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结发千年
一
早春 三月 雨夜 有月
潮湿的空气中,她狂乱的奔跑。发散开,满头的珠翠落尽,只剩那一根白色的发带在风中飞舞。白色的裙裾翩然翻飞,绝望的像垂死的蝴蝶。月光下她的脸白的透明,紧攒的眉,含泪的眼。
冰冷的微雨中,他拼命的追赶。发扬起,如发狂的狮子般,唯有那根蓝色的束巾悲伤的温柔着。蓝色的袍子向后张开,凄凉的像秋末的枯叶。奔跑中他的脸上满是水,也分不清泪水,汗水还是雨水。
为什么你还不来?郎君?!真的负了我吗?
求你等一等!给我一点时间说给你听!
终于快要追上了,可是为什么喉咙里面的那一声呼唤了千遍的名字怎么也叫不出来?他的嘴里怎么也无法呼喊她的名。
终于到了悬崖边了,我不是一心想死吗?为什么我的脚却怎么也迈不动了?我还等什么呢?郎君你怎堪负我呀?你真的不来了吗?一笺绝情
断了枕前的千般盟约吗? 她站在悬崖边上,疾疾的山风吹的她漂漂荡荡,欲走还留。
算了,就此断了这一生,断了所有的念相吧。一闭眼,跳了不再苦痛。只是,郎君你怎堪负我?
别了,郎君,来世再还你我许的枕前千般愿吧!这一生,我无力了。
不要,我已经来了,不要跳!枕前的千般缠绵还在,万般恩爱还浓!怎能说走就走,留我一个孤孤单单?不要一笺的误会断了一世的爱恋呀!
你终究还是跳了,我飞身跃起,只来得及抓住你的手--冰冷而柔若无骨。
你还是随我来了,我伸手给你,只来得及握着你的手--温暖而坚定有力。
郎君,还记得那时春暖花开吗?
春暖花开的午后,在粉色的花瓣满天飘扬的的树林里面,两个轻盈欢快的身影。
花雨中
她湿湿的长发披散着,穿着最爱的白色衣裙,赤着脚在草地上嬉闹奔跑。他一脸闲散的笑容,如影随形的追逐着他最爱的小粉蝶儿,两个人一蓝一白的身影在嬉闹中像朵蓝白相间的花,慢慢的绽放。她清脆的笑声,他温柔的呼唤,她手腕上铃铛的轻响,他腰间佩玉的叮当声在树林里回响,像花开的声音。
“我累了”她说。
“那就坐下来,歇一会儿吧。不要累到了。”他笑着,靠着树干坐下来。
她半躺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在花香里薰薰然的睡着了。暮色渐渐弥漫上来,在如血的残阳里,两个黑色的剪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的完美。他轻轻的抚摩着她如丝如墨的发,看着她熟睡中甜美的笑容,怔怔的发呆。
她有着孩子般的天真的笑容,可是笑起的时候却总让人心酸,心疼;她有着清泉般的透明的眼神,可是凝视的时候却总让人悲伤,想哭。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就象一盆枯死的花中唯一存活而且开的最灿烂那朵花。美丽的妖异着,把快乐和悲伤在同一时间奇异的呈现。他爱她,却时时觉得会在刹那间会失去她,这样的念头让他的心总是不安的悸动着。下意识的把怀里的人抱紧,想笑笑驱走心头的不安,可是一滴泪悄悄的滑落。
他有着坚强的象石头的外表,可是心底的脆弱总是在不经意中泄露;他有着冰冷拒人千里的气质,可是靠近的时候温柔却是那样的清晰。一个安静到近乎沉默的男人。就象一块坚冰在水中慢慢的融化却又倔强的独立着。冷冷的温暖着,把冰冷和温暖融合的丝毫不差。她爱他,却常常觉得自己不知道他心到底在想什么,让她对他无法琢磨。偷偷的偎的紧一点,让耳朵更贴着他心口,似乎这样就可以听见他的心声,却只听见自己心底的叹息。
二
那夜她枕在他胸前,耳鬓厮磨,他的发,她的发紧紧缠绕。她取剪子绞下一缕,放进他送她的那个雕花的匣子。
“郎君,以此为证,我们结发连理?不离不弃,永不分离?”
“蝶姬,以此为证,我们结发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月影飘渺恍惚,孟婆在远远的暗处低声叹息,又是一对痴男女!
那年的冬天,天气异常的冷。皑皑白雪裹住了整个世界,似乎这世界已经容不下其他的颜色了。蝶姬呆坐在梳妆镜前,镜子里,她的影子像个鬼魅。今日,君武成亲,与何府的千金.
昨天,他让人送信来,断誓毁约,她怎么也不能相信.直到今早听闻他要成亲,喧闹的迎亲队伍走过楼前,她才敢信了。怔怔的看着那信笺,竟满脑空白,不知是悲是怨,是恨是怒,只是呆坐。眼前闪过冰天雪地里,热闹红火的迎亲场景,那新娘不就是自己?白的,红的,那样的分明醒目!可是,他为何远远的看着?不理不睬?为何自己欲言却无声?挣扎中,影象渐渐模糊不见了,原来只是幻象,好一个幻象!一切不都是自己的心中的妄念?!那一笺的绝情不是还在手里握着?
“蝶姬,蝶姬,不要再妄想了,这世间男子所许的承诺都是不可信的!”
“蝶姬,君武他是爱你的,他说过的,许过的,不是吗?现在他或有其他的苦衷。”
“他负了你,他说过的不离不弃已不可信了!”
“他不会的,那信不是他写的,蝶姬,你要信他,信自己所爱的!”
“蝶姬……”
“蝶姬……”
蝶姬在自己的心底争论,绝望漫上来,四下蔓延,缠绕。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到让她的心疼的再不能继续这场争论了。
“不!!!”
一口血喷出,她闭上了眼,身子慢慢的倒了下去。血滴溅在雪白的衣裙上,映着蝶姬那如玉的脸盘,触目惊心却也妍丽非凡。远远的,孟婆怜悯的望着。
“姻缘天定,勘不破也看不透,只是一味的强求,末了还不是只落个生生世世的纠缠不清……”
孟婆低声的叹息,却恍恍惚惚的觉得曾经似乎也有过这样的心境,一如那蝶姬,只是为何自己想不起了?自己为何在的地府?为何专司魂魄的
遗忘?记不得了,记不得了,罢了,忘却了也好,自是不会有蝶姬那样的悲伤绝望吧。
蝶姬昏昏沉沉的在梦中辗转,那梦中有火灼她、有冰覆盖她、那不知是谁的呼唤遥远而不真实,只听的自己心跳如雷一般,震得她每一个毛孔的都在颤栗……
如海潮起落一般,她觉得自己在慢慢地沉静下来,心就像那退去的潮汐,缓缓地远去,去向一个不明的地方,沉下去……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一种无忧的欣喜漫上来,觉得风带着海的潮湿穿透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抬头天上满是粉色的云彩,远远的甚至有海鸟地鸣叫,一切那样的舒服。越来越能感觉到身边有人来来去去,耳边有人焦急得呼唤,时时还有苦涩的药汁灌进嘴里,可是这里的无忧让她拒绝那个被摒弃在梦境之外的世界,她要呆在这里再也不离开了。
“她还是没有醒?”
“妈妈,姑娘她还是没有醒,是不是大夫的药不管用?”
“……哼!”
“妈妈不要恼了,也许姑娘明儿就能醒了。姑娘现在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也不再发烧,说胡话了。”
“希望是了,真是的,明明就是个贱丫头的命,却还当自己是个小姐的身,一个伤寒也倒个三个月!”
“妈妈……”
“眼看就三月天了,那些个大爷们就该出来游春了。她要是再不好起来,让城东的“倾香苑“的月仙抢了风头,就别怪我无情无义了!”
“妈妈,别气了,兴许明儿就醒了呢。妈妈不要气坏了身子了。”
“哼,贱丫头……”
老鸨转身摔门而去,月儿被那巨大的关门声吓得一愣。老鸨的怒气让她为蝶姬姑娘的以后捏着一把汗。她走到蝶姬的床前坐下,看着那昏睡中依旧绝美的容颜怔怔的发呆 。
“姑娘,你醒醒吧,你再不醒来可怎么是好啊?妈妈已经恼了,少了君武少爷,没有人再能护着姑娘了呢”
君武?!这个名字那么的熟悉,为什么让自己的无忧世界一下子变了天,那种无忧的情绪一下子无影无踪?!疼啊,刻进骨的疼,那两个字搅起五脏六腑的疼,火又来了,冰也来了,君武、君武、君武、君武……蝶姬、蝶姬、蝶姬……自此情断,请自珍重……门户悬殊,不堪匹配……不离不弃……
“不~~~!”
蝶姬嘶喊出那心底的不甘,不信,背叛的痛,从梦中挣出,醒来,回到了曾被她摒弃在梦境之外的世界。
三
“姑娘!姑娘!你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
蝶姬被扶着轻轻的坐起,慢慢的扫了一眼跟随自己多年的丫环月儿,月儿张张嘴还想再说,却见蝶姬煞白着一张脸,满眼的悲苦、迷惘,一时却又真的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月儿只好靠在床边,拉起蝶姬的手
“姑娘……” 只叫得一声,泪却已经是落了下来,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月儿,去把那封信拿来。”
蝶姬的声音微不可闻,脸上更是没有一丝的动静,月儿心中一犹豫,蝶姬却不再说话,只用眼直勾勾的看着雕栏窗外那灰蒙蒙的天。月儿咬咬牙,转身去捧来了那封信,递给蝶姬,蝶姬展开那一笺绝情,上面星星点点的金粉,掺杂着星星点点的已变黑了的血迹,字字带血写的都是情断义绝、断盟毁约。心中再没了怀疑,蝶姬又把信折了起来,再唤月儿:
“帮我把那个匣子拿来。”
月儿又看了一眼姑娘,却依旧是无可奈何,只得又转身人梳妆台上将放在正中的一个象牙雕花的匣子拿了过来。蝶姬接过匣子,微温的象牙却暖不了她的手,手指顺着盒上花纹轻轻的划过,“咯”的一声,盖打开了,盒里放着些珠花玉簪,“哗啦”一声蝶姬将匣子里的东西全倒了,再一按匣中的暗扣,匣底也弹了开来,原来下面还有一层。里面却没放别的,正是那一缕纠缠不清的发。蝶姬将发折在信笺中放在了盒底。两滴泪水落在盒中,却不再看,将底合上,关起,递给月儿。
“姑娘?这……?”
“把它收起来吧,不要再让我看到它,我不再记得有过这样一个匣子了。”
“姑娘……”不等月儿再说,蝶姬无力的挥了挥手
“给我倒盏茶来。”
蝶姬双手抱着茶盏汲取温度,碧绿的茶汤映着雪白的杯壁,很像一杯鸠酒,绿的让人晕眩,眼光不自觉的跟着茶汤的微波沉了下去。也不知道对着茶坐了多久,耳畔似乎一直有人在低语,『喝吧,以后就再也不会记起曾经!过往!』,终于惊醒,一仰头喝干那已彻冷的茶。
“月儿,替我梳妆,我去见妈妈。”
“姑娘,你大病初愈,还是多歇歇吧”
“不碍事的,梳妆吧。”
蝶姬妆毕去见过老鸨,少不得听了一顿牢骚、虚假的宽慰,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同意再挂牌,在老鸨的惊喜的表情中离开了。她曾是这“百香楼”中的头牌歌妓,这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多少人不惜千金为见她一面,博她一笑。自从君武将蝶姬梳栊后,她便没挂过牌了,如今再出风尘,自然又将引得那些城中的巨贾豪富为她一掷千金。老鸨更是兴奋的一夜不能入眠,蝶姬也没睡去.在初春的月下,徘徊低唱,轻漫起舞,一夜未休,只乱了一池的月影,满院的初花。
再过了数天,老鸨来了,说有位陈大老爷是城中的大富,家中有钱有势,听闻蝶姬再次挂牌,特意出巨资点名要蝶姬陪着画舫游春,不可得罪了云云,蝶姬漠然点头称是。
初春的湖面上满是各式的画舫,充斥着萎靡的歌声,红红绿绿的一扫严冬的瑟索,一派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景象。“百香楼”的画舫一向都是引人注目的奢华,何况还有个远近闻名的蝶姬姑娘在舫上?蝶姬一身淡蓝的袄裙,聋了一般,只静静的看着湖边树间吐出的嫩绿的新芽,更不理会那陈大老爷在一旁咵臊的附庸风雅,得意的享受别的画舫上羡慕的眼光。
“蝶姬姑娘,唱一曲吧,看着初春的景象多美,也只有姑娘的歌声能配的上啊……”
陈老爷又附在蝶姬的耳边献媚般的轻声说道,蝶姬微一皱眉,随口唱道。
“玉炉香,红烛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裘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唱毕,心中已是柔肠百转,一闭眼生生的忍下险险坠下的泪。
“好曲,好曲!姑娘的歌声真似仙子一般啊!”
“陈老爷过奖了……”
蝶姬正强打精神应付着,却见一艘熟悉的画舫远远的划过,那舫上的人,看不清模样,可那身形,分明却是,一阵眩晕袭来,几乎站不住了。那舫上人影绰约,能隐约听见笑声、劝酒声不断,她听着听着,想要离去,却又极目想看清那人,恍恍忽忽的,心绪纷乱,想着靠近,想着远离,煎熬着。终于,蝶姬向陈大老爷以身子不适请辞,飞快的离去。
四
那画舫上也有个人就象蝶姬一样的心情,却不能请辞离去,耳边传来悲戚的歌声,脸上却只能始终带着笑意,喝下去的酒到底是什么滋味已然不知,只是那心跟着那一声声的悲歌抽搐着。
“玉炉香,红烛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裘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那歌里的字字句句都在割自己的心,蝶姬的悲愤在歌声中是那样的分明,和她的悲愤一比较,自己那些无奈是怎样的一种渺小?懦弱的自己啊,连一个蝶姬都不能保有、不能保护。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但心中的歌声却再也不能歇止的响了起来,狠狠的一仰头,又一杯酒直灌进了喉间,辛辣的味道直冲向鼻,不知道是伤感还是酒烈。眼前的众人都开始模糊起来,却又清楚的知道他们正得意的享受这天伦,欣赏着满湖的春色。父亲笑得越大声,越无法遮住那穿云破雾飞来的歌声,那歌声就象一道追魂的索,一支夺魄的箭,狠狠的刺进他的心里;身旁穿得红紫袄裙的女子,也正掩齿笑着,眉间分明溢满新婚的喜悦,脸上的红润就象血一样的刺眼,在他的眼中越来越红越来越艳,直欲夺去他的双目。醉了,也许吧,是不是醉了?他自己也不能确定,都说酒醉心明,但他的心里却越来越不明白,忽然间好象又回到了那间闺房,又回到了那张锦塌,又见到了蝶姬,他用力的张开双臂,向着她拥去……耳边传来惊呼和落水的声音,他懒得去看,去想是怎么了,只想抱住怀中的人儿再不松手,就这样沉沉的睡去。
“姑娘啊,你昨天走得早,没看见啊,昨天湖上出了笑话呢,沈家的大公子一时高兴喝得个烂醉,抱着沈老爷跳到湖里去了。”
老鸨眉飞色舞说着城中的是非,却没看见蝶姬脸上的表情已经冷得快成冰了,月儿忍不住了,轻轻的一拉老鸨,
“妈妈,这两天姑娘身体有些不适,不知道妈妈您能不能让姑娘歇一蝎?”
老鸨终于也感觉了蝶姬眼中的冰冷,心中有几分忌惮几分,唯唯诺诺的答应着,慢慢的退了出去。蝶姬一语不发的倚着窗栏,仿佛又回到了昨天,又看到了那画舫上的人影,又听到了那一船上的欢声笑语,她好象正在飘近那艘画舫,看着舫间的人们都举杯畅饮,而他也正举起杯,头一仰把酒全都倒进了口中,是啊,他平常喝酒就是那样,经常劝他喝慢点,却不曾改过这坏毛病。可是为什么就是看不清楚他的脸,是高兴?是悲伤?是新婚之喜?还是离情之痛?喝得这么快是为了什么?忘记我?想起我?或是根本就是我自作多情?让我看!让我看到!我要看到!我想知道!
“小姐!小姐!醒醒!快醒醒啊!”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若隐若无的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是谁?月儿?”
蝶姬突然又回到了现实中,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床上,月儿焦急的看着自己,用力的摇着自己的双手,好暖和,月儿的手感觉真暖,现在唯一还在身边,还能相信的只有她了,蝶姬心里一动,想把月儿拉过来抱着,却痛的哟唷一声。低头一看,自己的手上有数个象是指甲掐出来的印子,已经渗出了血珠,再看看自己的指甲,带着一丝的皮肉,带着一点的血红,原来是刚才失神时自己抓的。月儿伸手拿了自己的手帕,非常小心的在伤口上一抹,一缕艳红便染在了天青色的手帕上,
“姑娘是怎么了?突然就双眼失神、满头的豆大汗珠儿、牙咬得咯嘣做响、双手死攥着拳头不肯松开。我把您扶回床上都不知道,您这么作贱自己怎么可以啊,姑娘!”
月儿说着说着眼泪忍不住叭嗒叭嗒的掉了下来,正落在蝶姬手上的伤口上,一丝的刺痛从手上一直传到心里。蝶姬抬手拭去了月儿脸上的泪珠,轻轻的抹了抹月儿哭得红扑扑的小鼻头,想要笑一笑,却心口一痛,嗓子里一热,又一口血涌了上来,用力的咬住嘴唇,不让这口血喷出来,嘴角却早已经溢出了一缕血,月儿吓得花容失色,伸手将蝶姬扶到床边,俯身上去用手帕捂住蝶姬的嘴,蝶姬咳了两声,却是硬生生的将那口血又咽了回去。蝶姬拿过手帕,将嘴角的血擦了擦干净,让月儿半拖半扶的把她倚在了床头,这才勉强的对着月儿笑了笑,刚想开口说几句玩笑话逗逗月儿,月儿已经哇的一声抱住她大哭了起来。
“哎呀,我的好姑娘,我给你道喜来了,你的福气可真是好啊!你猜怎么着?唉,就是昨个儿那个陈家大老爷啊,他可是一心一意的喜欢姑娘你哪。先前见着姑娘就喜欢的不得了,这会儿听说那沈家的少爷不再来了,姑娘你又再挂牌,他可是生生的舍不得,这不,一早就来找我说是要给姑娘你赎身,纳回府中为妾。……”
月儿正抱着蝶姬哭得伤心,老鸨却一脸得意的冲进房中,笑的『地动山摇』来‘道喜’。她说完话定神一看就见月儿和蝶姬抱着,两人一脸的泪痕,心中那个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月儿骂上了,可那眼神却死死盯着蝶姬
“月儿啊,我说,你家姑娘这会儿有个好归宿你该高兴啊,没事哭什么哭啊?哭丧啊?不要不识抬举,要是坏了姑娘的好事,冲了姑娘的喜气,仔细了你的皮肉。”
“我说我的蝶姬姑娘嗳,你真的是好福气啊,你想想啊,那陈老爷是这城中的首富,你要是嫁去了,那就是做奶奶的了,那吃的用的只怕是享也享不尽了。再说了,那陈大老爷说了,你若是肯嫁,他保证他一定专宠你一人,其他那些姨娘一概不理会的。”
“……”
“蝶姬啊,陈大老爷可是诚心诚意的,你可不要辜负了,青楼女子有几个能有这样的福气啊,你要是不是抬举……哼!”
老鸨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蝶姬就是一声不吭,气的她一张脸扭着,那脸上的粉簌簌的往下掉,看着很是狰狞的模样,到了最后恶声恶气的撂下一句狠话,摔门去了。
五
窗外,是三月的雨,淅淅沥沥,天依旧还是有些寒,风吹进来,夹着细细的水珠愈发的寒气逼人。蝶姬一身单薄的衣衫凭窗而立,一言不发,月儿担心的偷眼望着,她面上平静如水,除去未干泪痕,已看不出曾经哭过。月儿不敢惊扰,只是静静地伫立在身后,守着。曾经、过往一幕一幕的在眼前掠过,缓慢又飞快的,抓住了呼吸,心绪转换间蝶姬仿佛再历一次过往,却也在那电光火石间下了一个决定。
“月儿,你跟了我三年了吧?”
“嗯,姑娘三年来待我亲如姊妹一般。”
“我就要嫁去陈家,这次不带你去了,那陈大老爷性好渔色,带你去只怕他不能轻易放过你,我会把我的珠宝、细软留给你。你过些日子给自己赎个身,找个好人家嫁了,好好的过日子去吧。”
“姑娘,你真的要嫁去陈家?”
“是,终究是给自己找个归宿了。你以后要好好的照顾自己,要用心挑个好郎君呵。”
“姑娘,你……,那陈老爷是怎样的人你也是知道的阿,怎么就同意了那?”
“月儿,嫁给陈老爷和嫁给其他的老爷有不同么?我的心已经死了,谁,都不重要了。”
“姑娘……”
“我想吃福桂坊的玫瑰松子糖、酿梅子,你去帮我买些回来吧。”
“姑娘,现在天色晚了,明儿吧,明儿我一早就去买。”
“我现在就想吃,你快去吧,我等着。”
月儿满腹疑问的离去,出门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蝶姬,她有种感觉,以后再也见不到蝶姬姑娘了。
蝶姬在月儿离去之后,把所有的珠宝、细软整了整,打了一个包,放进月儿的柜子里面,又取出信笺,沉吟良久,满腹地言词无从述起,只怔怔的呆愣了许久。末了提笔却是草草的数言:
『沈郎:妾自幼入风尘,白璧蒙诟而君不弃,蒙君恩宠年余,妾身拜谢;纵使今时今日,君断盟毁誓,琵琶别抱,妾亦无恨。今妾此去只余一心事,月儿与妾虽名为主仆但情同姐妹,如日后君能念在旧情照顾一二,妾身来生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君之大恩。--蝶姬绝字』
写完之后,蝶姬端坐于镜前,仔细的描画容颜,慢慢地梳理出君武最喜欢的发髻,绕上白色的发带,别上最喜欢的蝴蝶发簪,换上一袭白色的薄纱衣裙。揽镜自观,好美,对着镜子一笑,灿烂的笑颜里掩不住,那丝飘飘忽忽,欲走还留。披上及地连帽的长斗篷,再无留念的转身出去,自后院的小门往常去的那片花林去了。
月儿去往福桂坊的路上心慌阵阵袭来,越想越不对,正心不在焉着,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愣,是沈家少爷的书童,沈文
“咿?这不是月儿吗?急急忙忙的上哪儿去?好些日子没见着了,都好么?”
“啊,沈小哥儿,不好,姑娘一点也不好,都是你家少爷给害的。我急着上福桂坊买姑娘喜欢吃食去。”
“蝶姬姑娘……还好吧?其实我家少爷也不好。他也没少受委屈啊。”
“……不和你多说了,姑娘今个儿怪怪的,很吓人,我得快些回去,怕会出事。”
“怎么了?这样吧,我陪你跑一趟,反正今个儿我也没事。”
月儿买好了玫瑰松子糖,醸梅子,和沈文急急忙忙的往“百香楼”赶去。一推房门,屋内不见半个人影,月儿的心当时就沉下去了,再看见桌子上那张信笺,她什么都明白了,只觉得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沈文取过信笺一看,转身就跑
“我去找我家少爷,希望还能赶上……你等我消息”
“……”
沈家的后院,君武正出神的望着满树的桃花发楞
“少爷,不好了,蝶姬姑娘出事了……”
“什么?”
沈文把信笺交与君武细看,看毕,君武眼眶发红,站起就要往外冲去,却被沈文一把拉住。
“少爷,您现在被禁足啊,出不去!”
“不管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少爷,您坐着,您先好好想想蝶姑娘会去哪儿,我去偷了来后院偏门的钥匙,您从那儿出去,不然府门您是出不去的”
沈文说完话,跑开了。留下君武一个人,焦急,悔恨,担心……百种情绪涌上来,压的他不知身在何处,熬的他魂魄飘荡,只觉得是已随着那蝶姬一起去了。
六
『她会去哪里?去哪里?去了哪里?蝶姬,你在哪里?』君武抱着头绞尽脑汁的想着,每一个和蝶姬到过的地方都在他的脑袋里转着,仿佛他的身体里的七魂六魄,全去了曾与蝶姬去过的地方,明湖、秀山、花林、清水廊、洛塔……『到底蝶姬会去哪个地方?』沈君武狠狠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却依然是乱得象锅粥。
『蝶姬一定说过,一定说过她会去哪,我为什么会记不住了,怎么会忘了她说过的话!』沈君武不停的回忆着蝶姬与自己的在每个地方说过的话,可是现在心乱如麻,每一句话都在他的心里脑中眼前漂来漂去,耳边就象有数十个蝶姬在说着不同的话,他根本不知道应该听哪一个,哪一个说的才是对的?以前他最爱听蝶姬说话,那声音中的快乐和温柔能点燃他的爱、他的心,但现在这声音就象火一般让他觉得五内俱焚,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山径上,蝶姬提着裙边慢慢的走着,不时的她停下来回头看一看,她以为听见了君武的声音,可是雨中的山径上空无一人。她又想起的曾经,这条山径不知道他们走过多少回,山上的花林中一年四季鲜花盛开,春天的樱花,夏天的芙蓉,秋天的菊,冬天的梅,几乎每个月都要沿着这条山径走上几回。每一级台阶上都有过他们的故事,每一个弯道上都留下过他们的笑声,一路走来每一步都会想起以前的往事,让她以为君武还在她身边,陪着她拾阶而上,一阵的斜风细雨又打醒她,让她惊觉自己已经是孑然一身,孤单前行,『君武,你可知道,往日的笑语今天却变成现实,我一个人去了,一个人去了……』又一阵冷风夹着雨向她侵来,一阵阵的目眩神迷让她摇摇欲坠,她站定稳了稳神,忍不住再次回首,暮色中,脸上不知是泪是雨滑落在山径间。
“少爷!少爷!我已经打开偏门了,快跟我来!”
沈君武迷惘的抬起头,却象是不认识沈文一样毫无反映,沈文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把拉起他就向外走
“少爷,先别想了,出了府再好好的想一想,现在再不走一会儿被人发现了就走不了了!”
沈君武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被沈文拉出了沈府,门外沈文已经备好了一匹马,站在马前沈君武却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上了马又能去哪?蝶姬会去哪?到底我应该到哪里去找她,她会在哪里?蝶姬、每个去过的地方,就象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马儿似是等得不耐烦了,轻轻的刨了刨脚下的土,一阵风吹来,几许细雨洒在了君武的脸上,带着一阵凉意,一阵水气。
“对了!瀑布!是了!花林!花林旁的瀑布!”沈君武突然惊醒,“我怎么这么傻,蝶姬和我说的话我怎么忘了!”
他急忙抓着马鞍要跳上马去,可是心慌意乱却怎么也踩不着马蹬,沈文也忍不住了,从身后一把抱住少爷,用力把君武向马上推,君武也顾不了马蹬了,借着沈文的力半爬半吊的骑上了马,还没坐好便提缰踢马飞驰而去。
“是了,我怎么这么糊涂,蝶姬常常指着断崖下的水潭说,如他日不能相守,情愿葬身着潭底,与那花那水长伴!”沈君武一边策马,一边回想那次赏花。
“沈郎……你看这花开得多好,只是早上新开的花,到了这傍晚时分不知道已飘落了多少。若是赶上一夜疾风,这花只怕要落尽了。世事变幻常常就转瞬之间,与这花也相差不多。青楼女子的命只怕还贱过这话。”
“不,你不同的,有我,你就不用想那许多,说好了不离不弃的,我一定会做到的。”
“蝶姬自小被卖入青楼,眼中所见都是伤心流泪,薄情寡意,不曾见过得了善终的情缘。如今,沈郎有你的宠爱,蝶姬已经是谢天谢地。只是蝶姬心中总有隐忧,人常说物极必反,如今我们这般的恩爱缠绵恐……或者是太担心所以想多了吧”
“你又想太多了,这都只是开始,以后还长远着那。”
一语成谶是这样的吧,这确实只是开始;人是有预感的,只是有时候预感到什么却还由自不明。
“你是在担心我父亲吗?父亲对我的要求无不应允,只要我喜欢的父亲都会为我取来,更何况你是我最心爱的女子。再说就算他不同意,大不了我为你赎了身,与你远走天涯也无不可啊。”
“沈郎,只要你有此心,蝶姬就已经无怨无悔了。若是有一日你我真的不能相守,蝶姬宁愿从此一跃而下,与潭水化为一体,以保全我清白之身,固守这一份感情,从一而终。”
那日蝶姬心底的叹息沈君武并没有听见,听见他也会不以为然的。他是世家子弟,衣食无忧,而这一切的潜意就是他不过是一介书生,养尊处优惯了,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若是真的浪迹天涯,如何糊口?这一切他是没有想过,她想着了,她怜惜他的天真也纵容他想当然的快乐,心底却是一团的乱……
“以保全我清白之身,固守这一份感情,从一而终……以保全我清白之身,固守这一份感情,从一而终……”这句话就象轰雷一般在沈君武的耳边回响,他再无怀疑,蝶姬一定是去了花林。幸好今日有雨,傍晚时分街上已是行人寥寥了,君武用力的给了马几鞭,马儿如箭一般的穿过长街,穿过城门,向着花林飞驰而去……
七
入夜时分雨,变得密了许多,随着四周的夜色越来越浓,蝶姬的心也越来越冷,四周的奇石怪树在黑漆漆的夜色衬托下显得阴森可怖,令她有身在地府的感觉,夜枭的啼声也惊扰着她,四周的鬼影幢幢使她加快了脚步,到后面几乎是在用跑的了,密密的细雨也迎着她的方向扑下来,仿佛要把她吞没在这天地之间。
沈君武已经被迎面而来的风雨吹得全身冰凉,他却混然不知,只是不停的鞭打着跨下的马儿,心中不停的狂念着:『蝶姬!蝶姬!等等我!不要死啊!要等等我!有很多事我要和你说的,给我一点时间说给你听!不要说走就走,留我一个孤孤单单?那信笺不过是个欺骗,信我,那不是真的。』。再跑得半刻钟,马儿已经不能再向上行了,眼前的山径只能徒步而上,沈君武甩蹬离鞍要跳下马来,可是一路的狂奔却让他已经气血僵滞,刚把一条腿跨下来,另一条腿却已不能支持全身的重量,整个人从马上滑了下来,头狠狠的砸在了山径的石阶上……晕眩中沈君武仿佛看见蝶姬在空中飞扬的裙裾,还有那根白色的发带也在飞舞着,下面就是一池黑如墨一般的潭水,他大叫了一声惊醒过来,只觉得头痛欲裂,伸手一摸已经有半边脸被鲜血覆盖了,可是已经顾不得这许多,踉跄的爬起来,抬头看了看山径上,见不到一丝的人影,他用力的喘了几口气,一抹遮住眼睛的散发,沿着山径狂奔而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被雨打湿的山径让蝶姬一步三滑,路旁树丛中伸出的怪枝也会不经意的挂着她,让她的心狂跳不已,她觉得自己已经迷路了,只能凭着记忆继续的向上跑去,脚上的鞋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双脚踩在石阶上却并不感到寒冷,她只是在麻木的拼命向前跑着,虽然磕磕碰碰但却绝不回头。水声!她听见了!听见了飞虹瀑布的水声,她向着水声的方向跑去,心里觉得只要到了那发出声音的地方自己就安全了,就可以无忧无虑了,黑夜中,白衣在树丛前飞舞,甚至能看到她白皙的双脚,就象迷路的精灵一般跳跃着,飞舞着。
沈君武也在飞奔,雨水混着血向下流淌,总是遮住他的眼睛,他一边跑一边伸手拉出怀中的绵帕,用力的在头上一扎,不再让血水流下来,绵帕上淡淡的香气传来,他才想起这条绵帕还是蝶姬送给他的定情之物。前面的黑影中有一丝白色在晃动,那样的醒目,那样的刺眼
“蝶姬!蝶姬!等等我!”
