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县城
在省城火车站接到我们后,姨父直接开车往老家县城驶去。
“你爸妈想看儿媳妇都想疯了!”姨父的声音从驾驶座上传来。我笑着看了看女友,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这是我第一次带菲儿回家过年,别说是她,连我自己都有些莫名的紧张。
桑塔纳飞驰在公路上,我静静望着窗外出神。刚才在省城时还是晴空万里,可离家越近,天空却越来越阴沉起来。姨父把前窗摇起一半,一阵冷风卷进车内,我和女友虽然穿着羽绒服,身子却都不禁抖了一下。
“你老家还真是有点冷呢。”菲儿对我笑笑,把头往衣服里缩了缩。
“嘿,我觉得是咱在北方习惯有暖气,回家就觉得冷。好多人都这样。”我伸手把她往我这边凑紧些,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以前每年春节回家,印象中都是晴天。县城三面环山,一条小河当中穿过,是周围地区有名的风水宝地,像今天这种阴气沉沉的干冷天非常罕见。
姨父似乎在反光镜中看出了我的诧异。他点燃一根烟,用军人特有的大嗓门响亮地说:“咱准儿媳说得没错,我们县这些日子的平均气温比去年低好几度!下半年开始,就没几个大晴天,一天到晚阴着,真是活见鬼了!”看着我不怎么高兴,他哈哈一笑,接着说,“不过也没事,又不是天灾人祸!现在我们县经济还可以,几乎家家有空调,天气异常就异常去呗,没人在乎!”
把烟头往外一丢,姨父拉上车窗,就手摁开了暖气。
我问了他不少亲戚们和县里现在的状况,菲儿也渐渐参与了聊天,气氛开始热烈起来。姨父熟练地驾驶小车在公路上狂奔,近处的树木和远处的田野飞快地往后退。不久,远远地县城露出了影子。
“叮~咚~”铃响了一半门就开了。老爸还没顾着看看我们,就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旅行包。老妈拉着菲儿眉开眼笑地往里走,都没顾得上招呼她亲儿子我。
姨父没进来休息,直接回家去了——反正他家跟我们家在一个小区,我也没跟他客气。老妈和菲儿在沙发上挨着坐,不停地问这问那。我倒了杯水坐到旁边,打趣地对菲儿说:“看,这就是一老妈级十万个为什么。”我妈说:“去去去,我这比你小时候可差远了。”
我只是笑,走进卧室拉开旅行包,回头大声说:“老爸干嘛呢,快来看看我给你带的鞋合脚不合脚!”又拉开侧包拿出给妈买的多功能厨用刀,偷偷跑进厨房搁在了砧板上。
家里还是老样子,干净、舒服。只是注意到客厅多了个立式空调,还是数码的。我乐了:“哟,爸妈比我还时髦呢,这高科技产品连我都不会摆弄。”我爸端着盘子从身后走过来,笑骂一句:“贫嘴!快来吃开心果和葡萄干!”
爸妈总记得我爱吃什么。我一边剥着开心果一边看电视,旁边老妈忽然来了一句:“每次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呆的时间都这么短。这都腊月二十八了,初四就得走!”
我头靠在老妈腿上抓葡萄干,说:“行啦妈,多数人比我放假时间还少呢。有这么几天我也就知足了,何况这次还给您绑架了这么大个闺女回家呢!”只听“啪”的一声,菲儿冷不防在我头顶拍了一下。
电视里正在放去年春节晚会的回顾,我看着却很新鲜。因为这两年我一次春晚都没看全过——除夕之夜,我都是在县城公墓里过的。
二、墓地
四舅妈是大前年因病去世的,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之后连续三年的除夕夜要到她坟前放鞭炮、烧纸钱、献花。据说去拜祭死者之后,他们就不会在过年时因为留恋人间,给生者们带来困扰。
吃完团年饭后,姨父开车带姨妈、我、菲儿和四舅往城外开去,一路无话。晚上八点,窗外除了车灯照亮的地方,全是黑漆漆一片。路似乎越来越窄,车颠簸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我心里涌出莫名的不安,伸手抓住菲儿的手,发现她手心里也有汗。
从后座窗边传来淡淡的火药味和油墨味,那是鞭炮和纸钱的味道。四周一片静瑟,忽然从驾驶座上传来一声巨响:“哈哧!!”把我们吓了一跳。姨父“哈哈”笑道:“有点小感冒,顺便活跃活跃气氛!”我和菲儿都笑了。
四舅闷声不响地拉开窗户,摸出一包烟来,递给姨父一根,又顺手递给了我一根。我冲菲儿嘻嘻一笑,赶紧掏出zippo给大家点烟。姨父把自己旁边的车窗打开,又让菲儿把自己旁边的窗户开了一半。
“最近县里很多乡村都流行看鬼戏,你在北方有没有听说过?”四舅是文化局的,对民俗和乡土艺术很了解。“鬼戏?”“嗯。虽然名字叫鬼戏,但实际上除了女演员脸上的妆外,似乎和鬼没有半点关系。”他顿了顿,轻吐了个眼圈,接着说,“据我们局看过的人说,确实精彩。而且里头带有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地方,就是演员能忽隐忽现。”
“忽隐忽现?”
