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浓烟在室内翻滚,在挤碎玻璃后吐出火舌,舔向淫雨霏霏的夜空。惊叫声在四周响起,嘈杂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聚集在狭窄的街道上。尽管火焰在六楼,大街上的人依然能感受到它的热度。人人都相信,起火的公寓里不会有活着的人了。
两辆救火车终于尖啸着奔来,人群闪开,水龙很快腾空而起,射向灼热的火窟。
她知道,这没有用了。早就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死了。火焰是从最贴近他们的地方燃起的。
她仿佛又看到了火焰中的景象。那双燃烧的手穿破火舌,固执地寻找着她。那尖锐的声音在呼唤着她的名字。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感受到了彻骨的恐惧。
她紧紧抓着身旁少年的胳膊,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感觉着他不平稳的呼吸。
“哥哥,”她轻声问,“你说,妈妈和爸爸死前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她小小的脸庞一明一暗。她的眼睛映着橙红的火光,折射出一层悲哀的泫光。
“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爸爸妈妈都希望我们死掉?”
“我们没做错什么。别哭。”少年紧紧抱住她的纤瘦的肩膀,拭去她眼角的泪。“爸爸妈妈认为我们做错了,但总会有人理解我们的。我们将来会有朋友,我们的朋友们会对我们好,我们不怕什么。”
“是啊,我们不怕什么。”她低声重复他的话。“因为我们无所不能。”
第一章 噩梦的开端
上午,8:30.“你小子也太过分了,半夜拉我们去搞那么恐怖的东西。”
“我有什么办法,说了没有十个人登陆游戏无法启动。”朱昔握着一杯冰水,一边感受着水杯的凉意,一边通过电话跟朋友闲聊。“谁叫我们熟,我不拉你们拉谁。”
“怎么好事想不到我们头上?”
“你老兄还有完没完。这样吧,中午咱们一起吃饭,我请客。”朱昔嘿嘿地笑着,把目光投向那一窗耀目的阳光。
“全请?”
“屁,请你们两个就不错了!”他大声笑骂。窗外的阳光让他感到有些眩晕。在网上玩了那个游戏之后,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太对劲,似乎得了感冒,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他完全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都是因为那个游戏,在游戏的最后一刻他产生了可怕的幻觉。
没错,那是幻觉。绝对是幻觉。多少年来,他一直试图忘记那一瞬间,但它却固执地仍存在于心底。
那个女孩躺在月光下。乌黑的长发在绿草上铺开,雪白的胳膊,雪白的连身裙,分不清那里是裙子,那里是躯体。
他始终不敢去看她的脸,那张美丽无瑕的脸。
他忘不了当时她投向他的目光,虽然他没有勇气看她的脸,但他确实感觉到了。那种冷冰冰的目光。并不是怨恨,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逆来顺受的驯服。在那洁白的银光下,这少女似乎已经超越了人类。
我怎么会想到要去参加那个游戏的?太蠢了。什么降灵会,全是狗屁。
天气热得让人烦躁,他紧握着听筒的右手渐渐分泌出汗水,变得粘乎乎的。
朱昔狠狠地瞪了身后的电脑一眼。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打开电脑了。他强迫自己相信,那个游戏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自己心里有问题,才会产生这么严重的反应。但是没有用,他下意识还是不想去碰电脑。
“哥哥?”妹妹朱丽踮着脚从架子上拿下她最喜欢的桔色杯子,凑到饮水机这边来,“爸爸还没有打电话来吗?”
“还没……不是跟你说话。行了,有话呆会儿见面再说。”朱昔挂上电话,用手腕碰了妹妹一下,“别用这个杯子。这杯子坏了,漏水。”
“乱说。”朱丽瞪了他一眼。他们兄妹俩个相差10岁。朱昔对所有事情都没有任何爱心可言,只有朱丽例外,他对她的宠爱过了火,简直有点兄代父职的意思。以至于朱丽在学校作文里谈到最爱的人时,说的既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而是哥哥。
“你忘了昨天用这杯子冲红茶的时候了?茶水在杯子下面漫了一片。”
“哦?”朱丽好像是想起来了,不由得愣了一下。这时候她杯子里清澈的开水已经灌满半杯。她小心地摸摸杯子底,发现还是干干的。“嘿,杯子又好了!”朱丽得意洋洋地抬起手来给朱昔看,“看看,杯子还是好的。”
“好好,既然是好的,那就好好喝水吧。”朱昔把红茶包放进妹妹的杯子里。眼看着干燥的纸包在水中浸透,溢出一丝丝鲜红的线条,在杯子里缠绕着。
“哥哥,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
“我不想去,不太舒服……”他说着,忽然感到一阵陌生的气味传进了他的鼻子。
这是什么味道?跟红茶的香味混在一起,酸溜溜的……是柠檬吗?
“身体不舒服,到海上玩玩就好了啊!”朱丽以为朱昔皱眉头是因为厌恶跟她一起去,不由得有点慌张,“前几天去游乐场的时候还好好的嘛。哥哥,你不去就不好玩了!”
朱昔完全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红茶和柠檬香味混合在一起,在他头脑中似乎激醒了什么,一层很模糊的,像雾一样的画面。不论他怎么努力去探索,还是看不分明。
红色……水……女性……香气……这到底是什么?
“哥哥!”朱丽已经不耐烦了,“去啦,跟我们一起去吧!坐豪华大船渡海旅游!你要不去,我们就起码好几天见不着面了。”
“不行,这次真的不行。”朱昔笑了笑。他并非不想到海上旅游,只是海上旅游必须要跟爸爸还有妹妹在一起。相比之下,还是跟狐朋狗友聚一聚更能吸引他。“你跟爸爸好好玩玩吧,难得他有时间。你不是也很想爸爸吗?还专门擦了香水。”
“香水?哪有?”朱丽一愣,还想再说什么,电话铃却提前一步响了。
“看,来电话了。”朱昔走过去提起电话,应对了两声,随手就挂上。“他在楼下等你了,来,走吧。”
“好吧。”朱丽有点不情愿似的,把一口还没碰的茶杯放到茶几上,转身跟提着行李箱的朱昔一起走出门去。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层金黄。虽然关着窗户,但蝉鸣还是隐隐约约传了进来。一群小孩子从窗下跑过,留下一串尖细的笑声。
暑假,又是暑假。
欧阳操对于那个小镇的回忆大部分都模糊了,只有那个夏天还清晰地留在他脑海里。碧蓝的晴空,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空气中飘散着家家户户不同的爆锅气味。从东面窗口刮进来的风吹到脸上,隐约闻得到海的味道。
那个暑假,仿佛诠释了“幸福”这个词的全部含义。后来的日子里,在他感觉到幸福和愉快时,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段日子。
那段在黄金般的阳光下,尽情嬉戏的日子。完美的快乐,最后……却坠上了一个黑暗的结尾。
她惨白的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她紧皱的眉头,她哀伤的表情,她的一切都是美的化身。她根本不是一个人,她从生下来开始,就跟人类截然不同。
黑色的屏幕底色上,鲜红的字体一个又一个缓慢地冒出来:“沉睡在你们记忆中的人已经归来,在她曾经归来的时刻又一次回到你们身边……”
曾经归来的时刻?
欧阳操抬起头,看看挂在墙上的日历。七月二十九日。
七月二十九日。三天前,是七月二十六日。四年前的那天,她回到那个小镇。四年后的那天,她的模样在一场荒谬的降灵游戏之后,又一次无比清晰的出现在欧阳操脑海中。
这个做游戏的人简直无聊透顶,就知道玩弄这些虚无飘渺的文字把戏,这些台词纯粹是胡说八道,只是为了要激发玩游戏的人的想像力,让他们自己吓倒自己。
欧阳操不愿再想下去了。发生在那个小镇的一切不应该再被回忆起来,它应该沉睡下去,永远沉睡在心底。
她已经死了。尽管别人都说她失踪了,可我知道,她死了。
可是……如果是她的哥哥呢?她哥哥还活着,如果这个游戏是他做的,如果他是在向我们暗示什么……
不可能!他妈的绝对不可能!
欧阳操的拳头狠狠砸在褐色的写字台上。桌面一阵震动,咖啡杯里的咖啡剧烈摇摆了一下,又渐渐恢复平静。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
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重新唤醒电脑,打开了他的邮箱。
“阿琴,你真的不能再熬夜玩游戏了,你看你现在,一点精神都没有。”
“妈妈,我不是玩游戏玩的。”司空琴疲惫地抬起头来。房中开着空调,但她还是觉得太热了。
一种莫名的燥热。
“那你是怎么搞的?”妈妈放下一杯橘子水,带点训斥口吻地说。“昨天又熬到三点才睡觉吧?我听到你在房间里放音乐了。不能因为放假就这么放纵,生活得有点规律。”
“我是吓得睡不着。”司空琴小声嘟囔了一句。她很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被人询问来询问去,但同样也不愿意沉默。
“吓的?你怕什么?”妈妈正在朝厨房走去,回身望了她一眼。“对了,今天早上你还没起来的时候,你同学来电话找你。说想让你把昨天‘降灵会’的网址寄给她们。”说到这里,妈妈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喂,阿琴,你不是加入什么邪教了吧?”
“才没有。”司空琴趴在桌子上笑出声来,“不过是上网玩了个鬼游戏,吓坏人了。”
“现在网上的人真无聊。”母亲一听是网上的事情,立刻失去了兴趣。虽然自命是个开明而且现代的人,但她对于网络这种现代的东西还是有些本能的排斥。在她看来,网上全都是一些跟司空琴同样大小,是非不明只知道追偶像的小孩。
“是挺无聊的。”司空琴望着母亲消失在厨房门后。她趴在桌子上伸长手臂,抓过手机,拨了她朋友的电话。
在她的脸颊接触到电话的那一瞬间,她仿佛闻到了一股气息。酸酸的,甜甜的,清爽的香味。
是柠檬。
电话铃声在回荡。空阔的房间里,一线耀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在暗色的地板上,细细的一线。
房间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一盘膨化食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翻了,一部分食物散落在地毯上,一部分还留在咖啡色的茶几上。透明的玻璃杯倒在食品盘旁边,从杯子里流出的果汁沿着茶几表面蔓延,濡湿了那些还留在茶几上的膨化食品。
一双雪白的赤足就站在这一片狼藉的茶几旁,一动不动。昏暗中,这双脚白得仿佛在发光。空气中,淡淡的柠檬香气在弥漫,没有人闻得到。
电话铃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地叫喊。没有人去接电话,无限重复的铃声只是在少女的唇边激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第二章 回忆中绝美的笑容
“不是你们两个一块来吗?扬河那个笨蛋跑到哪儿去了?”朱昔发挥出他最大的音量,对着坐在他身旁的林灵大声嚷嚷。
“我怎么知道?”林灵茫然抬头,“你又没说让我叫他。可能他突然不想来了,谁知道。”
“混账,他让我请客的,现在又说不来?”朱昔抓住林灵后脑的头发,把他的耳机从耳朵里扯出来,“你什么时候能不听这个该死的英语?”
“明天补习班得考试。今天是听说你要请客,我才愿意出来。”林灵抢回耳机,又要往耳朵里塞。“明年就要考大学,你们就没想过前途还是怎么着,还跑到这种吵吵闹闹的地方来。”
“你是我妈啊?”朱昔一把夺过他的耳机和随身听,随手一卷,塞进林灵随身带来的包里。“说真的,扬河今天早上还在电话里说有话跟我说。他到底来不来?”
“你脾气怎么这么急?”林灵无可奈何地放弃了继续用功的打算。“他家离这里远,大约还在路上。你可以打电话嘛。”
“倒也是,你的手机呢?”
“去,怎么不用你自己的?”林灵一个高跳开,却忘了自己穿着旱冰鞋,险些滑了一跤。
“我的手机欠费了。”朱昔伸手抓住他上衣口袋,把手机从里面抽出来。“借用一下,又不会死。”
“你是土匪啊!”
“你才知道?”朱昔一笑,翻开手机,拨了扬河的号码。
司空琴的房间并不大,但布置得非常有条理。浅色的木头地板,四周墙壁贴满各式各样的偶像和卡通宣传画。一排排浅色书架延墙摆开,组合音响摆在书架和书架中间的拐角处。
司空琴用来学习的白色方桌就放在房间正中央,那盏漂亮的红色吊灯下面。音乐从她身后传来,脚下的卡通猫型垫子舒适地托着她的赤足。满桌的作业本和教科书摊开来,但三个女孩子却完全沉浸在聊天中,忘了她们聚集到这里来的初衷。
“真的,不骗你们,4班那个女孩子真的会占卜!”温锦兰大声说,每当她发现别人不信她的话时,声音总是不由自主地提高。“丁香让她占卜过,真的很准啊!”
“不信不信,我才不相信你呢!你每次都吹。”夏惠放声大笑。她跟温锦兰从小学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对于温锦兰的个性早就摸透了。“你的话太不可靠,我从来都是拦腰一刀,信一半。”
“贴地一刀,”司空琴脸上故作严肃,“就信一成。”
“不信的是傻瓜!”温锦兰跳起来了,粗粗的麻花辫在身后摇晃。“打电话找丁香问问!她真的找4班那个女孩子算过命。”
“你明知道她不在家,手机也没开机,怎么找啊?”看温锦兰的样子好像真的要急了,夏惠打算息事宁人了。“好啦好啦,下回见到丁香,我一定问问。”
“这还多少比较像人话。”温锦兰重新坐下。“其实阿琴最应该信的。你不是认识一个通灵的女孩子吗?说道这个,我还一直想问呢,你们现在还有联络吗?”
“通灵?谁啊?”司空琴一时茫然,“我认识吗?”
“你看,又扯开了。”夏惠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都说过了,权当我们相信好了。”
“这次可是说真的。我第一次到阿琴家的时候,听她妈妈说的。”温锦兰横了夏惠一眼,“听说通灵的人如果算命,准确率要高得多。我很想认识她。你再仔细想想,肯定想得起来的。”
司空琴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什么,一个朦胧的感觉。她固执地把它驱开了,竭力不去想它。
“我不认识什么算命的女孩。”
“想想,想想。你好久好久以前认识的。”温锦兰没注意司空琴脸上的变化,继续启发她,“你妈妈说,你当年跟她很好。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叫什么菲还是什么芬的……”
菲……飞……绯!
果然是说她!司空琴一下子僵住了。
绯,红色。红色的天空,黄昏时发红的天空。她沿着碎石小路缓缓走来,夜风吹起她的长发。缕缕飞舞的发丝中,依稀可见她的嘴唇在微笑。
不欢迎我吗?
她在夜风中轻声说话,她的声音如水波般轻柔,在夜的空间里荡漾开来。
我终于回来了,重新回到你们身边了。
不,不对,你不应该回来!滚开,远远滚开!永远都别回来!
