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

 
禁书
2016-07-04 17:19:08 /故事大全 /被围观

第一章 奇特的死亡符号
 
站在巷子口看进去,弯弯曲曲的巷子一直通到天边。天是灰色的,积了些云层,郁郁累累,将坠未坠的样子。年代久远的石板路磨的油光,路旁还堆着丁点残雪。一阵风过,废纸与塑料袋在半空幡然起舞。

巷子里的墙壁一律是灰褐色的,染着各种渍痕,斑驳残损。墙上写着一溜的红色大字:拆迁,字弯弯扭扭,颜色却很正,在灰色天空的衬托下仿佛一串鲜血。巷子口另有黑色毛笔写着不起眼的三个字:绒花巷,很端正的隶书,倘若不注意根本看不到。“是这里了。”方离自言自语了一声,摸出口袋里的纸条看了一眼:绒花巷49号。她把纸条攥在手心,前后张望了一眼,迈开步子往前走。

皮鞋后跟敲打着石板地面,发出“叮叮叮……”单调的声音,益发衬得四周的静寂。沿路的人家都搬空了,门窗大开,房间里因为采光受限,黑乎乎的。方离看了一眼,心头陡然升起一股不安,那些黑暗似乎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她不敢再东张西望,加快了脚步,叮叮叮的一串声音滑过冰凉的石板路。

45,47,49……方离顿住脚步,打量着眼前的屋子。这一路,惟有这家是关着门窗的。铁门生了绣,挂着沉甸甸的链子锁,没有上锁,看起来有人在家里。铁门里另有明黄色的木门,被风雨漂的苍白。门口的台阶从中裂开一缝,一株嫩绿的小草探头探脑。台阶旁边搁着几袋垃圾、几只空酒瓶子,两三只老鼠在其中觅食,听到方离的脚步声怔了一会儿,却也不逃走,继续在垃圾堆里钻来钻去,撞得酒瓶子骨碌碌地滚动着。

方离心头的不安还在增加,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来路。两道高墙夹着窄窄的一条道路,像极酒瓶子的端口。巷子口外面的大街上车来车往,十分热闹。那车龙流水马如龙的繁华,明明隔着自己不过百来米,却有种遥不可及的感觉。再看巷底,依然是弯弯曲曲通到天边。石板路的油光与灰色天宇的清光交织融汇成奇怪的光影,冥洌色的一片天地,似乎连着了另一个空间。这个想法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慌忙拍门,哐啷哐啷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巷子。

半晌却没有人应门,方离不甘心,拉开铁门,一边敲着木门一边问:“请问钟老师在吗?”敲了一会儿,她停住手中动作,依然没有人回应,但似乎有某种动静。她疑惑地将耳朵贴近木门,门却在这时“咯吱”一声开了。方离吓得后退一步,不慎踩在台阶边,差点摔到地上。

门只开了一缝,露出一只充血的眼睛,眼珠子滚来滚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方离。方离稳住身子,微微有些尴尬,但还是微笑着问:“是钟老师吗?”那人不答,只是瞪着她,看起来不太友善。

“我是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的方离,南浦大学的梁平教授介绍我来找你的,有些事想请你帮忙。”

听到“梁平”两字,那人的目光终于柔和了一些,将门打开。一股呛人的酒气扑鼻而来,方离忍不住皱紧鼻子,旋即觉得有失礼貌,又松开了。那人并没有注意她,自顾自地转身入屋,穿着棉衣的臃肿身子一晃一晃地隐入暗影里。

风推着木门徐徐地敞开,屋内的情况也徐徐地暴露在方离的眼前。只是屋里光线太暗了,看不清楚全貌,隐隐绰绰中只有一个印象:脏乱。及待进屋,那感觉就更明显了。方离小心翼翼地走着,深恐不小心踩着什么或是撞到什么。房间里有股臭烘烘的膻味,跟酒味搅在一起,全往她鼻子里冲。她闭住呼吸,依旧不能消除那种恶心的感觉,而且身子也起反应,浑身痒痒的,好像万千虱子在爬。

房间里惟一能看得出主人曾经身份的是那排大书架,放满了书,墙角还堆着一些,摞的很高。此外,桌凳都很粗劣,挨墙放着一架十四寸的电视机,感觉时光一下子倒退了二十年。那人把木凳上的东西随手拨到地上,指着凳子对方离说:“坐吧。”

方离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坐下。那人隔着桌子也坐下,顺手摸过桌子上的酒瓶子,虽然没喝,但一直握在手里。看得出来,他有极大的酒瘾,握着酒瓶才能安心。桌子上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方便面、袜子、药丸、啃了一半的鸡爪……方离看了一眼,赶紧移开了视线。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站起身来递给那人。那人瞟了一眼,并不接,说:“放在桌子上吧。”

一刹那,方离有收回名片的想法,沉吟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地放在桌子上,现在杂乱的桌子又添一样东西了。她悻悻然地坐回凳子上,说:“你是钟东桥老师吧?”

那人鼻哼了一声,说:“我早不是老师了。你有什么事,快说。”他一仰脖子,咕噜噜地喝了一口酒。

“是这样子的,我查到你1987发表在《民俗民风》里的一篇文章,提及曼西族1独特的灵魂观,还有他们神秘的巫经……”

“那是我编的。”钟东桥打断她的话,“曼西族早就被各大民族消化吸收了,早就没有这个民族了。”

“可是我查到的资料……”

钟东桥根本不给方离说话的机会:“那时,为了评职称,就胡编乱造了一篇文章。”

“钟老师,我听说你读书时曾走遍了整个瀞云山区,根据史料记载,瀞云一带曾是曼西族主要居住地,而且……”方离耐着性子想把话说完。

“我再说一遍。”钟东桥瞪大眼睛盯着方离,“那篇文章是我编的。”他充血的眼睛炯炯发亮,像饿狼的眼睛,方离不由自主地心里一怵,没说完的话咽回了喉咙里。

房间里是短时间的静寂,钟东桥大口喝着酒,不时瞟方离一眼,神情有点恶狠狠的。此时,方离的眼睛已经适应房间的光线,将钟东桥的模样看了个清楚。看起来,他大概四十多岁,脸色灰土,下巴密密麻麻的胡渣,脸部肌肉松施,眼睛挂着两个软耷耷的大眼袋。身上穿的是件老式的旧棉袄,肩部破了线露出里面的棉絮,肘子、袖口、衣襟处则磨得油光发亮。他看起来根本不像读书很多的人,更不像是为人师表的。然而他身后的书架上搁着几个相框,却都是他与学生合影照,某某年某某届南浦大学人文学院文艺系。其中一张照片放成十寸大小,年轻的钟东桥挤在几个学生中间,笑容和煦。方离细细看了又看,对比着眼前的钟东桥,实在是天壤之别呀。

“钟老师……”

“不要叫我老师,我早不是老师,去他妈的老师。”钟东桥忽然发了火,提高音量。“啪”的一声,他将酒瓶按在桌上,站起身来回来踱着步,神情激动地叫嚷着:“你知道吗?我是强奸犯,钟东桥是强奸犯,你知道吗?你知道强奸犯是干嘛的吗?”

方离被他的神色吓住了,僵在位置上,一眨不眨地盯着来回走动的钟东桥,喃喃地说:“我不知道。”

“去他妈的,你会不知道?”钟东桥忽然逼近她眼前,挥舞着手说,“你们女人都是天生的骗子,一边勾引男人,一边摆出圣洁的模样……”方离吓的站直了身子,凳子也被她踢翻,倒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你们这帮婊子,全是装模作样的好手,虚荣,轻浮,两面三刀……”钟东桥继续逼近方离,嘴巴唾沫四溅,有几颗落到方离脸上。她心砰砰乱跳,手足无措地连着后退,眼看着就退到墙角,无处可退了。这时,里屋忽然响起了一声咳嗽,很轻,但这屋子不过弹丸大小,方离听得清清楚楚。

情绪激动的钟东桥戛然收声,挥舞着的手也停了半空,顷刻他放下手,身子萎顿下来,瞟了方离一眼,慢腾腾地说:“对不起。”说完,他转身入了里屋,门帘子一幌,把他的身子遮出,也隔住了里屋的光景。

方离吁了一口气,抹去额头的冷汗,心里埋怨起梁平怎么不先说清楚钟东桥的情况。不过细想一下,可能梁平也不知道当年的同事变成这样子,怪只怪自己,没有了解情况就来了,而且是如此偏僻的地方。想到偏僻两字,方离的心又提了起来。一个钟东桥已经足够对付她了,而且屋里还有一个人呀。她侧耳听着里屋的动静,似乎有喁喁细语声,很轻很轻,如蚊子的叫声,但似乎又没有。那钟东桥去里面干吗?

越想越觉得这个地方十分诡异,方离暗道:算了,还是早点离开为妙。她小心翼翼地从废纸堆里抽出脚,往前走了一步,不料脚下所踩的书一滑,她身子后仰,幸好后面是墙,她并没有摔倒。但是脑袋磕着墙壁,不由发出沉闷的“咚”,却是一种铿然声。

方离大感奇怪,回头一看,面前赫然是一张脸,几乎跟她的脸贴上了。她大吃一惊,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待看清,不由地失笑,原来面前的不过是傩面具2。这面具大概是正常人脸庞大小,用的材料可能是黄杨木,雕工精细,色彩鲜亮。脸颊模仿人的肌肤涂抹着浅黄色的油彩,唇红眉黑,低眉敛目,宝相庄严,但额头以上却雕成火焰状头发,令整个面具透出一种妖魅之气。

从事民间文化保护工作两年多,方离见过近千种傩面具,虽不敢说是专家,也是了解颇深。很多傩面具,她一看,就知道是哪个神鬼,而且还知道是哪个地方哪出傩戏里用的。然而,她却看不出这个傩面具所雕为何神鬼,更看不出这傩面具是哪个地方的。惟一能确定的是,这个傩面具是供奉用的,因为它的眼神是往下的。惟有高高在上的神,才有这种俯视众生的眼神。她想了想,从包里掏出手机,镜头对准面具,正要按键时忽然觉得不对,手机屏幕里面具的眼睛怎么是开着的呢?眼珠黑若点漆,整个面具看起来神采飞扬。

方离不敢相信地眨巴着眼睛,再看屏幕,眼睛却又是闭着的。难道刚才眼花了?她按下拍摄键,纳闷地盯着面具看了又看。片刻,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伸出手指摸向面具的眼睛。一点,一点,手指离眼睛越来越近。

眼看就要触及傩面具上的眼睛了,听得身后一声低喝:“你在干吗?”方离吓了一跳,慌忙缩回手,回过头来看着钟东桥。他很恼怒的样子,鼻孔翕动,大踏步地走过来,刚才被方离踢倒的凳子又被他踢到了墙角,撞翻了一摞书,扬起灰尘无数。

“你父母没教你不要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吗?”

“对不起,我只是想摸一下。”方离惶恐地说。

“摸你妈个头,滚,滚出去。”他拎住方离的衣领,往门口方向推。未曾见过如此无理的人,方离心头火起,挣脱钟东桥的手,说:“钟先生,我自己会走,不劳你了。”

“那你快滚。”钟东桥没有再推她,只是挥舞着拳头。方离整整衣衫,横了他一眼,大步走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木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震得方离的耳朵一阵嗡嗡作响。她回头瞥了一眼尚在震动的木门,心里掠过一种古怪的感觉。

门口那几只觅食的老鼠已不知所踪,装着垃圾的塑料袋在风中窸窸作响。天色晚了,光线黯淡,更衬得石板路的油亮。方离看着手机上的傩面具照片,半合的眼睛令整个面具毫无生气。可是刚才那面具上分明有一对光彩灿灿的眼睛,猛一看似是真人画着脸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真的眼花了?她不解地皱起眉头。一阵风从巷子底扫了过来,像冰刀刮过她的脸。不由自主地连打几个抖嗦,方离连忙将手机放进包里,大步往巷子口走去。

风在沿途墙壁的大小窟窿里钻进钻出,呜呜地叫着。呵出的热气顷刻消失了。鞋跟与地面的敲打声被风送到了前面。前面巷子口已有温暖的灯光,而身后……方离有种诡异的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在窥视着自己。她顿住脚步,迟疑着转过身来,依稀觉得一条黑色的人影倚墙站着,待要细看,风将她的头发高高扬起,遮住面前的视线。方离不敢再逗留,连忙转身往巷子口跑去。

一出巷子,汽车驶过发出的嘶嘶声亲切地淹没了她的耳朵。大街上华灯初上,桔红色的光芒溶溶曳曳,晃出一圈一圈的虚纹。方离扶着电话亭,吁吁地喘着气。回头再看绒花巷,正渐渐地隐入黑暗中,那油亮的石板路像鼻涕虫爬过后残留的液体。

晚上,气温降得极低,天空开始飘小雪,这是南浦市十几年不遇的罕见春雪,一直飘到第二天都没有停。方离无事外出,窝在办公室里翻阅资料。偶而想起绒花巷与钟东桥,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然而手机里的那张照片真真切切地提醒着她,绒花巷曾有那么一小段离奇的事。

她翻查目前已经发现的傩面具资料,希望找出面具上所雕的为何神鬼?如此精细的雕工,如此细腻的油彩,这傩面具绝对有着不俗的来历。可是忙碌一天,翻阅了大大小小各种资料,不但没有发现类似的或是相同的图片,连文字的记录都没有。方离甚感失望,只好将这件事情搁在一边。

雪洋洋洒洒地下了两天,给整个南浦市薄薄地施了一层粉,显得素雅可人。第三天,雪虽然停了,天气却没有好转,依然阴冷入骨。方离打算去南浦大学向梁平教授了解一下钟东桥的事情,正埋头收拾随身挎包时,忽然听到办公室门口响起敲门声。她抬头,颇有些诧异。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是非盈利的民间组织,并无外联单位,一年难得有几次敲门,敲门的还全是推销的。她疑心门外的人走错地方或是推销的,并不搭理,想着过一会儿,对方自会无趣离开。

然而敲门声还在持续,非常有节奏,不休不止的样子。

方离好奇地打了门,门外站着两个警察,刷地亮出证件,问:“你是方离吧?”

“是的。”看到警察,不管有没有犯事,心里都会微微发怵。方离也一样,不安地看着他们。

“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说话的圆脸警察面无表情。

“有什么事吗?”

“一会儿就知道。”

看着他们帽子下严肃的脸,方离好生疑惑,但也不好再说什么,抓起外衣与包,跟着他们出了门。去公安局的一路,她还试图着跟他们说话套一下原因,但他们冷眉冷眼不搭理她,她也只好作罢,转头看着窗外。

天气寒冷,街上的行人稀少,俱都匆匆忙忙的,带着一脸的寒意。不知为何,方离又想到了钟东桥的那张傩面具,那双眼睛。事实上她昨晚做梦时,就梦到这张双眼睛,忽然地睁开将她吓醒。

“到了。”车停住,其中一个警察推了推发怔的方离。

方离惊醒,跳下车,跟着他们走进森严的公安局办公楼。走道上的光线不好,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来往的警务人员俱都摆着脸,行迹匆匆。及待在审讯室坐下,方离才完全清醒过来。圆脸警察给她倒了杯热水,她握在手里,暖呼呼的感觉顺着手臂游走。

“方小姐,请问你认识钟东桥吗?”

方离沉吟了片刻,说:“谈不上认识吧,因为工作的缘故,见过他一次。”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在什么地方见的面?”

“前天下午四点钟左右我去过他家,就是绒花巷49号。”方离说完这话,两位警察相视了一眼,眼神里别有深意。方离好奇地问:“他怎么了?”

圆脸警察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问:“你在他家里呆了多久?”

“不到一个小时。”

“能否精确一点?”

方离想了想,说:“当时没看表,出来时因为要下雪,天都黑了。我估计肯定超过半个小时,可能也就是45分钟左右。”

这个回答总算令圆脸警察满意了,问:“你找他什么事?”

“是这样子的,我是从事南绍民间文化保护工作的,钟东桥曾在1987年发表过一篇关于曼西族奇特宗教观的文章,我想向他了解这方面的东西。不过事与愿违,他好像很不愿意谈。”想到那天钟东桥断然否决的态度,方离依然有些不能释然。

“曼西族?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呀?有这个民族吗?”

“有,根据史料记载,曼西族是南绍地区最神秘的一个民族,有它自己的文字与宗教,一度非常繁荣,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在公元10世纪左右,晚唐的安史之乱波及南绍地区,一队叛军辗转到了南绍地区烧杀掳掠。这个时候的曼西族由于闭塞自封,文化水平相对落后,犹其是兵器制作水准远低于中原地区,很快就战败,曼西族避祸分散迁居,此后历史上再无提及。不过曼西族文化对整个南绍地区有着重大的影响,都说河洛文化是中原文化源头,那曼西族文化也可以说是……”说到自己熟悉的专业知识,方离忍不住侃侃而谈。

两位警察听的直皱眉,终于打断了她:“方小姐,我们不是来讨论曼西族的。你跟钟东桥先生是否起了争吵?”

“争吵?”被他打断话题,方离一下子回不过神,想了想,说:“谈不上争吵吧,钟东桥好像受过刺激,情绪容易激动,当时我是被他吓着了,但是争吵就算不上吧。”

两位警察又交换了一个眼色,说:“方小姐,能否将你们见面的情景详细说一遍。”方离点点头,非常配合地将当时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说出。等她说完,圆脸警察皱着眉头问:“就这些?”

“是,你还想听什么?”方离奇怪地看着他们。

“方小姐,前天傍晚时分钟东桥死在自己家里,他手里拿着你的一张名片。”警察慢吞吞地说着,一边留意方离的脸色。方离微微动容,其实她早猜到事情跟钟东桥有关,但想不到他被人杀死了。“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什么,解释?”方离失笑,“你们不至于认为我杀他之前,先递上名片,然后还说声多多关照。”

此语一出,两位一直板着脸的警察也忍俊不住,咧开了嘴巴。随即他们惊觉,重新板了脸,但屋内气氛起了变化,不似方才这般凝重。

“我想,也许当时他想抓一样东西,正好抓到我的名片了吧。”方离淡淡地补上一句,不过细想钟东桥屋里乱七八糟的光景,这种可能性小之又小。“对了,他家人呢?”

“钟东桥是一个人住的,没有任何家人。”

方离一怔,想起那天的咳嗽声,说:“怎么可能,那天我明明听到他里屋有人咳嗽,当时他还进里屋去看了一下。”

“我们查过了,他没有任何的亲人。而且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的生活痕迹,此外屋内还有方小姐你的鞋印。”说完这话,警察又摆出一副看你如何解释的表情。

方离默然半晌,回想那天在钟东桥屋里时,确实听到一声很清晰的咳嗽,绝对不是幻觉。“那只有一个解释,在我之前,有人也来找他,我来之后打断了他们,他就躲到里屋了,而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凶手。”方离把自己的推论说出来,但又感觉站不住脚,倘若那人真是凶手,为何还要发出咳嗽声引起方离的注意呢?回想那声咳嗽响起的时间,正好是钟东桥情绪失控的时候,那声咳嗽正好替方离解了围,一个凶手会这么好心吗?

“方小姐,我们只找到了你跟钟东桥的脚印和指纹。”另外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方脸警察开了口,语气低沉也威严甚多,“让我们来假设一下,假设当时方小姐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杀了钟东桥,为了逃避责任,你布置了一个离奇的犯罪现场。”

方离微感恼怒,盯着他的眼睛说:“幸好这只是你的假设。”

两位警察又交换一个眼色,依然是方脸警察说:“方小姐你布下的那个杀人现场有什么特别意思吗?”

“什么离奇的杀人现场?”方离无奈地叹口气,“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首先我没有理由杀钟东桥,其次如果我真的杀了他,也不会留下那张名片。”

“这正是你的高明之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按照一般的犯罪心理,都是想着抹去一切犯罪痕迹,但是因为你没有办法抹掉指纹与鞋印,所以你采用一个大胆方案,故意留下一张名片……”方脸警察侃侃而谈。

方离忍不住打断他说:“如果真如你所说我杀了人,而且我很高明,一定不会把嫌疑引到自己身上。我只要拿走名片,你们根本查不出手纹与脚印是我的,请你们不要忘记那个巷子空无一人,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人看到我。”

她说的不无道理,南浦市有八百万常住人口和两百万流动人口,如果没有方离的名片,要依据脚印与手指纹未必能找到她。而且看她的说话口气与神色反应,要么与此案全无关系,要么她是极高明的杀人犯,有着超人一等的心理素质。两名警察面面相觑,都感觉十分棘手,又不知道如何突破。

审讯室的门忽然推开了,一个高个警察挟着一股风大踏步走了进来。

两位警察霍然起身,异口同声:“徐队。”

高个警察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将手里拿的资料放在桌子上,双手支着桌子,偏头看着方离,说:“听说你被带来了,我特别来看看。”

方离惊讶地看着他,半晌才说:“大徐,你什么时候调到市局了?”大徐是徐海城的外号,两位警察面面相觑,徐海城吩咐他们带方离来时,可没有说过跟她相熟。

“过来大半年了,是你不关心老朋友呀。”徐海城戏谑地说。

方离微微一笑,自从离开孤儿院后,是与旧友疏离了很多,却也是不得已的,旧时的生活并不欢欣,她是能忘则忘。徐海城看到旁边两位同事满脸的疑惑,于是介绍说:“这位方小姐,是我在孤儿院自小一块长大的老朋友。”

这句话令方离油然生起感慨之心,接下话茬:“是呀,那时大徐很照顾我。”一语间,旧日生活场景在脑海中重现。孤儿院里的孩子无依无靠,缺少安全感,只得成群结队寻求庇护,相互之间便有倾轧。因为方离不喜欢扎堆,于是成了被欺负的对象,而那时候的徐海城年龄大个子大,总是保护着她。

方离的话也勾起了徐海城的记忆,微微走神,审讯室里一下子鸦雀无声。片刻,她回过神来,说:“你们继续吧,我不打扰你们了。”他伸手去抱桌上那叠资料,没有抱稳,最上端的资料滑了下来。

方离离他近,忙伸手帮忙,却依然有几张照片滑落在地,其中一张掉在她的脚边。她弯腰捡起,不免扫了一眼,当即“咦”了一声。

徐海城从她手里拿过照片,笑着说:“这可是机密,你不能看的。”

“可是这照片上的姿势……”方离依然一副惊奇的表情。

徐海城看了一眼手中照片,说:“这姿势是有些古怪,可是你也没必要惊讶成这样子吧。”

方离连迭摇头,说:“这姿势不只是古怪,它是一个符号。”这下子徐海城惊讶了,问:“什么符号?”

“你让我再看一眼。”

徐海城一声不吭地将照片递给方离,她接过,对着灯光一照。照片上是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坐在地上,双手抓着脚,头埋在胯间。“什么符号?”徐海城凑近她身边看着照片问。

“据说曼西族跟埃及人有着相似的灵魂观,他们相信人是可以重生的。埃及人是将肉体制成了木乃伊,等待着新的灵魂进入身体。而曼西族认为人死后灵魂会从各窍散得无影无踪,所以要将灵魂锁在死去的身体里,等待着合适的身体下重生。如果我没有估错,这个人嘴巴、鼻子、耳朵、肛门里都塞着豆子之类的东西。”说到这里,她看着徐海城。

徐海城无所表示,不置是否的样子,继续问:“你说这个身体姿势是什么符号?”

“半年前在瀞云发现了一座千年古墓,据考证可能是古代曼西族贵族的墓,在其中一个墓室的门上就雕着这个姿势,目前学术界对这个符号的作用有争论。但大部分学者认为,这个姿势代表着古曼西族人的一种期望。”方离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措辞。

徐海城急不可耐地追问:“什么期望?”

“对重生的期望。这个符号意思就是……”方离看着照片,沉吟片刻,“这个符号的意思就是:我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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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曼西族,作者杜撰的一个民族。另外书中的南浦市、南绍地区、瀞云山区等地名也是作者杜撰的。

2:傩面具:傩(nuo, 二声)古书解为驱鬼逐疫,实质上傩是一种古老的精神逐鬼,祈福免灾的文化现象。中国很早就有傩祭与傩戏,面具是傩祭与傩戏的重要道具。《古今事类全书》说:“昔颛顼氏有三子,亡而为疫鬼。于是以岁十二月,命祀官时傩,以索室中而驱疫鬼焉。”这是文献记载的最早傩祭。到了孔子生活的时代,傩祭已经非常盛行,所以《论语、乡党》说,孔子有一次遇到乡人行傩,就穿着朝服恭敬地站在庙之阼阶观看。傩面具被赋于复杂而神秘的种宗教和民俗的含义,面具是神灵的象征和载体,如何对待面具,往往要遵守约定俗成的各种清规戒律。例如制作面具要有开光仪式,取出面具要有开箱仪式,存放面具要举行封箱仪式。戴上面具即表示神灵已经附体,不得随意说话和行动。除却傩面具的宗教意义,它本身也是一种文化现象与艺术珍品。


第二章 消失的傩面具
 
“这个符号的意思就是:我会回来。”

随着方离的这句话,房间里陡然地安静下来,三位警察面面相觑。因为安静,屋外的风刮玻璃声特别明显,隐隐能感觉到寒意袭身。

顷刻,徐海城咧嘴一笑,说:“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乍一听还真被方离你吓着了。” 他拿过方离手中的照片,又仔细观察着,说:“死都死了,我倒看他怎么回来?难道变成鬼?哈哈。”旁边的两位警察跟着笑了起来,房间里恢复了几分先前的气氛,但始终有点异样的感觉。

方离白他一眼,说:“我可没有说这种解释一定是正确,这不过是后人推断。毕竟现在无人能看懂曼西族的文字,究竟这个姿势代表什么,还没有明确说法呢。各个民族都有不同的灵魂观,有千差万别的殡葬仪式,我们只是以相对有限的资料来推断这个特别的姿势。”

“确实够特别。”徐海城说,“有一点你没说错,他耳朵、鼻孔、肛门里确实是塞了黑豆。我们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终于懂了,还得谢谢你。”

方离莞尔一笑,说:“大徐,你客气了,我现在可是嫌疑犯呀。照片上这人是钟东桥吧?”照片上那人头埋在胯间看不清楚,但是抓着脚的手指间夹着一张名片,所以方离估计就是钟东桥。

“是他。”徐海城点点头,戏谑道,现在你的嫌疑更大了,懂这种姿势的人可不多。”

方离乐了,说:“那好,你直接送我进牢里吧。”

徐海城跟着乐了,说:“不跟你说笑了,正事要紧。你说说,为什么钟东桥死前会拿着你的名片?”

方离思忖片刻,说:“我想很有可能,他是让你们来找我。那天下午我去找他就是为了询问有关曼西族的情况,所以他应该知道我对曼西族文化有一定的了解。”

“你的意思是,他的死跟所谓的曼西族有关。”

“没错。”方离点点头。

“什么样的相关?”徐海城的这句话问住了方离,她偏着头想了想,说,“很多种可能。第一种,可能表示他是曼西族人的后裔,所以才用曼西族的升天仪式。第二种可能表明凶手是曼西族后裔,当然感觉这种可能性很小,如果凶手是曼西族人,没有理由会在他死后替他摆出这种造型,那不等于自我暴露嘛。第三种可能是凶手或是钟东桥本人用这种特殊的死亡姿势举行了某种曼西族的宗教仪式。对了,还有一种可能,钟东桥是自杀。因为他一直是从事南绍地区民俗民风研究的,从他的论文可以看出,他对湮没在历史长河里的古曼西族巫术文化十分向往,所以临死时采用这种姿势。”

徐海城一边听,一边掏出笔记记了下来,待方离说完,问:“那你认为,哪种可能性最大?”

方离失笑,说:“我怎么知道?我都不清楚他是怎么死的。既然钟东桥的各个排泄部位都塞满豆子,看起来不太可能是别人代劳的,也就是说钟东桥已经知道自己要死了。”

徐海城颇为欣赏地看着方离,说:“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从现场来看,无法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最重要的,我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他要拿着你的名片呢?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都说不过去。”

“又绕到这个问题了。”方离假装头疼地拍拍额角,“看来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当时我把名片收回来就好了。”

徐海城哈哈一笑,说:“不过至少有一点我明白,钟东桥拿着你的名片就是让我们来找你,线索一定在你身上。来,方离,我带你去现场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启发。”

“好。”

方离随徐海城上车,车子驶出公安局汇入车海里。正值下班时分的交通繁忙期,路上车子排成长龙缓缓蠕动着。天色灰暗,街角未融的积雪分外洁白。车开的很慢,方离将车窗打开一缝,凉风在头顶回旋后扫到脸上,让人精神大振。徐海城连开车,边将发现钟东桥死亡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明天便是绒花巷拆迁动工的最后期限,钟东桥是整个巷子里惟一的住户。今天中午工作人员特意来催他搬走,结果发现大门敞开。那人以为他自觉迁走了,还高兴了一刻,等到进屋发现尸体,吓了一大跳,连忙报了案。从尸斑分析,钟东桥前天傍晚死的,死因是匕首刺透心脏当即死亡,匕首上没有任何人的指纹。现场只有钟东桥和方离的指纹和脚印。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到绒花巷。从车子里跳下来,恰好一阵冷风刮过,方离打了个抖嗦。眼前的绒花巷与前天来时又有些不同,大概是因为徐海城在身边,方离的胆色壮了许多的缘故。但一眼望过去,弯弯曲曲的没有尽头,总叫人不安。石板路中间一串杂乱的鞋印,想来是警察们留下的,污浊不堪。路中间的雪化了大半,渗了一大滩水在路上。路两旁的雪却是干干净净的,闪烁着寂寞的清辉。

“走吧。”徐海城推推张望的方离,两人并列走着,鞋踩在融化的雪水里,冰凉的感觉透过鞋底传入脚心。

钟东桥的门口更是脚印杂乱,门大开着,还有三位警察在清理现场,寻找线索。看到徐海城,齐齐站起身敬礼问好。徐海城挥挥手,示意他们继续。房间里乱七八糟的,跟前日方离来时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固有的膻味,另外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里屋的门帘高高钩起,里面的摆设十分简陋,仅有一床一橱,但比外面要整洁许多。地面铺的是青色的塑胶地毡,正中间摆着钟东桥的尸体。

徐海城解释说,因为觉得这个姿势太过古怪,不敢轻易搬动,怕破坏了现场。

钟东桥的尸体看起来像冰雕,因为天气寒冷,并没有出现大面积的尸斑。身体被冻成青白色,保持着手脚相连头埋在胯间的姿势。屁股边缘有一滩黑色凝固的血,那是从心脏滴下来的。

尽管方离先前看过照片,但看到现场依然有点心神不宁,特别是想到自己还跟钟东桥说过话,结果不到两天他就变成了冻尸。徐海城没有留意到她的不安,自顾自地说着话:“你看,他坐在这里,面朝着房门,整个姿势坐西面东……”方离随着他的话调整视线,忽然地心中一动,她蹲下身子看着房门。

徐海城迷惑地看着她,问:“怎么了?”也蹲下顺着她视线的方向。

“傩面具呢?”蹲下正好可以看到对面的墙壁,方离记得那墙上挂着那个古怪的傩面具。

“什么,什么面具?”

“那面墙上挂着的面具。”

“你们谁有看到墙壁上的面具吗?”徐海城站起身来,大声地问那三位同事。那三人都摇头,纷纷说:“进来时这墙上就没有面具。”

“方离,这面具是什么样子的?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徐海城好奇地问。

“就是这个面具。”方离站起来,打开手机调出照片给他看。徐海城仔细看了几眼,说:“像戏剧里用的,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像街上有得卖吧。”

方离笑了笑,没有将面具的诡异之处告诉他,当时是低头之间,很有可能是看花眼,她自己现在都无法肯定是否眼花了?何况说出来,她相信徐海城也不会相信的,一个没有镂空的面具,怎么可能会在一刹那睁开眼呢?

这时候她留意到钟东桥的整个死亡姿势正是朝着面具的,与原先面具的所在处形成一条直线,看起来就像是对着傩面具举行某种宗教仪式。究竟面具上的傩神或是傩鬼是何方神圣呢?在钟东桥死后,它怎么又消失了,莫非是被那位发出咳嗽的人拿走了?

“大徐,我离开时,面具还在呢。”

“哦。”徐海城微微沉吟,拿过方离的手机给三个同事说,“你们仔细找找,看看有没有这个面具。”三名警察看了一眼,纷纷点头。

方离走到外面的东墙边,仔细地打量着,墙上留着一个人脸大小的印子,浅浅的,颜色白过墙壁的其他地方。看来这面具挂在上面也非一天两天。印子三分之一处有枚铁钉,看来是挂面具用的。铁钉的两侧各有个黄豆大小的正圆孔,站在墙边直视,方离的瞳孔正好对上两个圆孔。她忍不住凑近看了一眼,孔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只是隐隐地叫人不安。

春雪过后连着几天的小雨,天空始终是灰色的。一片苍茫雨意里,伞下的人们看起来像是受潮的纸人。南浦大学的校园里有着萌动的春色,远远看过去,浅浅的一层嫩绿飘浮在枝头,近看却什么也没有。

站在教学楼的台阶上,方离甩掉雨伞上的水珠,放轻脚步走到一楼一间教室的后门。她先从门缝里张望了一眼,然后悄悄地闪进教室在最后一桌坐下。讲台上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衣着整洁,慈眉善目,正讲的眉飞色舞。他叫梁平,是民俗学教授。

“……傩文化1产生距今七千至一万年间的新石器时代,其发源地是长江流域,远远早于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周代治礼后,神权旁落,才为宫廷正史所遮蔽……”

“……傩作为一种精神驱鬼、祈福免灾的文化现象,不独为中华文明所有,而是世界性的文化现象……”

“……可喜可贺,傩文化正从一种隐性文化变成了显性文化。”

随着长长的一声下课铃声,梁平结束了讲课。学生们抱起笔记书本,三三两两,谈笑着走出教室。等学生散的差不多了,方离才站起,走近讲台,叫住收拾东西要走的梁平:“梁教授。”

梁平抬起头来:“哦,方离,你怎么来了?”

方离笑着说:“教授的课还是讲得如此生动,真是百听不厌呀。”

梁平呵呵一笑,说:“方离,你变得越来越会说话了。”

“那里,是事实。”方离顿了顿,又说:“教授,你听说了钟老师的事吗?”

梁平叹了口气,说:“何止听说,警察来找过我了,问了我一些陈年旧事,还问是不是我告诉你钟东桥的住址。没料到他就这么走了呀,算起来,比我还年轻十岁,结果就这么走了。当年他在学校里,跟我关系不错,我们两个很聊得来。”

方离犹疑了一会儿,问:“教授,他怎么是强奸犯?”

“这事我也不清楚。几年前他带毕业班,准备去瀞云山区做个毕业考察,结果出发之前被一个女生告了强奸。他年轻,为人风趣,又是单身,平时就有些女生迷他。那时候我劝过他避避嫌,免得将来惹上麻烦,他不听我的。后来他被抓起来,我还代表学校去看过他,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一口咬定是自己受了诬陷,但警察说证据确凿,目击证人都是他的邻居。后来定了罪,他就坐了五年牢,才放出来大半年,结果就这么走了。”梁平摇头嗟叹,甚为惋惜的样子。“对了,方离,他有没有告诉你有关曼西族事呢?”

方离摇摇头,说:“他不肯说,还说那文章是他编的。”

“嗯,我就知道你白费功夫。以前我问过他,他也是不肯说。”

方离无奈地叹口气,忽然想起一事,从包里掏出手机,说:“教授,你帮我看看,这傩面具雕刻的是什么神呀?”

梁平接过手机,戴上眼镜,对着光照了照,好一会儿才啧啧地说:“这个面具雕的可真好呀,乍看就像真人上了油彩。啧啧,方离你从哪里弄来的?”

“是在钟东桥家里拍的。”

“哦?从来没听他提过呀。”梁平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又低头看着照片。“我接触傩面具差不多十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致的面具。唔,面具上的神嘛,额颊饱满,眉目祥和,看来应该是正神,但是这种头发一般又出现在妖魔里的,还真看不出来这是什么神。”

“教授你以前也没有见过吗?”方离不甘心地问多一句。梁平摇摇头,两眼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具,说:“这神有些奇特之处,方离,我看得查查资料,你把照片发到我手机里吧。”梁平把手机还给方离,方离接过,应了声“是。”

梁平摘下眼镜,看了一眼腕表,说:“方离,等下我还有点事,改天我查到资料再打电话告诉你吧。”

“多谢教授。”方离笑意盈盈地说。

“好,那就这样吧。”两人先后走出教室,在门口互道再见。

方离慢腾腾地往教学楼大门口走去,走廊的地面上布满了污浊的脚印,墙面上挂着串串着水珠。学生们抱着书,三三五五从她身边经过,笑声朗朗。方离羡慕地看着他们,心里升起一丝感慨,她是从来不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岁月,即使是求学阶段。

外面还在下雨,青濛濛的水汽笼着天地。方离站在台阶上张望了一眼,打开了伞。伞开的瞬间,对面斜廊的柱子似乎倚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形,正朝这边看来,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方离怔了怔,把伞抬高细看一眼,但哪里有人?

“讨厌。”方离低声说了一句。她有点苦恼,已经不是第一次产生幻觉了。自从那天去绒花巷后,她就频频产生一种幻觉,似乎有人跟着自己或是有双眼睛在偷窥自己,常常不经意间会发现有些模糊的影子,等细看又什么也没有。她的生活似乎正发生一种变化,极其微妙,完全可以忽略,但却又让人心神恍惚。

方离甩甩脑袋,将这种不安甩出脑袋,往南浦大学的大门口走去。她的办公室离南浦大学很近,仅隔几条街。街是老街,不宽敞也不太干净,好在人少,下雨天打着伞走过时,感觉像走在油画里。

办公楼总高六层,很旧,外墙灰黑,很不起眼。当时选在这里,就是图着与南浦大学近。办公楼里的大部分公司都搬走了,整栋大楼常常静悄悄的,即使偶而有喧哗,也不会吵到方离,因为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在最高的一层。

基金会里固定办公的就是方离一个人,另有两名学生长期在这里做兼职,一般周末会过来。为了工作方便,方离将多出的一间房简单打理了一下,安排为自己的住处。所以除了外出办事,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办公室里度过。她喜欢这份工作,不需要应付人事的多变,只需要看看书收集资料整理古籍。办公室里的大部分资料都有些年代,那些旧书古籍因为岁月的浸染,时时散发着安详的气息,令人忘忧解愁。

半年前,方离将工作的重点集中在曼西族文化的挖掘与保护方面,得到了梁平教授的大力支持。对于这个湮没在历史长河里的民族,文化保护工作者都是十分向往,它曾经创造出十分华丽的文明,特别是巫术与宗教方面。只是它地处偏隅,文字自成一体,汉族和其他民族对它提及甚少。

史书最早关于曼西族的记载只有一行字:南夷曼西,群山抱之,民多富庶,尚巫尊蛇。这寥寥数十字勾勒出古代曼西族的异域生活,叫人悠然神往。

回到办公室,方离打开电脑,这个熟悉安定的环境帮助她摆脱刚才的心神不定。墙纸用的是钟东桥家的傩面具,从电脑屏幕一阵闪动后忽地现出来,有那么几分诡异味道。

方离盯着它半晌,调出钟东桥在1987年发表的文章《南绍地区各民族殡葬民俗考》,文章主要比较南绍地区各民族的殡葬仪式以及相关的灵魂观,曼西族因为已经湮没,并没有作为主要参考对象。但文章的其中一节提及曼西族,它曾经一度统治整个南绍地区,是以曼西族巫术文化对整个南绍地区影响深远,特别是灵魂观中的“人魂合一”观点。

灵魂对于人类意义非比寻常,没有灵魂就没有观念,没有观念就没有文化,它是人类文明起源的种子。在曼西巫术文化的影响下,尽管南绍地区集中着中国众多少数民族,有着丰富多彩的灵魂观与殡葬风俗,但大部分都认同人魂合一,一方面将灵魂视作活人生命的抽象精神表现,另一方面也将其视为死人再生的抽象精神表现。

“古代曼西族人认为灵魂是气体状的,当人死后,就会从全身各大窍飘出体内,化为云烟雾气。所以要想灵魂重生,前提条件是保有灵魂的完整性。曼西族人在临死之前焚香沐浴,用豆子塞住身体各窍……”

这就是钟东桥在文中提及曼西族的主要灵魂观:气体状的灵魂存在形式以及人魂合一,但他并没提到殡葬仪式。另外他也提到自己曾在瀞云山区一带(古曼西族主要聚居地)碰到一位很老的老人,聊天时,老人家说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

“他说,那时候本家大伯临死,会请来夷老唱诵夷经,夷老是神授的,总是戴着面具。但那时候太小,对具体的仪式毫无印象。根据他所说的大概情况,我判断,极有可能是深受曼西巫术文化影响的一个民族,或者就是当年消亡的曼西族的后裔分支……”

文章中所说的夷老是巫师的民族别称,夷经也就是巫经。

方离看的入神,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动静。她悚然一惊,抬起头,视线迎上东面墙壁陈列着一排排的傩面具。那本是她从各地收集来的。恍然一瞥之下,那些面具都好像活了过来,一个个眼眶空空地瞪着她。

这种感觉很令人不舒服,方离意识到自己把这么多面具搁在对墙,真是件不合宜的事情。细听门外,并无什么动静,看来是刚才幻听了。她无心再读钟东桥的文章,转头看着窗外。

窗外的天空又是阴沉沉地暗下来,四周静得可怕。

因为不愉快的孤儿院生活,方离养成了远离人群的习惯,即使成天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她也不会觉得寂寞孤单或者害怕,相反,她非常喜欢这种安静,但此刻的安静却叫她透不气来。她忽然很想有个人来陪着她,那怕一句话也不说。

不期然地,脑海里闪过徐海城坚毅的脸。方离嘴巴一咧露出一个微笑,心想,他跟以前变化倒是不大,除了看起来稳重一些。算一下,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还是个出外公干时在路上撞见,打了个招呼就分道扬镳。当时,徐海城塞了个电话号码给她,叮咛她一定要打。方离拉开抽屉,拿出那张小纸条,上面的号码她早记熟了,但从来没有拨过。她叹口气,心情越发地低落。

“算了,我还是出去转转吧。”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把小纸条放回抽屉里,顺手挎包,正要走向门口。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逼了过来。

那人来的很快,吧哒吧哒声响彻整个走廊。顷刻脚步声已到门口,停住,敲门声却没有响起,门外响起了一阵窸窣声。

是谁来了呢?为什么不敲门呢?方离微微皱眉,又等了一会儿,敲门声始终没响起,连窸窣声也没有了。

难道是小偷?方离想起前两天保安的提醒,这段时间附近区域发生了几起入室盗窃案。她蹑手蹑足地走近门边的窗子,挑开百叶窗看了一眼。视野所及范围内,都没有人。

怎么回事?方离正纳闷,对面的房间传来很大的动静。那间房是南绍民间基金会会长办公室,会长郭春风很少来此,所以这间房也总是关着。

对面的动静更响了,听起来像是有人在翻箱倒柜。看来真的是盗贼。整个办公室装修是方离经手的,她知道会长办公室虽然没有现金或是黄金之类的东西,但其中一幅画与几个古董还是值个万儿八千。她正想悄悄后退,打电话叫保安上来,不料窗帘挂住头发,发出哗啦响起,她吃痛忍不住哎唷一声。

对房的动静忽然停了,跟着门打开,走出一人看着窗前偷看的方离。方离把头发从窗帘的纠结中解放出来,打开门,尴尬地叫了一声:“会长……”

郭春风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微微发福,长相普通,衣着考究。基金会成立的一年半时间里,工作时间内郭春风仅来过五次,大部分时间方离都忘记基金会还有个会长。

“方离,你在干吗?”郭春风不快地问。

“不好意思,会长,最近这里闹小偷,我以为……”

“哦。”郭春风释然。他是个颇为神秘的人,方离与他认识不下五年,对他的了解不过是他的名字,连他的籍贯都不清楚。他为人很低调,平时根本不露脸,民间基金会的事情都是方离决定的,有时候方离找他汇报工作,他也会推却。但他在财力上十分支持基金会。他很有钱,至于他的钱究竟来自何处,那方离更不清楚了,因为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实业。方离只知道他有一家古董行,还有众多房产。总之,他是个有钱人,神秘的有钱人,对过往讳莫如深的有钱人。这样一个人会投资民间文化保护事业,更是让人不解。有时候方离觉得郭春风根本不在乎基金会能取得什么样的成绩,甚至方离是否在认真工作,他都不关心。

“会长,你怎么来了?”方离连忙另起了话题,避免无话可谈的尴尬。

这句话将郭春风问住了,他稍作沉吟,说:“路过,正好路过,好久没来了,想着过来看看。对了,方离,天都黑了,你怎么还不下班?我知道你工作很勤奋,但勤奋过头也不好。”

“会长,我就住在这里,你忘了?两个月前你同意了我才搬过来的。”

郭春风做了个回忆的表情,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对,对,对,你说过,你说过的。”他喃喃地重复着,神色里透着掩饰不住的焦虑。从敞开的房门里可看到会长办到室里一片狼籍,郭春风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郭春风看方离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身后,连忙将门稍稍合上挡住她的视线。

“对了,方离,你最近有没有动过我办公间里的东西?”

这句话让方离很是不快,说:“会长,我没有你办公室的钥匙。”

“哦,对,对,有可能是小偷。”郭春风眼珠转动,眉头微锁。

“会长,丢了东西吗?”