“对。所以虽然收费比较高,但传播很快,现在基本上成了农村婚丧嫁娶的必备项目。”
菲儿对鬼神异能之事很有兴趣,忍不住搭茬说:“那会不会就是魔术啊,利用光学原理造出的视觉假象。”
四舅沉思了片刻,说:“也有可能。很多人问过他们,但鬼戏班子就是不说,而我们不太可能去发现这个秘密。”
我插话说:“嘿嘿,因为小伎俩被揭穿了他们就没钱赚了嘛!他们肯定故作神秘,对看戏做出种种限制,比如不准到侧面看、不准到后面看、不准用手电筒照之类的……”
“限制确实有,但你不想想人的好奇心怎么能轻易限制住呢?”四舅皱了皱眉,渐渐严肃起来:“上个月县里出了一件轰动的大事。两个年轻人,在看戏时硬闯到演员身边去,结果当场晕倒。有一个大病了一场,到现在还在人民医院里……”
“还有一个呢?”我追问道。
“疯了。”
一阵凉风从车里嗖的穿了过去,全车人都觉得身上冷起来。
车在公墓门口停了下来。姨夫先下来,从车箱里拿出两支手电和两盏纸灯笼。手电在漆黑中划出两道亮光,照出零零落落的几辆车。今年人并不算多,去年来得比今年晚一些,公墓区前到处是车,连车位都找不到。
我打着手电拉着菲儿,跟在姨父和四舅后头,沿着石级上山。小路旁边的黑暗中是一棵棵低矮的松柏深影,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手电光在前头挥舞探索着,不时停下来照照路旁的小牌。在光圈之外,隐隐露出一块又一块墓碑。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映出几个被拖长的人影。
四周静得可怕,脚步声都显得有些刺耳。“到了。”四舅沙哑的声音传来,显得有些遥远。我们来到了半山腰倒数第二排墓碑中,然后在右手边第五块前停了下来。
我拿过菲儿手中的纸灯笼,和四舅的灯笼一起放在四舅妈墓前。暗暗的灯光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忽明忽暗。姨父拿出鞭往碑后指了指,我就跟着他来到了末排坟后方的空地上。
我们把三条鞭交叉在地上摆开,姨父挥手让我退开两步后,点燃了火机,慢慢往鞭炮凑过去。忽然山风乍起,呜呜地迅速吹过来,只一下就把火卷灭了。姨父点了几次都没点着,忍不住骂了两声,掏出来一根烟。
我把zippo递给他,他用手捂着,总算点燃了烟头。
风越来越大,我背后寒意阵阵,感觉似乎有一条条黑影无声地从地底往空中游窜。忽然,一只手搭在了我肩膀上,冰冷透过羽绒衣传进了身体里。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眯着眼回头望去,只见在暗暗的烛光下,一个面色苍白的老人死盯着姨父,双眼充血,发出淡淡的红光。老人只穿了一件衬衣,脖子上有一圈明显的勒痕。他的头痛苦地大幅扭动着,好像对眼前即将被点燃的鞭炮非常害怕。
我正张口要问老人有什么事,突然听见菲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与此同时,姨父点燃了鞭炮。
“噼啪啪啪啪啪……”
鞭炮声一起,老人马上露出恐惧的神色,迅速往后飘走,他张大了嘴喘气,一条长长的舌头从嘴里摊了出来,直垂到领口。
我愣了一下,猛眨了两下眼睛,四下一看,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这边鞭炮一响,远处也如应和般噼里啪啦响了起来。我快步走到菲儿面前,抓紧她的双手问道:“你怎么了?!”
菲儿长呼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说:“我……刚才,好像有两只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腿……”
我们下山的时候,人已经多了起来,公墓大门前更是拥堵不堪。要是不知道的,说不定会误认为这里是哪个热闹的集市呢。
车开了不久,远远地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唢呐声,四舅笑了:“听,这边上也有村子在请鬼戏呢。”
我一只手紧握着菲儿的双手,另一只手在她头上轻轻抚摸着。她看起来已经平复了,转头对我温柔一笑:“咱明天去哪儿啊?”
我亲了亲她的头发,说:“嗯,应该是回老家去拜年吧!”
