是不是就是你小时候听到的传说。
夜色沉沉,祠堂掩映在树阴里,仿佛在倾听那段逝去的岁月。
那年,一个深夜,民国老街上的司徒家被造反派包围。他们砸开了司徒家的门,揪出了房子的主人司徒雷。
“刺刀见红敢死队”造反派的头头赵山根原是一名工人。他一只手臂上戴着红袖章,一只手臂挽着袖子。他瞪眼,打量了一会对面的那人,喝问道:你就是司徒雷?
六十二岁的房主人被揪出来时光着脚板,但仍然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他扶了扶宽大的眼镜,镇定地说:我就是。
你知罪吗?赵山根一声怒喝。
我从不做坏事,没有罪。老人平静地说。
死硬顽固的反动分子!赵山根啪地一巴掌扇过去,老人的眼镜一下子飞到了墙上,折断了。
老人还没回过神来,两名小将扑了上去,一左一右,扯起了他的胳膊,又一名走上前去,按住他的头,让他低头认罪。
现在,我向人民群众宣布反动派、国民党特务司徒雷的十大反动罪行。你好好听着。
一、反动派司徒雷,起名叫司徒雷,与美帝国主义的代表司徒雷登有着暧昧的关系,暴露出他追随美帝国主义的罪恶本质。
二、作为国民党的潜伏特务,曾经负责秘密建造地下金库,为打内战抢夺人民的果实。
三、生活奢侈,一个人居住在一大片公馆里,是社会的寄生虫,是吸食人民血汗的魔鬼。
…………
宣读完毕,赵山根一挥手:带走。这里的一切全部没收!
司徒雷被带走后,连续游街了三天,被架回来的时候,头发全白,奄奄一息。造反派不容许他再回家里,而是把他扔到了破旧的祠堂里。一月后,司徒雷在祠堂里死去,造反派宣布:司徒雷自绝于人民。
工人赵山根随后搬了进来,占了这处公馆。接着,其他的造反派也与赵山根展开了争夺,偌大的公馆最终被分割成了一户户小的住家。连续几年的开墙动土,人进人出,公馆渐渐败落,失去了原来的面貌。只有那座祠堂,由于不便居住,又显得鬼气森森的,才得以保存下来。
你爸爸有没有和你说过这段历史?李奔看看赵海富。他保持沉默。
他有没有说过。他们当年斗司徒雷,其实不是因为他是个什么反动派,而是听信了地下金库的传说。
金库?卢苇好奇地问。
赵海富点点头,当年是有这么个传说。
司徒雷并不是什么特务,他只不过是名建筑师,当年建设国民政府首都的时候,他设计过一些有名的建筑。后来,曾经负责过一项秘密的工程建设。至于是什么工程,有许多种说法。最流行的就是建设地下金库,目的是转移北平等各地的黄金。工程结果怎么样,谁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这项工程也都很难说。这事情当年就很机密,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解放后,作为著名的建筑师,司徒雷参加了新中国的建设,并成为一代建筑大师。我们都知道著名的梁思成,但是在民国的时候,司徒雷的名声也并不比梁思成小。只不过司徒雷更专心于建筑实践,很少著书立说。
但是到了文革,他的厄运来了。有人告发他,说他曾经为国民党打内战建造秘密金库。这一下足以致他于死地。整他的人并非真的想揪出敌特,而是想挖出传说中的金子。可是轮番的批斗拷打,都没有找到什么金库,翻遍了整个公馆区,也都一无所获。他们只查明一件事情,当年司徒雷的确负责建造过一个工程,这个工程就离民国老街不远,但只不过是个地下防空洞。现在,防空洞已经改成了地下商场。
这就是那段荒谬的历史。荒谬的金子的传说。
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吧?赵海富质疑道:我爸爸在世的时候,有一次和别的人也谈过这事。听得出来,他对当年的打人斗人的事情也很后悔,不过,听他的意思,金库的事也不是他自己编造的。而是司徒雷身边亲近的人揭发的。
司徒雷只有一个女儿,在他被批斗的时候,就自杀身亡了。谁还会揭发呢。
我爸爸也没有具体说这个。你想啊,要是没有点影子,揭发的人为什么就认定是金库,而不说是什么电台啊炸药的?要知道,一提起特务,大家就会想到电台的。
那张倩为什么会说祠堂底下有死尸?卢苇旧事重提。
赵海富果然变了脸色,他马上想起来,李奔他们还一直指控他雇凶杀人呢。千万不能被他们抓了把柄。他的目的不是和他们探讨历史,而是来观察,这些吃饱了撑得慌的年轻人,到底来祠堂里折腾什么。
赵海富又恢复了中年男人特有的漠然和傲慢,他哼了一声说:死尸?黄金?我管你他妈的什么鬼东西!明天我就给规划局打报告,把这片老街统统拆掉。
李奔知道,他没有吹牛。民国老街作为一个旅游休闲的文化景点,已经被有关部门提了出来,而开发商就是赵海富的月都公司。
他的爸爸当年占了人家的房子,可是面对原房主无处不在的幽魂,赵海富难道不会留下阴郁的被蔑视的幼年记忆吗?拆掉老房子,的确是一个扫除掉阴气和不快回忆的好方法。
房子底下到底有什么秘密,那只有挖掘机知道了。但是,秘密很快就会被打上桩子,浇灌水泥,无声无息地埋掉。
张倩真的想拿鬼来作要挟?那真是鬼迷了心窍。
几个人站在井边各想心思,祠堂里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闷叫。
37、少女
不要杀他!白发老头惊恐地大叫。
紫衣女孩愣了一下,却如梦游一般,缓缓向秃头走去。火光在匕首锋刃上跳动。
秃头斜躺在地上,脸上充满了恐惧。他不是怕那把匕首,而是来者的那双眼睛,那种空洞迷蒙的眼神,竟然有着与博物馆里的女尸一样的神情。他猛然想起了雨夜里看到的那些情景。那张滴血的红唇,惨白的脸,可怕的眼睛。现在,那张脸正向自己靠近。紫色的衣服在红色火光的照耀下,暗红如血,流动如蛇。
上帝的归于上帝,魔鬼的归于魔鬼。
女子的嘴里吐出低沉的几个字,像呓语。
不要,你不能这么做!白发老头踉跄着爬起身来,他不顾烧焦的面颊,试图去拉女孩的胳膊。
女孩已经蹲下身去,紫衣曳地,她伸出了一只手臂。长长的指甲也是紫色。
秃头脸上的肌肉已经扭曲,他啊啊叫着,向后退缩,他猛地按住地面,想用力站起来。女孩已经手起刀落。
啊!一声惨叫。匕首刺进了小腿。
秃头疼得想用手去抱住小腿。啊地又是一声惨叫。女孩又刺了一刀。血才开始流了出来。
你不能杀他!白发老头疯狂地喊着,扑了过来,使劲拽着女孩。女孩举着刀,仍然面无表情地盯着秃头。
秃头的眼泪和鼻涕全流了下来。
你快走!快走啊!白发老头冲着还在翻滚的秃头喊着,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秃头哆嗦着,拼命地挣扎起来。他一只手紧按着刀口,另一只手摸着墙,不断地往门口退去。
女孩只是举着刀,呆呆地看着他。
秃头发疯般地逃出了石室,如同逃出了地狱。
刀啷掉在了地板上。
魔鬼。她低语。
白发老头返身急忙扑灭了火,他头发蓬乱,鼻子在出血,但他全然不顾,而是重新找到蜡烛点上,去看那位女孩。
女孩已经退到了门口,正呆呆出神。
孩子,你走吧。快点走。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了。白发老头着急地说。你惹了祸了。
女孩仍然没动。眼睛里却流出了泪来。
老头不禁哽咽起来。他返身走到那副半截的画像前,默默地仰望着,忽然双腿跪下了。一时间,老泪纵横:师傅,我辜负了你。这到底是谁作的孽啊?
他趴在地上长跪不起。
房间里已经不见了那名女子。
五分钟后,李奔、卢苇、赵海富等人冲了进来。
一个人也没有。
奇怪。博物馆里的老头说的就是这里?
李奔怀疑地问。
五分钟前,他们正在井边追忆金库的传说,祠堂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叫声。
叫声低沉恐怖、断断续续,像从地狱里发出的声音。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互相看看,大着胆子摸了过去。
声音竟然来自那截残碑。就像棺材里死尸的抓挠和低吼。
谁?李奔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大学生干脆猛地一砖头,向那石碑砸去。啪地一声,砖头断成了两半。石碑一阵沉寂。
抓挠声再次响起。救命!救命啊!碑后有人在微弱地喊。
有人喊救命?卢苇问。
好像是。就在碑后面。大学生说。赵海富喀嚓点亮了打火机。几个人紧张地绕了过去。什么都没有!
救命。声音又响了起来。就像有人被捂住了嘴。
在墙里面?卢苇怀疑地问。她一下子想起了爱伦·坡的恐怖小说:丈夫杀死了妻子,把尸体砌在了墙缝里。结果却砌进了一只黑猫,整夜地号叫。
好像是在墙后面。李奔说。他举起拳头敲起墙来,有人吗?有人吗?
救命,救命啊!里面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声音大了起来。
谁在里面?你是谁?赵海富也趴过来喊。
地道。祠堂后面的地道。救命啊。里面的人声音越来越微弱。
哪里有地道?大声说,听不见。李奔着急地大喊着。
爬山虎藤子里,墙,墙上有门,有门。里面的人疼得开始大叫。
李奔几个人赶紧跑出祠堂,转了好几圈,终于摸到了那个暗门。几个人紧张地穿过黑道,刚走下几级台阶,就听到了呻吟声。李奔止住了众人,小心地摸了过去,他借着打火机的光亮一看,大吃一惊。地下躺着的人他认识,竟是博物馆里的那个看门老头。老头姓马,看管的是13号展厅。此刻,马老头正靠坐在墙根上,动弹不得。他的脑袋边,就是一个了望口。李奔顺着了望口看了一眼,正看到院子里微弱的光线。他恍然大悟:石碑后的声音就是他发出的。看来,他是走不动了,才拼命呼救。在他的脚边,流了一大滩的血。
他怎么到了这里?谁伤了他?李奔好生疑虑。
你怎么了?你是谁?李奔严肃地问。
鬼。鬼。快帮我出去。老头直哼哼。
卢苇说,快报警吧。大学生已经掏出了手机,拨起了号来。他忽然咦了一声说:没信号。
赵海富也掏出手机来,拨了一会,他也说:奇怪啊,被屏蔽了。
李奔还要再拨,赵海富突然阻止住他,说:不要报警了,先看看里面还有什么东西再说。
李奔猜测,赵海富可能又打起了什么算盘。是不是担心报了警,记者随即跟了来炒作。这样一来,没鬼也有了鬼,这不,地上就躺着个受伤的,没死也被弄了个半死。张倩没达到的目的,这一下子全实现了。而且还是现场直播。
那这人怎么办啊?李奔故意问。
我喊公司的人来先给弄医院去。毕竟,这是在我地头上出的事,出了事我兜着。赵海富盯着马老头看了一会,喝道:我们是来救你的。我马上叫人来,送你去医院。记住,里面有什么东西,统统告诉我。还有,到了医院后,无关的事情,不要乱说!
你先在这里等一会。我们出去叫人。
赵海富死拉硬拽,把每一个人都叫出了地道。他疑心太重,怕留下人和他捣乱再打电话报警。他自己掏出手机,悄悄地说了几句,似乎是在唤个什么人来。一会儿,附近工地上来了一辆车。一个工头模样的带着两个农民工,钻了进去,在一阵呻吟声中,把马老头抬了出来。车正要开走,李奔听见赵海富悄悄地叮嘱工头,多给点钱,就说工伤,不要乱说。
等赵海富回过脸来,李奔冷冷地问:你这叫破坏现场啊,赵总。
赵海富尴尬地说:救人要紧啊,反正现场大家也都看过。警察来了,那里有我去说。
老头讲里面还有密室啊,赵总是不是也要等警察来了再说?李奔抱着胳臂问。
既然知道了,那就进去看看啊。我倒要看看,金库的事到底是不是传说。
赵海富已经带头钻了进去,惟恐金子被人抢先拿了。
38、密室
他们缓缓推开了第一扇门。门是半掩着的,没有上锁。
一股焦味扑面而来。
房间一片黑暗,人人都小心地防备着。
大家先往后退,李奔小声说。他的脑袋里金庸的小说装得太多。如今身临其境,所有的机关暗道、冷箭飞镖念头全冒了出来。
咔嚓。赵海富已经打亮了打火机。人都跑了,怕什么怕?赵海富晃动着打火机说。他摆出一副沉稳和无畏的派头,跨进了房间去。
李奔习惯性地去摸门口里侧的墙壁,他还以为那地方有电灯开关呢。摸到的只是冰冷的石头。赵海富转了一圈,找到了半截蜡烛,点上了。光线一下子映亮了房间。
他们吃惊地打量着石室,虽然摆设很简单,但很凌乱。半截画像耷拉在墙上,摇摇欲坠,另一半落到了房角,撕裂着,隐约露出什么人的裙子。一个衣橱歪斜着,衣橱后面的墙上,露出一个大洞。衣橱里,挂着几面风筝,有的已经被火烧坏。衣橱里、地面上,到处散落着灰烬。几张凳子躺在地板上,有一只还断了一条腿。
地面上,留着一滩暗红的血。旁边,赫然扔着一把匕首。
赵海富懊恼地盯着画像后面空荡荡的地方,他沮丧地说:空了空了,什么都没留下。或许他是在想,那里边在不久之前还有金条闪闪发光呢。
现场就在这里。李奔一边叮嘱大家绕过那片血迹,一边思索着。那个马老头到这里来干什么?对他下手的那个女孩又是谁?房间里挂着这么多的风筝又说明了什么?
赵海富显然对衣橱里的书籍产生了兴趣,他举着蜡烛,低着头翻看。书籍发黄,纸张变脆,大多是建筑类的专业书籍,有一些还是英文的。另外一些,都是中国古典诗歌辞赋之类。看来,这是密室主人的藏书。这个神秘的主人是谁?
李奔慢慢翻着书页,特别地查看书脊和封页,果然,在几本书的扉页下面,他发现了一枚印章:司徒雷藏书。司徒雷,他暗暗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这里的主人正是当年被赵海富的爸爸赵山根迫害致死的建筑家司徒雷。
赵海富也看到了那些印章,他脸色很难看,但是沉默不语。
看来,当年的造反派最终也没发现这里,否则,这些书早就变成了灰。李奔感慨地说。
你是说,这里果然还藏着秘密?赵海富眼睛又亮了。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知道有什么秘密?李奔没好气地说。他讨厌赵海富那张睥睨一切的脸,那种狂妄的口气。
那里还有门,进不进去?男大学生急切地问。这个夜晚,对那一对恋人来说,够得上刺激和惊奇。以他们的年龄,“文革”早已是遥远的事情了。没想到,却亲眼看到了“文革”中当事人的密室,他们也隐隐感到,前面似乎还有更大的秘密。
当然要进去!有什么宝贝,肯定分给你。赵海富自信地说。好像这里的一切马上都归他了。他举着蜡烛,又是头一个走到前面。他忽然转过脸来,郑重地,还有点威胁似地说道:进去之前,我先说几句。里面要是有什么东西,任何人都不许抢,不许乱动。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公平合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卢苇火一下子上来了。她大声说:我们进来是冒险的事情,你以为来分赃啊?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赵海富哼了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们年轻,沉不住气,不懂规矩。那好,我们进去。小心一点,别碰坏了东西。
赵海富像偷地雷的鬼子一样靠近衣橱后面的那个暗门。奇怪的是,密室里的人似乎撤退的很仓促,任何门都没有关。里面黑洞洞一片,李奔越想越可疑。按照常理,密室里的人应该紧闭起门来才对。
赵海富端着蜡烛在里面晃了晃,阴影幢幢,没有声音。他回头看看后面的人正紧紧跟着,这才壮起胆子,走了进去。
几个人的影子长短不一,投在墙壁上。房间里静得吓人,房顶平低,仿佛压得人要窒息。卢苇实在忍不住了,突然咳嗽了一声,声音在房间里四处回荡,就像鞭子抽在锣面上。赵海富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他颤声说:谁?卢苇赶紧捂住了嘴。
房间狭窄,突然进来了这么多人,本来凝滞的气流开始流动起来,蜡烛火焰诡秘地跳动起来。赵海富赶紧用手掌挡住,大家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仍然是一间石头砌成的密室。
没有密布的蛛网,也没有胸口插着刀的骷髅死尸。
吸入鼻子里的,竟是闺房里的香气。
迎面,一张硕大的紫色蝴蝶风筝展翅直立在房间的中心。蝴蝶的两只翅膀如同两扇屏风,挡住了房间的后半部分。
蝴蝶的两翅之间,是两颗玻璃珠子做成的眼睛,那双眼睛无情地注视着门口。
两侧的墙上,挂着古色古香的仕女图,画中女子衣袂飘举,灵动若飞。
进来的人互相看了看,都感觉到了房间的怪异。赵海富一只手掌小心地遮着蜡烛,惟恐火焰烧着了风筝。手掌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就像一只张开的狼爪。
李奔摸了摸那只高过他的风筝,他一下子缩回了手。风筝表面凉的吓人。难道是人皮做的?
蜡烛已经转过了蝴蝶的翅膀。赵海富一声惊呼:天啊!
翅膀的后面,安放着一张老式镂木雕花床。床上支着粉红色的纱帐。纱帐低垂,金钩斜挂,暗香浮动。纱帐里面隐约躺着人。赵海富把蜡烛递给了身旁的男大学生,他示意李奔和他一起过去。两人慢慢靠近,伸出手去。赵海富猛地扯开了帐帘,大叫了一声:天啊!触电似的放下了纱帐,朝后退去。
李奔还没看清楚里面是什么,就被他拽了一把,差点一个踉跄。
死人!死人!好几个。
赵海富结结巴巴地说。他脸色都变了。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李奔也被他吓了一跳。你是不是看错了?
赵海富好容易平静下来,似乎怕被别人看不起,他壮壮胆子,说:要不,再看一次。
这次是李奔先过去了。他慢慢撩开纱帐,吃惊地看着床上。他的脸色由惊恐转向了迷茫。
床上并排躺着四个女孩,她们脚冲着门口,头在门的反方向位置。她们一律穿着明朝的服装,两手贴在腰间,仰面躺在床上。乌黑的长发遮在脸上。烛光昏暗,映得纱帐一片血红。李奔俯下身去,尽力去看几个女孩的脸。他心中一动,他伸出手去,按了按床上的一条腿,冷硬,没有弹性。难道时间长了,成了僵尸?他索性把其中一个女孩宽大的裙衫往上一拉,一段乳白的躯干露了出来。
39、尸体
是塑料模特。李奔放下帐子,说。
塑料模特?谁开这样的玩笑啊?赵海富将信将疑,再次撩开了纱帐,大着胆子靠近了去看。他咦了一声,伸出手指往一个女孩的胸口戳了戳。还真是假的!他嘀咕。顺手捋了一把女孩脸上的乱发,一副逼真的塑料女模的脸蛋露了出来。她睁着梦幻般的眼睛向上看着,睫毛绵密细长,鼻梁高挺,嘴唇微微翘起,下巴圆润,好一个美丽妩媚的女孩。可惜,人不是真的,只是裹在半现半隐的丝绸服装里的塑模。
这样的模特床上躺了四个。
这真是一间怪异的密室。人人都感到迷惑不解。
那名紫衣女子就是从这间房间里走到隔壁的密室里行凶的。她到底是谁?难道还在这个房间里躲着?