“没有,我再找找,可能是放错地方了。你去忙你的吧。”他虽是这么说,却站在门口不动。方离大感奇怪,片刻悟到他似乎防着自己。她想了想,说:“会长,有朋友约我吃晚饭,我得先走了。”

“噢?好,好。去吧,年轻姑娘,不要总一个人呆着。”郭春风似是松了一口气。

方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说:“那我走了,会长再见。”

郭春风轻轻地“嗯”了一声,待方离走远,立刻合上了房门,一会儿又有动静从房间里传来。真是奇怪的人!方离在心里咕囔了一句。一眼瞥见暗沉沉的走廊尽头似乎有条身影一闪,却是往下的。

现在都下班了,怎么还会有人呢?方离心生疑窦,加快脚步走到楼梯口,从扶手处往看。楼道里静悄悄的,根本没有人。难道自己又眼花了?方离苦恼地皱紧眉头,心想自己越来越疑神疑鬼,再这样子下去,迟早会得精神病。想到精神病院,她又想到孤儿院,这两者是如此的相似,所以方离很快地下了个决定,不管如何,将来绝对不去精神病院。她边想边下楼,待走到三楼时,忽然听到头顶响起很轻微的声音,声音是往高处去。

真的有人。刚才一定是藏在五楼走廊里。方离从楼道里探头上望,只见半截小腿一晃一晃地向上,看衣着是个男人。一刹那,方离闪过回去看看的念头,但随即想到郭春风的神情。也许这个人是他约的呢?自己回去不是坏了他的事?犹豫好一会儿,最后她还是决定不管这事。

下到底楼,她才发现自己忘了带伞,幸好雨不大,她顶着细雨跑到附近常去的面馆要了一碗拉面。等吃完面,看时间才过半小时,细想自己竟是无处可去,只好赖在面馆里看电视。是个综艺节目,主持操着嗲嗲的港台腔,卖劲地说着俏皮话。面馆的老板娘被逗得哈哈大笑,但方离只觉得无聊,继而自哀自怜起来,以前她不觉得孤单,今天却又觉得自己孤单极了。好不容易又坐了一个小时,雨渐渐地停了,她寻思着郭春风也该离开了,于是慢腾腾地往办公室走去。

潮湿的柏油路上浅黄色的灯光流淌不定,像打碎的钻石,十分华丽。空气清冽,偶而的几点雨星飘落脸上,叫人精神大振。远望办公楼,灯光寥落,夜色也掩盖不住的败落气象。

穿过绿化带,就到办公楼前的室外停车场。停车场空着大半,仅有的六七辆车里,郭春风的银色宝马分外醒目。原来他还没有走,方离停住了轻快的脚步,抬头看六楼,却是灯火全无。她来回踱着步,进退两难。天气还是冷,站了一会儿,脸颊都冰凉,方离只好跑到一楼大堂里坐着。

这一坐,坐了一个多小时,始终没有人下来,方离渐渐地不安起来了。她想了想,终于上到六楼办公室,站在走廊里听了半天,一丁点声音也没有。又大着胆子敲了一下会长办公室的门,也没有人答应。看来郭春风已经走了。

方离安下心来,掏出钥匙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洗漱一番,看时间差不多就睡下了。躺着一会儿,始终是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忍不住又爬起挑开窗帘看了一眼楼下,整个停车场只剩那辆银色宝马,外壳泛着冷清的金属光泽。

这时已过午夜,郭春风会去哪里呢?方离想起那一晃一晃的半截小腿,越想越不对劲,于是拨打郭春风的手机,嘟——嘟——嘟,电话接通了但没人接听。一连拨打几次,都是这种无人接听状态,方离更加不安了。思忖片刻,她重新穿上衣服下楼,楼道里的灯昏昏欲睡,角落里暗影重重。她一口气跑到一楼,还没有站稳,面前一阵风过,刮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银色宝马像发了疯似的冲向停车场出口。哐啷一声巨响,出口处的栏杆从中撞断,车子冲上了辅道。铺道上恰有一夜归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吓得从车子跳了下来,连滚带爬地躲闪着。保安亭里趴着打盹的值夜保安被声响惊醒,从窗口探出脑袋张望着。

银色宝马像脱了缰的野马,在辅道上横冲直撞,跟着一个趄趔,冲上了人行道。然后轰然一声巨响,撞在一棵美叶桉树上,树身摇晃,冬天残留的枯叶纷纷坠落。这一幕看的大方离与保安口瞪目呆,夜归人坐在道旁的积水里吁吁喘气,庆幸自己死里逃生。

整个街道安静极了,风过阵阵嘶嘶怪叫着。

方离打了个抖嗦,清醒过来,往出事地点跑去。跑到半途,又是轰然一声,火苗蹿起,热浪扑面。她后退半步,用手遮脸细看,车子的前半部分一团火焰很大很旺,风刮着火苗呼啦啦地作响。

“天哪。”停车场的保安也跑了出来,张大嘴巴瞪大眼睛。

火光呼啦啦,照着车子周围的一圈清晰可见,但更远的地方依然处在黑暗中。在燃烧的车子前面,隔着几株美叶桉树,在树与夜的暗影里有条人影,目光直直地看着燃烧的车子。方离不由在又想起那半截晃动的小腿,眨巴着眼睛想把那人看个清楚,车子后面也烧起了,在火苗蹿高的刹那,远处的黑暗里现出一个色彩斑斓的面具,赫然就是钟东桥家的面具。方离啊的一声,火苗被风刮向一边,面具又隐没在黑暗里,再也没有出现。

火越烧越旺,将整个车子紧紧裹住,寒风搅动着火苗变幻着各种狰狞的造型。方离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惊魂不定地聆听着消防车的汽笛划破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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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傩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多元宗教(包括原始自然崇拜和宗教)、多种民俗和多种艺术相融合的文化形态,包括傩仪、傩俗、傩歌、傩舞、傩戏、傩艺等项目。其表层目的是驱鬼逐疫、除灾呈祥,而内涵则是通过各种仪式活动达到阴阳调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寿年丰、国富民强和天下太平。目前,它仍活跃或残存于汉族和20多个少数民族的广大地区,涉及到二十四五个省、自治区。


第三章 传说中的阿曼西神

大火将郭春风烧成了几根残骨,调查的最后结果将事故原因归为酒后驾驶。那位骑车经过的夜行人口供起了极大作用,他说当时看到郭春风红光满面,两眼发直,状若癫狂。

方离什么也没有说,她选择相信这是个意外,就像警察所说,郭春风喝多了酒,然后意外发生了。至于楼道里的半截小腿,美叶桉树阴影里的人影,火光中一闪而没的傩面具,也许都是一种幻觉。最近她时常有这种类似的幻觉,有一次她甚至看到办公室东面墙上所有的傩面具都长出黑色的眼珠,当她吓坏时,却发现只是一个幻觉。

只是,那天郭春风在会长办公室翻箱倒柜,究竟在寻找什么呢?跟他的死亡有关吗?在郭春风出事以后,方离每次看到会长办公室脑海里就闪过这两个疑问,只是她没有会长办公室的锁匙,即使想一探究竟也不可能。

郭春风的葬礼在两天后的下午举行,依然是个阴天,今年的春天很反常。虽然天气还冷,人行道上的绿植挡不住春风的召唤,开始冒新芽了,除了那株与宝马车相撞的美叶桉树。桉树干黑糊糊的,枝叶残损,这个春天与它无关。

赶到市殡仪馆的大灵堂,追悼仪式快要开始了。来的人很多,大概是因为“富在深山有远亲”。灵堂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圈,有一群人围着一位富态的中年男子小声唏吁着。那名中年男子名叫于从容,郭春风的好朋友。他是一位成功的实业家,也是一位慈善家,每年捐助不少钱财帮助失学贫困儿童,方离就是受惠者之一。当年她在孤儿院时,于从容对她资助甚多,特别是高中以后,她的学费与生活费大部分都是他资助的。

方离小心翼翼地绕过人群,隔了一点距离向于从容点头打招呼。他看到她了,微微颔首,又继续跟身边的人细语。

灵堂正中陈放着郭春风的大幅照片,家属们两眼红肿,面目凝重。郭春风的家人基本上是妻子这方的,他自己则好像无父无母。行礼的人甚多,都排成一个列,方离顺着人流到到家属面前致哀,然后又跟着人流绕灵位一圈。

灵堂的两侧呈雁形排满花圈与纸扎,不少是价值不菲的鲜花圈。其中一个白菊花扎成的花圈特别醒目,方离不免看多了几眼。然后她浑身一震,花圈上附着的悼词居然写着:沉痛悼念我的好友郭春风,落款:钟东桥敬挽。

方离以为自己看错了,眨巴着眼睛再看,一字不差。死人给死人送花圈?她缓缓地转过身,扫视着满灵堂的人,都身着黑衣胸佩白花,面目沉重的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方离一个个地扫了过去,寻找着……

忽然,一只手轻拍方离的肩膀。她低呼一声,急忙转过身,一脸惊吓的样子。于从容微微皱眉,说:“怎么了?你在找什么?”

“没、没什么,于叔。”方离收起惊惶失措的神色。

“我听说当时你也在场。”

“是。”

于从容唔了一声,说:“小郭这个爱喝酒的毛病,我早劝过他了,他就是不听。”他的话方离不好接茬,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个周末我让司机来接你吧,你阿姨想你了。”于从容口中的“阿姨”是他的妻子关淑娴,她身体不太好,平日里隐居在家。她很是喜欢方离,隔段日子不见,就会叫司机来接她去家里玩。

“是,于叔。”

“好吧,就这样吧。”于从容说完,走到郭春风的家属面前又安慰了几句,然后带着司机离开了。

方离继续在人群里寻找可疑的人,到处都是黑衣服的人,像一群群黑乌鸦来来去去,但就是没有她认识的人。她再看白菊花圈,留意到悼词下方另外写着一排极小的字,春日鲜花惠顾电话:*******。她偷偷地掏出手机,将花圈拍了下来。

追悼会一结束,方离拨通了春日鲜花的电话,对方店员告诉她店面地址,原来离市殡仪馆并不远,走路过去不到十分钟。

春日鲜花店在一个十分热闹的小街口,店面并不大,但生意看来不错。店员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看到方离进去,连忙从柜台前迎了过来,满脸笑意:“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想定一个花圈,白菊花的。”

“请问您喜欢什么式样呢?”她边说边拿来出一本画册递给方离。

方离不接,拿出手机调出花圈照片给店员看:“就是这种式样,我刚才在葬礼上看到的,一个叫钟东桥送的,就是你们店里做的。”店员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又诧异地看了方离一眼,一个从葬礼上拍下照片来定花圈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迟疑片刻,说:“没错,这个花圈是我们店里做的,请问您什么时候要?”

“这个花圈什么价格?”

“727,很吉利,就是请安息的意思。”

方离说:“为什么比钟东桥的价格高这么多呀?”这话是她随口编的,不料正好唬住了小姑娘。她脸色微滞,分辩道:“不一样,他一下子订了三个呀,那当然是要优惠点。”

方离惊呼:“什么?三个!全是送给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两个没取货,他还没有打电话通知我备货。”小姑娘摇头。方离蹙眉,问:“什么意思?”

店员脸上也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说:“这个钟东桥好奇怪呀,六天前来订货,说要三个白菊花圈,取货的时间又不定,只是说会提前一天通知。我都想不明白,难道他知道他的亲戚朋友要死?而且还是三个人呀。”六天前正是钟东桥神秘死亡的日子,他死之前来花店订下花圈的目的是什么呢?

“钟东桥是不是方脸,有一对大眼泡?”

店员偏头想了想,说:“对,就是这个样子,身上还有股怪味,我都没想到他会定这么贵的花圈,而且还是一次性付款。”方离追问:“今天是他自己来取货的吗?”

“不是,是我们帮他送过去的,我们有这种送货服务。昨天他打电话告诉我们人名,地址,时间,我们今天做好,就送这去了。”

“昨天他打电话了?”

“是呀,电话里他的声音好奇怪呀,听着很不舒服。”小姑娘抖抖肩膀,像是要抖掉身上的虱子。过了片刻,她睁圆眼睛看着方离,忽然醒悟过来:“你为什么总问他的事?你是来买花圈的,还是……”她一着急,连客气用语都省了。

“你猜对了,我不是来买花圈的。”方离微微一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下次我要买花圈,一定光顾你们这里。”说完话她赶紧离开鲜花店,在小姑娘未变脸之前。走了几步,听到后面一声嘀咕:“又是一个奇怪的人。”

走到十字路口时,正好红灯,方离停住脚步,整理着纷乱的思绪:钟东桥在临死前来到花店订了三个花圈,其中一个已经送给了郭春风,还有二个是送给谁的呢?那意味着近期还会有两个人死亡,他们会是谁?

穿过十字路口,方离跳上一辆到市公安局的巴士,想着要找徐海城告诉他这件奇怪的事情。公安局的办公大楼一如既往的森严,方离虽然心底坦荡,还是不由自主地一怵。在楼道里,迎面碰到那天给她录口供的圆脸警察,方离记得徐海城叫他“小张”。小张笑着同她招呼:“是不是来找徐队呀?”

“是,他的办公室是哪个呢?”

“那间就是。”小张给她指了指徐海城办公室,“不过他心情不好。”方离问:“哦,怎么了?”

“绒花巷的开发商来头不小,找了我们上头,勒令我们早点破案,要不就让他先拆房子。”提起这事,他露出忿然表情,“你知道呀,破案需要时间的,急是急不来的。上头就知道催徐队,可把他气的。”

“那现在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徐队正跟他们理论呢,还不知道事情咋样?”小张说完,不服气地摇摇头,走了。

方离走到徐海城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传来通电话的声音,声音不小。她没有敲门,站在门侧听了一会儿,讲的正是绒花巷钟东桥家拆迁的事情。似乎与徐海城通电话的那人意思,案子看起来自杀的概率比较大,让他早点结案。而徐海成则说,案子有不少疑点,现在结案为时过早,作为现场的房子更不能拆迁。

好不容易等到他讲完电话,方离敲响徐海城办公室的门,隔一小会儿听到回应:“进来。”她推门进去,徐海城看到是她,很惊讶:“哟,你怎么来了?”

“专程来找你的。”方离笑着走到他桌子前椅子坐下。徐海城的桌子上撂着几本书,最上本赫然就是《中国五大消失民族探秘》,方离拿过随手一翻,就到了曼西族这页,看来徐海城这段时间没少看这本书。

“钟东桥的案子怎么样了?”

“毫无进展,目前来看,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别跟我提案子,我正一肚子火呢。”徐海城脸色一沉。方离微微一笑,说:“大徐,看来你的脾气还跟以前一样呀……”顿了顿,她慢腾腾地吐出两个字,“火爆。”

“方离,你专程来嘲笑我呀。”徐海城佯作恼怒地瞪她一眼。

“当然不是了。”方离一肃脸容,“其实,这几天发生了好几件奇怪的事情,我想跟你说说……”她略作停顿,寻找合适的措辞,郭春风的死与钟东桥送花圈,还有那上楼梯的半截小腿和美叶桉树阴影里的傩面具……这几天的事情真是千头万绪。

徐海城饶有兴致地看着方离:“说呀。”

“是这样子,前几天,我们基金会……”方离刚起了头,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跟着门被啪地推开,小张警察扶着门把,唤了声:“徐队,头找你。”

“靠,有完没完?”徐海城烦躁地骂了一句,对方离说,“你的奇怪事情,改天再说给我听吧,今天我得先把钟东桥家的房子给先保住,那帮施工队的真是野蛮人。”他边说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方离迟疑了一下,也只得点点头。“这样子吧,大徐,你一有空就打电话给我。”

徐海城连声答应:“行呀,一定找你,只要你不觉得烦。”他说最后一句时,别有深意地凝视着方离。

方离微哂,低头从他身侧走过,他的这句话,让她想起了一件往事。她上大学时,徐海城已经从警校毕业,分配到本市郊区的派出所工作。郊区到南浦大学距离远且不方便,他又新来乍到不可能随时调到车,但他还是隔三岔五到学校来看方离,买东西给他请她吃饭。方离却对他不冷不淡。

终于有次徐海城问是不是烦着她了?如果不是,就摇个头。方离始终没有摇头,他很失望,渐渐地也就不来看她了。

刚走出公安局大门,梁平教授打来了电话,兴奋地说:“方离,你快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你从钟东桥家拍的那个傩面具,我们有重大发现。”

方离低落的情绪因为这句话而欢欣起来,连忙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南浦大学办公楼。在梁平的办公室除了他本人,还有他手下的研究生卢明杰,他正在电脑前面忙乎着,而梁平就站在他身后,盯着电脑屏幕看得入神。

“教授,发现了什么?”方离一口气爬了三层楼梯,还没有缓过劲来,气喘吁吁地说。

梁平冲她招招手,说:“过来,过来。”

方离快步走到梁平身边,看着他面前的电脑,只见屏幕上几座青翠的山峰。“教授,这个山……”

“方离,你不认得吧?这是瀞云群山最出名的五座山峰呀。”

方离还是不解,问:“可是这跟傩面具有什么关系呀?”

梁平微微一笑,卖关子地说:“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听他这么说,方离不好再问,盯着屏幕看着卢明杰把几座山峰截了下来,用线条打出轮廊,然后用简单的方式部分重叠地排列起来。现在屏幕上出现一个奇怪的三角与类三角重叠造型,方离看着它,闪过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看出来没?”

方离摇摇头。

梁平不无得意地说:“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他这样子说,虽然方离很好奇,但不好再问,也盯着屏幕看。

卢明杰将这些三角或类三角尖端部分全部镶接上火焰头。方离忍不出“啊”了一声,这个正是钟东桥家的傩面具的头部造型。卢明杰将拼接出的图与傩面具重叠,额头以上部位完全重吻。“教授,这是怎么回事?”

“我前两天查资料,其中有本古籍中的一段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说的是曼西族的本神1阿曼西:慈眉善目,戴山冠,环日纹2。”

方离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阿曼西神,忍不住重复了一句:“阿曼西?”

梁平点点头,说:“阿曼西是曼西族是保持神,传说它是一条大蟒蛇,在洪水时期,浮出水面将人类送到了安全地方,并化为山脉挡住洪水。瀞云群山据说就是它化身而成的,所以阿曼西神的山冠是瀞云最出名的五座峰构成的,刚才我们都看到了,确实没错。”他说的兴奋,两眼放光,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瀞云群山与阿曼西神傩面具,说:“真是一个杰作,我只是想试试,没想到完全吻合。”

“这个傩面具糅合大山崇拜、太阳崇拜、祖先崇拜于一体3,由此可见,曼西族以及曼西文化形成很早,只可惜没有相关的文献记录。”方离惋惜地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中华大地上,中原文明是主流,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那些旁支文化都被它的光芒所遮掩,然后民族凋零、文明失落。我们的工作就是寻找与发掘失落的文明,重现它们的独特魅力。”

这番话说得方离与卢明杰心情激荡。方离莞尔一笑,说:“教授,感觉又回到了课堂。”

梁平哈哈一笑,说:“好个方离,嫌我说教是吧?”

“哪里?教授,你是知道的,我一向最喜欢听你的课。”

梁平收敛笑容,正色说:“方离,如果这个傩面具真的是阿曼西神,那它就是首次发现的与曼西文化相关的物品,这对我们研究曼西文化十分十分重要,你确信这个面具失踪了吗?”

“据我所知,不在原先的墙壁上,有可能是凶手拿走,但也有可能是钟东桥临死前收了起来。如果他收起来,现在应该还在他家里。教授,你能否通过学校跟警察局联系,让我们进入钟东桥家里查看一下?”

梁平沉吟片刻,说:“听起来不太实际,不过我试着去找校领导商量商量。”

三人就面具的象征意义与用途讨论了一番,可惜对曼西族及阿曼西神所知有限,不能推出钟东桥在家里墙壁上挂着阿曼西神傩面具的用意。

方离离开梁平的办公室时,天色已晚。巷子里飘出做晚饭的香气,她慢慢地走着,越走越饿,越走越馋。这两天低落的情绪,被发现傩面具奥秘的兴奋大大抵消。但转念想起郭春风葬礼上的神秘花圈,她的心又开始不安。

刚走进办公楼一楼,从椅子上霍然站起一人,轻声唤她:“方离姐。”

方离定睛一看,原来是何桔枝。她是南浦大学人文学院文艺系的大四学生,在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做了一年多的兼职工作。

“桔枝,你怎么来了?”方离偏头想了想,今天并不是周末。

何桔枝双手揪着衣角,用恳切的眼神看着方离,说:“方离姐,你能不能留我在你这里住两天呀?”

“没问题。”方离爽快地答应了,她也正想要个人来陪,最近发生太多古怪的事情了,一个人住在冷清的办公楼里,常常心神恍惚。顿了顿,方离关切地问:“怎么了?又有人欺侮你了?”

何桔枝是瀞云山区贫穷桔农的女儿,生性温和朴实,常受同寝室的室友排挤与捉弄,以前她还为此在方离面前哭过。当时方离心颇戚戚然,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己在孤儿院里受欺侮的情景,也因为这个原因,一惯与人疏离的她待何桔枝甚为亲近。

“没有啦,方离姐,你还当我以前那样子呀。嗯,那个蒋屏儿带了男朋友回宿舍。”何桔枝打住不语。

言下之意方离自然明白,她嘴角微哂,心道:现在的大学生呀。她笑着揽住何桔枝的肩膀,两人相偕上楼。热了剩饭,又炒个几个鸡蛋当菜。两人都出身艰苦,丝毫不以此为苦,吧唧吧唧地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饭,方离先去洗澡了。何桔枝则打开电脑上网。这是她每次到基金会办公室的闲兴节目,她平时节省,从不进网吧。但年轻人对上网都是乐此不疲的,她也不例外,是以每次都到基金会办公室解馋。

洗完澡,方离坐在卧室里看书,但是思潮起伏静不下心来,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翻江搅海,特别今天下午那个神秘的傩面具频频从眼前闪过,似乎在说着什么。忽然,听到何枯枝的一声惊呼:“啊。”

方离坐直身子,隔着房间问了一声:“怎么了?桔枝。”

何桔枝没有回答,但她的喘息很急促。方离放下书本,披衣起床,走到外间的办公室。办公室里装着日光灯,白色的灯光照着宽敞的办公室和原木色的桌椅,一室的冷清,特别是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何桔枝坐在电脑前,缩着身子,屏幕上的光映着她年轻油脂丰沛的脸,T字区发亮。她的胸口起伏不定,两眼盯着屏幕,眼神里有着迷乱与痛苦。

方离满腹疑问地走近她,探过头去一看,屏幕上赫然是那张傩面具的照片。郭春风出事后,方离总觉得心神不安,所以取消傩面具的墙纸设置,只有图片收藏夹有这张照片,不知道何桔枝怎么发现了?

“桔枝,你怎么了?”方离一手按在她肩膀,关切地问。

何桔枝浑身一震,迅速地转动着眼珠打量着方离,但似乎是在看着陌生的人。方离看到她额角汗水晶莹,有点害怕,抓住她的肩膀晃了晃,说:“桔枝,你是不是生病了?”半晌,何桔枝吐出一口长气,虚弱地叫了一声:“方离姐。”

“你没事吧?”方离伸手搭在她额头,冰凉凉的汗水。

“我没事。”何桔枝的声音依然虚弱,眼睛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痛苦。

方离判断何桔枝的异常与电脑上的照片有关,于是问:“这个面具你认得?”

“是,小时候看戏时见过类似的,当时我觉得好玩,还伸手去摸,结果被打了一下。他们说,面具上是有神灵寄居的,只能拜不能摸。”

听到何桔枝的这番话,方离顿时兴奋起来,毫无疑问何桔枝看的戏是傩戏,而她是瀞云山区一带的人,那么这个傩面具是阿曼西神的可能性又增加了一分。“真的吗?桔枝,你家具体是在哪里?”

“蟠龙寨。不过不是在我们家里看的。”

“哦?那是什么地方?”

“我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爷爷背我去的,要翻过一座很高的山。爷爷说我们祖辈就是住在那里的,后来迁出来的。后来爷爷走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

方离微感失望,但随即又高兴起来。“桔枝,你说说当时看到的戏都演些什么?”

何桔枝身子一抖,眼睛微微眯起看着远处,牙关紧咬,又是一个痛苦的表情。方离连忙摇着她肩,说:“算了,桔枝,改天再想。时间不早了,我们睡觉吧。”

何桔枝恍若未闻,握着鼠标的手持续地颤抖。方离伸手去拨她拿着鼠标的手,想把电脑关掉,但她抓的很紧,下意识地抗拒着方离的手。方离一使劲,鼠标连按了几下,屏幕上的图片不断地放大,很快地点据了整个屏幕,图片变虚。

“有人死了。”何桔枝忽地冒出一句话,把方离吓了一大跳,问:“什么?”

“那个戏里有人死了。”何桔枝依然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

方离有点吓着了,感觉何桔枝整个人阴气重重,于是直接关了电脑电源,说:“好了,不要再说这些了。”她拉起何桔枝回到卧房,两人并头躺在床上,何桔枝目光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方离努力逗她说话,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后来方离实在困得不行,也就不管她,自顾自地睡了。

只是这觉并不安宁,许多白天的情景拼凑在一起,变成乱七八糟的梦境:钟东桥揪着她衣领大吼大叫;然后忽然变成了自己站在墙壁前,跟傩面具几乎脸贴脸;旋即又变成了黑衣白花的葬礼,她四周张望,寻找着一张可疑的脸……一堆黑压压的人头散开,可疑的人背对着她,然后忽然转过身来变成何桔枝的脸,她喃喃地说:有人死了……

方离顿时惊醒,浑身汗水如雨。她摸着凉凉的额头,嗬哧嗬哧地喘着粗气,身体犹有余悸,阵歇式地颤抖着,被子也跟着她的身体一起抖动。隔了半分钟,方离忽然觉得不对,怎么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呢?何桔枝去哪里了?

方离抬高上身,环顾着四周,卧室很小很黑,感觉上并没有人。不过门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隐隐约约,但叫人寒毛耸立。

似是嘤嘤的哭泣声。

“桔枝。”方离大着胆子喊了一声,那声音忽然没了。她披衣起身,推开了通往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没有开灯,何桔枝坐在电脑前,电脑屏幕的荧光映着她的脸,像是抹上一层浅蓝色的釉色。

“桔枝。”

何桔枝缓缓地抬起头,瞳孔深处折射着电脑的荧屏光,蓝汪汪的一点。隔着远,方离看不清楚她是否在哭,她的神态也似乎没有异常的地方。

“桔枝你怎么不睡觉?”方离话里不无责怪,三更半夜被人如此惊吓,再好的脾气也会受不了。

“对不起,方离姐,我只是睡不着。”何桔枝关掉电脑,站起身往方离这边走来,依然是平常那副怯怯的小女儿神态。电脑一关,整个房间一片黑暗,在黑暗里方离感觉到走近自己的何桔枝,散发着一股陌生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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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神是某个地区或是某个民族的保护神,掌管着某个地区或是某个民族的生死祸福,起源于原始社会。

2:在远古的太阳神崇拜,太阳有着各种各样的表现形式,主要的不同体现在日芒上,有认为日芒是射线型的,也有认为是象牙状的弧形旋转芒,还有认为大阳是一个大火球,围着一圈火焰状的日芒。

3:大山崇拜与太阳崇拜属于自然崇拜,起源于洪荒时期。祖先崇拜稍晚,这三者都属于原始崇拜。


第四章 死亡符号之二
 
剩下的夜晚时光变成一种折磨,方离没有办法让自己安睡,一小会儿便会惊醒,总疑心身边的何桔枝又不在了。到了临近黎明时分,却又累得不行,睡死过去。再醒来时大脑一片空白,窗外的雨声嘈嘈切切,像筛子在筛东西。这种声音让人觉得安详,夜晚的噩梦总算退去了。

方离伸着懒腰,不情不愿地离开床。何桔枝已不在办公室里,估计是去学校了。其实她的课程大半都结束了,但因为她有心想留校任教,所以平时也会到系里替系领导跑腿,增加印象分。

洗漱过后,方离简单地弄了早餐,吃完坐到电脑前已近午时。她感觉自己精神倦怠,不想干活不想思想,只是对着窗外灰色的天空发呆。一眼瞥见打印机的电源灯亮着,她有些意外,这几天自己都没有动过打印机,打印机一直是关着的。看来是何桔枝动过,昨天晚上她半夜起来就是为了打印东西?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方离感到不安,连忙翻出最近打印文档:傩面具200.jpg,这正是钟东桥家里的傩面具照片。何桔枝打印这张照片干什么?她随即想起何桔枝昨晚的异常反应,她看到傩面具后的反应实在是太诡异。虽然何桔枝解释是因为年少挨打的不快记忆,可是孩童时代碰到不该碰的东西挨家长的打骂都是正常事,实在没有理由记上十来年,而且反应如此痛苦。

方离打开图片收藏夹国,收藏夹里有着几百张图集,都是关于民间文化,其中傩面具与傩戏傩舞的照片占大多数。钟东桥家里的傩面具混在这里,不过是苍海一栗,如果不注意,谁也不会发现它承载着远古曼西族的深厚的文化含义。

显然,这个傩面具让何桔枝想起的不仅仅是挨打,一定还有其他东西。可是,是什么呢?

正沉思间,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如果从脚步声可以判断一个人的性格或工作类型的话,那么来人要不性格急躁,要不从事着争分夺秒抢时间的工作。方离微微一笑,已经判断出来人的身分,她快步走到房门口,没等对方敲门先开了门。

果然没错,来者是徐海城,他举着手正准备敲门,怔了怔,说:“咦,你怎么知道?”

方离做了个请的手势,说:“这层楼只有我们一家在办公,你不是找我会找谁?”

徐海城哦了一声,走进来到沙发上坐下,说:“我正好路过这里,想起你昨天找我有事,就顺道上来看看你。昨天找我什么事?”

方离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在他对面坐下,说:“是跟钟东桥有关的……”她简单地把郭春风离奇的死亡,葬礼上出现钟东桥送的花圈,以及钟东桥临死之前定了三个花圈的事情说了一遍。

不待她说完,徐海成迫不及待地开了口:“靠,方离,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方离委曲地说:“昨天去找你,你不是有事吗?怎么又……”

徐海城摆摆手,试意她就此打住,他点燃一支烟,思忖了一会儿,问:“方离你说在郭春风出事现场曾看到钟东桥家的傩面具?”

方离迟疑着说:“应该是的吧,但也有可能不是,而且这段时间我……”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自己最近常有幻觉。

徐海城问:“这段时间你怎么了?”

“这段时间我……天天想着这个面具,也有可能是错觉。”方离抬头看着东面墙上的傩面具,全涂着绚烂的色彩,晃眼间都十分相似。

“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这么离奇的案子,钟东桥他究竟想干什么?”徐海城深深地吸了口烟。一般犯罪者的心理都是要掩饰罪行,钟东桥却反而要定个花圈广而告之,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查一下昨天通知鲜花店给郭春风送花圈的电话是从哪里打出来,也许能发现什么吧。”

徐海城失笑,说:“方离你想得太容易,我可以肯定,这个电话不是从公共电话亭打出来的,就是从神州行之类的手机打出来。”他偏头看着对面的办公室,“这间就是你们会长办公室吧?你有钥匙吗?”

“没有。”方离摇摇头。

徐海城把香烟掐灭在烟火缸里,大步走向对面的办公室,边走边说:“那接下去的情景你就当没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万能钥匙,拨弄一下,会长办公室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方离倚着门口往里看,凌乱的一片,好像抄过家。

徐海城掏出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左摸一下右瞄一眼。

“你说当时听到郭春风在翻箱倒柜,以你对他的了解,你想想他会找什么?”

方离想了想,说:“首先,他肯定不会把什么贵重的东西放在这里;第二,那东西可能体积不大,放在抽屉里的;第三,那东西应该是他拿出来把玩过,而不是固定放在某处的,所以他才会以为自己放错地方,一个个抽屉地找。”

徐海城惊异地看着她,说:“行呀,方离,看不出来嘛,还挺有脑袋的。”

方离乐了,说:“你就别嘲笑我了。”

徐海城笑了笑,环顾着四周,边看边问:“郭春风经常来这里吗?”

“白天我上班时他很少来,听楼下保安说,我下班后他会隔三岔五来坐坐,不过自从两年月前我搬到这里来住后,晚上他就没有来过。”

徐海城忽然停住脚步,视线定定地看着垃圾篓,片刻他弯腰捡起一样东西扬了扬,说:“你能告诉我这东西是干嘛用的吗?”这是一个四方盒子,外面包着红色丝绒,有点旧。大概男男女女都会认得,这是个装戒指或是项链一类的首饰盒子。

方离一愣,说:“当然认得,可是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呢?”

“郭春风经常会把弄这条项链,你看边角的丝绒全磨掉了。”徐海城打开盒子看了一眼,说:“这个盒子曾经装着一条项链,时间太久,中间都留着印子,好奇怪的造型。”

“怎么奇怪了?”方离好奇地问。徐海城走过来,将项链盒子递到她面前,盒子中间的丝绒被项链坠子压出一个模糊的印子,依稀是口口口口。

“富有的郭春风在自己不常来的办公间,放着一条价值不高的项链,还会常拿出来看看。这说明什么呢?”

方离说:“这条项链对他来说有着不寻常的意义,可能他在睹物思人。”

“没错,方离,你对郭春风了解吗?”

方离摇摇头,说:“他是于叔的朋友,就知道这么多。”

徐海城来来回回仔细察看一番,确定再无异常状况才作罢,他把项链盒子放进口袋,说:“这个我带走了。我会去调他车祸报告出来看一下。”他边说边走出会长办公室,并不进方离的办公室,“我先去春天鲜花店看看,你有什么发现,立刻通知我。”

方离将门锁好,点头说好。

“对了。”走了几步,徐海城似是想起什么,回过头来深深地看着她,说,“孤儿院的老宿舍楼快要拆掉了,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方离一愣,脑海里闪过那幢黑沉沉的老楼,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应该回去看看。”徐海城说的话似是叮咛又似劝告,不待她回答,他大步地往楼梯口走去,再无回头。

方离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思潮如涌。她在那幢旧楼里住了十三年,据说它是民国初期兴建的,十分老朽。狭小的窗口令得外面的阳光只能在窗子一圈停留,即便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房间里也有挥之不去的阴霾。楼梯总咯吱咯吱地响,方离两岁时就以为它会垮掉,结果到她离开孤儿院时也没有垮。

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间很小的房子,大家都称它为黑房子,那是给不听话的小孩子关禁闭用的。方离是那里的常客。

徐海城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还能听到他蹬蹬蹬下楼的声音。方离收回视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背抵着房门,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东面的墙壁上。

外面的雨停了,但依然乌云满天。太阳藏在云后,偶而地迸射出一缕阳光,照着东面墙上的傩面具,一墙的色彩斑斓、栩栩如生。有土地公,有雨师,有兽神……在先民时期,一到傩舞大祭,我们的祖先就会戴上面具整天整夜的聚会狂欢。透过这些面具,仿佛又回到那个牛皮鼓喧腾不息、万人癫舞的远古时代。

“叮铃铃……”办公室的电话骤然响起,打断了方离的遐思。她拿起话筒说:“你好,我是方离。”

“方离,那个傩面具已经证实是曼西族的阿曼西神。”电话另一端传来梁平教授兴奋的声音。

“真的吗?”方离的心也加速跳动,“教授,怎么证实的?”

“昨天晚上我把照片发给雷教授和甘教授……”

方离知道雷教授是指南浦大学考古系的雷云山教授,他也是曼西古墓考古队的主要组织者与领导者,她曾在学校里听过他的课程,相当的精彩。但是甘教授这三个字还是第一次听梁平提起,所以忍不住问:“甘教授?”

“甘国栋教授,他是中国傩文化研究中心的主任,这段时间正好在南绍地区考察。他看了图片,觉得我们的考证完全正确。雷教授他们最近整理了古墓里墓棺雕刻画,其中一幅雕刻的是新春大祭祀,巫师戴着傩面具扮成本神赐福众生,那面具跟你拍的面具比较相似。方离,你开着电脑吗?我刚把墓棺上的雕刻画发到你邮箱里,你看看。”

方离早就听说曼西古墓墓棺上的雕刻画十分珍贵,以图画形式记录着远古时期曼西族贵族平日里狩猎、宴会、祭祀等等场景。但因为曼西古墓还在考据勘测期间,许多资料未对外界公布,她无缘一睹。这会儿听梁平发了图片,顿时兴奋的满脸红光,端起电话绕到电脑前,打开邮箱。

“谢谢梁教授,我看到了。”

这幅墓棺雕刻画展示了南绍地区早期的简练艺术风格,画面简单,物品大多抽象,人物用简单的线条勾勒而成,但神韵自生。戴着面具的巫师站在高高的祭坛上,下面黑压压地跪着一群人,巫师平摊手朝着众人,好像是在施福。如此简单的一幕场景,却有一股凛然气势,叫人莫名地震动。方离小心翼翼地将巫师剪下,然后放大,他所戴的面具确实跟钟东桥家的傩面具相似,山冠但没有日纹,另外这个眼眶部位是镂空的。

梁平说:“小丫头,跟我客气啥。雷教授说最近古墓又有重大的发现,他希望我能去一趟曼西古墓,看看能否在学术上提供一些参考意见给他。如果你有时间,跟我一起去吧。”

“太好,我做梦都想去古墓里看看,教授你一定要带我去。对了,什么时候去呀?”方离很是雀跃,半年前考古队发现曼西古墓,她就一直期盼着能去古墓里看看,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时间还没有定下来,要办通行证,我帮你把名字报上去了,我还邀请了甘教授。一办好,我们就去。”梁平的口气也与平时大不相同,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就麻烦教授啦,真是太好了。”

梁平呵呵地笑着,说:“瞧你兴奋的。不过也不奇怪,连我这把年纪都觉得能去看一眼古墓,不枉人生一趟呀。好了,等下我还有课,再联系吧。”

“等等,教授。”

“还有什么事?”

“教授,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当年钟东桥究竟是怎么被判强奸犯的?”方离犹疑了一会儿才问。梁平一愣,说:“这问题,你上次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我想知道详细的经过。”

“方离,究竟怎么一回事?你对这件事情如此关心?”

方离沉吟片刻,个中原由实在不好说与梁平听,只好说:“教授,那天我去钟老师家里,听他的口气似乎是被冤枉的。而且钟老师死得十分离奇,目前我是主要嫌疑犯,我想了解一下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钟老师对曼西族的事情闭口不提?”

电话那端的梁平沉吟片刻,说:“你等等,我发一张照片给你。”一会儿邮箱提示有封新邮件,方离打开,是张毕业合照,上面有一排字“南浦大学人文学院文艺系95届毕业照”。

“看到第二排右边第三个的女生没有?她就是当年指控钟东桥强奸的学生,叫什么名字呀?我这人老了,记不住,好像是姓席。那一年也是春天,钟东桥带着几个学生去瀞云山区考察民俗民风,准备最后的毕业论文,她是其中一个。具体的事情我真的不清楚,方离,帮不上你呀。”

“教授,你已经帮我很多了,谢谢你。”方离连声道谢,然后放下电话,细细打量着电脑里的照片。那个第二排右三的女生相貌清秀,只是看起来有些阴恻恻的,照片上眼神斜斜地不知落在何处。方离觉得她似曾相识,忽然想起钟东桥家里的照片,钟东桥夹在两男两女四个学生当中,其中一个女生就是她,那张照片上的她笑容灿烂。

方离打开了5460同学网,查到南浦大学人文学院文艺系95届,也查到这名女生的名字:席红芳。但是席红芳从来没有登陆过该网站,她的同学们谈话里也不曾提及她。一个颇为神秘的女生,难道钟东桥真的强奸她?想想那天在钟东桥家里,他的反应,分明有着被冤枉的愤怒。当年这起强奸案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只有当事人清楚,钟东桥已殁,只有找着这个席红芳才能知道真相?不过如何才能找到她呢?

晚上,何桔枝没有回到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的办公室。方离猜她是回宿舍住了,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到了周六上午,跟往常的周六一样,十点钟南浦大学兼职的学生就会来上班,帮忙录入资料、修补书籍等等。但是今天方离打开门,只看到余晓玲,何桔枝没有一起。她感到奇怪,问:“枯枝呢?”

余晓玲比何桔枝要低一届,个子矮矮,性格十分温顺,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三分怯意,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今天早上我去她宿舍敲了半天门,没有人答应,我以为她先来了呢。”

“哦?”方离心头掠过一种异样的感觉,脑海里飞快地闪过那夜的情景,何桔枝痛苦的表情,还有半夜醒来时听到嘤嘤哭泣声。

“方离姐,今天要做些什么?”

“你过来。”方离将余晓玲带到书架前,指着一排书籍说,“今天你的工作就是从这些书籍里找出所有关于曼西族的记录,并把它们录入电脑分门别类。有没有问题?”

余晓玲摇摇头,方离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那开始工作吧。”她回到自己的电脑前,将前阵子有关曼西古墓的公开文献全调了出来。

半年前瀞云市地方政府出于城市规划的需要,准备将市郊的一个小山包挖平,几辆铲土机同时运作,却挖出大量的陶制方砖,做工极为精细。地方政府连忙通知了省考古队,考古队经过勘探,初步判断地下埋着两千年前的古墓,考虑到在历史上南绍地区曾是曼西族的主要生活区域,以及墓门的雕刻风格、制砖工艺等等,又判断墓主极有可能是曼西贵族。

古墓的墓葬结构庞大,平面呈北斗七星形状,古墓的方位与春风时分北斗七星的天象方位如出一辙。在远古时期,因为北斗七星一年四季都在天空中清晰可见,所以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里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不仅以它辨别季节与时辰,而且因为北斗七星对北极星的守护关系,被认为有神奇的作用,可以保佑苍生克制罪恶,被广泛地用在巫术里。北斗七星阵又叫天罡北斗,是巫术1里禁咒术的大阵法之一,传说可以施福锢恶。历史上的曼西族以巫立国,特别崇拜北斗七星。

古墓的建筑结构严实如同堡垒。内外两层石墙,中间灌有防盗细砂,墙总厚度为40厘米。墓顶由七纵七横的十四层方砖堆砌而成。另外铺着松油沙防潮,墓墙外设有水渠排水。正是因为古墓的结构如此坚固,使得它被埋在地下两千年也没有丝毫的损毁。令考古学家大感疑惑的是,古墓看起来更像一座地下宫殿而不是贵族墓穴。众所周知,古时候的中国等级制度非常严格,贵族即使是富甲天下、权势熏天,也不可能逾制为自己建立一个如此规格的墓。

关于墓主人究竟是何等身份,因为古墓里的文字记录是古曼西族象形文字,大家也看不出来所以然,只好胡加揣测了。随着古墓的进一步发掘,大家的目光很快转移到它所展示出来的古曼西族的璀璨文化。

看到这里,方离不由得悠然神往,因为曼西古墓的发现十分重大,所以对外公开的资料很有限。方离手头拥有的,大部分是雷云山教授发给梁平教授,而后者又转发给她。梁平教授是民俗民风方面的权威学者,跟雷云山私交又好,所以总能第一时间得到曼西古墓的资料。像古墓墓门的雕刻画照片,都未在媒体上公开过。方离打开这个文档,细细地看着。

第一张图是古墓的大门。古墓没有墓志铭,墓大门前的地面平整过,铺着方砖。墓大门位于北斗七星的斗柄位置,大门上雕刻着北斗七星辉映下的起伏山峦,有学者考证这山就是曼西族守护神阿曼西化身而成,也就是现在的瀞云群山。

第二张图是前室墓门,门上雕刻着一场豪宴场景,极有可能反映墓主人生前的某个生活场景。

第三图是主墓门,墓门上雕刻一人手抓双脚头埋胯间,这就是神秘的“我会回来”的符号。专家们认为这张图代表着主人死后灵魂所处的状态,即被保留在身体里等待机会重生。

不期然地,方离的脑海里浮现出钟东桥死时的姿势。一模一样,这绝非是巧合。正出神间,听到一声惊呼:“这是什么图呀?这么奇怪。”不知不觉中余晓玲拿着一本书走到身边,两眼好奇地盯着电脑屏幕。

“这是曼西古墓里的墓门雕刻……”方离回过神来,正想给余晓玲解说一番,一眼扫到电脑右下角的时钟,都12点了,何桔枝怎么还没有来?“晓玲,你给桔枝宿舍打个电话吧,看看她是不是生病了?”

“好。”余晓玲放下书本,拿起话筒拨了一串数字,一会儿偏头看着方离,“方离姐,没有人接呀?好奇怪呀。”

“你也觉得奇怪?”

“当然了,以前桔枝有事来不了,都会托我跟你说一声。而且方离姐你也知道,她家里穷都没寄生活费给她,全靠她自己做家教、兼职赚的,这里的工作轻松,她平时都跟我说很喜欢来这里的。”余晓玲腼腆地笑了笑。

“是呀,我也知道。”心头的异样感觉越来越沉甸甸,方离微微沉吟,一按桌子站了起来,“晓玲,我有些担心,她会不会生病了呢?我们一起去学校看看她吧。”

“行,方离姐。”

当下,两人离开基金会办公室,各撑着一把伞,往南浦大学走去。经过烧死的美叶桉树时,方离忍不住脚步微滞看了几眼。树已完全枯死,高处的树枝零星地挂着几片黄黄的叶子,与四周萌芽的春色格格不入。

天气微微转暖,雨丝落到脸上吮吸着肌肤,一点点的凉意,倒叫人精神一振。余晓玲个矮步伐小,方离不得不数次放慢脚步,待走到南浦大学,比往常要慢了十分钟。南浦大学有近万名学生,宿舍群也十分庞大,幸好有余晓玲,东转西绕将方离带进了一栋阴暗的宿舍。

“是这里?”方离看着眼前的寝室编号:106。

“是。”余晓玲轻轻地敲门,边敲边说:“桔枝,你在吗?”她声音细细弱弱,站在身侧的方离听着都费劲,更别说屋里人了。方离轻轻推开她,上前拍门,大声地说:“桔枝,你在吗?我是方离呀。”半晌无人应答。隔壁和对门寝室听到喊声,打开门惊讶地看着方离与余晓玲。

“桔枝,我是方离呀,你在屋里吗?”依然无人回答。方离转身看着对门的同学,问:“同学,你有没有看到何桔枝呀?”

对门的学生似乎刚起床,穿着睡衣,手里拿着梳子。她想了想说:“有几天没见她了吧。而且她们宿舍一整天都没开过门。”

“是吗?”方离思索片刻,拉起余晓玲的手说,“来,我们去屋外看看。”两人出了宿舍,绕到窗子前。窗前支着晒衣服的铁架子,生着厚厚的锈垢。方离扶着铁架子张望了一眼,窗子开着一条缝,但窗帘闭垂,看不到屋内光景。她想了想,拿下铁架上的一个衣架,慢慢地将窗子推开少许,又将窗帘拨开。因为是阴天,屋内又没开灯,黑沉沉地一片,看不清楚。她正想将窗子推大一些,窗口忽然探出一个三角脑袋,嘶嘶地叫着,长长的红信子卷来卷去。

方离惊叫一声,连退三步,手中的衣架掉在地上。站在她身后的余晓玲这时才看到,发出一声尖叫,抱住方离。一条五彩斑斓的两指粗细的蛇顺着墙壁滑了下来,落入下水道,一晃没了影子。半天方离才回过神来,暗呼一声糟糕。余晓玲紧紧地揽着她的腰,簌簌发抖,嘴里不停嘀咕:“蛇,蛇,蛇……”方离连推几下,都没能将她的手拨开,迫不得已使劲一甩,将余晓玲摔到地上。她上前几步,捡起地上的衣架推开窗子,跟着将窗帘撩开。

灰蒙蒙的光线照着室内,有三张床空着,蚊帐也高高挂起。只有一张床帐帘垂落,依稀可见有人影子僵僵地坐着,床沿边有一只手探出帐外,通手青黑。

方离连忙掏出手机报警。这会儿余晓玲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沾着泥和青草末,尖声说:“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要报警?”她的声音尖锐高亢,引来隔壁寝室的同学在窗后探头探脑,方离不想事情引起过多哄动,连忙瞪她一眼,说:“闭嘴。”

余晓玲被她严厉的眼色吓了一大跳,顿时收了声。但好奇心人皆有之,她大着胆子挪到铁架子前往屋里张望。不过她个子矮,看不清楚室内情景,于是小心翼翼地扶着铁架子踮起脚。“天哪,是桔枝吗?”

方离不甚烦恼,一把将她扯到后面,掩住她嘴巴,说:“不要再说话,不要再尖叫,你安静一些。”余晓玲连连点头,着急得眼圈都红了。方离顿生歉意,松开手扶着她肩膀,说:“对不起,晓玲,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只是……事情太意外了。”

余晓玲又是连连点头,说:“我明白,我明……”忽然想起方离刚才叫她不要说话,将剩下的白字吞回了肚子。方离勉强笑了笑,拍拍她脑袋,顺手帮她扯掉发丛里的一根青草。她转身看着106宿舍,脑袋里思绪纷纷,像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

警车来得很快,可能是因为周末街上车辆稀少。当警笛声横贯大半个校区,往这边奔来时,附近的宿舍楼全骚动了,纷纷开窗探头张望,互相打听着发生了什么事。方离静静地拉着余晓玲到宿舍门口等着。警车停稳,徐海城率先跳了下车,朝方离走了过来。“哪个宿舍?”

“106。”

一楼的学生都跑到宿舍门口探听了,一听106,立刻吱吱喳喳地传了开来,有几个头脑灵活的已跑到窗子前张望。徐海城微微皱眉,看着方离身后的一堆人,问:“舍监在哪里?”一个五十岁左右面目严厉的老夫人挤出人群,粗色粗气地应了句:“我就是,有什么事?”