三、冯家畈
大年初一的上午,太阳难得地露了面。桑塔纳走完大路,转到了乡间小道上。小道很窄,比车宽不了多少,而且颠簸异常。路边是小腿高的杂草,而旁边的荒山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栽上了稀疏的小松树。
菲儿饶有兴致地东看看西看看,像郊游一般开心。我和坐在前面的老爸闲扯,老爸指着松树对我说:“看,现在在搞‘退耕还林’,谁来种树,政府都会按亩给他钱。”
车一蹦一蹦地到了冯家畈村口,村里人都热情地过来招呼我们。我拉着有些害羞的菲儿“贵宝爹、刘婆婆”地叫人,也不知道她一时之间能记得多少。也有一些我也记不起名字来的村里人,只是叔叔、奶奶地乱叫了。
村口有一个大池塘,池塘边是几棵老槐树,树干弯弯曲曲地升到水面上。我们绕过池塘窄处的小桥,拿着拜年的烟酒罐头挨家挨户地拜年。其间每家都少不了一阵寒暄祝贺,不知不觉太阳南移,肚子就饿了起来。
一群人饿着肚子来到了老村长冯老爹家,他早已经迎在门口了。冯老爹满面红光,总是笑呵呵的,再加上须发全白,居然和年画里的寿仙很像。冯老爹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按在上座上,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菲儿,大笑道:“好啊,你小时候那么调皮,转眼间已经要立业成家啦!”
我嘻嘻笑着说:“老爹您一点都不显老!”
等大家坐定之后,冯老爹从桌下拿出两瓶枝江大曲来。冯奶奶端出一盘盘腊货和大白馒头,之后是新鲜的炒肉和蔬菜。
桌上说说笑笑,大多在谈论些亲戚间一年的变化,但我多半没有听进耳朵里——头回带女友回家,按规矩要对长辈一个一个敬酒,酒量很浅的我这时候早已经晕头转向了。
冯老爹给我端来一杯清茶醒酒,他拍拍我肩膀说:“知道你今天要来,老爹给你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我脑袋里好不容易消化了这句话,吞吞吐吐地说:“什、什么?”
“鬼戏!”
昨晚的幻象瞬间回闪,我酒醒了几分。菲儿高兴地说:“谢谢冯老爹,太好啦!”
热闹的酒席上好像忽然安静下来。老妈看看四舅,眉头皱成一团。
四舅放下了筷子,严肃地对我和菲儿说:“冯叔请鬼戏是好事,但安全措施一定要注意。为了以防万一,你和菲看戏时一定要坐在我旁边。”
四、鬼戏班子
鬼戏班子总共五人,都被冯老爹让到了里屋。
我和菲儿轻轻走到门前,仔细往里看去:坐门口的那人正在低声说着什么,他看起来大概四十来岁,穿一身不太干净的黑色西装,像是带头的;旁边的一男一女,相貌都非常普通,男的左手提着个唢呐,右手拽着一个大大的旅行袋,看着似乎相当沉重;有个老头坐在床头,眉毛很长,眼睛半睁半闭,表情似笑非笑;还有一个长发的女孩,一身黑衣,静静坐在角落里。
菲儿捅了我一下,凑在我耳边悄悄说:“真是叫人失望呀,看着就是几个普通的农民嘛!”
我对她笑笑,说:“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他们有啥绝活呢。”
菲儿对鬼戏班子的兴致好像没那么高了,于是我们走出大门,拖着手信步在村里逛。村子里这几年破败了不少,一眼望去,好几户土坯房已经塌掉,杂草从瓦缝中爬出来,顺着断掉的土墙往上窜。青壮年都出去打工,有些混得好的把老人也接走,再也没回来过,乡下的房子就这么闲置荒废了。
我蹲在村口的池塘边抽烟,对着水面出神。小时候每逢放假,老妈都会把我丢在老家让外曾祖母照顾,这池塘就成了儿时的乐园。小伙伴们总会收集一些碎瓦片,站在浅浅的水边打水漂儿,或者拿出散碎的炮竹,在手里点燃后丢进水里,“砰”的一声炸起半人高的小水柱。
那些长到水面的老槐树,树干中间早就被蛀空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可在枝头却又不断地钻出新芽来。我走到边上用脚一踢,整棵树居然巍巍地抖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掉进水中。
天不知什么时候又阴了,云层厚厚地压下来,把大地也涂上了一层灰色。
只见菲儿在水边找了块残瓦,伏低身子,用右手使劲扔出去,瓦片在水面上划过。菲儿拍拍手,高兴地说:“哇!看哪!四个漂儿!”
我说:“别得意,看我的!”说完就左看右看找起瓦片来。
脚边土里正好就有块碎瓦,我翻起来,走到池塘边。正要扔出去,只听见有人大叫:“你们干什么呢!”
我愣了一下,看到桂姐披头散发,站在远处的禾场上指着我们。菲儿躲到我后面问:“怎么啦?”我回答道:“那是桂姐。她儿子前年在这池子里溺死后,就疯了。”
见我丢掉手中的瓦片,桂姐絮絮叨叨地念着“别打我儿子、别打我儿子”,慢慢进了屋。
我和菲儿离池塘远了点,我继续说:“村里以前有老人,说这池子邪门,每年都要淹死人,还说再会游泳也不管用,水里有水鬼拉你的腿……”
正说话间,冯老爹领着鬼戏班子朝这边走了过来。那个长眉毛老头指着池塘,跟黑西服说着什么。提唢呐的男人扛着旅行袋,后面默默跟着那两个女的,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个小锹。
冯老爹带他们来到池边,问:“这儿呢?”