大家小心点,再仔细看看。李奔警惕地说。
赵海富现在再也不敢自告奋勇地往前跑了,他走几步就回头,看看别人跟了上来没有,惟恐落了单,被什么怪物冷不丁地拽了去。
这是一间深长的密室,绕过床和帷幕,一张石桌出现在了眼前,桌子上摆着几碟水果,一炉香。水果的青色还没有褪去,香炉里的三支香只烧了半截。房间里的香味就是这里发出来的。就摆放的果品看,这里的人没走多久,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
而在石桌的前上方,赫然立着三块牌位。牌位紫木刻成,品字形排列,黑底白字分别写着:司徒雷先生之灵位 王芙女士之灵位 司徒江南之灵位。每个灵位上都笼着黑纱。
石桌再往里,是一面三扇的侍女屏风,在跳动的烛光下,屏风上的人物斑驳陆离。屏风的后面,出现了一张简易的木头床,床上只铺着张席子。床头放着类似于书橱的三排木架,中间那层里面放着一面镜子,几把梳子。最上面那层是一整排的书。下面那层歪放着一个放照片的玻璃框,这种框子在小商品市场里随处都可以买到。现在,玻璃框子还在,里面的一张照片却不见了。
对于这间密室来说,关键的问题是:谁在这里住过?究竟带走了些什么?留下了什么?到了这里,也就到了密室的尽头了。没有发现意料中的黄金 和财宝,赵海富有些丧气。他这里敲敲,那里翻翻,似乎指望还能 发现什么奇迹。最后,他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呼呼喘气。
李奔站在书橱前,皱着眉头翻书。在前一个房间的书中发现了司徒雷的印章。这些书里边会不会也藏着秘密呢。可惜,书的主人似乎没有在书上盖章的习惯,书页干净整齐。李奔看了一下,大多是历史和考古方面的东西。其中有一本叫《明朝记事》,还有一些南京古迹方面的书。另有一本竖排版的,名字很怪,叫抱瓮老人述异集》。抱瓮老人是个古代的文人的号,此人爱写传奇小说。李奔在大学里学过这个。看来,这些书似乎也应归于司徒雷了。当代人中少有人会喜欢看这些陈旧的古籍。
李奔饶有兴趣地拿起一面镜子来照照,又翻看着背面。他忽然想起车祸现场的那面镜子来,在镜子的背面,有卢苇的照片。想到这里,他不禁看了卢苇一眼。卢苇正在他旁边,摸着那几把梳子。
这个女人的头发好长啊。卢苇感叹地说。
李奔接过那把梳子,上边粘着几根长长的头发,大概是主人梳头时带下来的。他拽着一根慢慢地拉开,直到捏在了手里,让它低垂下来。他又把那根头发放到蜡烛旁边,好奇地看了一会,才轻轻地吹掉了。他想了想,又拽下来一根,放到烛焰里,顿时冒出一股焦味。
小心火烛,快灭了。卢苇说。大家看了一眼蜡烛,那半截蜡烛真的快烧尽了。蜡烛油滋滋地响着,烛心已经开始歪倒。
找找还有蜡烛没有。李奔说。在这样的地下,他们不指望有什么电灯之类的现代照明工具。
大学生举着蜡烛四处查找,书橱上留着一些干涸的蜡烛泪,那可能是以前留下的。别的什么可照明的东西都没有。看来,当初的设计者根本就没想在这里居住,所以对照明等问题统统不作考虑。
大家再找找,要是没有什么可疑的,赶快出去。李奔说。
时间也不早了,蜡烛快灭了,在黑暗巾摸索,不仅不会有什么结果,说不定还会发生意外。今晚,一件接一件的怪事让他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中,现在,他才突然意识到时间问题。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十二点了。
就在这时候,大学生噢地一声叫,他一甩手,蜡烛灭了。蜡烛已经烧到了底,热热的烛油烫着了他的手。房间顿时一片黑暗。
有了光才有胆量,一旦失去光明,人们便感觉到恐怖和无助。尤其在这样的氛围里。前面,还躺着四个假尸体。在光亮巾,她们是假的。但在黑暗里,她们要是忽然变成了真的怎么办?何况,那个刺杀马老头的女子此刻还不知道藏在哪里。
快走。李奔低声说。他伸出手去,抓住了卢苇说。卢苇的手缩了一下,又握紧了。她感觉得到我的关切吗?李奔心头一热。
黑暗中,突然射出一道蓝光。一个青蓝色的下巴冒了出来。
卢苇吓得大叫一声:啊!鬼。
李奔也吓了一哆嗦,再一看,原来是大学生打开了手机照明。猛然间,那张蓝色弱光下的脸还真碜人。不过,这也是个好办法。其他人也纷纷掏出手机,一时间,密室里浮动着五个蓝荧荧的光环,每个人的脸也如同庙宇里的靛青猛鬼,蓝绿变幻,忽明忽暗。
五个光圈正向门口移去,忽听到对面的黑暗中一声冷冷的呵斥:站住!都不许动!
40、嫌犯
一个女子威严的声音。声音发自隔壁的房间里。
明明是空着的房间,这会怎么突然就有了人?
跑在前面的赵海富吓得扭头就往后退,砰地一声,撞在了那只巨大的蝴蝶翅膀上。后面的人赶紧关了手机,紧张地等待着,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情况。
里面的人是谁?沉默了一会,那个女子继续说话了。
你是谁?李奔反问。
话音刚落,一道强光猛然射到他的眼上。他本能地紧闭上眼,用手挡住光线。
你!还有谁?女子继续喝问。
他大喊道:别照了。
强光果然移开了,在后面几人的脸上一一照过,被照的人个个转过脸去,用手护眼。
你他妈的谁啊?晃得老子眼都花了!赵海富发飙了。平日里,他碰到的都是恭维和笑脸,谁敢对他不敬?更不用说,拿手电肆无忌惮地照他的脸了。何况,刚才赵海富走在最前面,平白被吓了一跳。今晚对他来讲,已经够倒霉的了。他心里正窝火呢。
他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手电光又转到他脸上来了。你是谁?手电那头的人喝问道。
你管我是谁!赵海富的火气比她还大。他大踏步走上前去,想打掉对方手中的手电。
不要冲动。李奔赶忙劝说。他想拉住他,不料赵海富力气到很大,一下子就冲过去了。
猛见闪电般的一道光亮,劈啪一声爆响,赵海富啊地惨叫一声,往后一仰,又一次撞到了蝴蝶风筝上。这次撞得真猛,一只翅膀喀嚓给压垮了。
房间里的人都傻眼了。只听见赵海富在地面上呻吟,疼得爬不起来。
点上蜡烛。女子冷冷地说。
火光一闪,蜡烛在女子的背后亮了。李奔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模特。此刻,她正威严地站在门口,盯着房间里的人,血在她的手中,正拎着一根高功率的手电筒,李奔知道这种手电的另外一个用途:电警棍。
点蜡烛的那个人站在模特的身后,李奔一看他的脸,更是了吃一惊,此人竟是夜眼洒吧的老板,那个平头男子,再看他身旁还站着一个人,正是卖风筝的老头。老头头发花白,耷托着脑袋,一脸的忧郁和茫然。
真是一个稀奇古怪的夜晚。真是一趟梦幻一般的暗访。李奔竭力按住纷乱的念头,定下心来静观下面将要发生什么事。
赵海富也傻了眼,他本来以为对方只是一个女子,没想到竟然是三个人。男大学生伸手去扶他。赵海富哼哼着,站了起来。他也看见了那根电警棍,心想,这女的可不好惹。
你们都退到这个房间里,一个都不许乱动。女子命令道。她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家伙,扫了众人一眼。
警察。她的身份在这个时候亮出来了。李奔忽然明白,她凭什么能在旅馆里放倒那个胖子了。
当时就是在这里?模特转过脸,问平头男子。男子点点头。是你先动的手?
不是,是他先打我爸爸,还砸坏了里面的东西,我才冲出来的。
模特点点头,指着房问地面上的那把匕首问:用这个?
平头男子又点点头。
这里还有什么?模特用手电照了照第二间密室。
男子小声说:什么也没有。这是司徒先生夫妇的墓室,放了些书籍什么的,有时候我们会来祭祀。
模特忽然转向了李奔:你们看过了?的确没什么?
没有仔细看,不过看起来像个地下坟墓。李奔小心地说。
好吧。这里的一切东西都不要动,不许破坏现场。等会警察再来了会进行详细调查。这里所有的人都随我离开。模特命令说。
从爬山虎编织的藤网里钻出来,李奔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晚风清凉,他感到清醒了好多。祠堂依然静静地掩映在树阴里,似乎对发生在自己身子底下的任何事情都不加理会。
这或许就是古老建筑的风度。世事变幻,人间悲欢,见的多了,经得起风吹雨打,也失去了喋喋诉说的兴致,索性闭口不语。
城市的夜晚,在一天的喧嚣之后,显出了几分荒凉。不知从什么方向传来了几道刹车声,尖锐而凄厉。
李奔仰望着阴沉沉一片的夜空,忽然感到了一阵无力和渺小。或许,他正在失去来此时一度进发过的激情和勇气。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家睡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照进窗户的阳光,身边躺着自己的恋人。黑暗、地道、密室、阴谋,统统见鬼去吧。
我们去哪里?卢苇小声地问。这也是大家心中的问题。
模特忽然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在场的人还要委屈委屈了。
赵海富问:凭什么?出了地道,他又想起来刚才遭受的屈辱,明显心里不服。
这里发生了案件,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有义务协助调查。
协助?那个老头就是我们救出来的,要不早没命了,你们不去抓凶手,要我们留下来做什么?赵海富气愤地说。
你想走是吧?不行,你有嫌疑。
模特丢下一句话,走到一边去了。李奔看见她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似乎在作请示。接着,她义拨了另一个号码,要对方立即到祠堂广场集合,加以配合。
大批警察马上就会包围这个院子。李奔想。到那时候,我该做什么,说什么?他忽然想,坏了,我还化着妆呢,现在的样子和身份证上的明显不符,不是嫌疑犯是什么?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在逃犯弄到派出所里呢。到那时候,就闹大笑话了。他紧张地思索,如何把伪装除掉,还有,关键的一条,这事情怎么和卢苇说。
卖风筝的老头在和夜眼酒吧的老板悄悄说着什么。
奇怪,他们在一起干什么?模特怎么又会和他们一起出现的。
模特走过来。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奔尽量语气平淡地问。
不是说过发案了吗?模特晃着手中的家伙,看着他。李奔实在讨厌她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他皱皱眉头,刚要反驳,却见模特忽地笑笑,靠近他,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模特低声说:今晚上看到不少事情了吧?案件没破之前,不要乱写!记者同志。
41、模特
她怎么知道我是记者?
李奔的心开始狂跳起来,看来,自己的身份早已被她识破。
李奔摸了摸脸_L的面具,感觉好像被人揭去了一层皮。他看看卢苇,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认出了自已。
实在无聊,不就是个打架斗殴的案子吗?这么晚了,还要我们在这里陪着。我没那闲工夫,赵海富终于憋不住了。他的汽车就在院子外面,离这里只有十几步之遥,却也动弹不得。他现在看清楚了。来这里胡闹的大都是一帮小年轻,他堂堂的一个房产公司的老板,竟然和这帮莫名其妙的人混了大半个晚上,还被卷进了个案子里。真是有辱身份。更可恨的是,在那间密室里,那个女人竟然还用电警棍狠狠地打了他一下。这要传出去,他还怎么混?这种丑闻比嫖娼被抓更难听。
“他们都能等,就你特殊?”模特嘲讽地说。
“我和他们又不认识,和我有什么关系。”赵海富不耐烦地说。
“是吗?那你和谁有关系?”模特似乎很有耐心。
“我和你们领导有关系!”赵海富火了,他大声道:“你是哪个辖区的?你们所长是谁?局长是谁?”
“不用找局长,我是刑警队的。如果你想报案,提供线索,或者想坦白问题,和我直接说就可以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啊!”赵海富简直想拍案而起了。可惜,几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祠堂旁边,没有桌子好拍。
“你警号多少,我明天就去投诉你。滥用职权,开除你!”
“你再叫喊,小心我收拾你。”女模特霍地举起了警棍。
赵海富胆子倒挺大:“你敢!你有什么证据?”
他一指其他的人:“你们都看见了,她要是敢动我,就是警察行凶。”
“证据?你要证据我就给你。”模特冷冷地一笑。她抱起了胳臂,说:“本来我还不想当着这么多人审你,既然你闲着不耐烦,那就来老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赵海富隐隐有些不祥预感。
“第一个问题:你和张倩是什么关系?”
赵海富愣住了。卢苇和李奔也是一愣,他俩凝神细听。
“一般关系。她曾经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后来辞职了。”
“是吗?好像比员工关系还亲密吧?”
“绝对是普通关系。这和今天的事有什么联系?”
“以前的事情你以为就了了吗?”模特紧追不舍。
“什么意思?什么以前的事情?”赵海富紧张起来。
“第二个问题,你和王小虎认识吗?”
“不认识!”
“不对吧?王小虎老婆收到的抚恤费是谁给的?”
李奔和卢苇对看了一眼。他们找到的秘密,警察也掌握了。
“那是下属公司的人吧?和我没什么关系。你问这些到底什么意思。别和我瞎扯这些无聊的问题。”
“无聊?我怎么觉得有趣呢?第三个问题:张倩死前的几分钟曾经用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你认为是打给了谁?”
赵海富半天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他慢慢说:“就算是打给我的,又怎么啦?人是王小虎害死的,案子都破了,你问这些又有何居心?”
“没什么居心。这里面的任何一个问题都可以让你继续留在这里。还想走吗?”模特冷眼看着他。
赵海富狠狠地瞪了一眼卢苇,似乎在怨她今晚把自己弄出来,招了一大堆麻烦。
你别这样看她,我们早就知道了张倩那晚要见的人是谁!
哼。我什么风浪没见过,不怕你们泼脏水!赵海富气呼呼地到一边去了。他在急谋对策。今晚的事情难道和张倩的死也有关系?否则,警方怎么也跟到这里来了?李奔回忆着事情的前后经过,慢慢地理着头绪。
张倩之死表面上是被王小虎所为,但在当天晚上,张倩实际上是在和赵海富进行联系。他的车出现在了现场,卢苇知道他和张倩的暧昧关系,因此对他产生了怀疑。卢苇来参加活动的动机很可能就是为了弄清楚这个秘密。而赵海富涉案的秘密不仅李奔发现了,警方看来也在暗中调查。只是不知道,警方是否已经发现了死者手上针眼的玄机?
在旅馆中,职业学校女孩的手腕上再次出现了神秘针眼。估计模特觉察到了这个问题。她是不是怀疑整个事情是赵海富干的呢?但是,赵海富并没有在场的机会啊。
还有,祠堂里出现了地下密室,井里面爬出了一个“鬼”,博物馆的老头在密室里被人刺伤,模特带着卖风筝的老头和平头男子查看现场,这一系列事件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呢?
现在,共发生了三起案件。一是张倩遇害案,二是乖乖鬼被迷倒案件,三是马老头被刺案件。在上述的三起案件中,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紫衣女子。而她到底是谁?
李奔忽然又想起了博物馆闹鬼事件,当天晚上,那个马老头自己说,看见了一个长发古装的女鬼。她与紫衣女子会是同一个人吗?还是同一个鬼?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祠堂里的人立刻紧张起来。荷枪实弹的警察大概已经包同上来了。李奔睁大了眼睛看去,他感到很好奇,来人尽管众多,却没有警笛呼啸,更没有出现想象中的警匪片里的一幕——有人拿大喇叭高喊:里面的人听着,立即靠墙站好,不许乱动。否则,立刻击毙。
他只听到脚步声杂乱,还有人跑得气喘吁吁,问:在哪里?在哪里?
42、解密
来的竟然都是参加网友聚会的人。死魂灵走在前面,气喘吁吁。后面是医生,扶着那名网名叫乖乖鬼的女孩。她看来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半边身子仍然靠着医生,另一只手扶着另外的两个女孩。博物馆员跟在后面,紧张地盯着脚下的小路。再后面,是那名旅馆副经理,胖子宁采臣。他显得无精打采。最后,是那名网名叫风筝的南京人。看来他没料到
夜晚温度大降,只穿了件短背心就出来了。此刻,正抱着膀子直抖。
人都到齐了吗?大家都到广场上去。
模特吩咐说。
一群人默默地跟了过去。大家的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今晚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他们本来是参加幽魂的聚会的,没想到到头来,却撞到了什么倒霉鬼。被看守在旅馆里不说,半夜里又被要求到祠堂这边聚集。
看到李奔他们早先就已来到这里,众人都有些发愣。李奔似乎还听到风筝悄悄地对博物馆员说:我就看出那个满脸胡子的家伙不是好东西!
几个小时前,这帮人还眉飞色舞地聚在这个地方谈妖说鬼,没想到,几个小时后,他们又回到了这里。看管的民警告诉他们,必须一个不漏地到现场,否则按妨碍公务处理。
广场上更显得凄冷和孤寂。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不时在树丛里跑来跑去。不久前还亮着的几盏地灯又熄灭了两盏,大概是为了省电,市政部门定时关闭了。好在为了方便市民休息而设置的那些石凳石椅旁边,还开着两盏灯,照得四周青绿青绿的。远远看去,像白骨精的洞穴。
十几个人你推我,我拉你,悄悄地坐了下来。绿光迎面,面上给照得都不似人脸了。
模特在中间的一张石头桌边上坐了下来。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说:现在是夜里十二点半,耽误大家的休息了。今天晚上,发生了几起案件,虽然没出现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是,也危及一些人的安全。有些案件,大家可能也知道了,有一些,可能有人不太清楚。所以,把大家召集到这里来,就是要调查了解和案件有关的情况。
众人一片嗡嗡声。
当然,让谁来,并不等于说谁就和案子有关,更不是认定是谁做了案。不过,既然许多人都在案发现场,作为公民,就有义务协助警方进行调查。
回宾馆里也可以调查啊。这里冷死人了。风筝哆嗦说。
宾馆是一个案发现场,这里还发生更严重的案件。我们不是没有想到回宾馆,不过,回到宾馆既没了现场感,又干扰了其他客人休息,最后决定还是放在这里。何况,大家都是来参加幽魂聚会,都是来练胆的,还怕再来练一次吗?
她把语气放缓了一些说:我知道,明天一大早,这次聚会活动就结束了,到时候再去找各位做笔录就难了。当然,如果谁真的想让警察到你单位找你,我也悉听尊便。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些人听说这里也发生了案件,顿时来了兴趣。
对了,我忘记介绍我的身份了。我是市刑警大队的,叫罗瑶琴。警官学院毕业,省女子散打亚军,柔道六段。
四下里一片惊呼声。
网友们更是面面相觑,没想到一个小圈子聚会,竟然混进来这么个人。她到底想干什么呢?许多人感到了后怕。幸亏自己在那段时间里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之前我们的关系是网友,现在开始,我是警察,我希望大家能如实回答我的问题。谢谢配合。还有,如果哪位想离开这个地方,我也不会阻拦。
女警察故意把目光转向了赵海富所在的方向,继续说道:不过,我提醒一下。前面的几个路口现在都有我的同事把着,任何路人可能都要被盘问检查。
那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坐着。许多人得出了这个结论。
好了,时间不早了。现在,我来介绍案情。
众人都竖起了耳朵。女警察忽然问死魂灵:你带了纸和笔吗?
死魂灵连忙说:带了带了。我带了手提电脑。能得到警方的信任,他显得十分感激和骄傲,细瘦的胳臂都在颤抖。所以,当这个女警察在电话中命令他集合网友去往现场的时候,他比谁都卖力。一路上,紧紧盯着众人,惟恐谁跑了。
那好。记录吧。死魂灵赶紧打开电脑,敲键声啪啪啪地响了起来。他是网吧里的管理员,即使不看键盘,肓打速度也是快得惊人。
五月十五日晚上十二时四十分。警方调查记录。
死魂灵停住了手,看着女警察。
今天晚上,在民国老街范同内,发生了两起案件。一起案件发生在明朝客栈的207房间,受害者是这里的一位网友,来自职业学校的女孩,网名叫乖乖鬼。晚上约十一点四十分左右,这位女孩正在房间里休息,一名神秘的古装女子敲开了门,在女孩开门的一刹那,冒充服务员的这名女子用致幻剂迷昏了这个女孩。但奇怪的是,现场没有丢失任何贵重物品,女孩也没有遭受严重的人身攻击,只不过,在女孩的手腕部位,发现了一个出血点。
她介绍的情况正是网友们都亲眼目睹的,所以也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
事发后,我联系了附近辖区的民警到了现场,为了不影响客人休息,也由于损害不大,警察没有大规模排查,只是到客栈的工作人员中进行了相关调查。根据对服务员的走访,没有女服务员承认在那个时段进过乖乖鬼的房间。我们又要求饭店把楼梯口的监控录像调出来,可是,让人意外的是,当天晚上,饭店竟然违反规定,关闭了监控设备。据调查,一些娱乐场所为了省钱,把监控设备当摆设。警方会对这个问题做出调查处理的。
胖子吓得直往后缩脖子。他心里最明白,关掉监控设备可不是为了省几个钱。
下面,我来介绍第二起案件,此案的凶手就在我们这群人里。
43、父子
第一起案件我们会慢慢调查的,至于说嫌疑人是谁,在不在我们这些人里,我暂且不好说。不过,第二起案件的嫌疑人却就在我们这群人里。
四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无人敢大声喘气。
许多人可能是第一次知道,我们背后的祠堂里有个地下密室,就在不久前,在这个密室的暗道里,有人被一个神秘的女子刺伤了,伤者正在医院里治疗。
惊讶、迷惑、紧张,各人的脸上出现了不同的表情。刚才还沉寂的广场里窃窃语声响成一片。
为了让大家不至于太过紧张,接下来,我会用一种大家都会感兴趣的方式,把事件经过讲出来——就像几小时前进行鬼故事大赛的情形一样——讲出来。她说。
赵海富小心地插话: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赵海富自认为事情处理得很隐秘,派了自己的人悄悄把受伤的人弄到了医院去。这一阵只顾一门心思找宝藏了,还没腾出空来问问情况,没想到警察也知道了这事。他还正暗骂办事的出头为什么半天不给回话呢。
你不说话,我们也会找你的。模特不屑地说。包工头的车刚出柯堂门口,就被我撞上了。我命令他们停车,那个小子竟然加大油门冲了出去。这一下我更产生了怀疑,你们的车子还没跑出这条街区,巡逻的警察就设好路障了。你说是车子快,还是电波快呢?