沈君武想喊,可是嗓子就象是被火炭烧过一样,根本发不出任何的声音,虽然他努力的张着嘴,但只能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他的心里越发着急,使出全身的力量继续向前追去。
蝶姬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在她的耳中只有那道水声,那声音就象在召唤她,让她快点投入它的怀抱,蝶姬的心也在回应着,疲倦的腿也变得没有知觉,狂乱的奔着,穿过树丛,穿过花丛,穿过草地,穿过黑夜。眼前突然一闪,一条白色的水练就象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眼前,她停下来。站在断崖边上,急急的山风吹的她飘飘荡荡也催着她那欲走还留的心『我不是一心想死吗?为什麽我的脚却怎麽也迈不动了?我还等什麽呢?郎君你怎堪负我呀?你真的不来了吗?是了,他不会来的了,他不会知道我现在在这里的!可是,好想再看他一眼呵,就一眼吧,让他成为我眼中最后的影像!』抬头望向那被雨水洗的清凉的孤月,今夜有月无星啊!绝望的闭上了眼,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迎着那白色的水练纵身跃起。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时间仿佛都停顿了下来,她觉得自己飞了,可以自由的飞了,再没有一丝的拘束,再没有一点恐惧,那样的一种放松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她睁开了眼看着那孤月,让它陪着自己这段最后的路,好好的感觉,生命中最美妙的一瞬间。可是,睁眼的瞬间,她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君武 『你还是随我来了!』。蝶姬笑了,伸出手去,一只温暖而坚定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而且他正在和她一同坠向那漆黑的深潭!『郎君,还记得那时春暖花开吗?……』
“不!!!!!!!!!!!!!!”
突然,蝶姬像是从梦幻中醒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从她的嘴里发出,她不要他陪着死,她希望他能活下去,她在他的双眼里看到了赴死的决心,也看到他头上扎着的那条绵帕,更看到了越来越近的潭水。不能让他死去!他要好好的活着!蝶姬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她突然抱住了君武,冰冷的双唇毫不犹豫的贴在了他的唇上,双手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抱住了君武的腰,竭尽全力的一翻,将自己垫在了下面。
“嗵!”
一声巨响,沈君武和蝶姬就这样从三十多丈高的崖上直坠入潭中,沈君武甚至能感觉到蝶姬的身体向上弯起,一股腥甜从贴在他唇上的那张嘴里直喷进他的喉中,血腥在他的口中弥漫……
那是他昏迷前最后的知觉
八
四周一片的黑漆,蝶姬在哪里?沈君武到处的找寻,但眼前只有一片黑,不知道有多深,不知道有多远,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我是不是死了?这里是不是地府?大概是吧,到处都是黑色的,那蝶姬在哪?她没死吗?好!她没死就行了!』
沈君武很欣慰的又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他现在觉得很累了,从城中狂驰到山下,再从山下一路狂奔到花林,因为心中惦记着蝶姬所以不觉得疲累,这会儿放松了他才感到身上的骨头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的,略用一点力便觉得刺痛无比。
『死了怎么还会痛?不是说死了就没有痛痒的感觉了吗?』沈君武开始纳闷,他再次看了看四周,还是黑乎乎的,只是前方好象有一点白点,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难道是牛头马面来拘我的魂魄了?』他心中有些害怕,虽说已经死了,但毕竟对鬼魂还是有着本能的畏惧。终于可以看清是什么了,沈君武脸色巨变,张大了嘴喊着
“蝶姬!蝶姬!我在这里!”
蝶姬好象也已经看见了他,飘着向他飞了过来,真美,那舞动的薄裙,长长的发带,就象天上的仙子下凡一般。
“蝶姬!蝶姬!你怎么也跟来了!傻瓜!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死呢?”
沈君武想去抱住蝶姬,可是身上的每一个部分好象都不听他指挥了,只觉得全身就象散开了一样的酸痛,蝶姬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的微笑,好象在和他说着什么,却听不见,沈君武徒劳的看着她在空中浮着,无声的诉说着什么。
“为什么我听不见?蝶姬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抛弃你?那封信不是我写的!我不想娶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子!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别的女子,蝶姬!我爱的是你啊!”
蝶姬却依然在那里无声的微笑着,眼中带着一丝的泪光,全身的白衣无风自动,就象一尊观音像一般的圣洁。沈君武越发的着急了,拼命的想靠近蝶姬,想要抓住她,把她抱在怀中,可是不管他如何的用力,全身都无法动弹分毫,只有一阵一阵的刺痛从各个关节传来。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君武痴痴的看着飘在眼前的蝶姬,蝶姬微笑的看着沈君武,两个人的眼光互相传递着爱意,沈君武甚至有一点希望可以永远这样下去,就这样永远的和蝶姬两两相望。突然,头顶上出现了一丝的亮光,而且慢慢的越来越亮,蝶姬好象很怕那亮光,脸上的神色也开始慌张了起来,光亮越来越大了,蝶姬开始躲那光芒,沈君武觉得自己正在向上浮,正在浮向那个光亮的中心。『难道我要进地狱了?蝶姬呢?她呢?她会去哪里?』沈君武看着蝶姬离他越来越远,自己已经向上浮了许多,必须要用尽全身力气的扭过头去才能看见蝶姬,而蝶姬也在那光线的逼迫下越来越向下沉,她正抬着头,双眼焦急的看着自己,似乎想要再多看自己一眼。纵使这样慢慢的慢慢的,但,不一会儿就再也不能看到蝶姬了,她完全沉到君武的视线之外了,沈君武转过头来,眼前已经是一片的白光,越来越刺眼,仿佛就要把他的视力夺去一般,沈君武努力的挪了挪手,手突然可以动了,他把手遮在眼前,挡住那刺眼的光芒,嘴中大喊一声,霍然的坐了起来……
“蝶姬!”
『这是哪里?这……这是……』沈君武不敢相信似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还活着,这里是飞虹潭一角,长流不息的飞虹瀑布还在不远处轰然做响,抬起头来看看,太阳已经升上了天空,原来刚才的亮光就是那升到潭顶的太阳。『那……蝶姬!蝶姬她……』沈君武突然想起了在黑暗中沉没的蝶姬,如果自己还没有死,那蝶姬她在哪里,她为什么沉了下去!沈君武一扭头,却见蝶姬躺在他的身边,一脸煞白,白裙随着水飘动着,却了无生气。沈君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蝶姬的脸,可是那张曾经妍丽非常的脸上已经一点温度都没有了,寒冷如冰的脸庞上不知道是泪还是水珠,轻轻的滑落在潭水中。沈君武这时才想起掉落潭中的最后一个刹那,蝶姬吻上了他的唇,然后把自己翻到了上面,却用她那柔弱的身躯直接落入了水中,那口中的血腥味又浮上了脑海,蝶姬被震得吐了血,一口血全都吐在了自己的口中,所有的记忆开始退回到落水的最后那个瞬间。
“蝶姬~”
一声凄绝的惨叫从花林下传出来,整个花林的树叶与花瓣似乎都无法忍受这叫声,纷纷的飘落了下来。
潭边的小路上,沈君武背着蝶姬的尸体向上爬去,他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表情,眼角挂着的已经不是泪,而是红红的血丝,当他终于想起了蝶姬为了不让他死去而以自己的身体承受了两个人掉落水中的力量后,他已经痛到咬破了嘴唇,眼角迸裂,胸中的那股痛让他无处可发泄,他仰天痛呼蝶姬,却只有空谷回音不停的反射着他的悲痛,甚至连鸟儿都不敢再鸣叫。呆呆的抱着蝶姬的尸体坐在潭边半晌,却没有一滴泪流了出来,滴在水中的全是红色的血珠,君武面无表情的站起身,象是怕惊醒她似的小心翼翼的把蝶姬背在身上,慢慢的一步一步向着花林爬去。
蝶姬的头就靠在他的肩上,君武一边向上爬着,一边轻轻的在她的耳边诉说着,从第一次见到蝶姬,两人一见钟情,热恋至斯;然后私订终身,海誓山盟;再到他如何被父母以死相逼,软禁在府中,新婚那日如何被灌得酩酊大醉,昏迷中拉着拜堂成亲;昨夜他如何飞马赶来,一路狂奔,最后只赶得上陪着她纵身一跃,以死相殉。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如同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脸上丝毫没有一点表情,赤着的双脚早已被路上的石棱划得鲜血淋漓,左手也因为抓着荆棘向上爬而满手血迹,却依然没有一丝的感觉,只是右手死死的抱住身后的蝶姬,不肯松手。
九
“少爷!君武少爷!”
从到花林的山径一直到花林,满山都是沈家的家仆在找寻君武,甚至还有人趴在悬崖边上看下面的潭水,但连君武的影子都没有看到。新婚的少奶奶和沈老夫人正抱在一块哭天抢地,沈老爷正气急败坏的喝斥着沈文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放少爷出府!要是少爷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给我仔细你的小命!”
沈文全身颤抖着瘫坐在地上,嘴里喃喃的念叨着
“少爷……少爷你在哪啊?你可别出事啊……少……少……”
沈文的双眼突然直直的看着沈老爷的身后,双手哆嗦着指着后面的山崖,可是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君武!”
沈老爷看见沈文的异样,转头一看,大叫一声
“君武!来人,快!把少爷拉上来!快啊!你们这群木头,还站在那干什么,快去把少爷拉上来!小心点!”
家仆们急哄哄的跑向刚从山下爬上来的君武,有的伸出手去想扶君武,君武却象没有看见任何人一样,自顾自的抓着山岩爬上了花林。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只见君武身上的衣服已经破得一条一条,满手满脚的鲜血,脸上苍白的象一张白纸,两条淡淡的红痕从眼角一直挂到腮边。右手死死的扣着背上的那个女人,他的眼神,就象死了一般木然的盯着前方,全身上下散发着无尽的悲衰和绝望。他的身背着的女人,看上去已经死了多时,白衣胜雪,头上的珠翠也早就落尽,一头的散发披在君武的左肩,紧闭的双眼,乌黑的嘴唇,就那样伏在君武的背上,在阳光下显得无比的阴森。君武每向前一步,身边的人就都退后一步,没有人敢接近他们俩,也没有人敢说一句话,就连沈老爷也惊得目瞪口呆,只觉得一阵的阴气从君武身上传来,那样的冷,那样的寒,禁不住向后连着倒退了四五步。
“蝶姬姑娘~!”
刚从山径上跑上来的月儿一眼看见了君武背上的蝶姬,疯了一般的推开呆立的众人奔到君武的身边,君武却象没有看见她似的,依然一步一步的扛着蝶姬向前走,沈老爷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他轻轻的咳了两声,然后指挥身旁的家仆去把少爷身上的尸体放下来,可是家仆们刚走到君武身边想要搭手,君武的眼神一扫,所有的人都吓得急忙后退,那眼光里带着的寒气让接触到的人都觉得自己再一靠近就会被少爷杀死,沈老爷大怒,迈步向前想要亲自动手,可是君武仿佛不认识他一般,依然是那种凶狠的眼光,死死的盯着沈老爷,沈老爷只觉得这眼光能穿心透肺、能杀人无形,全身就象被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了。见他不再有阻拦的意图,君武又恢复了那种茫然的神色,轻轻的把蝶姬向上托了托,再次一步一步的走向山径。
直到君武走下山径,沈老爷和其它人才感觉自己能够动了,他与沈老夫人对望了一眼,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然后低下头去看早就被吓晕过去的新儿媳妇了。沈老爷立刻命令家仆把山径打扫干净,让少爷走下去,到了山下再做打算。月儿紧紧的跟在君武的身后,一边哭一边向下走去,山径上只留下了月儿的泪水和君武一个一个的血脚印。
『这里就是地府吗?』蝶姬望了望四周,除了一望无限的黑暗以外,到处都有一点一点的银光在闪动着,似远似近,她不由自主的向下飘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到底。忽然下面出现了一丝的灯光,在黑色的空间中显得格外的诡异,蝶姬慢慢的飘落在灯光前,感觉已经落到了实地,眼前是一座小亭子,亭中的石桌上放着一盏油灯,亭子那边仿佛还有些什么,但隐约中却看不清楚,蝶姬慢慢的走上小亭,四周打量着,心中奇怪为什么有灯却没有人呢?
“你终于来了?”
蝶姬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只见刚才自己落下的位置上站着一位妇人,年龄好象只有三四十岁,长得虽然不是很美丽,但五官端正,气度从容,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力,让人在她面前不能不去审视自己的曾经、过往。
“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地府吗?怎么不见鬼差来锁我?”
蝶姬满腹的疑问,她记得自己落入潭中,在那冰冷的潭水中她曾经和君武深情对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头顶上出现了那道光束之后她就开始不停地往下沉,最后就来到这里。
十
“这里,不就是地府,你所站的地方本来没有名字,但魂魄过奈何桥之前都会在这里回望自己心中最放不下心人、事,所以就被称之为望乡台,而我……他们都唤我,孟婆。”
妇人一边走上望乡台一边说着,蝶姬有点不相信的看看妇人,再看看四周
“这里就是地府?这就是望乡台?而你就是孟婆?”
孟婆微微的一笑,用手一指桌旁的石凳
“坐下说话吧。”
蝶姬还了个礼,缓缓的坐了下来。
“世人都道地府阴森恐怖,其实只是为了吓阻那些心有邪念的人,让他们在阳间不要有大罪恶。而只要没有大罪过,在地府中是不会受大刑的,至多警告一番再放入轮回受报罢了。世间事自有因果,地府只是根据生前业报定你下世果报,除非罪无可恕,天都不容,才会在地府中受到重刑的。世间万物死后都会下地府,如果有鬼差来拘那就是犯过一些罪了,如果没什么罪就会直接落到这望乡台,喝下这碗孟婆汤”
孟婆伸手一指桌上,蝶姬一转面,才发现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碗黄色的汤汁,芬芳如酒,又带着茶香。
“忘却前世种种爱恨情仇,了去这段尘缘然后过那桥去再入轮回。”
孟婆接着一指右侧,蝶姬顺着她的手看去,开始在台下看不清楚,现在坐在这台上,终于看见原来那边是一座小桥,桥下隐约象是有流水,却又看不大真切,过了桥却只有星星点点的几点银光,再也看不出什么了。
“为什么这里只有我一个?不是应该有很多鬼魂的吗?”
蝶姬再次看看四周,却依然只有她和孟婆,孟婆又是一笑
“从这里过桥的鬼魂当然很多,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蝶姬纳闷了,又问:
“为什么?难道鬼魂也看不见鬼魂的吗?”
“除非鬼魂之间有什么因果,不然一般的鬼魂都看不见其它的鬼魂的,所以你也看不见啊。”
顿了顿,孟婆用手一指那碗汤汁说道:
“怎么样?你还有什么疑问吗?没有的话就把汤喝了,轮回去吧。”
蝶姬看了看那碗汤,却摇了摇头,孟婆也不吃惊,象是早料到她不会喝一般,微微一笑
“还忘不了他是吗?”
蝶姬一楞,立刻又点了点头
“好,我也知道你不会死心,你看看这碗中吧,看完了的时候我自然还会再来。”
孟婆说完站起身来,从容的走下望乡台,渐渐的走入黑暗中不见了。
蝶姬再望向碗中,碗中却已经不再是那汤汁,却映出一个人背着一个女人正在爬山,蝶姬惊呼了一声,原来她看到的正是君武背着她的身体爬上花林。蝶姬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身体里面,耳边听着君武的喃喃细语,看着君武的手被荆棘划破,看着君武的脚被石棱刺破,蝶姬呆呆的看着君武,看着他爬上花林,看着他逼退家人,看见月儿痛哭失声,看见君武一步一步将她抱下花林,最后倒在石阶上晕了过去,蝶姬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胸中郁郁之情却始终发泄不出来,用力的摇了摇头,却发现自己还是坐在望乡台的石凳上,面前还是那碗黄色的汤汁,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孟婆也不知道在哪里。蝶姬站起身来走到台下,看看头顶的白光,一纵身想要飞上去,一只手却轻轻的按住了她。
蝶姬扭头一看,孟婆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她的身后,蝶姬想要张嘴说话,孟婆却不理她,拉着她的手转身又回到望乡台上,用手一指,自己先坐下了,蝶姬也只得收拾心情,又坐回了石凳上。孟婆盯着蝶姬看了半晌,蝶姬心中有些慌张,却也不敢问,只觉得孟婆的眼光中有一丝的同情,有一丝的惘然,还有一丝的刺痛。
“你现在都看到了,心愿了了吗?”
“啊!”
蝶姬惊了一下,急忙定了定神回道: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喝这汤,我不想忘记君武,我不想忘记这一世他对我的好,我不知道下世还能不能遇见他,他还会不会这样对我。我不想忘记!”
“你不喝这汤就不能入轮回去转世,只能永为鬼魂。难道你也愿意吗?”
孟婆继续问着
“就算我永世不能轮回,我也不后悔,我只想留着这一世的记忆,我只想记着他。”
蝶姬斩钉截铁的回答到
“那好吧,这汤其实也本就不是勉强着能喝的,你既然不愿意那就去吧,如果有一天你愿意了,再回到这里来喝下这碗汤吧。那我问你,阳间科还有没有有你的气血相系或者不能忘怀的物件?”
“嗯,有一个雕花的匣子,里面有我的血泪,有我的发丝,也是我心里最不能忘怀的物件”
“那就好了,不然没有你可以容身的地方可就难办了。稍待一会儿,我送你去那盒子里面,以后你就住在那里了。”
“多谢孟婆了。是否我白天是不能出来的?会魂飞魄散?”
孟婆笑了
“怎么会那?只是因为你们的形体是透明的,在白天看不到,世人看到你们在天色亮起的时候消失不见,就以为你们魂飞魄散;而你们也不喜白天的光线太过夺目,所以不爱在白天出现。其实呢,你们在白天一样是可以出现的。”
蝶姬看了一眼外面,觉得上面的那点白光的确是刺眼非常,转过来仔细的打量着孟婆,孟婆也不说话,只是由着她打量,蝶姬迟疑了一下,问道:
“你是姓孟吗?”
“我?我已经忘记了我姓什么了。我来到这里时也有个孟婆在这里,后来她走了,我又不愿意再入轮回,于是就接她的位置做了孟婆。”
“原来你并不是孟婆啊。”
蝶姬有些吃惊,
“是不是孟婆有什么关系吗?只要有一个人在这里,把孟婆汤给轮回的鬼魂喝下去,那她就是孟婆。”
“那……你为什么没有喝下孟婆汤轮回转世,而是留下来做了孟婆?”
“这你到问倒我了,好象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所以时间一长我也忘了为什么了。”
蝶姬却没料到答案是这样的,一时张口结舌不知道要再说什么才好了,倒是孟婆看出了她的尴尬,微微的一笑
“这个道理你现在不会明白的,但终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如果我哪天想起来为什么没喝汤,我再告诉你好了。”
蝶姬立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笑了笑掩饰过去,孟婆看到她笑却眉头一皱
“你笑起来真美,别再深锁眉头了,从你下来到现在只有刚才那一笑间才让我觉得你不象个鬼。”
蝶姬好生的惊讶,奇道:
“我本来就是个鬼,为什么要不象个鬼?”
“你生前本就没有太多的快乐日子,死后又不肯喝这汤,那只怕得有许多的时间要做一个无主孤魂,又何必天天自怨自怜做个怨鬼?倒不如平心静气,少点愁苦,这样日子才会过得快点,你也能早点明白道理,喝下这碗汤。”
十一
孟婆看看外面的天光,欠身而起
“来吧,我们该走了,我把你送到地方后还有其他的事要办呢。”
也不等蝶姬回答,孟婆自顾自的便走下了望乡台,飞身而起了,蝶姬忙不迭的跟上孟婆向上飘去。飞到半空,蝶姬向下望去,望乡台却已经看不见了,下面又回复了黑漆漆的一片。
飘着飘着,却不见了孟婆,蝶姬心中一慌,急忙四下里找寻,却听得头顶黑暗处孟婆的声音传来:
“上来吧。”
蝶姬犹豫的看了眼头上的一片黑暗,一狠心一闭眼用力向上冲去,不料却没有遇到什么障碍,一路向上直飞而去,蝶姬睁眼看时,自己却已经飞过了,飘浮在半空中。蝶姬举目四望,这里已经不再是地府,她已经回到了人间,只见弦月如钩,繁星点点,灯光摇曳,却原来在半空中看这夜景是如此之美,蝶姬一时竟忘了自己在哪,不禁呆在了空中。
“好了,以后你要看不知道多少年月呢,只怕到时候就该烦了,还是下来吧!”
耳边突然传来了孟婆的声音,这才把蝶姬惊醒了,急忙向下飘去来到孟婆身边。刚想道个万福表个歉意,孟婆却不与她计较,微一摆手
“走吧,你的屋子在那呢!”
蝶姬顺着孟婆的眼光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生前所住的屋自的后花院了,她急忙和孟婆飘进了自己的屋中。
“匣子在哪里?”
孟婆站在屋中央看了看四周,却不见有蝶姬所说的匣子,蝶姬也跟着看了看,没见着那象牙雕花的匣子,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让月儿将那匣子藏了起来,并说了不愿意记得有那么一个匣子,只怕月儿已经将那匣子藏得十分的隐秘。
“我生前让月儿藏起了那个匣子,所以……”
蝶姬有些为难的看着孟婆,孟婆微一点头
“没关系,那里面有你的发丝,与你血气相连,你自己只要略一凝神就能知道它在哪了。”
“哦!那我找找!”
蝶姬凝神一找,果然在箱柜的最下面发现了那匣子,孟婆一挥手,那匣子已经捧在了手中,孟婆轻轻打开匣子,拨开暗格,看了看里面
“嗯,以后你的根基就在这匣子里了,虽然你能出入地府,但鬼魅之所终究不是能常出常入的,说不准哪一天就会遇上个高人或者邪魔外道的将你收去,那可就万劫不复了。所以没什么大事别常在地府流转,除非你有一天愿意喝下那孟婆汤轮回转世,不然这匣子在哪,你就在匣子附近走动,有事也可躲回这里面。只是你要记着,若这匣子毁坏,你的魂魄也会有损伤,所以你要好好保住这匣子,明白了吗?”
蝶姬点了点头,孟婆将手一挥,匣子又放回了原处,孟婆再次叮嘱她要小心保护那匣子,然后便飘然离去了。
蝶姬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月色如水,心中不禁悲苦起来,幽叹一声飘出屋外,立在院中看着这满院的一草一木,这才知道什么叫恍如隔世,心里是越发的凄凉起来。慢慢的走出院子,一路行来,不知不觉中,蝶姬走到了沈府。抬起头来看看沈府的门前,却依然是灯火通明,家仆奴婢进进出出,门前的小轿也是来往不断,细看之下,原来是沈府请来的城中名医大夫。蝶姬犹豫一二,心中还是放不下君武,找一阴暗之处穿墙而入。进得府来,只见亭台楼榭,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满目琳琅,蝶姬从没有进过沈府,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能找到君武的房间,四处张望之际看见家仆领着一位大夫模样的老者匆匆而去,这才省悟
“是了,我找干什么,跟着这家人不就能找到君武了。”
于是随着这二人左转右弯,走了小半刻钟这才到了一间大屋外,蝶姬自然不觉得累,那大夫却已经是累得呼呼直喘了。
沈老爷早已经在门外等了多时了,一看大夫来了,急忙从台阶上赶来迎接,双手一揖道:
“莫大夫,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要打扰您,实在是小犬病重,我已经请来城中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只好让家人骑快马将您从大老远请了来。”
那位莫大夫喘过两口气,微一还礼
“哪里哪里,承蒙沈老爷看得起莫某的医术,但这城中名医众多都尚无良方,只恐怕莫某也不能为沈老爷排忧啊!不过,在下一定会尽全力,请沈老爷放心。”
沈老爷也顾不得再与大夫客套,一把拉住大夫的手便向屋内走去。
蝶姬听沈老爷说得如此严重,心中不禁担心起君武的病来,匆忙飘身来到房中,却见房里灯火通明,沈老夫人坐在床边轻声饮泣,君武的新婚夫人也面向墙角抽动着肩膀,屋内站满了仆人丫环,个个都诚惶诚恐不敢出声。蝶姬飘到床边,一看君武的脸色不禁也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君武面如死灰,唇色乌青,双目睁着,不知道看着空中哪个地方,眼前进气比出气少,就如同将死之人一般。蝶姬伸手去想摸一摸君武,却摸了个空,不禁悲从中来,想要和君武说上几句,一张嘴泪却掉了下来,泪水也象蝶姬一样,丝毫没有障碍的没入了土中,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大夫跟着沈老爷进来了,沈老夫人与新媳妇急忙擦了擦泪水给大夫见礼,大夫略一还礼也不再客套,坐在床边立刻望闻观切了起来。足足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大夫才把手从君武的腕上收了回来,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看君武,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沈老爷忙靠了过来,急急的问道:
“莫大夫!怎么样!您看这……”
莫大夫一边接过仆人递上的毛巾一边说道:
“沈老爷,请恕在下直言,贵公子这病只怕不是一般的针石所能治好的。我看贵公子是伤心过度,失神落魄才会如此,常言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所以,眼下就算是华陀在世扁鹊重生也无法以药石之力救活贵公子啊。”
沈老爷呆了一下,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的失望,那莫大夫却又接着说了下去:
“在下所以做的,只是开些养气补血的方子,保住公子的一丝元气,但说到要病去人安,我看还是要另谋他法。”
沈老爷一听,知道这莫大夫话中有话,立刻一揖到地
“莫大夫,我家只有君武这么一个独苗,三个月前完的婚,如您有什么办法能治得我家君武的病,在下就算是倾家荡产也一定报答大夫的大恩大德啊!”
莫大夫急忙扶起沈老爷
“哪里哪里,沈老爷说这话真是让莫某汗颜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办法,只是见公子心病如此,想起一方外至交,此人佛法高深,乃是佛门一代奇才。在下如心中有什么疑虑必要去问他,他经常数语之间便将在下的疑惑解开,所以我想将他请来,为贵公子开导一番,说不定有希望救得贵公子这条性命。”
沈老爷一听却沉吟了起来,莫大夫看出了他的顾虑,微微一笑
“沈老爷您放心,在下这位朋友并不是化缘打斋、起坛念经的一般僧人,如果真是那样在下也不敢向沈老爷您推荐,而且公子之病也的确并不是寻常人可解开的,不如姑且一试,您看如何?”
沈老夫人在旁边已经听得一清二楚,早就按捺不住,轻轻的扯沈老爷的衣袖,开口说道:
“莫大夫请勿误会,我家老爷自然是信得过大夫您的,既然大夫您如此的大力推荐,相信这位高僧定是非同一般,只是不知道这位高僧现在何处,我们如何能请到呢?”
十二
蝶姬丝毫不曾听见沈老爷和大夫在商量什么,她只知道君武这样下去会死,她不能让他死,她也不愿意他死。蝶姬在君武的耳边努力的叫着他的名字,可是,显然君武是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依然双目盯着床顶布幔。蝶姬想用手推他,可是无论她想什么办法也只能从君武的身体上穿过去,蝶姬彻底没有了办法,只能飘到床顶看着君武,希望他能突然看见自己。
窗外的天色渐渐转白了,不知不觉中房中的人都东倒西歪的靠着身旁的柱子或柜子睡了过去。沈老夫人嘴里还在有一声没一声的唤着君武,蝶姬也缩到床顶布幔阴影中躲开外面越来越刺眼的光线。屋外渐渐的传来仆人们走动的声音,沈老夫人惊醒了过来,抬头看看屋中的众人,眉头一皱,站起身来走到倚在梳妆台上睡着的儿媳妇身边,轻轻的推了推,口中唤了两声,君武的妻子也惊醒过来,一看婆婆立在身旁叫醒自己吓得急忙跪倒。沈老夫人摆了摆手,把她搀了起来,指了指床边示意让她去坐在床边唤几声君武,那新婚的少妇慢慢的走到床前坐在床沿上,手握住君武的手,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了下来。蝶姬这才第一次仔细的打量这位取代了她的女子,那也是个眉目清秀,温婉可人的女子,看得出她的贤良。蝶姬心里丝毫没有怨恨之情,她心里明白这女子其实也是身不由己,好不容易嫁了个英俊潇洒的丈夫,谁知道丈夫爱的却不是她,为了个青楼女子几乎殉情而死,如今又失魂落魄到这样的地步……其实她与自己比起来只怕是更加的可怜。
沈老夫人把房中的仆人丫环一一叫醒,让他们都回房去休息,再换过一班人来守着,然后转身来到床边,从怀中取出锦帕,替儿媳妇把泪水擦了擦,轻轻的对她说道:
“霜儿啊,这件事儿真是苦了你了,唉!只怪君武太过于迷恋那风尘女子,本来以你这等容貌,知书达礼,又是门当户对,换做别家少爷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偏偏我家这个却……唉!”
沈老夫人又是一声长叹,心口不禁一阵的疼痛,只觉得一口气接不上来,忙用手直捶胸口。霜儿急忙伸手过去帮婆婆摸摸胸口,嘴里也安慰道:
“娘不用替霜儿担心,相公重情其实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相公见得霜儿便忘了那女子,只怕日后再有妾室进门,霜儿也会同那女子一般被相公忘记吧。只是如今相公用情太深,那女子又已死,这可如何是好?若是那女子还活着,我便让相公娶了她过门做妾,那也是个可敬的女子。”
“你这孩子真是心善啊,唉……当初我们哪里不是这般说辞,只是君武就是不肯让那女子做妾,说什么一生一世只要蝶姬一人,绝不能让她受了委屈……他父亲是个倔脾气,他也是个倔脾气,两人说不到一处,一来二去便闹僵了。老爷为了逼他断了那念头就把他关在府中,然后找人仿着君武的笔迹写了封绝情信给那蝶姬……原只想那就是一风尘女子,哪有什么真心对君武,只不过一味的狐媚痴缠骗些粉头罢了,谁知道……却闹得今日这地步,实在是没有想到啊。”
沈老夫人喘过这口气了,转头看了看君武,一边摸着君武的额头,一边无奈的说着,心里越发觉得对不起自个儿这个好媳妇,是君武的福分太薄啊。
蝶姬在暗处听得心里柔肠千转,看看君武看看沈老夫人又看看那叫霜儿的女子,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才是那事端祸主儿,要是没了自己这事倒清省了不少,再看得一眼君武,就想直下地府喝了那孟婆汤转世轮回去算了。就在这时,只听门外一声咳嗽,伴着脚步声响由远而近,却是沈老爷来了。霜儿急忙擦了擦泪水站了起来,给公公道了个万福,沈老夫人一转头问道:
“你和莫大夫去请的高僧可曾请到?”
话音未落,就见门口一名僧人,年纪只在三十左右,虽面容十分的清瘦,却有种不容人小觑的气势,穿一件青灰色的僧衣,虽然并不光鲜却干净整洁,脚上打着十字插花的绑腿,蹬着一双千层底的平底僧鞋。那名僧人进得房中后,双掌合十胸前,口中轻颂佛号,向沈老夫人一揖见礼,沈老夫忙不迭站起身来还了一礼,立刻吩咐下人端茶奉客。那僧人并不急于坐下,先踱到君武的床前,看了眼君武,眉头微微的一皱,然后又抬起头来,对着蝶姬的方向看了一眼,也是一皱眉,一言不发,旋即转身落座了。
蝶姬被那僧人看了一眼,只觉得心中一惊,暗怪道难不成这僧人看得见自己?转念又想想,如果他看见自己为什么不做法拿了自己,又转身走开,却不知道是何原因?一时好奇心起,便又留了下来,看看这位僧者到底要如何救活君武。
茶水奉上,僧人轻轻的啜了一口,将茶杯放在一边。沈老爷迟疑的问道:
“高僧,您看小犬这病可有得救?”