长眉毛老头说:“这里地势最低,又有深水,是个天然的聚阴场所……”
菲儿脸色大变,紧紧拉住了我的衣服。我一看就知道她为什么害怕,不由笑笑,安慰说:“都这么大人了,还信有什么鬼神呢?”
提唢呐的男人听我这么说,夸张地摇了摇头,低头对拿锹的女人说:“他们懂什么。”
这话听在我耳朵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正要张口,黑西装却忽然对唢呐说:“住嘴!”话音威严,唢呐立马低下了头。
这时候,长眉毛开口了:“冯老爹,就这儿了,您把两个小孩带走吧。”他说话时眼瞅着水塘,似乎并不把我们看在眼里。
冯老爹赶紧把我们拉开,一边对他说:“那行,你们弄吧,有什么要帮忙的叫我一声。”
黑西装冲冯老爹点点头,余光瞥了我一眼。
五、大雪
黑暗中,一个接一个影子从紧闭的门里鱼贯而入,它们轻轻飘在半空中,没有半点声音。很快,它们发现了我,靠近来围在床边。
我看着它们,却无法看到长相,甚至看不清它们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轮廓,只有一团又一团。
渐渐地,它们飘上了床,一些进了被子,还有一些干脆立在我身上。我觉得心里一阵阵紧抽,却怎么也动弹不得,想吼叫,声音却深卡在喉咙口。
忽然一个柔媚的女声从空中悠悠传来:“汝命萧杀,不若与汝共赴往生……”刹那间每个影子都发出尖锐的共鸣,我只觉得头疼得要裂开一般,眼前一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两只干枯的手从我背后暴然伸出,一把抓住了一个影子,将它重重甩到地上,那黑影嗖地消失了。被子被轻轻掀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飘了出来,立在了我枕边。她身材矮小,略显驼背,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穿在消瘦的身体上,就好像挂在衣服架子上,随风摆动不停。
影子们显然受到了惊吓,赫然远离。僵持了不久,它们不约而同地从门和窗户间穿出。
“啊嚏!!”
一个喷嚏,我从梦中猛地醒来,看到自己的被子竟真被踢开。“看来回了老家,连睡觉习惯都变回小时候了。”我微笑着想,起身穿上了羽绒服。
幸好屋里不像梦里那么暗。我来到凹进的木窗前,把它吱呀吱呀地打开,双眼立刻被一片白色闪得睁不了眼——不知何时,外头居然下起了大雪。大块的雪花迅速下落,不留声息地覆盖在地面之前的雪花上,不一会儿就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我提起堂屋大门的木拴,垂到一边,然后一脚踏了出去。这么短的时间,气温居然下降了不少,村里早已白茫茫一片。
我一边猛搓双手,一边往雪中走去。穿过几个大稻草堆的捷径后,走了不远,我看到菲趴在一块断墙后一动不动,不由噗地笑了出来。
她披着冯老爹家的军大衣,浑身被大雪盖上了一层,活像个冰雕,跟断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我悄悄走到近旁,忽然在她耳边大声说:“冷吗?!”她像蚂蚱一样跳了起来,雪花纷纷弹到我身上。她重重打了我一下,轻声说:“干嘛呀!嘘!!!”然后伸手朝池塘边指去。
“看你,搞得跟潜伏的特务似的,还这么‘敬业’。”我笑笑,顺她指的方向看。
只见鬼戏班子正在忙碌地布置着,一个弯月形的舞台已经基本上搭建完成,两头的尖端都快伸进了池塘。
我皱眉说:“这舞台很奇怪啊,很少看到有戏台子是这种圆圆弯弯的一半,到时候整个台子的两个末端恐怕都利用不上了。”
菲说:“他们刚开始布置时还真叫一个麻烦呢。那个长眉毛老头说这块儿不行那块儿不行的,最后好不容易才定了现在的地方。我看见拿唢呐的在包里抽出个白闪闪的链子,绕成圆形,一半抛进水里,还有一半埋在地下,然后在上头搭的台子。”
我想了想,说:“我睡了应该才一两个小时吧,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能搭起台子?”
“什么呀,冯老爹借来了几十根条凳,他们直接横竖摆了,在上头铺了块红布!”
我们两人同时大笑起来。果然乡下地方一切从简,舞台用凳子搭,只是不知到时候他们怎么演。我们对鬼戏都开始失望起来,觉得恐怕是徒有其表了。
菲笑了一会儿,继续说:“不过那女的挺奇怪的,早早就穿上戏服画完了妆,站在链子圆心、也就是台子后头的凹处,对着池塘里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看着他们,说:“两个女的都站那儿穿着戏服呢,你说的哪一个?”
菲突然没了声音。过了好半天,她转头死死盯着我,说:“什么两个,只有一个女的啊!”
六、路
晚饭又被长辈们灌了个昏七素八,让大姨父扶到茅室(注一)吐了好几回。菲儿在我旁边几次跟我说话,我都没太听清,只是晕晕地躺床上喝了两口热茶,一下子死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猛烈的摇晃把我惊醒。
“死猪,快起床啦,快呀!!”