他们人呢?赵海富一脸的丧气。
在他们该待的地方,要不,你也去陪着?
赵海富不敢说话了。
我没有再管逃脱的汽车的事情,而是直接来到了祠堂里。当时,院子里很安静,一个人影都没有。但是,事先我已经知道,这里来过人,而且还不止一个。卢苇溜出客栈,独自一个人走向祠堂的方向去约会,这个消息就是模特告诉李奔的。李奔随后也跟了过去。她的“不止一个”就是指这个吗?李奔暗暗猜想。他倾听着模特继续叙述下去。
于是我开始搜索。在那口井边,我发现了半截丢弃的石板。和一根卷好了的绳索。这些东西白天都是没有的。接着,我又走进了祠堂里。在手电的光照下,我看到石碑歪斜,墙壁上、柱子上到处都是手印痕。显然,许多人来到过这里。那么,人呢?
突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我闪身在祠堂里不动。一会工夫,两个身影慢慢靠近过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轻轻地问:里面的东西都带走了吗?一个中年男子回答说:不好搬的都撂下了。那个苍老的人叹口气:作孽啊!中年男子似乎很坚决地说:就这样了。过了这段时间再说。前者又叹口气:也只好如此了。作孽!作孽!作孽!他一连说了三个作孽。似乎内心非常痛苦,对什么事情没法做出更好的抉择。沉默了一阵,那个中年男子忽然问:我们就在这里等?还是进去和那些人说?苍老的声音无力地回答说:等吧。他们会来的。里面的那些人大概是些乌合之众,不要和他们乱讲了。
声音沉寂了下来,院子里又是一片安静。我担心说话的人跑了,悄悄伸出头看去。两人正靠在井口边,静静地等待着什么。那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又响了。那人拍了拍井沿说:吃了这口井的井水四十年啊,以后恐怕吃不到了。另一个回答说:填了它也好,留着那些秘密,担惊受怕的,何苦啊!老人却严肃地说:我又何尝不知道便是如此!但切记,为人处世,一诺九鼎!事关做人的根本的事情,我受了一辈子的折磨,也不会说出去的。你也不要乱说。中年男子说:知道了。老人忽然语气颤抖:就按我说的做吧。以后要怪,就全算我的错。中年男子忙说:我知道怎么说的。你别再说了。他开始不断地看手表。
恰在这时候,我的手机震动起来。我看了看,是负责控制逃跑车辆的那组警察发来的信息。博物馆的马老头讲述了在祠堂的地道里遭到袭击的经过,他还说出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那么,院子里的这两个人是谁呢?于是,我走了出去
模特忽然停住了,她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说道:向师傅,下面的由你来说说?
一个白发老头从人群里站起身来,他弓着腰,不住地说:是是是。
许多网友们都见过他了,那个住在祠堂旁边的卖风筝的老头。
模特和缓地说:别紧张,你坐下来,详细地讲一下今晚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发老头又连说了几声谢谢,双手放在膝盖上,前倾着身子端坐好。这是一个历经风霜的老人。他开口了,声音苍老,但是说话有板有眼,颇为沉稳平静,毫无老年人的拖沓哕嗦。
敝人姓向,叫向镜我。今年六十二岁了。
向镜我。李奔念出声来。许多人也对这个名字感到了新鲜和好奇。死魂灵抬起头问:请问怎么写?
向镜我尴尬地笑笑,说:我的名字是私塾先生起的,有些拗口,每次报名,都有人问是什么意思。当初起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希望我做人做事多反省,像每天照镜子一样,多看看镜子中的我,有没有做亏心事,有没有蹉跎了岁月。
喔。许多人恍然大悟。老辈人起名字果然大有深意。就连一个卖风筝的老头都起了个这么深刻的名字。再看看现在父母们为孩子起的各种名字,什么雄啊宇啊浩啊,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传统文化的失落从中可见一斑。
我现在住在祠堂边的那个小房子里,平时没事卖卖风筝。退休前,我是搞建筑的。设计房子和编风筝,其实是一回事,都是心中的念头,手上的活。
刚才,那位警察同志说过了,她在祠堂里的时候,听见了两个人的谈话。是的,是有这么回事。那两个人是我和我的儿子。
大家的目光纷纷转向老头旁边低头坐着的平头男人。在酒吧里的时候,知道他是那里的老板,没想到,他竟然还是这个老头的儿子。真不明白,这位酒吧老板今晚究竟干了些什么。
44、恩怨
我儿子叫向宁,是前面那个酒吧的老板,不过,他一直住在我这儿。他没结婚,一日三餐都在我这里凑合。
今天晚上,博物馆看大门的马老头摸进了这个祠堂里,又钻进了地下室。当时,我正好在地下室里,那个马老头在里面又打又砸,还逼迫着我交出东西,后来,被我儿子撞见了,就打了起来,不小心就把那老头捅伤了。听说被你们中的谁给送医院里了。晚上就发生了这么个事情。
向镜我言简意赅,做了总结:我知道,伤人是不对的,要是犯了法,一定听政府处理。所以,我就说服了儿子,一起在院子里等警察来。如果这位女警察同志不来的话,我们就打算主动去自首了。发生了这个事情,还连累了大家,真是惭愧惭愧。
向镜我站起身来,使劲地鞠躬。那么真诚,让人不禁同情起这个白发老头来。
模特咳嗽了一声:案情说得大致不差,但我还想再问几个问题。
老头连忙点头:你问你问。
模特看着他:你和马老头认识吗?
向镜我沉思了一下,无奈地说:要是不发生今晚的事情,祠堂的事情我也不会向外人说的。那个马老头叫马大元,其实是我的师弟。我们是同一个师傅门下的,这个祠堂和原先这片公馆区都是我师傅的地产。地下室也是我师傅建的。
你师傅是谁?
他叫司徒雷,民国时候中央大学的留美学生,搞建筑的,老一辈的建筑师都认识他,都知道他的名气。我和马大元是他在五十年代带的两个徒弟。
祠堂里的密室是用来干什么的?
说是密室,其实也没说的那么玄乎,就是两条地道,两个地下室。师傅建造地下室的时候,我还不是他的学生呢,所以这个地方究竟用来做什么的,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那个时候的许多公馆都有地下室,有的地下室建造得比这里的严密和复杂得多,大家要是到南京总统府去看看,就知道那里的地下密室是怎么个样子了。按照常理来看,师傅造这个地下室大概是为了躲避战火兵灾吧。那个年代,太乱了。
总统府是南京的一大景点,到南京游览的人不去看总统府肯定是一个损失。李奔不止一次走进过那个地方。每次看到那些挂着门牌的办公室,那些老旧的沙发,那些遮天蔽日的大树,总会生出一种沧桑之感。
向镜我所说的总统府的地下密室,大概指的是蒋介石办公室旁边的地下暗道。老蒋的办公室里布局很怪异,一般人的办公桌要么正对着门口,要么与门口平行,可是蒋介石的办公桌却是斜着的,一边对着墙,一边斜看着门口。据说老蒋多疑,为防刺客,从不将正面或背面直接对着外面。他在批阅公文的时候,仍然不忘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总统办公室位于二楼,一出门口,楼梯口就是一部专用电梯。如有风吹草动,老蒋就可以进入电梯,直接进到地下的防空洞去。防空洞就在办公楼的右侧不远处,里面全部是石砌地面,混凝土浇灌,地上有通风口。一般的炮弹轻易炸不开。
向镜我推测他师傅的地下室是用来躲避战乱的,自然有道理。
那个马老头怎么会钻到你的密室里来呢?
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其实该问那个老东西啊!向镜我似乎一提起那个马老头就生气。
马大元解释说,他看到有个女人出了博物馆的展厅,一直跟到你这里来的。
他放屁!向镜我忽然不顾斯文了。他气得颤抖了一会,情绪稳定了一些。欠欠身子,说:警察同志,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模特点点头:你继续说吧。
向镜我语气坚决地说:那是他故意编造的谎言啊。朗朗乾坤,却说见了鬼,这已是不止一次了。几个月前他到处乱说,结果被领导训了一顿。估计是人老糊涂了。什么都敢乱说,这是迷信啊。
那你说说,他到你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他是来找金子的。
金子?
我说他是鬼迷心窍了,一天到晚找金子。但这里面也是有个缘故的。当年我师傅是个建筑大家,做了很多工程,相当出名。其中有个工程,据说是为中央银行建造地下金库,后来解放战争打响了,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金库建没建不知道,可是大家都传说我师傅的确藏了一大批金砖和库银,老蒋没来得及搬到台湾,金子就落下了。这事只有我师傅知道下落。马大元就整天想着这事,都想疯了。鬼鬼祟祟地过了四十年了,还是不死心。
那到底有无此事呢?
都是瞎说的。就算造金库,他是建筑师,只管建造房子,哪有资格去解送里面的金子啊。这就好比,卖运钞车的汽车厂哪里有资格帮着押运钞票啊。
那马大元为什么说你整天藏着这个密室,不让他知道呢?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马大元虽然也是我师傅的徒弟,可是你们不知道他的过去。不是我在这里揭人老底,他真是畜生不如的东西!
向镜我激动起来了,他咳嗽着,儿子向宁赶紧拍拍他的背。
向镜我摆摆手,似乎不太想提马大元的过去。他叹口气道:师傅真是瞎了眼,招了这个徒弟。师傅一向待人宽厚,学问做得又好,对徒弟就像对儿子一样。可是“文革”一来,马大元竟然跳了出来,揭师傅的老底,说师傅窝藏黄金,做过反动派,师傅又气又怒,再加上被批斗,就含冤死去了。师傅还有个女儿,受了连累,也自杀了。你说,这样的混账东西,我能让他进去?我能不生气?
他从没进去过?
从没。马大元不知道有这个地下室。否则“文革”的时候他早带人来给砸了。我知道这个处所,还是师傅临死前几个月告诉我的。
你怎么解释密室里那些古怪的东西?
哪些东西?风筝?还是书籍?
塑料模特,还有那个大蝴蝶风筝。
我说过的,地下室一开始是由师傅建造,可能用来躲避战火的。可是后来师母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师傅就把地下室改成墓室了。你们看到的那张画像就是师母。那是他年轻时候画的,大概四十年代的吧。我们都没见过师母。师母生前最喜欢放风筝,所以,师傅就在房间里挂了各种风筝来告慰她。据师傅说,他每次思念起师母,就到地下室里,静静地看那张画。一看就是一天,还常常流泪。解放后,师傅被政府安排了新的工作,也就不常去地下室了。没想到“文革”遭难,师傅和师妹都死了,当时我悄悄把他们的骨灰领回,放到了地下室,和师母放在了一起。逢年过节地去祭祀一下,那些塑料模特就是我买的,怕他们孤单,送上几个丫鬟,做个伴儿。虽然是迷信,但也是表表心意。
向镜我说到这里,已是唏嘘不已。
这个地下室,就是师傅一家三口的墓地啊。听说这里就要拆迁了,师傅啊,你还能到哪里去安息啊!
向镜我掏出手帕,不住地擦着眼泪。
众人都肃容感慨,谁能想到,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祠堂底下,还有这么个悲惨的故事,还有这样含冤而死的一家三口。他们在这条民国老街上一躺就是四十多年啊。几十年的安宁在今晚被那个贪婪的马大元给打破了,想想也真是可气。
整个事情到这里是不是应该算一个圆满的结局呢?李奔皱起了眉头。他内心充满了矛盾,他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追问,追问那些可疑的问题。
李奔终于开口了:我想问一个简单的问题!
45、质疑
向老先生,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李奔忽然倾前身子,缓缓问道。
向镜我看了看模特一眼,模特没有说话,向镜我淡淡地说:你问吧。
李奔咳嗽了一下,询问道:你说是你儿子拿刀刺伤了马大元,可是,马大元说是一个神秘的紫衣女子所为。这里面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这一问正问出了许多人心里的疑惑。大家都盯着老头,看他怎么回答。
老头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个女子就是我的儿子。对不起大家,刚才我忘记说了。谢谢小兄弟提醒了我。
坐在一边的向宁说话了,他低声说:是我干的。晚上不是有假面舞会吗。我穿着舞会上的衣服就回家了,反正舞会散得晚,大街上也没人看见。到房间里一看,我爸爸不在。打了他手机才知道,他到地下室去了。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爸爸师傅的忌日。于是,我就到地下室去了。不料,正好撞见了马大元在行凶。我就抓起桌子上的一把匕首,向他刺去。后来爸爸叫我不要伤他,我就放过了他。要不是爸爸心软,他哪里有本事爬出去。这狗东西,杀了他也不解恨!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说世界上哪里来的鬼呢。李奔点了点头。
这个世界上,人啊,其实比鬼更可恶!向镜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慨地说。
是啊。装神弄鬼的也很多。李奔意味深长地说。他忽然问道:向老板,你那紫色的衣服穿过几次啊?
向宁一愣:紫色衣服?他犹豫了一下,谨慎地说:就一次。
就这一次?李奔紧逼着问。
就假面舞会的时候穿了一次,平时谁穿这个。向宁淡淡地说。
这衣服好像是丝绸做的,质地不错,不知道从哪里买的?
李奔似乎对丝绸衣服有了兴趣。向宁看了看模特,意思是这个人是不是话题扯得太远了。模特却不动声色。
这种衣服专卖店里多的是。不过,我这件不是买的,是从地下室里随便拿的。你好像进去看过吧,里面房间的墙上就挂着几件。
记起来了。好像见过。你这件衣服就穿过一次,这么说,你今晚没到过明朝客栈了?
我到那里去干什么?向宁有些不高兴。
卢苇忽然明白过来,李奔老问那些衣服的用意所在。他怀疑向宁就是客栈里出现的神秘女子。
李奔忽然在人群里搜寻着什么。他对着那名叫乖乖鬼的女孩说道:你看到的那名害你的女子像他吗?
女孩有点害怕,不大敢辨认。模特冷静地说:我们都在这,你别怕。
乖乖鬼就仔细地看了几眼,摇了摇头:他不像,胖了些,也矮了几分。
模特说话了:他没到客栈去过。我们查过了。大厅里的录像没有他。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是说监控设备被关掉了吗?李奔有些诧异。
二楼楼梯口的被关掉了。大厅的还开着。
我有一个疑问啊,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说。李奔小心、认真地问。
什么问题?只要不涉及办案秘密。
我想知道,我们都在客栈的时候,在你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住在客栈里的人都竖起了耳朵。他们也觉得那事挺蹊跷。
没什么,没什么。一点误会了。和今晚的案件没有关系的。胖子着急了。他直摆手,示意模特别说。
模特一笑:说出来也没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是你说,还是我说啊?他问胖子。胖子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扭着脸说:算了算了。
模特收住了笑,说:这位帅哥不嫌我丑,对我有了好感。乘大家休息的时候,想到我房间里聊聊天。可能喝多了吧,动作有些过火。结果呢,我们警察也不懂什么叫温柔,就把经理摔打了几下。皮肉伤,也没什么。结果耽误大家休息了。就这样。是吧?经理。
模特说得轻描淡写,李奔可立刻明白了。胖子是个色鬼,一路上对女孩子们大献殷勤就可以看出他的秉性。他对卢苇下不了手,因为有那么多人盯着她。于是转而求其次,大概是看到模特性感可人,认为凭着自己的花言巧语,估计能碰到个愿意搞一夜情的。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摸进了模特的房间。为了避免客栈的员工看到他的丑事,他还自作聪明地关掉了二楼的监控器。哪里知道,活该他倒霉,碰到的是个女警察。女警察说是点皮肉伤,但从现场的情况看,估计揍得不轻。胖子当时咧着嘴巴,双手背在了椅子上。眼下再想想,应该是被手铐铐起来了。
46、答疑
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看大家还是各自说出自己的秘密吧。根据我一路的观察,我们这些网友中,好多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广场上一片寂静。谁会说出自己隐私的东西呢。真要提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好,既然没人开头,那我就提问题了。李奔转向了模特,严肃地问:不知道警察容许不容许?
给你这个权力。先声明,不是审问,是讨论问题。
李奔微笑着,目光在人们的脸上慢慢地扫去。被看到的人紧张不安,不知道这个满脸胡须的怪人会不会提到自己。李奔在女大学生的脸上停住了。
我想问问这位小妹妹,你以前是不是参加过这里的聚会活动?
被问的女孩惊慌地看着男朋友,她没想到李奔问的第一个人是自己。男朋友揽了揽她的肩膀,小声安慰说:没关系的,说吧。
女孩轻轻点点头。
那是什么时候?一个人吗?
大概是去年的五月十五日吧,因为好奇,我就报名参加了这里的网友聚会。我一个人来的。本来想和他一起来,可是他说没兴趣,还劝我不要去。说见网友会上当受骗。为这事,我们还吵了一架。后来,我就自己来了。
是这样的。当时我非常生气,好在她只去了两天,从南京到徐州又很便利,回来后我也就没再追究这事。
活动中没出什么问题?
问题?女孩又看了一眼男朋友,欲言又止。
说出来。你不是一见到冥币,就很吃惊和害怕吗?
你怎么知道的?女孩似乎对这句问话更显得吃惊。
不好意思,我在明孝陵偷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当时你们似乎对我还产生了怀疑,是不是?
现在我们知道,那可能是误会了。可能,可能——
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像个坏人?呵呵。或者说鬼鬼祟祟的?
是的。一路上,别人都欣赏古迹,或者讲故事。而你老是躲在暗处盯人,特别是跟踪那位卢苇小姐。所以,我们觉得你可能是个坏人。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看,连这样单纯的女孩都看出来你不对劲。我怎么又会察觉不到?模特插了句话。
我承认很失败,但是不这样做,我又怎么能获取这么多的秘密呢?李奔笑笑,继续提问——
活动中,你肯定有一段难忘的经历?
是的。特别是在祠堂讲故事的时候,好可怕。他们讲得太恐怖了。我当时吓得直想跑。回去几天都还做噩梦呢。
除了这个呢?
女孩又有点吞吞吐吐。男朋友抓住了她的手,默默地握着。她终于开口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发现,右手腕上出现了一个红点,像被针扎过。
针眼!众人惊呼。乖乖鬼不由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把头靠在了女伴的怀里。
当时我以为是蚊子叮的,或者是不小心擦破的。可是后来却感觉不对劲。因为蚊子盯的地方会很痒,而且会泛起红疙瘩。那地方却只有一个红点,肯定是被什么东西扎过的。
我开始惊慌起来,拼命地回想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慢慢地,我接近了那一点残存的记忆。
大家都竖起了耳朵,一动不动,生怕打断了她。
我记得自己躺在酒吧的沙发上休息,好累。周围到处是假面,到处是跳舞的人。我觉得好开心,也很疲倦,只想躺下休息。蒙咙中,我看见一个女孩向我走来。她走得很慢,像风一样轻。她穿着一身紫色的衣服,显得很神秘。我看着她过来,以为她要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可是,我只看见她轻轻地挥了挥手,一只白色的袖子飘了飘,我就变得恍恍惚惚了。我老想眯上眼睛睡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愿睡去。我竭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去,看到一个冷得像死人一样的女孩坐在我的身边。她用冰冷的手摸着我,摸我的脸,我的肩膀,一直摸到我的手腕。我只觉得浑身发冷,冰冷的感觉直透到骨髓里。我想喊,可是开不了口。忽然,我只觉得右手腕上生疼,这一疼让我清醒了好多,我能转动眼珠了。我抬眼看过去——没有害怕,只是好奇:我的手腕上怎么会扎着一根针管?难道我病了?现在在医院里?可是,还没等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就又迷糊过去了。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又陷入了那段可怕的回忆里。那种无力而又空虚的感觉似乎一直钻进她的身体里。
是这样的。她的男朋友抱紧了她,补充道——
她参加聚会回来后,闷闷不乐。一开始,我还以为她真的被网友骗了。你们知道的,网友骗色劫财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我气疯了,骂她是傻子,自作自受。可她呢,却什么也不说,也不辩解,回来后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呆呆地出神,还时不时地看着手腕。我很好奇,不知道她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有一次,她还在看手的时候,我就一把抓了过来。这时候,我发现了那个针眼。
我吓坏了。以为她被人麻醉抢劫,或者强奸了。可是反复问她,都回答说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难道是网友搞恶作剧?目的何在?以防万一,我又带她到市医院做了各项检查,结果显示一切正常,也没有任何传染性疾病的症状。我就推测,可能是她参加了一个过于不健康的活动,情绪上受了影响,产生了幻觉。于是,就让她好好休息。
可是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摆脱不了忧郁的心情。她常常做噩梦。在梦中,一个紫衣女人慢慢走近她,女人抚摸着她的手,忽然掏出一只针管,针头刺破透明的皮肤,扎进血管里。每当这时候,她都会大叫着惊醒。
我感觉,这不是她的心理问题,很可能她在参加的活动中真的遭遇到了什么。我就一一发问,让她一点点地追忆。她说,在那次招魂的活动中,她被推举为晚上的幽灵主人。大家还给她发了一张冥币,就是所谓的招魂令。自此以后,她就感觉老有个影子似的东西跟着自己。可是回头去看时,却一无所见。难道那招魂令真有什么古怪吗?难道它真的能把人的魂魄给招走吗?