“麻烦你把106寝室的门打开。”徐海城边说边戴上白色手套。这会儿,几个学校保安从附近赶了过来,当先保安队长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来的正好,守在窗子前不要让学生靠近。”徐海城指着窗前的一堆学生说,保安队长冲后面几个施了个眼色,那几个走立刻走到窗子前驱赶学生,学生很不情愿地发出一阵嘘声。附近几幢宿生楼的学生闻讯也好奇围了过来,宿舍前的学生越来越多,吱吱喳喳声此起彼伏,徐海城连连皱眉,吩咐手下的警察赶紧拉隔离线。保安队长也觉得情况不对,拿着对讲机调人手。

舍监从房间里拿出一个钥匙盘,看着徐海城,紧张地问:“是106吗?”徐海城点点头,带着方离与手下干警走进走廊,走廊里挤满了学生,潮水般地往后退去。徐海城挥挥手,说:“各位同学配合一下,都回自己寝室吧,等一下还有事情要问。”保安队长调来的人手也到场,连声劝阻学生:“好了,好了,都回自己寝室,有什么好看的。”

舍监转动着钥匙,钥匙盘上的其他钥匙发出一阵嘈杂的撞击声。木门吱哑一声开了,徐海城拍拍舍监的肩膀,说:“谢谢你,没你的事了,麻烦你退后。”舍监迅速地瞟了室内一眼,不情愿地退出隔离线外。

寝室的空间有限,一目了然,左右挨墙各摆着两张床和一个衣柜,靠着门口的墙摆着脸盆架。有一把扫帚斜斜地靠着窗子。看到这把扫帚,方离立刻明白了蛇是如何从房间里爬到窗子上,然后滑落下水道离开的。小张与另一个叫姓郑的警察先进入,拧亮手电筒四处察看了一番,然后揭开惟一垂下的蚊帐,帐内情景顿时曝于众人眼底。只见一男一女祼体相拥,女方双手环着男方的脖颈,男方一手扶着女方腰际,一手滑落床沿。两人嘴唇乌黑,但脸上还保留着激情时的迷离神色。

小张咧嘴一笑,说:“看来他们是……”徐海城轻咳一声,小张知趣地收口,瞥了一眼站在徐海城身边面色尴尬的方离。

“我有点奇怪,为什么你当时不是打120而是报警呢?”徐海城低声问方离。方离不假思索地说:“因为这觉得这事情跟钟东桥有联系。”

徐海城目有深意地凝视着她:“为什么这么觉得?”

方离想了想,说:“直觉。”

徐海城扯扯嘴角,有些不屑地说:“女人的直觉呀……”方离瞪他一眼,嗔怪地说:“这不是女人的直觉,而是人的直觉。”

“我看不出这两件案子相关之处,这不过是普通的被毒蛇咬死的事件。”

“普通?”方离瞪圆眼睛,“毒蛇为什么正好爬进这个房间?为什么正好在他们这个姿势时咬死他们?”

“这个姿势确实有些……咳咳,不过这是男女……很通常的姿势,我看不出奇怪之处。”

“你当然看不出来,这个姿势最原始的意义就是交媾……”徐海城一阵轻咳,打断了方离的话,方离白他一眼说:“我这是在跟你说很严肃的学术问题,这些都是人类历史上不可回避的一面,我们的祖先曾经历过生殖崇拜的时期,他们甚至会在大祭祀上公开交媾,祈求上苍保佑族民子孙绵延……所以请你不要像鲁迅先生笔下的某些人,一看到裸体就想到色情。”

“好吧,我不会,你继续说吧。”徐海城无奈地眨眨眼睛。方离说:“在密宗2,这个姿势代表着欢喜佛3,这个欢喜佛不是民间所说的宣淫求乐的意思。而是裸体代表清净无染,男方代表智慧,女方代表方法,双方相拥代表着智慧与方法双成,男女相合为完人意谓着圆满具足,所以快乐,是信念的象征。”

“而在曼西族的民族宗教4文化里,它有着更深一层的意义。”方离慢腾腾地说着,整理着思绪,“或者我们可以称它为宗教形式,这个姿势代表意义为——生命的起点。”

“靠,这两人都死了,还生命的起点?”徐海城对着方离摇摇头,“你别再曼西族、曼西族,都快走火入魔了。”

“我也不想提它。”方离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是这个姿势跟曼西古墓中室门上雕刻的图案一模一样。在一个星期内,连现曼西族古墓里两个门上的图案,我不想提曼西族都不行。”

徐海城顿时怔了,半晌才低低地吐出一个“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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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巫术,巫术是一种准宗教现象,是幻想借助超自然力量,用一整套神秘活动影响、控制事物和环境,以实现某种愿望的行为。一般认为,巫术与原始宗教有密切联系,但它又不是全部的原始宗教。巫术的产生是由于原始人的观念与信仰,它充分反映着人们的生产力水平与智力能力,把反应人类早期的原始心态及对客观世界的控制意识。

2:密宗,也称为密教、秘密教、真言乘、金刚乘等,它是公元七世纪后印度大乘佛教一部分派别与婆罗门教相结合的产物,盛行于今德干高原等地,以高度组织化的咒术、仪式、民俗信仰为其特征。

3:欢喜佛是藏传佛教密宗(藏密)的本尊神,即佛教中的“欲天”、“爱神”。欢喜佛有两类,一类是单体的另一类是双体的。双体称为双尊像,呈男女相拥状。欢喜佛的“欢喜”两字,指的是佛用大无畏大愤怒的气概、凶猛的力量和摧毁的手段,战胜魔障而从内心发出的喜悦意思。双体拥抱的男女,男的代表智慧,女的代表方法,表示智慧与方法双成的意思,男女相合为一完人,即圆满。

4:民族宗教,民族宗教的意思是民族成员所共同信奉的宗教。其信仰与本民族的民族意识紧密结合在一起,所崇拜的神灵一般是本民族的守护神。以文中的曼西族为例,他们的民族宗教至尊神就是阿曼西神。


第五章 傩面具重现
 
徐海城与方离都不再说话,听着寝室内照相机咔嚓咔嚓的声音。镁光灯忽闪忽灭中,床上两人的拥抱不仅没让人感觉出淫荡,反而有着一种雕塑的肃穆美感。尤其是女生的侧脸,高高的鼻梁,微翘的嘴唇,半闭的眼睛,虽然已经死亡,依旧美得叫人揪心。方离并不认得她,但知道她是何桔枝的室友蒋屏儿。何桔枝的其他两位室友都在外地实习,还没有返校。

这位蒋屏儿,据说家境不错,父母爱若拱璧,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大学四年时间基本上都用于谈情说爱了。何桔枝好几次在方离面前提起她,起初的口气里带着一丝羡慕:“方离姐,为什么同样是人,命运却如此不同呢?像我同蒋屏儿从来不用为下一顿吃什么操心,每天只是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我们学校有好多男生迷她呀,天天送花送礼物……”

“她又换男朋友了,这一个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前任才三个月,她在寝室里说前任男友在床上像条……虫。”何桔枝红着脸,有些鄙视,“方离姐,你说她怎么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呀?”

“男生们在背后议论她,说她是公共汽车、超级烂鞋……方离姐,我也觉得她有点……贱。”方离清楚地记得何桔枝说这句话时,神情不同于平日的温和,声音里挟着一股憎恨。

现在这位何桔枝嘴巴里的贱人已香消玉殒,方离看着她如此精致的侧脸,不由心生惋惜。郑警察与小张已经拍完照了。法医上前检查,小心翼翼地要将两人分开。方离微微别转头看着走廊。走廊里光线黯淡,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晃动着,好奇地睁大眼睛,偶尔交首低语。

忽然法医发出一声惊呼:“女的……还有心跳……”

“什么?”蹙眉思忖的徐海城惊醒,大步走到床前,将耳朵贴在蒋屏儿胸口,好一会儿,才听一声微弱的“咚”。徐海城扯过床上的薄被裹住蒋屏儿,对小张说:“快去把车开过来。”

小张应了一声,往宿舍门口冲去,一边走一边嚷:“让开,让开。”徐海城抱着蒋屏儿紧随其后,走廊里一阵人潮涌动,嘈杂声大起。

小张将车开到宿舍门口,徐海城抱蒋屏儿放在副驾驶位上,扣好安全带,吩咐小张:“送到最近的医院,要快。”小张点点头,拉响了警笛。车子飞快地远去,警笛声也远去。

挤成一团的学生可能已经明白事件始末,好奇心也消了大半,纷纷散去。

徐海城拍拍手掌,看着倚着宿舍大门而站的方离,说:“看来事件并不像你说的那样糟糕,现在这个姿势不能再叫生命的起点了吧。”他顿了顿,带点戏谑的味道说:“现在应该叫阴阳相隔,曼西古墓上有这个雕刻吗?”

方离白他一眼,说:“你居然有闲心来取笑我?”

徐海城走近她,说:“我不是取笑你。我感觉你研究曼西文化快走火入魔了,一有事情发生就浮想连翩。今天的事件跟曼西族没有关系,仅仅是男女在……时,被蛇咬伤,一个当场毙命,另一个身体里可能有抗素,中的毒较轻,活了下来……”

“等等,蛇从哪里来?现在是初春,大部分蛇还在冬眠呢。”方离忍不住截断他的话。

“这要问你了。”

“问我?”方离一怔。徐海城点点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方离:“当然得问你,你为什么报警,而不是打120?当时你就判断出是谋杀,这绝不只是因为你的直觉,还有其他原因吧?”

方离眨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方离,我在等你回答呢。”

“我不知道,应该是直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当时闪过很多复杂的念头,我觉得这是个谋杀……而且还跟钟东桥有关……我就不清楚为什么……”方离语无伦次地说着。

徐海城听的直皱眉,打断她的话:“好了,好了,你别说了,越听越糊涂。我来问你吧,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是来找何桔枝。”

“何桔枝是谁?”

“她是南浦大学人文学院文艺系的大四学生,在我们基金会做兼职,就住在106寝室……”这会儿不停地有学生从身边经过,目光频频地扫视着徐海城与方离。徐海城皱皱眉,冲方离摇了摇阻止她继续说。“方离,来,进车里说。”

两人一先一后走向停在林荫道上的警车,雨还在下,顷刻肩膀上蒙着一层毛毛雨。徐海城拉开车门,方离先上车坐稳,用手抹去脸上的水汽。徐海城在她对面坐下,说:“刚才的死者是何桔枝吗?”

“不,不是她,应该是她的室友蒋屏儿。”

“当时你从窗子里看到时,你有没有想过死者是谁吗?”

方离想了想,说:“有,我当时以为是何桔枝。”

徐海城步步紧逼:“为什么你认为是何桔枝呢?”

“这就是我来找她的原因呀,我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前两天,她来基金会办公室,说因为蒋屏儿带了男朋友到宿舍,她想在我那里住几天。但是她只住了一天,第二天就没来了。今天是周六,她应该十点钟到我办公室上班的,可是她没有来。”

“只是这两点?”

方离拢拢耳畔的乱发,有点烦躁地说:“是的,就是这两点,其他的只是感觉。我跟她比较熟悉,她的举止看起来跟往常一样,但是感觉上就是不同,就是这么简单,你不要再问了,再问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感觉。”

“好吧,先不说这个了。”徐海城脱掉手套,点了一只烟,慢慢地抽着,风从敞开的车门里吹进来将烟打散。

方离重重地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说:“大徐,你看看我,是不是额头写了死神两字呀?为什么最近我总是不停地看到死人?”

徐海城非常认真地看了方离一眼,说:“没看出,不过,有黑眼圈。”

方离失笑,白他一眼说:“看不出来,你倒学会说笑话了。”

徐海城呵呵笑了几声,过了一会儿,迟疑地说:“不过方离,那天我离开你办公室后,找你们停车场的保安问了一下……”

方离收敛笑容,凝视着他:“他说什么?”

“他说,没有看到什么傩面具。”说完,徐海城盯着方离的眼睛。她怔了怔,说:“可能他的视线角度不同。”

“我记得你说过,他就站在你的身边,当时你们都盯着烧着的车子,如果你能看到,他也应该能。”

“你想说明什么?”

“方离,无论是钟东桥的案子,郭春风的死亡,还是今天的案子,我发现你都在这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方离微沉着脸,说:“真难得,我活到二十五岁,终于有机会扮演重要的角色了。请问徐大队长,我扮演着什么样的重要角色呢?”

徐海城不理会她话中的嘲讽,说:“当我将钟东桥与郭春风的案子联系在一起时,发现你的叙述里,钟东桥家里有咳嗽声,郭春风案发现场有面具,如果这两样东西都只是你编的呢,那么……”

方离不无气愤地抢了话:“那么就可以解释这两人的死,对吗?我杀了钟东桥,给他摆出一个‘我会回来’的造型,然后我再杀郭春风,再以钟东桥名义送了一个花圈。然后我又用毒蛇杀了蒋屏儿,摆出一个‘生命起点’的造型,嫁祸何桔枝……徐海城,好莱坞为什么不请你去做编剧呢?”

“方离,就算你生气,也不能说你全没嫌疑。”

“是的,我知道我有很大嫌疑。”顿了顿,方离凝视着徐海城,微微皱起眉头,“你还是我认识的大徐吗?”

徐海城微微动容,片刻说:“如果你还是我认识的方离,我就是你认识的大徐。”

“好复杂的绕口令。”方离移开视线,伤感地说,“其实你不再是大徐,而是徐大队长。我也不再是孤儿院的方离,所以你不会再信任我,对吗?”

徐海城避而不答她的问题:“孤儿院的方离,好像还在昨天,我记得她们叫你……”话没说完,方离身子一僵,用冰冷的眼神横了他一眼。

徐海城识趣地闭上嘴巴,双手一摊做了个“就此打住”的手势。然而方离视若无睹,依然瞪着他。他不自然地摸摸下巴,说:“我……我去看看兄弟们的进展。方离你别乱跑,等一下还要找你录口供呢。”他一个箭步跳下车,回头瞥了一眼方离,这才往宿舍楼走去。

脚步声随风飘进方离耳朵里,她僵直的身子慢慢松懈下来,右手轻轻地按着额角。过往从记忆深处汩汩地冒了出来,在脑海里铺陈开来。

有记忆以来,她便在孤儿院里。灰色的围墙爬满了青色的藤蔓,墙顶嵌着玻璃碎片。黑色的大铁门大部分时间都关着,穿过栏栅的缝隙可以看到行人骑着自行车叮叮往来。

房间里的水磨地面很光滑,一不小心就会滑到;狭窄阴暗的走廊,灯光永远都在晃晃荡荡。木质楼梯咯吱咯吱地叫个不停,厕所里处处都是陈年的污垢……属于方离的地方只有一张小床,她时常缩在床角落里,偶而触到别人的眼神,也急急地避开。但是比她稍大的孩子并没有放过她,她们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称她是“妖怪”。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则懵懂地眨巴着眼睛,尖声尖气地问什么是妖怪?

偶而会有些家庭来收养孩子,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会将小朋友们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带到大人面前。尽管她眉清目秀,但是这些机会没有她的份。她只能看着被认养的小朋友,兴高采烈地在院子里跟小伙伴们道别。

不停地有小朋友离开,但又有新的加入,但与她都格格不入。她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在角落里,后院的那株美人蕉是她惟一的朋友,开心与失意,她都一一告诉它。美人蕉长得很是茂盛,是她的一片乐土,她时常藏在花丛里,穿过叶子的缝隙静静地仰视着天空。她童年里的天空,惟有此时是碧蓝的。

后来她多了个朋友,那就是徐海城。

徐海城到孤儿院时,方离已经七岁了。那天,她无意中撞到一位同伴江美辉,那位小姑娘揪住她的衣领,不停地责骂她是不长眼晴,骂她是“妖怪”,其他小朋友围成一圈,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几个还跟着起哄,大叫:“妖怪,妖怪。”

方离不停地挣扎,但是同伴比她年长,力气也大过她。后来江美辉忽然放手,她跌倒在地上,满脸灰土,所有的小朋友们都在哈哈大笑。这时,一个高个子的男孩子挤进人群,严厉地责问大家:“为什么要欺侮小朋友?”

这个男孩子就是徐海城,那天他刚到孤儿院。小朋友们一哄而散,徐海城把她从地上拉起,好奇地问:“她们为什么叫你妖怪?”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甩掉他的手,跑到后院的美人蕉丛里躲了起来。

……

她以为徐海城早从其他小朋友嘴巴里得到答案,因为后来他再也没有问过她,但他却从来都没有。

离开孤儿院也有十年左右了,她一直不去回想往事,今天若不是徐海城这么一句话,也不会勾起这番回忆,也不会让她一下子失态。方离深深地叹了口气,头枕着玻璃窗,漫无意识地看着窗外,喃喃地说:“妖怪。”这两字里包含了多少童年的噩梦呀,她的嘴角浮起一丝苍白无奈的笑。

飘着细雨的缘故,窗外的景色看起来像一幅泼墨山水,无论平时如何鲜艳的颜色都变得迷离。不停地有人从眼前走过,或来或去。在这来来往往中,缓缓地,一截不动的影子凸显出来。

然而那影子却是很淡的,就像没洗干净的毛笔不经意地甩过宣纸,留下淡淡的墨迹。它出现在一百米外的一排墨绿冬青树前面,被细雨与不断往来的人群模糊了,但依然给方离一种黑糊糊的污浊感觉。

幻觉,又产生幻觉了吗?

这一段时间,方离总会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发现黑色的影子,永远看不清楚,但能感觉到它在看着自己。这一次一定要看清楚,是不是幻觉?她慢慢地坐直身子,凑近窗玻璃,呼出的热气很快令窗玻璃蒙上一层雾气。她连忙用手去擦,屏住呼吸看过去。

一群女生嘻笑走过,正好挡住她的视线。等她们走过,黑影又显出来,方离瞪大眼睛,想看得清楚些……

“方离。”

方离惊得浑身一震。

徐海城站在车门口,好奇地看着她:“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方离定睛一看,黑影又消失了,那一排寂寞的冬青树旁边只有雨丝纷飞。

“你在看什么?”

“我也不知道。”

徐海成显然不相信她的话,咧咧嘴,说:“方离你变得厉害,现在的你好像有很多秘密。”

方离气恼地瞥他一眼,说:“而你大徐,变得疑神疑鬼。”

“多疑,本来就是一个警察的职业特点。”徐海城跳上车,在她身边坐下,“说吧,你到底在看什么?不要瞒我,就像我们在孤儿院时那样。”

方离目光闪动,过去的情景浮上脑海,那时候她跟大徐会躲在美人蕉下,分享彼此的心情与秘密。“大徐,我确实没有瞒你,我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有些很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楚。”

“又是感觉。”徐海城发出一声怀疑的嘲笑,“女人的感觉真是丰富,何桔枝给你什么感觉,令你觉得她会出事?”

“这个问题,刚才我就回答你了。”

“据隔壁寝室说,有两天没看到她了,我问过她系里老师,也说她原本是天天到系里的,但是前天昨天都没有去。”徐海城盯着方离,“以你对何桔枝的了解,你觉得她会去哪里?”

方离想了想,说:“她在南浦市没有什么亲戚好友,平时碰到难过的事情,通常会到我的办公室。现在,我真的不知道她会去哪里。我很担心她,她无亲无友,人又懦弱,唉。”

“懦弱,你认为她懦弱?”

“是的,她们室友都欺侮她,你看蒋屏儿都带男朋友回宿舍,害得她只能跑到我那里过夜。这还不足以说明吗?”

徐海城不置是否,说:“懦弱是个非常具有伪装性的性格,以前我也曾以为你懦弱,可是后来的事……”话没有说完,方离眸子里怒火闪动,打断他的话:“大徐,你究竟怎么回事?办案子净扯到我头上来干吗?我到底哪里招你惹你了?”

徐海城深深地凝视着她良久,表情复杂地说:“因为我一直都没有看清楚你,希望这次能将你看得清清楚楚。”

方离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置一词。

“想知道她还是不是那个喜欢藏在美人蕉丛里看天空的小姑娘?”

方离颇为动容,目光闪烁,欲言又止。徐海城期待地凝视着她半晌,最后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微偏着脑袋避开他的视线。她的侧脸轮廓姣好,保留着小时候的几分痕迹,但显然她已经长大了。徐海城深深地叹了口气。

车子的气氛变得沉闷,直到公室局,两人都没有交谈过。录口供时,徐海城又问了很多让方离不快的话题,但她总算明白过来,这是他的工作,而自己确实满身嫌疑。

录完口供,时候不早了,方离赶紧给关淑娴打电话,告诉她今天不能去看她。电话另一端的关娴甚为遗憾,说已经准备了她最喜欢的菜,而且有阵子没看到她了,很是想念。

一股暖流缓缓地淌过方离的心头。

十二岁那年的元旦,孤儿院新楼落成典礼上,于从容代表捐款的工商界人士讲话,夫人关淑娴陪同出席。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方离,不知何故,格外地喜欢她。后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望她,有时候也会带她出去玩。过了很长一阵子,方离才习惯有人待她如此之好。但也因这个缘故,她遭受同伴们更多的排挤与欺凌,一切的一切,她都忍了。

有时候徐海城看不过眼,劝她:“你不要这么懦弱,要反击。你越怕事,她们越认为你好欺侮的。”

当年徐海城说这话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没想到隔着十年,却言词隐隐指出她的懦弱是一种伪装。方离嘴角一咧,露出无奈的笑容。但不管如何,她是要感谢徐海城的。

他一直充当着她保护神的样子,在公开的场合,没有人会再欺负方离。不过当她回到宿舍,总是有些意外的事情等着她。比如说被窝里藏着死老鼠,又或是第二天起床发现自己头发被剪成长一绺短一绺。这种折磨比单纯的打骂更叫人心力憔悴。

不过,孤儿院的领导看到关淑娴如此喜欢她,对她的态度也友善了很多。读高中时候,在关淑娴的支持下,方离选择住校,离开了孤儿院,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有时候她很想念后院的那株美人蕉,很想回去再看一眼。但是一走近孤儿院,就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现在也一样,站在人多的地方,她都会种透不过气的感觉。直到到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工作,空空荡荡的办公室,平时只属于她一个人,她才真正松弛下来。

电话那端的关淑娴还在叮咛方离平时要照顾好自己,有空就去她家玩。方离微笑着连连答应,一眼瞥见旁边的徐海城冲她使眼色,于是说:“阿姨,放心好了,下个星期我一定会去看你的。”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一挂断电话,徐海城走了过来,说:“女人就是麻烦,一打起电话来没完没了。”

方离白他一眼,说:“有什么事?”

“我要去医院看蒋屏儿。正好顺道,要不要载你一程?”

方离点点头,问:“她醒了?”

“是,那走吧,这边走。”徐海城个高步大,走得很快。方离加快脚步跟上,迟疑着说:“大徐,等一下,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医院看她呢?”徐海城顿住脚步,回眸凝视着她,目光炯炯。方离瞪他一眼,说:“不合适就算了,干吗这样子看着人家。”

徐海城沉吟片刻,说:“也没什么不合适,走吧。”说罢,他转身继续往前,走得飞快。方离紧紧跟着他,边走边说:“大徐,你不要对我有这么深的戒心,行吗?”

“我没有。”

“你有。”

“没有。”徐海城拉开车门跳了上去,“方离,我是警察,我的工作性质决定我对人的态度。而你自己也不能否认,你身上的疑点不少吧?”方离跟着也上车,还没坐稳,徐海城一踩油门,车子如箭飞驰。方离没有坐稳,身子撞在椅背上。徐海城目视着前方,说:“坐好,绑好安全带。”

方离依言绑上安全带,说:“你对我的戒心不只是因为工作的原因。”

“那是为什么?”

“这要问你。”

“女人的想法真是奇怪,既然你认定我对你的戒心是因为其他原因,那你就直接将那原因说出来,却又要反过来要问我。”徐海城摇摇头,无可奈何的样子。

方离沉默片刻,感叹:“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呀。”

徐海城瞟她一眼,不吭一声,专心致致地开车。街景徐徐后退,都市的霓虹灯幻出七彩颜色,冲淡了苍茫的暮色。方离偏头看着窗外,心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感伤。

车子穿过一个个的十字路口,到医院时,天色全黑了。徐海城轻咳了一声跳下车,方离默默地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住院部。小张坐在走廊里的长凳上,看到徐海城,连忙站了起来。徐海城走近,问:“怎么样?”

“完全清醒了,按你吩咐的,什么都没同她讲。”

“好。”徐海城推开病房的门。听到动静,病床上的蒋屏儿转过身来,略带惊诧地看着鱼贯而入的三人。她的脸色微显苍白,但是丝毫无损容颜的姣好。不由自主地,方离想起何桔枝的感叹:为什么她这么幸运,凡是女人想要的一切,她都可以轻易拥有。

徐海城走到她对面的病床边坐下,问:“你是蒋屏儿吧?”

“是。”蒋屏儿迟疑着点头,“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在医院里?小华呢?”她说的小华,是她的男朋友洪庆华,就是那位死掉的男生。徐海城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反问:“你自己不知道?”

蒋屏儿转动着眼珠,想了片刻,疑惑地说:“好像手腕痛了一下,后来就有点迷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手腕痛,当时没看什么东西咬你吗?”

蒋屏儿双颊微红,说:“小华他喜欢咬我,我以为他咬的。”徐海城想起洪庆华尸体肩膀、胳膊上的牙印,心中一动:“你是不是也喜欢咬他?”蒋屏儿脸更红,点了点头。在场三人,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两人被蛇咬伤而浑然不觉。

“当时宿舍里有其他人吗?”

“没有。”

“何桔枝呢?”

蒋屏儿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厌恶,说:“谁知道,两天没看到她了。”徐海城与方离相视一眼,又问:“你跟何桔枝的关系如何?”

“我们是同班同学,住在同一个宿舍而已。”

“以前你们有过争吵吗?”

蒋屏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怎么会?她,平时在宿舍里大声呼吸都不敢。”

看到她的嚣张神色,方离心头渐渐地燃起一股怒火。徐海城默然片刻说:“有人放了一条毒蛇进你屋里,你认为是谁做的?”

蒋屏儿脸色刷地惨白,看着手腕的咬痕半天,大声嚷嚷:“是谁?是谁?你们一定要抓住她。”

“现在还不知道,需要你提供线索。”

“线索?”蒋屏儿咬着嘴唇,不时地看着手腕的咬痕,喃喃地说,“会不会是杜春晓呢?或是黄柳?也有可能是江勇军?他们都扬言要教训我一顿。”听到一串名字,徐海城直皱眉,问:“她们都是谁?你跟她们有什么恩怨?”

“什么恩怨?”蒋屏儿耸耸肩,“杜春晓跟黄柳长得不咋样,要相貌没相貌,要身体没身材,守不住自己的男朋友就来怪我。哼,又不是我去撬她们的男朋友,全是他们自己送上来了,我有什么办法。至于姜勇军,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啦,他说我敢飞他,他一定要让我尝一下苦头。”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潇洒模样,在场三人却听得目瞪口呆。

忽然,蒋屏儿脸色一肃,说:“对了,昨晚我好像听到窗外有动静,当时还瞟了一眼,看到窗外有张很奇怪的脸,不过一晃就没有了。”徐海城精神一振,身子往前微探,问:“什么样的脸?你能形容一下吗?”

“没看清楚,反正很奇怪,有点像唱戏用的,很浓的油彩的感觉。当时没觉得,现在想想心里有点发毛,怪阴森森。”蒋屏儿缩了缩身子。

方离与徐海城相视一眼,大概明白她看到了什么。霎那间,无人说话,房间里安静的能听到各人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徐海城轻轻拍了一下床沿,站起身来,对蒋屏儿说:“你先好好休息吧,想起什么再告诉我们。”

蒋屏儿温顺地点点头,问:“小华他怎么了?”她始乎已预感受了不祥,说完后牙齿轻咬着下唇,露出紧张的神色。

徐海城迟疑片刻,说:“他死了。”蒋屏儿长长地抽了一口气,惊愕与恐惧一起冲上颜面,她瞪圆眼睛,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这种表情,徐海城见多不怪,转身对小张说:“你在这里陪着她,有什么事情马上通知我。”小张点了点头。

徐海城冲方离使个眼色,两人相偕往病房门外走去。刚出门口,传来蒋屏儿歇斯底里的嚷嚷声:“怎么会这样,怎么样会这样?一定要抓住凶手……”任谁在生死边缘趟过一回,事后都难以平静。

走廊里光线微弱,消毒药水的气味直冲鼻孔,方离不舒服地抽动鼻子。不知某个病房有人在哭泣,凄凄切切地回响了整个廊道。

“你说,她看到了什么?”徐海城低头凝视着方离。她微垂着头,一绺头发温驯地贴在颊边,眉梢笼了几分轻愁。方离头也不抬地说:“也许就是钟东桥家的那个面具之类的东西吧?”

“看来你的直觉是对的,这两件事确实有联系。”

方离扬脸冲他微微一笑。

徐海城心里咚的一声,脚步微滞,说:“方离……”过了半天,没听他说到下文,方离诧异地瞥他一眼,说:“怎么了?”

“没什么。”徐海城哂然一笑,“对了,如果何桔枝找你,你一定要尽快通知我。”方离慎重地点点头,目视着远处,喃喃地说:“这小丫头会去哪里呢?她在南浦市可是无亲无故呀。大徐,你说这事会跟她有关吗?”

“我觉得你比我更清楚吧。”

方离白他一眼:“你又来了。”

“你感觉何桔枝举动异常,在我眼里,你的举动何尝不异常呢?”听到徐海城如此说,方离脚步微顿,心想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心中疙瘩顿时消了大半。谈话间两人已到了停车场,徐海跳上车说:“方离,我送你回去吧。今天还有事,不请你吃饭了。”

“知道,大忙人。”两人相视一笑,又恢复了旧日的几分友好。

徐海城将方离送到办公室楼后,又开车离开了。方离跟大堂的保安点头问好,然后慢慢地上楼。办公楼里的其他公司都下班了,整幢楼很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一声声地往高处移动。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楼道里很潮湿,墙面渗着密密麻麻的水珠。走着,走着,方离渐渐地心神恍惚起来。脚步声在楼道里,或轻或重或缓或急地振荡着;墙壁上的水珠不停地滑落,像一滴滴泪水。她顿住脚步,缓缓地朝身后看了一眼,然后自嘲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她本不是个胆小的人,但近来诡异的事情见多,就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到了办公室门口,她忍不住又回眸瞥了楼梯口一眼,确信无人,这才从包里掏出钥匙。摸索着把钥匙插向锁眼,却浑身一颤,门是虚掩的!心脏咚咚地猛跳了几下,方离手握钥匙站在门口,脑海里如闪电般掠过中午离开办公室的情景:她自己先走出办公室,余晓玲怯怯地跟在后面,顺手就带上了门,依稀还听到弹簧的咯噻一声。

难道门当时没有关严?还是有人来过?细想后一种可能性很小,因为办公室的钥匙只有方离与郭春风有。那莫非是入室抢劫?想到这点,方离的心脏又咚的一声,凝神听屋内却又是毫无动静。

犹疑再三,她用钥匙顶着门轻轻一推,咿哑一声,门徐徐地后退,转出屋内的光景。办公室里黑漆漆的一片,走廊里的灯光将门框的影子方方正正地印在地上,方框里有方离的身影,微微探身向前,透出一股怯意。

方离扫视了一眼,伸手到门边按下开关。啪的一声,光明大作,晃了她的眼。她眨巴着眼睛,心却定了下来,办公室里整整齐齐的,跟她离开时没有两样。肯定是余晓玲没关好门,她释然,自嘲地笑了笑,合上房门。

把手提包放到卧房,方离泡了一碗方便面,这就是她的晚餐。她端着方便面坐到电脑前,打开电脑,将曼西古墓门的文档调了出来。目前为止,古墓七道墓门方离只收到前四道的资料,分别是大墓室门(大门后有个迎客小厅被称为第一墓室),前墓室门(第二墓室),主墓室门(第三墓室),中室墓门(第四墓室)。

中室墓门雕刻着两山,山之间有一座像船一样的门,这是天门。古代人认为人是从天上降落的,天门打开放下灵魂。天门下是裸身拥抱的男女。以雷云山教授的意思,门上雕刻意谓生命的起点。当然其他专家也有不同的意见,不过方离偏向于雷云山的意见。

方离盯着图案看了很久,一边细细回想着下午蒋屏儿与洪庆华的姿势,除了洪庆华无力搭在床沿的手,其他细节几乎一模一样。从钟东桥的死亡姿势到蒋屏儿与洪庆华的死亡姿势,究竟在暗示什么呢?她举着筷子,怔然出神。良久,忽听资料室里一阵窸窣声,她偏头望了一眼。办公楼老化了,老鼠蟑螂等等的东西全冒出来。

“看来得喷些杀虫剂了。”方离喃喃自语了一声,把面条往嘴巴里送,顿时皱起眉头。刚才出神间,面条早泡烂了,难以下咽。想想倒掉又可惜,她皱着眉头将面条吃完,顺手将碗筷撂在桌子上。然后打开文档,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列了出来。

“*月*号下午16点,拜访钟东桥,看到神秘的傩面具。离开后,钟东桥死亡,面具失踪。三天后,郭春风车祸离奇死亡,现场有傩面具一闪而没……”

“……又过两天,蒋屏儿与洪庆华遭遇蛇吻,洪庆华身亡,蒋屏儿曾看到窗口有面具一闪……”想了想,她在这段话前面添了一句,“何桔枝在我电脑里发现了面具照片,当晚的反应十分异常。”想到何桔枝,方离又微微发怔:她会去哪里呢?在这个城市里,她可是无亲无故呀。

十天内连续三人死亡,都在自己身边发生,究竟有什么样的联系呢?那神秘的傩面具究竟去哪里了呢?一堆问题,如乱麻塞在脑海里,搅得方离头晕脑涨。她揉揉发酸的眼睛,关掉了电脑。夜已深了,今天奔波一天,数度惊悚,她早疲倦不堪,一躺到床上便沉入黑黑的梦乡。

睡到半夜,方离忽然觉得很冷,全身的毛孔自顾自地竖了起来。她猛然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隐约有人爬上床,在身侧躺下,方离颤抖着声音问:“谁?”

“是我,桔枝。方离姐,吵醒你了,很不好意思。”何桔枝的声音如往常一般柔和,方离却寒从心出:“你……你……怎么……在这里?”

“方离姐,是你开门放我进来的呀,你忘了?你答应留我住两天的。”何桔枝的声音不紧不慢,“方离姐,你为什么在发抖呀?”

“我在发抖吗?”方离自己都不知道抖得厉害,连被子都簌簌作响。

“是的,你在发抖。”何桔枝用慢理地声调肯定地说。方离吞咽着口水,说:“那是因为你把被子撩起来了,风吹进来,冷。”方离一边说,一边伸手在枕头下摸索,她的手机通常都放在下面。

“原来如此呀,不好意思,方离姐。”何桔枝边说边将被子拢了拢,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她的身子贴着方离的身子,冰冰凉凉的一条。方离的腿肚子都开始抽搐了。“现在好点没?方离姐。”

“好点了。”方离强作镇定,手继续在枕头下摸索。何桔枝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方离姐你还在发抖。”

“一会儿就好。真的。”

“是吗?方离姐,你在找什么?是不是手机呀?”何桔枝问。方离还没有回答,忽听啪的手机翻盖声,蓝色的屏幕荧光溢了出来,照着一张古怪的脸。

神秘的傩面具!


第六章 第二个花圈
 
蓝色的屏幕荧光下,面具散发着诡异的冷冷光泽。

“啊……”方离尖叫一声,翻身坐起,拼命地往墙边挪动身子。

“方离姐,你怎么了?”何桔枝慢条斯理地问,面具里的两只眼珠黑的出奇。她伸出一只手试图安抚方离,方离手忙脚乱地避开她的手,在床上爬来爬去:“不要碰我,走开。”

何桔枝又问了一句:“方离姐,你怎么了?”她把手机放在床头,伸手两只手试图按住方离。片刻,屏幕的光熄灭了,房间里又是一片漆黑。方离在床上爬来爬去,偶而触到何桔枝冰凉的躯体,如触电般地避开,还伴之一声惊呼。

惊慌失措中,方离没有发现自己已到床沿,一手按空,她重重地跌在地上,脑袋地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咚的一声。顾不得疼痛,她连滚带爬地摸到墙边,按下电灯开光。霎那,桔黄色的灯光从天顶洒了下来,这种温暖的颜色稍稍安慰了方离,她转过身来,背紧紧贴着墙,咻咻地喘着气,看着何桔枝。

被子被揉成一团,像猪大肠一样地堆在床正中,何桔枝就坐在乱被之中,身板挺的毕直,看不到面具后的神色,但眼神莫测高深。“方离姐,你究竟怎么了?你今天很反常,是不是不欢迎我?”她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跟往常一般的柔和。

“桔枝,你脸上的面具从哪里来的?”

“什么?面具?”何桔枝摸了摸脸上,然后缓缓地摘下面具,怔了怔,忽然嘻嘻一笑。“原来我忘了拿掉面具了,怪不得方离姐吓成这个样子。对不起。”摘下面具的她跟往常一样,干干净净的脸容,细细的绒毛还没有完去褪尽,眉梢眼底一股掩饰不住的纯朴气息。

方离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方离姐,快回床上来吧,地上好凉呢。”何桔枝随手将面具放在枕畔,身子往里挪了挪,让出半张床来。经她一提醒,方离才发现光脚踩在地上的滋味真不好受,凉气从脚心直往身体里钻。可是要回到床上,她又犹豫。想了想,方离盯着何桔枝,慢慢地靠近床侧,趿了拖鞋,又退回墙边。

何桔枝一直注意着她的举动,脸上慢慢现出幽怨,说:“方离姐,就因为我戴了个面具,你就怕了我吗?”

她如此直接地挑明,倒叫方离尴尬了,讪讪地说:“我……”

何桔枝微微垂下头,幽幽地说:“这些人里就数你待我最好,我一直将你当成亲姐姐的,每次受了蒋屏儿她们欺侮,我都会想到你,我总对自己说,至少还有方离姐待我好,那样子,我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怜。”她说着说着,头垂得更低了,仿佛受尽委曲而又无法诉说的小孩子。

方离的心软了,歉疚地说:“不是的,桔枝,只是刚才被你吓的不轻,一时间恢复不了。”她边说,边慢慢地走上床边,犹疑片刻才爬上床尾,与何桔枝隔了些距离坐着。“桔枝,你从哪里弄来这个面具?”方离盯着枕畔的面具,刚才灯光微弱,乍见以为是钟东桥家见到的神秘傩面具。现在看仔细了,立刻发现不同之处,这面具无论雕工、色彩,比起那个远远不如,而且这个面具的眼睛处是镂空的。

提到面具,何桔枝目光陡然忽闪了一下,一手按住面具,说:“这是我做的。”方离十分惊诧,问:“你会雕刻傩面具?”

何桔枝点点头,说:“雕刻面具是我们家祖传绝技,爷爷以前的祖先们都是以此为生的。爷爷说,在以前的老家,在从前,专门做面具的工匠地位很高的。不过后来爷爷因为犯了错误,被赶出来后,就很少雕面具了。现在则更少,大家都不会跳傩舞唱傩戏,这种面具也没有用处了。我小的时候跟爷爷学了皮毛。”她拿起面具在脸上比了比,说:“怎么样?还不错吧。”她的眼睛透过面具的窿窟,炯炯有神地看着方离,眼珠子黑的出奇,而且还带着一丝笑意。

方离浑身的寒毛蓬地炸开了,硬着头皮问:“桔枝,你在笑什么?”何桔枝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瓮声瓮气:“我在笑吗?没有呀。”然而她眼睛里的笑意却越来越盛了,像涟潋般荡漾开来。

寒气从四脚蹿入心脏,又从心脏流向四肢,方离强作笑颜,说:“桔枝,你能不能把面具拿下来呀?晚上看怪碜人的。”

“好的,方离姐。”何桔枝放下面具,“方离姐,你不睡觉了吗?”摘下面具的她,依然是平常的女儿家模样。

方离稍稍放心,顺手拿过床边的外衣披上。何桔枝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幽幽地说:“方离姐,你怕我?”

“不,没有,桔枝,我为什么要怕你?我只是有点冷,想披件衣服。你不觉得冷吗?真的很冷呀,会不会明天降温了?看来天气预报都不准,还说从明天开始气候会明显转暖,我还准备将冬天的衣服收起来呢。春天我都没有什么衣服,看来应该去买些衣服,要不我们明天去逛街吧……”方离语无伦次地说着,何桔枝很安静地听着,眨巴着眼睛。“方离姐……”

“什么?”方离咽回余下的话,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看着何桔枝。何桔枝盯着她片刻,说:“方离姐,认识你两年了,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么多话。”

方离干吞着口水,喃喃地说:“是吗?”忽然之间觉得无话可讲,而房间变得逼仄,何桔枝和她手上的面具却无限地放大,满满当当地占据了眼前的空间。隔了半晌,方离才自嘲地笑了笑,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子,有时候忽然会成话篓子,你不要嫌我啰嗦了。”何桔枝温柔地摇了摇头,一声不吭。

“我忽然不想睡觉了,我们聊一会儿天吧。”方离想了又想,“对了,桔枝,这两天你去哪里了呢?”何桔枝露出迷惑的神色,说:“方离姐,你问的好奇怪呀,我自然是在学校里了。”

方离怔了怔,何桔枝继续说:“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蒋屏儿带了男朋友到宿舍,所以我要在你这里住两天。”

何桔枝的话让方离如坠云山雾海,沉吟片刻,她问:“桔枝,今天星期几?”何桔枝毫不犹豫地说:“星期三。”怎么回事?方离蹙紧眉头,目光落在何桔枝手中的面具上:“这面具是你星期几做的?”

“星期……星期……”何桔枝皱紧眉头思索着,慢慢地表情变得迷茫,“星期……星期……”她很努力地想着,目光转到面具上,看了半天,忽然拿起来戴上,用柔和的声音说:“是星期四,方离姐。”方离头皮发麻,不敢吱声。

“方离姐,你还想问什么?”

“我……我……”方离支支吾吾,“没有……问题了。”她跳下床,拿起桌子上的水杯,说:“我好渴,去外面倒点水。”

“水杯里不是还有水吗?”

“太凉了,伤胃。桔枝,你要不要来点?”

“我不渴,谢谢方离姐。”何桔枝的口气益发地温柔了。方离移动一下脚步,却又停下,看着何桔枝脸上的面具,请示般地说:“那我去倒水了,顺便上个洗手间。”何桔枝点点头,眼睛里又漾开一圈笑意。

方离故意慢慢地走出卧房,顺手掩上房门,先去洗手间将水倒掉,然后将水龙头拧开,做出水流下来的声音。她放轻脚步溜回办公间,小心翼翼地抱过座机,然后钻到办公桌底下。她从来没有想过第一次拨打徐海城的手机会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会是在这种心情下。为了不发出异响,她很小心地按下一个个数字键。

嘟……电话接通了,连着几声嘟……嘟……嘟……

方离紧张的手心冒汗,心里暗道:快接呀,快接呀。“喂?”终于传来徐海城含糊的声音。

“大徐……”方离压低声音。

“谁?方离?干吗说话这么小声。几点了?”电话另一端传来徐海城按下电灯开关的声音,和不小心碰到某物的哐哐声。

“何桔枝在我这里。”

“你说什么?大声点。”徐海城不耐烦地说,“靠,两点半了。方离你什么事呀?”

办公间与卧室隔着一段距离,方离竖起耳朵听了听,确信卧房这边没有动静,才稍稍提高了音量:“何桔枝在我这里,很古怪。”

“谁?何桔枝……”睡得稀里糊涂的徐海城终于想起何桔枝是何人了,他立刻清醒过来,“方离,我马上过来,你小心行事。”

“是,你要快点。”话没有说完,徐海城挂断了。方离轻轻地把话筒撂下,她想过要回房间与何桔枝虚与委蛇,终究没有勇气。只好抱着电话,将身子缩成一团,紧紧地贴着办公桌。四周十分安静,平常活跃的老鼠蟑螂也消声匿迹了。惟有洗手间水声哗哗不绝,说不尽的突兀。

时间仿佛凝固了,变成一个长长的休止符。方离觉得自己也要凝固了,就像被松汁裹住的蜘蛛,从此永生成琥珀。很久很久,感觉上有几天几夜,走廊里终于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刹那间,方离如获大释,连忙从办公桌底下钻了出来。不过因为小腿麻木,一个趄趔她跌倒了,手中的电话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个巨响。椅子被她身子撞开,骨碌碌地往后滑,撞在书架上发出更大的一声“砰”。

在寂静的深夜,这两声十分惊人。门外的脚步声顿了顿,然后变得更加急促,很快响起了嘭嘭嘭的拍门,还有徐海城着急的呼喊:“方离,方离……”方离慌不迭地爬起,拖着一条发麻的腿,一瘸一拐地奔到门边。一打开门,徐海城抓住她肩膀,着急地问:“你没事吧?”方离连连摇头,吁吁地喘着气,但心却安稳了不少。

徐海城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确信她没事,这才松开她,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办公间,问:“她在哪里?”

方离指了指卧室的门,心里闪过一丝不安:这么久了,为什么何桔枝一点动静都没有呢?而且刚才自己跌倒时发出的两声十分响亮,她也没有出房查看。

徐海城一手按在腰间,悄步靠近卧房。方离随在他身后,看他先是贴耳在门上听了会儿,然后轻轻地推开门。室内的灯光泄了出来,照着方离的眼睛,她不适应地眨动着眼睛。片刻,听到徐海城低低地叫了她一声:“方离。”

“怎么?”方离的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地看着他。徐海城往卧房方向摆了摆头,示意她自己看。方离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来张望了一眼,忍不住“咦”了一声。卧室里一片狼藉,被子半垂床下,地板上落着方离的衣服,但是没有人。方离绕到徐海城身前,将卧房的门全推开,再扫视了一番,还是没有人。

不知何时,何桔枝离开了。

“怎么回事?”徐海城放下腰间的手,不解地问。方离也纳闷不已:“我也不知道。”

徐海城用研究的眼神看着方离,说:“你不会是在做梦吧?”

方离沉吟片刻,回想整个过程里何桔枝的诡异与离奇,不由感叹地说:“不是,可是我真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她走到房间里,将半搭在地上的被子捡了起来,又细细审视了一番,总觉得这个熟悉的房间似乎多了些什么,却又似乎少了些什么。总之这里有种陌生的东西,叫她心颤。

徐海城打开办公室的灯,把每个房间都搜查了一遍,确信无人后,这才关上办公室的大门,走到方离的卧房。方离还在收拾房间,眉梢掩饰不住的不安。徐海城拉过凳子坐下,说:“方离,你将刚才的事情说一遍。”

方离点点头,在床边坐着抱住枕头,把自己在睡觉中惊醒,发现何桔枝戴着一个面具的整个过程详细地描述了一下。徐海城听完,蹙眉思忖半晌,说:“方离,你不要一个人住在这里了,现在也不知道何桔枝什么情况,很危险。”

方离默默地点点头,徐海城又说:“我刚才查过了,她已经不在这里了。现在你睡会儿吧,我睡在外面的沙发上,今天晚上先这样子吧,明天你去朋友家住几天吧。”

方离心里暗道:我哪里有什么朋友呀?再说这个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如同孤儿院后院的美人蕉,她如何舍得离开。

徐海城哪里了解她的心思,看她没有回答,以为默认。想了想,觉得没有其他话了,于是说:“那你睡吧。”他离开卧房,顺手掩上了门。隔了一会儿,就听到屋外的沙发上传来一阵吱哑声,然后就再无声息。

方离惊吓过度,睡意了无,抱着被子在床上靠墙坐着。思前想后间,窗外微微发白。又听到卧房外响起一阵吱哑声,一会儿传来极轻的敲门声,徐海城说:“方离,我走了,有事再打电话。”

隔着门,方离应了一声,听着徐海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紧张了一夜,这会儿她也疲倦了,看到天色已亮,绷紧的心也松懈下来,她身子一歪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屋外大门传来敲门声,她惊醒,拿过枕边的手机看了一眼,已经十点了。

“方离姐……”余晓玲在门外呼喊,方离连忙从床上爬起,趿了拖鞋快步走到大门。一开门,余晓玲却后退几步,惊叫一声:“啊……”睡意惺忪的方离被她吓一大跳,后退一步,扶着门问:“怎么了?”