我睁大眼睛嚷道:“怎、怎么啦?!”
“真是的,你今天一天就没有清醒的时候!”她一边拽我起身一边说,“怎么睡得这么沉啊,半天都叫不起来!快,鬼戏要开始啦!”
我微微吃了一惊,一看手机,竟然已经夜里十点多了。
我们快步跑出来,发现屋里空荡荡的,其他人早就先过去了。才开大门,一股寒气迎面冲过来。我冲菲儿说:“衣服都扣好了,拿上那件军大衣!”接着进里屋找出根手电筒。
整个冯家村完全被黑暗淹没了,放眼望去,只有一片不分层次的黑。我和菲儿在寒冷中同裹一条军大衣,举着手电筒抖抖缩缩前进。因为完全看不见,我们不时蹭到旁边的土墙,听到剥落的小土块索索地落在地上。只见电筒的小光圈在地上左右乱窜,就像有生命一样,机灵地往前游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远远传来一声尖锐的唢呐声。菲儿连连跺脚道:“都是你都是你,已经开始了!”竟是要急得哭出来。我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她抱得更紧,同时加快了脚步。
我们抄的近道,到池塘本来不远,但在这黑漆漆中,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唢呐的声音在空中不断弯转,时低时高,似引似勾地牵着我们前进。
忽然,手电筒的小光圈消失了。我一愣,发现它瞬间又恢复常态。
一阵冷风从我身边嗖地飘过,我打了个寒颤。扭头看看菲儿,黑暗里只有她大概的影子。
从身后传来轻微瑟瑟的声音,很快就到了近前,只听见菲儿“啊”的一声大叫,我赶忙问:“怎么啦?!”
菲儿木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是失声哑然道:“快,快照我腿这边!”
我感觉菲儿身边好像出现一团黑影,慌忙拿手电筒照过去,只见一个小男孩悄然立在那里,呆呆地盯着我们。他脸色很苍白,好像刚刚泡过很长时间的澡,连额头上的皮肤都泡得有些皱了。头发上还有水不停地往下掉。大冬天的,他竟只穿了一件湿透的T恤,紧紧贴在身上。
看来是他刚才撞了菲儿一下,把她吓着了。我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出来不冷吗?也是去看鬼戏的吧?”
我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小孩却完全没有反映。就在这时,唢呐声陡然拔高起来,小孩猛然朝前方扭头,咧嘴一笑,嘴里哗哗流出好多水来。
我看小孩就要走了,下意识伸手去抓他,手上一滑,却是抓了个空。再用电筒去照时,小孩已经不见了。
菲儿经过刚才的惊吓,腿都软了,我只好背着她往前赶。
黑暗中,手电筒的光圈忽明忽暗,到了后来,我竟多半靠着唢呐那凄厉的曲声指引方向。越往前走,我越感觉寒冷,身上毛孔根根竖起。我只觉得身边好似有一个又一个黑影跟我们一样也在赶路,可耳边只有飕飕的寒风,没有半点声音。
菲儿在背上一声不吭,只是把头靠在我肩上蹭我头发,这让我感觉稍微舒服一些。
终于,在拐过一堵墙之后,亮光哗地出现在眼前。
(注一:茅室是一种用土砖环绕砌成的简易厕所,一般在农村禾场边上。通常三两个在一起,入口各异。茅室下有大缸,一半在墙里一半在墙外,农民们种田时直接在缸中取肥料灌溉。)
七、鬼戏
才到戏场,菲儿就从我背上跳了下来,回头挽着我的胳膊,亲了我一下。
冯老爹站在戏台边正往这边张望,看我们到了,马上赶过来,笑着说:“还好没错过开头。”接着伸手冲前头一指,“喏,给你们留了两个好位子,就在第一排正中,你四舅旁边。”
我说:“谢谢冯老爹了!”
然后我拉着菲儿,猫着腰来到戏台子正下方,对四舅点点头,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看来鬼戏在这边真的很受欢迎,虽然舞台灯光相当简陋,但几乎全村老幼都到了场。不仅如此,大家似乎都有了默契,很少大声说话,都屏着呼吸等待开始。有些虔诚的老人更是双手合十,嘴里开始喃喃自语,只是不知在拜哪路神仙。
我低声对四舅说:“四舅,我刚才在路上早就听到了唢呐声,怎么吹了这么久还没开始呢?”
四舅笑了笑,对我说:“别急嘛,虽然鬼戏是最近才开始流行起来的,但好像很有些渊源,整个戏是按照一定的程序走的。现在才刚开始,按照他们的说法,开头要吹小半个时辰唢呐,为‘引鬼’。”
菲儿吐吐舌头:“哇,还挺玄的。”
大姨父就坐我们后面,这时候也裹了裹羽绒服,凑过来说:“耐心等吧,整出鬼戏时间不短,但绝等不会让你无聊,保证饱眼福!”