司空琴的大脑在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能看见那白色的影子,在她头脑中无限放大,放大,终于像一片浓雾一样,大得失去了边际,也失去了形状。
空调的冷风从她背后吹过,冰凉的橘子水泼洒在她的脚上。她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身后的椅子倒了,马克杯在地板上。
司空琴茫然地抬起脚,看了看。桔黄色的液体顺着她的脚心滴落,落在地板上,“嗒”的一声轻响。
“你怎么了?”夏惠小声地吐出一句话,“不舒服吗?”
“不,没有什么。”司空琴勉强笑了笑。她抽出面纸,擦了擦脚,拾起马克杯,又开始擦地板。“幸好杯子里剩的不多了。”
温锦兰和夏惠都没有说话。司空琴也希望她们不要说话。她需要一段时间的安静,来让自己的情绪恢复。
她不可能回来的……再说我也没有做错什么,什么都没有做错。任何人在那种情形下都只能那么做,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
司空琴站起身来,扔掉了手里已经湿透的纸团。
七月二十九日,上午11:13.那辆车冲过来时,周围的情景就改变了,变得像一场梦,变得像电影里的场景。
朱昔不明白这时候他怎么会想到看表,但他确实看了。十一点十三分,他将永远记得这个时间。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这条商店街的必经之路。这条路朱昔不知道已经走过了多少遍,但此时此刻,这熟悉的街道在朱昔眼里却变得无比陌生。
扬河就躺在马路正中。像睡着了一样,舒适地侧卧着。血濡湿了他的白衬衫。
朱昔只能看到他的后背,看不到他受伤的地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很庆幸是这样,他不敢去想象扬河此刻的脸。
四周的车辆都停下来了。人群在喧嚣,各式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一片沸腾的音浪。隐隐约约地,他听到出租车司机在大声吼叫:“不是我的错,这孩子突然冲出来,我根本来不及躲……”
燥热,污浊的空气在炽热的阳光下蒸腾而起。血腥和汽车废气的味道无声地蔓延,朱昔只觉得自己的后脑一阵阵的发紧。
他为什么要横穿马路?就算他刚才看到了我,也不该这样。天桥距离他倒地的地方才不过十来米。他到底在想什么?是什么迫使他必须跑过马路?
出租车旁,白衣少女悄然伫立。热得令人烦躁的街道上,只有她是冰冷的。周围是一张张惊异的面孔,只有她是平静的。死者的血渐渐向她脚下蔓延,她没有去看这失去生命的尸体,只是抬头望着蓝天。
她乌黑的眼睛倒影出蓝天的光彩,日光的精华在她眼底跳动。
朱昔看到她的一刹那,她的双目轻轻阖起。刹那间,她整个身躯开始在灼热的日光下融化,像一片轻盈的冰做的羽毛。一切都发生的太迅速,朱昔朦胧地感受到她绝世的风华,却来不及看清楚她脸庞的模样。
摄氏三十度的大街上,朱昔整个人仿佛陷入冰窖。从灵魂到肢体,都已被那一瞬间的影像冻住。
不可能,不可能!不是她,只是幻觉!只是一瞬间的错觉!不论是什么,不可能是她!
他想要移动,但力不从心。望着少女消失的地方,他的腿已经完全麻木。
我回来了。我童年的朋友们,请欢迎我吧。我终于回来了。
第三章 来自过去梦魇的警告
司空琴站在电视机前,耳旁隐隐传来她本来以为早已从记忆中淡出的声音。那来自童年的,埋葬在记忆深处的苍老声音。
阳光在塑合金的窗户外渐渐淡化,黑夜无声无息地把一切包裹起来。一时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那霉烂的地下室,她以为自己回到了那破旧而阴郁的小镇。
木制的门,阴暗的楼梯,灰绿色的灯光。光亮从小窗子里一点点退去,剩下的只有黑暗和一片寂静。
童年时的司空琴抚摸着墙壁。有些潮湿,手指稍微一用力,就能挖下一大片石膏。四周堆满了东西,箱子,和早已不用的老式柜橱。
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霉烂的味道,她忽然想起了童话里的鬼婆婆,把骗来的小女孩关在她的地窖里,等到午夜的时候再抓出来吃掉她们的心脏。
她不想去拍门了,因为绝对不会有人来给她开门。她不知道是谁把她关在这里的,可能是奶奶。只有她会想到在孙女进地下室玩耍的时候把她反锁在里面。
这也许是一种惩罚,也许只是这苍老的女人想出的一个玩笑。她做什么事情都没有所谓的道理。
幼小的司空琴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所经受的恐惧。冰冷的黑暗遮蔽了她的视线。她看不到奶奶的脸孔,却能无比清晰地听到她发怒时的声音,像刀片一样,四面刮着,用力刮着,入耳生痛。
电视正在播送一则当地新闻。一个宽敞而且灯光充足的房间,一个匍匐在自己床前的少女。短而柔软的头发遮不住她发青的脸,也无法掩盖她那双睁到极限,似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睛。
丁香,这是丁香的家。她已经死了,就在今天。
坟墓似的气息扑面而来,司空琴似乎闻到了尸体上的腐臭。
在她身后,已经打开的电脑演示着她刚刚收到的邮件。黑色的信纸,白色的字体,仿佛在对司空琴的背影发出诅咒的狂笑。
夜已经深了。
家里跟他离开时一样,整齐,安静。没有人出来迎接他。朱丽跟父亲旅游去了,家里没有别人。
朱昔坐到沙发上,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马路上那一闪即逝的白色影子依然残留在他脑袋里。他自认是个无神论者,彻头彻尾地厌恶所有所谓的灵异事物。但那一刻,他所看到的东西却好像一个无声无息的讽刺,悄悄摧毁他惯有的思想体制。
我不应该这么想的。天下没有那么荒谬的事情。
真的没有吗?小镇里的那个白衣少女又是什么?
这仅仅是个巧合,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算她还活着,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为什么要先干掉我的朋友?
朱昔的目光在房间中游移。他不是想要找什么,也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直到他的目光落到那台还没关闭的电脑上。
从他坐着的地方可以轻易地看到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整个房间,所有东西电器都是关闭的。他感觉到这安静的房间就像一个死去的坟墓,惟一活着的只有那台还在运作的电脑,以及他本人。
是我出门之前没有关电脑吗?
不对,我已经好几天没动电脑了!
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朱昔费力地站起来,朝电脑走去。
屏幕上是熟悉的收信软件,一道蓝色的光条衬托着一封信的标题:“诅咒开始的第一天”。
这是什么?
朱昔随手点开了那封信。
黑色的信纸,白色的优雅字体,排列整齐,强烈的反差看得令人眩晕。
“今天的一切只是一个警告。她的影子穿越时空而来,从沾染她气息的一刻开始,你们已无处可逃。流血不会停止。她在曾经归来的时刻归来,在她曾经离开的那一天之前,补偿你们曾经毁坏的一切。”
信很短,只有这么几句话。寄信人姓名显示是“降灵网”,也就是三天前他曾经玩过降灵游戏的那个网。
这算什么意思?警告信?警告什么?寄信的人把自己当什么?他以为自己是什么!
她回来了。回来三天之后,第一次引发骚动。一切都如同四年前一模一样……
她回到小镇的那一天是七月二十六日。她离开的那一天是……
狗屁,我在想什么!寄信的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这只是文字游戏,是恶作剧,是用电脑发出的统一信件,故意吓人。把这种垃圾游戏当真的人是蠢猪!
朱昔“啪”的一声把鼠标拍在桌面上。几乎与此同时,电话铃响了。
“喂?谁啊?”朱昔拿起听筒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有颤抖。他心底突然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如果从听筒里传出来的是那个人声音……
“是我,朱昔。”电话那边的人低声说。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些耳熟,朱昔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还记得我吗?我是欧阳操。”
“是你。”朱昔轻轻吐了一口气。“还没到约定的日子,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
“有件事情必须找你核实一下。”欧阳操直接切入主题。“三天前,你是不是也去了?”
“去什么地方?”
“降灵网。那天在线的十个人里面是不是有你?”
“你怎么知道?”朱昔多少吃了一惊。“别告诉我你也去了。”
“我确实去了。”欧阳操的声音越来越沉。朱昔想起了多年之前他们还在那个小镇上学的时候,欧阳操每次要宣布一项重要事情时,总是这种口气。“我怀疑阿琴也去了。邮件呢?邮件你收到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朱昔紧皱眉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电脑。对于欧阳操这种认真的语气,他觉得非常厌烦而且可笑。“欧阳,今天我这里出了很多事,我不想跟你扯一些有的没的。那封邮件显然是统一信件,所有在那天登陆降灵网站的人应该都收到了,你根本用不着问。”
“什么叫做发生了很多事?”欧阳操喘了一口气,“邮件上的话已经应验了吗?”
“你有完没完?”朱昔憋了很长时间的怒火终于爆发了,“收到一封胡言乱语的邮件你就要打电话来确认?你不觉得荒唐?”
“你身边是不是有一个人死了?”欧阳操固执地问。
“就算死人了又怎么样?不过是巧合!跟邮件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真的这么认为?”
“不这么认为还能怎么认为?”
“如果我告诉你,今天我身边也有一个人死了呢?”
朱昔一下子愣住了。“你……胡扯什么?”
“朱昔,你仔细想想。”欧阳操还是很平静,仿佛在试图用语气来控制朱昔的情绪。“你登录网站进行注册的时候,填了邮箱地址吗?”
“我……”
登录网站?注册?对了,这个网站的注册出乎意料的简单,只要输入用户名和密码就可以进行注册,不必填写任何表格。
既然没有输入邮箱,那这封信又是怎么发到我这里来的?
难道是组织这个活动的人,那个叫做“Reviver”的家伙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邮箱地址?或者是从朱昔本来活动的那个网站的档案里找到的?
这种说法不是解释不通。但谁会这么处心积虑地做这种事情?目的难道就是为了吓唬人吗?
“欧阳……”朱昔吞了一口唾液,“你的看法呢?跟‘她’有关吗?”
“我不知道。”欧阳操顿了一下,“但我不想就这么束手待毙。”
身后“咔嚓”一声脆响,吓的朱昔差点跳起来。他本能地回过头去。
朱丽的桔黄色茶杯在茶几上裂开了。早已冷透的红茶漫出来,在茶几上汪成一滩。映着窗外的街灯,反射出一点点晶莹的碎光。
是红茶。这茶杯怎么好死不死,偏偏在这个时候裂开?
朱昔厌恶地盯着茶几。红茶从茶几上滴落到白色的瓷砖地面上,一滴滴的暗红色,汇集成一滩。不知不觉中,他又想起了扬河躺在马路上的样子。
暗红色的血。这红茶的颜色怎么那么像血,像得令人恶心。朱丽为什么偏偏喜欢喝这么恶心的饮料?
“我不确定这事跟‘她’究竟有没有关系,”电话那边的欧阳操没有察觉到这边发生的事情,语调依然充满了压迫感,“但我确定这不是无聊的游戏。如果这件事情的主导人真的是‘她’,那我们的问题就严重了。我不想就这么干等着,我们要保护自己。”
“你想怎么做?”朱昔转过头来,盯着对面墙上的挂历。
“先见面商量一下。我们三个人。”
“我们三个人……”朱昔喃喃重复着对方的话。“你,我,还有阿琴……”
三个拥有同样秘密的人,在事隔多年之后重新见面……
朱昔眼前浮现出那个小镇的景象。残破的,没有生气的小镇。就像一个脾气暴躁的老人,用它垂暮的气息死死压迫着在这里的人,让他们的生活失去应有的形态,变得扭曲而诡异。
“好吧。”朱昔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怎么见面?”
红茶向她脚下蔓延,清淡的柠檬香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就在他后面,周身如同一片白色的羽毛,仿佛就要随风而起,驭风而行。静静地,悄悄地,她对他的背影展开一个绝美的笑容。
夜晚,11:30.欧阳操放下电话,转身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却意外的发现一个女子正站在自己背后。
“妈妈!”欧阳操吓了一跳。“你还没睡?”
“怎么这么晚还在打电话?”母亲关切地看着他,“是不是因为那件事睡不着?”
客厅里,只有电话旁边的那盏临时灯还亮着。白天炽热的空气囤积在房间里,一点一点地被户外夜晚吸走。昏黄的灯光越过欧阳操的肩膀照射着母亲的脸庞,抚平了她脸上细小的皱纹,看上去那么年轻。
“嗯。”欧阳操知道母亲肯定是误解了,以为是朋友的死亡让他难以入眠。但他不想解释。这件事是绝对不能让母亲知道的。“不过现在没事了,我马上就去睡觉。”
“真的?”母亲盯着他的眼睛。
“真的。”欧阳操点点头,“快睡吧,妈妈。明天还要上班。”
“……好吧。”母亲挪开视线,从他身边擦过,走向自己的房间。“有心事,记得一定要跟妈妈说。”
“我没什么心事。”欧阳操的目光随着母亲向卧室门口移动。她还没有换衣服,还是那套上班时穿的淡蓝色的裙子。流逝的岁月没有给她留下多少痕迹,还是那样瘦弱,还是那种步态,还是那略带卷曲的长发。在这昏暗的光线下,欧阳操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她,行走在那破旧的小镇街道上。疲惫,悲哀,但仍然微笑着。
没有什么可怕的。
欧阳操狠狠握了一下拳头。
谁都休想再从我这里夺走什么了。
第四章 走向相聚之城
长音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人来接听。
林灵合上手机的那一刻,忍不住想要骂人。因为突然下大雨,不得不站在电话亭里打手机。这已经够恼火了,偏偏还找不着想找的人。不知道是因为潮湿还是因为手汗,林灵手里的电影票变得软绵绵的。
雨天的出租车也不好叫,好几辆过去了,都坐了人。
“死哪儿去了?这小子自己说他这两天要在家里静养的,现在又不见了。”林灵恨恨地朝着电话柱子踢了一脚。这没事就要破坏东西的毛病是他从朱昔那里学来的。“都这样了,他还有精神出去玩!”
他把票放进口袋里,四下看了看。雨越下越大了,电话亭的玻璃朦胧一片。外面的街道变成一张模糊的彩色水墨画,能隐约看到人影移动,却看不清他们的面孔。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林灵无声地叹息。扬河出事的街道和朱昔那时的表情又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第一次看到朱昔脸上出现那种表情。震惊,恐惧,微微痉挛,似乎随时都可能崩溃。
扬河怎么会碰上这种事情?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朱昔那时候大约也吓傻了,眼睛在人群里来回转,哪儿都看见了,就是不敢去看扬河。我当时还怕他失去控制,干出点什么来,但他什么都没做。
林灵看了看手表,下午两点整。本来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补习班考试,可昨天的事情扰乱了他的心绪,他逃课了。
人怎么那么脆弱?一下子就没有了。真说不上来什么滋味,想必朱昔的感觉跟我一样吧……说起这个混账来,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作哥们?哥们就是这个时候应该互相支撑。他可好,一个人不知道跑哪里躲着掉眼泪了。
朱昔掉眼泪?