余晓玲手按胸口,吁吁喘气,说:“吓死我了,方离姐,你干吗戴着面具?”

“什么?”方离愕然,睡意顿消,感觉脸上有异物,再看余晓玲的瞳仁里晃动着一张怪异的脸,缓缓地伸手摸了一下,触指冰凉生硬,她的心脏砰砰乱跳,想起戴上面具后的何桔枝诡异之至,难道自己也有这样的遭遇?

犹疑了片刻,方离才揭下面具,紧张不安拿到眼前。她吁了一口长气,这并非昨晚见到的何桔枝脸上所戴的面具。这个面具扫把眉鸶鹭眼,透出一股奸诈气息,看起来很面熟。她想了想,转身看着东面墙壁,果然陈列着的面具少了一个。她走过,将面具挂回墙上,脑海里思绪纷乱:是谁把面具戴到我脸上?难道何桔枝一直在身边?想及这点,她不寒而栗。

“方离姐,你怎么了?”余晓玲跟着进屋,好奇地看着出神的方离,“怎么戴着个面具?”

方离回过神来,勉强一笑,说:“最近附近常有入室抢劫,我睡觉时戴个面具,是为了吓吓那些贼。”

余晓玲恍然大悟,呵呵笑着:“原来如此呀,方离姐,刚才可被你吓着了。”

方离心神不宁,无心应付她,说:“晓玲,忘了通知你,今天我有事要外出,你不用上班了。”余晓玲微微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那方离姐,我回去了。”

方离拍拍她的肩膀,说:“好,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了一趟。”余晓玲温柔地摇摇头,说:“不要这么说,方离姐,我走了。”她转身离开办公室,等她走远。方离立刻把所有的窗帘拉开,今天出了太阳,光芒射进办公室,许多细小尘埃在阳光里载浮载沉。跟着,方离将资料室、财务室、洗手间、卧房的门全打开,仔细地搜查了一遍,房间里的东西都井然有序,藏不下人。何桔枝并不在基金会办公室里。

脸上的面具是谁给戴上的?是何桔枝还是徐海城?方离缓缓地踱步回到东面墙前,看着满墙造型各异的面具,阳光照着面具熠熠生彩,或骠悍狰狞、或威武严厉、或和蔼温柔、或狂傲奸诈……方离的目光落在那个奸角面具上,百思不解:为什么要给我戴这个面具?难道对方在暗示我是奸佞小人?她的心脏突地跳了一下。

窗外,碧空如洗,阳光灿烂,枝头新芽无限娇羞,高低不一的建筑物都沐浴在阳光。春天已降大地,方离却感觉不到暖意,好似自己依然在昨晚的办公桌子下面,被恐怖寒意层层包裹。她缓缓地转过身来,打量着简陋的基金会办公室,件件物品都是如此的熟悉,却又都闪烁着陌生的光泽。

我可以去哪里呢?迷惘中,方离忽然想起了关淑娴,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她拿起电话打到她家里:“阿姨,是我方离。”

“是方离呀,今天有空过来玩吗?”关淑娴热情地说,方离心头漾起一丝感动,说:“阿姨,我今天有空,另外……阿姨,我能否在你家里住两天呀?”

“当然可以。”关淑娴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我这就叫郑师傅去接你。”

放下电话,方离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物。没等多久,于从容的司机郑师傅打电话过来,说快到办公楼下,请她马上下来。她小心地锁好门窗,拎着行李袋匆匆奔下楼,于从容的黑色房车堪堪停下,方离径直拉开车门,跟郑师傅点头问好,然后坐上车。

郑师傅是个很沉默的人,方离跟他认识也有一段时间,几乎没次关淑娴都是派他来接她的,但是很少听到他主动说些什么。一路音乐声里,车子经过闹市,开进湖畔别墅区。

于从容的别墅临湖而建,占地一千平方米,总高三层,花园大约有七百平方米。园子里有假山丛竹,还有两株紫藤花,灰色的藤蔓虬结交错,结成一个藤萝架。每年四月开花时,花园里似是挂着一道华丽的紫色瀑布。不过现在紫藤还未发新芽,天空的碧蓝衬着藤蔓的灰色,透着浅浅的苍凉。

车子刚进院子停稳,紫红色的大门拉开,现出一条纤弱的身影,是关淑娴。她不到五十岁,保养很好,皮肤白皙,气质高雅。站在台阶上,一身米色打扮的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方离。方离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关淑娴面前,叫了声:“阿姨。”

“你呀,我不派郑师傅去接,你就不来看我呀?”关淑娴伸出食指轻点方离额头。方离憨然一笑,惟有在关淑娴面前她才会露出小女儿状。关淑娴挽起她的手进屋,边走边说:“早就想叫郑师傅接你来了,只是这阵子总下雨,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天天关节酸疼,这两天才好些。”

屋里的装饰十分堂皇,明窗净几。客厅里的窗子开着,窗帘拉开,天光透过薄薄的白色窗纱照着桌几上一丛香水百合。关淑娴拉着方离在沙发上坐定,细细看她一眼,问:“小离你的脸色不太好,比过年时瘦了些,是不是最近过得不太好?”

“没有,只是最近胃口不开。”

“你一个人生活,吃的东西随便,肯定伤胃呀,等一下叫小红炖点燕窝给你补补。”关淑娴说的小红,是她家的保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方离连连摇头:“不用了,阿姨,我没什么事。”

关淑娴嗔怪地瞪她一眼,说:“你这孩子,总是跟我客气。早就说过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方离心中一荡,感动的一塌糊涂,为了掩饰心绪的激荡,她连忙转了话题:“于叔与妍妍呢?”妍妍是于从容与关淑娴的小女儿于妍,与方离岁数相当。

“你叔叔约人去打高尔夫了。妍妍呀,就别提她了,天天不到天亮不回家,不睡到吃晚饭不起床。我说她一句,她顶我十句,这女儿真是闹心呀。”关淑娴叹了口气,说,“要是她有你一半的乖巧,我也就舒心了。”

“哪里话,妍妍比我聪明多了。”方离嘴上如此说,心里感叹:倘若我有这样的家境,也难保不恣意放纵,反正永远都有人收拾残局,永远有后路可退。

“她的聪明都用在玩乐上了,成天不务正业,别提她了,一说起她我心揪。”关淑娴拍拍方离的手背,“小离,你也快二十五岁了,该找着男朋友了。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一个呀?”

方离情不自禁地身子一缩,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不用了,阿姨,我都习惯一个人了。”

“你这孩子,每次跟你提交男朋友都这样的表情,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关淑娴微嗔,拉起方离的手,“来,我带你去房间看看。”关淑娴领着方离往客房走去。于家的客房在一楼,二楼是于从容与关淑娴的卧房与书房,三楼是于妍与于浩的房间。于浩是于从容的儿子,因为工作的需要长期呆在国外。

客房在楼梯后面的角落里,朝东,很安静。窗子开着,微风吹拂着浅绿色的窗纱,窗外种着一株玉兰,姿态纤柔,已长了苞,苞尖一小点粉红色。方离的眼睛忍不住便被这点粉红迷住了。关淑娴笑盈盈地说:“怎么样,还合适吗?”方离欣然点头,这里太漂亮了,跟她在基金会办公室寒碜的卧室一比,宛若天堂。

看到方离喜欢的神色,关淑娴甚为满意,拍拍她肩,说:“你先休息休息,等一下就吃中饭了,我去看看小红准备得怎么样了。”她说完就离开了客房。方离撂下行李袋,又倚在窗前看着那株玉兰,一直到关淑娴来唤她吃饭。

餐桌很大,饭菜很丰盛,但只有两个人,于从容与于妍都没有来。方离很是惊咦,看着关淑娴。关淑娴说:“不用等他们,从容在外面跟朋友吃饭了,妍妍肯定吃晚饭时才起来的。”她叹口气,“我都习惯了,天天一个人吃饭,都很想叫你来陪陪我的。”

这会儿,方离才明白华舍里不为人知的寂寥。

昨晚睡的不香,方离的胃口不开,但怕关淑娴认为她不喜欢,逼着自己吃完一整碗饭。饭后,她陪着关淑娴在院子里遛跶。阳光披身,春风拂脸,是个好日子。

方离终于从昨晚的寒冷里缓过劲来,笑着听关淑娴说着花园花草们的琐事,比如今年的紫藤花期要延后,玉兰的花苞比去年要大,墙角的爬山虎要修茸一下,准备买几个古董坛子养睡莲……于家的花园有花木商定期修理,但平日里都是关淑娴在打理,这也是她惟一的消遣。这个花园于关淑娴,犹如孤儿院的美人蕉于方离,方离有时候想,之所以两人相投,大概都是因为孤单至极了。

一个下午的光阴便在这花花草草间溜过了。吃晚饭时,于从容没有回来。方离与关淑娴吃到了一半时,于妍下楼来了,微眯着眼睛,边走边打哈欠,手中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叮叮作响。看到方离,她脚步微滞,惊讶地看看她,又看看关淑娴。

方离连忙起身打招呼:“妍妍,好久没见。”

于妍轻轻嗯一声,径直拉开凳子坐下,又是一阵叮叮响声,原来这响声是她手腕上的一串手镯相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方离离她近,不免多看了一几眼,手镯细而锃亮,有的雕着花纹,有的刻着字符。

关淑娴不满地看着她,说:“瞧你,小离跟你打招呼,你怎么不搭理呢?”

于妍挟菜扔进嘴里,唔唔地说:“我怎么没搭理?”

“嘴里有东西时不要说话。”关淑娴蹙眉。

于妍不以为然地抬了抬眼皮。方离大感尴尬,只好闷头吃饭。过了片刻,于妍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撂,说了声:“我吃饱了。”头也不回地离开餐厅,一会儿听到蹬蹬蹬的上楼声音。

关淑娴摇摇头,甚是无可奈何。她挟菜放到方离碗里,说:“多吃点,不用管她了,有时候都怀疑她是不是我生的。”方离不好接口,将关淑娴挟到碗里的菜努力吃完。太阳已经下山了,房间里的灯只开了几盏,光线幽幽,更显得房子的大与冷清。方离现在才完全明白,为何自己说要来小住,关淑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也需要人陪呀。

“等会儿我们下棋吧,我都好久没下了。”看方离吃得差不多了,关淑娴兴致勃勃地提议。她是围棋爱好者,方离的围棋也是她教的。

于家的书房专门设着棋室,一张明代花梨木棋桌安置在日式榻榻米上,方离与关淑娴盘膝对坐,开始捉子厮杀,一连下了三盘。方离心神不宁,频频出错,前两局都在形势大好逆转直下,第三局从开局到结束都是步履艰难。

关淑娴将手中摆弄的白子扔进围棋盅,兴犹末尽地说:“今天不好玩,你一直在让着我。”方离笑笑,说:“是阿姨的棋艺越来越老道了。”关淑娴说:“小离,你倒是会奉承人了。”嘴上如此说,眉间却隐隐有得意之色。

方离莞尔一笑,按捺不住困意,笑到半途变成了哈欠。关淑娴瞧在眼里,起身说:“你去睡吧,看你累的,明天可不许再输给我了。”方离也起身,盘坐良久,双腿微微发麻,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说:“瞧阿姨说的,好像我是存心输给你一样。”话音未落,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关淑娴拍拍她肩膀,关爱地说:“快去睡吧。”方离点头,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澡时,已倦得上眼皮与下眼皮打架,一倒到床上更是浑浑噩噩不知天地。

醒来时,一道阳光正好照着窗外玉兰花苞,苞尖的那点粉红酥软在阳光里。方离觉得浑身舒畅,除了手指尖有种奇怪的酸疼感。她对着阳光张开手,手指尖有点红,指头与指甲都有摩擦过度的痕迹。修的很短的指甲缝里嵌着一条白线,方离好奇地拨弄一下,白线变成白色的粉末落到床单上。她皱起眉头,从床上粘过一些粉末,对着阳光比照着,还没想明白是什么东西,房外传来人走动的声响,她一惊,终于想起这是别人家里,起得太晚有失礼貌。

“你没有看错,就是同一个人。”

听到方离这么说,小姑娘的脸刷地白了,手中的花圈也簌簌颤动。方离心中一动,盯着面若土色的小姑娘,缓缓地问:“你这花圈是送到哪里的?”小姑娘嘴唇颤抖不已,半天挤出一句话:“七号厅。”

心中轰然一声巨响,方离呆住了,第二个花圈出现了,却是送给钟东桥的!钟东桥生前定的三个花圈中,其中一个是送给自己的!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怪人!

七号厅里安静极了,可听到鲜花店小姑娘嘴唇颤动发出的声音。方离缓缓地将目光移到花圈上挂着的悼词,上面写着一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落款:钟东桥敬挽。耳边传起了小姑娘喃喃的絮语:“昨天晚上,他打电话说要送一个花圈到七号厅,我问他是送给谁,他说送去就是了。这是怎么回事呀?难道世界上有鬼吗?难道真的有?”她浑身一震,将花圈随手一放,说:“我得走了。”

方离正想出言阻止,听到身后响起了另一个声音:“等等。”小姑娘与方离同时回身,从通往焚化炉的小门里转出一人,是警察小张,他快步走了过来。

方离愕然,说:“小张,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回事?”

小张不接方离的话茬,看定鲜花店的小姑娘说:“你接到钟东桥电话,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小姑娘努努嘴,说:“怎么没有通知你们呀?你们给我留的手机号关机了,就是那个叫徐队长的手机。”

小张顿时无语了。小姑娘害怕地瞥了钟东桥的遗照一眼,说:“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我不想呆在这里,怎么还会有死人给自己送花圈的?这事情太可怕了。”她说到最后,眉毛拧成了一团,声音打颤。

方离反应甚快,连忙安慰她:“这是玩笑,大家开的玩笑,钟东桥先生还活着呢,我们为了找他,所以才故意设了个局。”小姑娘半信半疑地看看方离,又看看小张,问:“是真的吗?”

小张立刻明白方离的意思,不想引起坊间流言,当下也点点头。小姑娘脸色大缓,吁了一口气说:“我说呢,哪有这么可怕的事。那我可以走了吗?”得到小张的点头允许后,她一溜烟地跑了。

“怎么回事?大徐呢?他的电话怎么打不通。”

“徐队有公务,出差在外呢。”

“那这个追思会究竟怎么回事呀?”

“是徐队吩咐的,案子没进展,设个追思会看看什么人来,说不定会有突破。”小张笑了笑,别有深意地看着方离,“结果总是有你呀。”

方离连忙分辩:“我是打不通大徐电话,又好奇才来看看的。”小张摸摸后脑勺,烦恼地说:“又一无所获呀。”

“怎么一无所获?至少知道钟东桥生前定的三个花圈,其中一个是给自己的,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要死。”

小张怔了怔,说:“对。”他打量着花圈,迷惑地皱起眉,“置之死地而后生,什么意思?”

“这本来是孙子兵法里的一句话,说的兵家制胜决窍,但是钟东桥用它,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可能有着宗教意义,永生或是轮回的意思,很多宗教包括佛教都认为死亡是另一次生命的开始,或者直接以灵魂的形式抵达永生。”

小张摇摇头,说:“真是个古怪的人呀,他居然知道自己要死了,事先定好花圈给自己。那么打电话要鲜花店送花圈的人是谁呢?要是他同谋,还是……”他看着方离,“他真的回来了?”

方离骇然一震,背上隐隐有芒刺感,就像有人正盯着自己。她转身寻找,却迎上了照片上钟东桥的眼睛。黑白照的瞳仁总是分外的醒目,黑黑沉沉,仿佛可以穿透人的内心。


第七章 孤儿的心伤
 
离开殡仪馆后,方离并没有着急着返回于家别墅,她需要静一静,想一想。

可能是周一的缘故吧,行人脸上都挂着匆忙之色。沿途的商场纷纷打出大型广告条幅,色彩清亮鲜嫩,迫不及待地将春天拉近。

方离漫无目标地走着,脑海里的念头像水泡一般,忽地冒出忽地消失,太多太频繁,反而感觉什么都没有想。她一直走着,走着,直到手机的铃声打断了冥思,是梁平教授的来电:“方离,校领导跟公安局商量过了,不同意我们进入钟东桥家里查看,只同意结案后将钟家的所有现存资料交给我们学校。”

尽管方离一早估到会是这种结果,但还是很失望。

梁平又说:“去曼西古墓参观的通行证已经办下来了,我们准备后天出发,方离你也准备一下。”方才的失望顿时烟消云散,方离兴奋地说:“好,我会准备好的。”终于可以去曼西古墓参观一番,半年的梦想要实现了。

“我们会在瀞云市呆上一天,参观曼西古墓,然后去瀞云山区做民风民俗调查,前后时间大约要一个星期,你要带足衣物、备些药物、相机也带上。”梁平言词循循,就像跟自己的学生说话一般。

方离笑了笑,说:“没问题,我明白的。”

“出发的时间我会另外通知你的,你一定要做足准备,瀞云山区蛇多现在又正是桃花瘴时候,要十分小心才行。”梁平特别再叮嘱一遍才挂断电话。方离把玩着手机,喜悦慢慢从心头浮到脸颊,喃喃地说着:“曼西古墓……”余下的话没有说完,她一怔,笑容也在脸上僵硬了。

在她面前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大铁栅门,门里面有她童年与少年的生活痕迹。不快乐的童年,也不飞扬的少年。不知不觉中居然走到了她刻意回避的地方。她依依审视着孤儿院,往昔灰色的门房刷成了蓝色粉墙,爬山虎层层叠叠压着屋顶。围墙上的爬山虎比记忆里更加茂盛,似浑然天成的绿色墙壁。

一刹那,方离心中涌起一股冲动,进去看看——看看童年、少年时代生活的地方,那幢黑沉沉的旧宿舍楼和后院的那丛美人蕉。然而记忆却蓬地跟着炸开了,关禁闭的黑房子、室友的辱骂、旁人的冷眼……

众多滋味经胸腹从鼻孔里往外冲,她抽动着鼻子,遽然地转身往回走。动作之突兀,令旁边的行人大感讶异,对她纷纷行注目礼。其中一个中年妇人特别地多看了她几眼。方离视若未睹,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

“你是不是方离?”身后传来一声轻问,含着百分之八十的不确定。方离加快脚步,后面那人提高声音:“等等,你是方离吧?是不是回来看老宿舍楼?”声音里的不确定减少了百分之二十。

正好有辆公交车停下,方离一个箭步跳了上去,扶着栏杆吁吁地喘着气。等车开出一段距离她才回头,孤儿院徐徐后退,而那位中年妇人还在路旁。

方离认得她,以前她是孤儿院的副院长,现在是院长,叫何茹玲。想不起她的不好,也想不起她的好,她只想孤儿院不要出乱子,孤儿们都乖顺听话,按时发工资最好奖金加倍。很多人都这样子,不见得有爱心却从事着需要爱心的工作。何茹玲是个平凡人,方离少年时期就认清这点,所以不曾苛求过。

车子一个大转弯,方离差点跌倒,她走到后面的位置坐下,晃晃悠悠中好像回到过去,何茹玲的手依稀还在衣领上。

何茹玲管理孤儿们,不打不骂,最爱关禁闭。她动作很麻利,力气也大,一手抓住衣领就将人拎起,扔进黑房子里,卡哒一声锁门。方离是黑房子里的常客,都是被室友们陷害整盅的,她们会在晚睡时闹出很大声音,然后全都指着方离。何茹玲也不会生气,只是黑沉着脸,一把拎起方离扔进黑房子。刚开始方离还会哭着解释,等后来发现她根本不听,她并不在乎真相是什么,她只要大家安安静静,不要吵着她。自从明白这点后,方离就再也不分辩了。

黑房子有个小窗子,有时候可以看到月亮,冰冰凉凉如方离脸上的泪。现在想来,都不知道那时为什么要哭,她不怕黑暗也不怕孤单也不怕饿肚子。“究竟为什么哭呢?”方离喃喃地问自己,可能是时间隔得太久,她想不起来了。她闭上眼睛,却又觉得当初的泪犹挂在眼角。

依稀感觉有人在身边坐下,方离并不睁眼,挪挪屁股让出一些地方。车子哐当哐当地前进,这车太老,零件都松了,可是这种哐当声能舒缓神经。

“你在逃避什么?”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侧传来。隔了半分钟,方离悟到这是对自己说的。她慢慢地睁开双眼,充满警惕地瞟了一眼。身侧坐着的人,一身黑色连帽衫,脸被严严实实地遮住。

“你逃避了九年,你觉得你还能逃避下去吗?”

方离不吱声,别转头望着窗外,估算着还有多久到下一个站点。

“你一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方离心中一动,问了一句:“什么日子?”

“22年前的今天,你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外,因为你身上没有任何有关出生年月的东西,所以今天被认定是你生日,当然这个生日你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你也从来没有过在这个日子过生日。”身侧人的声音渐渐变得熟悉,方离怔了怔,试探着问了句:“大徐?”

徐海城揭下帽子,冲方离微微一笑。

方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极了,低喝一声:“你什么意思?”

徐海城摊摊手,说:“没有什么意思,我在附近执行公务,正好看到你,就过来跟你聊会儿天。”

方离冷哼一声,说:“这是聊天吗?我看你当警察上瘾了,乐此不疲呀。”

“这要看你如何看,你可以当成聊天,也可以当成试探,也可以当成刺探秘密,甚至可以当成骚扰。”徐海城不紧不慢地说。方离不耐烦地蹙眉,说:“徐大队长,请你忘了我的存在吧。”

“我也想忘了呀,可是你频频出现,先是钟东桥案子里,然后是蒋屏儿案子里,今天你又出现在钟东桥的追思会上。”徐海城的这番话说得方离没有脾气了,顿了顿,她小声地问:“那个面具是你给我戴上的吗?”

“什么面具?”

方离凝视着他的眼睛,说:“是你吧?”

徐海城不解地说:“什么是我?说清楚点。”

方离清清嗓子,说:“大徐,你听着,我一直非常珍惜我们的友谊,所以你跟江美辉约会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是她自己大加宣扬的。我没有背叛过你,也不是奸侫小人……”

话没有说完,徐海城浓眉一拧,截住她说:“等等,什么我跟江美辉约会,什么你背叛我?”

“得了,你还装呀,你跟江美辉不是去约会看电影吗?怎么着,大徐,你都不敢承认?”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这事,方离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股火气。

“我跟江美辉约会?方离,我看你对我有些误会。”徐海城斩钉截铁地说。方离哭笑不得,说:“大徐,你不是这种人吧,事过境迁就不肯承认?怎么,学会逃避了?”

徐海城说:“逃避的人是你吧,都九年了你还在逃避,不肯再进孤儿院的门。方离,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方脸拉长了脸说:“我有什么好逃避的,再说即使逃避也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徐海城瞟了她一眼,不再说话。车子嘎一声靠站了,他站起来身来,说:“方离,我得下车了,改天我们好好谈谈,我看我们有误会。”快走到车门口,他回过头来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今天来看老宿舍楼,原来不是。再过几天就要拆掉了,你真的不去看看吗?”

方离不屑地说:“一幢烂楼,有什么好看?”

她的反应不出徐海城的意料,他别有深意地说:“包括你的美人蕉朋友吗?”他似乎并不要方离的回答,说完就跳下车,转过身来扬扬手。方离气还没消,别转头假装没看到。

窗外恰好闪过一丛美人蕉,长得十分茂盛,每片叶子都沾染着春天的新鲜劲儿。是方离记忆中最初的美人蕉,光明而温暖。在离开孤儿院时,她对美人蕉最后的记忆是:无月有风的夜晚,美人蕉邪恶地摇曳着……

连转几趟公交车,又走了一段长路,方离才回到湖畔别墅。一走进厅里,意外地看到于妍坐在沙发上,拿着电话絮絮细语。可能是长期作息颠倒的缘故,她的脸色并不好,虽然白净却掩饰不住浅浅的恹恹之色。她长相肖似于从容,个子高瘦,脸盘方中见圆,鼻头饱满圆润,眼窝微陷,衣着打扮十分时尚,站在人群里是道醒目的风景。

方离微笑着她打招呼:“妍妍。”

于妍冷淡地点点头,眼睛也不瞟她一下,专心致志地讲电话。方离扫视一眼周围,没有看到关淑娴,好奇地问:“阿姨呢?”

旁边的小红说:“她去做美容了。”方离轻轻地“哦”了一声,往客房走时。却听于妍说:“等等。”方离顿住脚步,回头凝视着她。

于妍对着话筒说了句:“好了,我马上就出门。就这样吧,晚上在酒吧里见。”她挂断电话,看着方离,眼睛里闪烁着一股特别的神色,说:“你还要在我家里住多久?”“我家”两字咬的很重。

方离默然半晌,揣测着她话中的意思。一旁的小红眨眨眼睛,识趣地走开了。

于妍非常干脆地说:“你住在这里按理说与我不相干,我妈很喜欢你,我也不讨厌你。可是真的讨厌她每次总拿你来训我,说我这也不如你,那也不如你。每次你一来,我就得听足她的唠叨,很烦……”

方离微微点头,说:“其实我有事,本来就打算要回去……”

“很好。”于妍满意地点点头,不等方离说完,霍然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往大门走去。

方离吞回余下的话,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华丽的大门后,一会儿屋外就响起了汽车的马达声。声音远去,然后消失。方离静静站了会儿。于家的客厅朝正南,一过午时,阳光便照不到厅里了。虽然光线幽幽,桌几上的红玫瑰却兀自灿烂着。

方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摇头着,微笑着。她走进厨房,找着正在忙乎的小红。“小红,阿姨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五点钟左右回来。”小红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审视着方离的神色。“你要走了?”

方离微笑着点头,说:“是呀,后天要去瀞云山区考察,需要准备很多东西,所以得回去收拾收拾。”顿了顿,她又说:“要五点钟呀,还有两个多小时呀,我还是先给阿姨打个电话吧。”

不过关淑娴的手机处于无人接听状态,想必她的包寄存了。方离想了想,拿出纸笔写了几句话,折好递给小红,又佯做轻松地说:“希望阿姨不要生我气,我本来答应好好陪她一阵子。”

小红接过字条,嘴角掠过一个笑容,明了的笑容。方离身子一僵,然后无奈地笑笑。这就是孤儿的命运,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归属。

有一阵子方离曾热衷于幻想自己的身世,比如说自己是私生子,见不得光所以被抛弃;又或是自己父母因病无力养育自己,只好选择放弃她。

她也幻想过,有一天父母会来找她,然后一家人团聚从此过着快乐的生活。这种幻想曾带来一种臆想的快乐,甚至让她觉得明天就会离开咯吱咯吱叫的灰色老楼和插着玻璃碎片的围墙,远离不友好的同伴们。她羡慕徐海城,虽然也是孤儿,但知道自己的来龙去脉,知道自己的父母长相,知道他们爱他,知道他们是荣归上天才离开他。幻想随着她长大而减少,最后完全消失。她彻底明白,自己是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孩子,是以一个捡到她的日期为生日的人。

回到于家客房稍坐片刻,方离释然,毕竟她已经习惯受人冷落,也清楚自己的孤儿命运是无法改变。今天于妍的态度不算什么,只不过是再次提醒她这个事实。她拿起行李包,转身要走的时候,一眼瞥见床头处的粉白墙面有两处划痕,不由地愣了愣。走近一看,划痕并不深,看起来是新的。她低头看着自己手指,指尖的红痕已经消掉,但是隐隐的酸疼感还在。

发生什么事?难道这个划痕是自己的手指甲抓出来的?

回到民间基金会办公室,有种与以前不同的感觉,可以说是陌生些,也可以说亲切些。陌生是因为离开一天,这是三个月来第一次不是二十四小时呆在基金会办公室,重新审视着它,感觉自然不同。亲切是因为方离明白过来,她是无处可去,这里是她惟一的家。

放好行礼,她开始收拾去瀞云要带的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无非是几件衣物,一些资料、相机、平常的药品。她读书时去过瀞云群山考察,见识过蛇与桃花瘴的厉害,但也没有梁平说的那么严重。

天稍黑时,接到徐海城的电话:“方离,你说什么我跟江美辉约会?”

“你们不是一起去看电影吗?”

徐海城沉默着,既不否定也不承认。

方离忍不住提高声音:“怎么,大徐,做过的事情都不敢承认呀?”

电话另一端的徐海城无奈地说:“是一起看电影,跟约会根本没关系。”

方离嘲讥地说:“看来你对约会的理解与众不同,即使是今天,一男一女去看电影,99%的人会认为他们在约会。”

“好了,不说这个事情,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任我的。”

“你不是一样不信任我?”

徐海城叹口气,说:“方离,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说话?”

“当然可以。”方离响亮地回答,可是却想不起话题,“你想说什么?”

徐海城吱唔着,显然他也想不起话题。方离微微伤感,两人曾是童年最好的玩伴,一起长大,常常分享有趣的事情,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方离说:“大徐,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说。”从声音听来,徐海城似乎精神一振,方离可是很少请人帮忙的。

“你可不可以带我去钟东桥家里看看?”

徐海城沉吟片刻,问:“为什么?”

“大徐,你还记不记得,我提起过钟东桥家里的东面墙挂着一个傩面具。”

“对,你还给我看过这个面具的照片,它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方离说:“简单地说,这个傩面具是目前民间发现的,与曼西族相关的惟一的物质东西。”

徐海城不解地重复了一句:“惟一的物质东西?”

“没错,在曼西古墓发现之前,有关曼西族的资料全是文字记载,而这个傩面具是我们在民间发现的惟一与曼西族相关的物品。它的意义,一句话,它是可以归入‘物质类文化遗产’范畴。在懂行的人眼中,这个傩面具价值非常高。所以我想请你们再仔细搜查一下钟东桥的家里,看是否他临死之前收起傩面具?”

“我们搜查过几次,确实没有这个面具。”

“那,能否让我进入钟东桥家里呢?我想看看有没有其他跟曼西族有关的东西?”

“就是这个目的吗?”徐海城犹豫不决。

方离脑海里飞快闪过于家客房墙面的划痕,她看着自己的手,说:“当然。我保证不乱动,只是看看,行吗?”

“好,我马上过来接你。”

“现在?”方离正想表示反对,徐海城已经挂断电话了,半个小时后,他到方离的办公楼下,接上她一起驶向绒花巷。

又一次站在绒花巷口,巷子里的路灯全停了,黑漆漆的一片。大街上的华丽灯光冲淡巷口的黑暗,将方离的影子先送进巷子里,青石板上一条变形的人影探头探脑着,长长的腿、短短的上身、更小的脑袋,脑袋部分已与巷子里的黑暗接壤,乍一看像是黑暗扯着这个影子。

方离喃喃地说:“如果你望向深渊,深渊也会回望你。”这是尼采说过的一句话,她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巷子深处的黑暗在回望着自己。

“别自己吓自己。”徐海城淡淡地说着,从车上拿出一个手电筒晃了晃,一串桔黄色光圈从灰色的墙上闪过。

“你不觉得这个巷子看起来很诡异吗?我们应该白天来。”

徐海城把手电筒递给她,说:“哪里诡异?是心理作用吧,在我看来,白天与黑夜没什么区别。”他转身从车上又拿出一支电筒,照例打开晃了晃,然后朝方离挥挥说,说:“走吧。”

方离紧紧跟在他身后,两个手电筒一前一后地晃过油亮的石板路,两人的脚步声敲碎整个巷子的寂静,巷底传回隐隐的空洞的回音。灯光与脚步声惊扰了暗夜里出没的小动物,老鼠跑来跑去,而流浪猫弓着身子瞳孔收缩成一线。

徐海城走的很快,方离跟得气喘吁吁,埋怨地说:“走慢一点,那房子不会长腿跑掉的。”

徐海城哑然失笑,放慢脚步,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这么幽默”

“第一次?”

徐海城停住脚步,偏头看着她说:“是的,第一次,至少我以前没听过。”

方离垂下眼睑避开他的视线,说:“我知道自己是个很闷的人,你不用重复提醒。”她越过徐海城,晃动着电筒往前走。

徐海城跟上,边走边说:“方离,你不用这么戒备吧,只要别人一说什么出乎意料的话,你就竖起全身的刺了。”

“听起来我像头刺猬。”方离停下来,将手电筒绕着自己的身子晃了一圈,“伟大的徐队长,我的刺在哪里?”

徐海城哈哈一笑,说:“第二次。”

方离摇摇头,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这么一闹,倒觉得这巷子没有先前那么恐怖。转眼就到了钟东桥家门口,那几个酒瓶子还散落在台阶旁。缝隙里的小草嫩芽不知道被谁踩折了,只留下短短的一茎。

徐海城小心翼翼地撕去铁门上的封条,然后掏出钥匙打开锁,吱呀吱呀的开门声在这种寂静的巷子里特别的刺耳,方离紧张地舔舔嘴唇。

徐海城拔出链条锁上的钥匙,对她说:“要想消除紧张,最好的一个办法就是多说话转移注意力。”

方离快步走上台阶,站在他身侧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比如说为什么三年前你答应打电话给我,结果没打?”徐海城边说边将木门推开,又是一阵吱呀声,屋里的老鼠被惊动了,吱吱叫着奔来奔去,令方离浑身起鸡皮疙瘩,说:“我丢了写着你电话号码的纸条。”

“那前天你怎么又打我电话?我记得没有给过你名片。”徐海城说着,率先往里走,电筒光照着凌乱的房间。

“结果又找着了。”方离跟着他走进去,一脚刚站稳,两只老鼠从她鞋上跑过。她心中一惊,连忙后退,差点绊在门坎上摔倒。

徐海城伸手扶住她,说:“几只老鼠就将你吓成这样子,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

方离甩开他的手,瞪他一眼,经过他身侧往东面的墙走去。那面墙壁上曾挂着傩面具的地方依然是空荡荡的,徒留着一枚钉子和两个黄豆大小的圆洞,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心头冉冉升起。“大徐,你觉得这两个圆洞是干什么的?”

徐海城漫不经心地说:“很有可能这面墙曾悬挂重物,两个圆洞是放承重铁栓的。后来那重物拿掉,留着两个圆洞很难看,所以钟东桥就挂上那个面具。”他说着,翻看着书架上的书,发出哗啦声。

方离依然站在墙前,盯着两个小圆洞,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两个小洞,我有种很不舒服很不安宁的感觉。”

徐海城听出她声音里的异常,放下书架上的书,走到她身边,拿着手电筒仔细地查看着圆洞,说:“很平常的小洞,很多家庭的墙壁上都有,他们通常也会挂副画或是其他东西遮挡住。为什么你会觉得不安呢?”他把手电筒的光束移到方离的脸上,她皱起眉,推开手电筒,说:“大徐,你干吗?”

徐海城移开手电筒,说:“我想你的不安主要是来自那个傩面具,或者是你自己的幻觉。”

“你想说明什么?说明我的精神有问题?”

徐海城摇摇头,说:“怎么会?但是方离,你不能总是一个人呆着,长久如此,很容易陷入一种胡思乱想甚至是妄想的状态。”

“徐队长真是不同寻常,现在又化身精神科专家了。”方离冷哼一声,转身看着客厅里的桌子,桌子也保持着原状,甚至那个鸡骨头都还在。当日的情景在她的眼前一晃而过,钟东桥那张长着巨大眼泡的脸似乎又凑到了面前。

“方离,这个房间给你的感觉是什么?”

“乱、脏、臭。”

“那你觉得这个房间里有什么地方与这三个字相背吗?”

“有。”方离转过身,指着东面的墙,“这堵墙与其他任何一堵墙都干净,说明钟东桥对这个傩面具十分尊重,从他对曼西族文化的推崇来看,这也是合情合理的。”

“还有吗?”

“还有……”方离沉吟着,手电筒缓缓地移动着,灯光照到的地方都是那样凌乱,除了大书架的右面第二格,相对于整个房间,它显得有点整齐过头。假若白天来看,可能一眼不能分出差别,但在夜晚,只能依靠手电筒的灯光小块小块地寻找,视线从一个个凌乱忽然落到整齐上,就显得醒目了。方离的手电筒停住,喃喃说:“……这里。”

徐海城点点头说:“没错,既然钟东桥将傩面具看的这么重要,如果他收起来,一定会找个比较好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这里。”书柜是紧挨着墙立着的,他走过去,拨开书籍,敲打着书柜后壁的木板,发出笃笃的声响,显然木头后面就是墙壁。“看来我错了,他会把它藏在哪里呢?”他转过身,晃动着手电筒环顾四周。

方离走过去,看着书柜右面第二格的一系列书,都是民俗类的专业书,还有几封信,看邮戳应该是很久以前的,其中有个信封是用纸张自制的,纸张浅灰色,纸质厚实。方离收集古籍,对纸张有一定的了解,一看就知道这种纸是手工浆制的,非常特别。“大徐,你过来看看这个信封。”

徐海城小心翼翼地拿起信封,打开封口看了一眼,说:“里面的信不见了。”

“嗯,你看这个信封寄件人下角,这个浅浅的标记是什么?”

那个标识似是用硬物压出来的,很浅,如果不注意,几乎都看不到。徐海城将电筒对准信封正面一照,那个标记浮了一大半,是个奇怪的符号“OO口口”。“一个奇怪的符号,好像在哪里见过?”

方离凝神细思片刻,说:“大徐,你还记得郭春风的那个项链盒子吗?里面的压痕跟它好相似。”

徐海城一拍脑袋,说:“事太多了,居然把这个忘掉,没错。”

方离说:“这个符号可能跟曼西族有关,也许是曼西族的文字。你看邮戳,是瀞云地区寄出来的,瀞云可是曼西族以前的聚集地,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哪个专家敢说曼西族完全不存在,很有可能这族人隐在民间。”她的脑海里浮现在那天何桔枝见到傩面具照片的诡异反应,“如果我没有估计错,这个信封与阿曼西神傩面具有关。”

“我将这个信封带回局里检查一下,如果没有什么用处,我会让局里转交给你作为研究用途,如何?”

方离露出惊喜的神色,摇着徐海城的胳膊说:“真的吗?大徐,太谢谢你了。”

徐海城呵呵笑着,说:“一个晚上,就这句话最动听。”

方离佯嗔地白他一眼,电筒继续扫视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徐海城把信封放进口袋,说:“不用看了,我们前段时间很仔细地检查过,那个傩面具肯定是不见了,有这个发现也不错呀,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方离嗯了一声,往门口走去,站在门口她忍不住转身,电筒再次扫过东面墙壁。浅黄色的墙壁两个圆圆的小洞,似乎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是什么呢?不安在方离心中,又像野草般疯长。


第八章 禁咒之语
 
徐海城送方离回基金办公室,在车上他提醒方离,何桔枝很可能有基金会办公室的钥匙,如果她住在里面,一定要小心。其实方离也想到了这点,一直以来她对何桔枝都很信任,她有大把的机会来配办公室的钥匙。

为了方离的安全,徐海城执意送她到办公室门,看她检查过办公室里没有人藏着后才离开。这令方离很感动,但又不安,她想起江美辉,那个与徐海成一起看电影的舍友。

假如方离与江美辉素不相识,会认为这个女孩子蛮讨人喜欢的,虽然相貌一般,但笑容很甜,嘴巴很甜,很会见风使舵,很会讨好他人。但她只讨好强者,从来不讨好方离,两人就像冤家一样,在见面的一刻就决定誓不两立。这个决定是江美辉单方面做出的。

她进孤独院时六岁了,正是很调皮的年龄。方离当时四岁,对世界一无所知,更不知道有些小朋友喜欢欺侮比她更小的小朋友。其他受了江美辉欺侮的小女孩子很快地投诚,惟有方离依然懵懂地不知讨好她,也不会求饶。每当江美辉欺侮她时,她只会静静地走开。这种类似于藐视的作风激起江美辉的恼怒,她号召全宿舍的小朋友与她作对,并且从欺侮她中发现一种发泄的乐趣。孤儿院的孩子都特别没有安全感,折磨弱小让她们找到逃避内心害怕的途径,从中获得一种短暂力量感。

有一阵子方离特别害怕江美辉,每天早晨起来,她就躲到美人蕉那里,有时候中午饿着肚子也不出来。稍长后,她不再怕江美辉,但憎恶她。既使现在想起来,她还是觉得满心的厌恶,有时候晚上做梦,还会梦到她而惊醒。

不过,江美辉已经失踪十年了,在与徐海城一起看完电影后不久,她就失踪了。

锁好门窗,方离又用凳子抵住卧房的门。这一夜她是战战兢兢地度过的,稍有响动便惊醒,到窗外泛白她才安睡片刻。第二天也是如此,天一黑她就将门窗锁得死死的。何桔枝并没有再出现,也没有在学校出现,她似乎消失了。

第三天,方离起了大早,赶到南浦大学门口与梁平会合。这一次去瀞云山区考察的人总共四个,除了梁平与方离,还有就是中国傩文化研究中心的甘国栋教授。这是方离第一次见他,不免多看了两眼,看起来他不到四十岁,言语很少,压低的眉毛似乎永远在思考着什么。还有一位就是梁平手下的研究生卢明杰,他兼做司机。

卢明杰的车技不错,车子开的平稳。车子很快出了南浦市区,往南行,高速公路两旁边平原的油菜花已开到了尾声,泼啦啦地连成一片金色的海洋。驶出百来公里,临近山区,车子离开高速公路,爬上蜿蜒的山道。

这里的山并不高,绵延起伏,苍翠欲滴。山道旁边零星住着几户人家,屋前屋后种着几株桃花,开得十分茂密,在一片苍翠点缀着绯红,特别的喜人。方离打开车窗,目光在山、天空、花间流连,春风拂面,郁结心头多日的烦恼涤荡一空。

到达瀞云时,已近傍晚,太阳在西边的山峦间隐沉,阳光时强时弱。瀞云平原是群山怀抱的腹地,它的西边一片苍莽大山,也就是通常说的瀞云山区,传说中阿曼西神化身而成的。车子没有开进瀞云市,而是直接转到了近郊的曼西古墓所在。

半年前,曼西古墓的发现轰动了中外。

曼西文化一直被视为南绍文化的源头,而南绍文化不仅是华夏文化的源头之一,也是对南亚影响巨大的文化。曼西族以巫立国,位处群山腹地,长期以来物产丰富,民众安居乐业,创造了十分灿烂的巫术文化。可惜公元十世纪左右,因为战火频繁,整个民族分崩离析,从历史舞台上彻底地消失,文化也随之湮没了。

曼西古墓的发现,无疑于一片荒漠中发现了绿洲,对于研究古曼西族的方方面面都有重要的作用。无论是省里还是中央,都对曼西古墓十分关注,希望藉此重现千年以前的曼西文化。当然,古墓本身的价值惊人,不仅有着近两千年的历史,而且整个墓室建构庞大,特殊的北斗七星造型,处处透着一种神秘的巫国色彩。

车子缓缓地停在考古现场大门前,方离跳下车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激动的心跳都加速了。眼前一片大斜坡,坡度很缓。整个考古现场用铁丝网围成一圈,上面挂着几个告示牌“危险勿近”、“严禁入内”,隔三岔五站着面目肃穆的武警。

大家掏出准入证挂在脖子上,依次通过大门警卫的检查。进入考古现场后,梁平请大门警卫用对话机召唤雷云山。一会儿功夫,雷云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身灰土,脸上皮肤黝黑。“老梁,你来了。”

“早就想来了,看了你发来的图片,天天做梦全是。”梁平与雷云山握手,啧啧称赞,“这古墓比我想像中还大。”提到古墓,雷云山两眼冒光,说:“当然了,全长53米,宽30米,罕见的大墓呀。”他边说边跟方离等三人握手,跟甘国栋教授握手时,他说:“甘教授,感谢你抽空出来,希望能给我们启发性的建议。”

甘国栋彬彬有礼地说:“哪里话,能有机会来参观古墓,是我的荣幸,应该是我感谢你的邀请才是。”他的口气与举止都感觉不到激动或是兴奋之类的情绪,方离不免觉得奇怪。

“来来来,我带你们四处参观一下。”雷云山引着大家往前走。斜坡的植被早被破坏,裸露的黄色尘土,随着众人的脚步,扬起半膝高的尘埃。

“根据省里和中央的指示,要尽量保持古墓原貌,以后考虑设成一个景点。所以进度很慢,现在文物基本清理完毕,大部分都搬到博物馆了,壁画的拓片与临摹正在进行中,至于墓室的清理,大概还得要一年时间吧。”雷云山深深地吸口气,“这真是一场持久战呀。”话虽如此说,神色间却是躇踌满志。

“我们研究过,这个墓室特意造址在连山斜坡,当时应该动用了不少人力在挖山,然后将墓室造好后,又重新掩埋,还经过一段很少时间的封荒处理,所以墓室保存很完好……”谈话间已经到了曼西古墓的入口,为防日晒雨淋,上面拉了遮雨布。

尽管方离早就看过古墓大门的照片,但看到真实大门,依然不免心情激荡。大门很高,约有二米半,气势磅礴,门面下方群峦竞秀,门面上方北斗七星辉映。门环是铜制的环形眼镜蛇,雷云山指着门环说:“你们看,由这么一个小小门环,都可以看出当时的青铜铸造水平在华夏文化里是处于先进水准的,无论是工艺与冶炼都相当成熟。”方离等四人围着大门评头论足,啧啧称奇了一番。

拉开大门,一股阴凉地气扑面而来。大门后一个半圆形的房间,门两侧立着两个石头雕刻的小僮,高矮胖瘦如同十三四岁的少年人。雷云山说:“这两个迎宾雕刻很珍贵,本来该搬到博物馆,考虑到过几天有外国同行要来参观,所以先放着。以后可能会仿造两个摆在这里……”这个房间很小,称为第一墓室,类似于中原建筑里的门厅,雷云山说房间里陈设的东西也比较特别,有矮凳,有漆器,有屏风,有青铜迎宾鹤等等,东西都已经搬空了。惟有一面墙做出精美窗格的模样,大家逗留欣赏了一阵,才继续往里走。

墓室与墓室之间有甬道相边,甬道约两米宽,墙壁上绘着曼西族的各种生活场景,有工作人员搭着画架在临摹图片。梁平边走边赞叹:“真是太漂亮了,太棒了,有这些图,完全可以重现当年曼西人的生活情景呀。”雷云山连声附合:“是呀,我们就是这么打算的。”

墓道有轻微弧度,沿路挂着灯泡,清晰可见图画的精美,穿行其中恍若时光倒流,回到了千年以前的南绍地区。不过墓道并不长,走了十来步,眼前出现一扇石门,石门雕刻着一场豪华宴会。门后的房间被称为前墓室,又称第二墓室。

雷云山停住脚步,问甘国栋:“甘教授,我听老梁说你对这个雕刻有着不同的见解?”

“没错,我想各位可能是先入为主,因为这个墓看起来似王候贵族的,所以大家以为这幅雕刻是墓主人生活场景再现。”甘国栋走近前室墓门,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墓门上的宴会雕刻画,“大家有没有看出这幅画的特别之处?”