现场除了唢呐声,一片安静。我和菲儿不再多说,但好奇心却越来越强。
吹唢呐的正是白天我们看到的那个年轻男人。只见他背对我们面冲池塘站立,正摇头晃脑地吹着,看起来相当投入。声音从唢呐中奔出来,瞬间朝四方发散开去,时而像妇人的号哭,时而像少女的低笑。曲调虚虚实实,高低不平,有时忽然一个拔高,却像是把人心都要扯出来般。
那个年轻女子正对观众,作花旦打扮,头上遮了一片红绸,一动不动地立在戏台正中。风从池塘里吹过来,抚弄着她的衣角裙边,竟有一种飘然的感觉。
长眉老头扮作个老生,在戏台后侧拿着步子来回走,偶尔停下来小心地踩一下,好像同时在对搭成戏台的凳子作最后的检查。
我没看到那个穿黑西装的中年男人,四下张望,惊讶地发现他竟然远远站在一边,脸上挂笑,对着空气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打量过后,没有找到下午看见的那个女孩。我心里暗自发笑,看来真的像菲儿说的,酒量太浅,眼睛花得厉害了。
今晚温度降得厉害,在电灯照耀下,我用肉眼都看到池塘里在一点点结冰。远处的雾气越来越浓,一缕一缕从望不到边的黑暗中透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黑西装走到台边,对长眉老头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台后坐下,抄起一张小锣和一面小鼓。
长眉老头踱到台前,只听唢呐声嘎然而止,然后一声锣响,老头发出清朗的声音:“娘——啊——子!”
原来戏里老头和这年轻女子竟然是一对夫妻!
老头唱道:“三年来与娇妻情深意长,老汉我自知该有福同享;哪料得娘子忽然一觉不醒,病入膏肓,竟撇下我这老汉,先把那身亡!”
女子伸出手来舞了个云袖,在红绸下唱道:“三年夫妻之情,贱妾我如何敢忘?只怨那老天不公,总教有情人悔断肠!”
两人在台上一来一往,对话通俗易懂,词儿也说得非常清晰。随着戏的深入,故事渐渐明白起来:一个老汉偶然和一个年轻女子结为夫妻,婚后生活很幸福。有一天女子不幸患病去世,老汉思妻深切,每晚吹奏妻子最爱的那段乐曲,希望能唤回妻子的魂魄。一夜,老汉终于来到黄泉,见到了死去的妻子,两人一起回忆过去的美好。
戏到高潮,老汉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道:“只盼娘子能常临家陪我老汉,只盼娘子能灵魄还阳,身体重新活转,咱夫妻人鬼不分,生死不离!”
临近午夜,戏台下已经霜气大起,整个台子笼罩在一阵白色薄幕中。池塘边的老槐树突然枝丫作响,一阵风吹过,戏台的红布边角抖动不停,罩在女子头上的红绸刷的一下飞到了半空中。
唢呐声尖锐地响起,鼓声大作。
“相公啊,再别说阳间千世好,天不容你我夫妻百岁恩!”只见那女子脸色惨白,双眼含泪,张嘴凄然一笑,尖声唱道,
“汝命萧杀,不若与汝共赴往生!”
八、桂姐
菲儿悄悄对我说:“戏词本来都挺好的,怎么听着这句话有点别扭呢……”我没有回答她,只感觉冷汗从背上冒出来,顺着脊梁骨往下滑。
老汉在台上左右踱步,表情犹豫,就在这时,他忽然盯着女子,惊声道:“娘子,你、你身畔这些是什么?”
女子泪水涟涟,道:“那阴朝地府知你我私会,派众小鬼来捉拿奴家了!”只见她双臂缓缓展开,一团黑影从腰间钻过,缠绕旋转不停。老汉“啊呀”一声,跌落台下。
那女子就在戏台中央,被迫跟着黑影转动。刚开始还只是慢慢来回,到后来竟越来越快,连脸的轮廓都看不清了。一双云袖转成了白环,头发也散开来,遮在脸面和脖子上。
唢呐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高,仿佛催促着黑影。女子衣裙飘舞,双脚渐渐离开了台面。
我们瞠目结舌看着这离奇的场景。不知什么时候,唢呐声嘎然停止,现场变得一片静瑟,只有风声呼啸着从耳旁刮过。整个戏台的白雾被女子扯引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她旋转的影子不时发出绝望的抽泣。
“倏!”
刹那间,风声嘎然而止。女子也莫名消失了,台上空无一人。
我和菲儿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盯着空空如也的戏台发愣。只一会儿,风声又起,迎面刮到我们脸上,吹得观众们的衣服猎猎作响,我们不由得浑身都紧绷起来。
那女子瞬间又重出现在戏台左侧。只见她仍然在旋转,但速度比刚才快了好多!环绕腰间的黑影由一团变成了好几团,几乎裹着女子全身,逼迫着她发疯般狂转。
就这样,女子隔断时间就消失一次,不一会儿又会在不同的地方出现。我们看着这奇景,眼花缭乱。
风到后来已经不停,反倒越刮越大,池塘边的老槐树在大风中巍巍发抖,不时有几根干枯的枝叶崩断,发出“咔咔”的声音。没多久,戏台后方的冰面传来闷闷崩裂的声音,寒气由冰面的空隙透上来,让本来已经很冷的空气中又增加了几分寒意。
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好像有几团黑影从池塘冰面的缝隙中窜出来,加入了之前的黑影,在舞台前部形成人形的轮廓。女子在轮廓中双臂完全展开,左脚尖抬起到右腿膝盖处,旋转中形成了手腿一大一小两个圆环。
白色的雾气渐渐扩散到观众席间,我坐在第一排,忍不住瑟瑟发抖,紧咬牙关。
突然,我们感觉身后观众中一片骚动。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叫喊传来:“我的儿啊,别打我儿子!”