林灵忍不住笑了笑。把这个荒唐的念头从大脑中驱赶出去。他这个不喜欢学习,粗鲁暴躁的朋友是不会哭的。朱昔身上有某种东西,是驯服成性的林灵永远做不到的。
那无所畏惧的精神,超乎常人的体力,还有那怨毒的眼神。
没错,怨毒的眼神。
林灵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在用这种眼神环顾身边的人。林灵本来以为那是他对学校表示厌恶的一种方法,后来才知道并不是的。让他如此仇恨的并不是眼前的事物,而是他以前的生活。
在还没有认识他的时候,朱昔究竟经历了什么?他觉得如果自己也经历过跟朱昔同样的事情,也许他也能拥有朱昔所拥有的,那种让人“臣服”的力量。
林灵胡思乱想着,下意识地学朱昔一样把手放进口袋里,朝身后的电话机靠上去。
短短一刹那,他的身体突然顿住了。他感觉得到,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样东西,一样冰冷而柔软的东西。
白衣少女在他身后悄然站立。她不知道从哪里来,没有带伞,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却依然是干燥的。她也没有穿鞋,雪白的赤足踏在粗糙的人行道上,丝毫没有被街上泥泞弄脏的痕迹。
“你……你是谁?”林灵的舌头变得有点不听话。他被这突然出现的少女吓坏了,他从没看到过任何一个女孩子是这样的。除了头发之外,全身雪白,白得像是在发光。“你……躲雨吗?”
少女没有回答。她只是淡淡微笑着,向林灵伸出手。
无比美丽的一只手,在林灵脸上抚过。像一阵雨丝,温柔得没有一点真实的触感。留下的只有一阵潮湿,和一丝清爽的柠檬香气。
大雨不知不觉间停歇。窗上的雨幕逐渐滑落,阳光穿过湿淋淋的玻璃,照射着这狭小的电话亭。
少女已经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林灵。他靠着电话亭的门,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永远不可能再动了。
火车飞速前进着。铁轨单调重复的响声,乘客的喧闹,在此刻听来像是情景剧嘈杂的背景音。
“我已经在路上了……是,我自己一个人。我撒了谎才出来的。”
司空琴的手放在小桌上,紧紧握着那瓶饮料,用这种方法来让自己获得一点平静。车窗外荒凉的原野景色和电话里传来的声音都在触动着她的回忆。丁香死去的样子还在她眼前盘旋。自从离开那个该死的小镇以来,她第一次又感受到了那种窒息的味道。仿佛连空气都有了重量,压在身上,越来越沉。
“我相信你说的,真的完全相信。”她对电话说,“朱昔也不应该怀疑的。”
“阿琴,”电话里的声音打断她,“当时我的第一反应也认为是‘她’,但现在仔细想想,也可能‘归来’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
“那是什么意思?”
“现在我也说不清楚……等你到了再说吧。无论如何,小心自己。”
“我知道,我现在尽量呆在人多的地方。只要她不在我身边,就无法对我做什么,对吧?”
“希望是这样……”
“欧阳。”司空琴把脸转向车窗。“你还没有变吗?”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还跟以前一样吗?还跟以前在那个小镇时一样?”
“……现在我绝对不会任由命运摆布。”
“可是你要跟命运争夺的人呢?”司空琴无声地笑起来,笑容中隐藏着一丝苦涩。“你要保护的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人。”
电话那边暂时沉默了。
“我说对了?”司空琴叹息起来,“好吧,见面再说吧。再见。”
火车依然在行驶。距离欧阳操所在的城市已经越来越近了。
第五章 多年之后的重逢
八月一日,天空很阴暗。风从身上刮过,一阵热烘烘的潮湿。
朱昔站在车站前,等待着。身后一家小型音响店用最高音量反复播放着一首歌曲,试图掩盖街道上车来车往的喧闹。只是喇叭大概已经很陈旧了,每到高音处就发出破碎声。
这个城市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但一想到自己多年的好友这四年来就是在这个城市里居住生活,陌生的街道也忽然有了一点亲切的味道。
他没有通知父亲自己出来旅行的事情,只是在家里留了一张纸条。其一他不想让父亲对他的事情问过来问过去的,其次他也认为父亲并不想关心他。如果他贸然打电话过去,无异于强迫父亲不得不假模假样地拿出一幅关心的口吻来敷衍他,双方都是在浪费时间。
他疼爱朱丽就够了,我用不着他来管。毕竟只有朱丽是他的真正的孩子。
他以为我不知道,真是把我们这代人想得太简单了。
朱昔看了看手表,下午一点零十分。跟欧阳操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
这件事情欧阳操说之前,我倒还没怎么仔细分析过。但现在回想一下,发起这个游戏的人,叫什么来着……Reviver?他的动机好像有点可疑。正好就是那一天,他突然注册上来,跟我搭腔,要我去什么降灵网帮他降灵。我从来不认识他,他怎么会突然找上我?是巧合吗?还是早就有预谋的?
如果说那个Reviver就是“她”的话,那么她就是故意用降灵会这种形势来暗示她的回归。
朱昔感觉自己的后背又开始出汗了。他抬头朝道路远处望去,一个身穿白衬衣的少年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
比起司空琴的房间来说,眼前的卧室零乱得多了。木头双人床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四五个靠枕。深蓝色的组合型电脑桌摆在房间一角,桌面上几乎没有空间,全是书本,笔,茶杯和电池之类的小东西。电脑是自己组装的杂牌机,从键盘和鼠标上能看出长期使用的痕迹。屏幕虽然擦得很干净,但显示器上方却有厚厚的一层灰。书架在靠窗的地方,一排排的书和几个笔记本参差不齐地摆放在一起。垃圾桶几乎都满了,也没有清理。
除了这几样之外,房间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地板是很普通的浅色石头地面,靠近电脑桌的地方留着一些类似咖啡的褐色污渍,看上去特别显眼。
这就是……欧阳操的房间?
司空琴慢慢走到房间深处,透过玻璃窗朝外张望。这是一间朝南的屋子,这个时候本来应该是阳光满室的,但今天偏偏是个阴天。头顶的乌云一层层地堆着,仿佛是一种不详的预兆。
“房间太乱了。”欧阳操的母亲端着一杯冰镇饮料走进来,本想放下杯子,但环顾整个房间,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放杯子的空间,忍不住笑起来。“我一直没有时间帮他打扫屋子,他自己又不勤快。”
“谢谢,阿姨。”司空琴从她手里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站在这里,站在这个她曾经熟悉的女人面前,感觉就好像在大雪天里突然闯进一个充满温暖的房间。到处都是他们母子生活的痕迹,温存、柔和,像一阵和风,密密地吹向司空琴。“欧阳出去很久了?”
“嗯,他说要去接一个朋友。我还以为是接你呢。”她扔开放在床角的靠枕,示意司空琴坐下。“他不知道你要来吗?”
“不,我告诉他了。可是我没说具体到达时间。”司空琴在床尾坐下,低头看着桔黄色床单上的花纹,“他给过我地址,我想自己一个人走到这里来。”
“哦?”她像孩子一样地笑起来,“为什么不让他接你呢?你还拿着一箱行李。”
司空琴用余光捕捉到了她的表情。没有看清楚,只是朦朦胧胧地看到一张充满慈爱的笑脸。她不敢抬头去看,她怕看到那张脸真的如多年前一样,毫无变化,同样也害怕看到这张曾经美丽绝伦的脸上出现皱纹。
真美。她那双眼睛还是跟当年一样,清澈得像孩子。我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个小镇生活过之后她的目光还能这么干净?她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生活的磨难,岁月的痕迹吗?
司空琴双手捏着自己的裙脚,越捏越紧。
我妒忌。为什么只有欧阳操有这样的母亲?
“阿琴,你身体还好吗?”
“还可以。”司空琴点点头,“祖母去世之后,我的身体就渐渐好点了。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有吃救心丸了。”
“这样吗?”她轻轻颔首,把目光从司空琴脸上挪开。她感觉到自己好像找错了话题,那个小镇对她们来说都是一个痛苦的回忆,本不应该提起的。
那个时候的小镇,那个时候的我,那个时候的……欧阳操。仔细想想,几年前我们还在那个小镇里居住,为什么现在却觉得好像恍如隔世了?就连那个时候的好友,现在想来都有些陌生了。
司空琴晃晃手里的杯子。饮料的凉意透过玻璃,浸入了她的手心。
我对他的感觉,直到现在仍没有变化。但我不知道他是否变了?四年后的今天,看上去难道还和以前一样吗?我不知道,所以我有点害怕,害怕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并且变得跟以前完全不同。我一个人到这里来,由我自己来掌握相见时的节奏,这样能让我从容一些。
可怜的阿琴,她似乎还没有从她祖母给她的阴影中走出来。
欧阳操的母亲看着司空琴低垂的额头,隐藏在黑色的刘海下,白白的一抹。她忽然想到了多年之前,那时的司空琴也是这样畏缩着,一个人悄悄地躲在小镇的某个角落里,等待着有人来把她送回家去。
很难想象,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跟那种人朝夕相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以她的身体状况,竟然能在那种环境下活到现在,真太不容易了。她从不跟别人说她的想法,也许在无形之间,她已经把所有人都看成跟她的祖母一样了,因此她拒绝相信任何人。
阿操经常说那个小镇有一种邪恶的力量,让所有在那个小镇发生的故事都变成悲剧。无论是他还是阿琴,从那个小镇出来的孩子,都是一个样子——阴沉、寡言、而且忧郁。
满屋沉静之中,一阵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好像回来了。”欧阳操的母亲对司空琴笑笑,站起来,拉开卧室的门。
就在此刻,司空琴听到了大门被钥匙打开的金属声,以及两个对她来说都无比熟悉的声音。
“到了,这儿就是我家。”
“呀,阿姨,你好。”
“你好。”欧阳操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好像不太能确定来者身份。“你是……”
司空琴猛然站起,握着那冰凉的杯子,冲进了客厅。
两个年龄相当的男孩子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一个个子略微高一些,头发一直垂到脖颈。他一手提着自己的黑色旅行包,一面在对欧阳操的母亲点头打招呼。他全身肌肉韧长而结实,显然长期锻炼。而那张脸,却仍然像以前一样,清秀得如同女子。
另一个男孩正在关门。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露出来的手臂在深色的防盗门衬托下,显得越发惨白,白得几乎没有颜色。他背向着司空琴,一头银色的短发因为出汗而紧紧贴在后脑上。
“欧阳?”司空琴轻轻叫了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来,发现了司空琴,于是意外地一笑。
“阿琴!你怎么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他放开门把手,朝司空琴走来。一绺头发垂落下来,搭在他的脸颊旁,两者都是一样的白,几乎看不出发丝与肌肤的分界。他的眼睛轻轻眨动,暗红色的瞳孔凝视着司空琴的脸。“你真行,一个人就能找到这里来。行李呢?”对……就是这种笑容。那个时候,他就是像这样对我微笑的。
我永远都忘不了。
“欧阳……”司空琴笑着咳嗽了一下,伸手遮住嘴巴,试图掩盖自己目中的泪水。“咳,你家……真够难找的。我差点迷路了。”
“喂喂,你怎么了?傻丫头阿琴?”另一个男孩子横跨一步,插到司空琴的视野之内,“我们不是每年都通电话吗?见了面干吗这么激动?”
“用你管!”司空琴后退一步,转头躲开对方的视线,“你再叫我傻丫头,我真的跟你不客气了,朱昔!”
“朱昔?”欧阳操的母亲望着朱昔的侧面,脸上浮上一层由衷的惊讶。“真的是朱昔?”
“认不出来了吗?”欧阳操笑起来,“也难怪,当年他天天都到处疯玩,弄得满身是泥巴,和个神农架野人似的。”
“怎么这么说?”母亲无声地笑了笑。她清楚的记得当年的朱昔,比欧阳操所形容得更糟。不像野人,根本就是个像野兽。不喜欢回家,也不喜欢说话,总是用武力来表达自己的不满。除了欧阳操和司空琴之外,他几乎不跟人在一起。常常一个人藏在不容易发现的偏僻地方,用一种敌意且凶狠的目光看着找到他的人。这和此刻眼前这打扮入时,清爽干净的美少年实在相差太远了。
她带着笑容,看着这三个久违多年的孩子再次重逢。她很敏感地察觉到他们三个人之间无声的默契和共性。她知道,他们不是无缘无故地聚在这里的。他们一定有什么秘密,必须当面谈谈。
欧阳操没有告诉她他们相聚的理由,她也不想问。她相信,欧阳操既然不说,那么一定就有他的理由。如果这件事情是不能让她知道的,那么她可以不知道。因为她相信欧阳操,他不会做任何让她觉得失望的事。
只要有外人在这里,这三个孩子就不会开口谈论他们聚在一起时真正想谈和需要谈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轻轻笑了笑。
第六章 三人会议
八月一日,下午两点整。
“我妈妈到下午五点半以后才能下班,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欧阳操身体向前倾斜着,手肘撑在自己腿上,“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怎么想,但我相信我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这不是所谓的‘鬼上身’之类的无稽之谈,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没有人能帮我们,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战胜对手。如果我们失败了,那么我们肯定会死。甚至还可能牵连到我们的家人。别忘了,‘他们’什么都做得到,什么都做的出来。”
司空琴双手按着自己的膝盖,微微点头。她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我们有办法对抗‘她’吗?”
“未必有,但我们不能不试试。”欧阳操看着她的侧面。他理解她的恐惧,甚至也发现了她轻微的颤抖。但他不想安慰她,因为他知道怎么安慰都是没有用的。“她”的模样,“她”的音容笑貌,和“她”所带来的恐惧,已经深深渗进了他们的血液,永远无法甩脱。
“喝点苹果汁好吗?”欧阳操拆开一包免洗杯,递给司空琴和朱昔一人一个,并帮他们倒上了果汁。
“你有什么对策了吗?”朱昔站起来,把椅子转了一个圈,椅子背朝前,然后重新坐下。
“不能算有,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欧阳操放下果汁瓶,朝后靠进椅子里,“我想先问你们几个问题。咱们从降灵会开始吧,那天晚上你们是怎么找到那个降灵网的?”
“我是被人骗去的!”朱昔把前胸顶在椅子靠背上。像是想要打破这诡秘的气氛似的,他不由自主地将声音提高,“有一个小子那天刚刚注册,一上来就用悄悄话找我,让我跟他去降灵。叫什么来着……好像是……”
“Reviver,”司空琴的手腕一顿,抬头朝朱昔看去。“R开头的。”
“是R开头的不错。”朱昔点点头,“具体怎么拼我忘了……好像不是人名,而是个单词。”
“应该是复活者的意思。”司空琴低声说着。她杯子中的饮料随着她的手在颤抖。“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在暗示我们了。”
“阿琴也是被那个人叫去降灵的?”欧阳操把话题接过来。他不想看到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被自己的冥想吓怕。他怕司空琴的心脏会承受不了。“这一点我们三个一样。我也是被那个人叫去的。”
“真的?这个叫复活者的人,看来就是‘她’本人了,对吧?”司空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带着一份呜咽,几乎是在耳语。“‘她’请我们去降灵,其实根本就是在暗示,要一个个把那天参加降灵游戏的十个人都杀死,对不对?”