那僧人没有立刻回答,又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君武,然后又看了一眼蝶姬的方向,这才转过脸去对沈老爷说:
“沈老爷不顾夜深路远亲自将贫僧接来,贫僧自当尽心尽力为府上分忧,只是贵公子情债深种,与那女子也本就不是一生一世的情孽缠绵,那女子只怕也不是能如此容易放得下贵府公子啊。”
僧人一边说着,一边用眼又扫了蝶姬的方向一眼,蝶姬被他这三眼看得极是不自在,只觉得那僧人知道她就在此躲着,这些话其实只是说给自己听的似的,想要逃走可是心中又不忍君武,想看看这僧人是否真能救得活君武,只好强自撑下去,只是把身形又向暗处里缩了缩。
十三
沈老爷和沈老夫人一听僧人这话,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互相望了一眼,开口问道:
“高僧的意思是小犬此病乃是被那女子的魂魄纠缠所至?”
僧人急忙摆手道: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此女与贵公子数世情缠,两人可说是血气相连浑如一人,自然是谁也不会害了谁的,只是一人即死那另一人自然血气两亏,心神无主,三魂七魄也随着去了一半,所以贵公子会象现在这样。”
沈老爷与沈老夫人又是对望了一眼,这回却是两人都没太明白僧人所说的.僧人也不多解释,站起身来走向床边,沈老爷与老夫人急忙也起身跟了过来,僧人用手一搭君武的脉,点了点头,转过来对沈老爷说:
“如果沈老爷信得过贫僧,请将下人遣退,老夫人与新夫人看来一夜未眠,也请去休息片刻,贫僧自有办法将贵公子唤醒,如何?”
沈老爷略一沉呤,挥手将下人遣退,面对这老夫人地满是不愿意离开,他只能勉力一笑,说道:
“夫人请放心,大师既然说有办法,自然就有办法,况且我不是还在这里看着吗?霜儿与你都两夜未眠了,让霜儿陪你回房歇息吧,君武一醒来我便派人去叫你们过来。”
沈老夫人看看自己的媳妇满脸憔悴,一双眼睛红肿无神,想想自己如不去休息只怕这儿媳也不敢独自去睡,只得点了点头,但仍是走到君武床前满目关爱的看了看君武。沈老爷对儿媳一使眼色,霜儿立刻走上前去扶着老夫人半拖半搀的把她带出了房间。
那僧人看房中已然无人,还不放心,又走到门前看了一看,把门掩上,然后才走到沈老爷面前,脸色一凝,道
“贫僧看贵公子面相并无早夭之态,想那殉情的女子与贵公子也是情深意重,应是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但世事无常,一会儿如有什么变故还请沈老爷站在贫僧的身后,莫要惊慌失措,惊扰了他们二位,以免造成不可弥补的后果。”
沈老爷见僧人如此的慎重,心中却以为这僧人是要做法拿那女子的魂魄,且听这口气似乎那鬼魂就在这房中,心下大惊。但,起先既然自己说了留下自是不好再改口离去,更何况此举关乎儿子的性命,也不能撒手而去,只得强自点头称是,脚下跟着僧人移了几步不敢稍离。
僧人来到君武床前,却不看君武,面对着蝶姬所躲的角落双掌合十,深深一揖,口中呼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女施主不必再躲了,贫僧并无恶意,也不想与你为难,你出来便是,且你若想救得此位公子性命,还是需现身与贫僧一会”
蝶姬刚才听僧人与沈老爷说话便知道自己已经被那僧人看到了,心中虽是大大的不安,但这会儿听得僧人如此一说,仍是被吓了一大跳。想要逃走却又放不下君武,看这僧人口气也甚是平和,眼光中也不带凶气,又说能救君武,只得飘飘悠悠来到床前,给僧人道了个万福。
一旁的沈老爷见僧人对着空中说话,心中更是惊慌,只觉得这房中四周到处都伏有鬼魅,不自觉便抖了起来,僧人也不理会,对蝶姬还了个礼,缓声说道:
“请恕贫僧唐突,沈公子现下心神俱丧,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你的身上,所以视若无物,心无旁鹜。贫僧虽然能将其唤回,倘若见不到你只怕沈公子这病是好不了的;但倘若能看见你了,又恐沈公子放不下姑娘,一味求死,一心要与姑娘做个同命鸳鸯……故此唤出姑娘商量一二。”
蝶姬看看床上的君武,心中一酸不禁又想落泪,急忙转头望着僧人,衰求道:
“小女子只求大师大发慈悲将君武救活,只要他能活着,小女子就无甚憾事了,若他一定要陪我殉情,还请大师做法让他听得见我说话,我定能劝住他的。”
僧人微一点头,叹息一声:
“你二人数世情缘只可惜有缘无份,偏偏两人又都一般痴缠,定要求个结果,既然姑娘如此说话,贫僧也信得过姑娘,待我将沈公子叫醒,但如何劝得沈公子不再寻死还得看姑娘的了。”
蝶姬用力的点了点头
“大师放心,蝶姬已然身死,心也无甚祈求,只愿君武能好好的活下去便是了。”
僧人不再多言,转过身来到君武床前,口中喃喃念了几句经文,单掌一击君武的额头,口中颂了一声佛号,只见君武全身一震,双目似是又找到了焦点,口中哎呀了一声,缓缓的醒了过来。蝶姬一看大喜,飘身来到君武面前,情不自禁想要抱住君武,却又扑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是不能触着君武的,只得飘到一旁看着。
君武只觉得自己还背着蝶姬一步一步的走着,到底要走到哪里自己不知道,到底要走了多远自己也不知道,就只想就这样背着蝶姬永远的走下去……猛地被一声炸雷般的声音吓得一抖,惊醒过来。君武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想摸摸背上的蝶姬,可是手方一动就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床边站在一个僧人,父亲站在那僧人的身后,全身颤抖。君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心中惦记的全是蝶姬的尸体,用力一撑想要起身去找,刚坐起一半,那僧人伸手在他肩上一按,立刻动弹不得了。君武大怒,大喝道
“哪里来的和尚,在此放肆,快快放开手,我要去找蝶姬!”
那僧人却不忤,微微笑道:
“沈公子莫要动怒,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只是你看不到,倘若你能答应贫僧的一个要求,贫僧自当让你们见上一见的。”
君武一听这僧人能让自己看到蝶姬,心中的怒气立时跑得无影无踪,一把拉住僧人的袍袖苦苦相求
“大师,大师,蝶姬哪里?”
僧人依然是笑道:
“让你看见她不难,但你要答应贫僧一件事。”
“莫说一件,只要你能让我和蝶姬相见,十件百件我也依你!”
君武一翻身,在床上就给僧人跪下了,僧人急忙用手一搀
“沈公子不用行此大礼,贫僧只要沈施主答应贫僧,一会儿等你见着想见之人,切不可上前接触,不然不但你有性命之忧,那人也会有大难,切记、切记!”
沈君武一听立刻点头
“好,大师既然如此说我自然不会上前,我自己的性命倒是无妨,只是蝶姬不可再有磨难。”
“既然沈施主如此明理,那贫僧就让你与她再见一面。阿弥佗佛。”
僧人一边口颂佛号,一边袍袖在君武眼前一展,等袍袖再落下之时,君武赫然看见蝶姬就站在他的床前!
十四
君武再见到蝶姬,心底漫上来一股子心酸凄楚,满腹的言语却挑不出一句来说。眼前这人分明是昔日的枕边人,有些陌生,甚至有些压迫感袭来,说不清,道不明。恍如隔世是这样的吗?或者是因为自己欠她太多?蝶姬看着君武的眼神凌乱纷杂的变幻着,酸楚、迷惑、陌生、彷徨一层一层的变幻,自己心底那些情绪却慢慢地退去、消逝……静静望进他的眼去,心底一片澄清。她淡淡的笑了笑:“君武,醒来吧,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又何苦呢?我在的日子,你负了我;如今我不在了,难道你要再负一个?你尚有高堂待养,不该如此。况且,你这般情形,这样的念着我,我又怎么能放心的投胎转世去?难道要我做那孤魂野鬼不成?因你,我死,难道现在连我死了,你都叫我不得安心吗?”话说到后面已经有些激动,心底那一片澄清微微荡漾起来,搅得心里千回百转,甩了甩衣袖,转身朝门口走去,打算径直回那望乡台,饮了那孟婆汤,轮回转世去了。蝶姬不知道这股莫名的气是那里冒出来的,只觉得它激的满腔的愤怒如火山欲喷之前般不断上涌。“蝶姬,不离不弃!我们说好的,你走去那里我都跟着。是我负了你的,所以我随你去,一起投胎转世,下世做夫妻!”君武抢上前一步,抓住蝶姬的手腕把她往怀里带。蝶姬惊异的看着他的手抓着自己的手腕,不是说人实鬼虚么?为什么他能抓住自己的手腕?她回头望向那僧人,想寻个解答,却看到僧人边上还有个君武!
“君武,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等还放不下这段夙世孽缘么?生生世世纠缠不休,何日是尽头?回头是岸!”那僧人缓步走上前,站在两魂魄前,一双眼炯炯然直视着。“大师,我不舍她去,黄泉路上孤单清冷,我不忍她孤行。大师方才也说到,我与蝶姬是夙世孽缘,生生世世的纠缠不休,大师何不网开一面,成全我们?让我们做一世的夫妻?!”君武方才被蝶姬那番话震得五内翻腾,回过神来,那些个陌生、凄楚、迷惑,等等等等消弭干干净净,倒生出莫大的勇气和决心,一定要随蝶姬去。他转身,想沈老爷跪下,磕了三个头,朗声说道:“父亲大人在上,孩儿不孝,不能侍奉二老终生。父母的哺育之恩,孩儿来世结草衔环再图报答,今世但求二老宽恕。”说毕,起身再看一眼自己的肉身,那时见蝶姬的魂魄要走,情急之下竟然魂魄得以离体。最后环视一眼这间屋子,君武拉着蝶姬就朝门口走去 “阿弥陀佛,施主……”那僧人刚要开口阻拦,却见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了,一条身影飞快的扑了上来,跪倒……
门突然被撞开,扑进来一个身影,跪倒,声嘶力竭的说到:“不,不许去!你好狠的心!高堂尚在,子嗣未得,你若这样去了日后如何面对沈家的列祖列宗?蝶姬她已经死了,你已经负了她,你要跟她去?!难道你要再负了父母,甚至负了……我?”霜儿全身颤栗但却怒目以视着眼前这两“人”,“我自进这个门来,你从未笑脸相待,正视过我。我犯的什么错?如今你要弃下所有跟她去,我不甘!蝶姬,你爱他?不,你不爱他,你若爱他,你不会领着他抛家弃祖,背上一世的骂名!你放过他吧,劝劝他吧!你已经死了,转世投胎之后你会有新的一生;我没有,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娘家夫家都是世家,我若自尽是会令两家蒙羞的!他若跟你去了,那我呢?我要在这屋里数尽这一生的寒暑……” 话到尾声已经是泣不成声,像极了垂死的小兽的唔咽,那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卑微之极的哀求。屋子里一片死寂,连霜儿的啜泣声都是那样的微不可闻,蝶姬和君武各自微微撇过头,只有那僧人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一幕,但是他的眉头也因这压抑的气氛而深锁不展。时间随着地上斑驳的树影的偏移而消逝,没有人动,甚至那沈老爷。他一下子老了十年般,脸上的神情已分不清是懊恼、后悔、愤怒、绝望还是其他什么竟是一派的无所谓了。
霜儿突然清了清嗓子,问到:“还是这样么?你还是要跟她走?”,她常常的叹出一口气,低低的说:“那你走罢,我不拦你了,我拦不住你,我永远都拦不住……我,我从小就是别人为我作主的,今日我也给自己做一次主!你们走罢,我送送你们。”说罢,起身,朝二人福了一福,摆出个送客的姿势:“相公,蝶姬姑娘,请!”蝶姬与君武心里生起一股不安,面面相觑,正觉得莫名其妙,就听着僧人大喝一声“施主,不可!” 两人回头,正看见霜儿一头向柱子撞去,一声巨响之后,满头鲜血的倒了下去。
“霜儿!”
“霜儿!”
“霜儿!”
一阵阴风从门外进来,屋里漫起重重雾气,有三个人影在雾气中慢慢的显现……
一阵阴风从门外进来,屋里漫起重重雾气,有三个人影在雾气中慢慢的显现……确切的说不是三个人影,是一幕景象,那景象里有三个人影,再确切的说,是两个人和一幅画。一个玄色衣裳的男子,案前伫立着一个水色衣裳女子,案上一幅没有完工的画像,分明就是那名水色衣裳的女子。男子低头看着已经完工的画像,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忽然咬破食指,滴下了血滴在调色碗里,取画笔调了调蘸饱之后轻轻润染在画中那名女子的唇上。他没有注意到水色衣裳的女子脸色微愠,他的手温柔在画像上拂动,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脸。画像上的女子似乎笑了,眼神也活起来,斜斜的向蝶姬飘去……
“阿弥陀佛,幻既是空,空既是幻,情债痴缠,害已害人,还不醒来,更待何时!”僧人以佛门特有的狮子吼喊出这段话。门外,午后的阳光照射进来,雾气慢慢散去,那幕景象也无影无踪了。大家愕然回头望着僧人,只见僧人走到霜儿身边蹲下,以指探了探她的鼻息:“不碍事,只是昏厥过去了,外伤调养几日就好了。”然后起身,对蝶姬施了一礼,说道:“何苦痴缠不放?回头是岸!”“请问这位大师该法号?”“贫僧法号明性。”“明性大师,适才那番景象您也看到了,想必不是事出无因,不知大师看法如何?”明性沉吟良久,说出一番话来,却令蝶姬,君武已经甫转醒来的霜儿听得目瞪口呆。
十六
“为那世的一滴血,数世纠缠不清,却不知恨者恨其身,恋者恋其影,是是非非不过是一场幻境。蝶姬姑娘,你该很清楚贫僧所指何意!缘起于你,该由你完结。”明性目光如炬,直看着蝶姬惶恐。“大师所言深奥,蝶姬不明,还请大师明示。”明性却不应她,转身对君武道:“沈施主,当年一步行错,惹来数世孽缘,时至今日还不醒悟。执着无错却也是大错!”“大师?……君武驽钝,但……?”
“霜,由水汽凝结而成,成与深更拂晓,见日而化。霜,是一番凝结出来的景象。霜儿,你懂了么?”明性笑问霜儿,霜儿微微颤栗,点头之际又忙不迭的摇头:“不,我不同,大师,我不同,我懂,但是我不是!”明性摇头,叹到:“这许多的恩怨,尔等自行了断罢了。贫僧告辞。他走去沈老爷跟前,在他额上轻拍了一下,沈老爷哎呀一声醒来,原来他早吓得晕了过去。明性扶起沈老爷朝外走去,跨过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蝶姬一眼“你该知道那里寻的着我。”话毕扬长而去。
“霜儿姑娘?“蝶姬面带疑问看着霜儿。霜儿脸色一沉:“我是堂堂沈家的少夫人,我的名讳岂是你这等烟花女子可以叫的?放肆!你再不走,我就请道士来收你!滚!”君武诧异又恼怒的看着霜儿“不用瞪着我,我容不下她!有她就不会有我,有我就不能有她!若是并存,必是一个吞噬了另一个!我好容易争取到这一世的机缘,与你做了夫妻,我又怎么可能轻易让了?知道我是谁么?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却是由你的心意,她的魂魄,你们之间生龃龉而出的怨气,再借你的一滴血而出的!”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原是不知道这一切的,但是因为你的出现,我撞柱昏迷,进了一处不知名的所在,看到当日的情形,才知道为何见了你,我满心欢喜,纵使你从不看我一眼,我也还系心于你;而她,我见到便恨,满心的厌恶!”霜儿双目通红,形状疯狂,一步一步的逼向君武,君武不由自主的往后退着:“君武,你忘记你曾经许我什么了?你说过只喜欢我一个的,你说她不好,心胸狭隘,容不得人,你说过的,如果有来世,你会与我厮守的。我好,我从不合你生气,我永远都只笑着对你,我没有小性子,是这样的吧,你说过的!你会记起来的!”这些话听在君武的耳里,似曾相识,好像自己真的说过这些,但是怎么会怎样?他心神恍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魂魄已经渐渐退到肉身里……而蝶姬听着这一切,眼前却好似放走马灯一般无数的景象飞快掠过……是了,那一世是这样的…………
蝶姬幽幽的望向君武:“尊夫人说的没有错!前世,前世是这样的……”。前世,那是三百多年前了。那世他名唤‘无病’是个极有才情的读书人,其实他一直都是个读书人,转世了那么多次,他还是那么执着于他的书、画却是戒了。蝶姬记忆一点点的清晰,想起越来越多的事情。他家境甚好,且三世单传,父母因为是老来得子,所以格外的宠爱,家中对他无甚要求,唯一所求不过是平安二字。父母不求他取功名,他亦意不在功名,喜爱芜书稗史,兴致好时画几笔丹青。在十八那年,他父母为他娶了韩家的独女‘香雪’为妻。韩家也是大户人家,只得一个女儿,生的极为标致。韩家二老直恨不能捧着,含着就差没有供起来了。两人成婚之后,非常恩爱,可羡煞了家里的丫鬟婆子了。但是,久了,慢慢地两人之间的口角就多了。一个是三代单传,一个掌上明珠;一个是心高气傲,一个是倔强非常;彼此又都是拿着对方当自己最亲近的人,然太过在乎的后果就易生猜忌和嫉妒。都是那么骄傲的人,谁也不肯解释一句,谁也不肯低头认错,后退一步;嫌隙慢慢地就孳生出来了。『那一世的自己是那样的恋着、粘着他,总是偷偷抬眼找寻他的视线。早些时候,眼光碰着了,相视而笑,那样的一种欢喜后来慢慢的消退着。他越来越多的时间放在那些芜书稗史上,放在那些水墨丹青上,那眼神以不再在自己的身上多留。』蝶姬的神色随着那些记忆的涌现而变幻着,述说的语气也随之温柔、欢喜、羞怯、幽怨的变化。原本这一切平平静静的过下去,再多个三五年,得了子嗣,年岁稍长一些便能互相宽容,白头到老,得一个美满的姻缘。可世事的编排又何曾这般的仁慈过?那日为香雪画那幅画原会是两人和好的如初的契机,却是彼此一时的意气用事,终于毁了一段好姻缘,还种下一段孽缘。那日是个清爽的好天气……
一连半月的淫雨霏霏,下的人心烦意乱,那日终于雨停了,端的是个难得清爽的晴天。香雪和无病因为一场争执已经好些日子说话了,或者因为天气宜人也或者是分久必合的原因罢,那日无病破天荒的给香雪赔不是了。“娘子,先前是我的不是,不该只顾着自己玩乐,忽略你,教你受委屈了。” 香雪有些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夫君,呆愣了一刹那便笑厣如花的说道:“夫君客气了,夫妻之间那里还有这些不是、委屈?是我愚钝,不能领会那些书中的奇妙,也不懂品评那些水墨丹青。” 两人互相自责了片刻,均觉得自己先前有些蛮横无礼,懊悔的不行,香雪眼泪禁不住落了下来……
两个人沉默着,屋子里面的气氛有些凝重,无病忽然起了个念头:“娘子,不若我给你画幅像罢?挂于书房中也好提醒我不可再只顾自己玩乐,忽视娘子了。”香雪想想,这倒也不坏,总是要学着分享夫君的快乐,学着明白他所喜欢的那些的,含笑点头却薄嗔道:“那可只许将我画的好看,不然我是不依的!”。无病点头,两人相携去了书房。香雪铺纸、研墨,无病润笔,画将起来。
蝶姬说到这里,停顿住了,叹息了一声:“真傻呵!那时候什么都不懂!爱恋着的时候不懂的爱恋也是会残忍的,也会伤人;放弃离开的时候不懂记忆是会如影随形,会如附骨之蛆;消失不见的时候却不懂如何去争取、挽留甚至还推波助澜;得着的时候,还属于自己的时候不懂珍惜,不懂的那握在手里、搂在怀里或者下一个瞬间就会不见。那时候不懂的太多了。到懂了,却也太晚了……”说罢,缓缓抬眼看着君武,脸上有种悲哀的神色,那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绝望震撼的君武踉跄的往后退了一步。
霜儿此时也略略平静了一些,她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挂起了一个讥讽又诡异的笑容。“蝶姬,不,香雪,你看看你,又是这样的表情?这几百年下来你倒是一点没变。”“是,我没变,你也一样,那是你也是这样的笑,这样的眼神!但是你改变了你的容貌。”“是,我不要做你的傀儡,我不要做你的影子!其实,那天你要是再多几分耐心,就不会有我的存在了,可是,天意啊!我才是那个该陪他的人!”
那天,无病越画越投入,渐渐不再记得香雪在一旁,香雪一次一次试着和他说话:“夫君,……”;“夫君……”;“无病!……”他开始还敷衍着,后来干脆就不应,最后甚至不耐烦起来:“你回房去吧,这些你不懂,你的样貌我也知道,你不必一定在这里!” 香雪错愕的看着他,『这是先前诚诚恳恳道歉的那个夫君么?原来在他心中,书画永远都比自己重要,自己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她心里暗自悲哀起来,自十四岁嫁他那天就知道这人将是今后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人,新婚那时他是那么的好,曾经是那么庆幸自己的幸福;现今不过年余,他已经不耐烦了,自己已经不是他在乎的了。她多想祈求他不要这样,正打算开口的时候却正巧看见他咬破手指滴血去渲染那画中人的红唇,到了嘴边的祈求便又咽了下去。她怔怔的看着那画,却猛然发现那画中的女子正朝她看来,脸上还有个诡异的笑容!香雪只觉得背上一阵发冷,不禁打了个冷战:“无病,这画有些怪异,不要画了,快烧掉它!”无病不耐烦的抬起头来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香雪:“闹够了没有?你就不能让我清净一下吗?这画怪异?我看是你怪异!不可理喻!”香雪委屈的落下泪来,那画上的女子还在笑,似乎笑的更加开心了而且眼睛还眨了一下,眼神邪恶且得意。“无病!真的,你看!”香雪指着画中女子的笑容叫无病看“她的笑容和眼神都那么的邪恶和异怪!”。 无病听罢,啪的把笔一摔,一把拖过香雪:“好,好,好,我们一起看,这画有什么不对么?画的是你的样子,眉眼鼻唇无一不是你的,这就是你自己。你难道连自己都不能容下么?烧掉?你容不下自己,我却爱惜我的画!回你房里去吧!容不下就不要看了,我容的下它,我陪它!”他把香雪往门外推去,香雪挣脱开来,踉踉跄跄倒退了好几步,站定悲哀的看着他,挣扎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来,只觉得心里忽的一下冷了,死了,空了。她低低的悲呼了一声,朝门外跑去,像只受伤的小兽,临去前最后一瞥却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空洞。『他怎能这样误解我?怎么在他眼里我是这样的人?我不能容人?他甚至赶我走,他甚至更愿意陪一幅画?!』香雪一路哭着奔回房里,但觉三魂七魄不见了一半……无病看到她临去前的眼神心中多少有些不忍、不安、想要追出去,但是扭头看到那幅画就改变主意了。『这蛮横的女子,什么都容不下,连一幅自己的画像都不能容下。我所有的嗜好她都不接受,还老是与我因此生龃龉,此番定要给些教训,不然……』“画儿啊画儿,还是你好,不似她心胸狭隘,容不得人,容不得我的丁点嗜好,更甚于一幅画。你不会有小性子,你不会同我争吵生气,你永远都笑厣如花的对我……诶,瞧我说的什么胡涂话?!这不过是幅画罢了。画儿啊画儿,如果有来生,你要是真能做个那样的姑娘,我俩便厮守一世……”已无作画的心情了,无病携了本书往湖心亭去了。他没有注意到那画中人的眉眼处变幻出满满的忿忿、嫉妒和爱慕还有嘴角噙着的冷冷的笑,风吹过,画中人似活的一般扭动起来。
十七
“那后来呢?”君武焦急起来,“后来?不要着急,且容我慢慢说来。”
那香雪回房之后哭了好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梦中一片黑暗,一双眼睛阴森森的盯着她看,两片红唇耀眼夺目却噙着诡异的笑容,放肆张扬的笑声不断的回响……她无处躲也无处藏,急切切的喊着无病的名字却不见他来。蓦然,一双手牵着一丈白绫往她颈上绕来,无论她怎样挣脱都不能躲开!“少夫人,少夫人,醒醒!醒醒!发恶梦呢!快醒来。”香雪觉得项上一松,那白绫“嗖”的一声抽走了,她睁眼猛的坐起来。丫鬟青儿在一边递来一方帕子,“少夫人,做恶梦了罢?一头一脸的汗,嘴唇都白了,擦擦罢,青儿给您端盅参茶去。”她转身刚要走,就觉得有一阵风打身边过,冷的她打了抖,于是她回头对香雪说到:“少夫人,今儿不知怎么的,特别冷,这眼瞅着都入夏了呢。您一身的汗,盖着点别叫风吹着。”“青儿,别走,陪着我。”香雪急急的说,伸手去拉青儿,那手哆嗦着、颤抖着。那风自她身边过是,带着的那种阴冷的让人窒息也让人不安,象一只鬼手轻轻的拂过她的颈后,她怕……
她病了,大夫来看过,说她是气淤于心、又受了风寒,外邪入侵。她听罢惨然一笑,是了,外邪入侵,可不就是么?她有种感觉,她不再会自这床上爬起了,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昏迷,清醒;清醒,昏迷;香雪在病痛中苦苦挣扎,她不想放弃。她觉得那画有问题,因为只那天之后她的梦中一直有那双眼睛、那片红唇以及那白的泛青的手!她不想无病有任何危险,她要自己一定要好起来。那信念那么强大,强大到她已可以在梦中逼退那双手。可是……可是无病自她病后几乎未曾来看过她,唯一来的那次也是匆匆一瞥且还是在公婆的催促下来的。
这一夜香雪觉得好些了,不再那么昏昏沉沉,起身坐于梳妆镜前慢慢的梳理着不再柔软顺滑的发,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真冷,原来心寒了是这样的感觉,四肢百骸都沁出冰来,热茶入喉能化成雪水。无病呵,我的郎,你再不顾我了么?』镜中的自己脸上惨淡的笑容显得那样的脆弱而飘忽『曾经他说过的,我的发如丝如缎,他会帮我梳一辈子,看一辈子,握一辈子。如今……』风吹过,烛光摇曳,周遭静的只剩下树叶扣帘栊的声音。香雪就那样静静的呆坐着,听着树叶的沙沙作响,忽然,有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远远的传来。那声响渐渐近了……听上去像是嬉闹又像是情人的细语,而其中一人的声音似极了无病!香雪起身开门循声而去。似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她,弯弯曲曲的回廊她觉得她是飘过去的,最后她停住了,在无病的书房外!窗子没有关死,象有人故意留着的一道缝隙,而那缝隙正对着无病的床。书房里面的床是香雪亲手布置的,枕缛上的鸳鸯戏水、并蒂莲花是她一阵一线的绣的,而现在,天青色的帐子半垂着晃动着隐约可见床上有两人在翻云覆雨。香雪没有逃开,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气力,脚像被定牢了一样不能挪动半点,眼睁睁的看着那帐子的晃动渐渐平息,一只精巧入玉雕的脚伸出帐外来。那脚趾上搽着丹寇,艳的晃眼,脚趾轻轻的挑动着,像示威像嘲笑……香雪终于支持不住,眼前一阵阵的发晕,喉间一股甜猩不住的上涌,勉力支持的半爬半走的回到房中便昏死过去了。血顺着嘴角慢慢的淌出,染红了胸口那块玉佩----瑞,那是无病送她的定情信物。风吹熄了烛火,更衬的月光如雪,那光照在玉佩上,一阵奇异的光闪过,玉佩上的血迹不见了!玉佩在月光里散发出清冷的寒光……没有看到这诡异的一幕,陪房的青儿一直都睡得那么死,不知道香雪出去过,也不知道玉佩发光了。
清晨,青儿醒来发现屋里寒气逼人,抬头发现房门大开,香雪歪躺着嘴角有干涸的血迹,伸手一探阴冷异常,再探发现全无气息!香雪竟就那么悄悄的死了!没有留一句话,连无病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
“死了?就这么死了?那个叫无病的男人后来呢?”“后来?没有后来。他伤心过一阵子,着实哭了几场,隔年娶了香雪的一个远房表妹。有了两个儿子,死在65岁那年的冬天。霜儿搭腔了一句。“不,不可能,他怎么那么快就娶别人了?那画上的妖孽呢?”君武追问,“它没有出去害人么?不是说千年古物才容易成精变怪吗?” “无病与香雪都生就极为激烈的性情,争吵的时候戾气也比别人重的多;无病画那幅画的时候用心极至,这是二则;再则,无病画的时候曾经给过一滴血。用心极至容易生魔,戾气助上一臂之力,香雪的怨气为它所用,它趁着她生气心乱的时候取她一魂一魄,那滴血则成就它的心愿。后来,它不知道使的什么法,竟然入了轮回,开始找寻无病。这就是全部了。”蝶姬平静的回答,声音里一点情绪都没有。
“她要还你那一滴血的。”突然旁边有人说话。“孟婆!”蝶姬惊讶非常:“你怎么来了?” 孟婆没有搭腔,看着君武说到:“当年她能投胎是因为受了你一滴血,得了香雪的一魂一魄,阎王算出这是一段未了的孽缘才放行的;也因为这孽缘,你和蝶姬数世有缘无分。香雪死前曾心中发誓永远不原谅你,永远不再和你做夫妻。”孟婆回过头看住蝶姬,目光温和平淡中有种规劝。蝶姬点点头,抬眼望着君武微微笑着慢慢项后退去……转身的一瞬间,君武清晰的看见一滴泪从她眼中滑落:“蝶姬,蝶姬,放开过去,忘记那世无知的我,我等你回来,再不伤害你;蝶姬,我马上休了她,我再不娶妻,我等你回来再续前缘!”蝶姬似没听到一般,头也没回,依旧向门外走去。君武遥追出去,却见明性突然出现门口正迷惑的看着蝶姬与孟婆。“大师,定数能改的吗?我要改了这一切!我不放她离去!” 明性盯着君武良久,低下头呆愣半晌,低声说:“能,有心就能,用心就能。”他忽然抬起头,坚定而大声的重复道:“能,有心就一定能做到!” 孟婆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慢慢和蝶姬走远了
明性失魂一般看着她们的背影,久久不语,最后像是自语一般说:“但是,要把这一世的事情完成。”他转身和君武说:“你要先了结了现在这段孽缘。不论她曾经做过什么,但看她用心找你这么多世,且善待她。你还她那许多世的心意,做你曾经许过的那番话;她还你那一滴血,两不相欠,清清楚楚。” 明性说完话,对这君武施了一礼,念着佛号飘然而去。
十八
屋子里静寂下来,君武觉得恍忽,方才那一切是真的么?或者是一场梦境?眼前的霜儿是那么楚楚可怜的看着自己,她和曾经的画中的妖孽是同一人?和之前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是同一个人?她曾经苦苦找寻自己几世,只为自己曾经无意的一番话?!男人的虚荣心和情感
的感动让他想伸手去抚她的头发,在就要触及的刹那,蝶姬的脸和香雪的名字在脑中滑过……他的手停住,颓然垂下……
且说那蝶姬随着孟婆离去,回了地府,坐在望乡台边上说着话。“孟婆,我该何去何从?我不愿入那轮回!” “还是不舍得忘记他?纵使你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纵使前世他负我许多,但是我还是不能忘记这一世他对我的好。那是我能清晰感觉到的,前世的一切我只是知道,却不能感觉得这样清晰。我心中无恨呵!” “那么你有何打算?” “如今,我心中思绪纷乱,不能做出任何决断。我想在这世间游荡一些时候,看看别人的故事,或者会帮助我做一个决断。” “这倒也不坏,你在世间还有一桩故事没了,也该是你去了结的时候。”“孟婆?” “你去找明性大师吧,去他那里看一些佛经,或者能让你的心境平静。” “我能去寺院吗?不是鬼魂都怕寺院那样的地方?都怕菩萨吗?” “寺院只对那些心术不正的怨鬼厉鬼才有威慑力,对心无恶意的鬼魂不会有伤害。” “好,那我去了。” 蝶姬福了福,离开了。
蝶姬一进《红叶寺》的寺门就被眼前的景色惊住:
一轮明月迎面扑来,淡淡的奶黄色映得厢房前的大院子如白昼一般。只见这院的南面与蝶姬所站的东面都是一排厢房,其余两面皆是寺墙,北侧有个小小的月亮门通向大殿,西侧种着一排的柏树;柏树迎着月光被山风轻抚,满天的星光点缀在枝间仿佛那树上挂着许多的银片一般;整个院子宽敞干净,地面上铺着整齐的黄土,显然在晚课后没有人在这院中走动过,连一个脚印也没有留下。
蝶姬飘到院中,仰头看看清爽的夜空,再低头看看平整的地面,她甚至有点庆辛自己不会留下脚印,整个院子就这样浑然一体的与蝶姬融在一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蝶姬仿佛已经忘却了所有的事情,只是静静的立在院中,让皎洁的月光洗净她的灵魂,让闪烁的星光带她神游太虚。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将蝶姬惊醒了过来,蝶姬转过头来,只见月光下站着的正是明性。蝶姬急忙道了个万福“蝶姬一时被景色所迷,没有注意到您来了,还望恕罪。”“没有关系,这景色的确很美,而且今日明月当空,你的魂魄受月阴所引神游太虚吸收月之精魄,对你也是非常有益。”明性一边慢步走来一边说道。“哦?还可以吸引月之精魄?只是不知吸收了这精魄有什么好处?”蝶姬也觉得自己舒服了很多,不似刚死时有一种虚虚荡荡的感觉。明性走到蝶姬面前,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蝶姬的面容,微微一笑,说道:“你本是魂魄之体,性属阴柔,这月亮乃是阴之极至,自然会产生共鸣,这世上所有的精怪鬼灵每天都要吸收天地日月之精魄以固本培元,象你这样只有魂魄没有肉体就更是需要多吸收一些日月精魄才能凝神聚元。但你性属阴柔,吸收日之精魄对你来说弊大于利,这月之精魄却百益而无一害。以后若逢月圆之夜一定要记得在月光最盛时找一空旷之地,让月光照在你的魂魄上,物我两忘,以吸收月之精魄。”