我回头一看,发现是桂姐。她头发散着,情绪看起来非常激动。“别打我儿子!!别打我儿子!!”她双眼直愣愣看着戏台方向,抬手猛地推开前面坐着的众人,迅速冲冰面上的女子跑过来。
桂姐朝这边冲来,几步就要钻上戏台。我心里一慌,下意识起身一个箭步拦在戏台和观众之间。桂姐看我挡着,低身就往我身上撞,头重重砸在我胸口。
我霎时气闷,重心不稳,身体不由得飞快向后倒去。黑西装大叫一声从台后跳出来,伸手要扶住我,就听得“刺啦”一声,我的羽绒服被生生扯掉了一块,但仍没阻止身体后倾的趋势。
我只感觉背部一阵剧痛,然后听见“哗啦啦”一片,小半个戏台被压得塌下来,条凳从红布下裸露出来,散落在周围。我跌坐在地上,右手被凳子深压到土中。
桂姐虽然有些失控,但很快被姨父和四舅制服住。我有些发呆,怔怔坐在原地,就听见一声暴喝:“快他妈的从戏台上滚开!!”
戏台老板声嘶力竭地要过来扯我!我心中一惊,赶紧一用力从地上蹦了起来。
咦,右手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我低头一看,发现一根白晃晃的银链搭在我手腕上,闪闪发亮。
脑袋里“嗡”的一声响,四周突然冷如冰窖,我不由得浑身剧烈地抖起来。耳边猛烈的风生让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一片昏暗——一层滑动的厚厚黑幕把亮光挡在了外面,也把我拦在了戏台里。
我猛睁着双眼,仔细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和现在所处的环境。突然,一件重物当空砸了下来,我肩头一沉,整个人跪跌下去。阴暗中,它翻滚了两下,停在那里不动。我伸手过去,手颤颤微微摸到那东西的表面,是毛发的触感。
同时,背部传来一阵冰冷,不知什么东西穿透了我的衣服,抓到我的脊背上。我回过头去,只看到一个人型的轮廓隐在黑暗里,只有水从上面滴下,一点一点落在我的背上和腿上。
我头皮一阵发麻,胃里抽筋着,强烈的血腥味从喉头涌到嘴边。人型慢慢靠过来,我猛踢了他两下,顾不得传来的“咔嚓”脆响,开始往远处狂奔。
风强烈咆哮着刮过地面,卷起漫天的尘土。才滚了两圈,我的衣服就被劲风吹得鼓起来,身体像树叶一样,轻飘飘往空中荡去。
我往上一看,只见无数人型黑影在半空堆积起来,猛烈地围绕着一个圆心旋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球体。黑色的天幕下,白色的雾气被转动驱使着,环绕着弥漫散开。那些人型因为转得太快,边缘偶有一两个脱轨而出,飞速跌落入黑暗中,但更多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加入旋转的洪流。
我正越来越飘近这个球体,手脚不停乱划,却丝毫不能抵抗这吸引力。身体里好像有低沉的呻吟,从胸腹深处爆发出来,传到喉咙之外。
突然,一声唢呐穿透风声传了过来,球体内传来凄厉的呼声,一部分黑影溃落下去,球体露出了大片的缝隙。
球体中央射出惨白的亮光,我看到了那个身着戏服的女子,仍然在急剧地旋转。
人型都像着了魔般推动着她,拉着她的发梢衣角,拽着她的手脚肩腿。她好像发现了我,愤怒地死死盯过来,眼光再也不肯放开。
渐渐地,涌来的人型又填补了球体的空隙。我感觉自己肝胆紧缩着,面目扭曲,嘴边不断往外呕吐着。
眼前阵阵发黑,我终于忍不住昏厥了过去。
九、医院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里。
这是一个很清爽的夜晚,洁白的月光透过玻璃,柔柔地撒在地面和床单上。我坐在病床上,安静地回想那天晚上鬼戏中发生的事。
走廊里昏黄的灯在闪烁,病房里的夜光钟不紧不慢地走着,床边的小柜子上摆着新鲜的香蕉和小西瓜。这些都是正常的,真实的。而鬼戏里,我曾经看到的那些是真实的吗?
我不敢确信。
旁边病床上传出细碎的声音,然后是一个老人低声的咳嗽。我转头对他笑笑,说:“老爷爷,您也睡不着吗?”