欧阳操没有回答这一连串问题。他的目光从司空琴移向朱昔。他不用说话,朱昔已经从目光中理解了他的意思。他跟司空琴有同样的想法,只是他不想,也不敢这么直接说出来。他怕话一出口,会将司空琴心里仅存的一点希望也抹掉了。
“别的我不知道,但这个复活者绝对不是她。”朱昔抓着椅子背,朝司空琴微笑。
朱昔干脆利落的语气和一脸无所谓的笑容,让司空琴从臆想的恐惧中暂时挣脱出来。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把低垂下去的目光调到他脸上:“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已经死了。”
“你……你怎么敢确定?”她一只手下意识地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当年小镇上的人不是都说,‘她’失踪了吗?没有人能确定她到底是死是活啊。”
朱昔没有接话,依然看着天花板。司空琴用探寻的目光在他脸上寻找着答案,却什么都没找到。
“这个不是问题关键,呆会儿再说吧。”欧阳操插话说,“现在我想问问你们,当时降灵必须要凑齐十个人。你们是不是都找朋友去了?”
“没错,我找了两个。”朱昔把下巴放在自己手背上,“欧阳你也找朋友了?”
“嗯,但我只找到了一个。”欧阳操转向司空琴,“阿琴呢?”
“两个。现在……已经有一个朋友忽然死掉了,就在我接到邮件的那天。”
“果然。”欧阳操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我和朱昔的情况也是这样。除了朱昔的两个朋友,阿琴的两个朋友,我的一个朋友和我们三个人本身之外,当日参加降灵会的另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负责主持的复活者,另一个身份不详。我们三个是被复活者直接邀请的,剩下的几个人,除了那个身份不明的,其他都是我们找来的朋友。显然,复活者认为必须参加的是我们三个,或者还有那个身份不明的人。其他参加者是谁对他来说无所谓,只要是我们的朋友就行了。这么推测应该比较合理。”
“可能吧。”司空琴不安地点头,“现在我们三个都还活着,可是我们找去的朋友有几个已经死了。这么说……”
“嗯,这个……还是先说我们自己吧。”欧阳操又转开了话题。“我们三个人各自喜欢的网站根本不沾边,复活者在一天之内找到我们三个,我相信这绝对不是巧合。网民无数,如果是随便找几个人去一起降灵,他绝对不可能不多不少正好找到我们三个。复活者有明确目的,在邀请我们的时候,他就已经分配好了角色。”
“所以说,复活者肯定在那个小镇上居住过。就算不是那对兄妹当中的一个,也必然是跟他们有关系的人。之所以会找上我们三个当作目标,是因为我们跟那对兄妹关系比较密切。”朱昔朝后仰了一下,用跟欧阳操同样的眼神直视着他的眼睛。“‘他’难道是想杀死我们来为‘她’复仇?”
“他有十足的理由这么做。”
十足的理由?你真的这么想?
朱昔没有立刻回应欧阳操的话。他像个孩子一样,抓着椅子背,前后摇晃着身体。但眼神里却透露着一种摄人的神色。
多年之后,失去妹妹的兄长终于决定以自己的力量为妹妹复仇,这就是你的推测?可是他为什么拖到现在?多年之前他一无所知,多年之后的今天他又能知道什么?
你敢保证他是一无所知的?
欧阳操用同样尖锐的目光盯着他。不需要语言,从各自的眼神中,他们已经了解了对方此刻的想法。
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如果他当时是知道的,那他为何要选择放弃,一个人默默离开?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朱昔轻轻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们都了解他的性格。”
“你们在说什么?”司空琴看看朱昔,又看看欧阳操,“什么复仇?”
“没什么。”欧阳操紧皱的眉头略略松开了一些,“继续往下说吧。就我们知道的,在降灵会之后的第三天,我们三个人身边,曾经参加降灵会的朋友中有人在同一天死了。死亡的情况都像是意外,不像是被人杀死的,对吧?”欧阳操看看他们两个,得到默认之后才继续说,“而且在他们死亡的之后我们收都到了警告邮件,时间配合得恰到好处……”
“请等一下,欧阳,我想到一个问题。”司空琴忽然轻声打断他,“‘她’确实有能力杀死一个在眼前的人,但她不是跟我们说过,她没有……没有远距离杀人的能力吗?我们三个住的城市隔得那么远,想要一天之内三个城市都去实在太勉强了。更何况还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寻找目标。如果‘她’不能远距离杀人,那‘她’是怎么同时杀死我们三个人的朋友的?”
是啊,“她”是怎么做到的?
炽热的阳光下,我看到她身穿白色连衣裙的样子。站在鲜血旁,她微笑不语。阳光的精华都集中在她眼底。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黑眼睛在眨动。
我从没见过像她一样美丽的女子。是因为她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才让她变得如此美丽?还是因为她如此美丽,所以上天才赐给她这种“能力”?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她的“能力”是否能让她永不衰老,因为我无法想象她老去的样子。
她是月亮。惨白的,柔和的,象征着黑暗和神秘的月亮。
那么,“他”呢?他又是什么?
“阿琴,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朱昔一字一字慢吞吞地开口。惨白的残像依然留在他的脑海中,他的语速不知不觉地放慢了,怕自己的情绪会突然失控。“她还有个哥哥。”
“她……哥哥?”司空琴一时无法领会朱昔的意思,“你难道认为……这事情是她哥哥做的?”
“不是我这么认为,而是欧阳这么想。”两手抓着椅子背,朱昔把身体朝后仰去。天花板悬挂在他头顶,白茫茫的一片。
朱昔,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通往学校的小路上,他的脸隐藏在树荫下。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的眼睛上,一眨一眨地,莹润的闪光。
你能像我一样的疼爱她吗?
叶子经络一点点凸显出来,在背光处发亮。象是一条条鲜红的血管,正在燃烧。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你才是她哥哥。
“‘她’虽然已经死了,但她哥哥还活着。”朱昔慢慢地说,“如果他有本事身在千里之外,只用意念就杀人呢?”
“不,绝对不可能!”司空琴的脸一瞬间失去血色,“如果他有能力这么做,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能跟他对抗?”
“我们本来就没办法对付他们这对兄妹。”朱昔看着天花板,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说一件跟他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是怪物。”
“难道我们只能束手待毙?”
“阿琴,别太悲观了。”欧阳操打断他们两个的对话,“现在情况应该还没有那么糟糕。对方既然能轻而易举地杀死我们的朋友,也就可以同样容易地杀死我们。但为什么他不下手?原因可能有两个,第一,先杀死我们的朋友,用这种方法来让我们体会恐怖的滋味。死前的折磨也是复仇的一部分。第二,他还需要我们为他做什么,所以不可现在就杀死我们。你们还记得那封警告信的内容吗?”
“记得。”司空琴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能背下来:”今天的一切只是一个警告。她的影子穿越时空而来,诅咒你们,从沾染她气息的一刻开始,你们已无处可逃。流血不会停止。她在曾经归来的时刻归来,在她曾经离开的那一天之前,补偿你们曾经毁坏的一切。‘是这样吧?“
“没错。”欧阳操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我觉得重点在‘在她曾经离开的那一天之前,补偿你们曾经毁坏的一切’这句话。”
朱昔像弹簧一样把姿势恢复原状,“照你这么说,这句话是不是想告诉我们,在她失踪的那一天,八月三十日之前,我们必须按照他所想的,满足他的愿望?”
“大概就是这样吧。”
“可是我们到底应该做什么?”司空琴看看欧阳操,又看看朱昔,“什么叫做‘曾经毁坏的一切’?如果是指当年在小镇时,他们两个遭到的……那件事情可不是我们可以补偿得了的。”
“不管写信的人想要我们做什么,反正他已经给了我们一个月的时间。”欧阳操放下杯子,“一个月之内,我们需要做几件事。第一,查明这封信的来历和这个复活者的身份。第二,找到她的哥哥。不管这件事情背后行动的人到底是不是他,只要这件事情是为了给她复仇才展开的,那么她的哥哥就是惟一知道,或者是最接近谜底的人。同意吗?”欧阳操转向朱昔,“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最好说出来。”
问题?问题太多了。
如果他真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去做,那么为何不直接说明白?像现在这样,我们怎么能满足他的愿望?还是说,他故意不把话说明白,要让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最后还是逃不过一死?
这倒很像他的性格。可是降灵会呢?那又是什么意思?这么费尽心机的安排,难道只是为了让我们觉得恐怖吗?如果我们三个当中有一个那天偏偏不在网上,或者没有参加呢?他打算怎么办?依然执行他的计划,还是放过那个没有参加降灵会的人?
我不相信他能放过一个他想报复的人。尤其是牵扯到他妹妹的问题,他是绝对不会宽恕的。可是,既然很有可能会漏掉一个人,甚至可能三个人都不参加,那他又何必安排这么一场失败率非常高的闹剧?还有,他或许能找到我们,但他怎么能找到我们的朋友?
简直让人想不通……或许还是欧阳说的对,现在想再多都没有用。只要能找到他哥哥,一切谜题都会解开。
“我没什么想说的。”朱昔长长叹息一声,“照你说的办好了。”
第七章 难眠的一夜
“问题是我们怎么分工?”朱昔整个人趴在椅子上,侧头看司空琴,“阿琴想干什么?找人还是上网查复活者?”
“这个……我对电脑不太懂。”司空琴看看欧阳操,又转开了视线。“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看你们的安排吧,我全力帮助你们就是了。”
嘿,阿琴脸红了。
朱昔无声地笑起来。
她的老毛病还是没变,一旦想说什么难以开口的话,她就会把头低下去,眼睛看左边。我看她恐怕是想跟欧阳一组,单独相处一段时间吧?
“事先说清楚,欧阳,我宁愿满世界跑,也不愿意窝在家里找什么IP、ID的。”朱昔侧着脑袋,仔细观察司空琴的表情变化,“我看我找人好了。”
“也好。”欧阳操对朱昔做出的选择丝毫不觉得意外,“那我就负责查复活者和降灵网。”
“阿琴留下来帮你。”朱昔脱口而出。“女孩子还是应该在家里。”
“不用吧?我家只有一台电脑,上网作业也只能一个人干。多留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什么用处,不如让阿琴帮你去找人。”欧阳操仔细看了看司空琴的脸色,以便确认她对这种安排是否感到为难,“可以吗?”
“可以。”司空琴点点头。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目光从左边转移到中间来了。
“那就好。”欧阳操无声地松了一口气。他本想对她说些抱歉的话,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很清楚司空琴的身体,比一般女孩还要虚弱得多,确实不适合在外面奔波。如果不是现在非常情况,他是绝对不会这么安排的。
看来阿琴有点失望。如果她想留下来跟欧阳一起,她应该说出来。她不说,欧阳操猴年马月才能知道她的意思。
朱昔笑着摇摇头。不过,算了。反正他俩的事情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这么分工吧。”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欧阳操再次开口,“不过我觉得恐怕挺困难,妹妹已经死了,哥哥一个人离开小镇之后再也没有消息。现在仔细想想,当年在小镇里上学的那些人好像跟他们兄妹根本没任何交情,更别提联系了。你打算怎么找?”
“简单,他们父母去世之后,监护人应该变成他们的亲戚或者父母的好友了吧?先打听一下当年监护人现在的所在。不管怎么说,监护人多多少少应该知道一点他的下落才是。还有,中学那个什么训导主任不是在我们离开的那年退休了,退休之后就搬到城里去了吗?记不记得,我们两个还帮他搬过东西呢。他家地址我还没忘。他当年对他们这对兄妹可是关怀备至,没事就叫到训导处说上两句。我想他准知道他们两个的家庭状况,先上他那里去问问好了。”
“你知道他的电话?”
“不知道,我得到他家去一趟。阿琴,你跟我一起去?”
“这个……”司空琴沉吟了一下,“我带的钱恐怕不够长途旅行用的。”这倒不是推托之词,司空琴出来的时候跟家长撒了谎,她现在用的只是她常年积攒下来的零用钱。买来回火车票应该是够了,住旅馆就未必消费得起。
“说什么,难道我能让女孩子掏钱?”朱昔笑了笑,“算我请客。我出门的时候正好老爸出去旅游,我把他的提款卡带来了。”
“提款卡?”司空琴简直大吃一惊,“你父亲的提款卡?”
他会用他父亲的提款卡?我记得他好像说过,他从没有把现在的父亲当作真正的家人看待。住在现在这个家里,始终是把自己当客人的。现在他能偷偷拿父亲的钱来用,难道是表示这几年之内他们父子的关系已经变得和睦了,变得像真正的父子了?真的是这样吗?
司空琴确实想问问,但又不敢贸然开口。想来想去,最后也只能说:“这样好吗?”
“没事没事,我以后打工还给他。”朱昔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果然还是没有变化。
司空琴的眼神暗淡了一些。离开小镇已经有四年了,这么长的时间,朱昔还是无法摆脱以前那些生活带来的暗影。哪怕现在的环境变了,他的性格也变了,可是内心深处的那一块还是一如既往,毫无变化。
那么,我呢?我又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出来?
八月一日,夜晚九点三十。
盥洗室的玻璃上结满了雾水。热气腾腾的空气里充满了人工香精的味道,让人呼吸不畅。
司空琴和欧阳操的妈妈刚才都已经各自梳洗完毕,去睡觉了。司空琴的梳洗用具因为没有地方放,所以就堆在梳洗台的一角,显得有点零乱。
“我说,欧阳,你不觉得特别惊讶吗?”朱昔一边挤牙膏一边跟还在擦头发的欧阳操说话,“阿琴的变化真大,你没感觉到?她变漂亮了,有女人味了。”
“也许吧。”
“什么叫做‘也许吧’?”朱昔抬腿用膝盖顶了欧阳操一下,“她的心脏好了吧?”
“别推我,几岁了你?”欧阳操把毛巾扔到准备洗的衣服上面,“可能是好了吧,她胸前挂的小瓶子不见了……对了,这次你们一起出去,小心一点。如果一旦发生什么比较突然的情况,记得别让她受惊。”
“废话,我当然知道。”朱昔不再多说什么,把牙刷塞进嘴里,开始刷牙。
“现在想想,我好像不应该把阿琴也找来的。她不应该卷进这种事情里。”
“你要是不找她,她一个人呆着会更难受。”朱昔抬起头来,从镜子里看着欧阳操,“喂,你到底懂不懂阿琴的想法?”
“你刷牙的时候不要说话。”欧阳操拿起朱昔的毛巾,扔到他仍在滴水的头发上,“我知道阿琴不喜欢别人可怜她,也不喜欢别人把她当累赘。但想法归想法,现实归现实。我很担心她到底能不能安然度过这次难关。”
“没关系的,我们又不是回去小镇。”朱昔把牙刷拿出来,“不过是去找找以前学校的主任,可能还会见到同学之类的人。这些家伙又不会怎么吓唬她,应该没有问题。更何况还有我跟着她呢。”
“这些人是不会对她怎么样,可是‘他’呢?”