蝶姬眉头一展似是有些明白,但旋即又一皱眉,明性看出她的疑问,笑了笑,接着说了下去:“常人死后,魂魄便自动下到地府,喝下孟婆汤转世为人,甚少有不肯离去的,就算有牵挂之事,在孟婆劝解一番后便也就去了,象你这样固执的却是不多。”他顿了顿,继续说到:“也因你还有一些事没有了结,在这尘世间耽搁一些日子怕是难免的了。三日后,贫僧再过三日便要离开此地,前往敦煌抄写经书以为功德,大概五年后才能返回。你同贫僧一道前去罢。” “大师,若是要一同前去,便要去取了装了那只象牙首饰匣子才成。” “姑娘说的可是这只匣子?” 说罢,明性将手中的一只象牙雕花匣子放在蝶姬面前。那是一只以象牙雕成的匣子,匣盖上雕的正是鸳鸯戏水图,匣子的四周也雕的全是些花开富贵、百年好合、并蒂莲花之类的吉祥图案,手工非常的精细,看来价值也不菲。蝶姬忽然想起点什么,“大师,你识得孟婆?” “孟婆?不知道,或者曾经识得罢。”蝶姬还想问点什么,她总觉得孟婆与明性大师之间有种说不出的联系,但是明性的话让她迷惑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问下去,只得一笑带过。明性也是不再提起,只是脸色一凝,叮嘱道:“吸收月之精魄之时你会物我两忘,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会不知道,若是有心术不正的精怪或修道之人见了定会夺你的魂魄以为己用,所以一定要确定四周的安全才可以入定,切切要记得。”蝶姬见明性满脸郑重,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面色一整点了点头,明性见她已经记下了,脸色又缓和了下来,微微一笑道:“今夜吸收月魄的时辰已过了,没什么事的话回匣子中静心休养一下,也让吸收来的月魄帮你凝魂固魄。”说罢,他宣了声佛号,将匣子放到左厢的一间屋子里便回了他的禅房。蝶姬在月下继续徘徊了片刻也回匣子里静心入定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蝶姬缓缓的从入定中醒来,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舒畅了许多,感觉变得比以前踏实了很多,她不禁眉角一扬,笑了,旋即一个转身离开了匣子。厢房里空荡荡的,明性不知道去了哪里,蝶姬看了看外面的天光,天早已大亮,蝶姬不想出去,便转身来到禅床前。因为还是初春,禅床上垫着一层薄薄棉垫;靠近窗口的一侧放着个木枕,外表看来很是陈旧,应该用了很多个年头了;床里侧有一床很单薄的被子,虽然旧但很干净,被面上打了几个补丁;枕头旁放着几本书,正是明性让蝶姬有空看看的佛经。蝶姬想了想,伸手便去拿,不料手却穿过了书什么也没摸到,蝶姬这才省起来自己是摸不着这人间的物件的,她微一皱眉,楞楞的站在床边犯起愁来。『吱』的一声,门被推开了,蝶姬被开门声惊醒,转过头来一看,原来是明性回来了,明性见她站在床边,再看看床侧的那几本佛经,微一点头,先转过身去将门合上,然后再回头向蝶姬施了个礼“阿弥佗佛,姑娘出来了?是不是想看这几本经书?”蝶姬很不好意思的还了个礼,点了点头道:“是啊,外面天光太亮,不想出去,想翻翻大师的佛经,却又摸不着,正在为难中。”“哦,是这样啊,贫僧忘了您还不懂如何以魂魄之体接触人间之物,实在是对不起!”明性也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走了过来:“其实魂魄是可以触摸到世间之物的,只是并不是用手去摸,而是用心去想,姑娘只需要专心的想着将这书翻开就行了。只是物件越大越重所费的心力也越多,姑娘新入地府不久,魂魄未凝,所以别太勉强去移动大的东西,日后吸收的月之精华多了,就容易许多了。”蝶姬一听大感兴趣,原来做了鬼就可以这样不费力气的移动东西啊,她转过眼去看着枕边的佛经,心中暗暗的想着翻动佛经,果然那书的扉页哗啦的一声翻开了。蝶姬心中大是高兴,不料佛经却又哗啦啦的翻过好多页,最后『呼』的一声飞了起来,直撞到另一面的墙上才掉了下来,蝶姬吓了一跳,满脸胀得通红,口中连连向明性道歉,明性却不以为意,走到墙边将佛经捡了起来,一边轻轻的拍去尘土一边笑道:“没有关系,姑娘初次用心力去移动东西,自然不能掌握力度的大小,以后多练练便知道了。”蝶姬见明性并不生气,心中却仍是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敢再试,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呆呆的站在那里发起楞来。明性走到床边将佛经放好,抬头又道:“再过一日我们便要起程前往敦煌,姑娘可还有什么牵挂的事情未了?”蝶姬一听心念一转又想起了君武,眉宇间又笼上了一层阴霾,明性见她沉闷了下来,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暗叹一声,只得再开口劝起她来……
十九
“舍得,二字姑娘可知道做何解?不舍又如何得到?你与沈施主的数世情缘的纠葛,只因心中不舍,不舍得放弃恨,不平,不甘……放不下旧的,新的永远不能开始,便永远在那个旧的圈子里周而复始。阿弥陀佛,姑娘,放下罢!” 蝶姬听着明性如此说来,心中暗自叹息一声,『舍得?!轻易说起的两个字却不是轻易能做到的。纵使能放下前世的恨,又怎么放的下今生他的深情的眼神?』可是她却不知道如何将这话说出口,只得沉默着。片刻之后,她心中又挂起月儿如今不知道是怎样个情形,便道:“蝶姬自幼便被卖入风尘,也没有什么家人可以挂念,唯一还挂念的就是生前情如姐妹的贴身待女月儿了。” “阿弥陀佛,既然如此,今夜晚些时间你便去看看她吧,只是你如今已经身是鬼魂,还是不要让她看见你以免被惊吓到了。”“多谢大师成全,此番之后不知何时方能再见得到了?!” 蝶姬颦眉颔首,似不胜离愁。 “还请问大师,我如何寻着月儿?我不知而今她身在何方。” “这倒好办,只要人在方圆百里之内,你只要用心想着她的名字便能找到她了,魂魄之体飞行甚速,不用一会儿就能到了。但要记得寻些偏辟的角落才好,以免被其它的修道之人看见。” 明性解释道:“多谢大师指点。”蝶姬说着向明性盈盈一福,明性急忙还礼,“姑娘以后还望不要这么客气,你我日后相处的日子还很长,若是如此的客套来去只怕话说得不多礼却要回很多了。”蝶姬被明性这么一逗,眉头一展笑了笑,明性见她笑了,心中也是一宽,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明性便又坐回禅床上打坐,蝶姬也回匣中静思去了。
再从匣中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明性仍在床上打坐,蝶姬见他没有起身也就不再打扰他,自已转身飘出厢房。凝神静心的在心中念了念月儿的名字,感觉到月儿的所在,急忙飘身而起,朝着那个方向飞了去。不到小半个时辰,蝶姬已经看见了城中的点点灯火,再飘了一会儿便又回到了自己生前所住的小楼前,虽然已经来过一次,可是想到以后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到这里,心中不免又悲伤了起来。在楼下站了片刻,看了看四周熟悉的环境,蝶姬咬咬牙将心情收拾了一下,飘飘悠悠地来到楼上自己的房中。
一进门蝶姬就惊呆了,只见床上躺着的正是自己,转念一想不禁觉得自己好笑,那有鬼魂被自己的尸体吓到的,再看月儿正跪伏在床前睡着了,双眼哭得又红又肿,脸上泪痕犹存,脸色也极是苍白,看来是哭了很久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蝶姬看着心中一阵的刺痛,不禁想起月儿与自己的点点滴滴,不自觉的飘身上去想要摸摸月儿。手伸到月儿头边却又停了下来,想想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也摸不着月儿了,就算是能摸着,万一惊醒了月儿只怕会将她吓坏,只得站在月儿身前好好的打量她一番,心中默默的希望君武能记得自己的话好好的照顾月儿。
再看了几眼,蝶姬又转眼看看床上自己的尸体,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慢慢的仔细看了看屋中的摆设,一行清泪滑落,飘然离开了小楼。转身的刹那,有种感觉,今世的一切正在脱离,远走,但是她忽然的不想挽留、追赶……叹息溢出口中,在空气中荡漾开来。
都说春天是多雨的季节,奇怪的是今年的春天却没下多少雨,看看满天的月朗星稀,明天该会是个好天气,会是一个出远门的好日子吧。蝶姬再次转过头去看了看自己曾经住了数年的小楼,心中暗暗的道了声『珍重』,长叹了一声,飘然离开了。一路上,蝶姬的心情起起落落,想到明天就要离开了,这样的离开是否是永远的离开?再回不来了罢?当初,自己纵身一跃时只觉得所有的事终于都有了个了结,觉得自己已经解脱,不料直到此时才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放下,自己还是留恋着这里的一切,留恋那双眼睛里的柔情万种,而今这种感觉似乎在渐渐的消逝……茫然中蝶姬漫无目的地四下飘荡。
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沈府,蝶姬飘在半空,看着府中的灯光,君武的房间里还亮着灯,窗户映着的身影象是那霜儿在喂君武什么东西。蝶姬十分想飘过去再看君武最后一眼,可是却又怕自己再看得他一眼就再也离开不了,只得哽咽着,凝视着,矛盾着倒退的离开了沈府。就这样怀着离别的悲伤,蝶姬一路飘飘荡荡的往寺庙去,当天决定一死时那种生离死别的心情仿佛又回来了,萦绕在心间无法散去,脑中所想也仿佛回到了独上花林时,往事再次一幕幕的在眼前闪过,却已经全然忘了明性叮嘱她的要挑黑暗偏僻的地方走的事情。
正满腹心事的向前飞去,忽然蝶姬的耳边传来了一声如雷般的轰响,这一声响直把蝶姬从半空中直震了下来,只觉得三魂七魄象是要各自散开一般。蝶姬强按住心神四处一望,原来已经离庙不远了,落下来的地方正是在半山腰的一片小灌木林中,四周阴影幢幢不见有人,但感觉中有危险正在逼近。来不及多想,蝶姬急忙一个旋身隐入一片暗影中,心中大是慌乱,不知道要如何才好,就在这时,只听左侧传来微微的人声,语音颇低但却很急速,就象是以前赶庙会时看走江湖的术士念咒一般,蝶姬急忙飘身闪开,刚一离开暗影,只听一声厉喝:“疾!”一道金光眨眼前直穿刚才所藏的暗影处,又是轰的一声炸在灌木上,竟将灌木丛炸得飞散开来,借着光华一闪,蝶姬总算看清了偷袭她的人,原来是一个穿着暗灰色道袍的中年道士。蝶姬心中惊恐,明性的叮嘱这时才记了起来,吓得更不敢停留,旋身拼命的向庙宇的方向飞去。那道士见她要逃,向前疾冲几步,用力一纵腾身而起,手中法诀急速变幻着,口中大喝道:“玄兵明火,无上太虚,劫魂引!” 又是一道金光直射蝶姬,蝶姬一面跑一面回头,见道人一跃半空就知道不妙,一低头身形一转方向,那道金光再次落空,但终究闪得慢了一点,左腿还是被扫到了一点,蝶姬只觉得整个魂魄要被吸走一般,不由自主的顿了一顿。那道人连续三击都没有将蝶姬拿下,心中大怒,右手向怀中一探摸出一道符来,脚一落地立刻再次纵身而起,左手在符上疾划数下,口中再次大喝一声:“七星逆转,夺魄吸魂!” 手中符咒化做一道红光直罩蝶姬,这一下再也没能闪开,红光正中蝶姬,把她打出去数丈之远,正摔在山路上。蝶姬只觉得那道红光缠着自己,自己全身都不能再动弹,仿佛被一个大红布紧紧的裹着一般,蝶姬拼命的挣扎想要挣脱束缚,却不论她如何的用力,那道红光就是死死的缠着她。那道人从空中落下,举步来到蝶姬面前,嘿嘿的一笑道:“孤魂野鬼,四处游荡,只怕又是要做些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吧,今天遇到道爷我,你的鬼运就到此了解了!” 蝶姬一听凄声哭道:“道长明察,贱妾只是一介弱女子,怎能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只因要远离了,故特回生前所在看望一下自己的亲人。” “这荒山野岭哪有什么人家,居然还敢装可怜想骗本道爷!” 道人怒道。“我哪敢欺骗道长,因明日就要随前面庙中明性大师远去敦煌,大师念此去时日久长故让贱妾去看看亲人,贱妾现在是要回庙中去啊!” “胡说!佛门圣地,怎么会有和尚收留女鬼,还说什么远去敦煌!满嘴胡言,以为本道爷是三岁的娃娃吗?看道爷我这就收了你这女鬼,让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道士越说越怒,从怀中掏出一个八卦镜来,正对着蝶姬就要念咒。“阿弥佗佛!这位道兄,还请手下留情!”
二十
就在这时,只听前面山路上传来明性急匆匆的声音,蝶姬努力的扭头一看,只见月光下明性正沿着山路飞奔而来,那道士听见声音也把八卦镜一收,抬头向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明性借着山势一路冲来,却不料跑得太急有点收不住脚,只得又向前冲了数步这才拿桩站稳,转过身来对着那道人双手合十深深一礼,“阿弥佗佛!失礼之处还请道兄见谅。”
那道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明性,见他年纪只在三十岁左右,身上所穿也只是普通的僧袍,看他刚才下山也不象身怀武艺,心中不免轻看了明性几分,也不还礼,只是随意的点了一下头,“嗯,这位大师有礼了。” 明性再喘了两口气,等把呼吸调匀了,这才又再次施礼,“阿弥佗佛!不知这位道兄道号如何称呼,法驾何处?” 道人大大咧咧的一摆手道:“贫道玄矶子,青城山出云观的。你又是哪位大师?” “原来是道兄就是青城山出云观的玄矶子,久仰大名了。贫僧法号明性,现在就挂单在前面的红叶寺中。”
明性却不在意玄矶子的态度,依然是不卑不亢的回答道。明性侧头看看还躺在地上的蝶姬,眉头略微一皱,又回过头来对玄矶子说道:“这位姑娘乃是贫僧的朋友,因明日贫僧要带她远去敦煌,又怕路途遥远,时日久长,特让她回家看看亲人,不知何处得罪了道兄,被道兄拿住?” 玄矶子一听心中一动,原来这女鬼所说都是真的,但又不能说自己无缘无故拿下她,掉了自己的面子,只得咳了两声强自说道:“我看这女鬼夜半三更在这荒山野岭游荡,怕她要寻人去害,所以才将她拿下。”明性微微一笑:“阿弥佗佛,道兄真是悲天悯人,心怀菩萨心肠,看来这只是误会一场,还请道兄看在贫僧的面子上放了她吧!” 玄矶子嘿嘿一笑,道:“你身为出家之人,当知鬼魅之物不可近身久留,更何况她还是个女鬼,为何还要带她远去敦煌?”
明性坦然笑道:“我佛慈悲,就连强盗与禽兽都要度化,更何况一个弱女子?!此女身世可怜,为情所困,不愿再入轮回,贫僧只是想将其带在身边,每天以佛法点化于她,让她能看开放下。” 玄矶子又是一声冷笑:“看开、放下?鬼魅之物还用讲什么道理,大师也不用费那么大劲点化她了,不如让我将她收了,也免了大师的麻烦。” 明性却一肃容,正色道:“阿弥佗佛!道兄此言差矣,世间万物皆有佛性,只要悉心引导便可助其功德圆满,这可是莫大的功德。” “那你的意思是我这是在拦着你做功德喽?” 玄矶子也是面色一沉,阴森森的说道,“阿弥佗佛!道兄言重了,贫僧口齿不俐,言语上如有冒犯,还望道兄见谅。然,还是恳请道兄法外开恩,给她一条生路。” 明性急忙向玄矶子行了个礼解释道。“既然你如此为她求情,再说僧道本一家,我也就给你个面子,放了她。只是,我有要事在身不便耽搁,这缚魂符还请大师替我代劳了吧!无量寿佛,贫道告辞了……” 玄矶子说完转身就走,转眼间没入林中就不见了。
明性心中明白这道人根本没有走远,只是躲在暗处想看他如何解这符咒,好给他个难堪,只怕还会暗中做法让这缚魂符更难解开。明性摇摇头转过身来走到蝶姬身边,双掌合十轻轻一拜,口中说道:“阿弥佗佛!那就只好得罪了。” 再看蝶姬身上的红光『哗』的一声全都往起一收,化做一颗小小的红丸飘了起来,明性再次转过身来向着林中一礼,只见那枚红丸化做一道红线直投入林中,林中传来一声冷哼,一阵枝叶断裂的声音,然后便寂静了下来。
“天亮了!” 蝶姬看着窗户上慢慢映出来的光线,她第一次觉得这阳光并不刺眼,第一次觉得这阳光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暖。明性也打开眼睛瞟了一眼窗外,再看了看正凝视着窗外的蝶姬,阳光透过窗纸照在房间里,透过蝶姬的身体投射在墙上,屋中的尘土飞扬在阳光中,飞扬在蝶姬的魂魄站立的地方,明性突然觉得站在眼前的并不是一个鬼魂,而是一尊飞天,正在迎着阳光舞动着。“阿弥佗佛!天刚亮时的阳气极重,姑娘昨晚又被玄门道法所伤,三魂七魄损伤的很厉害,还是回到匣子中回避一下吧。” 明性楞了片刻才省起更重要的问题,急忙提醒蝶姬,可是蝶姬却象是没有听到明性的说话一样,痴痴的立在阳光下,看着越来越亮的窗户发呆。 “蝶姬姑娘?” 明性只得再一次提高了声音,蝶姬吓得双肩一抖,这才从自己的世界中脱离出来,她急忙转过身来不好意思的冲着明性笑笑,“真对不起,大师,我一时失神了,不知道大师有何指教?” “哦,没什么,我是说这清晨阳光颇重,你昨晚又受了伤,现在最好回到匣子里养伤。”“多谢大师,我这就进去……只是……大师,我们什么时候启程?”“我一会就去向方丈辞行,然后再与寺中的各位师兄师弟道个别,然后我们就离开了,最多过两个时辰就会启程了。” 明性顿了顿,疑惑的看着蝶姬,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蝶姬姑娘有什么事吗?” “我想……在启程的时候看着,看着如何离开,如何离开我住了这许多年的地方……大师,可以吗?” 蝶姬满眼恳求的神情看着明性,明性与她的眼神一对,心中不禁一动,『曾经也是有这样一双眼,这样一副眉』他急忙转开了目光,在心中暗念了一声『阿弥佗佛』。定了定心神后明性转过头来,轻声道:“既然姑娘这样说,贫僧也不能拒绝,但最好不要在人前现出身形,而且外面的阳气对你的魂魄也有影响,等我走到无人处时我再将姑娘叫出来,姑娘躲在我的斗笠中向外看,你看可好?” 蝶姬也知道大白天出来对自己并不好,可是心中实在是不舍,其实她的心中还有一丝预感,她觉着还能再见到君武,还能再看一眼君武。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了明性的方法,明性再一次深深的盯了一眼蝶姬,蝶姬不禁向后缩了缩,明性微微的叹了口气,蝶姬立刻明白明性已经看穿了她的想法,只得急忙向明性道了个万福,一旋身躲回了匣子中。
明性见蝶姬消失了,心里暗暗的松了口气,他越来越怀疑自己能不能点化这个看上去楚楚可怜的女子。他也见过许多的鬼魂执着的留在这世界上不愿意离去,他也曾成功的将许多的鬼魂劝解、度化,他一直相信佛法可以化解一切执念,可是只有这次他突然有一种没有把握的感觉。他默默的想了片刻,突然又觉得自己竟执着于成功的度化鬼魂,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竟动了痴念,明性转过身去,对着墙上的佛字恭恭敬敬的跪伏了下来……
“蝶姬姑娘,你可以出来了。”蝶姬一直呆呆的坐在匣子里,她根本就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入定,她的心中不停的在与另一个自己争辩:“君武会来的!”
“不!君武不会来的!”
“他会来的!”
“不会!”
“……”
就在这混乱的思绪下蝶姬突然听到了明性的声音,她急忙旋身离开匣子,她的眼前突然一亮,强烈的阳光让她觉得一阵的眩晕。突然,她觉得眼前一暗,抬头看时明性已经站在她身边,手上举着遮阳的斗笠,蝶姬感谢的对着明性一笑,明性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用眼神示意蝶姬看看另一个方向,蝶姬慢慢的转过头去,才发现原来他们站在离红叶寺不远的一个山头上,远远的望去不但能看到红叶寺,还能隐隐的看到小城,看到花林。蝶姬双目含泪的看着远处的城镇,那个自己度过了大半生命的地方,那里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爱人,而如今她已经变成了鬼魂,不能再与他们团聚,而且将要远走西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在回来……
“蝶姬姑娘!那边!” 明性用手一指远方的花林,蝶姬凝神看去,依稀仿佛有一个人孤单的站在那里,站在花林最高的峰顶上,蝶姬顿时呆住了,她知道,那是君武,那一定是君武。天地间仿佛突然没有了距离,世间万物瞬间停止运作,这一刻竟是那样的静且近。蝶姬就觉得自己正站在君武的身边,与他互相的望着,眼神中互道着珍重,互道着爱别离的情愁……
“阿弥佗佛!我们该走了。” 明性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但时辰已经不早了,他只得打断了蝶姬的凝视。蝶姬慢慢的转过身来,向着明性深深的一礼,一闭眼把那山那林那人影一一印刻铭记,然后一言不发的旋身回到了匣子里,明性口中喃喃的念了声『阿弥佗佛!』再向花林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的摆了摆手中的斗笠,转身大步的向西行去了。
第二篇 西域篇
一
长安,大唐王朝的都城,曾经有许多的朝代定都于此,经过贞观之治与开元盛世,更是繁荣非常,曾经有诗人写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可见当时的长安是如何的繁华。
明性此时所站的,正是在长安的十里长街上,只见眼前到处都是人头攒动,耳边各种各样的声音嘈杂成一片。明性暗暗的念了一声佛号,看着眼前红男绿女一派的纸醉金迷,不由的叹了口气,藏身在明性身后斗笠中的蝶姬却大是不解,问道:“大师,这里如此的热闹非凡,为何您却叹气呢?” 明性脸上现出一丝苦笑,还未来得及说话,身边却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世间万物皆有盛衰,阳及则阴衰,阴及则阳衰,今日这长安城盛及一时,天下何曾有过如此繁华之势,只是运势有尽头,已经到了及至自然就会转向衰败,只怕这繁华很快就会变成过眼烟云,大师想来是为了这个而叹气吧?” 蝶姬与明性都转过头去,却原来是那夜打伤蝶姬的那个道士---玄矶子,蝶姬一惊,身形不由自主的向斗笠中缩了缩,明性却面不改色,依然是那付带着一丝微笑的面孔,合掌行礼道:“阿弥佗佛,道兄与贫僧真是有缘,想不到又在这里相遇了。” 玄矶子却一改那晚孤傲的态度,也是深深一礼还来,“无量寿佛,出家人不打逛语,贫道并非是与大师偶遇,而是在此等候大师多时了。”“哦?道兄为何在此等候贫僧?” 明性和蝶姬都很奇怪的看着玄矶子,玄矶子却神秘的一笑,走上前来道:“此处不便说话,大师跟我来。”
说罢略施一礼便大步向前行去,明性一见也不好多言,只得跟着玄矶子走。玄矶子在前面也不回头,领着明性左插右拐,片刻间离开了大道向西行去。
却说蝶姬心中甚是忐忑,不知道这道人要把明性和自己带到何处去,便轻声问道:“大师,这道长怎么如此奇怪,您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明性却一笑,并不答话,玄矶子的声音又从前面传来,“蝶姬姑娘不必担心,贫道虽然那晚与大师和姑娘你有些误会,但还不至于为此记仇。” 蝶姬不禁面上一红,知道自己所说之话被玄矶子听见了,大是不好意思,只得继续默默的藏身于斗笠之中。再走得一柱香时间,玄矶子在一道观前站定,轻轻推开偏门,然后侧过身来道:“无量寿佛,还望大师恕罪,实在这长安城内没有什么好的地方可以招待大师,只能引您到这小小道观一叙。” 明性摇摇头道:“阿弥佗佛,出家之人四海为家,风餐露宿更是平常,哪里敢挑剔,这已很好了。” 玄矶子一面将明性让进道观一面笑道:“是极是极,大师说得正是,倒是贫道着相了,大师见笑。” 明性也笑道:“道兄言重了,道兄找了这么个好地方贫僧还没有感谢道兄,哪里敢笑话道兄。”
说话间便进了观内,这道观虽然外面并不起眼,可是一进得门来却别有洞天,眼前是一个长宽十余丈的大空场,两旁摆放着一些道家的法器,再向前便是大殿,殿内灯火通明,许多的道人正不停的进出,隐约看到殿正中供奉的正是元始虚皇天尊,明性拂了拂身上的尘土,理了理僧袍,遥遥的向着殿中行了个礼,这才随着玄矶子从一旁的走廊向里进走去。蝶姬却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道观,好奇的四处打量,只见走廊里侧的墙上刻着一些道家的典故,四周都围着云松鹤舞,还有一些山川飞瀑,看上去很是精美,一路上不管是窗棂还是门班上都雕着日月星辰、山水松柏。正在观赏之间,玄矶子停住了脚步,用手推开一扇门,拱手请道:“大师请进。” 明性也不客套,抬脚走进了厢房,玄矶子却没有跟进来,转过头去一挥手,两名小道童跑了过来,明性吩咐他们上茶奉点心,然后才走进屋来。
两人都坐定,小道童也将茶水点心奉上,玄矶子挥手让他们出去,顺手把门也给带上,这才开口说道:“蝶姬姑娘也请现身吧,想来这一路上藏身在斗笠中也闷得慌吧。” 蝶姬一个旋身从斗笠中现身出来,急忙给玄矶子道了个万福,口中称罪道:“贱妾刚才说话多有得罪道长,还望道长海涵。” 玄矶子哈哈一笑:“姑娘不必多礼,贫道那晚将你打伤,姑娘自然心有余悸,多个心眼也是自然,贫道还得向姑娘赔罪,哪里敢怪罪姑娘啊。” 蝶姬一听更是不好意思,连连道不必了,飘身立在了明性的身旁。明性轻啜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说道:“还不知道长引贫僧到此有何见教?” 玄矶子也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答道:“贫道也不多说废话,贫道在长安城等候大师一是要谢谢大师那晚手下留情,再向大师及蝶姬姑娘个不是。” 明性急忙摆手道:“道兄那晚看在贫僧的薄面上,放了蝶姬姑娘,贫僧才应该向道兄言谢。” 玄矶子却急了,站起身来向着明性一稽首:“玄矶子虽然生性怪僻,但还算是明了事理,大师就不必再自谦了,不然贫道真的就无地自容了。” 明性也立刻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还了一礼,玄矶子拦住明性,又请明性坐回原位,自己也跟着落座,又再次说道:“这二呢,贫道有一事想求大师帮忙。” 明性连忙道:“道兄有事尽管说,只要贫僧能力所及,定会尽力,帮忙却不敢当。” 玄矶子没说话前先叹了口气,迟疑了一下这才说道:“贫道因那晚误伤了蝶姬姑娘很是不安,又听闻你们要西去敦煌,所以一路上追来想向两位赔个罪,道个不是,谁知道走岔了路竟赶过了头,只得到这此道观先等着。这道观的观主乃是贫道的师侄,前月接到一宗法事,到一官宦人家除妖,想不到那妖物竟很是厉害,此地的观主竟拿它不下。于是观主便向贫道说起此事,贫道便自告奋勇再去除妖,没想到竟也不能将那妖物除去。贫道是个直性子,也不怕大师笑话,贫道这几日正为此事发愁。本来此事贫道应向青城山掌教真人求助,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贫道恰好在这里等着大师,算来大师也应该在近日到京,故在长安城中等候大师,想烦请大师帮忙将那妖物除去。”
明性听罢,心下了然,欣然笑道:“道兄何必如此客气,除妖降魔乃出家人之本份,贫僧自当助道长一臂之力,只怕贫僧也力有未达……” 玄矶子却立刻说道:“大师法力高深,贫道已经领教过了,大师不必过谦!既然大师答应了,贫道这里先行谢过了!大师就先在此地休息,如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贫道让他们去办。” “道兄不必麻烦,贫僧没什么所需。” “既然如此,那大师请在此休息,吃完晚饭后贫道再来带大师前去,贫道这就告辞了。” 说罢明性站起身来,明性也起身把玄矶子送到门口,两人互施一礼,玄矶子又吩咐门外的道童好生伺候,这才转身离去。走到拐角,玄矶子听见明性将门合上,这才转过身来,脸上浮出一丝的冷笑。
二
“大师,我总觉得这事有点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蝶姬等玄矶子走了以后,不无担心的说道。明性微微一笑道:“蝶姬姑娘不必担心,玄矶子道长虽然人有些怪僻,但是也是修真之人,心胸不会那么狭窄的。” 蝶姬却摇了摇头:“大师佛法高深,自是以德待人,自然不会明白一些小人的心理。蝶姬生前在风尘中辗转十数年,每日都与各色人等打交道,上至公卿巨贾,下至走卒贩夫,正人君子少之又少。更有一些人饱读圣贤,熟读诗书,满嘴的仁义道德,却尽干些卑鄙下流,寡廉鲜耻之事。这玄矶子分明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今日却如此的哀求大师,与那晚判若两人,只怕没有安什么好心。”明性略一沉吟,轻轻摆了摆手说:“蝶姬姑娘说得也有道理,但除妖降魔本就是份内之事,而且也已经答应了道长,不好再推辞。万一道长确无恶意,反倒显得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唉!” 蝶姬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也知道大师肯定不能推辞,不过还是要小心一点的才是,希望真的如大师所言。大师晚上还要除妖,蝶姬就不打扰了,您安心静修吧。” 说完蝶姬福了一福旋身回到匣子里去了,明性摇了摇头,也走到屋内侧的禅床上盘脚打坐去了。
暮色时分,门外传来敲门声,明性睁开眼睛下床开门,只见玄矶子与另一个道士站在门前,玄矶子一拱手道:“大师一路劳顿,风餐露宿的,贫道与师侄天云特命厨房做了些斋菜,为大师接风洗尘。”说罢一摆手,两个小道士提着食盒走进屋来,明性急忙深施一礼,口中连连称谢,玄矶子与天云也走进屋来,亲热的拉着明性一同在桌旁坐下,小道童已经将食盒里的斋菜摆好,顿时满屋子都是香味。三人落座,那天云又从食盒里拿出一瓶酒来,明性连忙摆手,指着那瓶酒,说道:“阿弥佗佛!佛家有戒规,贫僧先谢过两位道长,但还请两位道长恕罪则个。”玄矶子也不勉强,让小道士撤去桌上的酒杯,换上一盏清茗,然后让他们都退下。“来来来,大师云游四海,想是尝遍各处的斋菜,今天还请大师尝尝我们这小道观的手艺。” 天云殷勤的为明性夹了箸菜,明性却笑道:“贫僧虽然到处行脚,却一向都是馒头清水,今日倒在贵观大开眼界,才知道斋菜能这做得如此好看,又如此的清香。” 玄矶子也笑道:“大师果然是淡泊名利,贫道没有看错啊。来,大师尝尝这道清竹节高味道如何。” 只见这清竹节高原来是用芋头、金针菇等做成,颜色也是有红有绿有白,煞是好看,明性夹了一箸,尝了尝,立刻赞不绝口,玄矶子与天云也得意的大笑起来。
吃完饭后,门外的小道童进来将桌上的碟碗都收走,递上热手巾,又换了盏香茗奉上。玄矶子一边品茶一边偷眼瞄了瞄天云,天云会意,站起身来走到明性面前深深一揖,明性急忙将手上的茶碗放下去还礼与天云。玄矶子待天云走了,这才满脸愁容的说道:“说起来贫道真是面上无光啊,鄙师侄天云本以为那小小的李府中哪会有什么厉害的妖怪,谁料到竟是低估了。那妖怪可是厉害非常,把他整了个灰头土脸,李府的李大人很是生气,把他赶出府去。幸好,那日贫道赶到,又涎着脸去李府与大人再三说项,大人这才勉强让贫道一试,谁知道那妖怪太过于狡滑,数夜间只与贫道游斗却不正面交手,大人见贫道数日都不能除去那妖怪,一怒之下又把贫道赶出府来,言明要治贫道的罪。大师此去先万万不可说是贫道求大师前去,不然只怕还没有进府便已经被赶了出来。贫道恳请大师待拿下那妖怪后,帮贫道开脱几句,也好让大人不再追究此事才好。” 明性听了点了点头:“道长不必担心,贫僧一定竭尽全力,若真能不负道长所托除去那妖物自当为道长开脱。” 玄矶子与天云听了连连称谢,明性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然黑了下来,便站起身道:“还烦请道长带路,贫僧这就前往那李府一试。” 玄矶子与天云又是谢谢了一番,明性将自己的包袱背在身后,这才随着他们前往李府。