我非常好奇,也很想揭开这个秘密。更重要的是,我想让她尽快从阴影里走出来,于是,在今年,我说服了她,我们一起来参加了这个活动。我是第一次参加,而她是第二次了。
李奔朝死魂灵看过去:这位女孩上次你见过?
死魂灵皱皱眉头,想了想:似乎见过。留有印象。我们的活动举办好多次了,人很多,又不固定。除去常来的几个人,别的我也的确记不清了。
上次的活动出过什么意外吗?
意外?没有什么意外啊。大家都很开心。不信你问客栈的经理,还有博物馆的那位,他们都参加过。
胖子赶紧说话了:是是是。一切正常。要不是这位小姐说了这么多可怕的经历,我们还不知道竟会出这种事呢。
是啊。一般人不会留意这些。李奔点头道。他又开始在人群里寻找。
下一个!
47、雨夜
下一个该问谁?李奔转着念头。
在这趟探险之旅开始的时候,他的动机很明确:跟踪自己的女朋友,看看她到底参加了一个什么样的活动?在活动中她要见谁?然后,顺藤摸瓜,找出一系列针眼案件的秘密所在。迄今为止,他认为自己的跟踪是成功的。近两天的时间里,他始终提心吊胆,一直预感卢苇将是那个神秘女子的下手对象。好在几场风波之后,卢苇没出任何大问题。这让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卢苇不出事,就是他最大的成功。一路上,看着徐州来的那对恋人生死相依、互相扶助的神情,他总是莫名地感动。他想:让这一切赶快过去。让这场奇怪的聚会赶快结束。然后,去寻觅一个音乐流淌的时刻,只有他和她在场。那时,他会微笑着给她讲述这里的秘密。
李奔有一个猜测落了空。那就是:卢苇是不是和哪个情人一起参加活动,寻求刺激?
从医生和胖子对卢苇的网名的反应来看,她在网上出现了好长时间了。可能从没到这里来过。但是,她至少和网友们聊过天。她难道不会和哪个网友约好同行吗?
可是,从卢苇的举动看,一路上,并没有显示这样的形迹。
也许自己疑心太重了,或者说,太能吃醋了。卢苇前来,不是会情人,这让李奔松了口气,又有些欣喜。但在内心深处,似乎又有点怅然若失。李奔暗暗奇怪,这真是一种古怪病态的心理。是因为卢苇的行为没有符合一般的心理逻辑吗?自己的预期落了空,才会生出有些不是滋味的感觉?
李奔按住了纷乱的想法,把目光转向卢苇。现在,还不是抒情的时候。
卢苇小姐,我想和你聊几句。
卢苇淡淡地说:你问吧。
刚才在祠堂的院子里,我已经知道了你来参加聚会的动机,就是要找出杀害你朋友的背后凶手,或者说你怀疑张倩的死另有原因。我想问的是,像你这样的一个柔弱女孩,没有经过侦察和鉴证的训练,又不像那位模特小姐柔道功夫在身,你哪里来的勇气?
也只有李奔才会问出这样让她鼻子发酸的问题。这个问题她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她甚至无数次地犹豫过,害怕过,退缩过,但是,一想起张倩失神的泪眼、无助的脸庞,她又咬紧了牙关。一个要好的同伴,一个美好的夜晚,可是忽然间,这一切都消失了。就在短短的去洗手间的那一刻,张倩永远地闭上了眼,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把自己的手提包留给了卢苇,同时也留下了一个个秘密。她应该怎么办?她要不要把这个手提包连同里面的秘密一起扔掉,像抛掉一个噩梦一样地扔进垃圾堆里?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是在痛苦和恐惧中度过的。
她总会回想起那个夜晚。
夜雨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酒吧里的假面纷纷扬扬,嘈杂声、椅子翻倒声、叫喊声。卢苇分开人群,惊呆了。张倩惊恐的面容扑面而来。她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地下流了一大摊的鲜血。
两个女警察带着她,沿着阴湿的街道走来走去。被抢的包落在了隔离带里的草坪上,里面的镜子、手机、手纸、零食四下散落。她按照警察的要求,一一指认了包里的东西。手机已经碎成了几片,警察翻来覆去地看,最后还是失望地扔在了一边。做完笔录后,警察挥挥手说:你可以走了。这些东西都要留下作为物证。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挪动脚步,离开那个恐怖的地方的。她记得曾经给男朋友拨过电话,可是手机关机。她实在不敢一个人回到家里,恍惚中,她想起了在师范大学读研究生的女同学。一拿起公用电话,她忍不住哭出声来。
张倩之死的背后肯定藏着什么秘密!那个讲故事的女人到底是谁?那个祠堂的里面真的有恐怖的秘密?她一定要再去一次。她望望墙上的猫脸面具,拿定了主意。
张倩,我会告诉你真相的。卢苇紧咬嘴唇,泪水慢慢地流出来。
是什么让你充满了勇气?李奔重复着问道。
卢苇默默地擦掉眼角的泪水,她摇摇头说:没什么。大概是因为我的性格吧。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懦弱的女孩。我喜欢做我想做的事情,并相信自己能成功。
可是看起来你很文静乖巧啊!
那可是表面现象。我对生活的态度永远是:遇到困难,鼓足勇气去努力!
模特带头鼓起掌来。卢苇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李奔笑了笑:可是我还有个疑问啊。如果你发现张倩的死有问题,为什么不向警察报告?或是去找自己的男朋友寻求帮助?为什么要独自去冒险呢?
模特赞同地说:是啊,有困难找警察。你也可以向我们报告啊。
找警察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啊。你是警察,不是也一直不露真容,卧了好一阵底吗?何况,我要是不来,你能知道这么多的秘密?
卢苇反驳得当然有道理。李奔心中做了个评价:伶牙利齿。
其实也不是不相信警察,是案件发生得太突然了。当时好多警察围着我,我又惊又怕,问什么答什么,脑袋里根本不知道说了什么,自己到了哪里。那样的场面,哪里会发现什么疑问,更不用说报告什么问题了。
后来,警察让我回去了。我就背着包恍恍惚惚地跑到了一个同学的宿舍里。等我睡了一觉后才发现:我拎的竟是张倩的包。我吓得魂都没了。以为她冤魂不散,又跟着我了。再后来,我就大着胆子,慢慢地翻看。看到了她的日记,听了她的MP3的录音。最终知道了她的一些秘密。
既然发现了问题,为什么不和警察联系呢?
那时候我还没想到把发现的和案件联系起来,我只把这些当作她的隐私。死者的隐私,没必要向警察汇报啊。还有,那段录音里也只是讲了个鬼故事,这种东西说出来,警察会不会当我是神经病?
你有男朋友吗?李奔冷不丁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的心在怦怦直跳。她会不会说实话?
男朋友?没有。
李奔的心差点骤停了。
48、真容
没有男朋友?!李奔大叫起来。
没有男朋友有什么奇怪的?你急什么,当机会来了?
模特冷嘲热讽地插了一句,李奔忽然醒悟过来了。这位女警其实早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自己就是卢苇的男朋友。现在,女警察在看他的笑话。
你真的没有——男朋友?李奔又惴惴不安地追问了一句。
其实是有的。可是他脾气古怪,讨厌我在外面叫他男朋友,喜欢叫他“好朋友”,或者干脆叫“老公”。
李奔差点气昏了。这的确是他的怪癖。每次卢苇向别人介绍说这是我男朋友的时候,李奔私下里都要强调说:别说是男朋友,那是小孩子的事情,显得不成熟。脸皮薄的话,就说是好朋友。脸皮厚的话,就干脆说是老公。反正我比你老。卢苇听到这话就笑他没自信。好多男人都这样,和美女一起外出,既骄傲又惶恐,特别是带着个年轻漂亮的,惟恐人家说是老牛吃嫩草,配不上。其实李奔和卢苇看上去很般配,一个成熟稳重,一个妩媚多姿。回头率还挺高呢。
把男朋友叫做好朋友?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有个女孩扑哧笑出了声。通常,在女孩圈子里,月经才被她们叫做“好朋友”。
李奔哭笑不得。他小心地问:既然有男朋友,为什么不求助? 我不是没想过。可是他很忙。平时碰上好多事情都去恳求过他,他都承诺了,可是都没兑现。
是吗?举个例子吧。
比方说,我让他带着我到南京外作短途旅游,他说,好啊,周末吧。可是周末他故意赖在床上不起来,说累死了,睡觉最好。就这样拖过去了。等到他想起来了,我也没工夫,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来了。
李奔尴尬地说:他或许是真忙呢。这件事你应该和他说说。他肯定愿意帮忙的。
我想说的。可是没有机会。那几天,他老像看外星人一样地看着我。我问他,你怎么不问我晚上到哪里去了呢?他说:到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回来了。我其实是想引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可惜他不问。那还不是不关心我?你说呢?
李奔暗暗叫苦,他不是不想问发生了什么,而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不问只不过是想暗中观察她。
是有些不够关心。那,那你直接告诉他就是了。
案件没几天就结了,我的怀疑又没有什么证据,他会相信我说的吗?何况,我整天见不到他的影子,也不知道那些天他在忙什么。我就想,还是自己动手吧,要是告诉他,说不定他还会笑话我。
这说明你不信任他啊?
你应该说,他不信任我。
为什么?李奔感觉到卢苇好像有了怨气。
要是信任的话,干吗老是跟踪我!还问这么多的为什么?
你的男朋友在跟踪你?他在这里?
一片哗然。特别是几个男的,被女孩们盯着看,看得手足无措。医生直摆手:别看我,不是我。
李奔叹口气,终于被她看破了。他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说:大家安静,她的男朋友是我!
喧哗声比刚才更响了。李奔甚至听到夹着嘘声,他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那位美女的男朋友怎么会是这么一个粗鲁丑陋的家伙。
李奔强忍着撕扯的疼痛,拽下了络腮胡子,又慢慢摘下了假发套子。
李奔微笑着,向卢苇伸出手去。
卢苇紧抿着嘴唇,看着别处。李奔轻轻地说:来吧。卢苇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打了李奔的手背一下。李奔就势拉住她,把她拥在了怀里。卢苇伏在他怀里,哭了。
她的心理压力太大,这些变故,使她经历了太多。她虽然说自己是坚强的,可是在这一时刻,面对自己的男朋友,她顿时显出了女性的脆弱。
真是个疯狂的夜晚!目睹这一场面的人顿时生出了这样的感觉。模特卧底已经让他们惊吓不已,现在,又冒出了一个变脸的“好朋友”,这场幽灵的聚会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你怎么认出我来的?是模特告诉你的?李奔抚摸着她的头,疑惑地问。
女人的直觉。卢苇轻描淡写地说。
我没有告诉她。只不过发现你在跟踪她后,故意和她换了几次假面具。一开始,我以为你另有目的,也可能就是那个神秘的凶手。后来才发现,你似乎也在破解案件里的疑团。我就感到多了个帮手,省事多了。模特说。
不会都是直觉吧?李奔摸了摸她的脸,故意哀求说:告诉我。
其实你装得挺像的。在明孝陵和酒吧里的时候,你总是围着我转,我就紧张起来。以为你是个坏人,打算对我下手,所以时刻防着。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总觉得你哪里不对劲,凭直觉吧。在明孝陵门洞里遇到乞丐,我吓得大叫。你冲了过来,那种眼神充满了关切,还有些愤怒。一个普通的网友不会是这样的。特别是你对乞丐呵斥了一声,由于情况紧急,你露出了原来的声音。我当时就诧异:这个声音怎么就像我熟悉的一个人呢。
在客栈打牌的事情你还记得吗?当时,我本来约好了和赵海富到祠堂里见面,可是经过你房门时,你死盯着我。我觉得如果马上离开,你可能会尾随而来误我的事,于是就装作看牌,打算拖一拖再说。打牌的时候,你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大喊大叫“杀杀杀”,别人打牌一般会说“枪毙”,很少说“杀”的。这是你打牌的风格。什么叫得意忘形啊?这时候,我开始怀疑是你了。
后来,在祠堂的那口井边,你出现了,帮助我对付赵海富。我知道你在关心我。让我最终确认是你的就在你下井的时候。下井之前,你把手机、钱包都交给我拿着。你在井底的时候,我翻看了你的手机。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当然是——我。
此后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了。我一直跟着你,从那时起,我就放心了。因为,我知道,有你在身边。你会保护我的。看到你一口一个“卢苇小姐”地叫着,一本正经地和我保持着距离,其实我在心里都笑死了。
刚才你老是问来问去,我实在憋不住了。再不说,我真的要憋死了。
卢苇还没说完,自己先咯咯地笑了。她刚才还眼泪汪汪的,现在又开心起来。
李奔幸福地想:这就是卢苇啊,她总能乐观地对待生活。
49、斑竹
夫妻相认,感人至深。呵呵。模特啪啪鼓了几下掌。她忽然对李奔说道:不过我也得警告你,以后不要玩这种小聪明,欺骗感情可没有什么好结果!
李奔赶紧点头:是是,一定按警察的话去做。卢苇马上拧了他一下。
抱头相认的事情回家再说吧。时间也不早了,谁还有什么问题吗?
今晚的案件了结了吗?李奔谨慎地问。
了结了一起。
故意伤害的这起?李奔看了看向老头和他的儿子。
有人自首,凶器也在,你们都是间接证人。马老头也指认了。这个案件应该说是一目了然的了。
那么,张倩遇害案和那些针眼怎么解释呢?
张倩的案子当然要委屈赵海富赵总经理到我们那里去解释一下了。
赵海富大喊一声:我冤枉。你不能听他们胡说。
模特呵斥一声:有话到局里说去。大喊大叫就有理吗?
赵海富果然没声了。他开始埋头发短信,估计在联系律师,交代后事。
至于那些针眼的问题,我们也会加快侦破。是谁干的,等审讯后再说。
模特看了向宁一眼,李奔知道她的意思。她仍然怀疑是他干的,尽管他不承认,但是,许多案件发生在他的酒吧里,他又穿过紫色的衣服。再怎么推脱,他也是最大的嫌犯。只要他承认,这些案子都可以连带告破了。
四下里有人开始打哈欠,这一夜的高潮部分过去了,疲乏开始袭击广场上的这群人。爬了一天的山,跳了一晚上的舞,还有人摸了半天的暗道,现在坐在凄冷的广场上,顿时睡意袭来了。
向镜我忽然开口了:警察同志,是不是该跟你走。我知道犯了法,我们听你的。他苍老的声音听得大家都很心酸。他要是不说此话,人们几乎都忘记他的儿子是行凶者了。
现在就走吗?要不要回去带点衣服什么的?向宁语气平淡地说。他大概认为一去就进了看守所了,所以想带点吃的穿的。
他怎么看也不像一个一怒砍人的凶手。他有自己的事业,开着酒吧,衣食无忧,看上去那么朴实和低调。而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和气地和这群网友打着招呼,一夜还没过去,他就要去拘留所了。世事难料,谁能评说呢。或许这就是生活,表面上平淡如水,实际却暗流汹涌,人一不小心,就在无穷的灾难、苦痛、疾病挟裹下消失了。许多人暗自感叹。
女警察想了想,开始呼叫同行。大家的心又提了起来。
一会就有人来,当事人到局里做个笔录再说。至于下面怎么办,听从民警的安排吧。我只管刑侦,不负责治安处罚。模特安慰说。
大家再耐心等一会,今晚真是对不住大家了。要不,大家再讲一讲恐怖的鬼故事?我还挺喜欢听的。
这个女警察真是有趣,在这时候还拿鬼故事开玩笑。
好啊,有个鬼故事还没讲完呢,我还想听听后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奔接着说。
一些人也开始兴奋起来了。案件没扯到自己身上来,他们放松了好多。危险解除了,人享乐的本性也就冒出来了。医生好奇地问:哪一个哪一个?
就是那个风筝的故事。明朝少女如花的悲剧故事。李奔不动声色地说。
这个故事是录音里面讲的,这一说,大家自然印象深刻。
如花,风筝,祠堂,石碑,幽魂。好多人把目光转向了祠堂,寒意顿生。
如花的幽魂就在这所祠堂里,或许,她一直没有安息?李奔神秘地说。卢苇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模特笑了:好了好了,不要再故弄玄虚了。大家已经吓得不轻了。
李奔没有笑:我只想弄明白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录音里讲故事的那个女人是谁?
卢苇小声说:是个网友吧?
是网友吗?是你们中哪一位?
众人皆摇头。
李奔慢慢看着死魂灵,直看得他心里发毛。死魂灵赶紧声明:不是我讲的,我没那水平。
应该不是你讲的,你的电脑技术不错,可是没那样的文字功底。你也模仿不了女声。
或许是其他网友吧?死魂灵猜测。
这个故事有没有在你的讨论版里出现过呢?
从来没有,第一次听说。死魂灵肯定地说。
你是斑竹,也是第一次听说?李奔很疑惑。
斑竹也不是天天在版面上,更不是每帖都看啊。我还有自己的事情呢。
噢,那你说说,你这个斑竹都做些什么?
做斑竹其实很麻烦的。你要上哪个讨论版上去看看就知道了。好多都是开了几天后,就没兴趣了。为什么?发帖、转帖,太费时间了。网络是个什么东西?无底洞啊。那信息多得——海量。人要是一头扎进网络里啊,就像接过了八辈子都干不完的活。
死魂灵谈起自己的版面来,开始发牢骚了。一个讨论版要有人气,首先要好看,要有好文章,好图片。我是尽量到处搜索,把国内外的鬼故事几乎全给转过来了。再加上网友们大力地灌水,我这里的人气还是不错的。
这个版的确不错,斑竹真的很辛苦的。医生附和说。
管理版面还好弄,平时带着更新就行了。就是这个聚会活动,其实麻烦蛮多的。发通知,定地点,真的很累人。有些网友报名了,最后又不来。有的没报名,到时候却来参加了,又不好拒绝。每次都累得我够呛。好在活动进行得还顺利,大家也玩得很开心,我也就无所谓了。人啊,就那么回事。
这个活动还是很有创意的。既能锻炼身体,还能锻炼胆量。李奔由衷地说。
网友风筝忽然说话了,他佩服地说:大概你不常上网吧?死魂灵是网络上有名的人物啊。好几个论坛里都由他主持,我们这个讨论版在整个圈子里人气是很旺的。
真是卧虎藏龙。新浪网不请你去做网监绝对是损失。李奔笑呵呵地说。
你就别糗我了。其实网络没什么玄虚。好多人进去捣腾了一段时间,就吹得跟个什么的。那是蒙外行的。真正的高手,都是埋头实干,轻易不去什么聊天室里做嘉宾什么的。我弄这个版面,也只不过是好这个。
好做斑竹?李奔问。
不是。斑竹谁都能做。你自己建立个讨论版,找几个朋友拼命灌水,你做就是了。实在拉不来人,弄个博客,吃喝拉撒,现场直播。
那你好什么?李奔笑了。这个死魂灵还很能说。
我就好讲恐怖故事,就喜欢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所以你就建立了这个讨论版。
老实讲,这个讨论版并不是我建的。你瞧,我还是第一次告诉别人这件事。
50、推理
不是你?你不是斑竹?