朱昔吐掉漱口水,转头看着欧阳操。“你说的,他暂时不会动我们。”
“我只是认为我们暂时不会出生命危险。但……想要马跑的时候总要用马刺或皮鞭。”欧阳操拉开门,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喂,等等!”朱昔扔下盥洗用具,几步追了上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只是猜测。”欧阳操穿过客厅,走到自己房间门前,拉开门,“你说过,你找了两个朋友参加降灵会?”
“是啊。”朱昔跟着他走进去,顺手把门关上。“那又怎么样?”
“其中一个已经出事了,另外一个呢?”
“这……”朱昔语塞了。卧室昏黄色的灯光下,他看到自己的手机就放在欧阳操的电脑桌上。外屏幕是银灰色的,没有任何曾经来电的提示。这个时候他才想到,他已经三天没有跟林灵联络一个字了。从他们认识以来,就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林灵是知道他的号码的,发现他不在家之后,为什么不打电话给他?
“他知道你的号码,却没打电话给你,对吧?”欧阳操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已经看破了他的心思。
“你……你别这么说好不好?”朱昔想笑笑,但却发现自己好像有点笑不出来,“你是想说,现在他也出事了?”
“我不知道,只是在胡猜。”欧阳操带点安慰意思地说,“我们现在是‘他’想要奴役的马,为了让我们能跑向他所想的目的地,他可会用各种方式来鞭策我们,让我们知道恐怖就在身边,免得我们偷懒。或者,他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了结局,根本就是在让我们瞎跑。”
“这比喻真让人讨厌。”朱昔干笑了两下,开始用毛巾擦头。从毛巾摇摆的缝隙中,他把目光投向电脑桌上,那安静躺着的手机。
扬河刚刚才出事,林灵现在心里肯定不好受。作为好朋友,我竟然好几天没有打电话给他,问问他现在的情况,难道林灵他就不觉得奇怪?莫非他真的出事了?不然没有理由不跟我联络……猜来猜去一点用都没有,我是不是应该主动打个电话过去?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念书吧?
朱昔把毛巾从半干的头发上取下来。
打电话……算了,还是别打电话了。万一真的没人接电话怎么办?哪怕是自欺欺人也没关系,我现在不想听见任何人出事的消息。
我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
欧阳操很敏感的察觉到了朱昔表情的变化,也看到了他注视手机的视线。
他现在一定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打电话给他朋友。早知道这样,刚才不应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我看还是早点转移话题比较好。
“我们家只有一间空房,咱俩只好睡一张床了。”欧阳操绕到床的另一面,打开床头灯。“还记不记得,当年你我,还有阿琴三个人在学校里睡觉的事情了?”
“当然记得,那天差点没让阿琴给吓得魂飞魄散。”朱昔一屁股坐到床上,虽然尽量克制,但他笑的声音还是有点太大了。“半夜我们出去上个厕所,回来就听到她一人在教室里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我还以为她遇见鬼了。”
“阿琴害怕晚上一个人呆着。”欧阳操也笑起来,“现在看来她这个毛病也已经好了。才四年而已,我们都变了不少。”
“可我觉得你好像变化不大。”朱昔仰天躺下,两手一伸,一个人几乎把整张床都占满了。“还有你妈妈,简直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又年轻又漂亮。那个男人后来再没有来纠缠你妈妈吗?”
“你是说我父亲?”欧阳操把顶灯关上,在床边坐下来,“没有。他滚得越远越好,我不想再看见他,也害怕让我妈妈再见到他。我怕她又像许多年前一样,见到他就发傻。”
“我说你没变化,没想到你真的一点变化都没有。”朱昔躺在床上笑了笑,“这话好像是你小时候就说的吧?你难道想独占你妈妈一辈子?”
“不行吗?”欧阳操淡淡地说,“谁能保证保护她一辈子,决不背叛她,决不伤害她?只有我。”
“喂。”朱昔把自己从床上撑起来,看着欧阳操穿着睡衣的后背。他感觉到欧阳操话语中好像有些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一时又找不准究竟是哪儿不正常。
“我妈妈一生受伤已经不少了。”欧阳操回头,示意朱昔往旁边一点,给他让出睡觉的地方来。“我必须呆在她身边,好好看着她。决不会让她轻易为任何人付出任何东西,也决不能轻易把她交给任何人。不论是我父亲还是别的男人。”
“欧阳……”朱昔看着欧阳操的脸。他的瞳孔在床头灯的昏暗光线下显得深不可测,平和之中隐藏着一层冰冷的神色。
“我你看最好还是早点睡。”欧阳操把手伸向床头灯的开关,“明天一大早就要坐火车,如果你起不来,那你就等着倒霉吧。”灯灭了,欧阳操的瞳孔和那冰冷的神情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喂,欧阳,你是当真的,对吗?”朱昔面对黑暗,小声发问。
欧阳操没有回答他。
第八章 追寻记忆之线
褐色的房子,一个接一个地紧紧贴在一起。墨绿色的窗框干得裂了缝,一块块油漆斑驳陆离。
司空琴在道路中央伫立。她穿着一双红色的劣质凉鞋,鞋扣已经坏了。细细的尘埃在她身旁飞扬,随风吹进她的鞋里。她感觉得到,柔软燥热的泥土,细密地布满了她的脚底和鞋之间的空隙。
道路两旁的几栋房屋开着门。司空琴看不清门口的招牌,也看不清楚里面有没有人。夕阳的光晃晕了她的眼睛。
这里是小镇的出入口,小镇所有的店铺都在这里。商店,书店,还有理发馆,都散发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息。
我在这里做什么?
司空琴茫然四顾。她的辫子松了,散落的发丝瘙痒了她的脖子。木头娃娃的胳膊被她捏在手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滚落在她脚旁。她在抽泣,用肮脏的手去擦脸,眼泪化开了手上一大块污渍。
我刚才做了什么?我为什么要哭?我是不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凹凸不平的泥土路向远方无限延伸着,看不到道路的尽头。朦朦胧胧地,她出现在桔黄色的夕阳中,跟她哥哥一起,一步一步沿着泥土路走入这个小镇。
“你是阿琴吗?”她轻声问。逆光中,她仿佛是在微笑。她穿着雪白的连衣裙,一双白色的镂空凉鞋,用一条白色的丝带松松束住一头如水长发。
在这尘土飞扬的肮脏街道上,只有她是美丽的,美得纯净而且精致。
“阿琴,你为什么哭了?”她笑着靠过来,白皙的指尖伸向司空琴脸上正在流下的眼泪。
司空琴闻到了她身上的柠檬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
对了,清爽,甜蜜的柠檬香味。那天是我第一次闻到这种香气。我以为那是象征着幸福的味道。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记得。”司空琴小声地回答,“你是……阿绯。太叔绯。”
“是……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瞎担心……”
司空琴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在飞快地移动,她紧贴在车窗上的额头有点疼痛。
朱昔坐在她身边,正在跟电话那边的人说些什么。看到她醒过来,朱昔轻轻笑了笑。
“朱丽听话吗……哦,那真是对不起她。有空我会给她打电话的。就这样了?好,再见。”
“你爸爸?”司空琴慢慢坐直身体,揉着自己的额头。“他知道你在旅行?”
“嗯,”朱昔关了电话。“朱丽突然闹别扭,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你呢?脸色好像不太好。”
“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梦。”
没错,只是一个梦。只不过是梦到了那个小镇。
梦中的那天应该是四年前的七月二十六日,她和她哥哥回到这个小镇上来了。可是他们的父母不在他们身边。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他们的父母已经去世了。现在想来,他们为什么要回来,不住在亲属家呢?是因为他们个性独特,不愿意寄人篱下,还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亲戚?
司空琴抬起头来,朝窗外看去。
很久没有梦到他们了。但关于她的一切我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讨厌白色连衣裙,也讨厌柠檬香味和红茶,因为那是她的标志。我始终忘不了,她一身白衣坐在客厅里,端着茶杯喝红茶的样子。满屋子都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地淡淡柠檬香。
“阿琴?我们快到了。”
司空琴的思绪被打断了。她这时候才意识到车子已经驶入一个老旧的住宅区。道路两旁都是墨绿色的六层小楼,背阴处爬满了常青藤。也许因为时间靠近正午的关系,街上人很稀少。
老主任住在这条街倒数第二个院子,中间的一栋楼里。事隔多年,朱昔对于这里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晰了。主任家又没有什么明显标志,他们两个在住宅之间来回转圈,敲错了不少门,才终于找对地方。
朝南的客厅里,满室阳光。木制沙发围着一张深色茶几绕成一个半圈,电视摆在沙发对面,表面很干净,开关部分没有什么污垢,看得出来平常很爱惜。客厅角落里并排摆着三盆无花植物,叶子片片翠绿,长势很旺盛。
老主任坐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用一把折扇轻轻扇着风。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一杯清茶散发袅袅热气。
房间里没有什么声音,安静得令人想睡。
这是个跟他们完全不同的世界,朱昔和司空琴一走进客厅,就明确的感觉到了这一点。这里不适合发生什么风波,不适合发生争吵,也不适合任何存在令人激动的东西。这里应该有的只是平淡,细心,有规律的生活。
老主任眯着眼睛看着来客。
“你到底是谁啊?”
“你以前的学生,还记得吗?原先在那个小镇的时候,我是初三一班的朱昔。”
“朱……昔?”老主任仔细盯着他的脸,过了几秒钟,终于恍然大悟,继而露出喜色。“哎,你怎么来了?真是难得,外边热吧……哎?”老主任凝神朝司空琴看去,可能是因为她站在背光处的关系,一时看不清楚。“你是……”
“我是司空琴。”司空琴微笑一下。“我当年在二班。”
“哦,我想起来了。你们后来都走了,现在上高中了是吧?学习怎么样?”
“还凑合。”朱昔一笑,“主任,今天我们来,是因为有点麻烦事。”他朝前坐了坐,“我们想打听一个人。您还记得太叔绯吗?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当年跟司空琴一个班的。”
“太叔……阿绯啊!那当然记得。”老主任笑起来,用力扇了两下扇子,“她和她哥哥两个,太不一般了。长得不一般,家境不一般,连姓都姓得不一般。想忘都忘不了。”
“记得当年您经常把她叫到训导处辅导的。”
“她和她哥哥两个那么小就没了父母,小镇上又没有亲戚,怪可怜的。不得不多关心一下。”老主任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打听他们干什么?”
“这个……”朱昔一下子卡壳了。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想想该怎么应付这个最容易被问的问题。说实话是肯定不可能的。如果他把原因说得太微不足道,恐怕主任会不当回事。如果说得太严重,他又想不出什么能合理又能让人重视的理由。“这个,其实也没有什么……”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司空琴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我认识了一个专门给中学生杂志写文章的记者,她对太叔兄妹的事情非常感兴趣,想跟他们联系一下,写一篇关于孤儿的文章。”
喂,这也太扯了!天底下孤儿多的是,找素材为什么不找当地的,偏偏要找那么远的?
不过现在想和司空琴讨论怎么撒谎也已经晚了。
“可是我们连太叔绯和她哥哥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司空琴继续说着。她脸上始终挂着平和的微笑,一点看不出来是在撒谎。“就算能知道她亲戚的电话也好啊,亲戚多半会知道他们两个在哪儿吧。”
“哟,是这样吗?”老主任对司空琴这番胡扯出来的话好像没什么怀疑,朱昔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们父母去世之后好像就没有什么亲戚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好像有一个。你们等等。”
老主任略有点费力地站起来,绕过沙发,推开了里屋的门。
“看样子好像有希望了。”司空琴望着敞开的门,小声说。
“但愿他找出来的东西一定要有用,但愿太叔绯的亲戚这几年千万别搬家,别改电话号码。”朱昔喃喃自语。
老主任在里屋没呆多久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有点老旧的纸片。
“这是她当年写给我的。”老主任把纸片递过来。“如果出点什么问题,总得能找到一个家长来商量商量。我问她要了她亲戚的联系方法,要了也没用,就打过一次电话,记得好像是她姨妈还是姑妈的。”
“麻烦你了,主任。”司空琴欠身双手接过那张折叠过很多次的纸片。
这张纸是从笔记本上直接撕下来的,撕得很好,边缘很整齐。页眉和页脚都印着很小的玫瑰花图案,印花质量不怎么样,图案显得很粗糙。个别地方还走形了。就一个初中生来说,纸上的字写得算不错了。但每个字都太瘦长了,字和字之间的空隙也太小。单独来看每个字都很美,放在一起看上去就有些零乱。
朱昔从旁边凑过来,跟司空琴一起看着这张纸。
“李丽婷:xx市xx路xx小区xx号,内8号。电话号码……”
“是姨妈。”朱昔小声说。
司空琴点点头。
这就是太叔绯的字吗……这么锐长的字体,一笔一画都很锋利,像刀片似的。
司空琴凝视着手里的纸条,不知不觉地,她秀美的眉毛开始向一起纠结。
我毫不费力就能想象出来,她在写这张纸条时的情景。破烂的教室,破烂的课桌,但什么都无法损害她。她像一束光,被她照耀的一切都会变成美的一部分,这张纸也将因承载了她的字而不朽。
我……真心想过要当她的好朋友的。
司空琴纤细的手指越捏越紧。指甲深深陷入手掌的肌肉里,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我忘不了那天在教室里她对我投来的目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时她的表情。她的容貌在黄昏的光线中被笼罩,在那日落前的最后一刻,她像一个暴戾的恶鬼,也像一个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像。
我想那是对我的宣战,她对我失望了,我在她眼中从朋友变成了敌人。
所以我逃跑了,我知道她所期待的不是我的忏悔,不是我的屈服。她不会原谅我。永远不会。
司空琴忽然抬起头来,轻轻抽了抽鼻子。
这是什么味道……柠檬香?哪儿飘来的?
“怎么了?”正在跟朱昔扯闲话的老主任发现了司空琴的异样,“司空怎么脸色不好?心脏不舒服吗?”
“不,不,没什么。”司空琴笑笑,老主任竟然还记得她心脏不好的毛病,她不由得有点感动。“我的心脏早已经好多了,现在基本不怎么犯病。”
“还是得小心一点啊。”
“嗯,谢谢。”司空琴轻轻吐了口气,试探着又深呼吸了一次。
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刚才那股柠檬的味道已经消失了,像来时一样突然。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候再……”
不等电话里的电子音播完,朱丽就合上了电话。
窗外阴沉沉的,乌云层层堆积,仿佛是一种不祥的预兆。爸爸的朋友刚才说,看样子天气有点危险,可能会遇上风暴。朱丽不太明白遇到风暴之后会怎么样,是会像动画片里一样,整个船被抛到天上去?还是会出别的什么状况?