一路上明性出言相问,那妖怪到底是什么所化,有何等的神通,玄矶子却语焉不详,支吾不清,只说一味的说那妖怪来去如风,飞行甚速,其它的却不知有些什么神通,正说着就已经来到李府对面的一条巷口,玄矶子站住脚道:“大师,李府就在街对面了,贫道实在是无脸再上前去,只能送大师到此了。” 明性点了点头,双掌合十向玄矶子一礼,然后转身向李府门前走去,刚来到台阶下,门前的家丁便站了起来,很不耐烦的吆喝道:“哪来的和尚,快滚!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也敢上这来化缘!” 明性单掌立在胸前,口中念了声佛号:“阿弥佗佛!贫僧不是来化缘的,还请几位各内通禀,就说贫僧明性有要事求见。” 家丁上下打量了一下明性,见明性一身的灰布僧袍,脚上的草鞋已经磨得快要破了,不禁一声冷笑:“就你这付模样也想见我家大人?还有要事?你能有什么要事啊!滚,滚,滚……这几天大人正恨死了你们这些什么出家之人,一会大人出来要撞上了,说不定火头上来就把你砍了!” 明性却仍是面带微笑:“贫僧正是为府上之事而来,还烦请几位向内通报一声。” 旁边一个年纪较大的家丁走了过来,仔细的上下打量了一番明性,然后和声细气的
明性还是那付神情,对着那位老家人施了个礼,“多谢这位老人家的提点,贫僧确是为了敝府之事前来,还烦请您帮我向内通传。” 老家人再次打量了一番明性,叹了口气,道:“既然大师执意要我们通传,那我就进去禀报我家大人了,请大师在此等候。”说完转身上台阶从偏门进了府中……
三
明性这才有时间来打量这座官邸,只见正门是两扇宽约丈二、高约两丈的大红朱漆木门,边边角角上都裹着铜皮,门上两个大大的兽头衔着两只黄铜铸造的门环,府门的上方悬着一块大匾,匾上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寿王府”。明性一见心中暗暗的一惊,『怎么玄矶子没有告诉我这是王府?不是说是什么李大人府上吗?』 正在思量的时间,只听门内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府门『呼啦』一下大开,从里面跑出两队家丁,个个手上都提着棒子,一言不发的在府门前的台阶上排列下来,把明性就给围在了当中。 明性见身边这架势却也不惊,脸上仍是那种淡淡的微笑,手上的佛珠也依然缓慢而有节奏的捻动着。等家丁们都列好了队,只听府门里一声咳嗽,一个四十岁左右身穿锦袍的中年人面带着怒气从府中走了出来,明性抬眼一看,深施一礼:“阿弥佗佛!小僧明性拜见寿王千岁。” 中年人一听不禁微微的一楞,张口问道:“本王便装出府,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寿王?” 明性不急不慢地施了一礼,不慌不忙的答道:“虽然王爷未着蟒袍也没带王冠,但王爷仍是万金之体,皇家嫡系,身上瑞气千彩,头上更有神明护顶,平常人等又何曾能有如此福气?所以小僧就斗胆猜测了。” 寿王听得心里的怒气顿时消了不少,可是心中一转念头,又问道:“好吧,就算你说得有理,那你说来此有要事禀报,不知道是何要事啊?” 明性抬头看了看王府的大门,又左右看了看两侧,再次施礼道:“阿弥佗佛!小僧因前往敦煌抄募经书,途经长安,还未走到王府门前便已经看到府内妖气冲天,所以斗胆前来,想要助王爷降妖驱魔。” 寿王一笑冷笑:“妖气?既然你说本王身上瑞气千彩,又有神明护顶,那我的府上又怎么会有妖孽?” “王爷,虽然您身上有神明加持,王爷又身在壮年自然不惧,但府中的妇孺却并不一定能够防得住道行高深,神通广大的妖孽。” 明性不急不慢的回答道。 “既然你如此的说话,本王姑且信你一信,但要想进府……本王还要看看你有如何的本领,不知道你可敢一试?” “既然小僧前来之时已知道不能光凭三言两语说服王爷,不知道王爷想如何的试呢?” “好,本王便让你猜猜我这府中是何人被妖魔所挠,若你猜得出来本王信你一次,若猜不出本王就要象前次对付那道人一般将你乱棒打出,你可敢否?” 寿王上前两步,面上一沉,双眼牢牢的盯着明性。明性仍是坦然的看着寿王的双目,口中答道:“王爷有命,贫僧不敢不从,如小僧所料不差,是不是二王子被妖魔所困,魂魄散乱,无法言语亦不能动弹?” 寿王一听立刻大步冲下台阶,一把抓住明性的手道:“果然是有道高僧,总算苍天有眼,佛主保佑……小王的次子近月以来都躺在床上,双目无神,也不说话,也不动弹,大师是如何算出来的?快,快,快,快与本王进府。”说完便拉着明性向府门走去。明性也不推辞,跟着寿王进到府内,寿王心中着急,也不管什么礼数了,拉着明性直奔后宅,明性一边走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四周,只见一路上亭台楼榭林立,假山怪石,奇花异草,极尽奢华,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口气,心道,『光一个寿王府便已是如何之光景,那皇宫内院,各处行宫也就可见一斑了,大唐盛世只怕已经到了极致,败亦不远矣。』
明性还在暗暗的思量,寿王却已经拉着明性到了二王子李伓的院子前,明性抬头一看,不禁眉头皱了起来,寿王正好转过脸来,一看明性皱急忙问道:“大师看见什么了?为何皱眉?” 明性急忙施礼,寿王摆手道:“大师快免了这些繁文褥节,请快快据实相告。” 明性走到院正中,向着东西两侧看了一看,再又走到屋前,看了片刻,这才转过身来,却见寿王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明性微施一礼道:“此院中妖气最弱,但院墙外妖气最盛,却又没有煞气,倒象是层层围住二王子的屋子,想要接近二王子一般。”寿王却急道:“什么妖怪想要接近伓儿?这妖怪接近人不就是想害人么?” 明性又答道:
“王爷莫急,我看这院子四周隐隐有道家符咒神光,似是曾经有道法精深之人以道家上清仙法驱妖除魔。” “正是正是,月前家人突然来报说伓儿有如失魂一般躺在床上不言不动,府中的大夫看过都束手无策,贵妃听说以后又命了宫中太医来看,谁知道也是找不出病因,所以猜测是中了邪。本王便命人请了西门外左仙观的天云来为伓儿驱邪,谁知道他刚一作法便妖风大作,把他从法坛之上吹了下来,本王一怒之下就把他赶出了王府,前几日他又带了个道士来,说是他师叔,此次定能除去那妖怪,那道士来了以后在院中布下不少符咒,可是到了晚间,那妖怪却不来寻伓儿了,只在府中各处乱闹,那道士也是拿它不住,本王一气之下就把他们俩都打出了王府。故今晚家丁来报大师来时本王带了那些家丁出去,本以为又来了个欺神骗鬼的江湖术士,没想到却真是来了高僧。”寿王这才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明性略一点头:
“原来如此,只是那位道长还没有搞清楚为何二王子会突然失魂,便以上清仙法布阵想除去妖物,出手莽撞,略嫌凶狠……贫僧想那妖怪只是想看看二王子,但见二王子院子被布下仙阵不能接近,便只得在府中闹事,倒也不是那位道长法术不济了。” 寿王却不管玄矶子法术济是不济,又急急问道:“那大师您看要如何才好?” 明性略一思量,突然深深向寿王施了一礼,寿王忙拉住明性问道为何,明性答道:“王爷恕罪,小僧斗胆请王爷派人,将这些道法符咒统统都除去!”
四
听完明性的意见,寿王脸色立刻变得阴沉下来,明性也不抬头,依然躬着身子坚持着,寿王盯着明性足足想了有一柱香的时间,面上神情不断的变化。明性虽然看不见寿王的脸,却也明白他正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如果是别人倒还罢了,偏偏这二王子李伓仍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杨贵妃所生,只是那时她还是寿王妃。 寿王终于开口了:“大师,你可知道若伓儿有什么闪失会有什么后果?” 明性暗暗的长出了一口气,连忙答道:“贫僧知道,小僧若无把握自然不敢向王爷提出这主意。若有什么意外,小僧纵是性命不要也定当保护二王子的周全!” 寿王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用手一扶明性,无力的说道:“如今,小王也无它法了,既然你如此说来,那本王就依你。来人啊!” 寿王一转身,只听一阵脚步乱响,从院子的四周冒出许多的官兵,明性看在眼里,心中不禁一笑,这妖怪来了普通的官兵又如何挡得住。“把这院子四周的劳什子道符全给本王撤了!” 寿王将手一挥,那些官兵答应一声连忙沿着院子将藏在院墙下、飞檐下的道符全部除去,不消一刻功夫,玄矶子布的阵失去了功效。
说时迟那时快,这刚去了符咒,解了阵法,当时就听空中一声的异响,围在院外的妖气立刻向二王子的寝宫涌去,四下里更是狂风四起,直把寿王与众官兵吹得东倒西歪,几名校尉抢上前来,团团围住寿王,寿王也吓得满脸煞白不知道如何是好。明性却在狂风中不动如山,口中高声颂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佗佛!这位姑娘暂且留步,贫僧明性这厢有礼了!” 说罢手中佛珠向空中一掷,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四周的狂风立刻便停了下来。“臭和尚,我与你无怨无仇,也没有害人杀生,为什么要与我过不去?”
空中传来一女子的声音,寿王抬头一看,只见空中点点星光下,一个白衣白裙的妙龄女子飘在空中。虽说此时是晚上但隐约可见是个绝色佳人,微风一吹裙带飞扬,若是不知道她是妖怪,只怕还会以为是天仙下凡。众官兵一看空中有人,急忙拉弓放箭,那女子冷哼一声,衣袖一挥,所有的箭都被倒弹了回去,立刻有不少官兵被射伤,倒在地上呻呤着。明性见状,双眉一挑,大喝道:“姑娘刚才还说没有杀生害命,现在却如此多人受伤!姑娘若再要一意孤行,贫僧就只能不客气了!”
“哼,你这臭和尚,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你客气又怎么样,不客气又怎么样?本姑娘不怕你!”那女子也是柳眉倒竖,指着明性骂道。明性却没理她,转过头来对吓得浑身颤抖的寿王道:“王爷,您万金之躯,万一有什么闪失小僧担待不起,还请王爷退出此院,小僧自然会将二王子救醒。” 寿王犹豫不决的看看明性,又抬头看看空中的妖怪,再望望二王子李伓的寝宫,明性却不能等了,回首对护着寿王的校尉说道:“几位将军,此事不是用武力可以解决的,还请以保护王爷为重,有劳几位将军先护送王爷离开。” 那几句校尉听了互相看了看,突然左右各自伸手将寿王挟在中间,口中说道:“王爷,请恕下官等无礼,但为了王爷的安危,属下等只能出此下策。”说完半架半拖的把寿王给带出了院门,其它的兵丁一看,急忙都各自搀扶着受伤的兄弟离开了院子。
那女子却也不阻止,只是飘在空中冷笑着看着众人离去,直到所有的人都离开了院子,这才说道:“现在所有的人都走光了,臭和尚,再丢脸也没人看见了,还不求姑奶奶我放你一条生路?” 明性抬起头来淡淡的一笑,“姑娘站得那么高,贫僧说话实在是不方便,请恕贫僧无礼,可否请姑娘下来说话?” 那女子将身后的长发一甩,冷笑道:“下来便下来,难道我还怕你这臭和尚不成?” 说完挥袖便要向下落,却不料袖中的手连变三次法诀,都不能移动分毫,却只能呆在原地不上不下。这下可把她惹急了,对着明性怒道:“臭和尚,你使了什么坏,快让本姑娘下来!” 明性却依然是那付神情,脸上带着笑容的说道:“姑娘不必着急,贫僧也不喜欢抬着头与姑娘说话,既然姑娘自己下不来,那贫僧就帮姑娘一把吧。” 说完手向空中一挥,再回到胸前时却多了一串佛珠,那女子这才想起来适才这和尚用这佛珠来镇住了自己的法术,原来佛珠并没有落回那和尚的手中,而是在她的头顶上悬着,把她给牢牢的定在了半空中。 那女子见自己不经意间就中了明性的招儿,一张脸因为恼羞成怒而胀得通红,忿忿的喝道:“臭和尚,就会些下三滥的法术,乘我一时大意将我定住,现在看本姑娘怎么收拾你!” 说罢双手一挥,从空中直扑向明性!明性皱了皱眉,又是一声佛号,把手中的佛珠朝着那女子一递,那女子一看又是那佛珠,心有余悸,立刻一收势,向后一翻落在地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明性骂道:“臭和尚,就只会这一招吗?有本事别用那挂破珠子!” 明性却不理她的漫骂,对她深施一礼,“这位姑娘,看你法力高强,又能幻化人形,想来也是潜心苦修了数千载才能有今日成就,为何要迷惑二王子殿下?你不知杀生害命本是修道之人的大忌吗?”
“我哪有害他!我哪有害他!我根本就没有害他啊……” 只见那女子此刻却如同一名孩童受足了委屈一般,鼓着腮,噘着嘴,跺着脚嚷嚷着,明性一见脸上不禁连连苦笑。这妖怪说来也有千年道行,行事却有如稚子一般,说打就打,说怒就怒,如今又一付十足委屈的模样,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了。明性只得摆手道:“姑娘不必着急,这样吧,待贫僧进屋看看二王子,然后再说,怎么样?” 那女子一听,也顾不得和明性斗气,二话不说转过身来就向李伓的屋内跑去,却也不开门,只是身形闪了一下,就穿门而过进到屋内了。明性一边苦笑一边摇头的走上台阶,推开门来,却见那女子呆呆的坐在床前,痴痴的看着躺在床上的李伓,眼中的泪光忽闪忽闪的就要掉下来了,明性心中一动,暗道:“『情』这一字真是害人不浅,就连这千年修行的妖怪都逃不过这情关啊。”
五
明性走到床前,看了看二王子的面色,心中暗暗的吃了一惊,『这二王子怎样也是皇家嫡系,就算未有天子之相也是福厚运深、仙佛保佑之人,却为何被这妖怪迷成如此?这妖怪也好生奇怪,根本不是平常的花草狐兽成精,竟连我也看不出来到底是何物。』 那女子见明性看看李伓,又看看她,心中以为明性在笑话她流泪,不由的火起,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臭和尚,你不是说要看看他吗?现在你看到了,那你到底有什么办法没有啊!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没办法,别说外面那群草包不会放过你,就是本姑娘也不会轻饶你!” 明性不由的苦笑起来,自己降妖除魔的多了,可是从来没看过一个妖怪这么小孩子脾气的,刚想张嘴说话,却听见蝶姬的声音 :“小妹妹,对大师说话要客气一点,就算大师不与你计较,但你也要守些分寸,识得好歹啊。” 明性侧头一看,原来蝶姬已经从匣子里出来了,正飘然立在他身侧,那女子倒吓了一跳,一时倒张口结舌的看着蝶姬说不出话来了。蝶姬给明性行了礼,那女子这才反应过来,却忘了自己刚才与明性在说什么,跳将起来大嚷道:“好啊!你这个臭和尚,不守清规啊!居然还带个女鬼在身边!哼哼,还说我杀生害命?你犯下色戒又当如何啊?” 明性抬手一礼刚想要解释,却蝶姬大声呵斥道:“妖怪,你休得胡说,你自己把二王子害成这样不说,还敢诬蔑大师!” 那女子也不示弱,加大声音喊道:“不是吗?不是吗??那和尚身边带个女鬼算什么……哼!” 说罢用力一瞪蝶姬,转眼看看躺在床上的李伓,声音却又软了下来,“我哪有害他?!我看他晚上一个人读书闷,还时常陪着他玩,我又哪里舍得害他……”说着眼中又泪光闪闪,一付万般委屈的样子。
蝶姬本想反驳回去,可是一看她那付样子,不禁心中一痛,想起自己与君武,想起君武也曾这样躺在床上不言不语,自己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想要说的话又都吞了回去,屋中倒突然一下静了下来。明性见二女吵了起来,他哪里见过女子吵架,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这时才能插得进话来,急忙道:“阿弥佗佛!女施主不要误会,我与蝶姬姑娘乃是朋友,只是为了些事情才将她带在身边,贫僧倒没什么关系,女施主不要污了蝶姬姑娘的清白。” 那女子头也不抬,只是双眼定定的看着躺在床上的李伓,小嘴一噘说道:“我才不管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与我无干,我只想他好起来,能说能笑能动,还能陪我一起玩!不似现在这般的模样!” 说罢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慢慢的沿着脸颊淌了下来。 蝶姬见她一往情深的样子,心中越发的难受,不禁可怜起她来,飘然上前,轻轻的抬起衣袖,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干,轻声说道:“不用担心,大师佛法无边,又慈悲为怀,一定会帮你救醒他的,别哭了。”
那女子也不再胡缠,感激的看了一眼蝶姬,突然一转身“扑通”对着明性跪了下来。明性吓得急忙向旁边一闪,双手连摆道:“这可使不得,姑娘还请起来说话,有什么事慢慢说,不必如此啊!” 蝶姬也急忙俯身下去想扶她起来,那女子却用力的摇了摇头,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明性,口中哀求道:“只要臭和尚你能把他救醒,就算你要拿了我去,我也心甘情愿,臭和尚,我求求你……” 明性还没遇上过这种一边求自己,一边口口声声骂自己是臭和尚的,可是偏偏又一脸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时之间哭笑不得,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那女子却以为明性不答应她,跪行几步来到明性身边便要磕头,明性急忙用手相扶,谁知道手还未触到她身上,却觉得自己的魂魄象是被她吸住了一般,若不是自己定力深厚,只怕便会被她吸去不少元气,大惊之下却不能不扶,只得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定住心神,这才将她扶了起来。
明性本有些怀疑,以为这妖怪暗中做法想要害他,可是一扶起她来,见她眼中泪水涟涟,神情自若,浑身的也不带一丝煞气,不象是有意要吸他的元气,心中一动,莫非这就是二王子失魂的原因?明性退后几步,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女子,只觉得她虽然是妖,但却纯而不邪,并不象一般的妖怪天性中就有一股邪气,这倒使明性纳闷了,实在是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只得开口问道:“阿弥佗佛!这位姑娘,请恕贫僧无礼,贫僧有一问题想请问姑娘,只是不知道姑娘能否据实相告?” 那女子见明性上下打量她,心中也正纳闷,听明性一说急忙答道:“臭和尚你问吧,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啊!”“不知道姑娘原形乃是何物?” “我的原形……”
那女子此时却迟疑了起来,明性却也不急,因为妖怪本就最忌被别人知道自己的原形是何物,若是被人知道,就有可能被拿住原身以做要胁的,甚至会神形俱灭、万劫不复。那女子想了片刻,抬眼看了看明性,只见明性依然是那付淡淡的笑容,只是眼中神光闪烁,正与她对望。那女子低下头去又想了想,眼角扫了扫躺在床上的李伓,轻轻的咬了咬下唇,用力的抬起头来,“我仍是一块千年玉石所化!” 明性一听立刻恍然大悟,不禁用手一拍自己的额头,“阿弥佗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贫僧知道了!”
那女子见明性如此神情,心中却更是疑惑,转过头来看看蝶姬,眼中流露出询问的眼光,蝶姬却也不明白,只得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明性一想通这处,自然就一通百通,如何救醒二王子殿子也有了办法,可是明性一想到这办法,脸上的神情立刻又沉了下来,蝶姬见明性面上先喜后忧,眉头越皱越紧,不禁飘身上前,轻轻一福,口中道:“大师,难道二王子殿下救不醒吗?” 明性摇了摇头,眉间却依然紧锁,那女子也急了,“扑通”一声又给明性跪下了,还没说话眼中的泪水流了下来,明性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床上的李伓,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才说道:“阿弥佗佛!姑娘,要救王子殿下其实不用贫僧,只要姑娘你自己就行了。”
六
“我?”
“她?”
蝶姬与那女子同时瞪大了眼睛看着明性,明性却依然是那付发愁的神情,半点高兴的神情也没有。那女子呆了一呆,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明怀,一边摇晃着明性一边喊道:“怎么才能救醒他?怎么才能救醒他?你快说啊!” 明性却被她摇得很难受,只觉得那女子甫一接触他便浑身的元气大震,想要定神却又摇得头晕脑涨,只好用力握住佛珠,口中低喝一声:“阿弥佗佛!”
这一声在蝶姬耳中听来并无什么异样,可是那女子却只觉得耳中一声巨响,把她的元神直震得要散开一般,两手再也抓不住明性,整个身子向后退了五六步才站稳,这一下变故起得突然,那女子不禁勃然大怒,左手掐诀,右手一指明性,“臭和尚!说什么有办法救他!原来是想暗算我!什么慈悲为怀,原来和那臭老道一样的骗人!” 说罢左手一扬便是一片青光直射明性的胸前,这一下距离又近,明性也没有什么提防,见青光一闪再要避却来不及了,只赶得急把手中佛珠一晃,挡开大半,却仍是被一点青光正中胸前! 明性全身一震,整个人被打得向后直撞到墙上才停了下来,面上红潮一闪,嘴角立刻淌出一条血线。蝶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那女子便突然发难,明性眼见着被打伤,那女子却仍不停手,手中法诀再变,挥手间又是一片青光直扑明性而去,蝶姬总算反应了过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挡得住,飞身一扑拦在明性身前。这一下整片青光正中蝶姬的背心,蝶姬只觉得背后象是被一块大石砸上一般,整个魂魄就象要散开一般,力道之大,竟把她打得穿过明性、穿过墙壁,直飞到院子边才跌了下来。蝶姬只见得自己仿佛象是要被扯散了的棉花一般,全身的精气神都在一丝一丝的向外飞散,蝶姬只能咬着牙盘腿坐下,把心神一定,全力护住自己的魂魄。直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蝶姬这才觉得好过了一些,心中却又想起在屋中的明性,勉强飘身而起,穿墙而入。一进屋里蝶姬便呆住了,只见明性盘腿在地上坐着,那女子却立在床边,看着床上的李伓呆呆的发楞。
蝶姬飘在明性身前,只见明性脸色惨白,嘴角的血还没有擦净,双目闭着,全身微有些颤抖,蝶姬再转过头去看那女子,她却仍是木然的立在床前,脸上的神情时而高兴时而悲伤,眼中的泪水也不停的淌了下来。再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明性这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蝶姬急忙问道:“大师,你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 明性微微一笑,轻声道:“阿弥佗佛!不碍事,贫僧倒是要多谢蝶姬姑娘挡了那一下,不然贫僧就得魂归极乐了。对了,蝶姬姑娘你伤得很重,还是不要多说多动才好,回匣子中静养吧。” 蝶姬摇了摇头,“我还好,没什么大碍,那姑娘为什么突然出手暗算大师?现在怎么又在那里发呆?” 明性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抬眼看看床前的女子,这才说道:“其实也不是她暗算贫僧,是贫僧先用法术震开她,所以她误会贫僧,才会动手的。” 蝶姬却不明白,一脸纳闷的看着明性,明性一声苦笑,又解释道:“她本是千年玉石所化,这玉石本性就是靠吸人精气滋养自身的,所以她就算不用法术,但只要一接近人就会自然而然的吸收人的精气。贫僧初扶她时便已经发现了,故尔问她是什么所化,她一说是玉石所化贫僧就明白了,这王子殿下也是因为和她接触久了,身上的精气被她不知不觉的吸了去,所以才失魂至此的。方才她抓住贫僧时贫僧只觉得全身元气震动的厉害,所以只好以佛门狮吼将她震开,她却以为贫僧是要暗算于她,幸好蝶姬姑娘你帮贫僧挡了那一下,贫僧这才有时间禁住她,再和她说明白。”
蝶姬这才恍然大悟,她转过头再看看那女子,又问道:“那她为什么呆呆的看着殿下发楞?难道是知道了自己就是罪魁祸首所以内疚?” 明性更是一声长叹,“阿弥佗佛!不仅是如此啊。如今要救醒殿下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她把自己的精气输回给殿下,但这精气却不能想输多少就多少,她所吸收的精气都已经与她自己的精元融合,若是要还,只能整个精元还回去,可这精元一失,她也就不能再幻化人形,又会回到玉石一块,需要重新修炼千年方可再次幻化人形。”
“啊!千年?” 蝶姬惊讶的看了看那女子,“那就是说一千年都不能动,做一块普通的玉石?” “阿弥佗佛!刚才我和她已经说明白了,如果不还精元,殿下只怕是没有办法可以救醒的了,就算是醒了也会病灾不断,活不了多久,但如果还了精元便不能再与殿下相见,而且千年以后,殿下早以转世轮回多次,只怕也不记得她了,到底是救还是不救,都只看她自己了。”
蝶姬心中不禁又可怜起那女子,自己与君武怎么样难,但或者还有来世可寻;可是她与殿下这一别,千年之久,可以说根本就没有机会再见,而且还要忍受千年的寂寞,这实在是非常残忍的事情。“大师,难道没有别的法子?”蝶姬哀求着明性。 明性摇了摇头,“唉,不是贫僧不帮忙,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天道轮回,她欠的只有她还,别人也不能替代。”“那他们现在还能不能再见一面?”蝶姬也知道明性的确是无计可施,只得退而去其次,“阿弥佗佛!若不是受伤,拼着少十年修行,贫僧还能以法力维持她的人形一时半刻,他们还能再见一面,可是现在……” 明性又是一阵的摇头,蝶姬一听也沉默了下来,心中非常的难受,只觉得冥冥之中早有天定,半分也强求不到。
“臭和尚……”那女子突然开口了,“我欠的,我还!只是你可能保证,我还了他之后他就会好,就能长命百岁?” “阿弥佗佛!贫僧不敢保证殿下能长命百岁,但贫僧可以保证殿下能醒过来,象以前一样的好。” 明性双眼直视着那女子。“好!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只是我变回原形后,请你将我交给他,让他带在身边,虽然不能再和他一起玩,但我也能陪在他身边过此一生,我也就心满意足了。”那女子也直视着明性,坚定的说。“阿弥佗佛!姑娘放心,贫僧一定会告诉殿下……” “不,你不要告诉他,就说我已经得道飞升,留下这块玉石给他,让他以后不用想着我,我已经是神仙了,不再有人世间的情缘。” 说到这里,那女子的泪水又忍不住的流了下来,蝶姬也心痛不已,不知不觉的陪着她掉泪。“姑娘能如此做,对殿下自然是好,只是对自己未免太残忍了一点。”明性也觉得不忍,不禁出言劝道。“只要他能好好的活下去就好了,何必给他一个永远不可能的约定?千年……我已经经历过千年的修炼,看着沧海变桑田,更何况短短的人生不过百年。”“既然姑娘坚持,贫僧自当尽力,姑娘可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贫僧若能做到一定会为您做的。” 明性满脸真诚的看着那女子,“没什么了,这千年来我只有过他,” 那女子说着低头又看看李伓,沉默片刻又抬起头来,“我现在就将这精元还给他,谢谢你了,臭和尚;对不起了,蝶姬姐姐。”
说罢也不再犹豫,俯下身去,轻轻的用嘴堵住李伓的嘴。明性闭上双目,口中喃喃的念着大慈咒,蝶姬只见两人之间光芒闪现,越来越亮,到最后已经是一团白光,根本看不清楚床上的李伓与那女子的身形。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忽的一下,光芒一收,只见床前已经没有了那女子的身影,地上有一块白得有些透明的玉佩,被灯光照着,一闪一闪。明性这才站起身来,伸手捡起那枚玉佩,轻叹了一声,“阿弥佗佛!” 蝶姬却突然想起来似的,“大师,我们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 明性看着手中的玉佩,轻声说道:“她和我说了,她叫玉瑞儿。”
“玉瑞儿?这名字我好像在那里听过,大师,能给我看看那枚玉佩么?” 蝶姬只觉得这名字熟悉的不得了,那玉佩也眼熟的不行。明性递过玉佩,蝶姬刚要接,却见一滴血沁出,无声渗入蝶姬的手中,不见了。“大师,这是怎么回事?为何缘故这般?”蝶姬惊惶的问道。明性也略微疑惑的皱了皱眉,沉吟良久,才轻轻点点头,“是了,该是这样的。孟婆与你说的,还有俗事未了,大约指的就是这桩了。它想来是前世受了你的好处,这会儿事了也恰巧遇着你,便还你的好处来了。凡事总是有定数的。” 正说着话,却听着蝶姬叫道:“孟婆,您怎么来了?” “来解你的疑惑,我算着这会儿事情该了了。” “孟婆,你知道缘故?快说来我听。” 孟婆看了一眼那玉佩,说起来。
七
孟婆接过蝶姬手上的玉佩,仔细的看了看,抬头笑着问到:“你还记得那一世,无病曾经在洞房之夜送过你一样定情信物?” 蝶姬仔细的回想,似乎有过这样的一个物件,『香雪,这块玉叫瑞,我贴身带了很久了,今天送给你。香雪如玉,配你很合适!』 “是,孟婆,他是送过一块玉佩给香雪,那块玉叫瑞。” “那一世你临死之前吐出的血曾经滴在这块玉上面。它原本就是有些来历的得道玉器,因为以前的一桩旧事失去大半的,机缘巧合,居然落你手上,你临死前的一滴血,帮了它很大一个忙,省了百年的修炼,令它能早日成形。今日它还你一滴血,也算是还你曾经的恩情,了你们之间的这段故事了。” 孟婆一气说完了‘玉瑞儿’的典故。
孟婆说完之后掂了掂手中那块玉,“蝶姬姑娘,如今这件事已经了结了,我要走了。只是现在有个人想见你,我已经领她来了,你们慢慢聊吧。霜儿,进来吧。”
门帘一挑,只见霜儿走了进来,一身素妆,颜容清瘦。她朝蝶姬深施一礼,“蝶姬姑娘好久不见了,可好?” “你怎么会来这里?找我有事情么?是不是君武他……?” “不是,他不知道我来这里。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的,我只是觉得有些话想对你说。常言道,解释多了就是掩饰,可是我……” “你有什么想说的?说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只是这些日子我心有所感,多少体会到当年你的心情。 你走后的这些日子,君武对你念念不忘,对我几乎视若无物。有时候我多说两句,他不耐烦,事后又来道歉;但是很快又会重犯……这情形很相象是不是?当年何尝不是这样?只是当年无病情牵的是丹青,如今君武牵挂的是你。当年,我应你们的怨气而生,也可能是机缘巧合,我竟轻易的得了人形。可能应怨气而生,我出世就带几分戾气,我不甘心,不服气;无病画我充满深情,赐我形体,我对他心生爱慕……那夜,我化身现形于无病面前,他误会我真的就是香雪,与我缱绻缠绵;而我为了要断了香雪对无病的恩爱,我引她去到书房,让她目睹那一幕。” “原来一切是你做的?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知道是我不对,可是试问天下人,有谁可以对自己深爱的人不自私?我不是心肠歹毒的人,如果不是我心系于他,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一世之后,我千方百计要入轮回,我想真真正正的和无病做一世的夫妻。皇天不负苦心人,最后我感动了阎君,也因为无病的一滴血,终可入轮回。可是辛辛苦苦几世轮回,我都没能遇见他,总是错过,渐渐的我也死心了,终于真的喝了一次孟婆汤再入轮回。以往,我只是假意喝汤,瞒过孟婆,我怕喝过了就忘了他;这次,我喝汤想忘记了以前种种,过一世平凡的生活,希望能体会一次夫妻恩爱。谁想那?曾经求不来的,这一世竟然遇见?!再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君武的行为令我伤心,也令我想到你那世的情形……其实最后得到什么?一个名分?不,我要的是夫妻恩爱!君武也努力试图对我好,相信加以时日一切会好起来的。但是你呢?你一句死前的誓言,让你们世世相遇,却又世世有缘无分。我心里的不安和后悔用言语无法形容……今天我说出这一切,只是想你知道,那一世他没有负你,想你能放下心结。我要说的说完了,我走了。” 霜儿福了一福,走了。蝶姬看着她的身影若有所思……
八
“大师,为什么我们要连夜离开长安?” 蝶姬飘飞在明性的身旁,满脸疑惑的问道,“阿弥佗佛!自从救醒殿下后,你看王爷对我怎么样?” 明性一边向前赶路一边侧过头来反问道,“很好啊,又是赏赐又是设宴的,贵妃娘娘还要求皇上封你做『护国大师』呢!”