众人一起摇头。

“我仔细研究过里面的人物,这副画里总共有100人,你们看,这里有个不满周岁的婴儿,主人席位坐着的老者年龄最大。大家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里面所有的人物虽然坐的很错落,其实都是代表着一岁,婴儿代表着1岁,而长者代表100岁,其他98个人分别代表着2到99岁。中国人有种传统观念,百岁为圆满。所以这幅雕刻画象征着人生的圆满,也隐喻人生不过是场宴席。”

听到这里,大家恍然大悟。甘国栋的解释与前室墓门上的雕刻画相辉相映,让大家切身感受到曼西族巫术文化的神秘性与哲理性。雷云山率先鼓掌,说:“真精彩,听甘教授如此说,我是醍醐灌顶。照你这么说,前墓室门就可以与主墓室门、中墓室门形成一个系统的关于民族宗教生命与灵魂观的系列画。”

甘国栋谦逊地笑了笑,说:“雷教授过奖了。没错,我也认同墓门画是传递着曼西族的生命与灵魂哲学。大家都知道,宗教中心的内容是生命哲学,例如佛教讲的是轮回,道教创造阴阳互动,曼西巫术作为原始宗教,肯定形成自己的生命哲学,只是没有流传下来而已。”

“没错,来,我们继续往里走。”雷云山拉着甘国栋走进前墓室。

前墓室是个四方的房间,并不大,里面的文物都已经摆到博物馆,显得空荡荡的。从前墓室穿过第二条墓道,就是主墓室,也即是第三墓室。方离想到那个神秘的“我会回来”雕刻,心不同自主地提起,钟东桥那张长着大眼泡的脸也时时闪过脑海。

“曼西古墓的格局,与我们发现的其他朝代完全不同。主墓里只放了墓主人的灵柩,大家看……”雷云山指着正中平台上的石棺,“棺材上雕刻着巫师施咒降福的图画。据说曼西族人临死之前,要接受巫师的施咒,甘教授,是不是这样子?”

甘国栋清清嗓子说:“对,那叫施往生咒。据我所知,阿曼西族全盛时间,全国曾有一万名巫师,他们被派到各个地区和附庸国从事教化工作,他们的足迹甚至到达了西亚。这恐怕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宗教布道。”

雷云山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呀。这个石棺十分特别,是整块石头做成的,接榫部位很隐蔽,到现在我们都找不到机括,所以也没有办法把这个石棺打开,也不知道墓主人的尸体在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梁平说:“文献里记载,曼西族也有把死人制成干尸的习惯,如果里面放的是干尸,那就太好了。”大家围着石棺设想一番墓主人尸体的状况,都沉浸一种兴奋状态,惟有方离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主墓与中墓室之间墓道的壁画内容有所改变,主题大部分是巫师、仙界、鬼神,通天树,色彩斑斓,大概反映墓主人死后灵魂的归处。旋即到了中墓室(第四墓室),一看到相拥赤身男女的雕刻,方离马上想到了蒋屏儿与洪庆华。她更加不安,周围的灯光因为电力不足而暗了不少。

关于主墓室门与中墓室门的雕刻,专家们几乎达成了一致意见,所以大家只是在墓门口驻足片刻,称奇一番,并没有深入讨论。

“中墓室里面壁画很精彩,大家看看。”雷云山边说边推开了墓门,里面墙角拉了一圈灯,好几个工作人员搭着画架在临摹。墙壁上的画全是男女两情相悦的图片,也就是俗称的春宫图。方离虽然知道这是艺术,但现场就她一个女性,处在这么多男性之间,还是大感尴尬。幸好同伴全部兴致勃勃地欣赏画面,没有人留意她的神色,估计这会儿他们早忘记她是女人了。

离开中墓室,方离大大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心头的尴尬被强烈的好奇心所代替。来古墓之前,雷云山教授率领的考古队只对外公开了前四室,后三室并没有提及。究竟后三室里会有什么呢?在“我要回来”和“生命起点”两个雕刻画后面,会是什么样的一幅雕刻呢?方离抱着疑问与好奇,脚步轻轻地走近曼西古墓后室。一步,两步……后室石门慢慢地滑入眼中,门楣上的雕刻十分清晰,但方离愣住了。

石门上雕刻出奇的简单,是一条头尾相接的蛇。

大家面面相觑一番,然后一起看着雷云山。他明白众人的意思,摸摸后脑勺说:“确切地说,我们也没搞懂,前四道门的个雕刻都不难理解,这个门上的雕刻貌似简单,却最不好理解。因为这组雕刻都是与灵魂生死相关,所以我们的推测,这条蛇代表了阿曼西神,传说中的阿曼西神是条大蟒蛇,挽救曼西族人并保护着他们,是曼西族惟一的神,地位不亚于基督教徒心目中的耶酥。另一方面这条蛇……”他手指着上方头尾相接的蛇,“呈现环型,代表着生命无始无终,生死永不停止,死是生的结束也是开始,而生是死的结束也是开始。”

梁平颔首赞成:“没错,第一幅雕刻意喻生命是场宴席,也就是说有散席死亡的一天,第二幅雕刻意喻灵魂会重回人间,第三幅代表着生命的开始,第四幅代表生死不息。这四幅雕刻正好组成一个生死哲学,类似于佛教的轮回。甘教授,你怎么看?”随着他这句话,大家都转眸看着甘国栋,先前的他一直凝视着雕刻画陷入思索之中,这时惊觉过来,谦逊说:“两位教授说的非常有道理,我也认可。”

雷云山说:“看起来曼西族灵魂生死哲学十分有趣,可惜曼西族的文字记录没有保存下来,否则我们对曼西文化会有更深的了解。”

他的话让方离心中一动,说:“听雷教授这么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据文献记载,曼西族有象形文字,为什么整个古墓没有看到一个呢?大家想想,一路走来,全是雕刻与壁画。”

梁平双手相击,说:“对呀,方离说的没错,确实没有,这是怎么回事?老雷,那些送到博物馆的文物上有没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雷云山,其他人也看着他。

雷云山摇摇头,说:“这也是我们整个考古队的疑惑,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文字,这很不合道理。”

甘国栋缓缓地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曼西族的文字只掌握在部分特权人物手里,比如说巫师,作为一个民族以及国家的神权体系,他们掌握着文字就可以统治整个民族以及国家,所以这种文字作为统治工具,是不能让神权体系外的人学会的。”

雷云山深深地凝视着甘国栋,然后伸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甘教授,你来得太及时,你的提点对我们整个考古队的工作开展有着重要意义。”

甘国栋笑了笑,说:“雷教授,你这么说,让我受宠若惊。”

“你别谦虚了。”梁平也说,“我听了你的话,深受启发呀。”顿了顿,他又说:“这个古墓,无论建筑、绘画、雕刻、工艺,没有一样不是精巧到极点。如此看来,两千年前的曼西族无论文化与经济都相当发达,没有延续下来,真是可惜了。”

“何止两千年前的曼西族呢?历史上十分出名的夜郎族1,也由于解放初工作失误被剖分到各个民族,造成夜郎民族文化的流失和异化。”梁平感叹地接口。“保护原生态民族文化是个刻不容缓的课题。就是现存的民族也大范围地被汉化,过不了多久,丰富的民族文化就全变成大汉文化了。可是国家在这方面的资金投入太少了,就是学生也不愿意报考这些专业,我们也是有心无力。”他无奈地叹口气,旁边的甘国栋凝视着他,微微动容。

雷云山拍拍梁平的肩膀说:“这不是件容易事,我们的汉文化何尝不是大量流失,而且还受到西方强势文化的侵略。保护民族文化,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说到目前的文化现状,大家的心情都变得沉重,先前的兴奋大大消却。

“来,不讨论这个问题了。”雷云山推开石门,大家随他鱼贯而入。“这个后墓室里,放着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与工艺品,有木雕,有漆器,还是青铜器,很丰富,也很精致,以后有时间我会发些图片给两位,你们帮我研究一下。”整个后墓室也是空空荡荡,只留着一幅大图,有山有水,天空挂着一轮红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水边嬉闹,十分热闹的生活场景。

站在后室通往墓道的门口,雷云山手轻轻拍着墙壁说:“大家一定很好奇后面的两个房间究竟有什么。我主持发掘的古墓不下二十座,也算得上经验丰富了。当我走到这里,我就在想,还会有什么奇迹之类的东西吗?前面的这些已经让我足够惊叹不已,但是……”他微微一笑,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灼灼发亮。“不说了,大家来看吧。”说罢,他扭身进入墓道。

大家相视一眼,跟着进去,一进墓道便发现空间陡然逼仄了,一路以来的墓道都有两米左右宽,到这里却变成了一米五。两壁夹着行人,空气又浊又凉。墙壁上也没有绘画,有几处墙面受地气侵蚀,剥痕依稀。前面一路都感觉不到墓葬的气氛,仿佛在华厦里穿行,走到这里,分明感觉到坟墓的气息凉凉地在脊梁游走。

隔着老远才挂着一个灯泡,灯光错错昏昏。五人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振荡,扑到耳膜上又弹了出去。这条墓道比前面几道要长,走到尽头时,空间才变宽了些。尽头挂着一盏灯,灯光照着一条昂首吐信的大蛇。

方离忍不住惊呼一声,连迭后退,踩着后面的梁平。梁平脚步一停,后面的甘国栋撞到他身后,跟着后退又撞到小冯,几个乱成一团,梁平、甘国栋、小冯纷纷问:“怎么了?”

方离惊魂未定,气息吁吁地说:“有蛇。”在这狭窄通道里有蛇,那真是避无可避,后面的三人纷纷察看脚边。走在最前面的雷云山已走到大蛇旁边,回身说:“不要怕,这不是真的蛇。”他一让开,方离也看真切前面的光景,这条大蛇盘尾昂立,红信半卷,毒牙森然,一对红色的眼睛灼灼逼人。但这不是真的蛇,是一条雕刻在石门上的蛇,因为身体涂了颜色,特别逼真。

方离暗舒一口长气,听雷云山说:“当初我走到这里,也吓了一大跳,手里拿的电筒都掉在地上了。”他哈哈一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蛇身,“曼西族当时已经掌握了浅浮雕法,看这蛇雕得多逼真呀。”

方离心中一动,问:“为什么前面几道门都的都是古朴的平雕,而这扇门却用了浮雕呢?”雷云山点点头,说:“这也是我心头的一个疑问呀,按理说,雕刻手法应该与当时流行有关,就像宋代以后的墓雕大部分是多层浮雕法。不过这个墓里,细细一看,有疑问的地方多了。”

他顿了顿,神情凝重地说:“先前公布的资料里,说曼西古墓是北斗七星造型,名义上古墓有七个墓室,事实上,第六墓室与第七墓室是连在一起的。现在我打开石门,这个墓室里的东西保持着原貌,原因是目前还没想到合适的办法搬走。大家进去后,一定要记住不能乱动乱碰乱摸。”他说完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直到每人都点头,他才重重地推开了门。

墓室里的灯光比一路走来的任何地方都强,门一打开,灯光似水般哗哗地流泄出来。雷云山站在门口,又回过头来叮嘱大家:“记住,不能乱动乱碰乱摸,这里的偶人会喷出毒气。”他这般慎重的再三叮咛,唬得大家一愣一愣,神经绷紧。

雷云山先进入,方离尾随其后,一脚踏进墓室,不由地心中猛跳一下,脚步一滞。一对武士打扮的偶人,手按腰间宝剑,目光凛凛地看着她。再看室内,约三十平方的室内,全是偶人,或站或跪,室内正中是个石制雕花肩辇,旁边跪着八个轿夫。

“看天顶。”雷云山站在肩辇旁边提醒大家,话音未落,大家齐齐仰头,天顶漆成蓝色,嵌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其中肩辇正上方的天顶嵌着七块石头,特别地大而光洁,散发着荧光,就像……北斗七星。方离心中一动,惊诧地说:“是星空图。”这会儿,其他三人也看明白了,又惊又喜地叫道:“星空图!”

“正是。斗柄指东,春季的北斗七星图。”尽管雷云山不只一次站在这里,但神色间依然有着掩饰不住的激动。“难以相信吧,如此大幅的远古星空图,世之罕见呀。”大家看着天顶,也是激动莫名,连连点头,说:“确实,确实。”

“我一进这个房间,第一个感觉这是个陪葬墓,你们看,还有肩辇等出行工具,那可不是等闲人能坐的,非常符合墓主的身份。可是当我看到星空图时,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这个墓室比其他任何一个墓室都重要。嵌出这么一幅星空图,可要比在墓室画画工程大多了,没有理由会在一个陪葬墓室费如此力气,我开始怀疑这个墓不似表面这么简单。”雷云山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四人眼巴巴地看着他,急盼他继续往下说。

“我觉得这个墓室藏着一些秘密,但是……”雷云山摇摇头,苦恼地说,“我们没有办法找到秘密在哪里,这些小偶人都设着机关,随手一碰,会从鼻腔里喷出毒气。”听到他这么说,大家骇然,赶紧缩紧身子离偶人远些。

“看到这些机关,我更加相信,这个墓室非同寻常,但是找不到突破口。我邀请梁教授与甘教授前来,是因为两位对曼西族文化都有一定的研究,能给我些提示。”雷云山看着梁平与甘国栋,眼里满含期盼。

梁平与甘国栋相视一眼,说:“目前为止,有关曼西族的资料文献不仅少而破碎,只知道是曼西族以巫立国,那时的巫术荟萃着早期的科学和早期的艺术,对星空的研究也是早期科学的一部分内容。曼西族人认为自己的守护星辰是北斗七星,可能在墓室镶嵌星空图以示吉祥吧。”

他这番话什么也没有说到,雷云山微微失望,说:“先不说星空图,这个房间里的偶人排列看起来好似乱放,其实很有讲究,我将他们所站方位绘成一张图。”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大家都凑到他身边。雷云山指着上面的点点说:“红色点代表跪着的偶人,蓝色点代表站着的偶人,你们看,跪着的偶人并非是随机的,它们正好组成两个圆圈,两个方框,就是这个符号:OO口口……”

方离心里格登一声,脑海里闪过郭春风的手饰盒子里浅浅印子,还有那个钟东桥家里的信封上的印子,都是这个符号,这绝不是巧合,可是这个符号代表什么呢?心神未定间,忽听身边甘国栋低沉厚实的声音响起:“禁咒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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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郎族:古夜郎族生活在云贵川三省的结合部地区,主要是仡佬、土家、彝三大族融合而成,后来也有布依、侗、水、苗、瑶融入。曾经创建了夜朗国和十分特别的夜郎文化,成语夜郎自大说中的夜郎就是指夜郎国。新中国成立之初人口普查,因为方方面面的资源受限,并没有意识到夜郎是独立一族,而将它们分散归入上述几个民族当中。


第九章 生死门
 
甘国栋忽然冒出的一句话,把大家全弄糊涂了,不解地看着他,问:“禁咒之语?什么是禁咒之语?”

甘国栋伸手拿过雷云山手上的纸张看了又看,抬起头,肯定地说:“没错,就是它。”大家的胃口被他高高吊起,连声催促:“到底是什么?快说呀。”

甘国栋拿出笔在那个符号之间添了一竖两横,举高给所有的人看,郑重地说:“这个类似于汉字‘噐’字的符号,是曼西族的象形文字,意为通天地的人,也就是大巫师。”

卢明杰抢先反应过来,问:“可是那些跪着的偶人只形成两个圆圈两个方框呀,并没有一竖两横。”

“你们看这个肩辇,不仅体积庞大,而且雕工精细,需要八人来抬。”甘国栋指着那个华贵的雕花石肩辇说,“作为交通位置,肩辇只有地位尊贵的人才可以坐,比如说大巫师。肩辇在图上的方位如果简化成符号,就变成H,乍看是两竖一横,很具欺骗性,可是如里我们将它转过来,那不就是一竖两横吗?”

大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梁平说:“汉字‘工’字是象形文字,意指持有工具。不知道曼西族的‘工’符号意指什么?还有整个符号代表什么?”

“众所周知,巫师通常都是祭祀台上施咒,而且都有自己法器,就像现在的道人会有桃木剑之类的工具。曼西族的巫师有法杖,当巫师开始施法,召唤神灵时,他就会高举法杖,两横分别代表祭祀台与法杖,中间一竖为顶天立地的人。而上面的两个圆圈,代表太阳与月亮,这点我想大家都清楚,先民时代的太阳与太阴崇拜。下面的两个方格分别代表大地与湖泊,在古代人们都认为地球是方形的,至于湖泊则是古代瀞云地区有名的四方湖,被曼西族称为圣湖的。”顿了顿,甘国栋有肯定的语气说,“所以,这个符号全部的意义,就是连接天地的人,也就是大巫师。”

大家听他这番解释,又联想到两千多年前的文化与宗教状况,觉得十分合情入理,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方离好奇地问:“甘教授,你怎么这么清楚?”她的问题引起梁平雷云山卢明杰的共鸣,曼西族的相关文献并不多,为什么甘国栋知道这么多关于曼西族的事情呢?

甘国栋微微一愣,很快地回过神来,环视着四周的偶人,缓缓地说:“这事情说起来话长,跟我们家族有点关系。我们甘家,以前是个大家族,也就是俗话说的书香门第。我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都是读书人。据说,多年以前我们祖先娶了个曼西族的后裔做妻子。当时陪嫁的嫁妆中有一个檀香盒子,十分精美,上面印刻着这个标记。”他扬了扬手中的纸张,继续往下说:“当时祖先十分好读书,四处游历四处猎奇。碰到这种新奇的事当然不放过,就问妻子是什么意思?妻子说,她们家族曾经出过一个大巫师,在曼西族里,这个标识只有大巫师可以用,十分的尊贵。我这位先祖就将这件小事记录在读书笔记里,并且另外又从民间收集了很多曼西族的传说,但都很零碎,我一直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将它整理完好,写成一本曼西族的文集。”

“那你快写,我可要先睹为快。”雷云山教授高兴地说,“甘教授,你说这个符号的意义,我很赞同。不过你刚才说的禁咒之话究竟是什么呀?”

甘国栋又往下说了:“在我家族志里记录的曼西族传说中,曾提及曼西族最古代最神圣的传说,是关于大巫师与本神阿曼西的,其实也是关于曼西族的禁咒之语,相传这种象形文字是阿曼西神教会大巫师的,因为该文字主要与施咒禁忌有关,所以被称为禁咒之语,也叫神灵之语。传说还提到阿曼西神化身为山脉之前,留下一本用禁咒之语写的书赠给大巫师,用来统治和教化曼西族人,扬善惩恶,施福锢咒,以便他们永世不忘阿曼西的神谕。而这本书被曼西族称为禁书,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最高神权象征物,相当于基督教里的圣经。因为这本禁书,曼西族形成了以巫师为核心的神权仪轨,继而影响整个南绍地区,成为群巫之长。”

方离心中一动,问:“甘教授,那么你家族志里有没有提及禁书是什么样子的?”甘国栋摇摇头,说:“并没有提到,由于年代久远,我觉得这个属于传说的成份比较大,就像中原文化的河书洛图。”

雷云山拍拍手,试意大家停止讨论,听他说:“听甘教授这么一说,解决很多一直困扰我的疑问。但是这个第六第七墓室依然是个谜,显然它不是陪葬墓,那么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那就是两千多年前的曼西族古墓设计者造出第六第七墓室并安排偶人肩辇的用途是什么?”

这番话让大家都陷入沉思当中。片刻,方离说:“首先我认为第六第七墓室存在有着建筑美学作用与宗教意义。如果没有这两墓室就无法构成北斗七星造型,失去美感,也不符合古曼西族崇尚北斗七星的宗教习惯。第二我认为这个墓室看起来属于整个北斗七星阵的一体,但事实上只在建筑结构上属于前者,它是独立的两室,无论是从门前浮雕的蛇,还是墓道的宽度都与前面的五座墓室有着明显的区别。如果从阐述的主题来看,也是如此,前五室构成完好的灵魂观:生死循环,生生不息。而这两个墓室阐述的东西似乎更为庞大,也更接隐晦。星空、下跪的偶人、执刀的武士、华贵的肩辇,我一站在这里,便有种油然起敬的感觉,不知道教授你们是否也有这种感觉?”

“没错,我就有这种感觉,可以说是一种敬畏的心情,对天地对宇宙甚至对人类,很复杂的一种感情。”梁平点头附和。

“那让我们来想想究竟这个墓室在阐述什么呢?”雷云山两手交握,露出思索的神色。

“在我看来,这两墓室阐述的东西早就暗示我们了。”甘国栋胸有成竹地说,思考中的众人心头一动,齐齐注视着他,“这个墓室有个哑谜,而谜底很简单,就是如果把肩替转动90度,让‘噐(上面两个是圆)’符号完整出现,会如何呢?”

卢明杰呆呆地追问一句:“会如何?”

甘国栋摇摇头,说:“不知道。”

“可以转动吗?”方离看着那个庞大华丽的肩辇,它的地部是连着地面石块的。这句话问住了大家。雷云山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缓缓地蹲下身来,手指抚摸着石条的接缝。其他人也纷纷走到肩辇旁边,蹲下细看。

这个墓室铺着石块,肩辇下面是块圆形的巨石,以肩辇下面的圆石为中心,外围一圈也是圆的,不过是由几块弧形石头拼嵌而成的,跟着一环套着一环地向外扩散。石块之间的拼嵌工整平顺,显示出精湛的石作工艺水准。

半晌,雷云山慎重地说:“没错,是可以转的,一直没有留意到地上,当时我看到这一环套一环的地面,还以为只是象征着太阳与月亮,没想到是另有用途,古曼西族的才智真叫我惊叹。”

梁平最年长也最持重,提出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如果这个设计是个误导或诡计,转动它摧毁整个古墓怎么办?”他的话让大家心头一凛,细想一下,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古墓的设计者为防盗设计一些保安措施是经常有的事情。

甘国栋沉吟片刻,说:“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这种古墓大概建于中原地区的战国末期,当时的曼西族国力鼎盛,神权凌架于王权之上,大巫师成为实际的神权与王权领袖,并且控制整个南绍地区,被尊为群巫之长。南绍地区的人民都对他十分敬畏,而且曼西族人笃信自己的宗教,所以不可能擅用这个符号,这座古墓里用这个符号设计肯定是大巫师首肯的。而大巫师是阿曼西神在人间的代言人,作为宗教领袖,他必须言出必行,绝不可出尔反尔。所以我认为,这个设计不可能是种诡计。”

他的话一说完,雷云山连连点头,说:“我赞同甘教授的看法。从常理来说,如果一座古墓有防卫调置,应该会分布在各个方位,而且大门口应该是最有可能优先设置的,而没有理由前面都没有,结果最后两个墓室反而有。不合逻辑,盗墓的东西也拿光,墓里的死者也受惊扰,在最后的墓室里设计摧毁装置,失去了意义。”

“怎么说,我们现在就推动这个肩辇吗?”卢明杰热切地问,方离、梁平、甘国栋也期盼地看着雷云山。推动肩辇,让大巫师的标识完整呈现,会发生什么样的奇迹呢?大家的脑海里浮想联翩。

虽然雷云山也很想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奇迹,但他做为整支考古队的组织者,不能冒进与草率行事,所以他犹豫一下,说:“我要和李老、林教授、洪副局长、黄队长商量一下,然后还要制定具体的应对方案。今天也晚了,大家还是回营地休息一下,如果甘教授与老梁不是太累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参加会议。”

甘国栋与梁平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当然。”

雷云山拍拍手弄掉灰尘,站起身来说:“那我们回去吧。”其他人也纷纷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卢明杰与方离都很好奇肩辇转动90度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奇迹?因此脚步微挪,恋恋不舍地看着肩辇。

这时忽然灯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大家惊诧地停住脚步。

“大家别惊慌,是发电机故障,我带着电筒。”黑暗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会儿雷云山又说,“糟糕,刚才被邓工拿走了。大家不要乱动,一会儿就会来电的。”

墓室的黑暗很纯粹,空气是滞浊的。起初大家都屏息站着,慢慢地放开呼吸,荷哧荷哧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一二分钟,就只有这样呼吸声,然后忽然增加了另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声音慢慢地变响。

雷云山着急地问:“是谁碰到了什么东西?”

大家纷纷说:“没有。”“不是我。”……

咯吱咯吱声继续变快变响。

方离感觉脚下地面在转动,脱口而出:“地在转。”

“什么?方离,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反正感觉地面在转动。”方离紧张的心都提起来了,身侧有轻微的风声,那是人走动带起的风。“谁?谁在我身边?”她一紧张忘记了雷云山的叮咛,伸出手去摸一下,触手细软,那是衣服的感觉。那衣服却忽然下滑,方离一愣,顾不得细想,变摸为抓,但那人的下滑势头很猛。她“哎唷”一声,也被带着往下坠。

雷云山等人听到她的惊呼,纷纷着急地问:“方离,怎么了?”但方离没有回应。黑暗里的咯吱咯吱声还在持续,声音渐渐变弱,然后格登一声,停了下来。那一刻,灯也亮了,墓室里重现光明,但是方离与甘国栋已经平空消失了。

雷云山、梁平、卢明杰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盯着那个雕花肩辇,它保持着原样,似乎从来没有动过。

下坠的一刹那,方离只有一个感觉,害怕,身体自发的害怕。不过这种害怕只是转了一下,马上被疼痛代替了。她感觉自己摔在有棱角的石块上,然后一路滚了下去。片刻才明白过来,这是台阶。

朝下的石头台阶!

接踵而来的疼痛根本让她无从思考其他问题。就这么一路滚了下去,带着咚咚的响声。台阶并不长,但一路滚下来,她是筋骨俱散,幸好跌落的地面并不坚硬。但当她跌到地面时,身下的“地面”发出“哎唷”一声。

方离有点发懵,片刻意识到身下是个人,连忙爬了起来,身下的人又是一阵哎唷哎唷,声音似是甘国栋的。“甘教授,是你吗?”

“是……我。”甘国栋还没从痛苦中没缓过来,说话声音都有气无力。

“你还好吧?”

“不太好,你整个人撞到我身上。”

方离心虚往后缩着身子,周身也是一阵疼痛。她小心翼翼地扭动着身子,发现除了脚踝扭伤较为严重外,其他都是皮肉之伤并不碍事。她放下心来,仰头望着掉下来的地方,不过什么也没有看到,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教授,刚才发生什么事?”

甘国栋说:“我也不知道,听到奇怪的响声,脚下忽然一空就掉了下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甘国栋似是不太愿意说话,嫌恶地哼了一声。方离想他可能是痛苦得不行了,想想也是,一百来斤挟着滚下来之势撞在他身上。她越发地心虚,都不敢再找他说话,只是揣测着身处的地方。空气很清凉,屁股下似是石板地,也是凉飕飕的。一说话隐隐有回音回来,感觉这是个面积颇大的空旷的封闭式墓室。

方离起初以为雷云山等人会很快下来,但过了十分钟,上面还是毫无动静。她渐渐地坐不住了,随即想起自己包里有手机,虽然屏幕光微弱,也聊胜于无,只是不知道这一路的跌撞,手机是否完好。

她掏出手机,本来开着的手机已经黑屏了。她连按几下开机键,屏幕终于亮了起来,一束微弱的蓝光冲破了黑暗。“甘教授,你还好吗?”她把手机凑近甘国栋,只见他脸色苍白,额头汗珠颗颗。方离吓了大跳,连忙爬到他身边,伸手欲要扶起他。

甘国栋露出惊恐的神色说:“不要碰我,我的骨头断了。”

方离缩回手,问:“哪里的骨头断了?”

“胳膊,还有腰也伤到了。”

方离失去应对,怔怔地说:“那怎么办?”

“等雷教授他们吧。”说完这句话,甘国栋闭上眼睛。

方离能感觉出他对自己的厌恶,心里也不快,撞到他是意外,而且当时自己出于好意想救他的。她不再找他说话,怔了一会儿,终于想起应该要看看自己身处何方。她举高手机,光芒太弱连墙壁都没照到,不过证实了方离刚开始的想法,这是一个空旷的墓室。她举着手机,慢慢地往前走,终于看到墙壁的轮廊,墙壁上似是绘着斑斓的壁画。

方离精神大振,走近细看,蓝色的屏幕荧光给壁画蒙上一层诡异的釉色。壁画的风格与外面墓室一致,但用料暗沉,她还没有看清楚所绘主题就能感觉到一股沉郁压拟的气氛,等看清楚画的内容,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面前的壁画上绘着:一条大河,河水颜色深,闪着幽光;河两岸站着四个衣着一样的人,面目严肃,看起来像是执刑人员;四人后面另有密密麻麻的人群,似乎是看热闹的人;在河的中间,有个五花大绑的人正扑腾挣扎,似乎想竭力挣脱身上的绳索。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生动,执刑人员的木然、河里绑着的人的恐怖,看热闹的人有的好奇地睁大眼睛、有的露出不忍之色、有的掩住嘴巴露出害怕神色……

整幅画惟妙惟肖,令方离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汗毛都竖了起来,赶紧沿着墙壁往前走是。这幅壁画尽头的墙壁上安着一扇古朴的石门,比普通家居房门略大,门面一反前面墓室的繁琐雕刻,极为朴素,仅在三分之二处雕刻着一只简化的眼睛。门腰处挂着蛇形门环,历经千年依然锃然发亮。

方离伸手拨弄着门环,金属与石门相撞发出一声清冷冷的叮声。身后传来甘国栋着急的声音:“你不要动那些门。”

方离一怔,转身看着他,但他隐在黑暗里,根本看不到。“为什么不能碰这个门?”她隐隐感觉到甘国栋的话里有些不妥,却又想不起在哪里?

“这是生死门。”方离虽然看不到甘国栋,但他却能看到她与她身处的环境。

“生死门?”方离愕然,举着手机快步往前走,门接着壁画,壁画接着门,沿着墙壁走了一圈,共有五幅壁画五扇门,均匀地等分了圆形的墙。“真的是生死门,真的是传说中的生死门。”她兴奋,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圆形墓室响起迭迭回音。

有句谚语:生与死仅是隔一扇门。古代的曼西族人似乎早就认识到生死的一体两面性,所以创立生死门这种神判1形式。当某人被怀疑犯下重罪,却又没有明确证据时,他会被带到封闭的房间里,房间里会有五道一模一样的门,他可以选择打开其中一扇门,如果生门则生,如果是死门则死。在神权观念盛行的先民时代,人们普通相信有神灵的存在,并会保佑好人、惩治坏人。所以生死门上都刻着眼睛,意谓神之眼看着一切,罪恶无处遁形。

生死门一直仅存于传说之中,没有任何文献证明它曾经被作为裁判形式。没想到今天在尘封两千年的古墓里发现它,这实在是惊人,方离兴奋的难以名状,自言自语地说:“五扇门、五幅壁画,原来古代的曼西族人也深受五行之说的影响。”

甘国栋似是发出一声不屑的嘲笑,说:“华夏文明哪一个不是受到原始五行崇拜2的影响?要知道五行万物之本。”

方离不理会他的不屑,兀自兴奋不已,说:“甘教授,为什么会在这个墓室里出现生死门呢?”等了片刻,也没见甘国栋回答,她忍不住又呼了一声:“教授?”

“我很累,让我休息一下。”

甘国栋疲倦的声音,微弱的声音,让方离重新想起他受了重伤,她对着甘国栋所在的方位歉意地笑了笑,说:“对不起。”心思很快地从甘国栋身上转回生死门上,她伸手抚摸着石门上的神之眼,推开石门的想法在脑海里蠢蠢欲动。但她知道这是行不通的,五扇门里只有一扇是生门,一旦弄错,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可能是整个古墓倒塌,也有可能会有其他意外?总之只有一次机会。

方离心中不无遗憾,身处一个伟大的建筑物里,却不能究其全貌,真是一件残忍的事。刚才她在上面的第六第七墓室时,也曾想像过肩辇转到正确位置时会发生什么事,没想到是这样子:五扇简朴的石门,五幅阴霾诡异的壁画,空无一物的房间,神秘的生死门。现在她忍不住又开始想像,当生门打开时,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或是会通向何方?

尽管她毫无概念,但光是想像就已经令她激动万分。只是五扇,哪一扇是生门呢?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方离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心想可能解开生门之谜藏在壁画里,于是她拿着手机继续看壁画。

第二幅壁画上绘着:一人被绑在十字型桩上,四周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两个执刑人员正拿着铁剪剪断他的手指;手指将断未断,暗红色的血淋漓不绝。方离只觉得一股冷气在脊梁上来回蹿动,心想:“想不到曼西族的刑罚如此苛刻,这斩手刑跟五虐之刑3里的刖差不多。”看到这些阴霾的壁画,令她很不舒服,但想到要破解生死门可能得靠它,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看。

第三幅壁画绘着:一人被绑在木凳子上,执刑人员正用尖刀与水银剥他的脸皮。被绑的那人脚不停地蹬着,脸皮被剥了一半,露出暗红的面部肌肉和白色的肌键……方离浑身一个激灵,胃不舒服地收缩着,酸水涌到喉咙口。她连忙走到另一幅壁画前,视线一接触这幅壁画,她愣住了。

第四幅壁画没有前面的残忍内容,但是所绘的内容对方离来说却是似曾相识的。壁画上一男一女赤身裸体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笼外一个执刑人员正将一条五花斑斓的毒蛇送进去。蛇头探动,红信舒卷。这与洪庆华、蒋屏儿被蛇咬一幕何其相似?方离皱紧眉峰陷入沉思,看来洪庆华与蒋屏儿除了演绎“生命的起点”这个符号外,还另为深意,是巧合还是有心?

方离从沉思中回过神,走到最后一幅壁画前面,墙壁上绘着这样一幕火灸的场景:一个人被绑在木架上,脚边堆满了木柴,木柴的一角已经烧了起来,火苗舔着他脚心,他痛得脸都扭曲了。其中一个执刑人员弯腰将火炬凑近木柴的另一角。不由自主地,方离想到被大火烧成几根残骨的郭春风,虽然形式不同,但同样都是火刑。她站在最后一幅壁画前,皱起眉头,生死门带给她的喜悦淡却,另一种骇怕占据她的心房。

半天没说话的甘国栋开口了:“你看到了什么?”

方离喃喃地说:“我看到古代曼西族的五种刑法,定杀4、剪指、剥脸、毒刑、火灸。”

“定杀?”

“是的,就是把人扔到水里淹死……”方离边说边又转到第一幅壁画前,“咦,不对,不是定杀,好像是神判的一种形式。”刚才她看的匆忙,没有留意到画面上,河里绑着那人已经解开脚上绑着的绳子。将人绑住扔进河里,如果能自己解开绳子逃脱,或者超过一定的时间没有沉下去,就可以宣判无罪,这是神判的一种方式。

甘国栋满意地哼了一声,方离疑惑地转过身,说:“甘教授,你好像对曼西五刑很熟悉。”

“谈不上熟悉,我们家族读书笔记里提到过,那种水淹的刑,确切地说叫水试,是神判的一种形式。”

“剪指、剥皮、毒刑、火灸,四种肉刑,说明曼西族以肉刑为体系的刑法体系已有雏形,但水试又是神判形式,看来两千多年前曼西族正在经历着刑罚体系的过渡时期。四种肉刑一种神判,虽然不是全部都是肉刑,但曼西文化还是深受五刑5的影响。”方离说,“甘教授,是不是这样?”

“是吧。”甘国栋大概没有精力详说学术方面的事情,“雷教授他们怎么还没有找着机括?”

“是呀。”方离看着手机,显示时间说明,他们已经掉下来有一个半小时了。手机快要没电了,她走到甘国栋身边坐下,关掉手机,心思又转回第八墓室。“甘教授,整个墓室的主题是神判与刑罚,如果生门存在,它会将我们引向哪里呢?”

好一会儿,才听到甘国栋说:“我不知道。”

“一定是叫人震惊的地方。”方离自顾自地说着,凝视着生死门的方向,目光变虚,似乎穿透了黑暗,落到遥远的两千多年前。在瀞云的工地上,正聚集着古代曼西族最杰出的能工巧匠们,他们设计并建造了一座复杂的生死门,每扇门都可以打开,每扇门后都有通道,但只有一个是生门,只有一个通往目的地。

如何才能找出生门到达目的地?而目的地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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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判,又叫神断,神明裁判、原始仲裁等。是借助神的力量或是某种神秘方式进行裁决的一种巫术手段。它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普通历史现象,《汉谟拉比法典》、《罗斯真理》均有记载。西欧直到12至13世纪才废除这种裁决方式。日本的一些地区在“大化革新”前还存在。我国云南地区的部分少数民族至今保留这种巫术形式来解决民间纠纷。

2:原始的五行崇拜,即对水火金土木的崇拜,是逐渐从泛神崇拜发展而来的。包含着朴素的辨证法道理,其以最简明的方法揭示了事物相互联系,相互转化,相生相克的关系。并将水火土木金与其他事物的普遍联系视为普遍规律,得出“五行生万物”、“五行万物之本”的结论。“五为万物之本”,这一认识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具有非同小可的命意,它合乎中国人追求极致、整全、合谐的审美情趣,给人以完满、圆满的满足感。“五行万物之本,天地百物,莫不用之”这种五行学说盛行于春秋战国之交,至战国晚期达到高峰。这时五行说广泛应用于天文、地理、历法、音乐、医学、道德、政治等诸多领域,形成了五行配万物的理论。如天地有五方、人体有五内、人生有五福、人伦有五常、尊贵有五爵、事君有五谏、天子有五门、五路,等等。

3:五虐之刑:大辟、劓、刵、椓、黥。大辟即死刑;劓为割鼻;刵为割双耳,而后演变为刖,即砍脚;椓:割生殖器,而后演化为宫,即阉割;黥为刺面。原始社会晚期的苗蛮部族率先摆脱神权束缚,创建以五虐之刑,这种以肉刑为体系的刑罚体系是当时中华文明最完善的刑法,标志着华夏法律进入习惯法时代。而后夏朝借鉴五虐之刑创造夏朝法律,从而进入成文法时代。(苗蛮部族:远古社会末期,黄河、长江流域出现了华夏、东夷、苗蛮三大集团,这三大集团实际上就是三个较大的部落联盟。)

4:定杀:是秦朝时的一种死刑,将人溺在水中淹死,一般用于传染病的犯人。

5:五刑:是华夏文明受到五行学说的影响在法制上的表现。把五行与一定的刑罚方法联结起来,从多种刑罚方法中遴选五种固定下来作为正式的刑种,以示顺乎天意。自苗蛮部族创五虐之刑开始,华夏刑罚经历漫长的习惯至习惯法至成文法,一直保持着正刑五种的文化习惯。20世纪初以来,我国屡次修律均在西方刑法思想指导下进行,主刑的内容已不断更新,但也没有突破“五”的框界;即便是新中国创制的两部刑法典所规定的主刑也是五种。


第十章 圆洞的秘密
 
坐在纯粹的黑暗里,时间似乎胶住了。方离打了个呵欠,觉得说不出的困顿,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反正是听到一声呼喊才回过神来的。

“你在干什么?”甘国栋的声音很大,环形墙壁将它折射回来,重重的回音振动着方离的耳膜。她愕然,说:“我没干什么?”话一出口,感觉到手指尖的疼痛,手指缝里似乎有泥垢。于从容家墙壁上的划痕在脑海里一闪。随即方离意识到自己是站在墙边,刚才她明明是坐在甘国栋附近的,发生什么事?

方离疑惑地掏出手机,开机,亮光一闪又变黑,彻底的没电了,不过这短短一刹也足够她看清楚手指缝里一条颜色暗沉的污垢,似是墙上的油彩。血色一下子从脸上褪却,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刚才我怎么了?”

“你自己不知道?”

“我……”方离努力地回忆着,还没有想明白怎么回事,头顶一阵咯吱咯吱声,黑暗里现出一个方形洞穴,灯光飘落了下来。雷云山焦灼的声音传来:“甘教授,方离,你们没事吧?”

“我没事,不过甘教授受伤了。”方离长呼一口气,能够看到第八墓室生死门,令她万分激动,但这激动已经被黑暗与饥饿磨却不少。

雷云山与医护人员带着应急灯下来。看到生死门与壁画,雷云山惊喜的说不出话来,都忘了慰问躺在地上的甘国栋。医护人员将甘国栋搬走,方离疲倦的无力激动,也跟了出去,一问梁平,才知道自己掉到里面有六个多钟头,他们试了很多种方法才挪动肩辇。

方离随着医护人员到了考古队的营地。营地就安在附近居民的独立大院里。她胡乱塞点东西进肚子里,就坐在外面的大榕树下,天空里没有月亮,只有不多的星星,民居的院子离着远,疏落的灯光点缀在黑暗中,非但没有冲淡黑暗,反而有种被吞噬的感觉。

方离梳理着纷乱的思绪,壁画、生死门、郭春风的火灸,洪庆华与蒋屏儿的“生命的起点”符号,还有……她把手伸到眼前,就着黯淡的星光看着手指,手指甲前端十分光滑,像是用挫刀挫过。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卢明杰走到她身边坐下,说:“还没见过有人会如此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

方离疲倦,不想搭话,只是扯扯嘴角。忽的想起什么,转头惊愕地瞪着卢明杰。他被她看的莫名其妙,摸摸脸颊说:“怎么了?”

“是你?”

卢明杰不解地皱起眉头:“什么是我?”

“在钟东桥家里,你也同样地咳了一声。”

卢明杰的表情有一刹那是定格的,然后他笑了,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得去车上睡会儿了。”他起身钻进停在院子外的车里。他的态度让方离的怀疑又确定了几分,她迷惑地盯着车子的方向,心想,难道他就是杀害钟东桥的凶手?尽管卢明杰隐在车里,看不到他,但能感觉到他也在看她。

凶手就在我身边?方离打了寒颤,收回视线,从包里掏出手机换上电池。一开机,一声叮咚,一条短消息弹了出来,是徐海城的:“打不通你的电话,有急事,见短信后马上给我回电。”

短信是晚上八点时候发出的,那时候方离正在掉进第八墓室里,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了,不知道徐海城是否还醒着?方离犹豫片刻,还是拨通电话,好一会儿才徐海城才接:“靠,方离有没有搞错呀?非得要半夜三更才回电话呀。”他显然是被吵醒,火气很大。

“大徐,是你叫我一看到短信就回电话的。”方离委屈地说。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晚看到短信,我已经二十四个小时没睡觉了。方离,我是想问你有关卢明杰的事情。”

“卢明杰?”方离心脏突地跳了一下。“我也正想跟你说他。”

“哦?方离,你先说。”

“大徐,我怀疑他就是那个在钟东桥里发出咳嗽的人。”方离眼睛瞟着车子方向,压低声音说。

电话那头的徐海城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说:“看来没错,我们在钟东桥卧室窗外发现的鞋印,已证明是卢明杰的。”心中的怀疑被证实,方离不由自主抽了口气,随即却浮起一种被愚弄的恼怒。“大徐,你不是说现场只有我跟钟东桥的鞋印吗?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爱骗人?”

徐海城淡淡地说:“那是房间里。再说,我有必要跟你说这些吗?”

“没必要。”方离恼怒地欲挂电话。

“唉……”徐海城叫住她,“帮我留意一下他的举动,明天我会到瀞云的。”他说完挂断了电话,方离捏着电话想了又想,卢明杰会是凶手吗?

“姑娘,你怎么坐在这里睡着了?”

方离惊醒,睁开眼睛,随即又眯起眼睛避开初升的红日。一张模糊的脸晃到她的眼前,脸上的嘴巴开开合合:“睡在这里多累呀,而且会着凉的。”面前的脸变得清晰,长相普通,但是笑容很亲切。

那人又说:“你是新来的吧?我没见过你。”

方离点头,懒得解释自己不是考古队的。她笑了笑,说:“我叫席红芳,来帮你们做早餐的,你以后叫我芳姐就是了。”

席红芳?方离微微皱眉,这个名字很熟耳。

“我得做早饭了,不早了,等一下我还要去上班呢。”席红芳说完,往厨房走去。

席红芳……”方离低低重复了一声,忽然灵光一闪,那个指控钟东桥强奸的女生不就叫席红芳吗?她霍然起身,随即又觉得不对,那个席红芳她见过照片,相貌姣好,跟眼前的席红芳完全不像。可能是同名吧,中国人多,同名同姓时常发生。方离又缓缓坐下。榕树上的麻雀落了下,在她脚边蹦蹦跳跳地觅食。

但是席红芳三个字在脑海萦绕不去,有关的事情都从记忆里自动跳了出来,她是91年入学95年毕业的,还有她的籍贯:瀞云市下塘镇……想到她的籍贯,方离心中格登一声,思忖片刻,她起身走进厨房。席红芳正在灶前忙乎,亲切地朝她笑了笑,说:“粥还没好,你是不是饿了?”

方离嗯了一声,假装漫不经心地问:“芳姐,你就是这里人吗?”

“不是,我是嫁到这里的。”

“哦,那你是哪里人?”

“我呀,老家在通天寨那边呢。”

“那是什么地方?”

席红芳用饭铲指了指窗外峰峦起伏的山脉,说:“在大山里头呢,远着呢,因为山很高都连着天,所以叫通天寨。”方离轻轻地哦了一声,心想看来两个席红芳是没有关系的。“那怎么嫁到这里了?”

“我们在下塘认识的。”

方离心里又是格登一声,喃喃地问:“下塘?”

“对,离这里不远,坐车两个时辰。”席红芳边说边打开一个坛子,挟出几块俺菜切碎,分放到小碟子里。“我有个姨妈在下塘,我高中时在下塘读的。那时我读书还挺好的,可惜没考上大学,否则也就像你这样子,在大城市里读书,然后上班。真羡慕你们呀。”

“原来你在下塘读过书,是91年高中毕业吗?”

“咦,你怎么知道我91毕业的呀?”席红芳惊讶地瞥她一眼,手里却不停,拧开煤气灶,倒花生米进油锅里,滋啦一声,青烟腾起,呛得方离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她后退几步,问:“下塘有几个高中?”

“就一个。”

“那……”方离迟疑着问,“班上有跟你同名的人吗?”席红芳疑惑地看着她,正想开口说话。方离的身后传来卢明杰的声音:“姐,饭好没?”

方离错愕地回头,看着卢明杰,说:“她是你姐?”

“对呀,明杰是我表弟,也是他帮忙联系把房子租给你们考古队住的呀。”回答的是席红芳。方离看看她,又看看卢明杰,他的出现恰到好处,正好打断了席红芳的回答。卢明杰冲方离别有深意地一笑。

方离知道很难再从席红芳嘴里问出什么,只好默默地离开厨房。屋外的阳光已经爬?span class=yqlink>仙剑鞑硬拥鼗瘟怂难劬Γ叩介攀鞅咦拢妓髌蹋统鍪只旌3纱虻缁埃骸按笮欤曳⑾中旌旆肌彼祷爸校劬Σ痪獾厣ü浚腹AТ埃梢钥吹铰鹘苷幼潘飧呱畹纳袂椤?/p>

方离、梁平四人本来打算着在曼西古墓的考古现象逗留一天,然后进入瀞云山区进行民俗民风的调查。瀞云市有众多的少数民族,住在市区里的基本已经被汉文化同化,仅有部分少数民族村寨保存着较为完好的风俗习惯。但那些村寨很偏僻,进出极不方便,通常得徒步翻越几座山才能到达。所以对这帮都市里长大的学者来说,瀞云山区的民俗民风考察很大程度上是体力活。

因为甘国栋胳膊断了,腰扭伤暂时行动不便,另外雷云山很希望甘国栋与梁平能够留下一起破解生死门之谜,所以大家决定更改原定计划,先在曼西古墓考古现象呆上几天。

上午,梁平与雷云山等人去了曼西古墓,方离与卢明杰则去医院探视甘国栋。自从发现卢明杰的诡异之处后,跟他共处,让方离觉得紧张,去医院的一路,她都没有说话。卢明杰也不说话,他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

甘国栋折断的胳膊已经打上石膏,方离与卢明杰走进时,他正沉着脸皱着眉,似乎在跟谁生闷气。看到他们,他也没有好脸色,特别是对方离,几乎是爱理不理。满心歉意的方离,现在开始嫌恶他,觉得这个甘教授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心眼未免太小。

甘国栋似乎并不欢迎他们,所以两人也没有呆多久就离开医院,快到停车场时,卢明杰忽然哎了一声,跟着对诧异的方离说:“我想起还有一件事忘了跟甘教授说,方离你在这里等我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他不等方离回答,就匆匆忙忙转身进入医院。换在往日,方离肯定会乖乖地等着,但是现在的卢明杰已经是嫌疑犯之类的角色,徐海城又交待过留意他的举动,所以她不假思索地跟了过去。

卢明杰脚步不停地穿过急诊区,又穿过了住院部,显然他不是来回头找甘国栋的。方离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穿过大半个医院,到了偏僻的一角,有铁丝围着一个院落与一栋小楼,院落的门口挂着瀞云市人民医院精神病分部。

精神病分部?方离迷惑地皱起眉。

铁丝围栏里,几个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在六大遛跶。卢明杰走到铁丝围栏前,手抓着铁网往里看。顺着他的视线,方离看到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看不出年龄,神色呆滞,倚着小楼的墙壁,一只手无意识地捅着墙壁。她的手很古怪,五指一样的长度,手指又短又粗,指头钝圆,像是小红萝卜。

因为卢明杰背对着方离,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但他抓住铁丝网的手握紧,背影也似乎僵硬,可以想像出他的心情是十分难过而愤怒的。他忽然转过身,用手擦掉眼部的泪星,然后往回走。方离连忙转身,往停车场一路小跑。

站在停车场,刚调匀呼吸,卢明杰就回来了,脸上依然有戚色。他一言不发地跳上车,发动车子回考古队的营地。走到半路他的脸色才缓过来,对方离说:“你昨晚好像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有吗?”方离假装不记得了,“是什么问题?哦,对了想起来,是生死门会通往哪里吧?”