好多人看来真的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秘密。他们感到相当吃惊。
是谁?李奔赶紧问。
也是一个网友吧。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死魂灵渐渐说出了一个真相。
死街幽魂的斑竹死魂灵并不是真正的斑竹死魂灵。原来,五年前,沉醉于网络的吴西门喜欢到处发帖,并进入各家论坛发言。渐渐地,他成了一个网络知名的人物。那时候,他的网名还叫西门大官人。有一个夜晚,喜欢鬼故事的西门大官人浏览一个网站时,发现了这个讨论版。版面刚刚建立不久,斑竹名叫死魂灵。虽然里面的恐怖故事很过瘾,可惜,由于页面做得不漂亮,链接也不多,访客一直很少。可是西门大官人却对它很感兴趣。他是南京人,熟悉那些民国老街,他感觉,的确应该有一个讲述老街故事的网站。而这个“死街幽魂”就很对他的胃口。特别是那个斑竹死魂灵,还在一个帖子里号召大家定期举行聚会,活动主题就是鬼故事。这特别符合都市年轻人追新的潮流。西门大官人立刻想到,这个讨论版要是做好了,肯定能火爆起来。
于是,他不断地发帖,和那位斑竹联系。一开始,这些帖子都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西门大官人以为,这个死魂灵要么是早已离开这个版面了,要么就是不想搭理自己,后来也就失去兴趣了。
忽然有一天,他在无意中浏览这个死气沉沉的版面时,竟然看到了死魂灵的回帖。在帖子中,死魂灵真诚地感谢他的热情和支持,他还说,他没有耐心把版面做下去了,因为他觉得,世上的人总是在喋喋不休,充满了残忍和邪恶。而鬼的世界,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评说呢。因此,他打算闭口不言,只听别人讲幽灵世界的故事。
在帖子的最后,他提出,他愿意把版面交给西门大官人管理。
西门大官人自然是求之不得,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过了不久,那个死魂灵果然把版面密码和网友的资料全发到他的信箱里,连死魂灵这个网名奉送给了他。从此,那个人就消失不见了。
你再也没见过他?李奔好奇地问。
我们从没见过面。后来,他再也没有在网络上出现过。
可斑竹能够查到网友的网络地址啊。李奔表示了疑问。或许你可以查查他后来是否出现过。
好多人都是在网吧里上的网。那么多机器,查哪个?再说了,大家都是网友,何必查什么地址。网络是个自由世界,一个人来了,另一个人消失了,那是正常现象,每天都在发生着。许多人不愿意露面,我们就不该对别人的事情过分好奇。这才是上网人的道德准则。
后来的版面就全由你打理了?
是啊。我就还一直用死魂灵这个名字。只是设计了新的页面和动画,不断更新内容。你不是看过我们的版面吗?那动画多恐怖,绝对比《午夜凶铃》来得生猛。
李奔承认不仅恐怖,而且恶心。
聚会的时间为什么定在三月三日和五月十五日呢?有什么讲究吗?
没什么讲究啊。原来的斑竹是这么写的。我觉得有趣,就照搬过来了。到时候,凑得成就聚聚,凑不到人就算了。机动灵活。
问了半天,找出个假斑竹来,这一下还不算白忙活。
模特早就冷眼观察半天了,这会儿,她开起了玩笑。疑神疑鬼是不是你们的职业特色?
我当然没有白忙活。我越来越觉得,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李奔很自信地说。
什么判断?模特警惕起来了。
录音里讲故事的女人和屡次出现的紫衣女子是同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向——
模特急忙把话咽下去了。按照办案规定,在没有证据前,不能对当事人做有罪推定。李奔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说向宁就是讲故事的女子。
他不是!李奔坚决地说。
不是讲故事的女子?
也不是紫衣女子!
模特大吃了一惊。向镜我和向宁对视一眼,向宁似乎想说什么,老头拉了拉他,向宁又坐下了。李奔注意到了这个动作。
民警马上就要到了。你最好能解释清楚,别误了事。
模特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但也不想掉以轻心。她问:你发现了什么疑点?
这里面确实另有隐秘。李奔站起身来,他走到向宁面前,停下了。众人的目光都疑惑地指向他。
你刚才回答我问题时自相矛盾了。我不得不说出来,因为不想让你背黑锅。
向宁被李奔看得很不自在,他也站起身来。矛盾?有吗?他似乎充满了敌意。
是啊。我记得刚才你说过,你在这里的地道里穿着紫衣,刺伤了那个马老头。这么说,你就是密室里的紫衣女子。
是啊。我爸爸和我都是为了这事来的,我们没有撒谎。
后来你还否认说:你并没有扮演过曾在客栈和酒吧里出现过几次的紫衣女子。
不错,那人不是我。向宁很坚决地回答。
这就产生了一个大疑问。
那些紫衣女子难道不会是别人扮的吗?
很可能另有其人,我也相信这一点。但我们现在得先弄明白……
你不要胡乱推测。
我只是提出疑问,答案大家去找。大家可以试试。李奔顿了一下,看了四周一眼。
现在,有两个选项摆在我们面前,一、他是不是密室里出现的紫衣女子?二、他有没有在别的场合,也就是说,在酒吧和客栈,扮演过紫衣女子?
按照他的说法,他是密室里的紫衣女子,但不是其他场合出现的紫衣女子。我们相信哪一条?
我先选后一个,他并非其他地方出现的那个神秘女子。我相信他不是,为什么?在张倩遇害的夜晚,这个女人出现过,但根据服务员的说法,当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他们的老板正在吧台边收账,服务员想再细看时,老板喊她,女人就不见了。可见,向老板一直在服务员的视线之内,不可能分身再变成另一人。从这一点可以排除掉他。
其次,在客栈的时候,乖乖鬼被一个神秘女子迷昏,刚才我也让她辨认了,她认为向老板望去不似那名女子的个头和身材。这一项也可以排除掉。
那么,说他是密室里的女子,是否令人相信呢?我不相信,因为,他刚才说了谎话!
我哪里说谎了?向宁生气了。难道我会主动冒充凶手?我有病?
你的确说谎话了。冷静些,我会慢慢告诉你疑点出在哪里。
你说过,参加完假面舞会后,你回到了家里一看,你爸爸不在。你就拨打了他的手机,这才知道,他到地下室去了。于是,你也就到地下室去了。是吗?
是啊。正因为这样,才碰到那个可恶的马老头!
李奔忽然问向镜我:你在地下室里的确接到你儿子的手机了吗?是你告诉他你在那里的?
向镜我点点头,低声道:是的。我后悔让他去那里,否则,就不会出事了。
李奔笑了。他没再问向宁问题,却转向了赵海富:赵总,你在暗道里打通过手机吗?
赵海富恍然大悟:打过,没打通。
男大学生也想起来了:那里被屏蔽,我试过。根本拨不出去,也收不到信号。
地下室是密封的,我们用手机照明的时候,我就注意过,指示屏上信号非常微弱。在暗道里都打不进去,更不用说密室里了。所以,你们说接打手机的事情不存在,是假的。
一片哗然。模特沉思了一下,严厉地问向镜我:向先生,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51、愿望
岂有此理!我会送我的儿子进监狱吗?
向镜我气得手直抖,他颤巍巍地站起来,咳嗽着,摇了摇头,低沉地说:年轻人,或许你的怀疑有些道理。不过,人都有记性不好的时候,今晚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很可能我记错了。也可能我是在祠堂门口接的手机,被我无意说成了地下室。但这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问题。
不是我干的,难道是你干的?我看你是没事找事!向宁发火了。
他们记错了也有可能,但凭这一点恐怕说明不了什么吧?模特也表示了怀疑。毕竟,向氏父子是主动自首,而不是推脱。
李奔倏地转向向宁,平静地说:我还有几个疑问,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为我解答?
有什么问题,我还是到警察那里去说吧。因为,我不清楚你用心何在。问来问去,不着边际。不就是个简单的打架的案子吗。又没死人,你哕嗦什么。
向宁走到向镜我身边,搀扶着他说:爸爸,再等一会儿,你身体没事吧?向镜我摆了一下手。
李奔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是成心和你们作对,在内心里,我真的不太想问这些为什么。我隐约地感觉到,当我真的知道了“为什么”以后,可能会有好多人为此受伤,永远难过。
卢苇望着他,疑惑于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向镜我站起身来了,他挺直了腰板,凝神望着祠堂的上空:有些事情是没有为什么的!正义就是正义,邪恶就是邪恶!你能说它为什么?
正义的确就是正义,邪恶也永远是邪恶!可是,如果不说出真相,谁知道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
向镜我不再说话,他背着手,远远地走到一边,站住了。在荒凉的广场上,他显得很孤单,寥落。就像那座破败的祠堂,历经了沧桑的岁月,显出苍老之态。
正在雄辩滔滔的李奔忽然变了脸色,他皱皱眉头,眼睛只看着地面,一副痛苦和茫然的神情。
卢苇抬起脸来,关切地望着李奔。你没事吧?太累了,要不,我们回家吧。
回家。李奔喃喃地重复着。他摸了一下卢苇的脸,叹口气,遗憾地说:我真的想回家。我恨不得现在就躺在床上,看着足球比赛,喝着啤酒,多快活啊。
李奔看了看广场上望着他的人们,他想了想,诚恳地说: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是不是?短短聚会散去后,我们就很少再联系了。如果不是发生了几起案件,我们也没有兴趣去干涉别人的生活。更别说,去追问别人几十年前干的事情了。因为,我们只关心自己。
李奔停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了,呼吸都不均匀了。他看着凝神倾听的人们——
谢谢大家听我说了这么多。我平时其实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也不喜欢在好多人面前高谈阔论。因为,我总觉得,世道太艰难.日子太琐碎。像个怨妇似的喋喋不休,又能为生活增添什么呢?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抽支烟,想想心事,或许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可是,突然遇到了这么多的事情,让我想到了更多。我们多少人没戴着假面呢?我们又有多少人不是充满了邪恶的欲望呢?我们还有多少人缺少了对生活的敬畏了呢?更让人难过的是,我们又有多少人沉迷于往事的阴影里,像幽灵一样地生活着呢?
我真的感谢这些经历,它让我有了个静下心来思考的时间。我开始认真地回头看看,获得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我最大的感受是,我忽略了对女朋友的爱,关心,还有信任。正因为如此,她才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没有向我倾诉,更没有向我求助。这是我最大的失败。
麻木的生活是没有趣味的,而丧失掉说话的勇气更是可耻的。难道我们可以对鬼津津乐道,却不敢面对真实的生活,生活的真相吗?
现在,我愿意面对它。我将比以往更加真诚地生活,爱我深爱的人,做我喜欢做的事。
他深呼了一口气,感觉舒服多了。
李奔大概进入了一个忘我的状态。如果你感到生活有太多的压力,如果你有什么排解不掉的烦恼,一个非常有效的办法是: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对着空旷的房间,大声地演说。不超过半个小时,你就会心旷神怡,充满了疯狂的快活。
两位大学生似乎被感动了。他们冲李奔挥了挥手。那个针眼的秘密虽然没有完全被揭露出来,可是,已经有人落网了。这让人难忘的一夜会让他们记住很长时间的。
模特也笑了:再给你五分钟,继续说。
当我发现了一个个疑点的时候,我曾经好奇、激动,不断地想解开它。我看每一个网友的眼神都是怀疑的,充满了恶意和快活。因为,我躲在黑暗中,他们是我跟踪和观察的对象,我为我的聪明感到骄傲。特别是当我发现了嫌疑人的漏洞的时候,我就像逮到了猎物一样满足和得意。
可是,现在,我没那个兴致了。我觉得,我做的已经够了。剩下的是你们警察的事。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带我的女朋友回家。回到我们原来的生活中去。
他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走向卢苇。他把卢苇轻轻地揽在怀里。
两辆警车正朝这群人开过来。
广场上的人们全站了起来,望着开过来的警车。
警灯闪烁,不过没有拉警笛。车子停住了,车门打开,下来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他们朝人群看了看,大踏步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胖警察和模特握了一下手,嗡嗡地说:搞定了?
模特点点头,另一个警察就竖竖手指说:牛!握手的警察问:带哪个?这么多家伙!装不下。
模特问:后面那车里是谁?
胖警察一挥手,喊道:带过来看看。
远处停着的那辆警车车门哗地开了,一个警察先钻了出来,他回过头去,搀出一个人来。那人拄着一根拐杖,一条腿上还缠着绷带。
他怎么来了?
52、抉择
胖警察努努嘴:那老头非要来认人不可。邪门了,看来扎得还不够重。
认什么人啊?模特皱皱眉头,怪老头添乱子。她对这个贪心的老头印象并不好。
老头非要看看是谁扎了他。在医院里就对看管的民警嚷,大家一生气,就把他拉来了。
秃头老头马大元已经一瘸一拐地过来了。他扶着拐杖,侧着脸搜寻着人群。他的目光盯住了向镜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先是从咽喉里挤出来,一下一下,随即爆破成狂笑。
师兄,我没死,又回来了。
畜生!向镜我鄙夷地说。
向宁吼道:爸爸,他再敢过来,我杀了他!
马大元没理他,左右看了看,惊讶地说:这么多人看热闹啊?师兄,你的秘密看来是尽人皆知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啊。哈哈哈。
模特冷不丁呵斥了一声:大半夜的,笑什么笑啊?想认什么人,赶快认!
马大元吃力地正了正身子,得意地问:对我动刀子的女人是哪个?
模特手一指:好好看看,是不是?
马大元似乎心有余悸,他扶着一个警察,往前靠了一步,打量了一眼向宁,吸口气道:错了。那是个女的。
模特不耐烦了:没错,男扮女装。行了吧?
马大元狐疑地反复打量向宁,嘀咕着:男扮女装?亏他想得出来。是你儿子?嘿嘿嘿。马大元又笑起来了。爷俩一起进局子!老天有眼,我可算出了口气。
马大元转过身,对着警察连连作揖:谢谢政府,谢谢警察,抓了这两个王八蛋,省得他们装神弄鬼,影响社会安定啊。
好了好了。看过了就回去了。胖警察也不耐烦了,他还要点人头,办手续呢。
这里是我的。我的,我以后还要来,是我的全得还给我!
马大元猛地举起拐杖,冲着祠堂画了一个弧,又重重地顿在地上。他一想到密室,连伤痛都忘掉了。
向宁猛地想冲过去,被向镜我一把抱住了:孩子,别理他。警察也呵道:不要乱动。
马大元更加得意了。他举起拐杖,指点着向镜我道:带着儿子,好好地去坐牢吧。你也有今天啊!等着瞧吧。
拐杖哒哒哒地点着地,马大元脚步轻快地朝警车走去。
胖警察冲向镜我一摆头道:上车吧?别愣着了。
向镜我有些恍惚,他哎了一声,却没有挪动脚步,眼光似乎瞥了一下身后的人群。他有些失望,又有些担心。目光仍然寻找着什么。向宁叹口气说:爸爸,没事的。走吧。
向镜我点点头,微驼着背,在向宁的搀扶下,慢慢向警车走过去。
李奔举了一下手,想了想,又放下了。
广场上正纷纷移动的人们忽然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你们等一下!
人们纷纷回头,只见祠堂门口慢慢地走出一个人影来。模特拧亮了手电,刷地照了过去。许多人惊讶地叫了出来:紫衣女人!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廊檐下,裙角曳地,微微抖动。一双水袖像蛇一样垂下肩来。紫色花批缀满了前胸和领口。她长发低垂,一双眼睛隐隐地露着寒意。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紫衣女人。
她说话了,声音低沉缓慢,就像压着喉咙,就像催眠中的呓语一样含糊不清。好多人立刻听出来了,这就是那个讲故事的女人的声音。
她是谁?向宁为什么冒充这个女人?人们的目光又纷纷转向了站在警车旁边的向氏父子。
向镜我懊恼地长叹一声,踉跄了一下,靠住了车门。向宁赶紧扶住他,一边回头喊道:你回去,别胡说!爸爸会生气的。
紫衣女人摇摇头,举步走下台阶。祠堂到广场的距离很短,可是她走得很慢,很文静。衣袂飘举,御风而行。就像大家闺秀小径赏花一样顾盼而来,但是,却没有一丝轻浮。
大家都看得呆了。向镜我似乎呻吟了一声道:你是何苦啊?老天啊!他哽咽了,说不出话来。
就是她!没错,就是她刺了我。看呆了的马大元突然狂喊一声。
紫衣女子在离人群不远处站住了。借着灯光,大家看得更清楚了。她脸色苍白,弯弯的双眉微微挑起,双眼却有些迷离和羞怯。她一手拽着裙角,一手半举着长袖,袖口里隐约地露出了一段兰花手指。在南京城的一个现代广场上,突然出现了一位明朝的女子,不由让人怀疑是在做梦。
她开口了:你们抓错了。是我干的。‘
李奔从人群后面走了过来,打量了她一眼,摇摇头说:你可以不承认的。
可是你已经猜出了是我!女子冷冷地说,不过语气并没有敌意。
我猜出来了,可是我不打算说出来。你本来也不必这么做。这样一来,他们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李奔指了指向镜我。
我知道他们对我好,可更因如此,我才要站出来。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李奔转向正在走过来的向镜我,轻声道:向老先生不要太伤心了,到了这一步,该说的还是让她说了吧?
向镜我身子弓得更厉害了,仿佛巨大的痛创正在他的心口翻滚,他只有弓下身子,才不至于让心脏跳出来。他连声叹气,又不住地摇头。向宁走到了紫衣女子的身边,怒道:爸爸瞒了几十年的事情,你何必还要说出来。
秘密是害人的东西,伯父痛苦了一辈子,我不想再让他受累了。女子声音有些颤抖。
那你——向宁看了看四周,没再说下去。
我?我没事的。哥哥,谢谢你。紫衣女子似乎动了感情,鼻子有些堵塞。她抽了一下鼻子,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李奔道:或许你说得对。麻木的生活是没有趣味的,而丧失掉说话的勇气更是可耻。难道我们可以对鬼津津乐道,却不敢面对真实的生活,生活的真相吗?
我过去错了,他们也都错了,世界上所有的秘密都错了。他们不该埋在地下受罪受苦,自己折磨自己。我要说出来,即使你今天不揭穿我,我也要自己说出来。
你会受苦的!向镜我心疼地大叫一声。
说出来我们会更痛快些。她眼眸中似乎有光在闪烁,焕发出一种激动的光彩。
孩子,我没照顾好你。怪我啊!向镜我突然跪倒了,老泪纵横。他趴在地上,朝着祠堂的方向拼命地磕头,他伏在地上,长久不起来。花白的头发随着抽泣声一抖一抖,看得令人心酸。
伯父,你没错。你对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真的,我感激你一辈子。
两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慢慢流出来,顺着面庞滑落到唇边。红唇显得更加鲜艳。
紫衣女子忽然举起双手,大声喊道:
邪念!邪念!邪念!
她高喊着,凄厉的声音在空荡的广场上空回响。
没有人去制止她,大家都惊骇地望着她,她仿佛陷入了癫狂。
回声渐渐平寂下来,她拿衣袖轻轻拭拭眼睛,看了看模特:放了他们吧,我会说出发生的一切。
模特怀疑地看着她:你是谁?
李奔叹口气:她是博物馆的那位小伙子!
53、还原
博物馆员子不语?他竟是那个神秘的紫衣女子?!
这或许是今晚人们碰到的最惊人的秘密。这两个人怎么能扯到一起去呢?