“对,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连夜离开长安。” 明性淡淡的说道。“嗯?这蝶姬就不明白了,大师不要那些赏赐是因为出家之人要清修苦行,但皇上封您做『护国大师』,这可是至高的荣誉,大师为什么要躲呢?” 蝶姬依然是疑惑不解。“出家之人要清修苦行,王爷赏的黄金白银自然是不能要的了。但若要是做了『护国大师』,蝶姬姑娘觉得我还能清修吗?还能苦行吗?” “哦!原来大师是怕做了『护国大师』以后就会被留在长安,不能云游四海,不能去敦煌了?” 蝶姬这才有点明白,“不光是这样,只怕以后贫僧的一言一行都要看着皇上和各位王公贵族的脸色行事,不能以己之心平常待事,更要纠缠于许多鬼神之事中……别人可能看得很羡慕,觉得很风光,但我佛宗旨乃是普渡众生,而不是专为皇家祈福啊。” “大师果然是慈悲为怀,但如此夜逃只怕王爷会不高兴吧?” “贫僧已经留书一封给王爷,向他说明贫僧的心意,想来王爷也不会太过于怪罪贫僧吧。” 明性说着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长安城的方向,只见灯火阑珊,还不时的有焰火射上天空,将天空染得一片光亮,仿佛一个不夜之城。“对了,大师,那个玄矶子可真是可恶啊!居然乘我们在殿下屋中时向王爷诬告您,说您与妖为伍,是个妖僧什么的,幸好殿下醒来把自己与玉瑞儿交友的事说了出来,不然王爷还要以为是您害得殿下呢。” 蝶姬一提到那个玄矶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明性却依然淡然的摇了摇头道:“道长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蝶姬姑娘就不必再记恨于他了,倒是蝶姬姑娘那日为了保护我受得伤怎么样了?” 蝶姬飘身而起,迎着月光在空中飞舞了一阵,然后又回到明性身旁,“谢谢大师关心,蝶姬已经没什么事了,这几天我都静心在匣子里休养,昨晚又正好是月圆,吸了些月之精华以后已经好多了,大师您呢?”“多谢蝶姬姑娘关心,贫僧还没有谢过蝶姬姑娘的救命大恩呢。” 明性笑着对蝶姬深施一礼,蝶姬吓得急忙飘到半空,口中说道:“大师言重了,若不是大师,蝶姬怎么会有今日,而且……君武也不会痊愈,大师对蝶姬与君武的恩情才是真的呢。”
明性也不再多说,只是笑笑的摆了摆手,一僧一鬼就这样在月光下边谈边向西走去。
三个月后
“大师,明天就能到敦煌了!” 蝶姬静静的立着,看着西面连绵起伏的黑影,明性也站在她身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是啊,这一路上蝶姬姑娘辛苦了。” “我是鬼魂,哪有什么辛苦,倒是大师消瘦了不少,这一路上风宿露宿,经常是在荒漠中过夜,越向西行夜里便越冷,大师才更辛苦呢。” 蝶姬看着明性消瘦下去的脸颊,心疼的说。“苦行苦行,若是不苦还行什么呢?这也是一种修行啊。不过还好从酒泉就跟着这支商队西行,这样倒少了许多的麻烦。” “那倒是,不过前几天晚上我听商队的人说现在这条丝绸之路上十分的不太平,经常有强盗出没抢劫商队,甚至连敦煌都有人抢,我们到了那里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蝶姬不无担心的说道。“敦煌乃佛门圣地,又没有什么宝贝,强盗去抢什么?” 蝶姬轻轻一叹气,“听他们说现在的敦煌修得很漂亮,墙上的壁画都是用金粉所画,更存放着很多名贵的材料所制成的佛家法器,还有许多名家所书写的佛经卷轴,所以就有些强盗专门去抢了卖给西域的商队,说是能换很多的金子,这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阿弥佗佛,罪过罪过。”“大师,时间不早了,您早点睡吧,明天就要到了,可要打足精神啊……”
蝶姬见明性眉头急锁,怕他担忧太重,急忙劝他去睡,明性怎么会不知道蝶姬的心思,也不愿让蝶姬担心,只得一边叹气一边走回自己的帐蓬。蝶姬见明性进了帐蓬,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天空的明月,突然想起很久没有见到孟婆了,心中一动念,便直下地府寻孟婆去了。
到了望乡台,数月没来,但依然是冷冷清清,蝶姬走上台去,却不见孟婆,石桌上依然是一灯如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蝶姬轻声的唤了几声『孟婆』,却没有回答,蝶姬坐了下来,想等一会儿,心中却又想起了第一次下到望乡台的情景,又想起了在碗中看到君武背着自己的尸体一步一步的爬上花林,不知道君武现在怎么样了,身体可大好了?霜儿现在应该在好好的照顾他吧?月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君武是不是帮自己照顾了月儿?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蝶姬这才惊醒,转过头来一看,正是孟婆,蝶姬急忙起身要给她行礼,却被孟婆按住了。孟婆微笑道:“这么久不来看我,是不是把我这老太婆给忘了?或者是生气上次我领霜儿去见你?” 蝶姬连连陪罪,口中说道:“不是!不是!蝶姬只是因为怕您事忙,所以无事不敢来打扰您,还请孟婆见谅。” 孟婆却依然笑道:“我只是说笑罢了,你不必在意,怎么,今天会下来找我啊?有事?” 蝶姬又急忙解释道:“没有,只是许久不见您,所以下来看看,蝶姬一切都好,明性大师很照顾我的。” “他那个人啊,一直都是照顾别人很好的。” 孟婆柔声说道,蝶姬却觉得孟婆只要一说到明性大师眼中便有一丝光芒闪过,不禁奇怪的问道:“您怎么知道?您和明性大师很熟吗?” 孟婆身子微微一动,看着蝶姬好一会儿,这才说道:“没有,我只是觉得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好象对他有一些印象,只是不记得了,或许是数世以前认识他吧。” “哦?那我明天问问大师,看他记不记得您。” “不必了,有缘自会记得,若是已经忘了,又何必再想起来呢?说不定到时候还想起了伤心的事不是更不好了?” 孟婆淡淡的摇了摇头。蝶姬很是奇怪的看着孟婆,只觉得孟婆现在的神情非常像明性平常的神情,都那么淡淡的,好象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她只觉得孟婆和明性大师一定有什么关系。孟婆见她那样看着自己,不禁一笑道:“以后时间长了你就会明白的,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要是想起来了就会告诉你的,放心吧……” 蝶姬被看穿了心事,心里十分的尴尬,孟婆见她一脸的不好意思,更是觉得好笑,轻轻的拍了拍蝶姬的脸:“天快亮了,没什么事就回去吧,以后没事也可以下来陪我说说话,说不定说得多了我就能记起来了。”
蝶姬只得笑笑,站起身来给孟婆行了个礼,孟婆又叮嘱了几句,这才飘身而起,回匣子中静修去了。
九
荒漠上的太阳升起得特别的早,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瞬时间就跳出了一个红通通的朝阳,并不刺眼,也感觉不到温暖,但把整个戈壁滩都披上了红装。几株快要枯死的草迎着朝阳在风中摇摆着,天空中中传来乌鸦的叫声,风沙中的大道边隐约可见死去的骆驼的骨骼。明性站在帐蓬前,望着眼前的景色,只觉得人世百年,与这大地相比,是何等的短暂;再抬头看看天空中盘旋的老鹰,它们正在找寻着被冻死或被杀死的动物,就算是人也一样不会放过,这身臭皮囊在老鹰与乌鸦的眼里只是食物而已,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大师,我们就要启程了,今天就能到敦煌了。” 商队的首领来到明性的帐蓬前,客气的对明性说着,明性双掌合什向他致谢,那首领却连忙摆手,“能够有高僧与我们同行这是我们的福分啊,您看,这一路上我们都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骆驼和马匹也没有被狼叼走,这都是佛祖保佑啊!” 明性淡淡的一笑,“我佛慈悲,施主多行善举自然会诸事顺利,倒与贫僧没什么关系。只是不知道今天什么时候能到敦煌?” “哦,午间就会到了,但大师不用到敦煌郡,所以路上就会分手了。” 首领答道。“阿弥佗佛!贫僧会为诸位颂佛祈福,希望我佛保佑,让施主这一路都平平安安。” “唉呀!那可真是天大的恩德,我这里多谢大师了。” “施主不必多礼,时候不早了,我们上路吧。” 明性用手一指西方说道,首领也不好再客气,让人拉过一匹骆驼要明性骑上去,明性却坚持不肯,首领也磨不过他,只好让人将明性的行李放在骆驼上,商队这才出发。
太阳越升越高,戈壁上的温度也越来越高,别看这荒漠上夜晚冷得象严冬一样,可是到了中午,简直就象是个大火炉一般,热得让人受不了。其它的人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有明性依然是那身僧袍,一双僧鞋,一步一步的向西走着,商队首领几次过来要明性上骆驼,明性却不肯,只说这也是一种修行,商队首领拗不过他,只好给了明性一个水袋,让他在渴的时候喝。
快到午时,商队的首领又跑了过来,用手一指远处,“大师,前面就是鸣沙山了,那里就是千佛洞了,您到那就到地方了,我们则还要沿着大道继续向西行,赶到敦煌郡去,我们就要在此分手了。” 明性将头上留下来的汗擦了擦,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飘渺中一座山屹立在大道的西南方向,隐约可见山壁上有一些黑黑的小点,想必就是千佛洞了。首领把明性的包袱从骆驼上拿下来,递给明性,然后与明性告别,继续向西而去了。
明性一直看着商队走得远了,这才转身向千佛洞而去,再走了大半个时辰,已经能看见山上有人在走动。明性停了下来,喝了几口水,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汗,把身上的沾满沙干的僧袍拍了拍干净,从包袱里把自己的袈裟拿出来穿上,换了双新的僧鞋,这才大步的走向千佛洞。刚到山脚,便有数个小沙弥迎了上来,明性把自己的度碟拿出来,沙弥拿着跑进了一个巨大的石窟中,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只见石窟中走出许多的和尚,身上都披着袈裟,走到明性面前,双掌合什,“阿弥佗佛!大师远道而来,贫僧了尘迎接来迟,还请大师见谅。” 明性一看,这领头的老和尚已经有六七十岁,身上的袈裟早已破旧得到处订满补丁,面上都是皱纹,胡须与眉毛都被沙土染成了黄色,可双眼的明亮透彻却洞彻人心,明性急忙回礼道: “阿弥佗佛!大师言重了,小僧刚出家时就已经听了尘大师为了弘扬佛法,长途跋涉,苦行西疆,在这漫天风沙中一呆便是三十年,今日终于亲眼见到大师,小僧实在是有幸。” 了尘双手扶住明性,“阿弥佗佛!大师虽然年纪轻轻,但早已听人说过,大师的佛法精深,为我佛门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贫僧还有些不信,今日大师来到敦煌,贫僧一见,果然是我佛门中难得的人才啊。此处风沙甚大,我们先进去,然后再慢慢的聊。请!” “大师您先请!” 明性不敢先走,躬身让了尘先走,了尘拉住明性,两人并肩向石窟走去。
走到洞前,明性这才发现原来这石窟比自己刚才所估计的还要大,七八丈高,十余丈宽,许多的工匠正在石窟中雕着佛像。这是一尊倚座弥勒像,只见弥勒佛面带微笑,双目似是在俯视天下苍生一般。明性与大佛双目一对,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虽然经常会被人称为高僧、大师,但在这巨大的佛像前,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刚刚踏入佛门的比丘僧,明性不自觉的跪倒在佛像前,手心朝天放在身前,慢慢的磕了三个头,这才再次抬起头来,眼中的泪水也流了下来。了尘站在明性身后,面带着微笑的看着明性跪拜,等明性拜完了,这才走到明性的身侧用手相扶,“大师果然是慧根深厚,这尊弥勒佛像从开元九年便开凿,到如今都没有完成。日里虽然进此洞的人也很多,但没有几个能象大师一样初一见便领悟到佛法之宏大啊。” 明性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大师谬赞了,贫僧虽然早有耳闻这千佛洞乃是我佛门圣地,但没想到竟有如此规模,还有如此宏大的佛像,而且雕得如此之好,简直就是佛陀再世一般。” “这也是佛祖保佑啊,好象在这千佛洞所雕、所画、所绘的佛像都有灵性,都是活的一般。过几日我带你四处看看,若不是外面的满天风沙,真的会觉得身处西方极乐世界一般。” 明性一听急忙道谢,了尘又扶起他来,拉着他在一旁坐下,明性有点纳闷的四周看看,这才问道:“大师,难道平常您就住在这里吗?” 了尘一听叹了口气,“阿弥佗佛!本来我们在山脚下有一排房子,还有一些小的石窟乃是专门用来居住的,但是一月前来了一次强盗,把房子也烧了,把石窟中的东西也抢去了许多,所以大家只好暂时都住在这大窟中,人多安全一点,也好互相照顾啊。” 明性这才知道蝶姬听来的传闻竟是真的,又问道:“那官兵呢?离这里不远不就是敦煌郡吗?” “官兵也来了,可是这强盗来去如风,等到我们发现就已经冲进来了,再去通知官兵,官兵再到时强盗就已经退去了。只可惜了许多前朝工匠心血之作,都被强盗抢走了,还有些带不走的,他们便砸了,真是罪过啊罪过。”
十
明性点了点头:“阿弥佗佛!一路走来看这戈壁真的是一望无际,小小的强盗的确是很难抓到,那大师没有要求过官兵驻扎在此地吗?” 了尘摇了摇头道:“老衲也曾想过,但你看这千佛洞如此多的工匠与僧人,光是用水就已经非常困难,如果再加上官兵,只怕就更加困难了,更不要说官兵们的粮食了。” “官兵的粮饷不是应该朝廷供应吗?为什么要大师来想方法呢?” 明性甚是不解的问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实际上这朝廷……唉!” 了尘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明性也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了尘见明性也皱起眉头连忙说道:“哎呀,你看看,你看看,老衲一说起话来就什么都忘了,大师这才刚到呢,却还不知道有没有用过午饭?” 明性不好意思的笑笑,了尘见了知道他还没吃,急忙起身:“阿弥佗佛!老衲真是老糊涂了,大师请随我来。”
说罢对身边的僧人又吩咐了几句,那僧人先行跑了出去,明怀一见急忙站起来摆手道:“大师不必客气了,贫僧包里还有干粮。” 了尘却笑了,拉住明性的手道:“我们这里也本就没什么好的斋饭,或者与你的干粮相比,可能还是你的好吃呢,但这地主之谊还是要尽的,也让大师能了解一下我们这里的情况。” 明性听了只得跟着了尘向窟外走去,口中说道:“出家之人哪里还讲什么口腹之欲,只要能果腹就是好的了,大师千万莫要客气,以后贫僧在这里的时间还长着呢。” 了尘点了点头:“老衲也不敢充面子,而且大师在此地也要留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让他们准备的也就是平日里我们自己吃的斋菜,放心!放心!”
明性听了尘这么说,心里才放下了一些,两人有说有笑的走到饭堂,明性一看,原来只是个依山势而建的一个土坯屋,里面的桌椅被风沙侵袭得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放着几个小碟,还有几个看上去黄黄的馍。明性让着了尘先坐下了,这才敢自己坐下,了尘看了看桌上的碟子,面带歉意的对明性说:“阿弥佗佛!大师远道而来,本来应该准备一些好点的斋菜,只是上次被强盗洗劫以后,大家都只能靠这咸菜夹馍度日,实在是招待不周啊。” 明性也不说话,伸手拿起一个馍,掰开后将碟中那也是黄黄的咸菜放在馍里,也不管沙子咯牙,大口的吃了起来,了尘见明性如此,心中不由的暗暗的点了点头。明性吃了两个馍,旁边的僧人又给递上来一碗水,明性小口的饮了两下,便将水放下,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满脸饱了的神情。了尘还要劝他再喝点水,明性却不肯,起身请了尘带他去看看千佛洞收藏的经书,了尘拗不过他,只好带着他向藏经洞而去。
一进藏经洞,明性便高兴得不得了,只见洞中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经书,甚至有许多从西方天竺带回来的梵文经书,明性小心翼翼的取了一本《金刚经》,打开一看便迷了进去。了尘见明性如此痴迷,笑着摇了摇头,叫过藏经洞的主持僧人净衣,吩咐他不要打扰明性,转身便离去了。明性这一看便是三四个时辰,直到掌灯时分,了尘来硬拉了他起身,这才依依不舍的将经书放回原处,跟着了尘去用斋饭,一边吃着馍还一边回忆着书中所写的经文。三下两下的将饭用完,明性便站起身来要回藏经洞继续看经书,了尘也不阻拦,只是让小沙弥先带着明性到他住的洞里看看合适与否,明性连忙谢过了了尘,跟着小沙弥到自己的山洞中略微看了看,就继续到藏经洞中看经书去了。
从第二天开始,明性便在藏经洞里抄写经书,他把自己包袱打开,原来若大的包袱里除了两件换洗的僧袍和两双鞋以外,其它的全是纸墨。明性再一入藏经洞,就整整十天没有出洞,连斋饭也是小沙弥送到藏经洞中,困了,就在藏经洞中小睡一会儿;累了,便站起来走动几步。了尘去看了他几次,见他如此用功,便也不再去打扰他了。蝶姬开始几天还会到藏经洞中看看明性,可是明性却只是抬头看看蝶姬,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便继续埋头抄写,蝶姬也不好意思再去打扰他,只得自己在这千佛洞附近转转,实在无聊了便下到地府去找孟婆说话,有时孟婆一出去便是半个月不在望乡台,蝶姬便在匣子里静心修行。只是在每日黄昏时分,在风沙里遥望落日时想起和君武的那段岁月,心中那缕思念、牵挂便缠绵萦绕的她心中万分的凄凉悲苦,只觉得这戈壁真冷如冰窖……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的在敦煌过了三年,明性抄写的经书已经有近百本,蝶姬也觉得自己的魂魄凝练的很好了。虽然中间有被了尘大师撞到,但了尘却只是对着蝶姬笑笑,并不与她为难,有时还会有意无意的给蝶姬说说法。这一天晚上,又是月圆之夜,蝶姬飘身来到鸣沙山的山顶吸收月之精华,正在静心入定中,突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蝶姬心中一动,睁开眼睛向声音的方向一看,只见月光照耀下的戈壁上,百余骑人马正从西方向着千佛洞狂奔而来。蝶姬心中纳闷,这三年来从来没有如此多的人来到千佛洞,而且是在这种寒冷的夜里,蝶姬心念一转,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连忙旋身飞回千佛洞去。蝶姬直入藏经洞,她已经两年余没有进来过了,这一进来吓了一跳,险些不认识油灯下盘腿坐着抄写经书的明性,只见他脸颊消瘦,双眼深陷,两腮的胡须长得老长,身上的僧袍已经都变成土黄色的了。蝶姬急忙飘到明性面前,叫了两声,明性却象是没有听到一般,蝶姬只好用手一指明性正在抄写的经书,只见那本经书『呼』的一声从桌子上便飘了起来。明性正抄着,突然经书飞起来了,明性这才转过头来,一见是蝶姬,连忙想要站起来,不料坐得太久,双腿已经闭了血脉,还没起来便又跌坐回了地上。“大师,不好了,从西面来了一支马队,我看着象是强盗!” 蝶姬满脸焦急的对明性说。明性一听惊讶的‘啊’了一声,旋即勉强着站起身来,焦急的看着满洞的经书道:“不能让他们把这些经书毁坏,快,蝶姬,你去通知了尘大师,我先来把这里的经书藏好!”
十一
蝶姬飘身穿出藏经洞,眨眼间就来到了了尘大师住的山洞前,蝶姬也顾不上礼数周全了,直接就穿过木门进去了。了尘正在一张摇摇欲坠的木床上坐禅,蝶姬刚一进屋他便睁开了双眼,蝶姬连忙道了个万福:“大师,不好了,西面好象来了很多的强盗!” 了尘一听也慌了手脚,连鞋也顾不上穿了,急忙冲出山洞,高声的嚷着:“起来了!都起来了!有强盗!强盗来了!”
所有的小山洞和木屋中的灯都亮了,还有许多的人连衣服都没有穿整齐便夺门而出,一时间山脚下一片的大乱。了尘用尽力气的喊了那几声,立刻便剧烈的咳了起来,可是身边的人都在逃命,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明性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跑到了尘的身边。了尘一边咳着一边用眼示意明性,明性立刻就明白了,他站在了尘身边,高声的喝道:“阿弥佗佛!” 这一声佛号把所有乱奔的人都给震呆了,所有的人都转过身来看着明性,明性见大家都不再乱跑,连忙又为了尘捶了捶背,了尘一边摆手一边说道:“咳咳……明性啊……咳咳咳咳……让大家……咳……不要慌乱!强盗……咳咳……只是抢些东西……咳……别自乱了心神……咳咳咳咳!” 明性直起身来,用眼睛扫了一眼众人,单掌立在胸前说道:“阿弥佗佛!各位请勿慌张,强盗最多不过抢些东西,并不一定会杀人,各位请……” 明性正要继续说下去,只听西面的一声狂吼打断了他的说话,所有的人转头一看,只见西面不远处的山坡上不断的有马冲过,近百骑强盗已经逼近了千佛洞。所有的人又开始慌乱起来,明性只得再次大喝一声:“阿弥佗佛!大家不要乱,都到这里来,聚在一起!”
所有的人见再往外跑也跑不出去了,只得奔到明性与了尘的周围围成一团,小沙弥们吓得哭了起来,明性见状大声的念起了佛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 众僧人也不自觉的随着明性颂起经来。
那群强盗在众人面前勒马立住,为首的一个却是一胡人,只见他头上用布缠出一个大大的帽子,满脸的落腮胡子,身上穿的胡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左手持着明晃晃的一柄弯刀。那胡人骑在马上用眼睛扫了一遍众人,然后大吼了一声,众强盗也随着他的吼声嗷嗷的乱叫了一通,可是众僧人却依旧低着头喃喃的念着佛经。那胡人见众人不理睬他,心中不禁火起,‘腾’的从马上跳了下来,众强盗也跟着下了马,那胡人走上前两步,一脚踢开围在前面的几个僧人,大声的问道:“你们这谁是头儿?” “阿弥佗佛!老衲了尘仍是此地的主持。” 了尘分开众僧走了出来,明性紧紧的跟在他身后,那胡人上下打量了一番了尘,口中哼道:“你这老秃驴就是头儿啊!那好,就先拿你开刀!” 说罢也不等了尘有反应,手中弯刀一挥,月光下一片血光飞起,了尘已被那胡人杀了。这一下来得突然,众僧人俱吓得目瞪口呆,经文声也停了下来。明性听到胡人那般说话就知道要出事,伸手想拉了尘却已经晚了,了尘的尸体顺势倒在了明性的怀中,飞溅出来的血洒了明性一头一脸。
明性心中大怒,但眼见这群强盗杀人不眨眼,怕激起他们的凶性伤到其他的僧人,只得两眼圆睁的瞪着那胡人,弯腰慢慢的将了尘的尸体放倒在地上。那胡人又开口问道:“现在你们这还有谁是头儿?”众僧人皆不敢再开口,却都用眼睛看着明性,那胡人顺着众人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明性,‘嘿嘿’的冷笑了两声,明性却不理他,伸手先把了尘的双眼合上,然后将自己身上的僧袍脱下盖在了尘的尸体上,这才站起来双眼紧紧的盯着那胡人。那胡人见明性眼中丝毫没有惧意,心中不禁微微的一惊,平常自己抢劫商队都是先出手将首领杀死,其它的人自然就不再敢反抗,倒是这个僧人如此的大胆,毫不畏惧自己手中的弯刀,竟敢与自己对视。
那胡人又与明性对视了片刻,突然仰天大笑了几声,口中赞道:“好!小和尚!有种!今日便放你们一条生路,弟兄们,去把值钱的东西拿上,再把水和粮食都装上马!” 众强盗轰然应了一声,留下十余个人与那首领看着众僧人与工匠,其它的人则点起火把四散到各个洞窟中找寻财宝。明性也说话,盘脚坐在了尘的尸体前,口中念起了『往生咒』,众僧人也都随着明性坐下,悲凉的声音再次在这月光如洗的戈壁上响起。其实这些僧人与工匠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些强盗不多时便也就搜刮得一干二净了,饭堂中的粮食与饮水也都被他们装上了马,那强盗首领转眼看看四围,口中大喝了一声:“剩下的全都烧了!”
“慢!” 一声大喝把刚要动手的众强盗都震住了,明性慢慢的从地上站起来,双眼直视着那胡人:“阿弥佗佛!你等,钱财也已经拿到,粮食与水也都抢了,为何还要毁这佛门圣地!你们可知造下此孽是会堕入阿修罗地狱,永不超生的!” 众强盗见明性满脸的鲜血,双目圆睁,口中厉声说着,火光与月光照耀下仿佛罗汉显现一般,心中不免有些害怕,全都停下手来看着自己的首领。那胡人也被明性吓了一跳,听明性说完心中也有一些忐忑,但看看四周的喽罗都望着他,强自一板脸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给你个机会,来人啊,堆柴!” 众强盗一听连忙跑到饭堂把那些桌椅都拆来,还是不够又将住的山洞的木门拆下,在明性身前堆起一个大大的柴火堆。那胡人见柴堆已经堆好,嘿嘿的冷笑了两声道:“既然你为了这些劳什子东西连命都敢不要,那好,我们不烧那些破烂,不过你要用你的命来换!” 众强盗一听立刻哄然大笑,口中都鼓噪着:“拿你的命来换啊!” “进去啊!”
