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和小方采访完贵玉桥倒塌事件,回到市区已是六点多了。市区一派灯火辉煌,我们也把死了十几个小学生的贵玉桥倒塌事件暂时抛到脑后,准备先找个地方好好填饱肚子再说。
路过市区最繁华的清华路,我们才发现又有一家酒楼开张了,而且规模还不小,名曰:宋宫大酒楼。仿古的大门口停满了名牌车,市政府的那辆粤X00001的蓝鸟和粤X66666的凌志也在其中。
小方指着对我说:“看见没?大头雄新开的。”
“大头雄?他又开了一家了?去年他不是刚开了清华路那边那家唐皇大酒店吗?”这大头雄是本市神通广大的“大佬”,在本市无人不知。
晚上我还得值班。在外面吃过晚饭,我又回到了报社。
十点多的时候,值班室忽然有人敲门。
“请进!”门“吱”的一声开了。
一个女孩站在门前,张着眼睛有些怯生生看着我。样子还算秀气,只是一身职业女性的打扮和有点浓的妆让人一看而知她的身份。
我有些疑惑,因为报社晚上不接受来访,也不办公。
我站起身问:“有什么事情吗?”
她朝我走了过来,脚步好轻。她走到我跟前,我才看清楚她的样子——瓜子脸,大眼睛,半长的头发。真的很好看的。
她叹了一口气:“我想登一则寻人启事,现在能不能呢?”
我有些为难:“不好意思!我们明天的版面已经排好了,要不你明天再来吧?”“大哥,帮帮忙吧!我有急事,别的时间我来不了!”
“可是……我们明天的版面都满了……”
她眼眶里盈出了泪花:“大哥,我别的时间真来不了。一个月前,我弟弟从河南来这里打工。可在那之后,我就再没他的消息了。我又没办法去找他。我是趁着这会儿没什么人,偷偷跑出来的,马上就得回去了。你帮帮忙吧,大哥!”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不帮都不行了。
我拿出一份登记表:“那你先登记一下吧,把要找的人的名字、衣着、身高等填一下,还有你的联系方式。还有一百元的版面费。带照片没有?”
“带了。”
她从小坤包里拿出一张照片和一百元。照片上面那个男孩眉清目秀的,也就十七八岁吧。
我把她填完的登记表拿过来:“我尽量帮你在明天的报纸上发出去。如果实在没办法,就真的只能后天发了。”
她挤出一丝笑容:“太谢谢你了!那我走了,再见!”
“再见!”
她离开房间,我才想起一楼和大门那儿的灯坏了,忙跑出去:“我送你吧!”
可出了门就找不见她了。直到我跑到大门,也不见她的踪影。
我纳闷:“跑这么快!”
寻人启事终于还是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登了出来,不过是在中缝。
中缝的版面费只要五十元,还有五十元得还给她。所以那几天我按她留的电话号码,打了好几次电话,找刘萍小姐——登记表上她是这么写的,可一直没人听。
最后一次响了很久,一个男人来听了,一拿起电话就骂:“你有病啊!”说完就挂了。
费力不讨好,我倒生气了:“算了,不打了!”
我差不多要把这件事忘记了。可半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照片上的那个男孩子忽然到报社来了。
那晚刚好是我值班。门没关,我正在排版,有人进来了。我抬头一看,一个穿着褪了色的牛仔裤和白衬衣的人站在门口。那副怯生生的样子,令我想起了半个月前登寻人启事的那个女子。这个男孩子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吧。
可他不去找他姐姐,来这干吗?我有些疑惑:“你是那个……刘旺生?”他很是拘谨地点了点头。
“你不去找你姐,来报社有事吗?来,坐下说吧。”
他走到我跟前,却不坐下,依然很是拘谨:“我在报纸上看到我姐登的那个。我打过几次电话,总打不通。我又不知道我姐在哪儿,所以……我想来报社看看。”
我想起还有五十元要还给她,就说:“我帮你打个电话吧!”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我拨了那个号码。电话铃一直响着,就是没人来听。
足足过了一分多钟,才有人拿起了听筒,却不回答。
我问道:“请问刘萍小姐在不在?”
一个幽幽的声音回答道:“你找她有事吗?”我听出那个声音好象就是她:“你就是刘萍小姐吧?我是《粤东都市报》的,记得吗?对,你那天来这里登了寻人启事。你弟弟在这里,他联系不上你。你跟他说说吧!”