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些恐惧,一种熟悉的恐惧。她记得自己是经历过类似的事情的,那时的感觉还深深烙印在她心底,恐怕永远不会消退。她很想打电话把她的感觉告诉朱昔,但朱昔的电话总是没有开机。
“哥哥到底到哪儿去了?”朱丽把腿伸直,踢掉那双桔黄色的凉鞋,光着脚踩在地上。房间里没有别人,所以也不会有人来阻止她这么做。这几天来父亲一直都在忙着跟船上的大人们说话,朱丽不太明白他们互相之间的人际关系,只是大概知道这些人都是父亲生意上的伙伴,谈得也都是些生意上的事情。所以她不能插嘴,也不能给他们添麻烦,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船上乱逛,再不然就像现在一样,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着天空发呆。
她渐渐感觉这次旅行没有想象中那么愉快了。她想念朱昔,只有朱昔会关心她在想什么,快不快乐。只有他知道,朱丽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八岁小孩,她并不无知。
朱丽把脸尽量地靠近窗户,朝天边看去。昏暗的天色越发沉重了,一层层的铅色云彩仿佛要从天上掉下来。船上很安静,听不到什么声音。
也许这就是书上说的:“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朱丽一本正经地点着头,对自己的话表示赞同。她并没有看到,在这一片静谧中,一双雪白的赤足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她身后。
房间里没有风,可是她乌黑的头发却在微微飘动。她露出来的手臂和脸庞如此惨白,白得像是在发光。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依稀感觉到她惊人的美貌。她对着朱丽的背影无声地笑着,纤细的手臂翅膀一样张开,带着一股柠檬清香慢慢拥住朱丽娇小的身躯。
第九章 淡淡柠檬香
“真是饿死我了。老天爷,这该死的地方,怎么连吃饭都这么难。”朱昔朝后靠进椅子里,心满意足地喘了一口气。他面前四五个盘子摞在一起,每个盘子都是空空的,一点食物都没剩下。“终于吃饱了。”
“我也吃饱了。”司空琴尽了最大努力,才勉强把一小碗面吃光。在这样炎热的夏天,她的食量总是非常小的。“我们在这里打电话给太叔绯的姨妈好吗?我听说用旅馆的电话打长途会非常贵。”
“也好。”朱昔摘下自己的手机递给司空琴,“你打好吗?从刚才的情况看,你比我会说。”
“嗯。”司空琴一笑。“不过不必用手机,漫游费太贵了。”她翻出那张纸条,站起来从朱昔身边走过,留下一阵淡淡香味。“稍微等我一会儿,我到外面打公共电话。”
“好。”朱昔两手垫在脑袋后面,悠然自得地目送司空琴拉开玻璃门,离开餐馆。他鼻子还留着刚才司空琴走过时,带来的清香。
真想不到,阿琴竟然也会变得这么有女人味。用这种水果香水,酸溜溜的,是……柠檬吗?
司空琴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上。她穿过马路,在街对面的公共电话前站住,准备拨号。从后面看过去,她一头长到肩胛骨的头发扎成两个辫子,垂在窄瘦的后背上。电话亭的挡风板替她遮住了头顶的阳光,却无法同时遮住她的脚。那双精致的白色凉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仅仅是一个背影,却已经让人感到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老天爷,现在才发现她今天竟然穿得这么可爱。她要是晚上就这样上街溜达,准被色狼当成目标。如果不是我知道她是司空琴,大马路上突然碰到她,还真不敢认人。
朱昔望着司空琴瘦瘦的脊背,唇边的笑容渐渐淡化了。
对了,朱丽的伤疤好像就是在肩胛骨那个位置吧?如果她留跟司空琴一样的发型,疤痕应该就在发梢下面一点点的地方,深至骨头。医生说的那一大套我也搞不明白是什么,反正大约就是她在翻车的时候受了伤,差点就这么死过去了的意思。伤疤到现在都没消退多少,我猜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消失了。
我不知道她对当时的车祸是不是留下了什么记忆,她从来不谈过去的事儿。父亲编出一套套的假话骗她,她也只是点点头。我不认为她真的相信那些胡扯的话。从医院醒来之后,她就没有问过关于妈妈的事情。一直到现在,她几乎从没提过“妈妈”这两个字。也许她从醒来那一刻就知道母亲已经死了。也许她还记得,母亲紧紧抱着她,在她身边逐渐冰冷的感觉……都是这些不负责任的大人,他们搞出来的烂摊子。朱丽还什么事情都不懂,就让她承受这种痛苦。我花多少年也不一定能把伤痕从她心里抹掉。
但我必须尽力。因为我也是有责任的。而且可能最大的责任就在我。如果我没有激怒“她”,如果我……不,不对。不是那么回事。我当时不可能不那么做。什么狗屁理解,谁能理解一个妖怪?要怪就怪他们自己。
朱昔强迫自己从回忆中退了出来。朦胧的视线也渐渐变得清晰,他又一次看到了站在街对面的司空琴。她正在听电话那边的人说话,也许是站累了,她转身靠进电话和电话亭挡板形成的直角里。看到朱昔对她的凝视,她笑了笑。
朱昔?朱昔?你睡着了吗?
她把身体轻轻朝后仰去,纤细的脖颈完全暴露在月光下。她闭上眼睛,随着风向把脑袋侧向一边。夜风吹起她的头发,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她手臂上。
所有人都讨厌我和我哥哥。可我不喜欢撒谎,不喜欢去掩盖什么。我觉得这世界上总有一个地方,是能让我们生存的。总有一些人,是可以把我们当成朋友的。比如你们。
她睁开眼睛,微笑着。
朋友。
司空琴,欧阳操,还有你。你们真好。不论你们遇到了什么,我都会帮助你们。不论你们做了什么事情,我都会相信你们。你们也会这样对待我吗?
朱昔也笑了笑。当他准备把目光从司空琴身上挪开时,他看到了司空琴背后的东西。
跟司空琴所在的电话亭相对的另一个电话亭里,似乎站着一个人。不透明的挡风板遮住了她的上半身,但从她露出来的脚来看,那一定是个少女。
跟司空琴一样纤细笔直的小腿,一双白色的精致凉鞋,和一小截白色的裙边。朱昔看不到这个女孩的脸,但却凭直觉感觉到了她的美丽。
是……是谁?
朱昔全身都僵硬起来了。霎时间,他又想到了那天尸体旁的幻影。似乎也是这样白皙的脚,也是这样洁白的裙子。
如果你们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一定要找我商量。可能别人都没办法帮你们,但我可以。我保证。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小声地笑起来。
我要让你们永远都幸福快乐。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
电话亭里的司空琴忽然把身子转回去了。朱昔吓了一跳,随即才意识到司空琴是想把电话放回架子上。他再次把目光投向司空琴身后时,那个人影已经走出来了。的确是个少女,但并不怎么美丽。她穿的裙子也不是纯白的,而是带着一点蓝色的印花。搞什么。我怎么神经过敏到这个地步。
朱昔松了一口气。透过餐馆的玻璃,他看到司空琴正在快速穿过马路,朝这边跑来。
“她的姨妈比想象中要好说话。我把跟老主任说的话跟她重复了一遍,她好像不怎么感兴趣,但也没一口拒绝。只是她说的话有点奇怪。她说她知道太叔绯的哥哥现在在哪儿,但她说恐怕我们找到他也没有用。有什么问题,不如直接问她。你说怎么办呢?”
“那我们就去她那儿看看吧。当面说说也好,如果她撒谎,我们从表情上就能看出来。”
八月四日,下午8点30 分。天已经全黑了,凉风习习,比白天要舒服得多。
火车票比想象中难买。没想到这个城市竟然有两个火车站,结果跑错了地方,不得不横穿整个城市,再到另一个火车站去买票。等他们买到了票,天都黑了。
“我的老天,夏天买一个火车票都这么困难。幸好不是春运,不然我们死定了。”朱昔弹弹手里的车票,顺便抽了抽鼻子。司空琴身上散发出来的柠檬香味幽幽飘来,又酸又甜。“看样子我们又得坐一天火车了。真浪费时间,火车上什么都干不了。”
“但可以坐着慢慢聊聊。”司空琴两手背在背后,走在比朱昔稍稍落后一点的地方。她脑袋里塞满了关于太叔绯的一切。四年前,太叔绯究竟因为什么突然从那个小镇上失踪了?她的哥哥既然要复仇,那又为何直到现在才动手?而她哥哥又是用什么方法同时在三个相距如此之远的城市杀死三个他不认识的人?
一切都是谜。这些谜或许等见到他们的姨妈时就能得到解答。但不知道为什么,司空琴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说不清楚到底是在害怕什么,但总是感觉心惊肉跳。
“阿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朱昔遮着嘴巴打了个哈欠,“你真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太叔绯的哥哥干的吗?”
“什么?”司空琴没想到朱昔能用这么散漫的态度问出这么可怕的问题,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欧阳不是这么说的吗?当时你也同意了。”
“这么说你也这么以为了。”朱昔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司空琴。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司空琴身上的柠檬香闻起来有点刺鼻了。“当初你的朋友死亡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没有?我不是说你想到了什么,而是确确实实地看到了什么?”
“没,没有。”司空琴被朱昔的态度弄得有点茫然,“我当时是通过电视的新闻节目看到的。除了我朋友的……尸体,之外什么都没看见。”
“那就算了,反正也不怎么重要。”朱昔重新转过去,依然用他那种吊儿郎当的方式继续朝前走。旅馆就在不远的拐弯处。红色的招牌在黑夜的背景下显得十分夺目。
这倒有点奇怪。我看见了“她”站在尸体旁边,所以就想当然得以为阿琴和欧阳也都应该看见了。现在看来不一定是这样。看来以后应该问问欧阳才是。我相信那一定不是真的,而是一种幻觉。可是这种幻觉应该不是从我自己这里产生的,而是别人传给我的。但如果看到幻象的只有我,其他两个人都没看到,那么是不是说,当时他哥哥其实就在我身边不远?一直都在……盯着我?
“朱昔。”司空琴甜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太叔绯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好像是活活烧死的。你忘了吗?据说当时整个房子都锁得严严实实的,想跑也绝对跑不出去。”
“我记得他们的父母很爱他们。”司空琴低下头去,“他们怎么会想要纵火把父母烧死?”
“谁知道。”朱昔的语气或许轻松,但他沙哑的声音却泄漏了他真正的情绪。“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是怪物。”
“肯定有些理由吧?绝对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想这些干什么?”朱昔走上台阶,拉开了旅馆的大门。“他们干了些什么,关我们屁事。”
朱昔为什么对太叔绯这样冷漠而且憎恨?我本以为在我们三个人当中,对太叔绯最有好感的应该是朱昔。他们两个曾经关系最好,朱昔什么事情都护着她。
司空琴背靠着电梯的墙壁,默默不语。站在她对面的朱昔也在那里低头想心事,眉毛紧紧蹙着,显然情绪很不好。
他们纵火烧死自己的父母,我一点都不怀疑,他们绝对能干出来。眼看着自己的父母在燃烧的房子里惨叫,他们却无动于衷地在外面看……真恶心。
朱昔撇撇头,对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表示厌恶的同时,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太叔绯的脸和她的笑容。那曾经打动他的面孔,仿佛在他暴躁不安的心里激起了什么,但又立刻被他用憎恨抑制了。
一张白得像是在发光的脸。她能夺走周围的一切颜色。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她就是整个世界的惟一。其他的一切不过是背景,只是为了衬托她毫无瑕疵的美丽。
我从未见过比她更美的女性。我曾经以为她是一个神灵,我曾经以为她的笑容就是我的福音。但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一种伪装。她用这种美好的笑容当挡箭牌,随着性子恣意妄为。谁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搞的,她能让人产生幻觉,也许她也可以随便就让一个人喜欢上她。我对她的好感也许也是她“制造”出来的。这个小巫婆。
朱昔发泄什么一样,恶狠狠地想着。忽然之间,他的思绪被打断了。抬起头来,他下意识地吸吸鼻子。
“怎么了?”司空琴问。“没什么,我又闻到你的香水味了。”朱昔笑笑,“太浓了一点吧?都刺鼻了。”
“香水?”司空琴愕然,“我没用香水啊。”
“不是你是谁?”朱昔笑得更厉害了,“这电梯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你该不会想说是我一身酸溜溜的柠檬味吧?”
“柠,柠檬?”司空琴重复了一遍朱昔的话,“柠檬香味?”
“你自己没闻到?”朱昔发现司空琴的脸色有点不对了。可能是因为电梯灯光的问题,她白皙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层死灰色。“阿琴,你脸色怎么这么……你还好吧?别吓唬我。”
“你才别吓唬我!”司空琴秀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怎么可能用柠檬味的香水?柠檬香味只有太叔绯身上才有……”
“叮”的一声轻微铃声,电梯门打开了。
司空琴全身一抖,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头顶的灯在她脖子转动的一瞬间忽然熄灭,光与暗交替的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什么……
一个她熟悉的,苍老的女人。
“朱昔!”司空琴在黑暗中大声叫起来。
“阿琴,别怕!”朱昔凭着记忆,一把抓住司空琴的胳膊,“没事,不过是停电了。走,我们出去。”
“不,不要!”司空琴的手指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有力,她反手抓着朱昔,锐长的指甲让朱昔疼的差点叫出来,“别出去,别出去!走廊上有什么东西,我刚才看到了!”
“阿琴,你冷静点!”朱昔抬头朝电梯外面看去。走廊上的灯已经全部熄灭,客房里也没有灯光泄漏出来,除了一片黑暗之外他什么都看不到。“没有什么,是你的幻觉。别怕,我在这儿呢。”
“你什么都没看到吗?”司空琴的声音从他怀里幽幽传来,她在喘息,似乎稍微平静了一点。“怎么突然变成一片漆黑了?一点光都没有。”
“停电了,当然什么都看不到了。”朱昔安慰地拍拍她。“一会儿就修好了。”
“连……月光都看不到吗?”
“啊?”朱昔愣了一下,刚想探出头去张望,他怀里的司空琴已经尖叫起来。
“今天是满月,而且是晴夜!月光呢,为什么我们看不到月光!”
“阿琴,可能走廊上没有窗户……”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停住了。
司空琴已经停止抖动,死死屏住呼吸。
他们两个都听到了,走廊的深处传来人声。一个缓慢而迟缓的脚步声,伴着一声声粗重的喘息。
“小丫头?你到哪儿去了?”
这……这声音……!
司空琴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她感觉得到,自己的背后在分泌汗水。抓着朱昔的胳膊,她根本不敢松开分毫。
“别怕,不是来找你的。”朱昔敏感的察觉到了司空琴的恐惧。“可能是家长出来找孩子。”
“你怎么把鱼拿走了,晚上你吃什么?”声音好像靠近了一点,朱昔和司空琴都听清了,这是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你不吃饭,能行?你不吃饭,怎么能长身体?”
“哈,阿琴,你听听。竟然有人在旅馆里做饭。”朱昔干笑了两声,希望用这种方来化解一点司空琴的紧张,“难道是厨房的厨师?”