“……” 明性依然是面无表情的看着那胡人,盯了片刻,那胡人觉得好不自在,又喝道:“怎么?怕了?那我们就把那些破烂烧了!” “阿弥佗佛!既然如此,那贫僧便以命相抵!” 明性说罢便大步跨入柴堆,那胡人没想到明性真敢进柴堆,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只能呆呆的看着明性。众僧人见明性跨进柴堆,也都骚动起来,有几个僧人站起身来就要奔向柴堆,明性却在柴堆中一摆手道:“阿弥佗佛!众位师兄弟请留步,今日明性以身殉佛,死一人便得以保全千佛洞这佛门圣地。这里的一切还靠诸位师兄继续主持下去,以宏扬我佛之真义!” 众僧人听了只得停步,双目含着泪望着柴堆中的明性,蝶姬却不管许多,飘到就要冲到明性身前,明性用眼一望蝶姬,蝶姬立刻明白了明性的心意已决,只得停在柴堆旁。明性口中轻声说道:“阿弥佗佛!恕贫僧不能遵守诺言将您带回中原。还有,如果有机会帮我转告一句;我错了,来世我不会再为僧。” 蝶姬已经无法再说出话来,眼中的泪水流个不停,只能不断摇头又点头表示自己不怪明性失约且一定会带到话,明性又是淡淡的一笑,盘腿坐下,口中高声颂着『大悲咒』,众僧人也皆坐下,跟着明性念起『大悲咒』来。
那胡人见这情景,心中虽有点怕,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又不能在众手下面前食言,只得做出一付恶狠狠的样子,将手一挥,众喽罗把手上的火把向柴堆中一丢,熊熊的大火便烧了起来,火光下明性就象尊菩萨一般,通身都映出红红的光芒,夜空中回荡着的,是那一声声悲壮的诵经声。
第三篇 孟婆篇
一
“他们把匣子抢走了!” 蝶姬焦急的对孟婆说。孟婆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的看着蝶姬,就象前一刻她听到明性的死讯一样,蝶姬不禁心里有点生气,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重新坐在石凳上自己生闷气,想办法。
沉默了半晌,孟婆终于开口问道:“他有没有说别的?” “啊?谁?” 蝶姬被这突然其来的问题给搞糊涂了,再转念一想,才明白孟婆是在说明性,于是摇了摇头:“没有,他就说完那句,他错了,来世他不再为僧。其他没有了。” 孟婆似乎已经料到了,却又似乎有点意外的『哦』了一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口中喃喃的道:“不管你如何的佛法高深,到最后还是一样!何苦当日许下那样的诺言?你真傻啊。” 蝶姬奇怪的看着孟婆,心中暗想: 『原来孟婆和明性大师那么熟啊,还有过什么诺言?』 孟婆幽幽的看了蝶姬一眼,脸上却笑了,轻轻的拍了拍蝶姬的手道:“傻丫头,我已经都忘记很久了,可是今天你一说他死了,我便又想起来了,我不是说了吗?时间久了,说不定我就会记起来的,现在我记起来了一点了。”
蝶姬一听立刻把匣子的问题丢到脑后去了,拉起孟婆的手问道:“哦!原来您和明性大师很早就认识了?” 孟婆笑了笑,“明性!那是他这一世做和尚取的法号,我认识他的时候,都叫他宗元。”“宗元?这一世?那您认识他的时候是哪一世啊?”蝶姬好奇的问着,“那可真不记得了,让我想想……” 孟婆皱着眉头仔细的想了想:“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也不太记得了,大概是五、六百年前了吧。” “五、六百年前?好早以前啊!可你的样子还是很年轻啊!” 蝶姬惊讶道,她看孟婆的样子以为再怎么样也不过就一百几十年罢了,谁知道孟婆居然已经在这里呆了五、六百年了。“哈哈哈哈!你这个傻孩子,鬼哪里会老的!” 孟婆哈哈的笑着,可是蝶姬却看见她眼角带着一丝的泪光,蝶姬又轻轻的问道:“您现在不是孟婆了吗?怎么还会是鬼?” “孟婆也是鬼啊,只不过是管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小鬼罢了,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孟婆颇有深意的看了蝶姬一眼,蝶姬却一头的雾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以后会知道,只好带着疑问的看着孟婆。“现在和你说也没有用,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故事吗?还想不想听我这五、六百年的老鬼说故事啊。” 孟婆微笑着拍了拍蝶姬的手,蝶姬连忙点了点头道:“当然想听,当然想听,您也不老啊,真的不老。” 孟婆笑得更是开心,用手摸了摸蝶姬的头发,声音随着回忆慢慢的低沉下来。“那个时候啊,我认识的宗元,是一个很孩子气的男子……”
……
梅雨方歇,初晴,闷热的空气中带着春季特有的甜香。
一个清幽小跨院的东厢房,门半掩着,时不时有笑声传出……“宗元!你看我今天作的这幅画,好不好?” 一个十八、九岁的美丽女子指着书桌上的画稿问身旁的男子。那名被唤作宗元的男子弯下腰去,非常仔细的看了一遍那幅画之后,一声不吭,脸上的神情却严肃的一塌糊涂。那女子见他嘴角越来越向下牵,心中不免有些紧张,怯生生的问道:“怎么?难道又有什么不对吗?” 宗元待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看见那女子眼中的恐慌,禁不住笑出来但是马上又板起脸,可是又想笑又要板脸实在很难,一时之间他连都说不出话来了只剩一张扭曲的脸。那女子一见更是觉得自己肯定有哪里没有画好,所以才会被笑话。她用力的跺了跺脚,紧紧的咬住了下唇,一脸委屈的样子,泪水就在眼眶上打转,一付将哭未哭的神情。宗元见她那付样子,这才慌了手脚,连忙一把拉住那女子的手,那女子却来了小性子,用力的甩开宗元的手,把身子背对着他,肩头微有些抽动,宗元一见吓得连忙说道:“燕娘,燕娘,快别哭了,我是逗你的,我没有说你画的不好啊!” “可是你笑话人家了!” 燕娘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没有啊!真的没有啊!我是看你画得好,高兴才笑的啊!我板着脸是故意要逗你玩的,我不骗你!骗你就罚我当和尚娶不到你!” 宗元急忙双手扳住燕娘的肩膀,想把她的身子扳过来。燕娘却依旧甩开了他的手:“我才不信呢!一定是我画得不好,你就笑话人家!看我生气就说好话哄我!再说,谁答应了要嫁给你的?我可没答应过啊!” 说到后面,肩头抽动得更厉害了,却不象是在哭,倒有些象是在笑了。宗元听她的口气便已经知道她没有生气了,心里却仍然怕自己说错话惹她不高兴,只好用手轻轻的拉了拉燕娘的袖子,口中喃喃的说道:“好嘛,不嫁就不嫁嘛,但是我真的没有笑话你的意思,我是看你画得好,所以开心的笑的,板脸只是为了作弄你的。” 燕娘一听却不高兴了,‘腾’的转过身来,用手狠狠的一掐宗元的胳膊,口中狠狠的说道:“好!不嫁就不嫁,这可是你说的!” 宗元没料到临末了自己还是说错了话,一脸错愕的神情看着燕娘,另一只手捂着胳膊呆呆的看着她。燕娘见他傻楞楞的看着自己,脸立刻就红了,心里更是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轻轻的戳了戳宗元的额头,轻声的骂了一句:“你这个呆头鹅!真是笨啊!” 便忍不住掩嘴笑了……
二
宗元本来已经急得不知道要说些什麽了,看她这麽一笑,才真的相信她已经不生自己的气了。他满腔的焦急随著那可爱的笑容转变成了被捉弄的不平,於是一把抓住想要溜走的燕娘,一边呵著她的痒处,一边口中喊著:“嫁不嫁给我?嫁不嫁给我?” 燕娘被他呵的扭动著身体四处躲藏著,口中一边喘气一边笑著,都上气不接下气还自嘴硬道:“不嫁!说不嫁就不嫁!”两个人顿时闹做了一团。
“咳!咳!” 门口传来了两声咳,燕娘和宗元急忙分开,宗元装作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抬头看了看门口站著的中年人,弯腰一揖,口中恭敬的说道:“姨父,您来了。” 燕娘满脸通红的直往身侧的书架後面躲。刚才一通闹,头上的珠花也落了,玉簪也歪了,额前的刘海也被汗沾得乱七八糟的。最可恨的是宗元居然还一脸的若无其事,虽然弯著腰还偷偷的向她挤了挤眼睛,笑角带著一丝戏谑的笑容。“咳!燕娘,你今天有没有好好的读书啊!” 那中年人却不理会宗元,一面踱著步走进书房,一面沉著个脸问燕娘,燕娘见躲不掉了,只好用手略一抹额前的刘海,低声的应道:“有啊,爹,我画了一幅画,表哥说我画得很好呢!” “是吗?那有没有读女儿经,烈女传啊?” 中年人站在燕娘的面前,背著手严厉的看著燕娘,身後的宗元更不敢直起腰来,只好继续躬著,一边偷偷的转过脸来看著燕娘,挤眉弄眼的示意著燕娘。燕娘低著头,眼睛偷偷的向上瞄著,两只手扯鹅黄色的纱巾拧来拧去,忐忑的小声答道:“有。” “嗯!那就要记住书里写的东西!这麽大的姑娘了,还一天到晚的瞎闹,成何体统!这要是传出去了,你爹我和你娘还有什麽脸见人啊?” “是,爹,女儿以后不敢了!” 燕娘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低越向下了,中年人还要教训,门外却传来下人的声音,“大人,陈大夫来了。” “哦?这麽早就来了?快快有请到中厅用茶,我这就来。”中年人挥手让下人去准备,然後继续转过头来说道:“不要乱跑!来了客人,别让人见笑话!”
说罢便急匆匆的走出了书房,却是一句也没理宗元。燕娘直听到她爹的脚步声远去了,这才敢慢慢的抬起头来,用眼瞄了瞄门外,确定没有人了,这才从书架旁站了出来。宗元也慢慢的直起腰来,一边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腰,口中‘哎哟,哎哟’的喊了几声痛,然後嘻皮笑脸的凑到燕娘面前,“燕娘,弯了这麽半天的腰,可把我给痛死了,好燕娘,帮我捶捶吧。” 燕娘面上一红,伸出手用力的在宗元的腰上一掐,狠狠道:“还敢嘻皮笑脸的!看我爹都不理你了,还连累我被骂一顿。还想要我帮你捶腰?想得美!” 宗元被掐得向後一跳,口中雪雪的呼痛,用力的揉了两下这才说道:“你谋杀亲夫啊,只是让你捶一下嘛,居然掐得这麽用力,一点都没有女子应有的温柔啊。” “我还没有嫁给你呢,为什麽要给你捶腰?等到那一天再说吧!哼!你要再闹我可真的生气了,这回可是真的哦!”燕娘把小嘴一噘,双眼一翻,做出一付生气的模样,宗元见她又要生气,口中忙求饶道:“好燕娘,好燕娘,别生气了,我不闹还不行吗?” 燕娘得意的点了点头,眼珠一转,露出一付神秘的样子,宗元一见便知道她又想到了什麽鬼主意,连忙靠上前去。燕娘一边偷笑一边小声的对他说道:“那个陈大夫啊,听说是是我们家的世交,又和爹同殿称臣,今天这么早来府里一定是有什么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溜到中厅去听听是什么事情吧?” 宗元一听脑袋摇得跟拨郎鼓似的,两手一摆道:“刚被你爹教训完,你还想上中厅去偷听?这要是让你爹抓著了咱们俩,你倒最多骂两句,只怕又要给我脸子瞧了。上一次闯祸他整整冷脸一个多月呢,这次要是叫他知道了,至少三个月!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吧。” 燕娘一听将嘴一嘟,“哼!堂堂七尺男子汉,居然被我爹吓成这样,你不去,好,我自己去。你怕我爹给你脸子瞧,那你就不怕我也给你三个月的冷脸看?!哼!!”
说完也不等宗元,转身就一蹦一跳的向门外跑去,宗元一见没了办法,只好一边摇头一边追了上去,一把拉住燕娘道:“好啦好啦,别耍小姐脾气了,我陪你去就是了。不过你要答应我哦,不可以做怪,听听没什麽事我们就回来,不然让你爹知道了真的会扒了我的皮的。” 燕娘就知道他会跟来,脸上一脸得意的样子,“好吧好吧,你这个胆小鬼!我们去听听,要是没什么有趣的我们就上後花园,你帮我抓蝴蝶玩。” 宗元一脸的无奈,跟著燕娘向前院跑去,快到中厅时两人都放轻的脚步,蹑手蹑脚的溜到窗下,燕娘还想要捅破窗纸向里偷看。宗元眼急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燕娘撒骄的看了看宗元,宗元却一脸坚决的神情摇了摇头,燕娘对他做了个怪样,也只好做罢,两个人就猫在窗下听著里面的谈话。
“王大人,这次的事咱们就这麽说定了啊。”只听见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燕娘看了看宗元,两个人点了点头,看来这就是那个什麽陈大夫了,却不知道他们商量了什麽事,听他们的谈话似乎已经说完了。燕娘轻轻的戳了戳宗元的头,意思怪他拖拖拉拉的,结果没听到他们说什麽事情。宗元耷拉著脸,一付关我什麽事,只是他们说得太快了的样子,燕娘瞪了他一眼,却听见里面她爹发话了。 “好!好!好!多谢陈大人如此的看得起王某啊,咱们两家本就是世交,现在小女与令公子的事一定,就是亲上加亲,以後更是要多多的照顾了。” 燕娘纳闷的侧头看看宗元,轻轻的在宗元的耳边问道:“宗元,他们说的话我都听的懂,可是为什么我突然间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似的?” 宗元却脸色大变,一脸苍白的泥楞楞猫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燕娘以为他故意逗自己,心里轻轻的一哼,暗想『你不告诉我算了,呆会儿我自己会想明白的』对宗元做了个白眼,又侧过头去听。只听那陈大夫笑道:“哈哈哈哈,王大人说得是,说得是,不过应该是王大人看得起陈某人才对啊,哦,不对不对,应该是看得起小犬才对啊。” 燕娘依然是一脸的迷茫,怎麽又扯到这陈大夫的儿子头上去了,却听见她爹也开怀大笑道:“对对对,我也说错了,是陈大人看得起我家小女。既然如此,那您看什麽时候送聘礼过来啊?”
这一句话有如炸雷一般在燕娘的耳边轰响,“聘礼?”燕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陈大夫是来向父亲提亲的?父亲竟然已经答应了?燕娘颤抖著侧过头去看宗元,只见宗元满头的冷汗,双眼无神的看著自己,燕娘也呆呆的望著宗元,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三
“爹!我不嫁!我才不嫁什么陈公子呢!” 燕娘站在她爹的书房里,跺着脚对着她爹大喊着.她爹却不说话,只是阴沉着一张脸看看她,又看看门口,他知道宗元正站在门口,却不敢进来。燕娘见她爹不说话,更加的着急,一边用力的摇头一边哭了起来,嘴里还大叫大嚷着。就在这时,门口的宗元听见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他的表姨--燕娘的母亲何氏急冲冲的赶来了。何氏看见宗元,脸上的神情更是忧愁,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对着宗元点了点头,便转身走进了书房。“燕儿,不可以这么无礼,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对你爹这样大声说话!” 何氏一进来就看出来老爷的脸色不好看,只怕燕娘再闹下去老爷就要发怒了,急忙先喝住女儿。燕娘一听母亲来了,哭得更是伤心,一回身叫了一声:“娘!” 便扑入何氏的怀中大哭了起来。何氏轻轻的拍了拍燕娘的头,轻声安慰了几句,这才抬起头来说:“老爷,怎么了这是?好好的怎么燕儿哭得这般的厉害?” 王老爷带着怒气的冷哼了一声:“你还问我怎么了?看看你这生的宝贝女儿!天天宠着惯着,让她在家蛮横无礼,恣意妄为,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何氏见丈夫发怒,只得推起个笑脸,轻声问道:“燕儿这不还小嘛,难免有点孩子脾气,到底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啊,我来劝燕儿。” 说着又低下头去看燕娘的脸,只见燕娘的双眼哭得又红又肿,一付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儿,不禁心疼道:“哎哟,你看看,你看看,怎么哭成这样了。来,燕儿,娘给你擦擦,有什么事和你爹好好说嘛,干嘛把自己个儿的眼睛哭得象桃儿似的,会变丑的。” “爹……爹……爹他要把我许配给什么陈大人家的公子!” 燕儿哽咽着说完这话,又一头倒进何氏的怀里哭了起来,何氏脸上微微的一颤,神色突变,片刻后急忙又堆起笑容轻拍着燕娘的头:“你爹这也不就是说说嘛,何况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还不能给你做主了?你要是不愿意,好好的和你爹说嘛,这么大哭大闹的传出去了,别人不是要笑话咱们王家没有家教?你这让你爹的面子往哪放啊?”
燕娘本一心以为自己的母亲会站在自己一边,谁知道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中一股无名火腾的就冒了起来,用力的从何氏的怀抱里挣扎了出来,带着一脸的泪水看看何氏,又看看自己的父亲,用力的咬了咬嘴唇,一顿足冲出了书房,跑了出去。门口的宗元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见燕娘一边哭一边跑了出来,也不理他,直接沿着回廊就跑向后院,只得连忙跟着燕娘跑了。何氏见燕娘跑了出去,回手想拉,却没拉着,想要跟出去,却又忍住了脚步,回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夫君,轻声的问道:“老爷,今天陈大人来就是为了这事?” 王老爷沉着一张脸,点了点头,何氏又问道:“那您的意思是答应了?” 王老爷仍是一言不发的点了点头,何氏轻轻的叹了一声:“那陈大人家的公子人品样貌怎么样?” 王老爷沉默了一下,这才开口说道:“这个,我也派人打听过了,那陈家公子长相品行都还不错,只是有点招摇,不过年轻人嘛,家中又有财有势,张狂一点也是平常的事,等成了亲有个人管着自然就会稳重起来的。” 何氏听了也没什么可以说的,只得默默的点了点头,想了一会,这才面有难色的说道:“这燕儿和宗元的事,又该如何是好?” 王老爷一听说到宗元,怒火就向上涌,重重的哼了一声,“我还没有说你呢!你这个侄儿,整日里就和燕娘在一块厮混,也不想着法子取些功名,你看看把燕娘带成什么样子了?现在居然都敢和我顶嘴了!今天早上我还看见他们两在小书房里打闹在一起,这让下人看到了成何体统,要传了出去我的脸面又摆到哪里?其它的大人们知道了还不得说三道四?这燕娘的清白还不毁在他的手中!原指望着他能出人头地,我们燕儿跟着他也不受苦,但如今看来这希望是微乎其微,我又怎么能把燕儿嫁给他?他与燕儿从小一起长的,厮混惯了,如果我们打算把燕儿许给他也就罢了。但他不成材,燕儿要是再和他厮混下去,名节受损事小,要是这两个孽障做出什么事情来那就悔之晚矣!我看还是把燕儿早早的嫁出去的好!省的家门不幸!” 王老爷说得怒极,在房间里怒冲冲的踱起步来,何氏一见也不敢为自己的侄儿分辩什么,只得软软的说道:“宗元也还小,又与燕儿青梅竹马长大,两个人脾气相投,自然会玩闹了一点,我会叮嘱他们俩,以后别太亲密,免得旁人说闲话。” 王老爷却依然是不能消气,接着又说道:“闲话?这府里的闲话还少了吗?真以为我每天公务繁忙就不知道这府中下人们怎么传的吗?”
何氏急忙上前捧起书桌上的茶杯,轻轻递到王老爷的面前,“先别生这么大的气,来,喝口茶,消消火,下人们那都是瞎传,哪有真凭实据,不过空穴来风罢了。” “等有了真凭实据那还了得了?!” 王老爷一把抢过茶杯,狠狠的顿在了桌上。何氏见老爷气成这样,也不敢再给宗元他们说好话,只得将手放在王老爷的背后,轻轻的帮他顺气。沉默了一会儿,王老爷这气也消停下去一点,这才又开口说道:“你回头去看看燕娘,好好劝劝她。这陈家与我们门当户对,只要和他结了亲,我在朝中也能更方便办事,陈家公子听说也还不错,论身家论地位或者还是我们高攀了呢,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何氏一边听一边点头,眉头却越皱越紧,王老爷低头一看,又是‘哼’了一声:“你那侄儿你也好好的说说,别让他再和燕娘天天厮混在一起!叫他好好的用用功,专营专营谋个一官半职。这么大的人了,他也要想想自己的身份地位,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这些年哪有这么好的日子可以过?哪来这么好的机会走上仕途?让好自己好好想想,别误了燕娘又误了自己!“
四
“燕娘!燕娘!你开开门啊!” 宗元已经在燕娘的房门外站了大半个时辰了,可是燕娘就是不让他进去。从书房跑出来以后燕娘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里,把所有的丫环都赶了出去,关上门一个人在里面哭,宗元追到的时候只能看见两扇雕花的木门了。宗元站在门外不停的敲着门叫着燕娘的名字,可是燕娘却根本不理他,只是一个人在里面哭着,这都已经哭了大半个时辰了,声音好象都已经沙哑了,宗元急得在门口团团乱转,却依然不敢破门而入。“宗元,燕儿怎么样了?” 何氏焦急的声音把正在转来转去的宗元给叫停了下来,宗元回身一看是姨妈来了,急忙深深的施了一个礼,何氏抢上前来一把拉起宗元,满面焦急的问道:“燕儿怎么样了?没什么事吧?” 宗元也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只是在哭,一直都不肯开门,我已经叫了大半个时辰了,也不理我,只是一个人在房里哭。” “哭了大半个时辰了?那怎么了得!快!快!快!我来试试。” 何氏说罢紧走两步来到燕娘的门前,抬手轻轻的拍了拍门,口中放柔了声音叫道:“燕儿?燕儿?开开门吧!娘来了!有什么话你对娘说,娘还能不心疼你,不向着你吗?”
门里的哭声本来就已经开始低下去了,但听完何氏的这番话,却又突然大声起来,显然是听见母亲的话又想起了在书房里母亲说的那番话。何氏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想什么,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爹那时正在火头上,我怎么也不能拂你爹爹的意思啊?说那番话也是为了让你爹能不发火。等他消了气,我再和他说,总好过现在和他犟着来要好吧?你个傻丫头,这都不明白啊!娘难道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娘还能让你这个宝贝女儿不顺心了?乖燕儿,把门打开,和娘好好的说说,一切都好说。” 门里的燕娘听母亲这么一说,哭声又慢慢的低了下来,再过得一会儿,只听燕娘哽咽着道:“娘……娘,你……你……你说的……可……可都要……要算啊……” 何氏一听真是一个哭笑不得,嘴里连连应道:“好!好!好!乖女儿!你说,娘什么时候骗过你啊?你那就小心事娘还不知道吗?你放心,娘一定到你爹面前好好的帮你说好话,娘发誓,行了吧?” 燕娘一听连忙说道:“不用了!不用了!娘!我相信你。”说着‘吱呀’一声门开了,燕娘苦着张脸,两眼红肿,满面的泪痕,抽抽噎噎的扶着门,站成个风吹欲倒的模样儿。何氏一看心疼得不得了,连忙从自己的袖中把手帕掏了出来,轻轻的擦拭着燕娘脸上的泪痕,口中疼道:“你看看,你看看,好好的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干什么,有什么事和娘慢慢说,一个人关着门哭成这样,这样是哭出什么毛病来可怎么办哟!快来快来,到床上坐着;来人啊,赶快去厨房让她们给小姐端碗参茶来。” 门外侯着的丫环一听赶忙应了一声跑去吩咐了,却剩了个宗元站在门外,进去也不是,走开也不是。心里想看看燕娘到底怎么样了,可是又怕姨娘生气;不看吧,自己又放心不下。这倒好,门没开的时候想进进不去,门开了吧,还是不能进去,直把个宗元急抓耳挠腮的,却没有主意,只好偷偷的在门边偷偷的向内张望。
何氏其实早就看到了门口探头探脑的宗元,心中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女儿,本以为这两个小家伙从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宗元又是自己的外甥,到时候如果老爷不反对,再过个一两年就让燕娘与宗元成婚。谁知道老爷从来就不喜欢宗元,本想日子长了也就习惯了,可是宗元这孩子嘴笨不会说话,人又孩子气,又是个没有心机的,不讨老爷喜欢而且实在不是个走仕途的料;老爷一心想找个与达官显贵,最少也得是门当户对的做亲家,想说这样以后好有个靠山也是个帮衬,宗元又怎么入的老爷的眼?这陈大人虽然官职与老爷不相上下,但因为是本地名门旺族,在朝中为官的亲戚也是很多,能结亲自然是好事。为了老爷的前途和女儿的幸福,只怕这回是一定要骗骗自己的女儿了。想到这里,何氏轻轻的把燕娘靠在她怀里的头推开,低声的安慰叮嘱了几句,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宗元早就看见姨娘走了出来,忙站在门边低头垂手的老实站着,何氏轻轻的咳了一声,宗元连忙一揖到地,口中道:“姨妈这是要走了?姨妈走好。”何氏点了点头,抬脚慢慢的跨出了门槛,站在门口轻轻的应道:“宗元啊,你先回自己房去吧,今天的事儿啊,我来劝燕儿就好了,你也不用在这里等着了。” 宗元听着,口中唯唯诺诺的应了,腿却不动地方。何氏微微的把脸一沉,语气也变得有些严厉起来:“宗元啊,宗元你也实在该好好的反省反省自己的行为了!姨妈看你自幼就父母双亡,念在与你娘姐妹一场的情份上把你接来,我也答应了你娘会要好好的管教你,让你以后出人头地为你们李家光宗耀祖。可你看看你自己,天天就知道和燕儿胡混,书也没读多少,祸倒是没有少闯……这要是让你姨父推举你去做官,你能做得下吗?你姨父敢么?” 宗元听得无言应对,只得连声称是:“姨妈教训的是,宗元知错了,以后定当静心读书,以报答姨妈与姨父的栽培之恩。” 何氏又轻轻的叹了口气,声调也软了下来:“你啊,别说报答我,你能对得起你爹和你那可怜的妈我就很高兴了。况且,你若真的想和燕儿有个结果,我劝你好好的读书,让你姨父看着你有出息了,那说不定你还有点机会,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宗元一听这话心中的大石便落下了一半,看来姨娘还是向着自己的,看来自己与燕娘还是有机会的,只要自己好好的念书,当上官儿,就有机会了。 “姨娘的意思宗元明白了,宗元一定好好念书,不辜负姨娘对宗元的一番苦心。”
“嗯,明白就好,那你先回去吧,好好的念书,燕儿这里,有我呢。” 何氏轻描淡写的一挥袖子,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又走进了燕娘的屋子,轻轻的把门给带上了。
五
宗元站在门外呆呆的想了一阵,听到里面燕娘的哭声越来越小,渐不可闻,心中刚放下块大石头,才略微宽心却又想起刚才姨娘的话,心中一阵的激荡,咬了咬牙,一甩袖子走出了燕娘的小院。宗元住的小院还在整个后院的最里面,这段路不长但也不短却够他把这几年的生活和眼前的状况细想一遍了:姨父对他的态度宗元自然心里有数,但姨妈应该还是会向着自己,让自己与燕娘在一起……但毕竟姨父是一家之主,若是自己不做得官职,姨父是断然不会把燕娘嫁给自己的!问题是自己天性好动,喜欢嬉闹,若说到读书,虽然是过目不忘,但却终究对《四书》、《五经》、《大学》、《中庸》等非常的不喜欢甚至极至的厌恶!家塾里的先生常常敲着宗元的脑袋说:“你啊,空有聪明才智,整日里却只知道如何的玩闹,却不肯专心在这孔孟之道,求取仕途,平白可惜了一颗好头颅!”而每次宗元总是吐吐舌头一笑而过。住在姨父家中十余年,这官场上的人说话做事,哪样没有见过?!别人都说耳濡目染,偏是宗元不但学不会还越发的讨厌这一套了。早两年姨父还会让他在厅上旁听、学习,可是时间长了也就知道宗元实在不是这块材料,也就免了他这门功课但也就从那以后姨父便对宗元很不满意了。这回姨妈的话说得很清楚了,自己若是不能求个一官半职,就定是不能与燕娘在一起了!虽然他极端的讨厌,但眼下为了燕娘也只能去勉力一拼了。宗元心中终于拿定了主意,抬起头来一看,却发现他早已到了自己的院落里,正绕着屋子打转呢。宗元轻轻的一拍自己的脑袋:“如此的心浮气躁,沉不住气还想做官?怎能成事?也难怪姨父他……”
那边厢房里,何氏正在劝解着燕娘。燕娘却不似宗元那般好骗,虽是自己的娘亲,但她心中也明白此事娘是做不得主的,娘这么大包大揽的说能为自己与宗元做主,只怕是缓兵之计。于是燕娘也不开口,只是默默的听着何氏说着,心中却翻来覆去的琢磨娘亲所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絮絮叨叨了半天,何氏说干了嘴唇,也没见燕娘开口,她心下也明白这个女儿不是好哄的……那宗元是个没有心机不长心眼的,只会听话不会听音,可自己的这个女儿却是一点就透!她爹都说这女儿可惜不是男儿身,不然肯定能继承父职,甚至能更上一层楼。何氏劝着劝着也明白自己是白说,说多了只怕还更让燕娘挑出漏洞来,于是也便闭口不谈。
两个人静坐半晌,燕娘终于开口说话了:“娘,你刚才和宗元说什么了,他是怎么回你的?” 何氏便慢慢的把刚才对宗元说的话又说了一遍,也罢宗元是如何回的也告诉了燕娘,燕娘听着心中便明白了大半,心里暗暗的骂:『宗元你这个笨蛋!教过你多少回了!要仔细的想想别人说的话,把话里面的意思想清楚再回答?难道我娘的话就不要想了?还说明白,你明白什么啊?爹已经答应了人家过几天就拿聘礼来,等你取得官职?那得哪年哪月!能来得及吗?更别说你这个笨蛋根本就不是做官的料,娘和爹这么要求你就是明显让你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你也一口应承下来,真是笨啊。』 燕娘心里骂宗元,可是脸上却不露半点神色,仍是脸无表情的点着头,听着她娘说着。过了会儿,燕娘又转过念头来一想,『这也倒未尝不是个好机会!至少可以逼着宗元去多念点书,说不定能改了他这爱玩爱闹的孩子脾气。娘也说得对,若是我嫁了宗元,他又没有一官半职的,总不能让我每天都伸手向娘家要钱过日子吧?!爹娘这边我拖个一年半载不成亲,再逼逼宗元,保不准他就能有出息了。』 燕娘刚想到这,却自己又把自己的打算给否了。『宗元的脾气自己还能不清楚?他这孩子气都这么十几年了,不说爹以前拿板子打他,逼着他改;自己也好几回都生他的气说,再不改就不理他了……头三两天他还能象回事,可是过了这头几天,照样又回了原形,不是还没改吗?这人的天性就是贪玩又没有心机没有城府的,让他去做官,只怕黑锅全得他背,杀头的罪全是他扛啊!……』 想到这里,燕娘又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何氏看燕娘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知道她心里在盘算着,暗暗的叹了口气,也不说话,轻轻的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打开门出去了。燕娘却浑然未觉,仍是同自己的想法交战,想着到底应该如何的办,才能有一两全其美的法子。可是自己想的主意却总是被自己给否了,最关键的就是宗元的孩子气,贪玩的秉性。好几回燕娘都想着很好的法子,可是一打算放宗元身上试试,想想他那个脾气,立刻又自己泄了气,不禁把一口的银牙咬得咯咯做响,心中暗恨宗元,真是太没有用了!