一路上,这位瘦弱的博物馆员给大家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沉默寡言,不大爱出风头,但是知识很丰富,许多不懂的东西他都能给个说法。这位脸色虔诚、皮肤白皙的小伙子也不像其他男人那样,两眼只盯着漂亮女孩,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女孩弄到床上去。除了对沿途的诗词传说有兴趣外,他最大的癖好就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关起门睡觉。除了内向和些许迂腐,小伙子基本上算个不错的网友。他怎么会是那名频频出现的紫衣女子呢。
不该说,你不该说。向镜我已经被警察搀扶起来了。他筋疲力尽,仿佛内心被抽空了。
模特示意警察稍作等候,她悄悄地提醒紫衣女子一句:要不要回局里说。我们会为你保密的。
不用了。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那样,我的亲人们从此将不会再受折磨。
模特点点头:好吧。大家安静,找个地方坐下来,听他说一下事情的经过。
大家呼啦一下聚拢来,远远地围着坐成了一圈。马大元犹豫了一下,也靠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紫衣女子就是我?他撩了一下头发,看着李奔。
开始我并没有想到你。发现张倩手腕有针眼的时候,我最初怀疑是赵海富干的,因为后来的调查表明:当晚张倩要见的人是他,他会不会用注射毒药的方式先对她下了手呢?结果药性不够,又苏醒过来,从而碰到了王小虎?可是医生检查的结果否定了这一想法,张倩就是死于刀伤。
后来,我对一系列针眼案件的想法也有些动摇,似乎觉得这些针眼说不定只是个巧合。可能是我带着先人为主的念头去看待案件,才会扯出一大堆的麻烦。可是,后来客栈里真的又发生了类似的案件,我就坚信这些事件都确凿无疑。而且,都是一个人做的——紫衣女子。
进入乖乖鬼房间的紫衣女子必定是我们这群网友里的一个。她是趁着模特房间里的混乱进去的,时间这么短,不可能是外人。但是,是谁呢?医生、我、风筝、卢苇以及那两个职校的女孩都在我房间里打牌。胖子当时正被铐在模特房间里,只有死魂灵和子不语有机会。我最初怀疑的就是死魂灵。作为历年活动的组织者,一个恐怖狂欢夜的策划者,不怀疑他肯定头脑不正常。
可是,当时场面混乱,更让我分心的是,卢苇忽然不见了,我只好放下那边的事情,赶到了祠堂里来。没想到我们竟然一路摸到了地下,而且就在这里,又出现了一名神秘的紫衣女子。
既能出现在客栈,又能出现在这里——我不相信鬼魂,我只相信这名女子是个人,是在客栈里出现后又到了这里。客栈里出了事情后,卧底的女警察已经控制了在场的人,因此,死魂灵不可能跑出来,跑到这里。
可是,向宁不是说他才是紫衣女子吗?我刚才已经分析过了,他和向老先生在说谎。他不会电脑,讲不出那样的鬼故事,更没有去过客栈。
那余下的只有谁呢?只有子不语。
可是,就在我们走出地下密室以后,子不语不是和死魂灵等网友一起赶来的吗?是的,开始的时候,我也很奇怪,模特已经说过,在客栈里,有民警在把着,如果子不语在这里刺伤了马大元后再赶回客栈,肯定会被民警发现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一直躲在广场附近,等网友们赶来的时候,再混进来。
后来,我悄悄地问医生,子不语是不是和他们一起来的。医生回答说:半路上碰到的。说是到广场上散步,正好听说出了事情。这证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我说得不错吧?李奔转向紫衣女子。
是这样。中途我先去了博物馆,后来才到了这里。那个马大元才跟踪了我。
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始终感到奇怪的是:如果是子不语干的,他为什么要装成一个紫衣女子?
还有,每次出现,他为什么别的不做,只留下一个针眼,那明明是在抽血啊。难道他是在吸血?
你问的问题,我们的行话叫作案动机。模特插话道。
是的。我就在想,他的动机是什么?
这两天,我看到好多怪异的仪式,神秘的传说,异常的细节,直到我走进了地下室,我才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个地下室里,可能真的有一个幽灵。这个幽灵一直在民国老街附近游荡。可是,她不是活在我们正常的生活中,而是沉醉在一种仪式里——过去的哪个时代的仪式里。
向老先生和儿子主动自首,这本身是很可疑的。按照常理,外人闯进了自家的地下室,打了他也应该理直气壮,许多人都不会承认有错失。可是,他们却选择了自首。而且,在退出地下室之前,大开着房门,显然是想让我们这些人能方便地进去看看,留下这是一个墓室的印象。这正好能证明他们父子打伤马大元是合情理的。可是,情节越简单,越让人可疑。特别是当我听到他们在撒谎的时候,我隐约感觉到,他们在掩盖真相,目的是掩护一个人,真正的紫衣女子。而她,就是这个密室的幽灵。
而这个神秘的幽灵,以及这间地下室,可能埋藏着什么秘密呢?
这个秘密,不是马大元要找的金子,而是别的什么。很可能,是一段和公馆主人有关的往事。
刚才,我一直苦思冥想,这个神秘的紫衣女子到底是谁?她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当我联系到向老先生讲述的故事的时候,我大体已经猜出来了。可是这时候,我猛然惊醒过来。我意识到:一旦我把这个真相说出去,很可能会伤害到这个人!这也许正是向氏父子宁可冒充凶手,也不把他说出去的原因。在这个时候,我开始同情起他来了,我不断地对自己说:他是一个可怜的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也没有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到此为止吧。
这就是为什么刚才我在广场上发了一通议论之后,却又突然闭口的原因。我不想说了。
谢谢你。一直倾听的紫衣女子忽然开口了,两颗泪珠再次滚落下来。
我没有做罪恶的事情。他低头幽幽地说。
我相信你。你可以不可以告诉我,既然你已离开了,为什么又同来,公开这里的秘密?
我不能眼看着伯父和哥哥代我抵罪。
你承认是因为伤害了别的女孩而感到内疚?
在我的心里,我不认为我所做的是伤害,而是荣耀。是灵魂的再生,是爱的召唤。
抽别人的血也是爱吗?
她们是被幽灵选择的女孩,是神圣的,我从没有伤害她们。
我们先不讨论这个,你知道你说出一切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知道。但是说出来才不会有痛苦。而伯父因为不说,才痛苦了一辈子。
你为什么叫他为伯父?
他是我外公的徒弟。
你妈妈是建筑师司徒雷的女儿?
是。紫衣女子无声抽泣起来。
我的儿子?!广场上一声惨叫,有个人砰地摔倒在地上。
一场深埋了六十多年的悲剧终于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54、父女
那一年春天,春风吹绿了古城南京。钟山苍翠,满城飘絮,一派江南的醉人景象。这个春天似乎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
位于民国老街13号的司徒公馆笼罩在一片盎然春意里,院子里的梧桐吐出了新芽,后院偏僻处的祠堂都爬满了青藤和薜荔。昨夜一场春雨,现在,就连祠堂对面的那口水井的台阶上,都长出了淡淡的青苔。
白墙青砖的一座二层小楼就掩映在满目的绿色里。此刻,在二楼的一间宽敞的书房里,一位老人正背对着房门,静静坐着。书桌上,摆着一面小镜框,里面夹着一张有些褪色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正优雅地站在草地上,甜甜地微笑着。老人出神地望着照片,脸色却充满了伤感,似乎与这春天很不相称。
一阵欢快急促的脚步声响,老人从沉思中回神了过来。他悄悄地用手揩了几下湿润的眼角,坐直了身子。
咚咚,轻轻地两声敲门。老人清了清嗓子,说:门开着,进来吧。老人的中气十足,声音洪亮。
爸爸。一个女孩清脆地叫了一声,几乎是跳了进来。她蹦跳到老人的身后,亲热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说:爸爸,这么好的天气,你怎么在书房里发呆啊?
啊,春城何处不飞花!春天是无处不在的,在书房还是在公园都是一样的。
女孩咯咯笑了,她撒娇似的说:爸爸,总是听你掉书袋,念诗词,多没劲啊。
老人自嘲地笑了:我们老了,脑袋不好使,背语录赶不上你们了。能记得几句诗歌就算不错了。
老人打算转过身子,不料被女孩按住了。她着急地喊:爸爸,别动。老人吓了一跳,顿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女孩神秘地说:爸爸,你闭上眼,我喊一二三,你再转过身来。
女儿从小就任性胡闹,喜欢想着古怪浪漫的主意。这都是被他惯坏的。他对女儿太溺爱了,从小呵护到大,他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
一二三!女儿故弄玄虚地喊。爸爸,回头吧!
他赶紧回过脸来。他疑惑地看着女儿,打量了一会,愣住了。
他原先猜测可能是女儿带来了什么好吃的,或者买了什么衣服,想给他一个惊喜。可是这些他都没看到,他看见的是:女儿剪了头发。
是他在大街上经常看到的女孩的发型,或许正是这个时代的标志之一?一律的齐耳短发,略微弯曲的头发贴着脸颊,或者用黑色的夹子夹着,或者直接别在耳朵后面。这种发型特别适合劳动妇女,很方便梳理和吹洗。一些脸蛋圆胖的女孩在这发式的衬托下,更显得面如圆盘,浓眉大眼,非常像宣传画上的先进人物。
今天,女儿也剪了个齐耳短发。她以前扎着蝴蝶结的马尾巴不见了。
不好看吗?满心期盼和兴奋的女儿似乎有些失望,爸爸的脸上没有预料中的开心和赞叹。
啊,好看好看。老人连忙露出了笑脸。剪头发了。这样也好,精神多了。
他知道自己说的是违心的话。他在哄女儿开心。女儿原来那束乌黑飘逸的长发是多么漂亮啊!扎上黄色的蝴蝶结,跑动起来,既有青春的活力,又显少女的妩媚。那是一个多么让人心醉的小公主啊。可惜,现在被剪掉了。
说实话,女儿现在的发型也不是很难看,因为,她漂亮的容貌、青春的光彩,是任何外在的东西都遮不住的。无论头发剪成什么样子,无论她穿什么衣服,人们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迷人可爱的女孩。不过,在内心深处,他仍然坚信:这样的发型与她并不相配。
更让他莫名伤感和心酸的是,发型的改变,让他藏在心中的一个幻影消退了。多少年来,女儿就是他逝去的妻子的幻象,是他精神的安慰和寄托。而他的妻子同样有一头亮泽飘柔的长发。
爸爸,你没有夸奖我,肯定不好看。女孩撅起了嘴巴。
好看好看,我的女儿怎么样都好看的。他微笑着安慰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女儿已经二十一岁了,可是看起来仍然像个小孩子。她双眉修长,眼睛清澈,身材高挑,皮肤洁白,青春玲珑的曲线早已显示,她是个美丽成熟的女孩了。
为什么想起来剪头发啊?老人还是小心地问了一句。
我是剪发明志,表明心迹。女儿兴奋地说。
表明心迹?老人来了兴趣:想考班级第一名吗?
不是!我要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一刀两断!女儿更加骄傲了。好多同学都说我留长发是追求资本主义生活方式,不积极上进,我就是让她们看看,我有没有决心和勇气。
好好好。要求进步就好。老人点头说。可是内心里,他又有些感叹:女儿太小,懂得太少,会吃亏的。同时他又开始内疚起来:如果不是自己的出身,女儿也不会没有争取上进的资本,遭同学嘲笑了。
女儿又开始向他娓娓叙述自己的活动了。学习了什么,读了什么报纸,参观了哪家工厂,还和一位工人师傅合影,等等。世界每天都是新的,女儿似乎每天都有新鲜的话题。她虽然有时候也郁闷,因为出身遭受过白眼,可是她在努力,很努力地上进。她是个乐观的女孩。
今天的事情要不要和她提呢?看着女儿兴奋的样子,老人默默地想。
爸爸,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聪明的女儿觉察到了。
啊,没什么事。我在听呢。他拍拍靠在身边的女儿。
你肯定有什么心事。我一看见你把妈妈的照片摆在眼前,就知道你有心事。骗不了我!
爸爸,说吧,我能帮你的。
老人想了想,他点点头说:小南,你坐下,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女儿有点诧异,可是看见爸爸严肃的表情,她不闹了,乖乖地在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她睁大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老人点点头,打量着女儿,他慈祥地看着她的眼睛,和蔼又关切地说:我想问问女儿的终身大事。
55、婚礼
1966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建筑专家司徒雷女儿司徒江南的婚礼在水泥厂的小礼堂里举行。婚礼很简朴。工会主席作了热情的讲话,鼓励新人团结友爱,共同进步。他还代表单位赠送了毛巾和脸盆。婚礼热闹、庄重,充满了时代的激情。
新郎叫马大元,是司徒雷的学生。小伙子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虽然薄点,但人显得很聪明。他常常挽起来的袖子和紧攥着的拳头充满了工人阶级的力量。今天,他特意穿了件崭新的衬衫,显得精神焕发,甚至是春风得意。他不住地给来宾发烟,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
新娘子司徒江南穿了件大红的上衣,裤子烫得直挺。在大红“囍”字的衬托下,越发显出高挑妩媚,含羞动人。看热闹的人两眼只往新娘子的身上看,厂子里的男人们都直了眼了。他们暗暗羡慕,马大元这小子有本事,把仙女弄到手了。
司徒雷看着喧闹的人群,两眼只盯着自己的女儿。他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默默地坐着,机械地微笑,与祝贺的人打招呼。他的女儿,养了二十二年,看着一天天长大,开心地叫着爸爸,如今,却被一个男人带走了。这个男人虽然是他的学生,可是他能给女儿幸福吗?女儿的选择是正确的吗?他的心里充满了伤感和惶惑。
爸爸,你累了吗?女儿似乎看见了他疲惫的样子,乘着空闲的一段时间,挤到他身边。
没事的。我很高兴。他拍拍女儿肩膀说:女儿长大了。我舍不得啊。
女儿也有些依恋,眼睛要红了。司徒雷赶紧说:快过去敬酒吧,别让人看笑话了。
女儿答应了一声,又开心起来了。毕竟,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
你去吧。我去招呼亲朋了。司徒雷支走了女儿。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无限地关切。
老师,我祝贺师妹。这下,你可以少操心了。一个相貌诚朴的青年走了过来。
司徒雷看看他,似乎有些内疚和遗憾,他宽厚地笑道:是镜我啊。谢谢你。这两天你忙坏了。
没事的。老师一个人忙不过来,做学生的就要多干些,向镜我宽厚地说。
司徒雷点点头:小南出嫁了,以后我那里冷清了。你要常来玩啊。
我会的。还有好多学术问题要请教老师呢。青年谦虚地说。他端着酒杯,说:我去敬师妹师弟一杯酒。今天是他们的大喜日子。
好好好。司徒雷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
新郎一边在给来宾敬酒,一边注意地看着司徒雷那里。他一直警惕地看着青年走过来。
新郎新娘,祝贺你们!青年走了过去。举起杯子。
谢谢师兄,谢谢师兄。这两天你忙坏了。帮我们张罗那么多事。马大元满脸堆笑,抢在了司徒江南的面前。
祝你们新婚幸福,白头偕老。向镜我说。他高举起杯子,和新郎新娘碰了杯,一饮而尽。
司徒江南轻轻抿了一口,目光似乎不敢看向镜我。她低声道:谢谢师兄。
马大元转着眼睛看了看,呵呵笑道:师兄,赶快找个嫂子,我还等着吃你的喜酒呢!
向镜我尴尬地笑着:不急,不急。
马大元伸手揽住了司徒江南的腰,客气地说:师兄,我们到别的地方敬酒去了。客人都等着呢。改日我再请你吃饭。
司徒江南想说什么,又止住了。马大元已经拉着她转身走了。
向镜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暗暗地叫了一声:师妹。
他说不出此时是什么滋味。
向镜我其实也暗恋着司徒江南,而且深深地爱在心里。
作为著名的建筑专家,司徒雷收了两个学生。解放后,政府为吸纳人才,把司徒雷安排到市政公用局,先是做些给排水、疏通下水道的事情。后来,一位高级干部来到了南京,视察市政工作时得悉了这件事,大吃一惊。这位干部也是知识分子出身,了解司徒雷的专业水平。他摇头说:这样的专家安排去通下水道,简直是浪费人才。陪同的人就小声说:这个老头脾气古怪,不合群,也很少和人交往,实在没什么合适的地方安置他。这位领导发火了:不合群是我们没团结好,研究所这些地方我看就很适合他,埋头做研究,也不用和人打交道。对社会也有贡献嘛。于是,司徒雷就被调到建筑设计所,所里还安排他带了两个学生。
司徒雷的两个学生,一个是马大元,一个是向镜我。也不知道所里是怎么安排的,这两个学生,性格明显不同。马大元聪明乖巧,眼明手快,对事情一通百通。他又长得很耐看,特别是走起路来,含胸挺肚,虎虎生风,很有一副闯劲。马大元出身工人家庭,抱着一股干事业的激情,来到了设计所。到了所里才知道,这里的工作原来不单单是搬搬砖头、加加瓦的事情,而是细致复杂的专业工作。好在他人聪明,虽然基础不好,但很求上进。所里就安排他做司徒雷的学生。让老专家帮带年轻人,这是所里的优良传统。
另一个学生向镜我就有些迂腐。他出身农民,本来就有些木讷,人长得不丑,就是显得过于老实,见了人话也不多。有什么学习活动也不积极发言。走路还老爱低着个头,好像大脑整天都在思考问题似的。好在向镜我人很谦虚厚道,对所里的同志一向热情。做了司徒雷的学生后,更加刻苦钻研,很让司徒雷高兴。大家对他印象还不错,都说小伙子朴实,就是傻了些。
司徒雷年纪大了些,所里也不严格要求他坐班。他有自己的公馆,两个学生就经常到他的公馆里上课。上完课,小师妹司徒江南就蹦跳着跑出来,给他们倒水、洗水果。这时候,房间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
师妹似乎对两位师兄的到来很开心,每次都缠着他们问这问那。这也难怪,司徒雷解放前就有自己的公馆,又曾是国民党政府聘的专家,这样的经历也影响到了女儿,许多出身好的同学都疏远她,尽管她们暗暗羡慕她的打扮,她的长发和漂亮的裙子。可是玩的时候,却总是装出不屑的样子。这让她在学校里很孤独。回到公馆,爸爸又经常在书房发呆,正当青春年华的她太无聊了。
师兄们的到来让她了解到了外面的世界,也让她对生活充满了憧憬。特别是马大元滔滔不绝的渲染,更让她觉得:外面的天地是广阔的,公馆的生活是狭隘无聊的。剪发就是她行动的标志。
在这长期的接触和交往中,两位小伙子都爱上了司徒江南。他们往老师家跑得更勤了,不上课也找借口过来。如果师妹在,他们就充满了活力。要是师妹不在,他们都心不在焉,坐坐就告辞了。
司徒雷看在眼里,尽量不去干预。但是在内心深处,他是做出过比较的。马大元人很聪明,不过总有些轻浮,每次女儿都被他的花言巧语逗得咯咯笑。向镜我看起来是过于老实了些,在师妹面前似乎除了赔着笑脸,说些专业知识外,别的却不会多说。但这种严谨的作风却让司徒雷觉得可靠。如果考虑一辈子的事,向镜我似乎更值得信赖些。不过这只是他的想法而已。女儿却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在那次郑重的谈话里,女儿羞涩地告诉他,她选择马大元。因为他有理想,合得来。这个结果不出意料,但是,他总有点担心。
56、伤逝
师妹出嫁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向镜我没有到老师的家里来了。他说所里工作忙,他要加班完成上级的任务。其实,这是他的托词。他怕再见到那些熟悉的景物,一看到书房,就想起师妹活泼可爱的样子。她那么单纯,就像雨后的鲜花,洁净清爽。他暗恋她,但觉得自己粗俗,配不上她。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师妹的侧面,欣赏着她的笑颜。他觉得过去了的那段时间,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如今,人去楼空,再也听不到当初的笑声了。
进了公馆的大门,他就有一阵阵心痛的感觉,睹物思人,情何以堪?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明白李商隐为什么这么说了。
二楼书房的门紧锁着。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奇怪,大门开着,老师哪里去了呢。
院子里很安静。这幢小楼房间不多,除了书房,就是师妹和老师的卧室。师妹出嫁了,二楼的卧室锁着门,上面还贴着一个囍字。一楼是客厅,还有一间小储藏室。在一楼的另一头,有两个房间,是给佣人或者客人预备的。如今要自食其力,没了佣人,房间就空着了。
他清清嗓子,喊了起来:老师,司徒老师。
没有人应答。他又下楼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影。老师哪里去了呢。
他抬眼看着后院里的那处祠堂,忽然心念一动,老师是不是到那里去了?
老师经常到那个祠堂去,这是他很早就发现的秘密。这个祠堂看起来很古老,房顶有些地方都破败了,在青砖白墙的公馆区里,就这座祠堂呈现出怪异的灰色。像站在绅士群里的一个破烂叫花子。司徒家的公馆就挨着祠堂。公馆的围墙索性就把祠堂包在后院子里面了。老师曾经解释说,那个祠堂无主,从来就没人来祭祀,也没有居住的价值,是个文物。
他不忍心就那么荒着,就给修葺了一下,做个修身养性的地方了。到祠堂里修心,老师的想法的确有些诡异。向镜我后来想明白了,大概是老师把师母的骨灰放在那里了,他经常到那里缅怀,不好意思说罢了。
反正没事,向镜我索性朝祠堂走去。
祠堂底下的密室里,司徒雷正默默地站在一副画像前。画中的女孩依旧冲他微笑着,她已经这样微笑着二十多年了。
小南已经嫁人了。她说她很开心。你听了这个消息也会高兴的。女儿大了,我终于把她带大了。这么多年来,我惟恐照顾不好她,怕伤你的心。现在,她终于长大了。
喃喃低语的人抽泣起来,耸动着双肩。好久,他又抬起了头,虔诚地注视着女子。
我唯一感到担心的事情是,小南选择的丈夫可不可靠。我总有一种预感,总感到心神不宁,是我太忧虑了?还是舍不得女儿呢?