老人看看我,说:“老啦,不像你们年轻人,一觉睡到大天亮。”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拖鞋,看样子是要起身去上厕所。
我说:“老爷爷,您身体还挺好的啊。”
他头不回,嚷嚷道:“嘿,身体是好啊,谁叫我只得自己照顾自己呢。那死小子,一个多月没来看我啦!”
说着一闪出了门。
老人走了好久都不见回来,我看时针已经指到凌晨三点,躺下身准备继续睡觉。就在这时,床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别睡了,快起来查体温了!”
原来是个小护士。只见她睡眼惺忪地站在我旁边,手里递过来一只体温计。
“这大半夜的还要查体温?”我冲她吐吐舌头。
她不耐烦地说:“少废话,赶紧查。我都好久没睡过觉了,就等着给你们查完体温呢!”
我正要接过体温计,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挡在了中间。
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小护士面前,她略显驼背,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护士同志,他已经查过了。”老妇对小护士笑道。
“哼,查过了也不早说,浪费我的时间!”小护士白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猛地坐起来,喜道:“老爹(注二),您什么时候来的啊!”
老妇转头温柔地看着我,说:“你一到县城我就来了。”
“那您还一直跟我捉迷藏呀,我都没看见您,”我假装生气,说,“不知道我多想您呀!”
老爹只是笑,却不说话。
早上的阳光直射到我脸上,我眯眼醒过来,发现爸妈、菲儿、大姨父、四舅都坐在床边,还有医生和护士站在稍远处。
老妈见我醒了,赶紧一把把我拉到怀里,激动地说:“醒了、醒了!”
原来那天晚上桂姐把我撞倒后,我就重重砸到戏台的条凳上晕了过去,之后被连夜送进人民医院。因为老妈是医生的关系,我虽然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但好在抢救及时,没有什么大碍。
我抱怨说:“老妈,你们人们医院可真行,昨儿大半夜的还有人过来查体温呢!”
老妈疑惑不语,旁边的护士抢着说道:“不会吧,昨天上夜班全是男的啊!”
我眉头微皱,转头往旁边的病床上看去,发现那根本就是张空床,哪里有半个人睡过的痕迹?
医生说:“我们检查到你有轻微的脑震荡。受伤后有没有做过梦呢?”
整个房间忽然安静下来。过了半晌,我呆呆地答道:“有的,不少呢。”
然后我抬头对老妈说:“我想去拜祭一下老爹。”
医院的花园里,嫩草已经疏疏拉拉钻了出来。雾气被阳光驱散,消失在空气中。妈妈和菲儿去给我买吃的,四舅和大姨父则陪我在草地上散步。
四舅说:“你真的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接过大姨父递过来的烟,深吸一口,然后轻轻吐了出来,淡然说:“没有。”
他笑了笑,干咳一声,沉重地迎着我的目光,说:
“那天鬼戏的花旦,当场死亡了。”
(注二:老爹其实是我的外曾祖母,在我小时候带了我好几年。在当地,为了表示尊敬,会对女性用男性亲戚的称谓,比如姐姐叫成“哥哥”,奶奶叫成“爹爹”等。)
十、尾声
大年初四,晚上7点。开往北方的火车慢慢驶动了,我和菲儿凑在窗边,对着站台上的老爸老妈拼命挥手。
当我在公司电脑前紧张工作时,偶尔想到春节发生的一切,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三月中旬,四舅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县政府已经明文下来,要彻底整治农村太过猖獗的宣扬封建迷信的违法演出行为。说白了,这就是针对鬼戏的。
五一长假我没回家,老妈打电话过来倾诉了大堆的离别之情,还顺便告诉我两件事:一是鬼戏已经被彻底清干净,再也看不到了;还有一件是今年五一县城气温创了今年来的新高,真是热死人。
初夏的一个周末。我在电脑上打下最后一行字,揉揉眼,发现已经将近晚上12点。菲儿在床上躺着,手里的书垂到一边,显然已经“呼呼”睡着。
我习惯性地拿起显示器旁的烟盒一掏,发现居然已经空了。烟瘾有点上来,我考虑了片刻,披了个外套,蹑手蹑脚地走过客厅,轻轻出了门。
外头居然有些凉。一阵小风吹来,钻进我的衣袖,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今晚月亮没出来,小巷子里黑洞洞的,只有远处的便利店照来一星半点微光。
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回荡着漂向远处。
忽然,耳边传来“嗖”一声,我寒毛紧缩,停在原地。
一阵大风迎面而过,背后“呼啦啦”乱响,似乎是吹动衣袍的声音。我慌忙转身,却只看到黑茫茫一片。
一声女子的轻叱过后,眼前的黑暗开始慢慢滚动,从缝隙中透出些白色的暗光。
缝隙越来越大,一个旋转的女子身影出现在眼前。
她身穿戏服,双手无力地耷拉在两旁,跟随身体荡着。头低垂在胸前,脖子撑得老长。
她的长发完全散开,被转动成一条黑环,同时云袖和衣角在急速的旋转中呼呼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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