“不,那不是鱼……根本不是鱼!”司空琴突然尖叫起来,“那是我的娃娃!她总把我的娃娃脑袋剁下来,放在锅里煮!她把那个娃娃当成我!去死吧,去死吧,你已经死了,离我远点!”
“什么?”朱昔完完全全愣住了。他没想到温文尔雅地司空琴怎么会突然如此歇斯底里,放声尖叫。虽然他看不到司空琴的表情,但他能想象出来此刻司空琴的样子。就像……许多年前,在那个小镇上时一样。哭喊着,头发被泪水沾在脸上,沿着尘土飞扬的小道飞奔。那双破旧的红色凉鞋扣子已经坏了,扣不上了,只能垂在她的脚旁。
“快点回来,快点回来……”
“没门!你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我一定要活下去!”司空琴突然放开朱昔的胳膊,挣脱他的保护,箭一样冲进了走廊。她的力气竟然这么大,把朱昔推得差点跌倒。黑暗中,他看不到她的去向,只能听到她口中不断发出的尖锐喊叫。
“别过来!你敢过来我就杀了你——奶奶!”
“阿琴!”朱昔一步跨出电梯,大体估算了一下司空琴奔跑的方向,立刻拔腿追上去。“阿琴!回来!”
司空琴没有回答他。她的声音已经从走廊上消失了,不光是喊声,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这是怎么搞的?她到哪儿去了?
朱昔根本不敢停下来。他搞不清楚自己在那儿,也不知道司空琴在那儿,只能拼命向前跑,希望自己能跟司空琴在某个地方碰上。
千万别出事,千万别死,阿琴!
第十章 易碎的心
朱昔跑到走廊尽头的时候,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跑到头了。幸好通往平台的弹簧门没有锁,他像炮弹一样撞上去,门应力而开。
月光照耀着平台,一片瘆人的惨白。没有人影,也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整个平台除了朱昔进来的这扇门之外没有别的出入口,也没有任何可供一个人躲藏的地方。
“阿琴!阿琴?”朱昔叫着她的名字,快速跑到平台边缘,朝下面看了看。
下面的街道仍然像刚才一样,三三两两的行人正在沿着人行道散步,没有任何骚乱。
“老天,幸好她没掉下去。”朱昔松了一口气。刚才急速奔跑让他不由自主地喘息起来。“看来是在走廊上错过了……等等!走廊那一头是楼梯,她不会是……”
朱昔简直不敢想下去了,急忙回身朝着他来的方向跑去。
然而刚刚跑了两三步,他又忽然一愣。
正对着他,就是连接走廊和平台的出入口。门旁边,一扇古典式的窗户深深镶嵌在墙壁里。透过窗户的玻璃,他能清楚地看到没有亮灯的旅馆走廊。
有窗户!怎么可能!刚才我从走廊上跑过来的时候,明明没有看到任何光线。这是我的幻觉?还是说……走廊里的月光被什么东西给隔绝了?
朱昔没有时间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旅馆里,司空琴的尖叫声再一次发出。不是愤怒的呼喊,而是恐惧的惊叫。
“阿琴!”他一把拉开门,朝着走廊冲了进去。
走廊里已经不像刚才一样乌黑一片。那种墨一样的奇异黑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驱散了。柔和的月光,空无一人的走廊,一切都显出一种不自然的平静。没有人听到刚才他们两个的喧闹,整个楼层静得像死去了。
他很快就找到了司空琴,就在通往下一层的楼梯那里。司空琴显然是从楼梯上滚下去的,娇小的身躯在楼梯下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她左脚凉鞋的带子已经断了,留在了楼梯上。
“欧阳?欧阳?你跑到哪儿去了?”司空琴听到自己软绵绵的声音在一遍一遍的重复着。她让自己面向光的来处,迎上灼热的金色阳光。地下室的透气窗被黑色的管道挡住了一半,管道上散发的化学味道在空气中蒸腾。她想咳嗽,可是咳不出来。她知道,透气窗剩下的空间不够她钻出去的,阳光来临之前她已经试了无数遍。
我会出去的,因为欧阳找到我了。他会想办法把门弄开的。他很聪明,我知道的。
所以我不害怕。只要有欧阳在,我就不怕什么。
玻璃上沾满灰尘,有些地方还有已经干透了的烂泥。司空琴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家,就像这片玻璃一样死死罩在她眼前。视线穿过去,看到的整个世界都是肮脏的,散发着异味的。什么都不干净,连阳光都很脏。
“你怎么老不吃饭?你这孩子怎么老不听话?”祖母在她身边不停的念叨。司空琴感觉自己饿了,已经饿极了。但她吃不下去。
木头娃娃在盘子里摊开四肢,一动不动。褐色的浆汁从它胸口上慢慢流下来,流到盘子里。它的头被剁下来了,歪在一边,还是在对司空琴眯着眼睛笑。
拙劣的笑容。
司空琴紧紧抓着手里的勺子。
我期待,有一天早上醒来,我可以对着窗外的阳光,像这个娃娃一样笑出来。眯着眼睛,高兴的大声笑。我会真心地跟人说,我很开心,我很幸福。我不会再哭了,因为我不再痛恨什么了。
我真的这样期待着。
这不是个娃娃,这是我。这不是一个用油笔画上去的笑容,而是我的一切希望。
“为什么要把它弄坏了?”她小声说,“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它。”
“你为什么老不吃饭?”祖母面朝着水池,慢吞吞地刷着她的碗筷。她没有听到司空琴的声音。“嗳,你这孩子,不听话。”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司空琴轻轻抬起头,“我听见了,你把它抱在怀里,用我的名字叫它。你把它当成我。”
祖母肥胖的身躯背向着她,继续刷洗着。
“你别想能杀了我。”司空琴慢慢地放下了勺子。
祖母的脊背挺了一下。司空琴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圆肿的胳膊伸出去,伸向壁橱。
司空琴也伸出手去,飞快地。一把抓住沾满浆汁的木头娃娃,另一只手抓起它的脑袋,带着它夺门而出。
我在那一瞬间恨透了我的父母。为何要让我住在这里?因为我是个累赘?为何他们不相信我?因为他们“觉得”我爱撒谎?所以我就应该受到这种惩罚?
我恨这世界上的一切。可是我无力反抗。我只能活下去,拼命地只想要活下去。
我不能让祖母杀死我,也不能让心脏病杀死我。我不能让所有希望我死的人称心如意,这就是我的报复。
欧阳操打开了地下室的门。他握着一把生锈的斧子,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太叔绯也在,背着手站在门外。
“还好吗?”欧阳操拉住司空琴的手,朝自己这边拉过来,“没有哪儿不舒服吗?”
司空琴默默摇头。她在哭,但哭不出声音。
“又是你奶奶?”太叔绯缓缓走来,她皱着眉,没有看司空琴,反而仰头看着天花板。“奶奶现在在家吗?”
“应该不在。”欧阳操代替司空琴回答了问题,“否则她不会让我们把阿琴放出来。她存心折磨死她。”
太叔绯点点头。
“不要哭,阿琴。”她的手指在司空琴的泪痕上抚过,擦干了她的泪滴。“别怕,噩梦会过去的。她会死在你前面,我保证。”
没错……太叔绯是知道的。她知道我对祖母的恐惧。她说祖母会比我更早死去,这并不是在阐述事实,而是一种承诺。后来她果然实践了她的诺言,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她想给我带来幸福和快乐,她想让我远离噩梦。也许她帮助我,只是因为她是真心喜欢我的,并且希望我也能喜欢她。可是……我呢?
我却背叛了她。
昏黄的回忆在眼前粉碎了,坠落了。剩下的只有太叔绯白皙的脸庞。她的黑发在飘扬,粉红色的嘴唇褪尽血色,抿成一线。秀美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从她乌黑的瞳孔中,司空琴看到了自己,一张惊惶失措的脸。
司空琴轻轻眨了眨眼睛,梦中的一切悄悄地从她眼前褪去了,她看到了雪白的天花板。
她的胳膊上打着点滴,额头紧紧的,似乎扎着绷带。病床四周被蓝色的帐子挡住了,她看不到外面。但从天花板上亮着灯来看,现在应该还是晚上。恐怕她已经睡了24小时还多。
朱昔不在她身边,四周都静悄悄的。
司空琴在床上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她已经不觉得害怕了,她知道,第一关已经闯过去了。
走廊上。
“你也一定吓坏了吧?”
“那个时候我以为她已经死了。”朱昔斜靠在窗户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凝神看着雨滴从灯光中划过。他说不清楚心中究竟是什么感觉,当时因为一心只想追上司空琴,所以没多想什么。现在静下来了,当时的情况一幕幕地开始在眼前重现,反而开始觉得有些诡异。“但现在总算没事了。”
“辛苦了。你自己也小心一点,接下来可能会该你倒霉了。”欧阳操的声音在这绵绵夜雨中变得断断续续,“我这边也出了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朱昔把刚刚到嘴边的一个哈欠给憋了回去。
“我通过网管系统看到了复活者的注册档案和最后登陆时的IP纪录,也找到了给降灵网提供空间的那家大网站。”
“然后呢?”
“什么都没有,注册档案是空的。除了用户名以外,该填的一样都没填,连密码都是空的。IP地址全是0,根本找不到人。降灵网也一样,什么注册信息都没有,连注册日期都是空的,只有名称。输入网址,竟然还能登陆那个网页,只是不运行了。”
“什么?”朱昔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喂,你讲清楚一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欧阳操叹了一口气,“可能是事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资料给改了,也有可能是我查找的方法不对……我可以换个方法再试试。”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把话说白了不好吗?好好,电脑我不懂,但我能猜透你脑子里在想什么。说实话,你是不是认为,也可能他根本就不是通过正常网络注册的方式获得空间和网名的?他想要一个降灵网,于是就用‘某种方式’,在网络里霸占了一个空间。他想要一个用户名,于是就出现了一个用户名?”
欧阳操那边沉默了。
“我说对了?他的能力已经扩展到网络上了?”
“先别说这个了。”欧阳操咳嗽了一下,“嗯……你们找到他哥哥的线索了吗?”
“算是找着了,还挺顺利的。我们跟他们的姨妈联络过了,他姨妈知道他在哪儿。阿琴身体好点之后我们就去。”“好吧,快些行动吧。照现在这个样子看来,他恐怕已经后悔给我们那么多时间了。”
“我比你更有这个感觉。而且我保证,在不久的将来一定有更多狗屁的事情发生在我们头上。”
第十一章 血缘的印证
八月九日,阴。下午两点三十。
在这阴暗狭窄的小屋里,朱昔第一次见到了李丽婷。她的表情像是外面的天空一样,见不到一丝光彩。过度的操劳让她的脸显得十分憔悴,看上去比同龄人老得多。
然而就算是这样,她当年美丽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朱昔觉得遗传学恐怕是有点道理的。眼前这个中年女人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他对这张脸感觉并不完全陌生。从她身上,他可以看到太叔绯的影子。从额头到下巴的形状,都有几分神似。
“来,喝茶。”李丽婷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自己到朱昔对面坐下。两个人隔着一张四个人的餐座,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我说,你的嗓子怎么和电话里听起来不一样?”
“啊?”朱昔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对方是故意装傻,硬说双方通电话时的女孩声音是他的,借此讽刺他长得像女孩。“你真爱开玩笑,阿姨。我是跟一个女孩一起来的,她今天身体感觉不太舒服,在旅馆里休息。”
“你反应挺快的。”李丽婷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点和善的意思,“那个女孩也是他们两个的朋友?”
朱昔点头承认。
“我没想到他们两个还有朋友。”李丽婷五指散开,抓着杯口,来回转动着。“他们从来没跟我说过你的名字,你们当年的关系特别好吗?”
朱昔稍微想了想,最后还是照实回答了。“不算很好。”
“你找他们到底是为什么?”
“电话里不是说了吗?”
“你撒谎。”李丽婷突然皱紧了眉头,直盯着朱昔的眼睛。“我可以听到你脑子里的想法。”
朱昔看不到自己的脸,但他想那一瞬间,他的脸色一定变的惨白。他整个人僵在了椅子上,望着这个瘦弱的女人,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应该夺门而出,还是应该坐着不动。
我真蠢……我真是个蠢货。我怎么就没想到,太叔绯连长相都遗传了这个女人的一部分,那么谁又能保证别的东西不是遗传的?谁能保证同一条血脉上的其他人不是跟太叔绯一样的妖怪?
他的手开始颤抖,像要抓住椅子的边缘,却怎么都抓不牢。
“你害怕了?”李丽婷忽然一笑,“别怕,我骗你的。”
“什么?”朱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我骗你的,”李丽婷重复了一遍。“我不会什么读心术。我只是靠推理。他们兄妹俩个根本不把我当亲人,绝对不会把我的联络方式告诉他们的朋友。既然你们不是当年就知道的,那么肯定是事后打听的。就为了那么一篇赚不了多少稿费的报道——还不是你们自己赚稿费,纯是给别人挖素材——你们能专门去打听了我的联络方法,又专门跑到这儿来,说给谁听能信?”
“你厉害……不,我是说你说得对。”朱昔半信半疑地看着她,连语气和用词都变了,暗含几分胆怯,“那你……你骗我干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对他们兄妹了解多少。”李丽婷又笑了,眼角眉梢带着几分伤感,“瞧你刚才吓成那个样子,大约是……已经知道他们兄妹有‘特异功能’了,对吧?他们肯把这个告诉你,说明你真的是他们的朋友。”
画好了。给你,这样行吗?
他拿着一张图画纸,递过来。纸上画着一片树林,跟从窗户那里看出去的景色一模一样。
画得这么快?颜料呢?怎么没看到你用颜料?
用不着颜料。只要我希望它出现,它就会出现在纸上。
他两手放进口袋里,似笑非笑地。
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他们没有对我们隐瞒。”朱昔这时候才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又重新开始流通,把温热的鲜血传递到已经冰冷的四肢。“他们要是不说,我们永远都不会明白。”
那……刚才的惊恐是怎么回事?如果他们是朋友,为什么要害怕?
“就算知道了,你和那个女孩还是愿意当他们是朋友?嗯?”
“我……”朱昔忽然说不下去了。李丽婷正看着他,那双棕褐色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渴望,一层警觉。慈母似的,希望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不是被完全孤立的。哪怕他们跟一般人不一样,还是有人像她一样,了解他们,愿意当他们的朋友。正因为如此,才更担心被欺骗。
她是在希望我点头承认的,我知道。可是她找错人了。我不光不是他们的朋友,甚至还是……我知道,撒谎她会觉得高兴。可是,我撒不了这个谎。
“他们告诉我之前,我们确实是好朋友,但后来……”朱昔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他怕对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对不起,阿姨。”
“没关系。”李丽婷转开了目光,眼中的神色暗淡了。她并不失望,只是哀伤。“谁都一样的,连我都怕过他们。我还是他们的姨妈呢,更何况你们这些本来没有关系的人。不恨他们已经难得了。”
我是恨他们的。
朱昔像被针扎了一样,全身一挺。
“好了。说说你们到底是来找他们干什么的吧,弄不好我还能帮你们。”
“这个……”朱昔犹豫着,眼睛在房间里乱转,似乎想找到什么能稳定他思绪的东西。
该怎么说?看样子我如果不说实话,她不会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但如果说真话……她能接受吗?就算接受了,那她如果继续刨根问底,我要怎么说?