却说这边,宗元回到自己的屋里,抬眼望望自己屋中的四周:墙上挂着的是风筝;桌上摆着几本书,却也都是些闲书;除了书柜里有几本充场面的圣贤书外,其它的地方放的都是玩乐的东西……宗元不禁摇了摇头,狠狠的给自己来了一巴掌。把墙上的风筝给扯了下来,桌上的闲书也收拾了,屋里放的乱七八糟的玩物也给清到了一角落里,转身出门叫来两个下人,吩咐他们把这些都给搬出去。下人们楞楞的看了看宗元,心想这表少爷怎么转性了?宗元也明白他们在想什么,用力的挥了挥手道:“还不快搬出去?我以后不玩这些东西了,你们丢的丢,喜欢的、想留下的自个留下,你们听见了没有?快!快!”下人们这才回过味儿来,连忙忍着笑将这些东西都搬走,心中暗想:『这些东西还真不能丢了,说不定过几天表少爷又得来找自己把它们都拿回来呢。』
六
这一夜,王府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未能成眠。王大人和夫人何氏屋里的灯亮到了四更才灭;燕娘屋中的灯则彻夜未熄;宗元那屋也是一般无二……
从那天以后,宗元的确有点象是改了性了,天天都窝在自己的屋子里读书。燕娘差自己的贴身丫环去偷偷查探过好几回,都回报说表少爷在看书呢!燕娘还不放心,又派人把宗元的书僮叫来,亲自问他:“宗元这几天都在看什么书啊?是不是又是以前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斗牌之类的书?” 小书僮满脸惶恐的回道:“表小姐,没有啊,真的没有啊!我们少爷最近这些日子可用功了,每天常常到三更过都还没去睡,还在用功读书。一般都四更天,我都睡一觉起来了他才躺下。看的都是些《四书》、《五经》的,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闲书,但肯定不是以前看的那种书了。” 燕娘微微笑起来,叫来自己的丫环把小书僮领下去,吩咐打赏些碎银子,再给点果子点心之类的好好招待。丫环和小书僮下去了,燕娘脸上的笑却没了:“笨蛋!真是个笨蛋!这时候读什么四书,念什么五经,读得书多就能做官了?真是个亘古不出的大笨蛋!宗元啊宗元,我怎么就会看上你这个笨蛋!你现在再来念这些鬼劳什子书,等到你能做学问了,胡子只怕也和我爸一边长了!怎么都不动脑子想想啊!” 燕娘气冲冲的对着自己的床撒气,等着心慢慢静下来转念去想:『他那个笨蛋脑袋,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肯读书就已经不错了,这要是搁从前,让他读《四书》、《五经》,还不如把他杀了的好。只是这么读书也不是办法,我能慢条斯理的等,陈家可不会慢条斯理的下聘礼啊,这可怎么办啊?如果过几天那个陈大人真的来了,我该怎么办呢?这个死宗元,这种事都要我来想,他男子汉大丈夫却从来不帮我分忧解愁,一有事就是我来拿主意!我恨死你了!宗元!』 一想到这儿,燕娘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随手狠狠抓起桌上的一个镇纸,朝着宗元那院的方向用力的丢了出去。燕娘那手劲能有多大?镇纸刚出窗口就掉地上了,倒把刚走到窗前的何氏给吓了一跳。何氏对着窗里一看,只见燕娘气呼呼的嘟着一张嘴坐在桌边上发楞。她轻轻的摇了摇头,慢慢的蹲下身去把那镇纸给捡起来,走到燕娘的门前,轻轻的敲了敲门,便推开门进来,一边走还一边说道:“这是谁把我们家宝贝燕儿给气成这样了,娘要走快一步,就得被这铜镇纸砸个正着啊。” 燕娘回头一看,娘亲手上拿着自己丢出去的那个镇纸笑着走了进来,立刻涨得满脸通红,急忙起身给何氏请安,口中还忙着分辩:“没人气我,我只是闲着发慌,扔镇纸玩呢。幸好没有砸着娘,要真砸到娘了,那燕娘罪过可大了。”何氏笑而不语,走到燕娘身边把她扶起来,拉着在床边坐下,一手握住燕娘的手,一手轻轻的帮她梳理着额前的刘海:“没有就好,谁要是敢惹我的燕儿不高兴,娘一定不饶的!燕儿怎么闲着发慌了?娘陪你说说话好不好?不过看你心烦意乱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儿了?说给娘听听,说不定娘有主意呢。” “真没什么事儿,娘,您放心,女儿有什么事还能瞒得过娘吗?” 燕娘撒骄般的靠在何氏的怀里。何氏也不想她把那件事情翻出来再提起,就拍拍她的手,顺势说到:“好,没事就好,姑娘家的别总是生气、乱丢东西,要温柔一些,不然以后嫁出去了人家还说我们王家的女儿不懂规矩呢,知道吗?” 燕娘抱着何氏的腰,一付不依不饶的样子道:“娘~我才不嫁呢,我要留在家里陪着爹爹和您,一辈子都伺候你们两老人家。”
“傻丫头,说傻话呢。哪有养得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儿却不让嫁出门的道理?你放心,娘一定帮你找一个最好的,不让你受委屈的婆家。娘可不想你留在家里当那压箱的‘宝贝’!” 燕娘一听这话,心中暗想:『我娘这就开始了,前两天见我还在火头上,也不来看我,今儿估摸着差不多了,就来旁敲侧击我了。娘啊娘啊……女儿是从您肚子里钻出来的,您怎么想女儿会不知道吗?』 那厢里何氏也心怀鬼胎:『这小家伙,借着撒骄就说自己一辈子不嫁了,那还能成?』 燕娘心中有数,坐直身来,拉着何氏的手道:“娘!我听说这几天宗元哥都把自己锁在屋里念书,是不是真的啊?” 何氏一下给问楞着了,没想到燕娘把话题突然转到了宗元的身上。她本想自己绝口不提宗元这事儿,燕娘也应该不会提起,没料到女儿却问起来了。何氏一楞之下立刻又转了笑脸,一边点头一边笑道:“是啊!前儿听说的时候你爹和我还都不相信。昨儿我还亲自去看了,宗元却真的好象转了性子,屋里那些玩的东西全都给丢了,现在正在努力念书呢。昨天回去我还和你爹说这事,你爹也说总算看着他有点样子了。” 燕娘闲闲的笑说:“爹也说他有点样子了?嗯,看来说这傻家伙还是挺有些希望的哦?” 何氏一听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了,这个‘希望’到底要做何理解?她这时却也猜不透自己女儿的心思了。燕娘看何氏答不上来,也不再追问下去,站起身来一把拉起何氏:“娘,我好几天没看见宗元哥了,我们去看看他吧,看他是在读书还是在玩乐,好么?” 说罢也不等何氏说话,拉着何氏的袖子就向宗元的院子去了。
七
何氏本就不想再让燕娘与宗元搭上什么关系,昨天见宗元真的只在屋中读书,心里还着实的放下了一块石头。她本是怕宗元的孩子脾气上来,再搭上个燕娘的小姐脾气,说不准闹个什么私奔之类的举动出来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却没料到宗元真的信了她的话,老老实实的开始用功读书,也不再找燕娘胡闹了。想说只要自己这边把燕娘也按住了,少提宗元,宗元又不过来,日子一长,也就慢慢的淡开了。等过过几天陈大夫下了聘礼,再等个三月,就把燕娘嫁过去,这桩心事也就算了了。没想到宗元倒是不来找燕娘了,燕娘却拉着自己去看宗元,这实在是让何氏大大的头疼了起来。燕娘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走着,眼角却不时的扫扫跟在身后的何氏。只见娘的双眉不时的微皱,偶尔会抬起头来看看自己,大多数时候都半低着个头想着心事,脸上虽然带着笑容,可是那笑容看上去怎么就那么的不自然。燕娘心里暗自得意,她就猜到她娘和她爹会想办法把她和宗元分开,让两个人见不着面,但还又不会做得太明显。可惜宗元那个笨蛋自己缩屋里看书,倒正给了爹娘一个机会。这回燕娘拉着何氏来看宗元是不是在专心念书,以后就能借这个借口自己一个人来看了,爹应该也没什么话可以责怪。
正在暗自得意间,她们已经走到了宗元的院前,何氏拉了拉燕娘的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燕娘便停了蹦跳,对着何氏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蹑手蹑脚的走进了宗元的院门。宗元的这个院子并不是很大,屋前是一块二十步方寸的土场,院门后有两块草地,上面种了些花花草草,中间还零星放了几块奇石。往常夏日里天黑之后,燕娘与宗元就喜欢坐在那几块石头上看着天空的星星说话。门口站的书僮看见夫人和小姐来了,连忙跑下台阶施礼,燕娘一把拉他起来,另一只手一掩他的嘴,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出声,书僮轻轻的点了点头,垂手退到台阶下。燕娘轻抬莲步走上台阶,却不敲门,只是偷偷隔着门缝向里张望。何氏自然不能做这种动作,而且她本也就不想来看,便轻声唤了书僮,走到离门较远的院口,低声的询问一些事情。屋中的宗元却不知道门外有人在偷看他,此时的他早就忘了一切,满脑子里全是书,书,书,还是书。虽然这些书中所写的,他都不喜欢看,可是为了燕娘,再不喜欢也必须记了下来。旁人背这圣贤书还算是有一丝的兴趣,可他却毫无兴趣,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硬生生死记下来。看得一行,宗元便抱起竹简,学着家塾里的老学究一般摇头晃脑的呤哦一番,然后再把竹简放下,再看一行,如此周而复始,记下了后面的这十行,却又忘了前面的那十行,宗元只得又翻回前面,再把前面的十行又读一次。燕娘在外面看得心里真发酸,她知道宗元最不爱的便是读这种圣贤之书。他生性放浪不羁,最怕这些愚腐之文,但他若不学这些东西,不说将来求取功名或者谋个一官半职,就是爹这一关都过不了!她真后悔自己以前怎么没能硬起心肠逼他去读这些书,如今就怕太晚了……! 燕娘站在门外,心中百感交集,她虽总是骂宗元孩子气,太贪玩,但她却也不愿意让宗元做他不喜欢做的事情。现在宗元如此辛苦,也不知道日后对他是好是坏,只得希望宗元能明白她的苦心,这一切都是为了以后着想。又站了小半会儿,燕娘这才转身下了台阶,眼中的泪早已经擦干,满脸笑容的对何氏说道:“娘啊,宗元哥这回好象真的转性了啊,我看了这么久,他都没从椅子上起来过,就在那里念书,这要换从前,可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的!” 何氏也一脸的笑容道:“是啊,这孩子算是长大了。现在啊我们家的小孩子就只有你一个了,燕娘啊你都是个大姑娘了,都到该出嫁的年纪了以后可不要再孩子气了!”“娘~” 燕娘一声娇嗔,满脸通红的嘟着个小嘴看着何氏:“人家还小呢,又不是嫁不出去。我还要在家里多住两年,好好的在您的面前侍候您两年!您急什么啊?难道您还愁您生的女儿会没人要?” 何氏一听,脸色微微的一变,转瞬间便又恢复了笑脸,轻轻的拍着燕娘的手,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何氏回到了自己的房里,王老爷早就在房中等着了,一见夫人回来了,连忙追问怎么样。何氏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王老爷的脸也沉了下来,何氏试探着说道:“老爷,这燕儿的话里有话啊。” 王老爷重重的‘哼’了一声,女儿的话到他耳里再细想一下,她心里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他自是一清二楚了。自己这个女儿从小就古灵精怪,什么事都一点就透,而且这越长大办事便越是看着顺心,自己时不时的拿些朝中的小事考考她,她也能头头是道的说个清楚明白。若是个男孩子真能指望着他光宗耀祖,可惜是个女娃娃……这回燕娘所说的话,句句都顶着自己,可若是逼着急了,又怕这小丫头脾气上来了闹得合府不宁,到时候只怕还会成为朝中众官的笑谈…… 何氏一脸疑惑的看着自己的丈夫,王老爷阴沉着个脸盘算着如何是好,他想来想去,突然得了个主意,不禁失声说道:“对了!就这么办!” 何氏被他吓了一跳,一边用手拍着胸口一边急忙问道:“怎么,你想出什么法子来了?”“小家伙不是说在家多住两年嘛,她不就是想再等两年,这宗元要在两年内能读出个官职,她也就好说话了。哼,我便让她在家住着,只是这宗元……” 何氏一听急了,忙道:“老爷是打算?无论如何那可是我姐的唯一的根苗!” 王老爷不耐烦的挥挥手,“我不会拿他怎么样,我以府中人多事杂,念书无法静心的缘由,把他给送到城外的古寺中去念书,这样燕娘也不能常去看了了,他也没什么时间经常跑回来看燕娘,这样不就行了嘛!” “那老爷是真的答应燕儿在家多住两年?” “怎么可能?和陈家的日子都定好了,断不能更改!再说,早点嫁掉也省点心!这两个孽障,再处多些时候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到时候就家门不幸了!早拆早好。”
八
连着几日,燕娘午饭后便会自个儿一个人跑到宗元的院子去偷偷看看他,今天也不例外。燕娘一手拿着手帕,一手摘了朵花园里的芍药,一路闻着花香就到了宗元的院子前。可是一到院前燕娘便觉得不对,怎么宗元的院子门都关上了?燕娘的心里没来由的慌张起来,难道是宗元出了什么事情?燕娘把手上的花一扔,三步并做两步的跑到院门口,用力的一推。院门只是虚掩着的,一推之下便大开了,燕娘抬眼望去,却见宗元的屋子大门是紧闭着的,院内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燕娘隐约间想到了什么,但她仍不敢确定,只能满脸焦急的冲进院里,也不顾什么小姐姿态了,一步就跳上了台阶,推开了宗元的屋门。
屋内空空如也,除了几件家俱以外,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宗元更是人影不见,燕娘整个脑袋‘嗡’的一声,便一片空白了。整整呆立在门口有一柱香的时间,燕娘这才回过神来,心中暗自恨道:“爹啊!娘啊!你们好忍心啊!和自己的女儿用如此的手段!宗元!你去了哪里?你这个笨蛋为什么不来与我说一声!你真是想要气死啊!”燕娘站在门口又想了一会儿,左右算盘自己爹娘也不能把宗元给赶出府去,定是用什么花言巧语将宗元骗出了府。燕娘一想到此,也不再这耽误时间,转身向爹娘的院子奔去。
何氏刚躺下要午睡,正在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际,忽听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立刻整个人便惊醒了过来,却也不起身,仍是闭着双眼假寐。燕娘也不等丫环通报,直接就闯进了内屋。她见母亲在午睡,只得重重的咳了两声,何氏却装做没有听见,依然不动声色,燕娘又重重的咳了两声,何氏这才慢慢的张开眼睛,慢条斯理的起身,抬头看了看门口的燕娘,脸上做出一付吃惊的样子,问道:“燕儿?你怎么来了?这大中午的太阳可毒着呢,满院的跑可小心着中暑!来,快坐娘床边上来歇会儿。春桃啊!去拿碗冰镇酸梅汤拿来给小姐去去暑。” 燕娘却不能让她扯开了话题,她走到何氏床边轻轻的一个万福:“惊扰了娘的午休了,是燕儿不好,只是有一件事急着想问娘,所以才赶着来了。” 何氏拉着燕娘的手,把她扯着在床边上坐下,这才笑道:“府里这几天也没有出什么大事情啊,有什么急事让燕儿这么大太阳的跑到娘这边来问?” “我适才去看宗元哥,却发现他的院子门掩上了,我还当是天热掩着门凉快点……可是推门进去一看,却屋门紧闭,到房里一看,里面除了家俱,所有的用品和书简都已经搬走了,宗元哥也不在了……我又找了找咱们后院所有的其它院子,都不见宗元哥搬进去,所以特意来问问娘,宗元哥这是上哪去了?” 何氏一付恍然大悟的模样,笑道:“哦!我还说什么要紧的事呢,原来是这事儿啊。你宗元哥被你爹送到城外的古寺——抱云寺去读书去了。” 燕娘一听就急了,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可是脸上依旧是一付笑脸,“怎么好好的送到抱云寺去读书?家里也不是一样吗?” 何氏笑着摇了摇头:“咱们家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多事的,总是吵吵闹闹,宗元那院子又最靠近厨房和下人们住的院子,更是嘈杂。你爹去看了他一次,见那里对宗元读书甚是有影响,便问宗元愿意不愿意搬个清静的地方念书,宗元也觉得吵,便同意了。你爹这回倒真用心,特意亲自跑到城外古寺抱云寺去向方丈讨个情面,借下一个厢房,让宗元搬到那里去念书。这不,今儿一早天还没亮你爹就亲自把宗元送过去了。” 燕娘肚子里这火就不打一处来,可是脸上还是得笑咪咪的:“那怎么也没人告诉我一声啊,娘!” 何氏连忙辩解道:“我们本想来说早上告诉你的,宗元说你睡得晚起得也晚,不到日上三竿是肯定不起的,不如让你好好的多睡会儿,又不是见不着了,既然他这么说,我们也就没有叫醒你了。” 燕娘‘哦’了一声,轻声的应道:“原来是这样啊,那孩儿就放心了,我还以为宗元哥出什么事了呢!既然只是上庙里去读书,那我就放心了,这样也好。爹爹与娘为了宗元与我,真是煞费苦心啊……没什么事了,我回去了,娘,你睡吧。” 说完也不理何氏是不是还想再说点什么,就自己起身穿过珠帘,出了外屋,独自回去了。
何氏本也就不想拦着她,见她一走这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下了一块,老爷这办法果然是厉害,又把宗元给调离了府中,还让燕娘有气没地方撒,想耍小姐脾气都没个理由。何氏慢慢的躺下,一边想着一边慢慢的睡去了。
燕娘一路上噙着泪水低头疾走,心中的滋味只有自己才知道。说恨,恨只能恨宗元这个笨蛋如此的没有心机,被爹娘利用了还不知道,还千恩万谢,还以为是为了他好;说气,气只能气自己没好好的看着宗元,让爹娘找着机会,把他给骗离了府中;说苦,苦的是自己计划良久,用心用力的拿言语压住爹娘,只为日后埋下暗线好与宗元在一起,却被爹爹一个花招便全部破坏了。燕娘回到自己屋里,把丫环们都赶了出去,呆楞楞的坐在床边,双臂支在床头的梳妆台上,双手撑着腮,心里飞快的盘算起来。可是,她想来想去都没什么好主意,特别是今天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简直就怒火攻心,根本就不能静心的去想出一个好办法来,直急得她用力的甩头发,直把满头的珠翠都甩落在了地上,头发全都披散了下来。就这样不知不觉的坐了一个下午,晚饭燕娘也没有胃口吃,让丫环们点上灯后,便再次让她们退下,燕娘继续半倚半躺在床上,想着如何才能把现在的劣势给扭转过来。
九
“笃,笃,笃……” 敲门声把正在背书的宗元给惊醒了,宗元抬头看看窗外,月正当空,宗元心里纳闷:『这么晚了,谁会来呢?』
宗元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油灯,慢慢走到门前,却没开门,只是轻声的问道:“谁啊?” 门外传来焦急的声音:“快开门,是我!” 宗元整个人都楞住了,这声音,这声音,竟是燕娘!这么三更半夜的,她怎么跑到这城外来了?又怎么会来这里?宗元立刻又惊又喜,连忙将门栓给拉开,推门望去:只见门外月光下站着一个全身罩在大大的灰色斗篷下的人,斗篷下伸着一只灯笼,却不是很亮,只是虚虚的映着点烛光。那人看见门开了,抬起头来,仰起脸来看着宗元,那双大大的眼睛被月光映着闪闪放光,不错,真的是燕娘!
宗元傻傻的看着燕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发呆。燕娘却急了,用手一推宗元,把宗元推进屋去,自己也跟着进了屋,然后回身看了一下四周,便连忙将门带上了。等把门关上,燕娘就象全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一样,软软的靠在门上,好一阵子才回过气来,宗元也呆立在屋中,看着靠在门上的燕娘,感觉自己就象在做梦一般。燕娘慢慢的转过身来,缓缓的将头上的斗篷摘掉,油灯下,燕娘的脸上光影变幻,可是宗元还是看得出来,她脸上的神情还是惊恐万分。宗元心疼的走上前去,两人就这样相对而立,四目相交,无尽的深情就这样默默的在两个人之前流淌,燕娘的嘴唇轻轻的抖动着,宗元满脸的疼惜。突然间,两个人合在了一起,久久的相拥着,燕娘的头靠在宗元的胸前,用力的靠着,用脸不停的磨擦着,转动着;宗元的手也用力的环住燕娘,在大大的灰袍上摩挲着,双唇不停的吻在燕娘的发上。
不知过了多久,宗元只将得自己的胸前一片的温热,他轻轻的用手勾起燕娘的下巴,只见燕娘的双眼噙着泪水。宗元低下头去,温柔的吻去燕娘眼中的泪花,然后拉着燕娘,把她带到床边,轻轻的扶着她住下。燕娘就象痴了一般,只知道看着宗元,用力的看着,仿佛一眨眼宗元便会从眼前消失一般,宗元也坐在她的面前静静的看着燕娘,两个人就象庙中的泥塑木雕一般,定定的相望着。
外面的更鼓惊醒了宗元,宗元突然省起这是在何处,脸上大惊,这才问道:“燕娘!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你怎么出的城?一会儿怎么回去?” 燕娘微微的一摇头:“我今晚不回去了,明天一早,趁天还不亮我再赶回城里去,外面有车等着。” 宗元大惊失色,连忙追道:“你出来姨父知道不知道?姨娘知道不知道?他们怎么放你到这来了?” 燕娘一笑,用手轻轻的戳了戳宗元的额头:“你这个呆子,爹娘怎么会让我来看你,他们自然是不知道的。我是晚饭后偷偷溜出来的,不过你放心吧,没有人知道的。我装做不舒服,先睡了,又让丫环们今晚不得打扰我,然后穿了这件袍子从后花园爬墙出来的,雇了一辆车赶在城门关前出的城。” 宗元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的踱步,皱着眉头道:“这要是让姨父姨娘知道,你我都少不了一顿骂,只怕还会再也不许你出门,你这样做又何苦!” 燕娘嘟起了小嘴,委屈的说:“人家是想你才冒这么大的风险来看你,难道你还有不愿意了不成?那好,我现在就赶回城门那去,等城门一开我回再爬墙回府,以后再也不来看你了!” 宗元连忙坐回到床前,低头凝视着燕娘那嗔怪的神情,轻声的说道:“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别生气了,我只是怕姨父姨娘知道了生你的气,我倒不要紧的。你来看我我当然高兴得紧,只是这样太危险了,这样三更半夜的……所以担心你。” 燕娘也不是真的与他生气,见他这样说了,也就罢了。她用手轻轻的抚了抚宗元的脸,心疼的说道:“半月不见,你却清瘦了许多,怎么?这庙里吃的不好罢?还是读书太辛苦了?” “庙中的僧人对我都很好,方丈还经常来我这屋中与我讨论佛经。读书虽是有些辛苦,但想想你,也就不辛苦了。” 宗元用手捉住燕娘的手,轻轻的按在脸上,感觉着燕娘手上的温柔。燕娘笑着道:“方丈与你讨论佛经做什么,难道还要点化与你不成?那可不成,你要做了和尚,我要怎么办?” 宗元也笑道:“我若娶不到你,便生生世世的做和尚。” 燕娘用手一捂宗元的嘴,“傻瓜,乱说话,这是在庙中,不可以乱发誓的!” 宗元用手捉住燕娘的手,轻轻的吻了一吻,然后深情的望着燕娘的双目道:“我说的是真的,不是乱发誓!” 燕娘心中一阵的刺痛,起身轻轻的把宗元的头抱在怀中,泪水止不住的滑落了下来。
两人就这样不知疲倦的说了一宿的情话,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天已经开始蒙蒙的发亮了,燕娘惊觉了起来,轻轻的从宗元怀中撑起,看着外面的天色道:“我要回去了,你可要记得,用功的念书,我会在家里与爹娘周旋,定会等到你来娶我的那一天。” 宗元看看外面的天色,脸上也露出难过的神情,但也知道燕娘不可能不回去,只得点了点头,口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燕娘看着心中大是悲伤,却只能强做欢笑道:“笨宗元,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哦,不可以流泪的,我走了,你别送了,免得别人看见,千万不可以哭哦!” 宗元只得用力的吸一口气,把眼眶中就要落下的泪水忍了回去,用力的点了点头。燕娘站起身来,宗元拉着她的手也站了起来,两个依依不舍的走到门边,燕娘把门拉开,宗元轻轻的把斗篷给她带上,叮嘱道:“雾重露寒,小心冻着!” 燕娘点了点头,再看一眼宗元,咬了咬牙,转身出门走进了茫茫的晨雾中。
十
马车在城门刚开时便已经驶进了城中,晨雾已经在慢慢的淡去。燕娘把车帘轻轻的撩起一角,两旁的街道上已经有赶早的店铺开了门正在做准备,燕娘不禁有点着急,轻声的催着车夫:“您能不能再快点?” 车把式用力的甩了个响鞭,头也不回的应道:“姑娘,这已经是在城里了,太快了怕会有危险。” 燕娘心里也明白,只得无奈的点了点头,又缩回了车厢里,默默的发起楞来。“姑娘,到了!”
帘外车把式的声音惊醒了燕娘,燕娘这才发现车已经停了下来,她急忙钻出车厢,眼前正是她跳出院墙的地方。燕娘把车钱给车夫,踩着马车又翻回了院里,她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发现她,燕娘急忙拎着袍子跑回了自己的院子。燕娘一边轻轻的推开门一边把身上的袍子给脱下来,门开了,燕娘却呆在了门口。
“还不进来!!”
坐在桌边的王老爷一声大喝,把呆在门口的燕娘给吓的不自觉的向屋里走了两步,何氏从床上也跳了起来,一脸泪痕的走到燕娘的身边,一把拉住燕娘的手,燕娘只觉得母亲的手与自己的一样的冰凉。何氏颤抖着双唇,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燕娘看着母亲双眼中的泪水,自己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何氏,与何氏一起抱头痛哭起来。王老爷看着女儿与妻子抱头痛哭,心中的怒火也无法发泄出来,于是所有的怒气便转向了远在城外的宗元,心中狂怒的盘算着自己应该如何整治那个将自己女儿带坏的小子。哭了一会,何氏止住了自己的悲声,拉着燕娘坐在床边,然后轻声的问道:“你这傻孩子,一晚上都跑哪里去了?” 燕娘还没有张嘴,王老爷已经接过了话题,“这还用问吗?明摆着的事!还不是去看你那个宝贝外甥去了!” 何氏也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但她还是心存着一丝的侥幸,希望女儿给出一个她能接受的理由,她没有理会王老爷的话,依然满怀幻想的看着燕娘。燕娘只觉得母亲的眼光在祈求着她,她的内心也开始动摇,但最终她还是只能无言的对着母亲点了点头。何氏一见燕娘默认,只觉得眼前一片的天旋地转,她不禁举起手想要抓住一些东西,但只是无力的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便软软的倒了下去,耳边依稀听到燕娘与丈夫焦急的喊着自己。
“娘!娘!娘!”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氏又听见了燕娘的喊声,她努力的把眼睛睁开,眼前慢慢清晰起来的是女儿满含惊恐与泪水的双眼,何氏想要抬起手来,却觉得自己的四肢就象灌了铅一般,根本不能动弹,燕娘轻轻的用手握住何氏,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了何氏的手上。“我……没事……” 何氏用力的挤出一个笑容,燕娘看着母亲欲言又止,何氏却明白燕娘想说什么,微微的摇了摇头,“算了……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被人知道,你父亲的脸面可往哪里放啊……” 燕娘心疼的看着母亲,用力的点了点头,哽咽着答应母亲:“好,娘,我一定不再去了。” 何氏也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听你爹的话,别再气他了,虽然这门亲事你不喜欢,但爹娘怎么会害你?娘已经打听过了,那陈公子真的还不错的,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怎么会让你的下半生不幸福。我知道你喜欢宗元,可是他以后能不能养得起你都是个问题,娘不能让你去受苦啊。” 何氏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直累得喘气,燕娘满脸疼惜的把被子又给何氏掖了掖,口中应道:“娘,女儿都知道,女儿知道娘是为我好,娘你别说了,歇歇吧,我什么都听你的。” “你听我的就好,以后你会明白娘的用心。” 燕娘看着床上脸色苍白何氏,心下凄然:宗元的出头之日遥遥无期;父亲而今怒颜相向;母亲又被气的卧病在床……似乎已无指望了。
自从那晚燕娘离开后,宗元便更加刻苦的读书,只是晚上总会听着外面的动静,盼望着燕娘再来看自己,但整整过了两个月,燕娘也没有再来过。
“李施主!”
宗元正在读书,却听见门外有人在叫他,宗元连忙把书放下,来到门前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小沙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丫环,却正是燕娘院中的贴身丫环小秀,宗元急忙向小沙弥行了个礼,“李施主,这位小秀姑娘说有信带给你,主持让我带她来见你。”“有劳小师父了。小秀,你有信给我?” 宗元满脸笑意的看着小秀,他知道一定是燕娘让她来的,肯定是带来了燕娘给自己写的信,小秀怯生生的点了点头,从怀中把一条白绢掏了出来,轻轻的递到宗元的面前,然后转身便要走。“哎?你不要等回信吗?” 宗元叫住了小秀,小秀转过头来,面有难色的说道:“表少爷,姑娘说你看了信就会明白的,不用回信了。”
宗元眉头一皱,心中暗暗奇怪,但既然燕娘这么说了,自己也不好再留小秀,只得挥挥手让她走了,然后谢过了小沙弥,转身进屋,把门给反带上,来到桌前,把白绢展开,细细的读了起来。
宗元的脸越读越白,看到最后整张脸已经白得象桌上的那条白绢,他呆呆的坐在桌前,直楞了大半天,突然站起身来,直扑门口而去。还没有赶到王府门前,路却堵上了,拥挤的人潮把宗元给推到路边,宗元纳闷的问身边的路人,“这是怎么回事?今天这条路怎么这么多人?” “你不知道吗?今天是陈王联姻啊,听说连天子都送了贺礼呢。” “陈王联姻?今天?” 宗元只觉得满耳的鞭炮声就象是炸雷一般在他的脑子里轰响,喜乐的锣声与号声有如尖刀一般直刺他的心肺,只听四周的人都喊着:“轿来了!花轿来了!” 宗元抬头一看,只见一顶大红的花轿从街头慢慢的抬了,过来,轿前的高头大马上骑着的正是新郎倌陈公子。宗元拼命的向前挤去,一直挤到人群的最前面,花轿也正从他的面前经过。透过红色的轿帘,宗元隐约间看见轿中带着红盖头的新娘,虽然看不见脸,可是那身形,那依稀仿佛的模样不是燕娘是谁?!红的那样的艳,就象鲜血一样……
完结篇
"就是这样?"
蝶姬试探的问著孟婆,好半晌孟婆才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微微的一笑道:
"是啊!就是这样啦。"
"那宗元最後呢?燕娘呢?"
"宗元……他应了自己誓言,生生世世都做和尚,再也不牵连上红尘情爱。"
孟婆停了一停,又静静的想了一想,
"至於燕娘,虽然她嫁的丈夫还算不错,但她心中还是并不开心,所以三十四岁时便郁郁而终了。"
蝶姬又奇怪的问道:
"那燕娘为什麽要嫁呢?她给宗元的信里写了什麽?"
"嫁,只是因为父母,因为门户,也因为宗元所能给的未来太遥远,为了父母不再为自己生气,不再气得病卧塌上……如果嫁入陈家,爹娘能身体康健,高高兴兴,自己也就没什麽好计较的了。那封信,只不过是告诉宗元,自己已经不再喜欢他了,燕娘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每天与他玩闹的燕娘,当母亲醒来的那一刻,过去的那个燕娘便已经死去了,所以没有办法再继续喜欢宗元了。"
蝶姬轻轻的叹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那我与君武,又能如何?这几年来,他也应该与妻子很好了吧,也许已经忘了我吧。"
孟婆淡淡的一笑道:
"你还是不能忘记吗?"
蝶姬默默的点了点头,孟婆又问道:
"那你愿意不愿意喝下这碗孟婆汤,忘记过往的种种?"
蝶姬看了看孟婆手上的孟婆汤,轻轻的摇了摇头:
"忘记了又如何,不忘又如何?"
孟婆笑著道:
"这麽多年了,原本以为时间的流逝,我已经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宗元,忘了燕娘,忘了整个的故事!但是,当向你说起故事那瞬间竟又再记起了我是谁,怎麽会在这里……原来我以为忘掉的,却还是在我的记忆根处深深的埋著,不喝这碗汤我真的还是忘不掉。"
孟婆抬眼望定蝶姬:
"看著你,想起那时的我,也是一般的心情。转头想想现在,我决定要再入轮回,不再去想是不是要守著那段感情不要忘记。那时的情、爱曾经那样真实的存在,记得与否,守不守著真的不再那样重要了……喝下这碗汤,心甘情愿的忘记过去的种种,不再担心是否还能遇见那样一个人,那样的深情的对我……"
孟婆一笑,一仰首,却把手上的孟婆汤喝了下去,蝶姬惊得目瞪口呆,用手指著孟婆,半天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蝶姬站起来,呆呆的看著孟婆
"你走了,谁做孟婆?"
"你!"
"我?!"
蝶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孟婆,孟婆轻轻的拍了拍蝶姬的肩膀,
"就是你了,你现在就是孟婆了。既然你不想喝这碗汤,那就在这里劝别人喝吧,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能忘记了,那就不用再喝这碗汤,如果你最後还是不能忘记,你自然会象我一样的。我走了,你好好的做你的孟婆吧。"
说完这句话,孟婆也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望乡台的另一面,慢慢的走下了去,隐入了黑暗中。
许多许多年以後……
"这里是哪里?我在哪里?这里就是地狱吗?你又是谁?"
"这里,不就是地府?你所站的地方本来没有名字,但魂魄过奈何桥之前都会在这里回望自己心中最放不下心人、事,所以就被称之为望乡台,而我……他们都唤我,孟婆。"
"……"
公元2000年,北京……
"君武!你怎麽买了个这麽破旧的匣子?"
"我今天去古玩市场,除开这个匣子没看见什麽好玩的。它是蛮旧的,蛮破的了,可是第一眼看见它时就觉得喜欢,越看越喜欢,所以就买了回来。"
"这匣子都磨损成这样了,虽然年代久远,但品相也太不好了啊。"
"你别急嘛,我总觉得这匣子里面有问题。"
"哦?什麽问题,我没看出有什麽啊。"
"来,我看看……"
……
"有暗格!"
"君武,怎麽我刚才没打开呢?怪事,哎,你等一下,我们来猜猜看这里面有什麽吧。"
"傻丫头,肯定不会有金银财宝,不然早就被人发现了!"
"我知道!你说会不会有什麽情书之类的东西藏在里面,哈,那可真的很浪漫哦!"
"你啊!瞎想!打开来看看吧。"
"有一张纸哟,我说了吧,是情书!"
"怎麽!……怎麽一碰就碎成未了?哎,这是什麽?象是纠在一起的头发?!"
"君武,你别乱拿啊,等会又象那纸一样全碎了。轻点……小心……"
"啊!怎麽散开来了?叫你小心拿吧!"
"不关我的事,它自己突然就散开来了。"
"纠在一起的头发怎麽会散开来!"
"也许太久了吧,说不定是几百上千年前就放在里面了。"
"怎麽可能,你就唬我吧,哼哼……"
"嗯,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罢了,好象在里面放了很久的样子,算了,也不是什麽值钱的东西。"
"嗯?君武,你自己说算了那为什麽又叹什麽气啊!"
"我?我没叹气啊,我还以为是你呢?"
"我也没有叹气啊,真怪。今天怎麽都怪怪的,这匣子不会有鬼吧,嘻嘻……"
……
远远的背光的角落里,孟婆低声叹息,摇头……端起那汤急急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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