我把话筒递给了刘旺生。他颤着手接了过去,刚叫了一声姐,两道眼泪就流了下来。他用手捂着脸,啜泣着,说着速度很快的外地话。大概是他们的家乡话吧。说着说着,他居然还嚎啕大哭了。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想过去劝也不知怎么开口,就给他递了一块纸巾。看着他这个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就自己走到窗户前。外面,夜晚的市区霓虹闪烁。宋宫大酒楼的招牌就在那儿,诱惑地炫耀着。
过了好一会,刘旺生才把电话打完,还在擦眼泪。这时,值班室的门忽然无声无息的开了,刘旺生的姐姐——刘萍从门外走了进来。不,不是走,那根本就是在——飘!人是不会飘的,而她在飘!她是……我全身忽的起了鸡皮疙瘩,腿也软了,想走都走不了。
他们姐弟俩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刘萍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凄怨。她站起身,朝我“走”过来。我毛骨悚然,却浑身无力。
她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大哥,真对不起!我知道吓着你了。我不会害你的,你是个好人。可……我死得好可怜……”我依然心跳个不停,但不再那么害怕了。
她扶我起来——她的手简直跟冰一样冷。
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坐在我对面:“两个月前,我自己一人来粤东市打工。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工。一个老乡介绍我去唐皇大酒店,说是去当侍应生。哪知到了那儿,他们就把我的证件都扣起来,要我去当小姐。我不答应,他们就把我关着,不让我出去,说我要是不去接客,就一辈子也别想出去……还天天打我……我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去陪那个大头雄……可他是一身糜烂……不多久我也得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他见我成了这样,就叫人把我扔在一间破出租屋里,没人理睬。没多久我就……他们一见我死了,就草草地把我埋了……我真是死不瞑目,可又总惦记着我弟弟,很想知道他的消息。可没想到……”她说不下去了,呜咽个不停。
刘旺生眼睛都红肿了:“我和几个老乡来这儿,想先找我姐,然后再去找工作。可一直没找到我姐。后来我和那些老乡在贵玉镇的郑雄塑胶玩具厂找到了工……”
“郑雄?就是大头雄?”上个月我们报纸还专版登出了长篇报道《粤东企业家新星——粤东市粤雄集团董事长郑雄》,我记得很清楚。
“对,就是他。在那个厂里,我们一天要做十几个小时的活,还常常加班。总要很晚他们才让我们休息……”
“可你们为什么不离开那个厂子?或者去找有关部门呢?”
“我们一进那个厂子,他们就把我们的身份证都收去了,说是办暂住证,可一直没给我们什么暂住证。后来连身份证也不还给我们了。没有身份证和暂住证,我们不敢出去。外面抓得很紧。一被抓到,就会被遣送回去的。有一回,几个人从厂里出去,想去劳动局投诉。可劳动局的人不仅不理睬,还通知公安局,将那几个人都抓起来,遣送回去了。”
“那晚,我们赶工赶到十二点多才睡觉。大家都累坏了,一躺下就睡着了。半夜里,我们被噼里啪啦的声音惊醒了。一睁眼,只见门窗外面一片通红。我们才知道着火了。”
“火是从下面烧上来的。我们睡在三楼,想从窗户跳下去,可窗户都有铁栏罩着,根本出不去。没办法,只好往楼梯跑。我们想把头脸捂住,然后冲出去。可跑到楼梯口我们才发现通往二楼的大铁门被一把大锁锁住了。我们跑回三楼,想去拿东西来砸开大锁。砸了好久都砸不开……楼里全是烟……虽然不多久火就被扑灭了,可我的五个老乡都被熏死了……”他说着说着,泪水又流了下来。
刘萍拭了拭眼泪,朝我微笑:“让你受惊了,大哥!我们该走了,去做该做的事……”她站起身,她弟弟扶着她,两“人”走了出去。我还是手软脚软,根本站不起身,只好坐在那儿想着她最后的话。
我躺下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多了。第一次看见鬼,我着着实实吓了个半死,所以躺下之后一直睡不着,迷迷糊糊的,还做了个梦,梦见我自己在那幢燃着熊熊大火的厂房里,绝望
地四处奔跑,就像一只被人追打的老鼠。四处紧锁,而大火却步步逼近……直到我被一阵呼呼并且夹着劈啪的声音惊醒。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马上从值班室的床上跳起来,披上衣服就冲出去。在大门那儿,社里的其他几个人也刚跑出来,正在议论着。
“怎么回事?是不是着火了?”我问小方。
小方也是睡眼惺忪:“还不知道,他们说是宋宫大酒楼着火了。”
“宋宫大酒楼?”我吃了一惊,马上回房间穿衣服,然后朝清华路的方向跑去。刚到路口那儿就过不去了,全是人,都挤在那儿看热闹。好大的火啊!酒楼上面的夜空一片火红,整个酒楼的门和窗都在往外面喷着火舌,不时的有玻璃烧裂的劈啪的声音。我站在路口,离那儿有几百米,都感到炙热无比。几辆消防车已开到了,消防水枪不停地往酒楼射水,可火势却愈烧愈烈。隐约的,好象还有人在惨叫,实在恐怖……
那一夜的大火烧了四个多小时才被扑灭。据说,大火是从四楼烧下去了。在四楼豪华包房作乐的几个人都被烧死了,烧得跟木炭似的,而其中就有大头雄。开业仅半个月的宋宫大酒楼里,什么东西都没留,完全成了废墟了。
我觉得实在有些玄,就打电话给我的老同学、现在在公安局的阿伟,问他是不是这么回事。
“玄吧!还真是这么回事!四楼那个包房的门只能从里面锁上,外面根本无法把门锁住的,可里面那几个人还就是出不去,都在包房里活活烧死了。大头雄也被烧死了,我们是靠鉴定牙齿才确定其中一具尸体是他。我要把他烧后的样子告诉你,你肯定当场呕吐,晚饭都吃不下!”
“行了行了,别恶心了!”
我又想起刘旺生的事:“那郑雄塑胶玩具厂那场大火你们查了没?”
“查了。可查到一半,上面要我们不许查了。难哪!”
“那次大火有五个河南来的打工仔被熏死了是吧?”
“河南来的?你等会儿,我查一下……一共死了十三个人……死者里面是有河南来的,不过是六个。你查得挺细的啊!”
六个?莫非……我心里一惊:“那六个人里是不是有个叫刘旺生的?”
“对,河南信阳人,男,十七岁。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