卢明杰咧咧嘴巴,也不点破,说:“我不知道会通往地方,但我知道方位,一定是北斗七星的斗勺中心。”

方离不解地问:“为什么?”

“你知道,曼西族人为什么崇尚北斗七星?是北斗七星对北极星的守护关系,被认为这个星阵具有施福锢恶的作用。假设生死门通往的墓室就是要被守护的对象,那么,要守护它,放在哪里最合适呢?自然是斗勺里。”

方离并不赞同:“这只是你的猜测。不知道雷教授他们是不是找着了生门?”

“没有那么快的,相信我。”

“为什么?听起来你好像并不希望雷教授他们找到生门?”

卢明杰冷笑一声,说:“找着又如何,搬走陪葬品,然后把墓室变成一个旅游景点赚钱,这就是所谓的文化保护,不如说盗取前人的财富好了,而且言正名顺。”

“你太偏激了。”

卢明杰又是冷冷一笑。

方离说:“既然你对当前的古文化保护政策并不认同,为什么还要读到研究生?”

“我非常向往曼西族的古文化,也许是血统的关系。”方离一愣,听他继续说,“你不知道吗?据说瀞云地区有三成人有着曼西族的血统,可能我就是那30%里的。所以,那种血脉的激情你是很难理解的。”

方离撇撇嘴,最终还是将胡说八道四个字吞回肚子里。

回到营地已临近傍晚,她赶紧打听生死门的事情,当听到没有进展时,她很失望却又感到高兴,毕竟没有错过解开生死门之谜的盛事。她定下来心来,开始研究生死门和第八墓室壁画的照片。

太阳已被群山吞没大半,只剩一小弧,桔红色的晚霞布满整个西边天空,考古队营地里游荡着浅浅的暮色。壁画的阴郁与清凉的暮气一经结合,散发出诡异迷离的气氛,将方离卷了进去。她久久地凝视着毒刑与火灸两幅画面,想到了洪庆华与蒋屏儿遭受毒蛇咬噬,还有郭春风车祸葬身大火,虽然两件事情形式上不完全同于壁画,但似乎有着一定的联系,这是巧合吗?郭春风的死是可能是他人一早谋划好的,而且还与已经死亡的钟东桥有关,这倒不难理解。可是,洪庆华与蒋屏儿的毒蛇事件呢?为什么与古墓里的壁画如此相似?要知道这是第一次出现有关曼西族刑罚的资料,除非何桔枝也一早知道了?可是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这可真是一件复杂的事,方离按着太阳穴闭上双眼,脚步声从院侧传来,她没当回事,因为经常有考古队员往来。不过这个脚步声听起来似曾相识,而且似乎一直往这边走来。方离睁开眼睛,看到徐海城正好一屁股在她身边的凳子坐下,他双手搓着脸,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

对于他的忽然出现,方离并不惊讶,凌晨通电话时,他就说过会到瀞云来。他急于破解钟东桥的案子,绒花巷的开发商已经极不耐烦,四处找关系往他身上施压,要求拆除钟东桥家的房子。

“怎么样?”

“你想像不到的……”徐海城声音低沉,正想说经过,院门口传来一阵欢笑,是一小群考古人员回来休息。“走吧,我们去外面说话吧。”

方离随他身后走到院外,这是个偏僻的地方,一走出院子,便处身于荒凉的郊外。太阳完全隐没,晚霞只剩下残破的几缕,暧昧不明地挂着。东面的天空呈现黛青色,新翻耕的水稻田将它影成清泠泠的青白色。两人站在稻田边,影子落在稻田的水里,很模糊的浅灰色,随时要散。

徐海城点燃一只烟,吐出的烟雾很快与暮气融为一体。“那个假冒席红芳的人,其实是真席红芳的表妹,她顶着席红芳的名字去上大学。毕业后,就恢复了原来的名字,怪不得一直找不到这个人。你猜猜我们在哪里找到她的?”

方离睁大眼睛摇摇头,听他说:“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瀞云人民医院的精神病院分部?”方离愕然,随即想到毕业照上假席红芳斜斜的眼神、阴森的表情;也想到卢明杰站在铁丝网前的戚然,那个女患者的奇怪双手。

“没错,就是那里。她大学毕业后三个月内疯掉了,父母把她送进瀞云市精神病医院,今天我跟小郑一起找到了她,她已完全记不清楚事情了,不过我从她的主治医生那里问到了一些事情……”

假席红芳真名叫卢明华,徐海城与小郑在精神病院见到她时,她正对着整个墙壁的洞喃喃自语。主治医生告诉他们,这个墙壁的洞全是她用手指挖出来的。两人骇然失色,随即目光落到她的手指上,只见她的手指又短又粗像小红萝卜,指头秃圆,全部没有指甲。

徐海城试着跟她说话,发现她完全没有反应。医生告诉他,卢明华刚送进来时,还记得事情,但越到后来越不行,并且根本找不到病因所在。医生以前试过催眠疗法,寻找她的病因所在,被催眠的卢明华讲述过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大概七年多前,卢明华即将大学毕业,为了论文答辩的事情,在某天傍晚时来到绒花巷的钟东桥家里。这是她第一次去他家,事先也没有通知他,敲了半天门,钟东桥才打开木门,从铁门的缝隙里看到她,他显得有点吃惊。

不过钟东桥还是放她进屋,时值夏天,外面温度持续十来天的三十多度,他家里只开着风扇,却有种反常的凉快,近乎鬼故事里所说的阴气森森。

屋里灯光明亮,其中一堵墙似是后来重新刷过漆,颜色洁白,跟旁边的墙一比,特别明显。墙上有两个圆圆的小孔,不知有何用处。

起初两人讨论了一番论文,渐渐地扯到其他事情上了。彼时钟东桥年轻英俊,是系里女生们夜谈的好话题,特别是他正值壮年,却又单身一人,很令人好奇。卢明华对他也有年轻女生的正常心理,不见得喜欢他,但总想知道他的事情,好成为寝室夜话的谈资。

话题一扯远,气氛渐渐地变了味。卢明华是个活泼女生,仗着年轻有点不知分寸。她以开玩笑的口气央求钟东桥说说过往的情史,他的脸色马上变了,眼光溜到新漆的墙上。卢明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再一次留意到墙上两个圆圆的孔,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产生一种有人盯着自己的感觉,而且背脊凉飕飕的一阵。不合时宜的活泼便被这股凉意搅没了。

两人的话题又回到论文,以及不久后要去瀞云山区的毕业考察,钟东桥提起这一次的目的地选在很偏僻的蟠龙寨。卢明华顿时心里格登一声。钟东桥又说,他上次去蟠龙寨是87年,那次住的人家隔壁有个小姑娘好像也叫席红芳的小姑娘。这下子,卢明华开始冒冷汗了。她也喜欢读书,奈何成绩总比不过表姐。录取通知书是寄到她家里的,当时席红芳在蟠龙寨里,交通不便,卢明华托人告诉她没考上,她也没深究。后来卢明华顶了她的名字来读书,但对外只是说出来打工。

倘若去了蟠龙寨,后果不敢想像。卢明华可不想四年努力,最后在一个毕业考察上功亏一篑。她转动着脑筋,想到人文系师资力量有限,如果钟东桥遭遇意外,这次毕业考察将会不了了之。

于是她偷偷地解开上衣的两个扣子,然后走到窗边,装作不舒服要晕倒。钟东桥哪知道使诈,还好心好意地来帮她掐人中。她趁机大喊强奸,引来了左邻右舍。就这样子,钟东桥进了监狱,当年的毕业考察因为临时找不到教师带队,最后没有成行。

卢明华顺利地毕业,可是噩梦也开始了。确切地说,自从离开钟东桥家后,噩梦就开始。她总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在看着自己。每天晚上她都会做着同样的梦,梦到自己走近一堵墙,墙上有两个圆圆的小孔,她把手伸进小孔里掏东西。后来梦变成真实,白天她神智清醒,一到晚上她开始梦游,将家里的墙挖出一个个的洞。再后来,变成没日没夜地挖墙。于是被家人送进了精神病院,到医院的初期还有着偶然的清醒,现在已经完全没治了。

徐海城说完,正好一支烟也抽到尽头,他把烟蒂扔进稻田里,滋的一声,将稻田里他自己的影子揉碎了。

方离没有说话,双臂抱胸,还是觉得凉。她想到了自己,自从离开钟东桥家后,也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而且自己的手也曾……她握紧拳头,害怕到极点。

远处的山变成沉默的阴影,近处的树木影影幢幢,身前身后俱是长出一茬青苗的水稻田,微风一过,一溜黑色的苗浪掠过稻田,现出大部的水,冥冽色,像是装着另一个世界。

“大徐,钟东桥家里墙壁上的那两个洞……”提到那两个洞,方离心里又涌起来种不舒服的感觉,“那洞里……应该有东西。”

“没错,你跟我想的一样,所以我现在就要赶回南浦市,你要跟我们一起回去。”

方离惊讶地说:“我?为什么?”

“有些事情,也许需要你的专业知识来解释。”徐海城恳切地看着她,“跟我一起回去吧?方离,这是我碰到最不可思议的案子。”

方离点点头,她也很想知道,究竟洞里有什么东西会让自己产生幻觉。徐海城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拉住方离的胳膊说:“走吧。”

乡村的道路狭窄,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远远地,就看到榕树下坐着两人,是小张与卢明杰,卢明杰昂着头透出不合作的气息。方离好奇地问徐海城:“是卢明杰杀了钟东桥吗?”

徐海城说:“他有杀人动机,也到过现场。”

方离想起医院里形容枯槁的卢明华,也难怪卢明杰要憎恨钟东桥,他一定是以为他害了姐姐,却不知道是他姐姐诬陷了他。春雪来临的那个下午,是很合宜杀人的,一切痕迹会被大雪覆盖,不知道卢明杰是否抱着这样的想法?

走近榕树下两人,徐海城目视着小张,后者微一摇头表示没有问出什么。徐海城走到卢明杰旁边坐下,开门见山:“我们刚在医院里见过你姐姐。”

卢明杰脸上肌肉剧烈一抖,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也能明显看到,他尽力地控制着,但气势已泄。

“你是为你姐去找的钟东桥吧?没有从正门,而是绕到卧室的窗边,一开始就有杀他心吧。”

卢明杰一咬牙,狠狠地说:“没错,我是想杀了他,你也看到我姐这个样子,如果你是我,你也一定会想要杀了他。”

“于是,你杀了他。”

卢明杰紧闭着嘴巴,腮梆绷的紧紧。忽然他嫌恶地瞪了方离一眼,说:“亲手杀死他一直是我的梦想,但是她来了。”他站在钟东桥卧室窗外看着这个未老先衰的男人半天,想到一生都被毁掉的姐姐,恨意滋生。正想行动时,敲门声响起,方离走了进来,他只好作罢,躲在窗外继续等待着时机。当钟东桥逼近方离大声责问时,他忘记自己是来杀钟东桥,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钟东桥惊觉,回到卧室里察看,他赶紧离开了。

“但你后来又折了回去。”

“是的。”卢明杰点点头,“我躲在附近空房子里,看到她走后,我又回到钟东桥卧室窗外,但他已经死了。”

徐海城微眯着眼睛盯着他:“方离离开钟东桥家,到你回到卧室窗外不会超过十分钟,钟东桥就死了?”

卢明杰无奈地摊摊手说:“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实就是这样子。”他又补了一句,“我很后悔,亲手杀掉他是我对姐姐的承诺,现在永远都不能实现了。”

方离很想插嘴,说是卢明华陷害钟东桥在先,但被徐海城的眼色制止了。“除了方离,你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卢明杰摇摇头,说:“没有,但我不敢保证那些空房子里没有藏着人,说句实话,当时有种感觉,好像有人在。”他的话让方离回忆起那天的绒花巷,沿途搬空的房子门窗洞开,黑暗里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徐海城一言不发凝视着他,卢明杰坦然地迎着他的视线。片刻,徐海城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说:“你仔细想想,想起什么再打电话告诉我。”

“我们走吧。”徐海城冲方离与小张招招手,率先钻进车里,小张跳下驾驶座,方离迟疑了片刻,也钻进车里。卢明杰捏着名片,怔怔在看着警车扬起一股尾烟离开。几乎一上车,徐海城就倒头大睡。开车的小张跟方离,这段时间案子很多,公安局里人手不够,他们都没有正常作息,只能逮空档休息。

车子很快离开瀞云市,爬上蜿蜒的山道,车速就慢了下来。不过路上的车辆不多,偶而车灯扫过路旁的青树红花,即使是黑暗也挡不住的春光。方离出神一会儿,不知不觉中也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在南浦市内,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估计已是凌晨四点左右,街上车辆稀少,车子开的很快,如入无人之境。方离发出一声咕哝,转动着有点僵硬的脖子。徐海城从倒车境里看着她,说:“你醒了?”

方离有点错愕,但很快明白昨晚她睡着时,徐海城与小张换了班。她刚睡醒,不想说话,只是嗯了一声,依然看着窗外的雨,春雨贵如油,只是今年南浦市的油也太多了。

路旁的商店与广告渐渐地变得似曾相识,方离的剩余睡意终于消失了,坐直身子,问:“现在就去绒花巷?”

“对。”徐海城回答很干脆,但方离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相信:“现在?天还没亮呢。”

“这跟天亮不亮没啥关系,我们办案只知道抓紧时间。”他转动方向盘,车子拐了个弯,然后停了下来,方离转头一看,黑森森的绒花巷正好迎上她视线,像一个随时准备吞噬人的无底黑渊。

车子刚停下,后排的小张就醒来,看来是长久的职业习惯。他跳下车,和徐海城从后备箱里找出大号扳手之类的工具,然后递给方离一把伞。方离跳下车,脚踝的肿胀消了一些,行动没有白天这样子不便利。

徐海城、小郑打着手电筒,冒着雨快步往巷子里走去。方离紧随其后,一路吧哒的脚步声,给雨夜的阴森小巷添加上一份骚动。进了钟东桥家里后,徐海城将手电筒递给方离,让她照着东面的墙壁。

徐海城与小郑戴上手套,拿着大号扳手对着两个圆洞使劲一砸,砰,很响一声,在房间里回荡着。墙壁裂开几道细纹,浅黄的粉簌簌落下。徐海城又砸了几下,裂纹变大,灰掉得很凶。这是幢旧楼,用的是砖墙,并不难砸,连着不到十下,圆洞附近的墙灰掉光了,露出黄砖的本来颜色。砖已经碎了。徐海城放下扳手,小心翼翼地把碎砖取出递给小郑,小郑又将它扔进一个垃圾筒里。

很快地一块砖全取了出来,徐海城身子滞了一下,想来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他冲方离招招手,说:“走近一点,电筒对着洞口。”

方离按照他的吩咐朝东墙走了几步,举高电筒到眼睛部位,将电筒对准洞口一照。灯光到处一览无余,方砖大小的洞里有半张黑沉的脸阴恻恻地看着她。方离吓得浑身一震,手中的电筒也歪了,光圈晃到屋顶。

徐海城责怪地看她一眼,伸过手,说:“拿来。”

方离把电筒递给他,后退几步,隔着点距离站着。徐海城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跟小郑说:“好奇怪的尸体。”

小郑点点头,说:“看起来是干尸。”

“你把下面的砖取掉。”

小郑取下砖块,现在几乎露出整张脸,徐海城用研究的眼神看了又看,点点头:“确实是干尸,方离你过来看看。”

“我……”方离犹豫着走过去,拼命压制着翻腾的胃。要知道这个尸体的眼睛部位正好是那两个洞口所在,她曾经还好奇地对着洞口看了又看。

“你看看,这个尸体为什么是这样子的?”

方离只看了一眼,飞快地收回眼神,说:“这是干尸,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木乃伊。人死后,从鼻孔抽出脑髓,取出内脏,化掉肌肉部分,只剩骨骼,然后用泥塑造出肌肉模样,再涂上石垩。这是古代巫师用的方法,这样子,亲人就可以永远不用分开了。”光说制作方法,都让方离觉得毛骨悚然,想不明白,钟东桥家里墙壁怎么会有这样一具干尸?难道是他自己制作的?

徐海城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来,制作这样子的干尸是为了怀念?”

“没错,没有人会为仇人费那么大劲来制干尸的。”

“前几天,我问过钟东桥以前的邻居,他们说他的家里曾经住过一个女人,怎么来的不知道,怎么消失的也不知道。来的时间大概是十四年前,消失的时间大概是九年前,在钟东桥家里住了差不多五年时间,没有人见过她,只是大家都知道隐约有这么一个女人存在。”徐海城顿了顿,“钟东桥的邻居还说,夏天门窗开着的时候,有时候会看到他两眼贴着墙壁往里看,嘴里还喃喃自语,大家都觉得他一个大学教师挺变态的。看来墙里的应该就是她吧。小郑,你给局里打个电话,通知弟兄们过来。”说完,徐海城开始拆墙,小郑打完电话也过来帮忙,方离帮着他们扔砖头。

墙内的环境是特别修整过的,看来钟东桥没少花心思。到了天亮时,墙全拆了下来,露出这个干尸的全貌,在晨光显得特别丑陋,头发干枯,衣服残破,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不过看轮廓,估计生前还算长相可人。

干尸的双手举高在胸口,除大拇指处,其他手指交错握成一拳。大拇指并拢,第一关节部分藏在拳头里。方离盯着她的手良久,感慨地说:“原来是她在施展巫术守护钟东桥。”

徐海城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你看她的手掐着诀。”方离指着好奇怪的手势说,“这是一种古老的巫术,在少数民族地区都有,叫做守护诀。她的手心应该藏着钟东桥的头发,据说这样子就可以守护着他一生。怪不得我看到这堵墙,总觉得不舒服。”她想起第一次来到钟东桥家里时,看到傩面具在相机上忽然睁开眼睛;又想起当时自己受惊离开绒花巷,回首曾看到若有若无的一个阴影;还有在以后一段日子,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或是有眼睛看着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巫术的作用?

徐海城皱起眉头,问:“你的意思,是她在守护着钟东桥,所以卢明华是中了巫术?”

方离摇摇头说:“我可没有这么说,但也不想否定你的说法。卢明华本来就心术不正,先是冒名顶替他人上学,然后又设计陷害钟东桥入狱。心术不正的人,说句唯心主义的话,就是很容易被邪气侵蚀。”

徐海城连连摇头,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巫术?手诀?什么玩意儿?”

“我们没有碰到的、不了解的东西,不一定就不存在。比如说九华山众多的肉身菩萨1,你用常理来解释吗?”顿了顿,方离说,“何况每次我看到那两个黑洞,都觉得不舒服。人类的文明早期是以巫术形式出现的,别对它一概地否定。佛教的手印道教的诀都是作为文化来研究的,至今,云南的很多少数民族的巫师还会施展巫术。”

徐海城求饶地看着方离,说:“好了,好了,我只是觉得没法想像。”

方离笑了笑,说:“人间的力量,采取了非人间力量的形式2。”

徐海城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方离还没有回答,其他警察到达了,还有法医,钟东桥小小的房子里挤满了人,拍照,采集证据……方离一声不吭地退到屋外,倚着墙站着。雨还在下,假若全神贯注地凝视,可以看清楚一滴雨,是如何地从天空坠落到地上摔碎成水末,又如何由水末汇成涓涓细流。

一会儿,徐海城走到她身侧,一声不响地将一个证物采集袋在她面前晃了晃,里面装着一小撮短短的头发,拧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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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肉身菩萨:肉身原意是父母所生血肉之向躯,佛门所谓的肉身是指“即生证得菩萨境界,具足大智慧,大悲心者”。肉身是全身舍利。《金光明经》:舍利者,是戒定慧之所熏修,甚难可得,最上福田。只有修行到非常高深境界的僧尼,才可以形成肉身。肉身不同于木用伊。九华山华佛教供奉肉身菩萨的风俗来自源于唐代地藏大师,唐贞元十年夏,大师无疾而终,弟子遵其所嘱,将大师的遗体装殓于石棺中,三年后开启,如颜如生。此后,凡九华山的和尚圆寂,都要将遗体保存一段时间,看否成为真身。

2:这句话是恩格斯对原如宗教发展阶段的论断,巫术是原始宗教里极为重要的一项内容。恩格斯全话如下:一切宗教,不是别的,正是在人们日常生活中支配着人们的那种外界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在这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了非人间力量的形式。


第十一章 滴血的手指
 
离开绒花巷时,方离心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来,对这条巷子她没有一点的好感。闻多了尸臭,头晕眼花,胃也一直在作呕。徐海城等人没空送她,所以她是自己拦车回的基金会办公室。从出租车上下来时,浑身无力,爬楼梯时她几乎瘫坐在地上。

好不容易爬上六楼,颤抖着手打开了门,手一松,行李袋落在地上。背靠着门,方离闭上眼睛静静地站着,很疲倦,在车上睡觉毕竟不是件舒坦的事情,而且还在半夜三更拿着手电筒反复地察看气味刺鼻的干尸。她想自己一定是病了。

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五六分钟,她才缓过劲来,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灰蒙蒙的,像是眼睛前蒙着一层细纱。方离眨巴着眼睛,非但没有变清晰,反而变得更加虚浮。她甩甩脑袋,视线转到东面的墙壁,一排排傩面具忽然放大了,一张张满是油彩的脸都长出了眼珠,黑的出奇,齐齐地瞪着她。

她到抽一口气,惊骇到呼吸困难,想也不想,将手中的钥匙砸了过去,一阵响亮的哐啷声让她清醒了一点,眼前的视线清明不少,那几排面具恢复原来大小,只是看起来模糊不清。

但是这一掷却让本来就疲倦的方离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天花板在转,地也在转,办公桌里的桌子忽远忽近。本来快到黎明,天色应该越来越亮,但是在她的眼里只有一片越来越浓的灰黑。她无力地垂下脑袋,用双手紧紧地抱着。

挎包里的手机在响,不过她似乎没有听到,只是抱着脑袋坐着。在孤儿院的日子里,在那些时常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关进黑房子里的日子里,都是这样子抱着自己的脑袋度过的。抱紧脑袋,让她觉得自己并不孤单,至少,自己跟自己一起。在黑房子里时,她总是想的特别多,关于自小被遗弃的命运,关于被孤儿院小朋友们的排挤,关于江美辉为什么总是为难她。

“江美辉……”方离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逐渐放大的瞳孔里一个情景也在无限放大。

天空是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乌云层层叠叠,低的不能再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风很大,孤儿院宿舍楼外的树木在摇晃,老楼也在摇晃。方离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走下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站在楼外的空地上。风掀起她的衣服,吹乱她的头发。经过伊哑伊哑摇晃的铁秋千,经过碧绿泛光的喷水池,就是后院。后院的花草呈现异样的灰色,连成一片居心险恶地摇晃着。惟有美人蕉开的极盛,叶子碧绿,花朵嫩黄,像一个个笑颜。她走过去,抱住美人蕉微笑着闭上眼睛。忽然,脚心一痛,她愕然地低头,挪开脚,只见黑泥下面似乎有东西要顶出来……

“啊……”方离发出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挪到一边,可是无论她怎么爬,眼前都是一堆黑泥,下面有东西蠢蠢欲动。手机一直在响,但是她根本没有听到。她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满脸的恐惧,眼泪滚滚。

尖叫声经过走廊,传到楼梯间已经不再刺耳,但还是让徐海城脚步一顿,然后把一直拨打的手机放进口袋,快步跑了上去。基金会的门虚掩着,传来方离的喃喃低语声和奇怪的摩擦声。徐海城着急地推开门,叫了一声:“方离。”

方离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抬起头。

徐海城倒抽一口凉气,尽管他见多识广,可是看到眼前的情景也叫他惊骇失色。只见方离跪在地上,头发凌乱眼神涣散,双手刨着地板,就好像农民用手在刨红薯。她的嘴巴里念念有词,只是声音太细说得太快,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徐海城快步走到她身边,蹲下,抓住她的双手想要阻止她。可是她的力气忽然大得惊人,一把甩开他,继续刨着地板。基金会的楼老旧,磁砖地板早就磨得坑洼起伏。方离的每一次刨地动作,都留下鲜血与碎皮碎肉无数。她的手指早已经惨不忍睹。

不过,徐海城终于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方离说:“我会救你出来的,我会救你出来,我会救你出来的……”

这句非同寻常的话,让徐海城古铜色的脸变成灰白,他看着方离的心疼眼神中掺进了难以相信与痛苦。有一刹那,他只是用这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脑海里闪过十多年的一幕,他刚进孤儿院,看到操场上一群小孩子围着一个小女孩骂她妖怪,那个小女孩眨巴着天空一般纯净的眼神,淡然地看着大家……

一滴鲜血溅到徐海城的鼻子上,将他从回忆里惊醒,知道再不阻止方离,她的手也报废。他将她拦腰抱起,往洗手间走去。方离拼命挣扎,两只手还在空中虚刨,嘴巴里也不停:“我会救你出来……”每句话都灌入徐海城的耳朵里,让他的痛苦更深一分。

徐海城把方离的按在洗手盆里,然后打开水龙头,看着冰凉的水流过她苍白的脸,看着她放大的瞳孔一点点地缩小,看到她疲倦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痛苦的哼唧。他关掉水龙头,背靠着墙静静地看着她。

方离的脸贴着冰凉的洗手盆,缓缓地睁开一只眼,呆呆看着徐海城。片刻她一皱眉,浮起惊讶的神色,说:“大徐,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边说边抬起头,看到自己身处洗手间,又是一愣:“我怎么在这里?哎唷,我的手?”她将手举到面前,看着那十个鲜血淋漓的手指,不敢相信地眨眨眼睛。

“大徐,发生什么事了?”

徐海城说:“钟东桥墙壁里干尸散发出来的气味具有致幻作用1,你刚走小张和我就发作了,我打完针马上打你电话,可是没人接听,所以我就过来了,走吧,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致幻作用?怪不得卢明华……”话没有说完,方离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地上。徐海城连忙抱起她,离开基金会办公室。两人一出门,方离卧室的门就开了,戴着傩面具的何桔枝走出来,黑黑的眼珠子里盛满笑意。

醒来时,方离感觉到头脑舒畅,消毒药水的味道让她觉得很安宁。她睁开眼睛,看到徐海城坐在床边呆呆地凝视着自己,表情古怪。两人的视线一交集,他就移开了,站起来说:“你醒了,我还有事得先走。”

“大徐……”方离奇怪于他的态度。

徐海城明明听到,却没停下脚步,反而走的飞快。方离怔怔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口,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疏离?十指都在隐隐作疼,她痛苦地皱起眉,看着自己十根包着白纱布的手指,不知道在失能致幻的那段时间里,自己做了什么?是否像卢明华那样?可是看起来似乎卢明华还严重。

如果徐海城没有急时赶到,会发生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方离的眼前忽然闪过了第八墓室里壁画:一人被绑在十字型桩上,四周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四个执刑人员正拿着锯子锯他的手;手将断未断,暗红色的血淋漓不绝。

难道自己在遭受曼西族的惩罚?

“不……”方离低低地叫了一声。

邻床的病人诧异地看着她,问:“姑娘,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要不要叫护士?”

“我没事。”方离虚弱地说,往被单下缩缩身子,遮住自己苍白的脸。脑海里缓缓地滑过一句话:我知道你没睡着,明天晚上后院美人蕉,我们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不见不散……”这四个字在脑海里反复地回响着,方离痛苦地闭上眼睛。她听到自己的心跳非常有节奏,缓而有力。这是一颗健康的心脏,但藏着蠢蠢欲动的各种情感,有些情感在某些时候某些场合是背离光洁亮丽的灵魂。

从医院挂完点滴回到基金会,已近傍晚。走到办公室门口,方离从挎包里拿钥匙,找了半天也没有找着,她不记得自己把钥匙砸向傩面具了,正想下楼叫保安帮忙开门。就在她转身的瞬间,门却无声无息地开了,一只手从门里伸出来,攥住她的头发将她拖了进来。

方离只觉得后脑勺一疼,还没想明白发生什么事,一只手抓住她脑袋咚的一声撞在大门上,大门也砰的关上。

“方离姐,欢迎你回家。”何桔枝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口气里透出奇怪的话剧腔调,慢得叫人心慌。

方离的心突突跳了几下,吞咽着口水,说:“桔枝,我不喜欢个欢迎方式,放开我。”

“放开你做什么?躲在桌子底下将我出卖给别人吗?嘿嘿,方离姐,我没有这么蠢……”何桔枝凑近方离耳边,“我以为你当我是妹妹,原来你对我的好,全是假的。你比她们还恶心,因为你欺骗了我的感情。”

这话让方离一阵心凉,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扪心自问,一直以来我对你如何?有期望你回报我什么吗?桔枝,我们坐下来好好地谈谈,行不?我只希望你能够好好地生活。”她努力转动着眼珠,透过眼角余光,可看何桔枝三分之一的脸。她还是戴着面具,半只眼珠闪着诡异的光。

“啧啧啧,多么动听呀。如果那天我不是听到你躲在桌子下打电话找人来对付我,我一定会相信你的。方离姐,你真是很好的演员。”何桔枝的脸晃到方离面前,深黑的眸子里泛着笑意,“我敢保证,我们坐下来时,你一定又会想法子通知别人来抓我吧。”

“你做了什么坏事,别人会抓你?”

这话似乎让何桔枝愣住了,半晌她才喃喃说:“我没有做什么坏事。”

“那为什么我要通知别人来抓你?退一步讲,即使我通知别人又如何,反正你没做什么坏事。”

何桔枝完全愣住,眼神茫然,抓着方离头发的手也略微放松。方离转过半个脸,凝视着这张诡异的面具,柔声说:“桔枝,放开我好吗?我们谈谈,我知道你受了委屈。”

“委屈?”茫然的眼神消失,替之一种愤怒仇恨的光,何桔枝的声音变得高亢,“这些能叫委屈吗?没错,我是长在大山里,家里穷人土气,很多东西我都没见过也没用过。刚住进去,我不会用宿舍里的热水器,她们足足笑了我一年。我的内衣内裤袜子全是缝缝补补的,一晒出来,又是哄然大笑。她们私下里称为乡巴佬,有一天我不舒服,回到宿舍里睡觉,她们不知道我在,就说乡巴佬不在舒服很多。又说要如何刺激我,让我主动换宿舍。我知道她们的企图,所以无论她们如何刺激我,都不去换宿舍。看我不舒服吗?好,我就要让你们不舒服……”

方离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她知道被室友们排挤的滋味,无助、自卑与愤怒都会在体内贮存下来,转化为一种扭曲的人格,或是最终像山洪一样地爆发。遇到何桔枝,就好像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让方离冷漠的心开始融化,她认为有必要保护着何桔枝。保护她,是对童年、少年时代的自己一种补偿。她对何桔枝的好是发自内心的,只是方式很含蓄。聆听她的不快乐遭遇,尽最大能力地帮助她,不惜炒掉一名兼职的学生,让她得到基金会的这份兼职工作。但何桔枝给她的回报就是这些吗?半夜的惊魂、神出鬼没的恐吓,这就是对她善意的回报吗?

“她们见没法激走我,就另外想了办法,特意编了封情书夹在我书里。是的,我很傻,我去了信上的地点,傻傻地等上一个晚上……她们看不起我没有关系,当我是隐形人没在关系,为什么还要捉弄我?难道我向往爱情也是错吗?”

“为什么!”她大喝一声,攥着方离头发的手后拉,方离疼得额头汗出,后仰着脑袋说:“桔枝,这不是你的错,人们普遍喜欢欺侮弱小,不是在心理上就是在行为上,重要的是你自己不要被这种欺侮击败。”

“当然,她们不能击败我,四年我都咬着牙坚持着,可我心里真的很痛。”

“我也很痛,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方离恳求着,额角的鲜血滑到唇边,咸感的。

何桔枝说:“痛?你有我痛吗?难道我生来就是被人嘲笑的?被人鄙视的?被人捉弄的?我也是人呀,我也有尊严呀,可是她们有当我是人吗?我每天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弄出的声音稍微大些,她们就说吵死了?而她们在我午休时,特意开着音响放摇滚。我连屁都不敢放……”

方离一早知道何桔枝的室友待她并不好,但并不知道她处境如此窘迫,心里十分同情。但是头皮的疼痛又把这同情冲淡了部分,她再次哀求:“桔枝,我的头好痛,你先放开我好吗?”

方离吐了口长气,难过地说:“这是真的。”

“不……”何桔枝双手抱住后脑,发出一声尖叫,“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你骗人你骗人。”她不停地摇晃着脑袋,两眼变得通红,瞪着方离,“骗人,一定是骗人的,你们都喜欢骗人,你们都是骗子。”

“桔枝,你冷静一点……”方离试图安抚她,“也许并不是你杀的……”

听到这句话,何桔枝略微安静下来,露出欣喜的神色,说:“方离姐,你相信不是我杀的?”

方离思索片刻,把藏在背后的面具拿到身前并且举高,问她:“桔枝,你第一次看到这种模样的面具是什么时候?”

面具一出现,何桔枝的眼中就开始闪烁着一种狂热而危险的光,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具,不肯说话。

方离又一次问:“桔枝你第一次见到这个面具时发生什么事情?”

何桔枝脸上肌肉微微抖动一下,说:“是出戏,那人戴着这个面具,爷爷说那是神,然后说神有权利杀坏人。”

方离眉心微蹙,大概听明白,何桔枝看的是一出傩戏2。“那你后来还看到这种类型的面具吗?”

何桔枝眸中精光暴长,两颊的肌肉颤动得厉害,眼睛里又一次出现那种复杂的感情,恐怖、兴奋、内疚等等,眼泪忽然刷地下来,她喃喃地说:“是我杀了她(他),是我杀了她(他)……”

她前后矛盾的话让方离很是迷惑,直觉告诉她,何桔枝话里的她(他)并不是指洪庆华,她正想问个仔细。何桔枝忽然从地上跳了起来,状若疯狂地冲了过来,方离吓了一跳,连忙闪到一边。何枝枝趁机打开房门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喃喃地说:“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桔枝……”方离追出门外,何桔枝已跑到走廊的中间,回过头来哀怨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咚咚咚地往走廊尽头跑去,一会儿她的身影闪入楼道消失了。

方离静静地站立片刻,只觉得浑身疲倦,额角和头皮都在隐隐发疼。她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办公室,先去洗手间洗净额头的伤口,抹上红药水。跟着梳理着乱蓬蓬的头发,随着梳子的起落,掉下一把头发,这都是何桔枝抓落的。

方离心疼地摇了摇头,想起何桔枝前后三次的神态差异,越想越诡异。她放下梳子,拿起放在洗脸台上的面具。白色灯光下,劣质油彩也焕然一新,但依然掩饰不了它的粗糙简陋。

方离看了良久,慢慢地将面具举到面前,镜子里她的脸被诡异的面具代替了。戴还是不戴?她犹豫了片刻,缓缓地将面具往脸上扣……

面具的边沿一触及脸皮,油然而起的一种麻痒的感觉,像小虫子般往肌肤里钻。方离心里一怵,连忙放下,狐惑地看着它。何桔枝做的这个面具很薄很轻,边角都没有挫平滑,一溜参次起伏的小锯齿。这就么简陋的一个仿制面具,令何桔枝前后判若两人。方离越想越不明白,好奇心也越盛,几次都产生一种戴上去的冲动,但一想到何桔枝的景况,又害怕后果不受控制。

两种思想斗争了几次,她还是不敢下定决心冒险,于是回到办公间里打电话给徐海城:“大徐,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吧,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徐海城疑惑地问。

方离说:“何桔枝刚才来过我办公室,留下一样东西,你一定会有兴趣……”话没说完,徐海城截断她的话:“她人呢?”

“她跑了。”

“方离,你怎么将她放走了?”徐海城的声音忽然变响,透出责怪之意。

方离微愠,说:“你都不知道当时发生什么事情?我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哪知道怎么处理?我又不是警察……”额角的伤口隐隐发疼,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轻抚了一下,心中蓦然一股自艾自怜,“早知道不给你打电话,没来由地挨批。”

“我半个时辰后到。”跟着话筒里响起一声长长的嘟。方离放下电话,坐在位置上怔然地看着傩面具。

半小时后,门外响起脚步声,跟着是敲门声。

方离的气还没有全消,故意磨蹭一会儿才去开门。门一开,徐海城一个大步迈进门里,急冲冲地问:“什么东西?”随即目光落在方离的额头上,问:“你的额头怎么了?”他伸手想要摸一下,手到半空却又缩了回去。

方离微偏着头,指着桌子上的傩面具说:“喏,就是这个。”徐海城走过去拿起面具,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皱眉说:“这是什么玩艺儿?面具吧。”他边说边往脸上比。方离连忙叫住他:“别,别戴。”面具停在徐海城的面前,视线穿过两个窟窿看着方离,问:“为什么?”

“这个面具有点古怪……”方离将何桔枝戴上面具后的诡异之处详细地说了一遍,徐海城连忙将面具拿离自己的脸,隔着点距离看了又看,半信半疑地说:“有这么神奇吗?”

方离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通常这种面具都是巫师戴的,巫师通常都被认为是神授的,在恍惚状态时可以与鬼神沟通。所以你看那些跳大神的,一跳起来几乎是癫狂的。像纳木伊人的巫师拍米,汉语意思就是癫狂的女巫。”

徐海城拿着面具反来复去地看,依然是不敢相信,说:“你的意思,戴上这个面具人会癫狂?”

“要不你试试?”

徐海城凝神思索片刻,摇摇头说:“不行,要真是这样子,我戴上发起疯来,估计你制服不了我。这样子吧,你戴吧,我在旁边看着。一旦你有异常情况,我就马上把面具给你掀下来。”

方离连迭摇头,说:“我不想,你另外找人试验一下吧。”

徐海城双目炯炯地看着她,说:“你害怕什么?除非……”他的视线落到方离的手上,欲言又止。

方离斜睨他一眼,说:“除非什么?”

“从何桔枝戴上面具后的情况来看,这个面具可能有激发人内心阴暗面的力量。除非你害怕被我看到你的本性,所以才不敢戴。”

方离不徐不慢地说:“那为什么你不戴呢?如果你自认内心坦荡、绝无阴暗之处,你又何必担心会伤害我呢?”

这句话将徐海城问住了,半晌他才说:“说来惭愧,我是人不是神,怎么可能完全没有一些阴暗的想法。”

方离满意地点点头,说:“你明白这一点就好。每个人身上都寄宿着一个神与一个魔鬼,有时候神占上风,有时候魔鬼占上风。如此而已。”

徐海城盯着方离的手,说:“我很想看看你内心的魔鬼是什么样子。”

他总看着自己的手,令方离很不舒服,隐隐感觉到今天上午自己失去意识这段时间肯定发生什么事。她瞪他一眼,说:“面具给你了,事情经过你也清楚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她对着大门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徐海城点点头,拿着面具往门口走去,经过她身边时,却忽然将面具扣到她脸上。猝不及防之下方离被扣了正,浑身一个激凌,怔在原地。

徐海城连忙退后几步,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举动。方离一直没有动,透过窟窿可以看到她的眼神闪烁不定,像暗夜里湖面掠过的波光。隔了半晌,听得方离发出一声轻蔑的笑,然后慢悠悠地说:“大徐,你干吗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平日里,她说话速度中等、语气淡然,忽然间变得又慢又软,顿叫徐海城背上一阵发麻。

他还不及回答,方离继续说:“你还记得吗?十岁那年的春天,我得了严重的红眼病,被隔离在单独的房间里。半夜里,你偷偷地跑来看我,从窗子里递给我从厨房偷来的鸡蛋。你还记得吗?”

徐海城完全被她弄糊涂了,谨慎地说:“有这事吗?我没什么印象了。”

方离轻轻哼了一声,说:“我吃完鸡蛋,随口说要是有馄饨吃就好了。谁知道你说包在你身上,然后你消失了。隔一个小时我都睡着了,你拍着窗子叫醒我,把馄饨递给我。我很惊讶,问你从那里弄来的?你却坚决不肯说。好长一段时间后,你才告诉我,那天晚上翻墙出去,走到很远的夜市里买的。而且翻墙时,你的膝盖让墙头的玻璃割伤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原来你一直记着呀。”徐海城脸上露出复杂神色。方离依然慢悠悠地说:“记得,那天的馄饨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馄饨。你膝盖上的伤呢?记得后来你还给我看过,一条长口子,结了疤就成肉蚯蚓。”

徐海城抬抬膝盖,说:“疤还在,不过平了很多,毕竟过了这么多年。”

“是呀,这么多年了。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我把当成好朋友,以为你会一直对我好……”方离顿了顿,眸子里寒光一闪,“可是我错了。你跟江美辉约会,你明明知道她憎恨我,总是对付我。你也知道我有多厌恶她……”她的声音变硬变刚变冷,“你跟她约会,大徐,你背叛了我。”

“我……没……”徐海城喉结滚动,喉咙里仿佛堵着千军万马,余下的话如何也挤不出来。方离阴恻恻地重复了一句:“你背叛了我,你这个两面三刀的人……”

“就因为这样子,所以你……”徐海城脑袋里闹轰轰的一团,眼神里透露出难以置信。

“没错,所以……”方离阴恻恻地笑了几声,忽然地声调一转,“所以你个头。”她掀下面具砸向徐海城,说:“你就那么想知道我内心?以至于要用这种手段。”

心绪起伏的徐海城,猝不及防之下没有接住面具,啪的一声落在脚边。他怔怔然地看着方离,有些回不过神来,张口结舌地问:“怎么回事?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方离截断他的话:“我学着桔枝的口气说的。”

徐海城半信半疑:“真的吗?”方离轻哼一声,说:“我说真的,你也不会相信的。面具在那里,你可以自己试验一下。”

徐海城弯腰捡起面具,咦了一声,说:“面具裂了。”

“怎么会这样子?”方离上前一步,拿过面具细细一看,面具从上至下裂开一条长缝,藕断丝连着,只要轻轻一扳就会断裂成两片。“真的呀,奇怪,照理说面具没有这么脆弱的,可能桔枝做的时候选材不好吧。”

“是吗?”徐海城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方离倏忽抬头瞪了他一眼,说:“你又在想什么?以为我故意摔坏的?当时可是先交给你,然后你自己硬要戴回我脸上的,后来又是你接不住才掉到地上的。”

徐海城哭笑不得:“方离,我有这么说吗?”

“需要你说出来吗?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对我,信任很少。”方离把面具往徐海城怀里一塞,“徐大队长,面具在你手里了,有什么你回你的警局慢慢想吧。”

徐海城察看着她的神色,说:“我还没打算走呢,如果这面具并没有什么特殊力量,那么何桔枝的情况又如何解释呢?”

方离托腮思索片刻,说:“她来我这里的第一天晚上,曾半夜起来在电脑上看我从钟东桥家里拍来的傩面具照片,当时的表情好像很痛苦,有些兴奋有点内疚,总之很奇怪,其他我就没有发现了。还有刚才……”她把何桔枝数度神情变化描述给徐海城听,他听得很专注,问:“你觉得她是在假装吗?”

“如果是假装,那也太自然,也太可怕了。”方离想像不出如果何桔枝如何能在短短的时间内,通过三次假装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性情。“不过我留意到这面具,或者说这种阿曼西神造型的面具,对她来说有种可怕的力量,或许是跟她童年的经历有关吧?”

“你是说,这个面具是个诱因?”

“是的,很有可能。”方离回想起,何桔枝看到面具的内疚痛苦表情与不相宜的狂热眼神,“这个面具刺激了她,让她失去常态,开始精神分裂。”

“就像你?”

方离诧异地看着徐海城,说:“大徐,你为什么这么说?”

徐海城不答,看着她的手。

“今天早上,我陷入幻觉时,做了些什么?是像卢明华那样挖墙洞吗?”

徐海城摇摇头。

方离脸色一白,问:“那我做了什么?”

徐海城凝视着她,眼睛里神色变幻不定,半晌才说:“方离,你应该很清楚,你心里的恶魔是关于什么的。你可以告诉我吗?就像小时候那样子,我们一起解决困难。”他期盼地看着她。

方离的目光闪烁几下,炽白的日光灯下,她的脸色白得连青色的血管都现出来了。

“让我来帮你,方离。”徐海城冲她伸出一只手。

方离抬起眼皮幽幽地看着他,嘴唇嚅动半天,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徐海城失望地叹口气,收回手,说:“明天,孤儿院的宿舍楼就会拆掉的。”说完,他转身往门口走去,脚步沉重。他多么希望方离能叫住他,告诉他一切事实,就像小时候两人躲在美人蕉丛里分享一切快乐与不快乐。

但她没有,一直走到门口,她都没有。徐海城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坐在桌边,怔怔在看着自己受伤的手。在她与他之间,是飘落的白色灯光,像雪一样的冰冷。他长叹一口气,失望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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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致幻作用:人的大脑和神经组织中,存在着一些特殊的化学物质———中枢神经媒介物质。主要有乙酰胆硷、去甲肾上腺素、5-羟色胺、r-氨基丁酸、多巴胺及前列腺素等。这些中枢神经媒介物质像信使一样,担负着调节神经系统的机能活动和协调精神功能的重要使命。而多数致幻物质的化学成分和5-羟色胺等分子结构极其相似,因而在人的大脑中以假乱真,参与和影响神经传递代谢活动,扰乱脑的正常功能,导致神经分裂症的出现,使人产生种种离奇古怪的感觉。由于致幻物质生物硷成分不同,以致人体失能后产生不同的症状来。

2:傩戏:古老的图腾崇拜和鬼神信仰,使我们的祖先总是习惯于借助这种神秘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美好愿望,辅之以歌舞,便是最初的傩戏。表演者古称巫觋、祭师,被视为沟通神鬼与常人的“通灵”者,表演时装扮上各种服饰面具,模仿与扮演神鬼的动作形神,借神鬼之名以驱鬼逐疫,祈福求愿。傩戏是非常古老神秘的文化现象,狰狞的面具,奇特的服饰,凝重的动作,古怪的言语,充满神秘的场景,近于原始的仪式,就是傩戏给人的感觉。


第十二章 邪恶的美人蕉
 
天空是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乌云层层叠叠,低的不能再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风很大,孤儿院宿舍楼外的树木在摇晃,老楼也在摇晃。方离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走下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站在楼外的空地上。风掀起她的衣服,吹乱她的头发。经过伊哑伊哑摇晃的铁秋千,经过碧绿泛光的喷水池,就是后院。后院的花草呈现异样的灰色,连成一片居心险恶地摇晃着。惟有美人蕉开的极盛,叶子碧绿,花朵嫩黄,像一个个笑颜。她走过去,抱住美人蕉微笑着闭上眼睛。忽然,脚心一痛,她愕然地低头,挪开脚,只见黑泥下面似乎有东西要顶出来……

“啊……”方离尖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气喘吁吁,心脏砰砰乱跳,都能感觉到心脏对胸膛的撞击。她艰难地转动着眼珠打量四周,看清自己在床上后才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又躺回床上蜷成一团。过了好久,心跳才恢复正常,软绵绵的身子也恢复了力气。

楼下停车场不时传来车过的声音,还有隐隐的人语,想来已经到上班时间了,这让方离又安心了不少。她擦去额头的冷汗,跳下床将窗帘拉开。窗外的天空是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是乌云,层层叠叠地压了下来,跟梦里的情景如出一辙。方离的心情一下子坠入深谷,这个春天,注定是个黑色的春天。

楼下公交车站,停着一辆橙色的大巴。灰色天光里,这种橙色特别醒目,一下子跳入她眼帘。这路车每半个小时就会过一趟,坐的人并不多,她从来没有乘过,但知道它经过最熟悉不过的一个地方。方离盯着它远去,心中微有所动。过一会儿,她似乎下定决心,换上衣服抓起包跑到楼下,正好又有一辆桔黄色的公交车堪堪停稳在车站,她一个箭步跳上车。

车子慢悠悠地经过七八个站点,眼前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方离的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情怀。

终于车子在站点停下,她犹豫着走下车,站在围墙边仰头看着。围墙,记忆里高不可测的有着监狱味道的围墙,原来并不是真的那么高。墙上的爬山虎比前两天茂盛了些许,浮在上头的全是刚抽出的嫩叶,半卷半舒,叶尖半透明。

犹豫片刻,方离慢慢地走向门房,越到近处心里越怯,脚步也怯怯的。门房的窗户敞开着,看门人还是原先那个洪伯,只是他更老了,头发全白了,戴着老花眼镜趴在桌子上看报纸。想来是耳朵不大好使,她走到近处,他都没有抬起头。方离迟疑了片刻,决定不打招呼直接进去,谁知脚步刚动,听到他低喝一声:“唉,站住,你找谁呀?”