昨天,小南回来了。她有段时间没回到这里了。我也说过,他们结婚后可以住到这里,她丈夫满口答应,可是小南坚决反对。
她说嫁出去了,就要自食其力,不能再靠爸爸了。老是在公馆住着,会让人说生活腐化,而且,也不方便照顾公婆。
你的女儿懂事了,她有了自己的主见。可是,我就没机会照顾她了。我多么希望每天都看到我的乖女儿啊。听不到她的笑声,我感到整个院子都是空的。
昨天,小南快走的时候,显得磨磨蹭蹭的。我看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以前,女儿不是这样的,她心直口快,在爸爸面前从来不会吞吞吐吐。我就奇怪地问:小南,你有什么事吗?
她支吾了一下,还是开口了:爸爸,你真的有很多金子吗?她虽然问得小心翼翼,可是我却觉得像晴天霹雳。这话谁都可以问,可是不该出自我纯洁的女儿的口里。
我盯着她问:你听谁说的?
她躲闪着我,没有回答。可是我猜出来是谁。我说:是大元问你的?
不是。他也是听别人说的,才随便问问。女儿觉得冒犯了爸爸,低着头。
我怕吓着她,尽量和缓了下来。我说:是他今天让你来问这个事的。
女儿神情有些忧郁,小声说:不是今天。
我问:那是什么时候?
女儿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她说:是结婚那天晚上。
小南出嫁,我并没有送什么贵重的嫁妆。只是把你的玉镯给她带上,还送了些书籍和生活用品。孩子的事业要靠自己,只要不缺吃少穿,没必要太奢侈。可是那个马大元竟然在新婚之夜,打听女儿带了多少嫁妆。他还不相信地问:都说你爸爸藏着金库,怎么会没有金子。
我简直要发疯了。这人难道是这么的俗气和势利吗?
我愤怒地说:你去把马大元喊过来。我好好地骂他一顿。没想到他人品如此低下!
女儿赶紧哀求说:他只是好奇,也不是有意的。
看着女儿可怜的样子,我心软了,毕竟那是她的丈夫。刚结婚几个月,我也没必要去闹脾气,破坏了小夫妻的感情。于是我消了消气,告诉她没有这回事。都是别人胡说的。要是有金子,我早上缴政府了。我一生从不贪恋财物,如今一个老头子了,还藏着金子干什么。
女儿懂事地点点头,恋恋不舍地回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还是为她担心。
小芙,请你告诉我,小南的选择错了吗?他喃喃地说。
画上的女子轻启朱唇,似乎即将说出话来,但她最终没说什么。
司徒雷揉揉眼,叹口气。点上了一支香。青烟袅袅,女子的面容漂浮在朦胧的烟幕里。
你在那边还好吗?司徒雷抖抖地伸出手指,抚摩着画上的女子。
他在画像前又呆呆地站了一会,慢慢挪开眼睛,看了看别处。那只巨大的蝴蝶风筝展翅欲飞,一面墙上,四束头发低低地垂着。
天啊。邪恶的种子是我种下的,让我独自承担罪恶的后果。不幸不要降临到我女儿的身上啊!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又转过身子,低低地说:小芙,保佑你的女儿。求求你,保佑她。他又叹口气:我走了。我会来看你的。
司徒雷轻轻关上了密室的门,消失在了暗道中。
此时,向镜我正走进了祠堂里。祠堂打扫得很干净。空间不大,倒很清爽。那块石碑竖立着,“泰山石敢当”几个大字刻在上面,古朴雄浑。此外,祠堂靠近门口的地方放了一把藤椅。这可能是老师休息时坐坐的。藤椅面朝门口附近的那口老井,井上加了个盖子,井沿爬满了青苔。可是老师哪里去了呢。
向镜我正疑惑着,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了窸窣声。他走出来一看,老师正从祠堂一侧的青藤丛里钻出来。看见向镜我,老师一愣,口气很严厉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老师从未这么凶过。向镜我吓坏了。他结巴地说:喊了半天,没看到老师,就走到这里来了。
老师脸色和缓了。他似乎有些尴尬,解释说:刚才到那边方便去了。向镜我就没再问,但他暗中疑惑:老师是受过西洋绅士教育的,从来没看到他随地方便的。只不过是有什么秘密,不想说罢了。
回到书房,老师和他聊起了天。不过向镜我感觉到了,老师今天似乎心情不太好。后来,他就告辞了。他没想到,这竟然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聊天。
一场暴风雨来临了。
57、遗言
“文革”之中,在连续的批斗里,风度翩翩的司徒老先生背佝偻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整天低着头走路,一听到敲门声就发抖。那些诬陷他的罪证还不足以让他垮掉,毕竟,他平时很少和人结仇,又是著名的专家,很多人还是同情他的。而压垮他的,却是那个金库的传说。揭发这事的竟然是他的女婿马大元。
以“敢死队”头头赵山根为首的造反派围攻了司徒公馆。赵山根获悉马大元的检举后喜出望外,他号召马大元坚决与特务司徒雷划清界限。在一场群众大会上,马大元当场宣布,与司徒江南断绝一切关系,他不爱美人爱斗争。他还视死如归般地走上台去,用刷子写下了几个大大的字:“休妻书”。
马大元抛弃资产阶级小姐妻子成了当时轰动的新闻,也被树为立场坚定的样板。司徒江南被赶出了马家,回到了父亲身边。每次批斗时,这位漂亮的女人都被拉着去陪斗,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一个男人凶狠地抓起她蓬松的头发,让她低头认罪。她总是猛地抬起脸来,严酷无畏地盯着对方,紧抿着嘴唇。她逼人的目光让抓她的人都有些心虚和发毛。每当这时,司徒雷总是撕心裂肺地狂喊:小南,小南。他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昏死过去。
“敢死队”折腾了几个月,也没有查出金子在哪里。他们恼怒地把司徒父女赶出了公馆,赶到了祠堂里。祠堂早已经无人打扫,遍地老鼠和鸟粪。父女两只能躺在冰凉的地面上熬过一夜又一夜。赵山根等人却先后搬进了公馆,占据了一个个房间。即使这样,他们还是不解气,又带着一帮人砸烂了祠堂里的石碑,火焚了院子里的花草鸟树,还在公馆底下挖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举报中的金库。除了石土,甚至连个破坛子都没有挖出来。
有一个夜晚,大雨倾盆。司徒雷被批斗后给扔到了祠堂里。司徒江南正发着烧,已经没有力气照顾爸爸了。此刻,望着昏睡的女儿瘦削的脸,预感到生命快要走到尽头的司徒雷给女儿留下了一张纸条——悄悄塞进她的手里。他咬着牙,爬出了祠堂,朝着那片青藤爬去。大雨落在他的身上,泥水溅满了他的眼睛和嘴巴。他不顾一切,向着那里爬去。因为,那里有一个他爱着的人,是他们共同的归属地。暴雨不住地下着,在他的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水相混的泥泞痕迹。
向镜我悄悄地翻过墙头,伏着身子向祠堂走去。几个月来,每当批斗后,他都要偷偷地给老师送点吃的,也来安慰安慰师妹。晚上大雨,他安顿好了家人,又披着雨衣冒险赶来。
祠堂没有门,狂风暴雨打得地上一片阴湿。师妹缩在一角,昏昏地睡着。老师却没在这里。难道又被拖走了?他担心地四处看看,忽然看到了那张纸条。他轻轻抽了出来,看到了上面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小南,爸爸去了。你要坚持下去。记着,坚持。我已经交代过,向师兄会照顾你的。爸爸爱你!
字越往后越模糊,显示写字的人已经没了力气。不好,老师要自杀。他慌张地四处寻找,井盖没有掀开,不可能跳了进去。
他又仔细地在周围查看,终于看到了那条血迹。顺着那片爬痕,他一路摸到了地下室里。
在黑暗的地下,他听到了老师的呻吟。他最终明白,祠堂底下原来是老师的密室。作为学生,他只知道老师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失去了妻子,没想到师母就葬在这里。
不!!不!我要杀死他们!把他们全杀光!
司徒雷老师滚成了一个泥人,他神志已经不清了,在断断续续地喊叫。
喊叫着的人突然从地上挺起,满头汗水。他死盯着黑暗的空间,又颓然倒下。
烛光忽然亮了起来。
烛光照亮了窄仄的石头房间,落在了躺着的人的脸上。头发和着血液、汗水粘在他的眼睛和脸上。刚才还闪烁着逼人的狂乱的眼神此刻正在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举烛的向镜我俯下身,低声唤:老师,老师?
躺着的人动了下眼珠,看着他认出了他来,司徒雷眼神里有了些温暖和感激。他张张嘴:那些畜生们走了?
向镜我点点头,用手中的毛巾擦擦躺着的人嘴角的血泡。
躺着的人艰难地呼气,血泡仍然不断地冒出来。他挪动了一下脑袋,竭力想环视这个房间。举烛的人就慢慢移动蜡烛,烛影和人影无声地在墙上移动。
墙上挂满了风筝,此刻它们垂着翅膀,一动不动。
她喜欢风筝。躺着的人似乎有些欣喜地说。
说话的司徒雷陷入了沉思,他把脸转向向镜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求你记着为我们放只风筝。
向镜我点点头。
躺着的人大口地喘起气来,还不停地咳嗽。稍停了一会儿,他长长叹了口气:等着我!
向镜我凑近他,努力想听清他的话。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做古丘!
人间多少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躺着的人在念诗。
躺着的人怅然出神,他忽然把目光转向向镜我的脸。他殷切地蠕动着嘴唇,颤抖地想说话。向镜我靠得更近,仔细倾听。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里的一切!
向镜我使劲点头。
守住这个秘密!别让孩子知道!
向镜我又点点头,用手擦眼。
躺着的人继续喘气,他侧过脸,露出鬓角花白的头发。他的眼睛死盯着墙上的一幅画像。他极力地想挣扎起来,可是抬不起半点身子。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伸出枯瘦的手,指着墙上的画。
画像上,一名清秀典雅的女孩在甜甜地笑着,她穿着白色的曳地长裙,静静地站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画像一角上,写着白色的几个手写体:爱妻小芙,民国三十三年作于明孝陵。
向镜我关切地问:取来吗?
血正慢慢地顺着嘴角往外流。躺着的人只是死盯着画像,微微张着嘴巴。
向镜我放下蜡烛,快步向那幅画走去。他搬来一只凳子,半只脚刚踏了上去,却听到了身后传来了苍老却又深沉的低语:Wait for me.I:love you for ever!
向镜我赶快转过身去。他看见老人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血正从嘴唇里汩汩冒出。
向镜我默默地吹灭了蜡烛。
黑暗中隐约地传来几声抽泣。
石头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一个秘密也关在了他的心里。
冷风忽然从街道上吹起,墙上刷着的一张张条幅瑟瑟地抖来抖去。
集会的声浪隐约地从别的街道上响起。忽高忽低。
嘶啦一声,一张没粘牢的纸被风吹得飞扬而起,墙上只剩下两个歪斜的黑字:打倒……
58、遗孤
一年后,司徒江南也自杀身亡。死前,生下了一个儿子。
司徒雷死后,造反派由于得到了公馆,也就慢慢对他的女儿失去了兴趣。马大元被提拔进了“革委会”,司徒江南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又重新娶了一位工厂书记的女儿,春风得意。那个女孩虽然相貌丑陋,没有上过学,可是他看重的是她爸爸的地位。
向镜我悄悄地收留了司徒江南,他家住地很偏僻,不至于走漏风声。向镜我的妻子很贤惠,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司徒江南身体渐渐好转,可是却患上了严重的抑郁和恐惧症。
早在被批斗之前,司徒江南就有了身孕,在被收留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她怀孕的问题让大家很头疼。向镜我的妻子气愤地让她流产,说不能为畜生留下小崽子。向镜我也劝她不要生,以后孤儿寡母,日子没法过。可是司徒江南死不同意,她甚至跪下求师兄帮帮她,她要这个孩子,那是她的骨肉。她在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了。
看着憔悴的师妹伤心欲绝的样子,向镜我心也软了。十月怀胎后,他偷偷请了个接生婆到了家里,司徒江南顺利生下了个男孩。
生子让司徒江南焕发了母性的光辉,她全身心地抚爱着孩子。可是,由于一年前巨大的折磨和沉重的打击,她的精神出现了问题。一想到死去的爸爸,她就抱着孩子哭泣。有时候,甚至缩到墙角尖叫,完全忘记了孩子的存在。
她的肉体和精神到了后来终于彻底垮了。在一个暴雨之夜,
她回到了祠堂,撞死在了石碑上。
火化后,向镜我把她的骨灰悄悄放到了地下密室里,让她和爸爸妈妈永远相守在一起,并在里面为他们一家三口立了牌位。
老师和师妹的死让向镜我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收留了师妹的儿子,决心带好他,让他健康地成长,做一个好人,而不是像他爸爸那样的禽兽。出于对师妹的怀念和告慰,他给孩子起名江忆南。他没有让他姓马,没有让他姓司徒,也没有随自己的向姓,而是用了师妹的名字。因为,孩子是她的,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谁也不能夺去。
他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江忆南。宁可让自己的儿子向宁吃不饱,也不让江忆南饿着。在精心的呵护下,江忆南渐渐长大了。可能是司徒江南在怀他的时候受到了太多的刺激,他从小就性格孤僻胆小,不大爱说话。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好在有健壮的哥哥向宁照顾着,他也没过多受到小朋友的欺负。
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出身问题就冒了出来。每次和小朋友玩过后,江忆南就会哭着回来找爸爸,说别人都有爸爸,为什么自己只有伯父。向镜我心酸不已,只好说爸爸妈妈都不在人世了,他是孤儿。孩子就问爸爸妈妈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天真的问话让向镜我两口子悲叹不已。
每到清明节,向镜我就带上江忆南,乘没人的时候,到祠堂里面烧香祭拜。磕完头,小江忆南就好奇地问:石碑里是谁?是不是爸爸妈妈?向镜我只好搪塞几句。祠堂和石碑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神秘的记忆。慢慢地,他甚至开始喜欢上了那里的怪异的氛围。那残破的蜘蛛网,怪叫的鸟儿,杂草丛里的石碑,一切都显得那么奇特和隐秘。后来,甚至不用向镜我再带着他,他都敢偷偷地来到祠堂,跪在那里喃喃自语。累了,就躺在了那里。
1976年,“文革”终于结束了,时间静静流淌,一切又恢复了秩序。
赵山根回到工厂里做了普通工人。曾经叱咤风云的马大元没了威风,妻子也和他离了婚。马大元孤身一人,本来有关部门考虑到他有点技术,想安排他做点工作,可是此时的马大元却又沉醉在酒精里,成了一个酒鬼。他常常红着眼睛,神秘地告诉别人:祠堂那一带肯定有金子。找不出来,我就死不瞑目!这样一个废物最后被派去几个单位看大门。他又不好好工作,几年里被踢来踢去,最终到了古文化博物馆,看守尸体,兼顾看门。
自从马大元揭发老师起,向镜我就和他断绝了关系。四十多年里两个师兄弟从来没有来往过。向镜我一直想,马大元要是敢来见他,他肯定要狠狠地扇他几个耳光。他更担心的,是怕马大元知道江忆南的身份,前来抢夺。好在几十年来,马大元销声匿迹,自己也落得清净。
落实政策后,司徒公馆被发还。可是主人已死,有人就利用手中权力,借机侵占。等到向镜我得到消息,悄悄地为江忆南办理手续时,公馆已经被瓜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院子里的两间平房和那个祠堂还是原来的样子。其他的小楼什么的,早就被人家翻新了。各家砌了围墙、护栏,一片公馆转眼就没了。原先种植花木的那方庭院也被建成了一个小广场。
向镜我带着江忆南搬回去的时候,孩子尚在年幼。从此以后,他到祠堂里更方便了。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这有点不符合他的年龄。终于有一次,向镜我进入地下室后,忘记了关门,江忆南偷偷地潜了进去,他终于发现了那个藏了几十年的大秘密。
59、惨案
江忆南偷偷钻进密室里,他看到了里面奇怪的布局,也看到了那三个牌位。他不知道司徒雷是谁,可是他隐约猜测出来,他和那位司徒江南肯定有密切的关系。密室的景象给了他迷幻般的刺激,这种氛围一直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尽管以后他上了小学、中学,直至考上了大学,这种感觉仍然占据在他的心间,并留下了致命的阴影。
更可怕的是,他在地下发现了一本日记,里面记录了那名叫司徒雷的人的惊人秘密。
此后,他常常钻到密室里,一点点地读着那本日记。虽然一开始,他的认字能力不强,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通读了整本的日记。
更大胆的一次是,他尾随着向镜我,伏在暗处听他喃喃私语。他搞明白了自己和这里一切的关系。他简直惊恐得差点当场闭过气去。
江忆南慢慢长成一个大孩子了,可是性格仍然内向,而且比以前更加委靡伤感。向镜我常常感叹,觉得自己对不起师妹,没有让孩子开心活泼起来。可是他老了,已经力不从心。
他哪里知道,这个看似忧郁的孩子,其实内心里正剧烈挣扎着,正经历着痛苦的灵魂煎熬和性格裂变。
江忆南没想到的是,他的外公和妈妈竟然经历了这样悲惨的遭遇。更让他恐惧的是,在外公的日记里,竟然也记载了很久以前,在外婆的身上发生的另一个巨大的悲剧。而外公司徒雷受到这个悲剧的刺激,竟一怒连环杀人,成了一名罪恶的制造者。在他的有生之年,这段往事成了缠绕着外公脖子的绳索,一直勒着他到死,都无法解下。这才是地下密室里的最大秘密。
日记就藏在墙洞里的骨灰盒后面。摸上去是厚厚的一本笺纸,全部用毛笔写成。由于放的时间长,已经有些泛黄,有些地方又发潮粘在了一起。日记字体狂放,有些地方字迹缭乱,显然主人精神上已经失控,无法自持。特别是越到后来,字体变得越大,有的歪歪斜斜,有的全是涂抹,显然没有办法下笔。有的全页甚至都是死字,或者是爱字。有一页上,连写了十几个大大的悲字。可见写的人内心的痛苦和错乱。
日记从1946年2月记起,到1948年11月止。中间没有按天记录,而是匆匆忙忙的,类似于便笺式的大事记。
刚开始的1946年2月,文字清晰,字迹端庄,记述的事情也很详细。里面有这样的话:
2月5日爱妻小芙今日来电,言苏州甚安逸,一切都好。女儿江南日见长大,已经牙牙学语,能叫妈妈,甚喜。甚念。
2月6日,回书一封与小芙。近日工程烦巨,时局动荡。计划常变,恐工程难按时完成,回家之事尚需拖延。乱世之人,实难有情。悲夫此生。
2月7日,收到小芙照相一张,美貌如初,甚爱之。忆及当年留美之前,初见小芙,惊为天人,一晃五年矣。特去金陵相馆冲洗数张,置于镜框中,早晚欣赏。
2月10日,市政局张总办告知,各地物资近日齐聚宁,中央银行地下金库建设需加快速度,以应对不测。另,公馆区防空洞建设亦需促进,国防委员会将派员督察。
2月12日,连日劳累,咳嗽加剧,工程停停建建,实在烦人。一帮官僚,误国误民。
2月15日,查看防空洞工程时,意外发现,祠堂街区地下原有地道,只是过于简单,推测此地道直通水井,应为避难所用。祠堂破败,无人管理,附近公馆主人常换,不知以前谁家秘建。
2月20日,小芙一人在家,恐怕无聊。伊为新式女子,难与众多姑嫂投机,不如邀伊来宁小住,江南小天使可暂时交与姆妈看管。明日拍电。
2月25日,小芙回电,推辞不来。担心路途遥远,女儿无人看管。其实怕姑婆调笑也。再电告,并请母亲转告无妨。
2月28日,小芙来宁,赴车站迎接。人山人海,于人群中一眼即认出,情难自制,不禁拥抱。小芙却怕人笑话,真是小女子态,西洋礼仪早已见于中华几十年,有何稀奇。
定中山陵、莫愁湖游玩计划。
3月3日。生不如死!(红色血字)
从3月3日起,日记字迹陡然变大,笔画激愤,形同狂草。可以猜测,这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情让司徒雷悲痛欲绝。可以看出来的是,小芙在这天死了,而且是惨死。
他不断地自责是自己杀死了小芙,里面全是痛彻、悲哀、无泪等等字眼。此后,一直到9月,就没再写下一个字。
9月20日起,忽然出现了一行字——
今日辞去了一切工程职务,自从小芙离去后,心思恍惚,哀莫大于心死。生而无意义。当日我若不电催她来,又怎能有这悲剧!
9月21日,小芙惨死之状不断出现在眼前。昨夜几次噩梦,都见她满脸是血,捂着刀口尖叫。17刀,如此凶残,禽兽!痛杀我也!