“我……”方离顿住脚步。

“咦,你好面熟。”洪伯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手扶着眼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真的面熟,你好像叫……什么来着?”他眯眼想了片刻,忽的一拍窗框,说,“方离,是不是?”

“洪伯……”不过是两字,但从肚子酝酿到最后吐出口,却耗掉方离不少气力。洪伯浑浊的眼睛一亮,高兴得脸上的皱纹都在颤抖,说:“真的是你呀!跟以前一模一样。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大家?是不是把我们都忘了?好狠心的孩子呀。”

“我……”方离迟迟艾艾地说,“我……没有……”

“这几天旧楼要拆,好些人回来呢。都是好多年没见呀,以后可能也见不着了,我看着高兴呀。方离,你回来晚了,楼已经开始拆了,我也要退休了,以后都不同了……”洪伯伤感地笑了笑,“瞧我说到哪里去了?快去看看吧,以后都不同了。去吧,去吧,孩子。”他冲方离罢罢手。

“是,洪伯。”方离迟疑了片刻,犹带着三分怯意地走进孤儿院。一脚落在进门处的青色地砖上,童年相关的记忆碎片迎面扑来:那个老旧的铁秋千曾留下她一串欢笑,操场上里有过她被欺侮的身影,喷水池边的方格地砖是她与徐海城玩跳格游戏的地方……她努力想忘掉的过往,一瞬间长成大树,在心里摇曳着婆娑的树叶。她怔怔地站着,眼睛湿润。

“方离。”一声呼唤由远及近。

“嗯。”方离轻轻地应了一声,连忙眨动着眼睛,将泪光隐却。她转身,只见许茹玲迎面走来,脸上挂着她几十年不变的笑容。“许院长。”

许茹玲说:“你来晚了,楼已经开始拆了。”

旧宿舍楼那个方位尘土飞扬,不时传来建筑物倒塌的声响。那是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有着长年滴水洗手间、拥挤的宿舍和小小的黑房子,没有看到最后一眼,方离内心不无遗憾。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你的变化可真小,洪伯说一眼就认出你了。上个星期,我在院外面的马路上看到一个人很像你,还以为是你回来看旧宿舍楼呢。当时我还拼命地喊方离,真是闹笑话了。十年了,没想到你一离开孤儿院就没有回来过。”

“我……”方离实在不好意思说那个人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十年没有回到孤儿院的事实。

许茹玲微微摇头,示意方离不要再说下去:“这毕竟不是个令人留恋的地方,你不回来也是情理中事。来吧,去我办公室坐坐,有些东西给你。”

“有东西给我?”方离一怔。

许茹玲故作神秘地说:“属于你的东西。”她说完,率先往办公室方向走去,方离跟在她身后,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时间过的真快呀!我记得你来孤儿院那天,是我从学校毕业刚到院里上班第三天,印象很深。你就被搁在院门口,大早上洪伯开门时发现的。那时候,你已经长着一排小牙齿,伊哩哇啦地哭着,脸憋的通红……”她回头瞥了方离一眼,补充一句,“是饿的。”

这段往事方离早听过不下十遍了,当年她在孤儿院,几乎是每年都要听洪伯说上一遍。不过,隔了十年再听,却有种朦胧的亲切,又有种朦胧的疑惑——那真的是自己的人生吗?

她随着许茹玲一前一后地走进办公楼,办公楼是新建的,净窗明几,跟旧时那衰落低矮的老楼完全不同。走廊里碰到一些工作人员,都笑着同许茹玲打招呼,方离一个也不认识。这是个全新的孤儿院,再也不是她记忆的孤儿院,无论是人还是物,她心中涌起一种伤逝之情,还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以后的人生与这个孤儿院再无关系了。

许茹玲推开其中一间办公室的门,招呼方离进来:“来,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拿东西。”她拔出办公室抽屉上的钥匙,又匆匆地出门。

方离扫视着办公室,目光一下子被墙上的照片吸引了。整面墙上整整齐齐地挂着几排相框,照片都是历年新春时孤儿院里的大合影。不用数,方离都知道13张照片里有她。

最初有她的一张是1982年,那时候她还被抱在工作人员的怀里,圆睁着双眼好奇地看着世界。第二年,她已经能站着,在最前排,圆胳膊圆腿,圆圆的脸蛋,眼珠子黑的纯粹。方离伸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的自己,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接下去的每张照片都有她,一点点地长大,胳膊变细,腿拉长,脸蛋也变尖,除了眼睛一直没变,黑亮如宝石。方离的手指在每一张照片上划过,像一条无形的线,串起整个过往。

五年后,合照里首初出现徐海城,那时他站在第三排,她站在他前面一排。接下去几年,他们都长大了,她始终站在他前面两排。方离十五岁那年,是他们最后一次合影。那时候的方离已长成了,有着完全不属于那个年龄的沉静稳重,深黑的眸子看着前方,无喜无忧。徐海城个子高,站在最后一排,隔着方离两排,留着很短的头发,目光斜斜,看起来就是一个楞头小子。

方离不禁莞尔,心想十年前的大徐原来是这个模样的,下次逮到机会一定笑话他一下。随即想起昨晚两人的疏离,笑容顿时黯淡了,她轻叹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划着镜框。忽然她心中一动,手指顺着徐海城斜斜的视线划过去……经过一排,经过十来个人头,视线最终落在十五岁的方离身上。

迂回而坚定的眼神。方离心中突的一跳,飞快地缩回手,心中波澜起伏。在她十五岁的那张合照上,隔着她两个人站着那个女孩子,就是江美辉,她笑得很灿烂。这也是她在孤儿院的最后一张合照,因为当年她就失踪了。

门口一阵细微声响,方离迅速转过身来,看着何茹玲抱着一个塑料袋走了进来。她冲方离笑了笑,说:“在看旧照片吧?这些老照片很有意思吧,前一阵子,徐海城还专门向我要了十来张,也不知道他要这么多干吗?有些照片上根本没有他。”

方离心中一动,问:“他要了哪些?”

“从1982年那张开始,到有他的最后一张。”

那些没有他的照片上有着她,方离心情复杂到极点,甜蜜混杂着心伤,她看着墙壁上的照片再度怔然出神。

许茹玲把袋子撂在茶几上,冲方离招了招手:“过来坐呀。”

方离依言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她从袋子里掏出一件小衣服,花色与式样都在怀旧片里能看到。

“这是你来时穿的衣服,还有……”许茹玲伸进纸袋里掏了半天,一阵细碎的声音响起,她把手伸到方离面前,“这是当时你脖子上挂着的银链子。”由于时间太久,这条银链子已经发黑了。

“拿着,这是你的。”何茹玲拉过方离的手,把链子放在她手心。这么多年,第一次接触到与自己身世有关的东西,方离只觉得口干唇燥。银链子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链子很细,环环相接,很精细。链坠是只桃形果子,她将链坠翻过来,背后镂刻着一排很小的拼音:yan。

“这些东西都是属于你的。”许茹玲把衣服推到方离面前,起身从办公桌上拿来一个登记本,翻到其中一页,递到方离面前:“你签收一下吧。”

方离微颤着手写下自己的名字。许茹玲收回登记本,笑了笑,说:“现在,你跟这里可是彻底没有关系,如果你愿意,可以忘记一切。不过也欢迎你有空回来坐坐。”她把茶几上的袋子交到方离手里,“去吧,再去看看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方离抱着袋子站起身,一时间鼻子发酸:“谢谢你,许院长。”何茹玲脸上还挂着习惯性的微笑,说:“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去吧,方离。”

方离冲她微微一躬身,快步离开办公室,她真怕自己会流泪。难以相信,以往的日子隔了十年再回首,居然消却大半的辛酸,而酿出一丝微酸微甜的涩味。连无数次拎着她衣领,将她扔进黑房子的何茹玲也让她生出亲切之感。

离开办公楼后,方离稍微平静起伏的心情,走近拆迁中的老宿舍楼。现在它是彻底地面具全非了,裸露的横梁、残破的砖墙、遍地的碎瓦砾,找不着半点记忆中那旧楼的光景。她在尘土飞扬的工地前站了片刻,心想:原来旧楼可以拆迁,记忆也会变味。

她再也不是孤儿院里的方离了,长久纠结心中的童年少年阴影终于淡却,也许有一天会了无痕迹。方离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银链细细审视着。与她身世息息相关的项链,手工相当的精美,链坠上的这个拼音究竟代表什么?轻轻摩挲着拼音,那种细致的触感,仿佛在诉说什么?这究竟代表小名,还是姓?似乎在哪里见过相似的拼音。

一个阴影挡在出神的方离面前,跟着响起声音低沉的说话声:“在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方离一惊,将项链紧握在手心,抬头看清楚来人是徐海城,她才松懈下来,说:“大徐,你怎么也在这里呀?”随即想起十五岁那张合照上他的眼神,不由的双颊微红。

徐海城没有留意到她的异样神色,注视着尘土飞扬的旧楼说:“我很想念这里,以前我最喜欢从楼梯往下跑,咚咚咚,感觉整幢楼都要垮了。”

方离呵呵一笑,说:“记得,我听阿姨们骂过你多次,说你早晚一个人会把这栋楼给拆了。”

徐海城伤感地笑了笑,说:“我倒希望今天我是来拆楼了。”

“看拆楼也不错呀。”

“我也不是来看拆楼的。”

方离愕然,问:“那你来干吗?”

徐海城闭嘴不答。方离的心缓缓地沉下,收敛笑容,说:“大徐,我一直好奇,为什么你在孤儿院里过的这么自在?”

“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早晚会离开的,孤儿院对我为说,是人生经过的众多地方的其中一个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转眸凝视着方离,“而你一直没有走出来,虽然你离开孤儿院十年,从来没有回来过,心却一直停在这里,总觉得整个世界是个大孤儿院,人们都会欺侮你的,所以你要保护自己,要躲起来,要远离人群,也不要任何亲密关系……”

方离忍不住打断他:“别说了。”

眼前的楼最后一点残基也轰然倒塌,尘灰大作,直扑两人的脸面。猝不及防之下,两人被灰尘扑了正,狼狈地后退几步,互相看着对方灰头灰脸的样子,却不知道为何都没有笑。

掸去灰尘,徐海城说:“我今天来,是看你的好朋友阿美的。”

方离正掸着灰尘,不由的手中一滞。

徐海城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对她表现出的异常一点也不意外,冷漠地说:“你要不要去看看它?”他并不等方离回答,转身就往后院方向走去。方离犹豫了一会儿,默默地跟上。

天越发地黑了,感觉就像是走在黑夜里。这会儿又起了风,刮在方离的脸上凉飕飕的,她的心里也是凉飕飕的。绕过宿舍楼,经过暗绿色的喷水池,便是后院。美人蕉比十年前更为茂盛,从一丛变成很大一丛,在暗沉沉的天色里,叶子绿的发油。

“你瞧,你的阿美都长这么大了。”徐海城并不回头,似乎知道方离会跟来。“还记得吗?你曾把我隆重地介绍给它。”

方离咬着嘴唇点点头。她当然记得,七岁的方离拉着徐海城跑到美人蕉面前,高兴地说:阿美,这是我的朋友大徐。大徐,这是我的好朋友,阿美。往昔的纯真岁月让她情不自禁地眼角湿润。

“方离你觉不觉得它长得太茂盛了?”

方离搞不明白他的意思,并不接话。

徐海城自顾自地说:“我要挖开,看看它为什么长得这么茂盛?”

血色一下子从方离脸上褪尽,连唇都变成凄白色,脑海里闪过一幕旧日的情景。

十年前某个初秋的夜晚,方离在宿舍里坐着,手里举着一本书,像往常一样。宿舍里出奇的安静。要知道这是个拥挤的宿舍,上下床共住着八个人,平时连睡觉都是呓语、磨牙声此起彼伏。可那天晚上,室友们忽然都变得不说话,只是不时地交换着眼色,然后看着方离。

那是一种等待好戏开锣的沉默。

大家都在等江美辉回来,她跟徐海城去看电影了。大家都知道徐海城与方离很要好,也知道方离与江美辉水火不容,她们很想知道三人之间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那晚的时光过得很慢,方离一直在看书,就像往常一样,面色平静。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黑色小字全在眼前飘来飘去,一个字也没有进入眼里。她的心中翻腾不息的愤怒、伤心、失望、沮丧……还有一种被背叛的受伤感觉。

从七岁那年,徐海城保护她的那刻起,她就把他当成至交好友,在孤儿院里的十来年,他是惟一被她郑重地放在心里的人。当惟一的朋友变成惟一的背叛,那种伤害是天崩地裂的,尽管以方离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却是有把刀在剐。

然后,江美辉回来了,春风满面地哼着歌,大声地宣布:“电影很好看。”

宿舍里的其他人吃吃笑个不停,除了方离,她依然看着书,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江美辉走了过来,拿掉她的书,盯着她说:“电影真的很好看。”大家又是一阵嘻笑。方离瞟她一眼,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拿回书继续看。

江美辉就坐在她的床沿,兴奋地描述着电影的情节,男女主人公是如何的俊美,他们的爱情是如何的动人。大家一阵阵地起哄。方离的手越握越紧,指甲都陷进肉里。江美辉一直说到熄灯才停止。

黑暗里,方离把手心伸到嘴边舔了舔,一股甜甜的腥味。宿舍里很快地响起频率不同的鼻鼾声,她却睡意了无,眼睛睁着大大地瞪着上床,如果目光是箭,上铺的江美辉一定被射穿了。

忽然上铺轻微晃动,方离连忙闭上双眼,江美辉悄无声息地爬下来,贴近她耳边说:“今天我真的好开心,大徐他人真好。”她嘿嘿地笑着,方离闭紧双眼假装熟睡。大徐,那是她给他取的称呼,什么时候被公开了?拳头再度握紧,指甲触及先前的伤,一阵刺痛。

“我知道你没睡着,明天晚上后院美人蕉,我们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一个不怀好意的邀约。

“方离,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

徐海城的话惊醒了回忆中的方离,她凝视他高大的背影,说:“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从来没有约过江美辉看电影。”徐海城转过身凝视着她,“那张电影票,是我放进你书本里,但来的人是江美辉。”十年前,情窦初开的他太过害羞,不敢亲手将电影票交给方离,于是夹在她的书本里。他满心期盼地候在电影院门口,来的人却是江美辉。

一刹那,方离的脸色变幻多端,各种各样的表情都闪过,惊愕、懊悔、难过悲哀……转为定格为深深的黯然。她说:“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徐海城脸上的神情也是几经变换,眼神默然。终于他一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转身拿起墙边的锄头,抡高然后挥下,锄头深深地陷进黑色的土里。方离距离他丈许,呆呆地看着锄头挥高、落下,每一次都带起碎泥若干,有一小撮落到她的鼻子上,她浑然不觉。

天色暗黑,风从两人中间穿过。波浪般起伏的美人蕉,叶子散发着邪恶的油绿色,宛若十年前那个无月有风的夜晚。

那天的风比今天更大,方离趁室友们熟睡后,悄悄地离开了寝室,老宿舍楼的某扇窗子没有关好,时不时地吱呀一声,晃悠悠地叫人心寒。楼外院子的树摇晃着,喷水池的水闪烁着碧绿幽光,她悄步走向后院,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大的响声,其实风这么大,即使发出响声也会很快飘走。

走近后院,就可以看到美人蕉层层叠叠,像波浪一般地起伏着。但是整个后院空无一人,方离怔在原地,心想莫非又被江美辉糊弄了,等一下回宿舍肯定进不了门了。正准备转身离开时,风声里飘来一些不太寻常的声音。她一愣,好奇地走近美人蕉,拨开蕉叶,一张令她厌恶的脸露了出来……

“噌。”一声响亮的金石交击声传来,惊醒沉思中的方离,她身子微晃,忍不住后退一步。

徐海城随手把锄头扔在地上,蹲下身子,小心地用手刨开泥土。方离静静地站着,看着他刨泥土的动作,看着他的身子忽然僵硬。他蹲着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半分钟,才缓缓站起来,转过身,看着方离的眼睛里充满痛苦,轻轻地喊了一声:“方离……”他让到一边,露出身后的泥坑。

在美人蕉下,在黑糊糊的泥坑里,一只枯掌露出泥土外,朝着天空绝望地张开白森森的五指。


第十三章 剥脸
 
一声春雷响彻天地,跟着暴雨如豆落了下来,辟头盖脸地砸在方离与徐海城的身上,两人似乎不知道疼痛,只是呆呆地站着,彼此的视线被雨幕隔离,看不到表情。顷刻,两人从头到脚湿透了,眉毛和头发都开始往下淌水。

暴雨将地上的裸土砸出一个个小坑,很快地新挖的泥坑里积起一滩浑浊的水,那只朝向天空的枯掌经过雨水的洗涤,森白得刺眼。

黑土白骨,分外醒目。徐海城抹去脸上的雨水,掏出手机打电话,在嘈杂的雨声听不到他说什么,但方离想,一定是通知同事过来。打完电话,他深深地看了方离一眼,一屁股坐在坑边。

方离向他走近一步,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一甩头,抱着袋子头也不回地往孤儿院大门声去。快到门口时,洪伯打着伞跑出来,对她说:“傻孩子,怎么不先避一下雨?”

他的话让方离泫然欲泣,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说:“谢谢你洪伯,但是不用……”她大步往孤儿院外走去,洪伯怔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在雨幕中渐行渐远,心想,始终是一个孤僻而奇怪的孩子。

沿着街道,方离漫无目标地走着。路边的行人纷纷看着她,奇怪这个人怎么失魂落魄?起初方离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走着走着,渐渐地脑海里浮起一张温柔的笑容,这让她冰冷的心闪过一丝悸动。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往湖畔别墅的方向走去。

在方离平凡的二十多年人生,徐海城是第一个被郑重她放进心里的人,第二个便是关淑娴。十来年前,孤儿院新楼落成典礼上,来了好多宾客,孤儿们也换上崭新的衣衫,井然有序地站在广场里。即使最调皮的孤儿也表现出彬彬有礼的一面。

剪彩、致辞一系列的事,热热闹闹地进行着,对方离来说,这种热闹十分地无聊。她站在人群里,眼神早飘到远处,比眼神飘更远的是心。仪式的最后一项是工商界代表们与孤儿们合影,乖巧的孤儿们挤到前面,被这个拉着那个揽着,装出欢喜的笑容。她刻意地垂首敛眉,站在一角。料不到一双温暖的手揽住她的肩,方离诧异地抬头,迎上一张温柔的笑脸。

那是方离见过的最美笑容,而拥有这最美笑容的人就是关淑娴。她给方离的人生带来层次丰富的温暖。徐海城毕竟是个男孩子,而且是个粗心大意的男孩子,以为爱护一个人,就是用拳头来保护她。而关淑娴更懂得如何关爱人,她像方离的朋友、师长、母亲,她给十三岁的方离全然不同的人生感觉。

后来,方离跟徐海城生疏后,关淑娴就成了她惟一的牵挂。此刻她想不起还有谁可以投奔的,想不起还有什么比看到一脸温柔的笑更为暖人心肺的。

走到于家湖畔别墅时,雨已经小了,天空的黑云却丝毫没有减少,反而越聚越多,似乎在酝酿着更大的暴雨。方离浑身淌水,冻的嘴唇都青紫了。她颤抖着手按下门铃,关淑娴从可视门铃中看到她,连忙打把伞跑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小离。”关淑娴揽住她往屋里走,一边关切地问。

方离抱住她,牙齿打着寒颤一叫了一声:“阿……姨……”

“傻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作贱自己的身体。”

屋内保姆小红早拿出干净的浴巾等着,一见两人进来,就把浴巾披到方离身上,顺手拿过她紧紧抱着的袋子,顺手放在茶几边。关淑娴把另一条干净的浴巾塞到方离手里,说:“先换下湿衣服,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阿姨都会帮你解决的。”她把方离推进客房,顺手带上了门。

方离抱着毛巾呆呆地看着。

窗外的天全黑了,那是暴雨来临前的征兆。风很细很密,吹着墙壁上的爬山虎,花园里的杜鹃花,感觉就像一条黑线在游动。

一声响雷裂天开地,惊得方离浑身一震,手里毛巾掉在地上。她掩住脸,缓缓蹲到地上,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

这声响雷也震得关淑娴耳鼓毛麻,心跳加速。她走到沙发上坐下,按着自己的心脏,心跳非但没有变慢,反而越来越快。她心里浮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关节在这种雨天又开始酸疼,她伸开腿,用手轻轻地捶着关节部位,不料一小心踢到方离的塑料袋。袋子倒在地上,淌了一地水,方离随手放在袋子里的银项链也滑了出来。

“小红,过来……”关淑娴正想叫小红过来擦干地板,一眼瞥见那条发黑的银链,心中一动,收回余下的话。她捡起银链,翻到吊坠的背面,顿时脸色大变,偏着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客房方向。

一会儿,她把银项链放在桌子上,拿出袋子里的婴儿服展开细看,不敢相信的神色转变为确信无疑,她无力地后仰,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于从容从楼下走下来,说:“刚才是方离来了?”

关淑娴轻轻地嗯了一声,飞快地卷起茶几上的婴儿服,想放回袋子里。不过于从容已经看到了,脸色微变说:“那是什么?”

“没什么。”关淑娴把婴儿服塞进塑料袋里,却忘了把项链也放进去。

于从容走过来,拿起项链看了看,说:“这不是我爸爸妈妈送给妍妍的周岁项链吗?我记得后来找不到,怎么忽然冒出来啦?”

“今天……我忽然找着的。”

于从容盯着她,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他从塑料袋里抽出婴儿服,脸色一白,问:“这是方离的?”

关淑娴默然不语。

于从容看看项链,看看婴儿服,脸色沉了下来,说:“你干的好事。当时你不是跟我说把她扔在河里了吗?”

“小声点,她就在客房里。”关淑娴瞄了一眼客房方向,“她那么小,我实在不忍心,所以就把她扔在垃圾堆……”

于从容挥舞着项链说:“你还把妍妍的项链给她戴在身上,你的脑袋究竟在想什么?”

“项链一定是小郭趁我不注意给她戴上的,小郭可能想留个线索将来万一有天想找她。”

“她原来戴着的项链呢?”

“小郭留着。”

于从容恶声恶气地说:“这个郭春风,死了也活该。还有你,早就叫你不要结交底细不明的人,你倒好,还把她从孤儿院引进家门里。”

关淑娴小声地分辩:“我又不知道是她。”

于从容余怒未平,把婴儿服扔在茶几上,坐下沉着脸说:“她现在是不是知道了?”

“不清楚,不过她今天很反常,好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于从容思索片刻,说:“这样子吧,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看她反应。如果她还不知道,那就算了,以后也不要跟她往来。如果她知道了,你就说她是咱们远方亲戚,小时候被拐走了,把她认下来就是啦。”

“我知道,不过我感觉她应该还不知道。”她将刚才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方离的表情与举动实在不像是来追溯自己身世之谜的。

于从容说:“不知道最好,以免后患,我得想个办法把她从基金会炒掉。书娴,你把衣服与项链给她装好,装作没动过的样子。”

关淑娴点点头,将婴儿服卷起塞进塑料袋里,又将项链扔了进来。刚弄好,于妍从屋外进来了,抱着一个纸箱,说:“爸,我从物业管理处给你拿了一个快件回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还会响。”她把纸盒举取耳边晃了晃,一阵铛啷声。

于从容还没有从这件突发事情里回过神来,说:“你帮我拆开吧。”

“好。”于妍拿着纸箱进厨房。

看着于从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关淑娴忍不住说:“从容,不用担心,小……方离的性格我清楚。何况这么多年,事情早就被大家忘的差不多了。”

“我不是担心她。”于从容忧心不减。

“那你……”

于从容说:“我总怀疑小郭的死不是个意外。”

关淑娴疑惑地说:“警察不是说他是喝多出的车祸。”

“他曾跟我说过,背叛族人是要被活活烧死的,他不就是被火烧死的?”

关淑娴浑身一震,随即觉得不对,说:“不会吧,都过了二十多年,他们要找上门也早找上门啦。”

“也许到现在,他们才找到我与小郭。也许就是她……”于从容目视着客房方向。关淑娴明白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中之意,说:“你怀疑是她杀了小郭?她没有这么深的心机吧?”

于从容嗔怪地看着她,正想说她头脑简单。于妍手里拿着样东西从厨房里出来了,他连忙打住,装出若无其事的神色,关淑娴也一样。

“是个很好玩的面具。”于妍边说边把面具戴到脸上,“酷吧?”她咯咯笑着,因为面具眼眶部位没有镂空,所以她没有看到自己父亲的脸一下子煞白。不过关淑娴看到了,小声地问:“又怎么了?”

于从容呆呆地看着面具,眼睛里满是恐惧,慢慢地说:“他们终于找上门了。”

这句话让关淑娴不寒而慄,环顾着四周,仿佛那些人就躲在窗外或是角落里。又是一阵响雷,震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跟着哗啦哗啦声大作,雨终于下来了,外面的天黑的就像午夜。关淑娴看着于妍脸上的面具,红唇黑眸火焰般头发,那些油彩越是在暗淡的光线里越是妖艳,让人心里发毛。“妍妍,快把面具摘下来。”

“怎么了?”于妍不无惊愕,虽然看不到,但从声音里可以听出关淑娴与于从容都不太对劲,似乎充满恐惧。她捏住面具的一角想揭下来,面具做的很好,与脸部曲线的契合度很高,这一揭没有揭下来。她又揭,这一次用了点力,只听嘶啦一声,跟着脸上钻心的疼痛,不由自主地一声尖叫脱口而出:“啊……”

客房里,坐在地上掩面痛泣的方离,听到于妍的尖叫愕然地抬起头,偏头看着门,竖起耳朵聆听着。门外跟着传来哧哧的喘息声,还有关淑娴惊恐的叫声:“妍妍,妍妍……”她终于意识到刚才的尖叫不是幻觉,连忙擦掉脸上的泪,站起来冲到客厅里。

只见客厅里,于妍跪在地上,微仰着脸,发出痛苦不堪的嚎叫声。她的手举在胸前,颤抖不已,想要靠近脸又不敢。面具半倾斜地挂在她的脸部,半边脸已失去脸皮,鲜血淋漓,脸上的肌肉因为痛苦不停地抽搐,更叫人毛骨悚然。

“妍妍……”方离到抽一口冷气,难以相信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脑海里闪过曼西古墓第八墓室里的壁画:一人被绑在木凳子上,执法人员正用尖刀与水银剥他的脸皮。被绑那人脚不停地蹬着,脸皮被剥了一半,露出暗红的面部肌肉和白色的肌键……只不过那是壁画,而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比壁画更恐怖更为阴森恐怖。

关淑娴跪在于妍的面前,老泪纵横,双手伸向她却又不敢,只能不停地发出不知所措的叫声:“哦,妍妍,哦,哦……”

于从容还保留着几分镇定,放下手机大声地说:“妍妍,你不要乱动,救护车马上就会来。”他的话只换来于妍更尖锐的一声嚎叫,与外面的暴雨声相呼应,让人魂飞魄散。

于从容一眼瞥见旁边呆若木鸡的方离,眼睛里凶光一闪,冲过来揪住她的衣领,厉声说:“是你,是不是,是你干的好事,是不是?”

“叔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于从容根本不听她的分辩,说:“有什么事冲我来就好,为什么害我的女儿,为什么!”暴喝声震得方离耳膜一阵发麻,急急地分辨着:“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你还装。”于从容咬牙切齿地说,“我杀了你。”方离看他神色不似有假,心中害怕,用力扳他抓着自己衣领的手。但她的力气毕竟要小很多,于从容顺势掐住她的脖子。

脖子收紧,方离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大,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她瞪着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要杀她?也没有时间想明白,死亡的恐惧浮上她青紫的脸,还有逐渐放大的瞳孔里。

警笛声由远及近,惊醒失去理智的于从容,眼中的狂热退却,他松开手。方离萎顿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她从来不知道新鲜空气也会呛鼻的。还没有缓过劲来,后领又是一紧。

于从容拎着她的后领,就像老鹰拎着小鸡,打开大门把她一把扔到屋外地上,色声俱厉地说:“滚,永远不要让我看到你。”

方离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雨水劈头盖脸打在身上,刚刚开始干的衣服又湿透。可这一切都不若心头的疑问重要,究竟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于家对她态度一下子这么恶劣?

于从容快步走进雨里,揪起地上的方离,说:“听着,我不会怕你们的,放马过来就是。快滚。”说完,他把方离重重地甩在地上,转身入屋。大门狠狠地关上,发出响亮的一声“砰”。

方离缓缓地从地上爬起,虽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也能感觉到于从容对她的敌意不是缘于误会,也不是解释就能化解的。她踉跄而行,走到大铁门外,转身呆呆地看着于家生机勃然的花园。花园里木兰、玉兰开着大半,光秃秃的细细枝条上排列有序的花朵,紫色像梦,白色像棉。紫藤则刚刚长了芽苞。记得每年的仲春,关淑娴都会邀请方离到紫藤花架下坐着喝茶,喝的茶是去年的紫藤脱水精制成的花茶,很香,紫色的一片片浮起来,像夏天傍晚熏染天空的云霞。

周身冰凉,但都比不过心里的冰凉。在方离的心目里,关淑娴就是自己的母亲,她有再度被遗弃的感觉。环顾四周,天长地阔,却没有她的归依之处。

一辆警车停在方离的身后,车门打开徐海城跳了下来,走到她身后面无表情地说:“方小姐,我们警方怀疑你与江美辉失踪被杀案有关,请你跟我去一趟公安局协助调查。”

方离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看也不看他一眼,迳直钻进车里。徐海城看着她湿漉漉的背影,眸子里闪过一丝痛苦,随即又恢复为面无表情。他跟着钻进车里,示意小张开车。警笛声再度响起。

街上的车辆很少,往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大街,呈出就一种异样的寂寞。警车一路长呜,嚣张而过。一路上,方离只是倚着玻璃窗呆呆地看着窗外,眼珠子都不动一下。徐海城几番从内视镜看着她,看到她冰紫的唇,看到她滴水的长发,脸上就一阵难过。后来,他索性不看她,也看着窗外,下巴绷的紧紧。

到公安局审讯室,徐海城找了一条毯子给方离披上,她无动于衷地坐着,似乎失去了一切感知冷暖的功能。他叹口气,在她对面坐下,凝视着她说:“方小时,据我们了解,1995年5月5号晚上,也就是你室友江美辉失踪的前一天晚上,她约你在孤儿院后院见面,是不是?”

方离没有看他与小张,只是盯着两人面前的桌子,声调平平地说:“是我杀的。”

徐海城没料到她会直接承认,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心脏却如同掉进见不到底的深渊,一直下沉。有一阵子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方离。小张在旁边轻轻地咳了一声,他才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方小姐,请你说一下详细的杀人过程。”

“是我杀的。”方离又呆呆地重复了一句。

“你为什么要杀江美辉?”

“是我杀的。”

“你用什么方式杀了她?”

“是我杀的。”

……

小张与徐海城面面相觑,意识到她不对劲。徐海城大喊一声:“方离。”

她又重复了一遍:“是我杀的。”

“方离,看着我这里。”

“是我杀的。”

徐海城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背搭在她的额头,额头冰凉,但没有发烧的迹相。他抓着她的肩膀晃了晃,说:“方离,请你说实话,你的口供对案子的破解非常重要。”

“是我杀的。”

徐海城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的视线跟自己对上,说:“方离,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但她的神线似乎穿过徐海城这个人,虚虚地不知道落在何处,平静地重复着:“是我杀的。”

徐海城徒然地松开她,折回审讯桌边坐下。小张小声地问:“她看起来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现在怎么办?”

徐海城心中一动,想起刚才方离站在于家别墅前的模样,分明散发着心如死灰的味道,不知道在于家发生了什么事。“先把她拘留,等法医的报告出来再决定。我去一趟于家。她就交给你了。”

小张点点头。徐海城深深地看了方离一眼,叹口气走了。

可能是因为知道方离跟徐海城的关系,也可能是考虑到她的精神状态有点异常,小张将她安排在单人拘留室。方离一进到拘留室,就走到墙角抱着双膝坐着,看样子恨不得缩成一团。

晚饭时,小张特意送饭进来,看到她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把饭送到她面前,说:“方离,吃点饭吧。”

“是我杀的。”

小张愕然,随即无奈地叹口气,将饭放在她的面前。他以为她会多少吃一点,晚上下班之前,特意又过来看了一眼,只见饭原封不动地放着,而方离依然抱成一团坐着。

第二天早上,徐海城来上班过来看她一眼,饭依然没动,而她依然这样子坐着,感觉就像是一尊雕塑。他记得小时候,每次她关进黑房子时就是这么坐着的,抱成一团,以敌对的态度面对着外部,除了徐海城,每次他偷偷去探望她,她就会站起来,满脸笑容地走到窗边跟他说话。

中午,法医的报告出来,徐海城仔细看了一遍,拿着报告走进拘留声。方离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没有听到脚步声。“方离,既然你说是你杀了江美辉,你一定记得当时用什么方法杀了她?”

“是我杀的。”口气平平,但听起来有点虚弱。

徐海城在她面前蹲下,说:“我昨天去于家,知道他们收到一个傩面具,也知道于妍出事了,你想不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方离的脑海里闪过昨天于家发生的一切,于妍鲜血淋漓的半边脸,于从容扼着自己脖子的手,自己喘不气来时濒死的味道……她的身子不由地抽搐一下,问:“她怎么样了?”

“她死了。”

“死了?”方离震惊地抬起头。

“送到医院很及时,她的命当时保住了,但是因为面具上有腐蚀性的膏状酸,不仅腐蚀了肌肉还有神经,所以即使能植皮,脸也完全毁了,她不堪忍受,昨天晚上自杀了。今天的《南浦晨报》讣告栏已经登出来了。”

方离黯然地垂下眼皮,回想着往日的点点滴滴。于妍恼怒关淑娴对她关爱,一直不喜欢她。而方离知道分享了不属于自己的母爱,一直对她心怀歉意。她是那么地爱美,毁容比取她性命更不堪,也无怪她会轻生。只是不知道关淑娴会如何痛苦,方离知道尽管平时她总说于妍不如她,但其实她非常爱自己的女儿。想到关淑娴,方离的心里又是一阵疼痛。

“奇怪的是于家既没有报警,也不愿警方介入调查,而且拒绝交出那个面具。”

徐海城的这句话让方离回想起于从容异常的态度,还有他别有深意的话:有事冲我来就好,为什么要害我的女儿,为什么;听着,我不会怕你们的,尽管放马过来。你们?为什么于从容会说是你们而不是你呢?当时明明只有方离一人。

“我去快递公司查过,寄件单上写的是钟东桥的名字,只是他们都不记得来寄东西的人,很奇怪吧,他们都不记得。”

“那个面具,就是钟东桥家里失踪的面具。”

“你确信?”

方离点点头。

“这个面具究竟有什么特别是意义?”

“阿曼西神,曼西族的创造神与守护神,既是生命的给予者也是生命的索取者。所以每一次死亡发生时,都有这个面具出现。那代表着神的旨意在贯彻。”方离回想着第八墓室里的曼西五刑壁画,现在才想起,每幅壁画正中都有个人戴着这个面具端坐着。

“我知道很多有精神问题的杀人者,都以为自己杀人是在贯彻神的旨意或是替人行道,那么你呢?你在杀江美辉时,心里想的是什么?”绕了这么大的一圈,徐海城终于兜到正题上了。

“仇恨。”

“你约她在后院见面,仇恨让你失去了理智,于是你……”

“是她约我在后院见面的,我们吵了起来,我很愤怒,于是拿起地上的砖头砸在她脑袋上。”

“砸在她脑袋的什么部位?”

方离眼前闪过江美辉鲜血淋漓的脸:“是额头。”

“除了额头,还有哪里?”

“没了。”

徐海城翻开验尸报告看了一眼,说:“报告上说,致命伤是后脑勺。”

“有可能。”方离想了想说,“当时我很气愤,拿着砖头乱砸的。”

徐海城合上验尸报告,看着她叹口气,说:“我骗你的,江美辉的后脑勺根本就没有伤,她是被人掐死的。”

一听“掐死”两字,方离顿时回忆起昨天于从容掐着自己脖子的感觉,她不由自由地缩着身子,脸上闪过一丝恐惧。过会儿,她才慢慢地说:“我记错了,我用砖打中她的额头,她倒在地上后,我用双手掐死了她。”

“哦,那么请你详细地说一下,你对死者如何进行性侵犯的?”

方离惊愕地抬起头,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徐海城看着她直摇头,痛心地说:“为什么?你就那么想成为杀人犯?”

方离低下头,双手抱住脑袋,痛苦地摇着头:“你不会明白的。”

“关淑娴就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徐海城看到她身子忽然僵硬,继续说,“昨天我去了一趟于家,当时于从容夫妻都在医院,就保姆小红在家,她吓坏了,详细情况她不肯说,但她说于从容差点杀了你。因为这件事你很受打击,所以不惜冒认杀人,是不是?”

方离只是抱着脑袋不说话。

徐海城怒其不争,一把将她从地上攥起,说:“现在我不是警察徐海城,我是你的朋友大徐,告诉我,关淑娴她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方离缓缓地抬起头,说:“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没有被父母从小遗弃过。”说完,眼睛一眨,两道明晃晃的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徐海城愣住了,松开抓着她肩膀的手,心想原来自己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她心底的恐惧。

“来,方离,我送你回家。”

家?方离嘴上掠过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第十四章 心中的魔鬼
 
犹豫很久,方离还是决定去参加于妍的葬礼。她知道自己不受欢迎,都做好心理准备被于从容责骂,但没料到连脚都不曾迈入灵堂。走到门口时,于从容的司机郑师傅直接挡在她面前,说:“方小姐,于先生交待过,你不可以进入。”

方离叹口气,视线穿过郑师傅肩膀,只见偌大的灵堂挤满黑压压的人群,于从容与关淑娴坐在一旁。关淑娴眼睛肿胀如核桃,整个人已经脱形。于从容看到她,目光凶恶地瞪着她。他的眼神引起了周边人的注意,大家纷纷回头好奇看着她。方离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骚动,连忙转身离开,走的太急,撞在迎面而来的人肩膀上。

那人差点摔倒,方离伸手去扶,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已经将她看清,愕然地说:“怎么又是你?”她嫌恶地甩开方离的手,拿着花圈匆匆往灵堂里走。方离定睛一看,原来是春天鲜花店的店员,钟东桥生前订的第三个花圈原来是于妍的。连忙看她手中白菊花花圈,不由地一愣,因为挽联上写着:沉痛悼念我的好友于从容。

花圈是送给于从容而不是于妍的,方离隐隐觉得明白了什么,却又觉得什么也没有明白。

灵堂门口忽然起了一阵骚动,鲜花店的小姑娘跟花圈一起被扔了出来,白菊花瓣洒落一地。看来花圈上的不妥被发现了。于从容也走到门口,看起来很凶恶的样子,方离心中一凛,十多年来他留给她的印象一直是温和仁善,却原来都是伪装的。她不想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赶紧走了。

刚离开殡仪馆,梁平打来电话,高兴地说:“方离,生死门之谜已经破解,明天我们就要打开生门啦。”

“真的吗?太好啦,教授,怎么发现的,哪一扇是生门?”听到这个消息,方离的心脏也不由地开始加速跳动,最近几天频遭大变,她根本无暇考虑生死门这回事。

“是甘教授发现的,方离你还记得那个神判之刑水浸的壁画吗?”

“当然记得。”

“那幅画里潜藏着一只巨大的神眼,它看着的那扇门就是生门。这也可以合理解释,为什么曼西五刑有四种肉刑一种神判。”

方离有点疑惑:“听起来很简单。”

“解开了就觉得很简单,刚开始我们研究五行转化,众说纷纭,甘教授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很合理,而且甘教授还找来他们家族的读书笔记,里面确实记着这么一句,神之眼守护着生门。”

方离还是觉得有不少疑虑,但看起来梁教授等人已经深信不疑,她也就不再说什么。梁平大概是兴奋过头,还在喋喋不休,说:“明天就可以知道生门通往哪里,有什么东西,好激动。”看到一个知天命的人露出如此纯真的孩子气,叫方离不由得莞尔。

挂断电话,她一直回想着梁平说的生门,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到基金会,她赶紧打开电脑,调出那个水浸的壁画。如果不是梁平说,她可能永远不会发现这幅画里藏着一只巨大的神眼。其实只要将图稍微说些,略作模糊处理,神眼就会从壁画里凸显出来,它看着的那扇生死门介于火灸壁画与毒刑壁画之间。

这个就是生门吗?

方离又将所有的壁画研究了一遍,最后也觉得甘国栋的这种解释是最合理的。乍看之下,五扇门,五只眼,五幅壁画,处处彰显中国传统的五行学说,整个墓室就是一个巨大的五行阵,圆形的墓室构造既是五行相生之轮,也蕴藏着生生不息的哲学意义。很容易让所有的人都误会生死门的破解系于五形学说或是五行阵里,但事实上这里五行只是一种内藏文化,跟生门毫无关系。

心里的疑虑消去,她疲倦地站起来,走进洗手间放水洗澡。梳妆镜里影着她姣好的身子,小巧玲珑的锁骨,洁白晶莹的胸膛。她转了个身,美好消失了,一幅狰狞的刺青占据大半个镜子,也占据着她整个背。黛青色的刺青,颜色很深,最诡异的莫过于这幅刺青毫无章法,错齿交叉,给人一种丑陋、不舒服的压迫感觉。

方离扶着墙低着头,让水蓬头的水淋漓地洒在背部,眼睛忽意中看到身后镜子里的背,马上厌恶地闭上眼睛。这幅刺青是她的童年噩梦之一。她从来不跟小朋友们一起洗澡,但她们会在夜里趁她睡熟后,撩起她的衣服偷看,因此大夏天她也会穿戴整齐睡觉。小朋友们又想出用剪刀剪开她衣服,有次她惊醒,一扭身撞在剪刀上血流满背。小朋友们终于没看清楚她背上刺着啥,于是四处散布谣言,有的说是蛇,有的说是鬼,最后送她一个绰号:妖怪。

“妖怪?”方离脸上浮起苦涩的笑容,好像依稀还能听到孤儿院小朋友的齐声大叫:妖怪。这个称呼曾让她自卑了很久,她憎恶这个称呼,憎恶这个刺青,但这个称呼陪着她十三年,而这个刺青将会陪着她一辈子。它随着她长大也渐渐地长大,颜色没有变浅,但图案却变形了,一年比一年丑陋。后来,她再也不想为它烦恼,假装它不存在,假装自己跟所有二十来岁的姑娘一样,拥有一个柔和光滑的背。

但是今天的刺青让她觉得有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熟悉是因为它跟着自己二十来年,陌生她感觉到刺青似乎别有内容。她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后背,眼珠忽然地闪了闪。她关掉水龙头,用浴巾裹住身子,跑到办公间拿出相机,调到定时照相,然后把照相机放在桌子上,转背对着相机,咔嚓一声,相机里留下她的背影。

方离把照片输入电脑。她的心情有点异样,终于可以看到如附骨之蛆的刺青全貌了。虽然她早就知道它的丑陋,但当电脑屏幕完全地现出刺青,还是让她大吃一惊,并且一阵难过。因为人的后背各个部分长大的比例不一样,所以刺青的线条扭曲的乱七八糟,乍看就是乱。

她无奈地叹口气,着手开始恢复刺青的本来面貌。两岁不到婴儿的背与成人的背差别很大,要将一个成人背上的刺青缩回成婴儿背上的刺青,不是件简单的活。她坐在电脑前不停地工作几个小时,终于将各种的缩小比例定下来,然后她一按回车键,电脑屏幕闪了闪,旧图隐去,另外一幅刺青缓缓地现了出来。

当图案完全显露出来时,方离震住了。她盯着屏幕良久,脸上的表情由震惊变为不敢相信最后变成激动。她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拨打梁平的手机,电话里传来亲切的女声:“您拨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范围内,请稍后再拨。”方离又拨打卢明杰的电话,也是同样不在服务区。瀞云多山,信号很不稳定。

她想了想,连忙穿好衣服,抓起挎包跑到楼下,拦了一辆的士到长途汽车站,登上去瀞云的长途大巴。坐在车子,她还不停地给梁平和卢明杰打电话,不过都打不通,于是她给梁平发了一条短信:“那扇门并非生门,勿入。”

大巴开到半途,后面传来了警笛呜呜,方离好奇地看着窗外,警车从大巴旁边超了过去,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徐海城的脸一闪而过,不知道他要去瀞云干什么?她放低座位靠背,随着车子的摇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着多久,方离听到剧烈的呕吐声,就从后面的座位发出,一阵一阵犹如对着她的耳朵在呕,让她的胃也一阵收缩。她睁开眼睛,嫌恶地瞟了后面座位上的人一眼。随即睁大眼睛,惺忪睡意全没了。

蒋屏儿。

坐在方离后面,呕的眼泪涟涟的女孩居然是蒋屏儿,她拿着个呕吐袋,那模样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坐在她旁边的旅客约摸四十岁,关切地拍着蒋屏儿的背,说:“姑娘,你是不是怀孕?”

蒋屏儿立刻停止呕吐,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她。

“你这个症状很像是怀孕。”

“怎么会?我是晕……”话还没有说完,蒋屏儿对着纸袋又是一阵干呕。

“那你之前有没有觉得胸涨,人慵懒?”

蒋屏儿用纸巾擦擦嘴巴,收好呕吐袋。她没有回答那位好心旅客的问题,但微变的神色似乎是种默认。

听到这个消息,最震惊的莫过于方离。洪庆华与蒋屏儿遭受曼西五刑的毒蛇之吻,活生生地演绎第四墓室门的符号:生命的起点。记得发现蒋屏儿还活着时,徐海城曾半开玩笑地说:现在不叫生命的起点,叫阴阳相隔吧。当时方离虽然庆幸蒋屏儿死里逃生,心中也不无疑虑。现在看来,死里逃生的蒋屏儿怀孕,似乎有着天意的暗示。第五墓室门上那条头尾相接的蛇,除了生死相循生生不息,莫非还有其他的意义?