9月22日,每过祠堂,心里无限悲愤。今日刚到此处,访问凶手相貌,一黄牙泼妇竟然破口辱骂。侮辱小芙之死坏了该街风水。歹毒妇人,当时恨不得手刃此人。
想起案发当晚,才8点不到。歹徒行凶时,还有人家亮着灯火。谁料,小芙呼救,灯火竟然灭掉了。可怜小芙,呼喊奔跑,四处拍打街边大门,长达半个时辰,竟然家家紧闭大门,无人出来相救一个弱女子。哪怕有人呼喊一声,歹徒又怎能如此大胆,当街刺杀!警察局讲女子死前爬行了近半条街道,血迹一直拖到了祠堂门口。呜呼,小芙九泉之下难以瞑目!如此冷漠而丧失天良的街区才是杀害小芙的真正凶手1
9月25日 猪狗不如的渣滓。畜生。人类最劣等的败类!复仇!复仇!
9月26日 顺着小芙的血液,为她报仇!
60、复仇
1946年3月3日晚上,正在老街附近监督丁程的司徒雷没有时间去旅馆里照顾来宁探望的妻子小芙。贤惠的妻子自己雇车赶到了这里,由于前面施丁,黄包车不愿意再往前走。小芙就下了车,沿着老街,往里走去。
她正在欣赏着路边的梧桐,路边突然蹿出了一个黑影。他手持匕首,猛地抢拽小芙的手提包。柔弱的小芙竟然毫不畏惧,大声呼救。歹徒先是惊慌失措,哪里知道一听到救命声,街道两旁原本亮着的灯光竟然纷纷灭了。有人还砰砰地关上了窗户。跑了几步的歹徒于是又转身回来,他狞笑着,凶狠地猛拽过小芙手里的提包。他倒了倒,把钱包揣进了口袋,把里面的点心哗地扔掉了。小芙赶紧去拣点心,那是她给丈夫准备的。
歹徒看看四周,忽然淫心大起。他嘿嘿笑着,向小芙搂去。小芙一边呼喊,一边在街道上奔跑。喊声凄厉,整个街道都听得到。可是,让人心寒的是,没有一户人家出来看看。歹徒索性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嬉笑着追逐弱小的女子,来来回回地调戏着。小芙恐惧地拍打每家的门环,可是就是无人应答。这是一条死街,一条死得吓人的街道。
歹徒终于扑上来了。不堪屈辱的小芙拼命地和他厮打,在歹徒拉扯她的衣服的时候,她一口咬住了他手指。挣扎不掉的歹徒啊啊叫着,他发起狠来,猛地持刀插向小芙的后背。身受重伤的小芙仍然死死不松口,直到把歹徒的手指咬断。也就在这时候,歹徒疯狂地抽刀向她扎去,一共扎了十七刀,直到她昏倒在血泊里。歹徒才仓皇逃离。
趴在街头的小芙又醒来了。由于流血太多,她已经没了呼救的力气。她默默喊着丈夫的名字,一点点地抠着地面,向前爬去。不长的街道上,留下了她长长的血迹。一直延伸到祠堂里。
当司徒雷接到警察局的通知,赶到这里的时候,小芙还睁着眼睛,可是已经咽气。
红着眼睛的司徒雷抱着小芙的尸体,他一步步地走在街道上,两眼直瞪着前方。他闭着嘴巴,一句话不说,也不哭,却让街道旁出来看热闹的人们感到了一阵寒意。他从街头走到了街尾。
一年过去了。
1947年3月3日晚上,老街上一户人家的女儿在夜里回家时突然被人杀死,死者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头发被全部剪去。
蹊跷的是,案发的当夜,这户人家的门上不知道被谁系了一只紫色的风筝,风筝在风中飘来飘去。风筝上面还粘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用红色墨水写着两个字:死街!
接下来,在警察局到处查找凶手不着的两年里,街道上又连续发生了三起命案,死者都是街道住户的妻女,手法也都惊人的一致。一时间,人心惶惶,都说是当年惨死的女子前来复仇。
巨大的恐惧压在了街道住户心上,不到半年,这里的许多住户纷纷搬了出去,一时间,大家谈街色变,这里成了一条真正的死街。当时正值内战爆发,当局也没有心思来侦破这些神秘的案件。
人们四处逃难,不断地有人又搬了进来。几年后,当年老街上的居民几乎全部换成了后来者时,那段事情也就很少有人知道。
司徒雷就是后来搬来的。他买下了祠堂附近的一大片公馆,还修复了祠堂,圈进了后院里。唯一没有改变的是,那个老祠堂依然没有安装房门。只是重新树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泰山石敢当”。司徒雷对外的说法是,敬畏鬼神,而在他的日记中,他记载了自己营造的秘密。他暗令工匠扩建了地道和密室,把妻子的尸骨放了进去。
妻子曾经是他的最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仅爱她,而且敬佩她。妻子的死对于他是沉重的打击。
司徒雷出生在富商家庭,年轻的时候,风流放荡,不求上进,经常和一些社会上的混子混在一起。家里很为他的将来头疼。在一次亲朋的聚会上,二十四岁的司徒雷碰到了十九岁的王芙。那时候王芙还正在上女子高中。妩媚甜美的王芙一下子让司徒雷丢了魂。他整天找着借口去找这位远房的亲戚,为的就是能看到他迷人的女儿。可是王芙却对他爱理不理。
有一次,乘亲戚不在,司徒雷闯进了王芙的房间里。他红着脸,丢下了一封信,转身就想走。不料,王芙却叫住了他。
信里有什么?她冷着脸问。
没什么,你自己看。一向自傲跋扈的司徒雷竟然被她的气度镇住了。
你拆开,当面念给我听。王芙用扇子指指信,在椅子上坐下了。
司徒雷尴尬无比,手足无措。王芙扑哧笑了:你有胆量送信,没胆量念吗?还是个男人呢。
王芙终于逼着司徒雷把信里的内容念了出来。念完后,司徒雷满脸羞愧,大汗淋漓,那是自己写的情书。写起来痛快,念出来却是连自己都觉得肉麻。
王芙没有气恼,也没有羞涩。她微笑着说:我问你,你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以后凭什么来娶我?
司徒雷更加羞愧难当,他镇定下来,问道:你要什么条件?
我们家不缺钱,也不稀罕权势。等你有了男人的样子,再来和我交往。王芙笑了笑,不再理睬他,回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王芙的笑容留在了司徒雷的心头。从此后,他不再胡混,发奋读书,中央大学毕业后,留美两年学习建筑。在这期间,两人还一直通信,王芙总是鼓励他多学东西,奉献社会。回国后,司徒雷立即去王家提亲,王芙终于做了他的妻子。
在司徒雷的心中,妻子是天使,是他最依恋的神。
而妻子的死让他温柔的一面轰然倒塌了。他人性中恶的东西跳了出来。复仇就是他本能的冲动。
在密室里,他将妻子生前喜欢的东西放入。特别是挂满了妻子喜爱的风筝。
在日记中,他还记载:那些女子都是他杀的。他要用她们的血来告慰妻子,以他们亲人的悲痛来体验复仇的快意。这时候,他已经从一个生气勃勃的青年变成了仇恨世人的极端者和悲愤者。他不理睬外面天翻地覆的世界,整天躲在密室里陪伴妻子的骨灰。他有时候也对自己的凶残感到后悔,为了对付良心的谴责,他在祠堂里树了那块碑。他还把杀过的女子的头发系在空荡荡的衣服上,挂在房间里,祭奠亡魂。那段时间,他实际上已经心智不全了。日记里记录下了他的心理感受。
妻子的死和复仇杀人的罪恶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要不是女儿转移了他的情感,他早在解放初就发疯了。解放后,老家来人找到了他,并送回了女儿。于是他开始一门心思地抚养女儿,并一直把她养大成人,可是,最终,没有逃脱那一场悲剧。在临死的一刻,他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学生向镜我。
向镜我守口如瓶,四十多年来,他把所有的秘密藏在心底,并用心抚养师妹留下的儿子江忆南。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冥冥中,祠堂底下如同有股邪恶的力量在牵引着,悲剧仍然在往下一代人的身上延伸!
61、裂变
在向家的呵护下,江忆南长大了。“文革”结束,他考上了中学、大学,学习的是历史,毕业后进了古文化博物馆。然而,幼年的记忆侵蚀了他的心理。
小时候经历的神秘的气息和忧郁的氛围始终萦绕在心头,特别是在他发现了外公的秘密后。外公杀人的日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那些悲惨阴冷的故事也给他留下了阴影。在大学里,他特别对历史和占迹着迷。他整天埋头在图书馆和教室里,很少和同学打交道。以至于得到了一个“古人类”的称号。
在背负恐惧和神秘,罪恶和复仇,善与恶,追忆和缅怀等等心理重压的成长过程中,他的性格发生了变化。白天,他是个思维清晰,知识渊博的学者,晚上,他却变成了她,一个遥远时代的女性。他在白天思考的是:爸爸所做的一切为什么会发生?是什么力量导致这样的事件发生?
他希望借助历史能够发现其中的隐秘力量。他翻遍了典籍,终于在明朝的一则笔记中看到了一个故事。少女如花放风筝,引来杀身祸。这个故事就见于抱瓮老人写的白话小说里。
少女在临死的时候,含泪宣告:自己是冤死的,只要自己死时血溅白绫,后面复仇者就会根据血迹追寻到自己的冤魂。几百年后,会有人为自己复仇,于是,她咬破舌头,喷血而死,血溅白绫。
江忆南读到这里,不禁泪流满面。他认为找到了答案,这就是历史的宿命。
他不断地强化这一想法,并且不断地将这种主观理念投射到这个故事上面。一年一年过去,这个故事竟然成了历史的“真实”。而他白天的“严密逻辑”在夜晚更让他辗转反侧。
在长年的暗示和强化下,他出现了幻觉,他终于变成了她——明朝少女如花。由于失去母亲的强烈遗憾和补偿心理,他最终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女孩,只有这样,他才获得了安慰。
他的妈妈、外婆以及被外公杀掉的那些女子,不断地形成幻象,占据着他的心灵。他认为,她们没有死,只不过是被邪恶禁锢了灵魂。他要解救她们,他要顺着血迹找到一条救赎的道路。
幸运的是,她没有沿着外公复仇的道路前行,而是相反的,走向了一条执着地让少女复活的道路。按照古书的记载,让女尸复活,最好的办法就是采少女的鲜血,在月夜涂抹到女尸的嘴唇上。当经历了六个少女的生命气息后,死去的人就会重新复活。
四年前,明孝陵附近挖出了一个明代古墓,出土了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尸。经过特殊的处理后,这具女尸被放在了博物馆进行展出。女尸的出现终于让江忆南的幻觉有了现实的投射物。他爱那些女孩,因为她就是她们中的一个,她不想她们死去,爸爸的杀人让他厌恶和恶心。为了复活明朝的少女,他开始了寻找女孩的工作。
当初,建立死街幽魂讨论版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在找一处发泄和倾诉自己内心想法的地方。因为双重人格的冲突让他痛苦异常,又无人诉说。后来,他的版面人气越来越旺。许多女孩更喜欢这里神秘的氛围。于是,他开始实施了一个网友聚会的计划,并且选择了两个聚会的时间,那就是三月三日和五月十五日。他认为这是明朝少女出生和死亡的日子。
在聚会中,他选择那些美丽的未婚女孩,在合适的时候用迷药短暂地迷昏她,然后抽取血液。他从来没有想杀死她们,后来发生的一些强奸和盗窃都和他无关,那不过是巧合。毕竟,聚会的网友中什么人都有。要不是发生了这起张倩被杀案件,谁也不会怀疑他。
他一直不动声色地隐藏在死街幽魂的网络里,出没在聚会的网友中。每一次得手后,他都会在深夜潜进博物馆的展厅,与死者对话,幻想复活她的亡灵。
张倩获得了他的录音,很可能是一次巧合。或许有一次,他进入了迷狂的角色。在那样的状态下,他难以抑制倾诉的欲望,在网络上向张倩讲述了那个明朝少女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是江忆南唯美悲剧心理的最神圣的投射。
张倩得到这个故事后,竟然信以为真,或者说触发了灵感,用祠堂底下的尸体传说威胁赵海富,结果引来了杀身之祸。
或许赵海富那天晚上只是让王小虎上楼去催促张倩,顺便要回所谓的材料。可是王小虎进去时,张倩已经昏倒在桌子上。江忆南在他之前进去过。王小虎原本想顺手拿走材料,不料却被发现,一怒杀人。跑出门时,却恰好被撞死。也就在当时,赵海富的宝马车正刚刚启动,突然的变故差点吓傻了他。
要不是张倩的突然死亡,或许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张倩的死让卢苇和李奔都卷了进来。江忆南在博物馆频频扮装出现也被马大元发现了。此刻,江忆南还不知道,他已经身陷调查和跟踪之中。
马大元进入了密室,而且被江忆南刺伤,这让向镜我惊慌地感觉到:他保守的秘密有可能暴露。江忆南可怜的身世也有可能遭人耻笑和羞辱。那样的话,他将更加愧对师妹。他急得团团转,最后狠狠心,想出了个赵氏孤儿式的办法,让儿子向宁火速赶来顶罪。
李奔那次一个人去过博物馆,他在察看那具女尸的时候,隐约发现她的嘴唇似乎涂上了不同于口红的东西。后来的几次观察中,他对那红色产生了更大的怀疑,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他搞到了一小点红色,经过化验,竟是人的血液。后来出现的一系列怪现象让他把这一点联系了起来,才想到了女尸复活的古老传说。而这个传说,是他在大学宿舍里听别的同学讲过的——这种巫术般的仪式过去在西南部的少数民族中尤其盛行。
在那次放风筝的活动中,江忆南上错了厕所的笑话提醒了李奔。后来的几次近距离观察更让李奔确信:他出现了女性化的变性特征。
在地下室里,李奔也仔细地看过那些塑料模特,在她们的红唇上,也赫然涂着人的鲜血。
更让他疑心的是,他在密室里找到了一把梳子,上面粘着女人的长发。可是,细心的李奔发现:这些头发不是从头上自然脱落的,而是假发。人的头发,在脱落的那端发根会留下蛋白质的根茎,放在蜡烛上燃烧的话,会发出一股特殊味道。可是梳子上的头发却干枯整齐,没有这些特征。如果梳子是属于一个神秘女子的话,她不大可能戴着假发。那么,很可能,戴假发的是个男人。如果这个人便是向宁,他匆忙赶到地下密室,没有理由去干梳理头发的事情,因为舞会已经结束了。这只能说明,这里还有另一个男人!
在广场上,正当人们注意力都集中到警车的时候,李奔看到,他一直怀疑的江忆南慢慢移动身体,消失在身后的树林里。而向镜我上车前的那回头一瞥,显然是惦记着他想保护的人。
紫衣女子便为此人无疑!
真相大白。
62、宿命
儿子,我的儿子!
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的马大元砰地摔倒在地上。他扔掉拐杖,又用力地撑起身子,跪着半条腿向江忆南爬去。
你要干什么!向镜我愤怒地喝道。
儿子,儿子,我是你爸爸,我的儿啊!马大元伸出一只手,拼命地晃着,两眼直瞪着前方。
江忆南后退了一步。他俯看着脚下这个秃头老头,就像在看一只狗,或者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他说话了,完全是女子的声音,只是低沉了些。
你没有儿子!
没错的,你就是我儿子。年龄是没错的。马大元急迫地说。他猛地转过头,求饶似的望着向镜我:师兄,我错了。我该死!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告诉他,我是他爸爸,他是我儿子!
向镜我没有说话,向宁呸了一声。
马大元疯狂的眼神变得失望了,可是转眼间,他又歇斯底里起来。他冲着警察不断地磕头,哀号似的说:警察同志,你们帮帮我吧。他是我儿子!我亲生儿子啊!
警察没有说话。
马大元向前猛地一扑,抱住了江忆南的裙角:儿子,你再拿刀捅我吧,我不怪你。我会求警察放了你的,你捅的是你爸爸,他们不会抓你的。不会的。你叫爸爸,我是你爸爸啊!
我没有爸爸,我是孤儿。
胡说,你是我儿子!刚才说的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你也没有儿子,你只有金子!
我错了,我该死!我给你赔罪,我对不起你妈妈!马大元疯狂地猛磕地面,脑袋撞得砰砰响。
闭嘴!你没有资格提我妈妈!江忆南冷冷地说。他又后退了一步,马大元一下子扑倒在草地上。他一手抓着草丛,一手拍打着地面。像狼一样地嚎了起来。
我妈妈也没有儿子!江忆南摇摇头,忽然说话了:我妈妈只有女儿,我是我妈妈的女儿。
忆南!向镜我关切地喊道:不要再说了。
江忆南笑了笑,像个女孩一样理了理头发。伯父,谢谢你。谢谢你和哥哥照顾我,我感激你们一辈子。也谢谢你替我们家保守着那些秘密,这些秘密让你痛苦了几十年。
今天,我把秘密说出来了。我把它从你心头拿下了,你能睡个好觉,我也一点没有感到可耻。秘密是什么?秘密就是枷锁。它们会拴住我们一辈子。
我外公的一生就是被秘密毁了,他留下的秘密连累了你,也勒住了我。我几乎每天都在想,这些秘密的背后到底是什么?这几天来,我忽然想通了,那就是邪念,是黑暗中生出的邪恶。当我们把邪恶当作秘密隐蔽起来的时候,它邪恶的力量就会越大,越有魔力,越能迷惑我们。
可是说出来,许多人会痛苦的。包括你,包括那些亡魂。李奔诚恳地说。
是的,我外公是个罪人,我们家遭遇了一连串的不幸。说出来,可能会让人震惊,会给我带来羞辱。可是不说呢?那些痛苦和羞辱就不存在了吗?在我们这群人中,谁心里没有秘密呢?谁又敢说自己一生都是光明磊落的呢?谁又有说出来的勇气呢。
江忆南忽然转身,不屑地望着城市的上空。他仰天喊道:我问问你们,这些公馆为谁而建?这繁华的城市又是为谁出现?当有一天,这个城市里的人全都死去的时候,这些空荡荡的房子又都归属于谁呢?
他一指祠堂:你们都看到了!它趴在那里,看到过我外公外婆是怎么死的,看到了我妈妈是怎么死的,以后,或许它还会看到我是怎么死的!
他忽然举起手中的一本日记。嚓地一声,打着了火,红光腾起,日记熊熊燃烧起来。
一切都是罪恶,都是懦弱!这是死街!死街!纯洁的灵魂必须复活!
江忆南长发飞扬,忽然陷入了极度的癫狂。他猛地转过身,就像一个紫色的幽灵,向祠堂飞奔而去。
马大元狂喊着:儿子,我的儿子!他拖着腿在地上疯狂地爬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
祠堂的上空回荡着摄人魂魄的笑声。
63、尾声
一周以后。
春天已经无处不在了。满城飞絮,一场新雨。
李奔一觉醒来,阳光落在了脸上。卢苇,卢苇。没摸到人,他猛地一惊,叫了起来。
我在这里。站在窗户前的卢苇微笑着转过身来。李奔出了口气,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卢苇不会从他身边失去了。
你在看什么?李奔穿上鞋,走到她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风筝。
那是祠堂上空的风筝吗?
每一只风筝飞上天。天空中就会有游荡的幽魂来依附。
卢苇忽然念起了这句话。
李奔默默地望着民国老街的方向,他感叹说:世界上最叵测的其实是人,而不是幽灵。可惜,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一个幽灵在徘徊。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被放出来。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李奔和卢苇和好如初。有一天,他们又来到了民国老街,在广场上放起了一只风筝。
他们没有走进祠堂,祠堂的墙上,写下了好几个大大的“拆”字。推土机已经开进了老街的角落。
他们也没有去看那口井,几天前,发疯后的马大元投井自杀。
让他们一直感到疑惑的是,卢苇掉进井里的那盘录音哪里去了呢?那个明朝的故事难道永远消失在了井底?在无人的夜晚,录音里的那个女人还会从水底发出恐怖的低语吗?
赵海富涉嫌张倩死亡案仍在马拉松般的侦讯中,赵海富一边忙着拆房子,一边忙着打官司。他请了一个又一个律师。
有一天,全城所有媒体都报道了这样一件怪事:古文化博物馆里展出的女尸夜晚突然失踪,馆里新装的探头拍到,抱走尸体的是一名神秘的古装女子。警方第二天展开了全城大搜捕,中午时分,在明孝陵发现了那名自称明朝女子的人。她疲惫地倒在一座墓碑旁,披头散发,双手鲜血淋漓。她用了一个夜晚,用手挖出了一个墓穴,埋葬了那具百年女尸。坟墓的旁边,直直地插了个牌子,上面写着“明朝少女如花之墓”。
在网络上,那个叫“死街幽魂”的讨论版仍然挂在那里。冷冷清清。斑竹仍然叫死魂灵。
一只蝴蝶风筝不断地在屏幕上飘荡着,飘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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