旁边的旅客在熟睡中转动身子,手中拿着的杂志掉落地上,砸着方离的脚背。她捡起看了一眼,是关于养殖业方面的杂志。瀞云多山,蛇农与药农很多,养殖业很发达。方离把杂志卷好,正准备塞到旅客的身边,一眼瞥见封面上一条标题:蛇的繁殖。她打开细读,里面有一段短短的文字介绍蛇的繁殖行为,蛇会将蛇蛋埋进温暖湿润的沙土里,然后自己在上面盘成一圈守护着蛇蛋,直到小蛇破壳而出。

方离放下杂志,凝视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原来,第五墓室门的雕刻另一个含义是孕育。圆满的人生——我会回来——生命的起点——新生命的孕育,四个墓室雕刻画正好暗示人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轮回过程,曼西巫术文化关于生命灵魂的哲学。

背后又传来一阵干呕声,方离转头看着蒋屏儿平平的腹部,有个新的生命在孕育。究竟是巧合或是天意?恐怕无人能知道。

蒋屏儿感知到她灼灼的视线,不高兴地瞪她一眼。不过她没有认出方离,毕竟两人只见过一面,而且在那样的情况下。

大巴发出一阵刹声的摩擦声,到瀞云了。方离故意磨蹭,等着蒋屏儿先下车,她慢慢地跟着她。走出汽车站,蒋屏儿并没有拦车,很快地钻进一条小街,看起来她对瀞云很熟悉。

方离也跟着拐进小街,蒋屏儿忽然从暗角里蹿了出来,瞪着她:“你想干什么?”

方离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蒋屏儿,呆呆地说:“你会不会把孩子生下来?”

蒋屏儿没料到她会问出这句话,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说:“关你什么事。”

“你也是瀞云人?”

“是又如何?你究竟是谁,莫名其妙的,不要跟着我。”她拔腿就走,身子很快地没入黑暗之中,不过脚步声依然吧哒吧哒地传来。看来她真的是瀞云人,否则不会如此熟悉路况。

方离怔了一会儿,直到听不到她的脚步声。看手表,是凌晨三点,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寂寞地照着油亮的大街。她环顾着四周,原来空无一人也会叫人心里发毛的,赶紧往回走。曼西古墓位于郊外,有一段很长的路程,要等到明天早上才有中巴可以搭乘,余下的时光可以长途客运中心度过。

走了一会儿,灯光更为寥落,绿植丛丛,看来是走错了方向。方离连忙停下脚步,她对瀞去市区并不熟悉,不免慌乱起来。更糟糕的是,天空开始飘细雨。她躲到商铺檐下,东张西望想寻个导向牌,一辆警车从面前的大街上刷地掠过,停在不远处的一堵围墙前面。跟着徐海城与小张下车,动作灵敏地翻过围墙。

方离好奇心大作,连忙跑到围墙边。围墙并不高,她站到墙边摞着的砖块前可以看到里面的光景。里面有很多树木,具中有栋四四方方的楼,黑沉沉的全无灯光。门窗或是洞开或是残破不堪,看样子是栋废楼,不知道徐海城要干什么?废楼洞开的门窗有电筒光圈一晃一晃,依稀还可以看到人影。只是不知道不是徐海城他们?

雨不大但挺密的,方离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两手扶着围墙顶部,正准备跳下来。一只手从里面的墙里伸出来,抓着她的衣领,她一个站立不稳,整个人翻进墙里重重地摔在地上。

方离躺在地上还没回过神里,一张斑斓的脸晃到面前,是傩面具,她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何桔枝黑森森的眼珠漾着一股笑意,慢条斯理地问:“方离姐,你也来了?”原来徐海城来瀞云是抓何桔枝,方离这刻才明白。“桔枝……你又做了一个面具?”她现在戴的面具比原先那个精致多了,油彩也细腻。

何桔枝的声音里不无得意,说:“怎么样,漂亮吧?没办法,谁让那个被方离姐抢走了呢?”

“那个面具我也戴到脸上过……”

何桔枝看着她不发一言,细雨不断地飘落在两人之间,经路灯光芒一照,可清晰地看到雨丝飘过的斜斜路线。

“桔枝,我戴上它,什么感觉都没有……”

何桔枝的眼睛闪了闪,说:“方离姐,我要回大山里了,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你要保重。”说完,她猫着身子往灌木丛里钻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方离心情复杂,仰头看着废楼,电筒的光正在六楼的窗口晃动着,看来徐海城还没有意识到何桔枝根本不在楼里。她摸摸挎包里的手机,犹豫着是否该打电话通知他一声。树叶的窸窣声渐渐地远去,她想起着一年半前初见何桔枝,她腼腆的微笑、羞涩的表情,曾让方离一见就心生好感。这一年半里,一直是将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来照顾的,而桔枝对她也是敬重有加。

方离重重地叹了口气,从挎包里抽出手,钻进灌木丛,追着那些攒动的叶子。

灌木丛可能是很久没有人打理了,所以枝繁叶茂,刮在身上隐隐作疼。这里已经远离主要干道,路灯无法照及,黑沉沉的一片,只有若干游离的零星光线。前面的树叶忽然停止了攒动,方离愕然地停住脚步,环顾着四周。

何桔枝斑斓的面具脸从旁边探出来,唬得方离又是一惊。“方离姐,为什么跟着我?”她说话的口气依然慢条斯理,但口气却变得阴沉。

“桔枝,有一个故事我想说给你听。”方离抹去脸上的雨水,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一个女孩子,她在孤儿院长大,同寝室的另一个女孩子总是欺侮她,她非常憎恨,非常憎恨那个女孩子……”

要说出埋藏心底十年的秘密,令方离心潮起伏,她的目光落到更远处的黑暗里,今晚的夜色如此深如此浓,也没有月亮,风过树枝哗哗作响,跟十年前江美辉约她去后院美人蕉的夜晚何其相似,只是那晚的天空没有飘着细雨。

那天的风比今天更大,方离趁室友们熟睡后,悄悄地离开了寝室,老宿舍楼的某扇窗子没有关好,时不时地吱呀一声,晃悠悠地叫人心寒。楼外院子的树摇晃着,喷水池的水闪烁着碧绿幽光,她悄步走向后院,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大的响声,其实风这么大,即使发出响声也会很快飘走。

走近后院,就可以看到美人蕉层层叠叠,像波浪一般地起伏着。但是整个后院空无一人,方离怔在原地,心想莫非又被江美辉糊弄了,等一下回宿舍肯定进不了门了。正准备转身离开时,风声里飘来一些不太寻常的声音。她一愣,好奇地走近美人蕉,拨开蕉叶,一张令她厌恶的脸露了出来。

江美辉躺在美人蕉丛里,额角鲜血淋漓,微闭着眼睛痛苦地哼唧着。听到响动,她勉强睁开眼睛,哀求地看着方离。一刹那方离脑海里闪过叫人救她的想法,但随即想过这十来年的欺侮,想起昨晚她的嚣张,想起徐海城与她一起看电影……一低头,就可以看到手心的疤,那是昨天晚上手指掐出来的,这伤疤提醒了方离,江美辉是与自己水火不容的仇人。于是,她一声不吭地转身。

风刮得更厉害了,江美辉的呻吟声从她耳边飘过,但都没有阻止她离开的脚步。经过喷水池时,她停了一会儿,看着池里的自己的倒影,随着邪恶的碧绿池水一起晃动着。后来她就直接回到宿舍,但是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江美辉鲜血淋漓的脸,脑海里频繁闪过的江美辉十年来对她的折磨。

就这样子在床上辗转反侧近一个小时,她终于躺不住了,又跑到了后院,拨开美人蕉肥大的叶子,已经没有江美辉的脸。而美人蕉丛下的泥土有新翻的痕迹,并且比原来高出一块。

那一刹那,方离几乎崩溃了。她再也无法在孤儿院里呆下去,远离孤儿院,远离徐海城,远离一切一切能让她回忆的东西,可是像波浪一般起伏的美人蕉经常在梦里出现,根部的泥土总是有东西要顶出来。

泪水浮上眼眶,方离看着远处的黑暗,说:“是的,她不是我杀的,但事实上她就是死在我手里的,死在我一念之差里。我们的法律没有见死不救这种罪名,所以不能判我的刑,但是道德有这种罪名,它判我终生监禁,这一辈子我都不能从这件事情里摆脱出来。所以桔枝你,不要让憎恨一再地主宰你,不要跟我一样只能在黑暗里忏悔。”

何桔枝的脸藏在面具后,看不到表情,但从忽明忽暗的眼珠可看出她内心的悸动,然后她忽然发出怪异的笑声,歇斯底里的,在一片寂静里传得很远很远。废楼里的电筒光圈顿了顿,然后移到窗口,对着灌木丛一阵乱晃。其中一束打在何桔枝的脸上,然后灯光马上熄灭,远处传来蹬蹬蹬下楼的奔跑声。

方离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状若癫狂?何桔枝的笑渐渐地变了味,由开始的怪异变成悲怆,连方离都能感觉到她内心藏着无尽的痛苦,不由地想起那天她。在基金会电脑上看到傩面具照片的表情,痛苦与兴奋交织的眼眸。

传来哗啦哗啦的树叶拨动声,越来越近。何桔枝的笑声戛然而止,偏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眸子里满是冷冷的笑意。失去声源,树叶拨动声慢了下来,想来是徐海城与小张有点搞不清楚方向,手电筒的光圈在摇晃的树叶间隙里闪过。

方离嘴唇蠕动,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将徐海城引到这里。何桔枝似乎看出来她的意图,慢条斯理地问:“方离姐,你又要出卖我吗?”

“桔枝,我从来没有出卖你,只是不希望你一错再错,我们都应该面对心中的魔鬼,都应该接受应有的惩罚,无论是道德还是法律。”方离扬高声音喊了一声,“大徐,桔枝在这里。”

何桔枝并没有惊慌,眼中的笑意更盛,说:“方离姐,我就知道你会出卖我。”说完,她一个转身钻进灌木丛里,又是一阵枝叶攒动。

方离站在原地等着徐海城,一会儿,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电筒的光圈越晃越近,终于定格在她的脸上,她不舒服地眯起眼睛。徐海城很快地移开电筒,照着四周,问:“何桔枝呢?”方离指着依然晃动的枝叶,他二话不说钻了进去,小张紧随其后。

方离想了想,也跟上。只是她动作慢,而晃动的枝叶又刮的人很疼,等终于钻出整个灌木丛站在空地里时,只听到徐海城着急的喊声:“下来,何桔枝你下来。”她惊愕地抬起头,看着电筒的光圈。它高高地落在半空,照着何桔枝油彩斑斓的脸,原来她站在围墙上。

何桔枝对徐海城的话恍若未闻,只是看着气喘吁吁的方离,虽然看不到表情,甚至看不到她的眼睛,但方离感觉她在笑,那种莫测高深的笑,似乎在说:瞧,方离姐,你又出卖了我。

不管徐海城说什么,何桔枝就是不吭声,在围墙上走来走去,徐海城与小张在围墙下跟着她走来走去。春雨越来越密,像一把柔软的小梳子刷着大家的脸。

徐海城大声地喊了一声:“何桔枝,跟我说说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何桔枝一下子停住脚步,身子一阵颤动,差点从围墙摔了下来。

“我听说,她抛弃你和你父亲……”

“闭嘴。”何桔枝恶狠狠地说,目光如利箭般盯着徐海城。

“我听说你妈妈是睡觉时被毒蛇咬死的……”徐海城故意地顿了顿,“跟她的情人一起……”

“啊……”何桔枝大叫一声,抱住自己的脑袋。

那时何桔枝有多大呢?

好像比小板凳稍高一点,走路偶而还会摔倒。爸爸背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走出她出生后一直生活着的大山群。她看到很多人很多人,挤来挤去,穿着漂亮的衣服。她很害羞,捂着脸把头埋在爸爸的脖子处,却又忍不住从手指缝里偷偷地看着。这个地方与家里完全不一样,家里有数不清楚的山,而这里有着数不清的房子。山里飘着树木的气息,这里则飘着糖果的香味,她偷偷地嗅了几下。

爸爸背着她走进一个院子,敲了敲门,有个女人开门出来。是妈妈,是半年没见的妈妈,她高兴地叫了一声,伸出手想扑入她怀里。可是妈妈非常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关上了房门,她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再也不要来找我。”

她很惶恐,这是妈妈的声音吗?妈妈不是一向亲热地叫她囡囡的吗?妈妈的声音不是像山涧里的叮咚水流声的吗?什么时候妈妈的声音变得像十二月里山上的风,能把人割伤?
爸爸把她从背上放下来,她趴在台阶前,惶恐不安地喊着妈妈,一直地喊,声音渐渐地变小变哑。而爸爸一动不动地站着,太阳把他的影子从西拉到东,拉的越来越长。妈妈始终没有出来。她抬头仰望着爸爸,他的脸多么像山上的石头。

太阳快要下山时,有个陌生男人回到院子里。一看到爸爸,那人就操起院子里的扫帚赶他走:“滚,快滚……”父亲不闪不躲,任他的扫把拂着赤祼的脚。那种用树枝扎成的扫帚,一会儿就把爸爸的脚扫出交错的血痕。何桔枝扑过去,尖叫着,伸出细细的手捶打着陌生男人的小腿。那人恼火,一扫帚拂过她的脸,那种用枯枝扎破她娇嫩的脸,划出几道血痕。她哇哇地哭了。

父亲怒吼了一声,抡起拳头跟那个陌生男人打成一团。

不知何时,院子外围着一帮看热闹的人,吱吱喳喳的说着:“这男人是哪里来的呀?”

“蟠龙那个山沟沟里的,听说是阿音以前的男人。”

“哎唷,那个山沟沟,怪不得阿音要跟别的男人跑这里来呢。”

“男子汉大丈夫管不住自己老婆偷人,还好意思跑这里来找,要我呀,找根绳子上吊算了……”

……

那些议论纷纷,何桔枝听不懂,但奇怪地,每一个字她都记住了。

爸爸长年在山里干活,气力很大,很快就把那个陌生男人打倒在地上。这时房门开了,妈妈冲了出来,桔枝用欣喜的眼神迎着她。妈妈肯定是来哄自己的,囡囡的脸受伤了,妈妈一定很心疼吧。记得以前手被新柴划破时,妈妈搂着她说:囡囡的手在流血,妈妈的心在流血。

然而妈妈看也没看她一眼,却拿起房门口的扁担挥了出来。扁担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挟着一股凌厉的风落在爸爸的小腿上。何桔枝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爸爸的腿裂开一道长口子,开出一朵血红的花,像春天燃烧整个山头的映山红。

爸爸收回拳头,缓缓地转过身瞪着妈妈。妈妈一点也不退缩,她手中握着的扁担还在滴血……

她爬过去,用小手堵住爸爸的伤口,仰起头含泪看着妈妈,问:“妈妈,你为什么要帮别人打爸爸?为什么?”

“闭嘴,滚。”妈妈恶狠狠地说。这是疼爱她的妈妈吗?她不是冬天会给桔枝讲熊宝宝的故事,夏天会为她摇蒲扇赶蚊子的吗?她不是说囡囡是她的宝贝吗?

“你……”爸爸挥起手,却停在妈妈的头上,那巨大的手多像妈妈用来帮她驱蚊子的蒲扇呀。妈妈瞪着爸爸,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挺起胸脯。

爸爸最终收回了手,抱起地上的桔枝,说:“囡囡,我们回家吧。”桔枝没有吭声,她被妈妈的表情吓坏了。但她在心底连声说好,这里的人一点也友善。瞧,他们都在指指点点,瞧,他们都在笑话我们。她把头埋进爸爸的脖弯处,双手捂住眼睛,她再也不要看到他们啦。虽然这里到处飘着糖果的香味。

太阳下山了,星星开始眨眼睛了。爸爸小腿的伤口不再流血了,血凝固变成黑色的痂,很难看也很恶心。桔枝渴了,桔枝饿了,桔枝困了,桔枝好孤单,桔枝再也没有妈妈了。但何桔枝不敢吭声,因为知道爸爸的心情不好。爸爸总是低头看着伤口,而且爸爸流眼泪了。她本想跟爸爸说囡囡饿了,但看到爸爸的眼泪,她重新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爸爸的眼泪真干净,像天上的星星。

又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才回到家,爷爷什么也没有说。从那以后,爸爸变得很沉默,成天成天地不说话,只知道在山里干活。砍柴、采草药、捉毒蛇等等去集市上卖,说要赚钱给桔枝读书用。爷爷跟以前一样,天天雕他的小玩意儿,小猫小狗小偶人,然后涂上颜色,也送到集市上卖,说要攒钱给她将来读书用。

整天都看不到爸爸的影子,桔枝就跟着爷爷,当爷爷的小伙计,一会儿给他递个刀,一会儿帮忙着涂颜色。有一天,爷爷说要雕个特别的东西。他拿出一块很大的木头,那块木头比桔枝的脸还大。爷爷以前雕的都是小玩意儿,从来没有雕过这么大的东西。桔枝很兴奋,蹲在他面前,看着他手中的木头长出了鼻子、长出眼睛、长出嘴巴、还有头发……

爷爷给它涂上各种各样的鲜艳颜色,然后放在太阳下晒着。桔枝看着它,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想不起来。爷爷坐在一旁,眯着眼睛,咕滋滋地抽着水烟,问她:“桔枝,还记得过年时带你看的戏吗?”

“记得,记得。”但她不是记得过年的戏,是过年的糖果,好甜好甜,她舔舔嘴巴。

面具很快干了,爷爷把它戴到脸上,她吓了一跳,终于记起过年的戏。过年时候,爷爷会带背着她走上一段山路去看戏,那是沙洲岭还要往山里走。过年时天天有演戏,那些人穿着鲜艳的衣服,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跳来跳去,很有趣。而且牛皮鼓的声音很让桔枝兴奋。

每出戏里的人所戴的面具都不一样,有一出她记得有人就戴着这样的面具,爷爷曾指着面具告诉她,那是神。

那天晚上,劳作一天的爸爸很早睡了。爷爷悄悄地叫醒她,背着她离开了家,她很高兴,以为爷爷又要带她去看戏。天上的月亮又白又圆,她趴在爷爷的背上,一晃一荡,感觉像坐在摇篮里,很幸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然后又到了那个令她害怕的陌生地方,那个到处都是房子没有山的地方。她很不安,在爷爷背上的扭来扭去。虽然是晚上,虽然没有一个人,但她很不安。爷爷说:“乖孙囡,你还记得妈妈住的房子吗?”

“记得。”她指着一个小巷子的那个院子。四周静悄悄的,大家都睡的很熟。已经是夏末初秋了,夜晚有点凉快,正适宜睡觉。爷爷背着她走到窗下,窗子微微敞开,月光泄了半片进去,像羽毛飘浮着。

桔枝莫名地紧张,爷爷从腰间掏出面具戴上,黑糁糁的夜里看着这面具,桔枝觉得爷爷变成了另一个人。爷爷的声音很轻:“你还记得那出戏吗?”他边说边从腰间的麻袋里取出一条蛇,蛇在手上虬曲昂首,信子一卷一舒。

她终于完全记起了那出戏,那是她看不懂的戏。她曾问爷爷,神是干吗?爷爷说,神惩罚坏人的。她曾问爷爷,神为什么要放蛇咬那一男一女?爷爷说,因为他们是奸夫淫妇。她再问奸夫淫妇是什么?爷爷说那是坏人。

“来,乖孙囡,该我们演戏了。”爷爷说着,将蛇送到窗前,轻轻地嘘了几声,蛇扭动着身子滑入屋里。黑暗里传来一阵蛇爬动时发出的窸窣声。

“来,乖孙囡,我们回家啦。”爷爷又把她放回背上。

她小声地嘀咕:“不等他们再醒过来吗?不用拍掌吗?”她记得戏还没有完,那一男一女会醒来,跟着戴面具的神一起走到台前,而人群鼓掌欢笑。尽管她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那是快乐的意思吧,所以她也笑,也要拍手。

“不了,天不早了,我们要回家了。”爷爷边说边走出院子。兴奋的桔枝有点失望,戏太短了,她没过瘾。她打了个哈欠,趴在爷爷的肩头,一晃一晃地睡着了。回到家,爸爸问他们干吗去了?她欢快地说,我们去演戏了。

她向爷爷要了面具,天天一个人在院子里演戏,戴着面具,放蛇……

有一天,本该在山里劳动的爸爸中途回到家,怒气冲冲地跟爷爷吵架,吵得很厉害,感觉房子都要震垮了。她吓着了,悄悄地躲到院外。爸爸的声音像七月的雷,她很害怕,于是戴上面具。戴上面具让她有种安全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灵魂缩进面具里,非常安全非常温暖。后来父亲出来,瞪着她看了半天,命令她把面具摘下来。她不干,她嚎啕大哭。但平时疼爱她的父亲一点也为所动,他揪住她的脑袋,把面具摘了下来,然后用锄头砸得粉碎。“这是我的面具呀,我还要演戏呀,我要做神杀坏人。”她哭喊着。

爸爸把她提到面前,神情严厉地说:“永远不要提这个面具,永远不要再说演戏,否则我把你扔到黑水潭里。”桔枝打个抖嗦,她知道黑水潭里有吃人的怪兽。她不睡觉缠着妈妈时,妈妈总说,把你送到黑水河里。但她知道妈妈是骗她的,妈妈说话时,眼睛里还含着笑意。而爸爸说的是真的,因为那刻爸爸的眼睛就像野兽。

从那以后,爸爸再也不许爷爷带她去看戏了。可是她很想念皮鼓的声音,那些油彩焕然的面具,那些色彩缤纷的衣裳。最主要,她想念那种演戏的感觉,那种刺激兴奋的感觉。那个面具一直在她记忆里载浮载沉,若隐若现,直到那天在方离的电脑上再度见到。

那天何桔枝回到宿舍里,准备拿几件换洗衣服到基金会办公室住着,但是跟蒋屏儿起了口角,论口才,她怎么比得上灵敏的蒋屏儿。她听着听着,握紧了拳头,手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外面有人敲着饭盆去吃中饭,那声音叮叮咚咚,多像演戏时的皮鼓声音呀,她摸着挎包里昨晚打印出来的面具图案,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一种念头攫取她的全部理智……

徐海城走到何桔枝站着的墙下,这一次她没有在墙上走开,依然抱着脑袋,看不到表情看不到眼神,但那种痛苦方离很熟悉。每一个正常的人,或者每一个正常的外表下,都有个痛苦的源泉,不能随时光而消逝。她现在才真正了解何桔枝。

“何桔枝,你下来吧,我相信你妈妈不会怪罪你的。”徐海城朝上伸出手。

何桔枝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脸,沙哑地说:“她原谅我了吗?”

“当然,她是你的妈妈,没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真的?她真的原谅我了?她真的爱我?她不会再赶我走了?”何桔枝的声音里充满半信半疑的惊喜。

徐海城点点头,非常肯定地说:“当然,当然爱你,当然不会再赶你走。”

眼泪从斑斓的面具上滑过,何桔枝松开抱着脑袋的手,说:“那我可以去找她了,我好想念妈妈。”

徐海城愣了愣,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围墙上的何桔枝忽然展开双手,往后一仰倒了下去。

“桔枝……”方离失声尖叫,僵在原地。片刻,一声“扑通”声从围墙外传来,将她惊醒,她冲到围墙边,费劲地爬了上去。徐海城与小张比她先爬上围墙,手中的电筒四处晃动,电筒光下水波鳞鳞。围墙外是一条宽敞的河流,瀞云市著名的大运河。这段时间连日的雨,河水床位很高,水流也急。电筒光落在黑沉沉的河面上,只见水泡翻滚,浮起一个斑斓的傩面具,悠悠地随波飘荡。

河水就这么黑沉沉地,无怨无悔地流着。等徐海城召来打捞人员时,开始下暴雨了,面具也漂得不知所踪。大家冒着雨打捞很久,浑身淋得湿透,一无所获。

天明后,徐海城与小张似有公事要处理,叮咛瀞云警方留意,然后开车走了。方离在运河边徘徊,心里犹有点不甘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什么也没有看到。运河里,河水挟着泥沙,微微的黄,畅畅东去,从上游下来的枯枝落叶和塑料袋子不时地漂浮过。

可能是她徘徊太久,引起一个捡破烂老头的注意,他跛着脚走过来说:“姑娘,你不是也想跳河吧?昨晚晚才跳下一姑娘,啧啧,也就你这么大……”

方离心中一动,问:“大爷,昨晚你看到什么?”

“昨晚呀,我都睡了,后来响起对面的河边传来大吼大叫的声音,我就起来看了一眼,就看到对面的围墙上站着一位姑娘,然后她就忽来跳了下来,一下子就沉下去,根本没有浮起来。”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据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呢,可能冲到下流去了吧。”

方离不甚难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老头咯咯咯地干咳几声,又凑近方离,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当时浮起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老头快乐地咧嘴笑着,从随身的麻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在方离面前晃了晃,说:“看,是个面具,挺漂亮的吧。我特意跟着它,走了好长路,才把它从河里捞起。”他把它放在面前比划着,摇头晃脑地哼着不知名的戏曲。

这正是昨晚何桔枝跳河时所戴着的新制傩面具。这一次她确实做的十分精致,可以跟原先真的面具媲美。在这黯淡的雨天,面具上艳丽的油彩散发着奇幻的光,似乎随时会摄取人的魂魄。

“大爷,这个面具能不能给我?”

老头迅速把面具塞到腋下,警惕地看着方离,说:“不行。”

“我可以给你钱,卖给我吧。”

老头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给多少钱都不卖。你知道吗?”他放低声音,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戴着它很舒服,昨天晚上我一直戴着,我感觉自己回到年轻的时候,很强壮,脚也不跛了,而且所有的人都很尊敬我……”

方离吃了一惊。那老头得意地看着她:“所以,我不卖,我要戴着它,天天戴着它。嘎嘎……”他得意地笑着,拎着麻袋,蹦蹦跳跳地走开,很快闪得没影踪了。方离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怔怔然,想起不知道那篇文章里的一段话:傩面具赋予人们一种临时的特殊的精神状态,强化人们的信仰与自信。

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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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这是贵州土家族苗族民谚,意指傩面具是神祗的具像化,傩面具是沟通神与人这两个世界的媒介。


第十五章 终极墓室
 
斜风挟着细雨洒了方离一脸,也让她惊醒过来,这次到瀞云的目的是为了阻止考古队打开错误的生门。她深深地凝视了运河一眼,转身离开,搭上去瀞云郊区考古队营地的中巴,天已经全亮,雨也停了。途中,她不停地给梁平与卢明杰打电话,依旧不在服务区范围内。

刚到达营地,就看到徐海城与小张匆匆忙忙地从院子里出来,跳上车。方离连忙跑上去。徐海城看到她摇下车窗,问:“方离,有没有看到甘国栋?”

方离一愣,问:“你们找甘教授干吗?”

小张心直口快:“这个甘国栋是假冒的。”

“假冒的?”方离不相信地皱起眉,甘国栋对瀞云傩文化和曼西文化的了解,一般的民俗学教授根本不可比拟。

“没错,而且我们怀疑他与钟东桥、郭春风、于妍这三起案子有关。”

这个消息太突然,方离头脑发蒙。“他?”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方离,你应该知道他们在哪里吧?”

“肯定在古墓发掘现场。”方离脸色一白,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难道他们已经开始打开第八墓室生门?她拍着车门说:“让我上车,快去古墓。”

徐海城依言打开车门,方离跳上车,指着不远处小山包:“快,就在那里,快。”曼西古墓就在小山包的南面。

徐海城与小张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方离比他们还着急。车子开到半途,远处隐隐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还有人声哗然,听声音来源正是古墓的方向。

“发生什么事了?”徐海城急踩油门,车子在起伏不平的山路上颠簸着。到达考古现场的大门,三人跳下车,只见灰尘漫天,考古队员争先恐后地从古墓里出来,而武警却往里面涌。大门警卫拦住他们,说:“考古现场要封闭,请马上离开这里。”他随身挂着的通话器一阵嘶啦嘶啦声。

方离恨得直跺脚,自己还是来晚了。徐海城亮出警章,说:“我是南浦市公安局的徐海城队长,来缉捕嫌疑犯的。里面发生什么事?”

警卫说:“目前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刚才第八墓室里有剧烈震动,现在怀疑可能塌方,要紧急疏散在场人员……”趁着他们说话,方离悄悄地溜了进去。考古现场的地面都在轻微颤动,从古墓里疏散出来的考古队们三三五五地聚在外面,难以置信地看着震动的建筑,难道这个千年古墓将会毁于一旦?

事出突然,他们全都惊呆了,根本没有留意到偷偷溜进古墓大门的方离。走进古墓,那种震动的感觉益发地强烈,墙壁上簌簌地掉着细沙。身边往来的武警身上挂着的通话器不时地传来:“找到雷教授与沈队长没有?”

“目前还没有。”

“各单位请注意,各单位请注意,马上统计失踪人员……”

……

走到第六第七墓室,又是一阵剧烈摇晃,跟着地下隐隐传来的轰响,电灯忽然熄灭了。四周一边黑暗,借着武警手中晃动的电筒光,方离找着了那个肩辇,它被推到一边,露出朝下的台阶,第八墓室里人声隐隐,都是关于救援之类的话。

方离听了一些,大概明白,今天早上雷教授、武警队长、考古队的黄主任三人推开了甘国栋指出的“生门”,结果发生震动及轰响,目前那扇“生门”里通道受阻,三人生死未卜。

方离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了一步,一束电筒光从鞋面掠过,她连忙收回脚,心知这么下去,非被赶出来不可。

“接到上级通知,在尽量保存古墓的情况搜寻雷教授等人,所以救援行动要小规模的进行。一队。”

“到。”

“你们马上退出,继续守着考古现场的封锁线,严禁走漏任何消息。”

“是。”立刻就传来向上的脚步声,方离连忙甩到偶人背后躲起来,六名武警从她面前鱼贯走过。

“二队,你们负责将第一到第六墓室的东西,凡是可以搬动的,全部搬出去,以防万一。”

“是。”又有一队人出来。

“三队你们两人一组轮流进行挖掘工作,记住只能用手,一旦发现异常情况,马上停下。清楚了吗?”

“清楚了。”楼下传来六个人齐齐的应答声,经圆形的第八墓室折射,回音嗡嗡大作。跟着楼下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大概是石门被推开。方离从脚步声判断,似是进去四人,另有两人跟那个发号施令的人留在外面。她蹑手蹑脚地走下阶梯,先弯腰看了一眼,三个人都站在介于火灸壁画与毒刑壁画之间的生死门,其中一名武警拿着电筒。中间那人拿着对讲机说:“沈队长,沈队长,我是洪青,你听到吗?听得吗?”

他停下,对讲机里只传来嘶嘶的电流声。

方离缩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下阶梯。刚走到地面,又是一阵震动,她连忙蹲下。拿着电筒的武警站立不稳摔在地上,电筒滚了出去,光圈一圈一圈地从墙根转过。趁着屋内的混乱,方离小心翼翼地滚到水浸与斩指壁画之间的生死门前,这时又有震动伴随着隐隐的轰响传来,灰尘沙砾簌簌地落了她一身。看情况,古墓即使不毁也将面目全非。方离大感心痛,咬着牙推开了生死门。

门轴滚动发出的咔咔声引起三名武警的注意,他们一起转过身来,手中的电筒跟着探了过来,光圈照着半开的石门,一条人影一闪,然后石门合上。

“刚才有个女人溜进生死门,请各单位马上查一下,是谁?是谁?”沈青气急败坏地大吼,却不敢推开生死门。他的声音通过各名武警腰间挂着的对讲机传遍了整个考古现场,包括大门警卫。

徐海城心里一动,问小张:“方离呢?”

“不知道。”

“这个死丫头。”徐海城狠狠地咒骂了一声,拔腿往古墓里冲。

方离站在生死门后,吁吁地喘着气,震动太厉害,她不敢贸然前进。门后的黑暗太纯粹,星点亮光都没有。墓道大约一米五宽,伸开双手可触及两壁。墓道壁触手冰凉,是石头做成的。伸手一摸,满手的尘与沙,找不到石块的接缝,看来这墓道是凿山而成的。

方离扶着墓道走了几步,远离石门后,才拿出挎包里早就准备好的小电筒,黑暗里浮起一个小小的光圈,由强至弱地往远处传送。墓道两壁依然绘着阴森的画面,壁画是连贯性,先是洪水滔天飘浮着众多的尸体与活人,活着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脸现绝望之色,努力挣扎着;然后一条大蟒蛇游了过来,用尾巴卷起活着的人甩到背上;接下去的画面上,蟒蛇背上坐着不少的人,露出劫后重生的诚惶诚恐……毫无疑问,这墓画绘着神话传说,大蟒蛇阿曼西神在滔天洪水中救下曼西族人,然后化为山脉阻断洪水。

方离走的很快,不时的震动让她险些摔倒。她知道越往里走,生还的机会越小,但顾不得,如果不能看到级极墓室,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她一边走一边想,不知道甘国栋究竟真正的身份是什么?他误导雷教授等人进入错误的“生门”目的又是什么?

走了约摸五十米,墓道变得宽阔,方离按捺着心中的激动,用手电筒扫视着四周……忽然,正前方现出半张脸,只有鼻子以下部分,眼睛隐在暗影里阴恻恻地看着她。她吓的手中一抖,电筒差点掉到地上。再定睛一看,那人脸容惨白,眼眶干枯,原来是干尸,与钟东桥家里的干尸很相似。

方离定下心来,继续用电筒扫视着。隔着原先的干尸约两米多,平排站着另外一具干尸,披散着长发。两具干尸都是微垂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看起来很是谦卑。在两具的干尸之间,是一座高大的石门,泛着自然的汉白玉石的光泽,石门周边镂着一圈相接的蛇,中间素白镂刻着那个奇怪的标识“噐”(上面两个方框为圆),门腰处挂着两个巨大的蛇形铜门环,环上之蛇昂首扬尾,毒牙森然。整扇门肃穆大气,令人油然生出一种敬畏之心。

方离心情激荡,贴近石门,缓缓地伸手抚摸着石门。那蛇形门环在地底千年依然锃锃发亮,用手轻轻地拨弄一下,门环撞在石门上,发出一声悦耳的“叮”。

究竟里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方离握住门把,激动的几乎要窒息过去。地面一阵轻晃,轰隆隆的响声传到这里已经很闷。因为是从凿山而成的墓室,雷教授等人推开的假生门虽然塌方,对这边却没有致命的影响。但扑簌簌落下的沙尘也够叫方离吃不消。她握紧门把,轻轻地推了一下。石门很沉,纹丝不动。她用点力气推,还是不动。于是嘴咬着电筒,双手握住门把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推。

门环相撞发出叮叮铛铛的声响,跟着一阵晃动,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股凉风扑到方离面上,她的精神也为之一振。门缓缓地开启,非常慢,非常慢,慢的似乎时间停顿。随着两扇石门的徐徐打开,黑沉沉的世界暴露在方离眼前,她凝神屏气,怀着敬畏又激动的心情注视着黑暗以及黑暗里潜伏的一切。

沉睡千年的古墓迎来访客。

石门完全敞开,四周重新恢复了沉寂,方离明明兴奋的呼吸困难,但心跳却出奇地慢,咚,咚,相隔良久。她拿下嘴上咬着的电筒,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脚往里走。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几乎让门坎绊倒。手电筒一晃,几个昂首吐信的蛇头跃入眼帘,惊得她脚步一滞。片刻才看清楚这是树状结构的青铜器,是九头蛇造型,九根卷曲的尾巴形成花瓣状地座,每个蛇头高高仰起朝着天空,叶出的红信就像是花芯。

青铜保存完好,接缝处积满灰尘,但其他地方光泽晰然。九头蛇青铜的铸造工艺也是一流。方离不由地伸出手,痴痴地摸了一下。她继续往里走,墓室似乎是圆形的,有一定的弧形,隔着两米,又立着一个九头蛇青铜器。墓室的墙壁上也绘着壁画,壁画延续外面墓道的主题:曼西族的创世传说。方离沿着整个墓室走了一圈,每隔两米就有九头蛇青铜器,不知道它有何用途。

整个墓室的墙壁是幅大壁画:大蟒蛇阿曼西神将他的子民曼西族人运到安全的地方,人们跪下对他感恩谢德;蛇身人着的阿曼西神从半空中探首下来,一手拿着权杖,一手拿着傩面具,这个傩面具与钟东桥家里的造型一样,只是上面似有些符号,在他的面前跪着一个巫师打扮的人,毕恭毕敬地接过一个面具与权杖;阿曼西神消失,瀞云群山出现,人民快乐地生活。

方离的脑海里,不由自由地想起甘国栋的一句话:阿曼西化身山脉之前,将用禁咒之语写成的书留给大巫师。看完整个壁画,她激动的心情略为平复,心想,不知道墓室里究竟有什么?她转身,电筒照着墓室正中,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长气。

一丈外赫然出现一个女人,手指着自己,深黑的眸子里尽是不怒而威。

“你是谁?”方离惊恐地倒退一步。

那女人没有回答,依然一动不动地怒视着她。方离看出不妥之处,慢慢靠近她,原来是一个雕像。她赤脚站在一个半米高的平台上,容颜极美,脸面漆成金色,长眉入鬓,凤眼双瞳,眉宇间有四海为空的傲慢。她身上披着V领银色长袍,中间束着同色腰带,都是由银丝织成的,织有大巫师的符号,看来这件衣服更像是法服。她长发委地,历经千年的墓封,依然乌黑光泽。两只手也涂着金漆,一只手握着黄金权杖,光芒闪闪,蛇眼镶嵌着两颗红宝石,血红欲滴。蛇头对着方离,像是责备她的不请自入。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傩面具,造型跟钟东桥家的一模一样,只是面具上似乎缕着一些古怪符号,与“噐”(上面两圆)这个符号相似。

方离想起刚才壁画所绘阿曼西神授禁书与权杖一幕,明白她手里拿的就是禁书,曼西族最早的成文书籍,包含着生死灵魂观与原始刑罚两大部分,它是曼西族原始宗教经典,它是传说中不可违逆的神谕。整个曼西古墓,第一到第八墓室都是以雕刻与壁画形式记录着这本伟大的神谕。

鬼使神差,方离伸出了手,一点点伸向禁书。手刚触及它,眼前寒光一闪,跟着手指剧痛。她迅速地缩回手,低头一看,手心开始沁出鲜血,珍珠大小的一滴,吧哒一声掉在地上,顷刻被地上的积尘吸收了。

地面的尘很厚,隐隐露出地板上的线条。方离用脚轻轻地扫去灰尖,几道线条呈现出来,拼接紧凑,纵横交错,似是一个图案,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意。看来这里处处都是别具匠心,连雕像手腕都藏着刀片。方离收摄心神,不敢乱碰乱摸。

雕像脚下的平台呈长方形,大概有一米二宽的床的大小,是由五块石头拼凑而成的,石与石的拼接处都雕着“噐”(上面是两个圆圈)的标识。平台露在地面部分大概半米高,最下边雕着飘曳的钩云纹,盖在最上面的石头很厚,大约一指厚度。平台朝着方离那面镂刻着几列字,她弯下腰凑近看了一眼,似乎是墓志铭一类的东西。她恍然大悟,原来平台才是墓棺所在,这里才是真正的墓室,只是不知道这个墓室究着葬着何人?

她正想站起身,忽然看到一对脚悄无声息地移到自己的身后,顿时骇然失色。还没有转过身看清楚来的是谁,后脑勺一阵剧痛,她被打趴在地上,手中的电筒骨碌碌地滚出老远。

方离挣扎着翻过身来,一束电筒光马上落在她脸上,她用手挡住避开光芒,看清楚来人正是甘国栋,他一只手打着石膏挂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手电筒还在滴着血。后脑勺的疼痛让她说不话来,但能感觉到甘国栋眼睛里的凶光,求生的本能让她缓缓地往后移动着身子,直到抵着那个平台。

甘国栋冷冷地睃她一眼,将手电筒挂在腰间,对着那个雕像,举高双手过头顶,微闭着眼睛,嘴巴里冒出一串串古快的话语。看到眼前的状况,方离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假冒傩文化研究中心甘国栋教授的人真实身份。“你是曼西族人,是吗?”

甘国栋佯若未闻。

这个发现让方离很兴奋,问:“现在的曼西族人生活在哪里?你们是否还保留原有的文化与风俗?”

“钟东桥、郭春风还有于妍是你杀的,对不对?”

听到钟东桥三字,甘国栋睁开眼,说:“钟东桥是我的朋友,没有他的帮助我也不可能会找到郭春风与于从容,我怎么会杀了他?他是自杀的。”说罢,他又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词。

“那,你为什么要杀郭春风与于妍,为什么?”

“还有你为什么要让雷教授他们进入错误的生门?你知不知道这样子会毁掉整个古墓的?”

听到这句话,甘国栋又睁开眼睛说:“难道你不知道我就来毁灭它的吗?如果不是你害我在医院里躺了五天,我一个星期前就完成了,现在都已经回到我的家乡。”

“为什么要毁灭它?你不知道它是人类的奇迹吗?”

“它是我们的奇迹,它是属于我们的,你们根本无权进入。”甘国栋边说边跪到地上,深深地一拜。

“你怎么可以有如此狭隘的民族观?人类的文明是所有人类共同缔造的,这个古墓不仅是属于曼西族人,也属于全人类,你无权毁灭它。”

甘国栋冷笑一声,说:“这就是贪婪无度的人类嘴脸,你们狂喊着这是人类的共同财富,要保护其他民族的文化,然后将这里财物搬空设成博物馆或拍卖,将古墓设成旅游景点赚钱。你们可知道……”他指着雕像,“这里沉睡着一颗伟大的灵魂!”

他向前一步,揪住方离的衣领将她拉到身边,指着雕像说:“你看清楚,就是她,她是我们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大巫师,率领一万多名巫师四处布道,他们的足迹到达西亚,正是她用毕生的心血才建立曼西帝国,让我们的文明光辉灿烂。但是你们却要将她与她的尸首大曝于天下,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保护吗?你们有敬畏之心吗?”

方离颇为动容,说:“因为这样,所以你被派来毁灭古墓,对吗?”

“没错。神圣的沉睡者不该被打扰,我们不能让她落在你们的手里,而你就留在这里陪着她吧。”甘国栋长长地叹口气,走到雕像面前默然片刻,看来要毁灭这里也让他十分心痛。

“不,不要。”方离挣扎着爬起。
甘国栋拿出腰间的电筒,重重地敲在黄金权杖上。权杖从雕像手里坠落下来,掉到地上发出铿然之声。方离只觉得地面一震,又摔倒在地上。噗噗噗数声巨响,墓室内平静的气流陡然翻腾,眼前光明大作。她惊愕地张望了一眼,四周的一圈九头蛇青铜器居然自动点燃了,原来这是个油灯架,蛇信就是火芯,真是巧夺天工。鲜艳明亮的火光温暖了整个墓室,圆形的穹顶、缤纷的壁画、逼真的雕塑……似乎一下子都有了生气,在方离面前团团地转动着,令她目接不睱。

不可逆转,千年古墓的自毁装置启动了。方离心头冰凉一片,脑海里回响起甘国栋的话:神圣的沉睡者不该被打扰。

甘国栋又是深深地叹口气,往大门走去,浑然不顾躺在地上的方离。脚下的地面还在微微震动,寂静里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咯吱咯吱声。渐渐地,地面越摇越厉害,而咯滋声也越来越响,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眼前的平台开始缓缓地下沉;地面上那些错综复杂的线条变成裂痕,而且还在不停地扩大;天顶开始簌簌地掉下尘埃;壁画开始剥落……

平台已沉没大半,大巫师的雕像依依地下沉,黑色的瞳仁映着明艳艳的灯光,似乎平添了一丝哀怨。方离怔怔然躺着,身子随震动一幌一幌,内心的冰凉已被巨大的哀伤所替代。眼看着千年奇迹毁于一旦,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眼泪便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在泪眼朦胧里,在跳跃火花里,墓室里诸物诸景都折射着最后的艳丽,令人心痛,令人扼腕。

走到门口的甘国栋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大声地问:“第八墓室没有留下任何生门的暗示,你是怎么找着的?”

“我……背上有地图。”

甘国栋十分震惊,冲过来扯住她的衣领往下一拉,狰狞的刺青露了出来。他把方离翻过后,用手捧着她的脸庞仔细地端详着,喃喃地说:“原来是你,原来你还活着。”

地面猛烈地震动了一下,火光暗了下来,整个墓室发出砰砰砰、叮叮叮、当当当的各种各样的声音。火光忽然又变得很明亮,能听到大火燃烧发出的呼呼声。甘国栋扶起方离,说:“快,我们离开这里。”

两人转身看着大门,顿时愣住,门口已变成火海。原来九头蛇灯架倒在地上了,燃油流淌一地,所到之处俱成火海,怪不得忽然间如此明亮。甘国栋脱下外套挡在两人头上,说:“走,方离,我们要冲出去。”

方离点点头,正准备撒开腿往外冲,脚下忽然一空,她“啊”地尖叫一声。已跑到一半的甘国栋转身一看,原来地面也开始裂了,她的一只脚陷进裂缝里。他又折回来,将方离的脚从裂缝里拔出来。就这么片刻,火苗烧得更高,地面也越裂越厉害。

“方离,冲。”

方离拿起挎包挡着自己的脸,一咬牙冲进火海。到门坎的一刹那,又是一阵天动地摇,一股气浪从背后将她推翻在地,身子失去控制,一直滚到墓道墙壁边。她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却发现甘国栋没有跟出来,而墓门里火蛇狂舞。

方离冲到门坎边大叫:“甘教授,甘教授。”

火海里有条人影从地上艰难地支撑起上身,说:“方离,快走,带着这个去我们的家乡巫域。”他的手用力一抛,一样东西落在方离脚边,是一个小小的项链,似乎是婴儿戴的,银白色,折射着火光散发着夺目的光泽,链坠沉叠叠的,正是曼西族的符号“噐”(上面是两个圆)。

“甘教授……”

“快……”走字没有说出来,他趴在地上不动了。

方离泪流满面,一咬牙抓起地上的项链往来路跑。地面剧烈地颤动,不断地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像打雷一样,震耳欲聩。沿途的墓道不断有石块落下,眼看着生死门就在眼前,一块大石头从墓道顶部落下,砸中方离的背,她一下子趴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让她喘不过气也动不了身,只能痴痴地看着石门,疼痛得眼泪如雨,原来千年古墓是自己葬身之处。

泪眼朦胧里,石门忽然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冲了进来,大喊:“方离,方离……”

方离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只能发出“呃呃”的声音。徐海城却似乎听到,他冲过来,搬掉压着她背部的石头,将她抱起,转身往来路跑去。“方离,你要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

“呃呃……”

第八墓室里已经没有人,连武警也在往外撤退。徐海城抱着方离在纷落的碎石里奔走,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越来越来黯淡的眼神,心急如焚,心痛如割,往日她的一笑一颦都在眼前闪过。

“让开,快让开。”

撤退中的武警纷纷给徐海城让开道路,让他第一个冲出古墓,外面阳光耀眼,是个难得的春日。所有的考古队员们都围着古墓痛哭流涕,不敢相信这千年的古墓,人类的杰作就此毁去。看到徐海城怀里的血人,所有的人都停止哭泣,口瞪目呆地看着。

“快,开车。”徐海城冲着惊呆的小张大吼一声。小张连忙发动车子,兜过来接两人。方离已经不在“呃呃”了,她的眼睛半合半开,眼神完全涣散,握着项链的手一松,“噐”形项链落在考古现场大门口的黄土里。

车子扬尘而去,项链静静地躺在尘埃里。

很快,一只白皙姣好的手伸到地上,捡起这条项链。

手的主人看着远去的警车,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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