“你不必考虑那么多,有什么说什么吧。”李丽婷朝前倾过来,两手小臂紧贴在桌面上,环抱着自己的胸口。“自从知道他们兄妹之后,我没有什么不相信的。”
说得对,现在考虑再多也没有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反正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把所有事实全告诉她的。那是我们的秘密,应该永远沉睡的秘密。
现在阿琴和朱昔大约已经见到太叔兄妹的姨妈了吧?
欧阳操站在窗前,咖啡隔着玻璃杯传来一阵阵灼热。窗外天气很好,碧蓝的天空,仿佛透明一样。阳光刺眼,一阵阵温热的风从树下吹过。树叶晃动,影子也跟着晃动。看久了,似乎有点眩晕的感觉。
但愿他们的姨妈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她想必很了解这对兄妹,只要她能帮助我们,我们获胜的机会就大了很多。
朱昔是绝对不会把事情真相告诉她的。阿琴和朱昔可能会说一些无关疼痒的事情,例如当年我们对他们的惧怕,甚至还可能说我们害太叔绯被同学们欺凌的事情,但绝对不会再进一步。
而这些,不过是最终悲剧的前奏。
只是不知道他们的谎言是否能骗过她……如果她知道了实际情况,她是绝对不可能帮助我们的。
蓦然,他的视线被什么东西打乱了。
一双赤足在从树下走出来,走到了他的视野内。茂盛的枝叶用阴影给地面所有的东西都罩上一层灰色,却独独绕过了这双脚。它就像在被强光照射着,白的失去了轮廓。
欧阳操的手臂僵住了,杯子举在半空,不知道应该送到嘴边还是应该放回去。
她从树下走出来,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她在对欧阳操笑着,仰望着他,缓缓伸出她的双臂。
欧阳,你真聪明,什么都知道。
她微微侧着头,垂下的黑发像背景一样衬托着她的脸。
认识你真好。
真的是她?不不,绝对不可能!
欧阳操死死盯着楼下那全身纯白的少女。她确实是在看着他的。他注意到了她的脚,没有穿鞋。
对,她死的时候确实是赤足。因为她的鞋被……行了,我在胡想什么!
你很爱你的妈妈吧?嗯?嘻嘻,别撒谎,我看得出来。
不不,够了,我不想再看见你了,你已经死了!
我不怕什么,别恐吓我。如果你想象对付阿琴一样的对付我,那么你来吧。我不怕。
欧阳操缓缓举起杯子,放到嘴边,却喝不下去。咖啡的味道随着蒸腾的热气钻进他的鼻子,感觉有点异样。
他下意识的朝杯子里看了一眼。
杯里液体的颜色变了。不再是深褐色,变成了深深的红色,散发着香醇的气息。阳光从侧面照进这透明的杯子里,他可以看到一丝丝殷红的东西在杯中渐渐扩散,像血。
他下意识地低叫了一声,将手中的杯子扔了出去。
你很爱你的妈妈,就跟我爱我哥哥一样,对不?我理解你,所以你也会理解我的,对吗?
杯子碎了。鲜红的液体如花朵一般,散开又坠落。水珠飞溅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委顿在血泊里的样子。
窗外的少女已经不见了。四周一片寂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惟一留下的只有一地碎玻璃和一滩鲜红的液体。
那是红茶。略带柠檬味道的红茶。
“目前就到这里。”朱昔盯着他眼前的杯子。杯子里的水已经剩得不多了,可他还是觉得口渴。
他已经把迄今为止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李丽婷一句话都没插嘴,只是静静地听他说。但她越是沉默,朱昔就觉得越不安。他揣测不出她的意图,不知道她是相信他,还是在思考怎么反击。
“我们也没有办法了。我们只能来找他当面谈谈,请他原谅我们。”
“朱昔。”李丽婷开口叫了他的名字,很缓慢的,带着一种试探意味的,“你和你的两个朋友为什么会认为,这些事情一定是他们兄妹两个的‘报复’?”
她刻意加重了“报复”两字的发音。她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
“因为我们觉得他们有理由认为……”朱昔抬起头来,注视着李丽婷的眼睛。“认为我们的行为是背叛。欧阳操把太叔绯非同寻常的事情说出去了。我当时没有为她辩解,司空琴那边多半跟我差不多。太叔绯很可能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她哥哥。她自己或许还没有这么恨我们,但她哥哥是不会让她受任何一点委屈的。”
“你们说出去了?”李丽婷一手放在桌子上,一手撑着头。她丝毫没有惊讶。“就这样?没有别的了?”
朱昔点点头。
“我觉得你们是想多了。”李丽婷恢复原先的姿势,两手握着杯子,“阿绯这一生被人这样对待大概不下十几次,她不会因为这个就专门对你们进行报复。”
“你知道太叔绯在小镇里被同学欺负的事情吗?他们往太叔绯身上扔东西,辱骂她。最后甚至想要半夜伏击她。可这些都是她的好朋友造成的。”朱昔说得很慢。他拼命遏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敢让心底真正的想法露出一丝一毫。“得知那些孩子想伏击她的那天晚上,她就……就失踪了。从此再没回来。我觉得她……好像因为这件事情受了很大的打击。”
李丽婷默默玩着杯子,过了很久,她才忽然叹息起来。
“原来是这样。”她仰头看着天花板,“你们觉得,阿离可能以为是你们的行为导致阿绯失踪,所以他才对你们报复?看上去很合理,不过你们还是搞错了。他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了。”
“怎么说?”朱昔一愣。
“你看看他就知道了。”李丽婷站起来,推开椅子,“跟我来吧。”
第十二章 半神
“那天早上我起来,就看到他这样坐在电脑桌前,一动不动。电脑还开着呢。我想是打击太大了。他们从小相依为命,他恐怕很难相信阿绯怎么会突然离他而去。这么多年,阿绯一直没有消息,想必是已经不在了……那天他可能突然想明白了这一层,所以才会……”
这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卧室,像医院一样并排放着两张床。他就躺在最里面靠窗的一张床上,白色床单盖住他的身体,只露出两条手臂,像两条惨白的臂骨。瘦得可怕。
他的眼睛在阴影中半睁着,呆滞的向着天花板。乌黑的眼睛已经没有任何灵动的神采,只有形状还是跟当年一样,秀美得令人震惊。
阿离?这就是太叔离?开什么玩笑。别吓唬我了,快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朱昔仿佛听到了自己在叫着他的名字,但他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叫了。他的大脑已经乱成一团,除了眼前这惨白,消瘦如骷髅的少年之外,他对所有东西都失去了感受。
不要开这种玩笑,不要开这种玩笑。如果你完了,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不是你在对我们复仇吗?你有什么不满意?你想让我们干什么?你想让我们死吗?你起来杀掉我啊,别这样一言不发的躺着。
朱昔的目光从眼睛滑到了对方脖子上。不必碰触他也能感觉得到,对方的肌肉和皮肤都已完全失去活力,像一具死尸。这种感觉让他打心眼里恶心。
“他变成这样已经一年多了,像个植物人一样。医生检查不出结果来,只说是某种精神障碍。一年前我发现他变成这样的时候,我比你惊讶多了。”
精神障碍?什么障碍?他永远不应该有什么精神障碍的,我知道他。他不会把苦难一个人留着。如果他痛苦,他会让他周围所有的人跟着一起痛苦。他和太叔绯,都一样。
“他从小镇离开后没多久就到我这里来了。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感动,我想他终于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了。我要尽量补偿他,代替他们的母亲疼爱他,把他以前受的苦全都补回来。这儿没有人认识他,只要他自己不说,就不会有人来关心他的事情。他可以像个普通孩子一样活着。”
我不关心这些,我根本不关心你到底是不是爱他们兄妹。我只想知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如果不是太叔绯的哥哥,太叔离,那么到底是谁在对我们施加报复?
难道是……不不不,别乱想,绝对不是那样的。对方是个有形的人,必须是个有形的人。否则我们只有死了。
“阿姨,”朱昔僵硬地转头去看李丽婷,“他们的长辈里没有其他人有怪异功能吗?”
“没有。”李丽婷愣了一下,随即理解了朱昔的意思。“不论是父系还是母系,都没有这种情况。连他们的母亲都很奇怪,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这么说,这事跟他们的长辈没关系了。可是……这话是真的吗?
朱昔仔细看着李丽婷,想从她身上找到一点拥有奇异能力的痕迹。但他看到的只有李丽婷不解的表情。
“他在这种状态下没办法施展任何能力吗?”朱昔终于放弃观察,问了第二个问题,“会不会他的能力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随意发动?”
“不会的。”李丽婷好像觉得朱昔的猜测十分荒唐,“他跟我说过,发动特异功能其实就像我们用大脑想事情一样,必须是有意识。意识死亡,什么能力也不管用了。”
既然是他说的,那么大体不会有什么差错……不过,如果是他事先就想到我们可能来找他姨妈调查,所以故意装成这样……不,这样太夸张了。
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每条路都被堵死了,谁来告诉我们,我们应该把谁当成敌人?
白色的魔法阵在黑色的底盘上旋转。蜡烛在四周燃烧,星星点点桔黄色的光辉在黑暗中跳动。没有声音,没有人类的气息,这建筑在电脑中的魔法祭坛静悄悄的运转着。十个人在这个世界的十个角落,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场虚拟的游戏。
降灵会,十个人的降灵会。
不……其实还有一条路。只是我不敢去想……
“你怎么了?”李丽婷看看窗户,“怎么一脸都是汗?那么热吗?”
“没……没有什么。”朱昔的声音沙哑得令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是吗?”李丽婷可能是被朱昔的样子感染了,下意识地用手扇了扇风,“对了,你们遇到那些奇怪的事件,既然不是阿离做的,那么你们认为会是谁做的?”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我如果知道,我还站在这里跟你闲聊?
朱昔望着她,慢慢摇头。
“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是阿绯本人找上你们了呢?”
“不。”朱昔轻轻摇摇头,突然拔步快速朝门口走去,却险些在李丽婷脚踝上绊一跤。
“你上哪儿去?”李丽婷站了起来。
“对不起,阿姨,我要……走了。”朱昔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但他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拉开卧室的门,他和逃跑一样地走进客厅。李丽婷跟在他身后走出来,问了一些诸如“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之类的寒暄话,他半句也没听清楚。
“再见,阿姨。”朱昔抓住门把手,慌慌张张地想要开门,却怎么都打不开。“谢谢你。”
“不客气。”李丽婷凑过来替他把门开了。“有空多来吧。”
“谢谢,谢谢。”朱昔随口回答。门一开,他就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然而才跑了两步,又听到李丽婷在叫他的名字。
“朱昔!”李丽婷一手抓着门,“如果……你以后能见到阿绯,麻烦告诉她,阿姨等她回来。”
“好……好。”朱昔茫然点了点头。李丽婷目光中那种对孩子的慈爱刺疼了他,但他却已经来不及感受这种心灵上的痛苦。确定李丽婷没别的事之后,他飞一样地冲下楼梯,一口气朝楼下跑去。直到他呼吸到大街上的废气时,他才终于感觉自己好似从一个噩梦中逃了出来,暂时解脱了。
八月九日,下午六点。天空已经有一些黄昏的味道了,桔黄色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把墙壁照得黄黄的。同一个旅馆的人好像都出去了,现在也不是客房服务的时间,整个旅馆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朱昔一直在吸烟,一根又一根,焦急不安地抽完又熄灭。手机死死贴在耳朵上,拨号音一遍一遍地从听筒里传来,那边一点要接电话的迹象都没有。
“没有人吗?”挂在脖子上的小药瓶在司空琴胸前摇晃。那是一个古色古香的西藏瓶子,她已经忘了是谁给她的,她只记得自己童年时一直带着它。鼻子稍一靠近,就能闻到瓶子里救心丸的味道。
今天她没有跟朱昔一起去,她害怕自己的心脏会因为突然见到太叔离而产生什么问题。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心脏已经完全没事了,现在才知道并不是的。当她听完朱昔的叙述之后,她的手下意识地又放到了心脏的位置。
“娘的,欧阳这家伙死到哪儿去了!”朱昔狠狠扔下电话,吐了一大口烟,“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可能他有重要的事情……”司空琴的声音轻若游丝,在安静的房间里飘荡。
“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重要!”朱昔抬头看了她一眼,顺手把烟熄了,靠进椅子里,仰天看天花板。“阿琴,我们现在走投无路了。我们找谁理论去?我们该如何保护自己?”
“我也不知道……”司空琴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她垂着头极力思索着,却也想不出什么头绪。“他们的父母已经死了……如果是他们的姨妈呢?”
“我不是没这么想过,但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朱昔把脑袋恢复原状,“她说起他们兄妹的时候带着一种怜悯的味道。我觉得如果她真的也有那种能力,她应该是感觉同病相怜的。我告诉她当年同学们打算欺负太叔绯的事情了,她很平静,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别人我不知道,如果朱丽被人这么欺负,我能切身的体会到她的痛苦,再怎么克制我也会露出一点愤怒的样子。除非她特别会装。”
“照你这么说,那岂不是……我们的敌人没有了?”
“你真这么觉得?”朱昔突然把目光对上了司空琴的眼睛,死死盯着。“你不觉的还有一个可能,只是我们都不敢想?”
“什么意思?”司空琴朝后缩了缩,“别跟我打哑谜,朱昔,有话就直说。”
“我不知道。”朱昔仔细观察着司空琴脸上的表情,但他心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看到什么。是恍然大悟继而恐惧?还是茫然不解?“我只是在胡猜。”
“快说,朱昔,别说一半。”
“降灵网。”朱昔两手慢慢地合到一起。“这个名字……”
他话还没说完,电话突然铃声大做。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谈话立刻中断了。
“欧阳,一定是欧阳!可算打来了!”朱昔一把抓起电话,朝着电话吼起来,“欧阳,你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我们现在……”
“朱昔?”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男人嗓音,“你在哪儿呢?现在还没回家?”
“啊?”朱昔愣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是爸爸吗?”
“嗯,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回去了。”电话那边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你还在外边是吧?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朱昔也叹了一口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有什么事儿吗?”
“我想让你跟朱丽说两句。这孩子不知道怎么了,从上船以后就不怎么听话,每天都窝在自己房间里,不管怎么说她也不出来,连吃饭都有一顿没一顿的。我连想进去看看都不行,她坚决不让。我根本管不了她,她只听你一个人的……”
“等等,爸爸!”朱昔的眉头下意识地皱起来,一脸烦躁,“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儿,你能不能先别……”
电话那边的声音忽然变了,一个稚嫩甜脆的声音传出来:“喂,哥哥?”
“朱丽。”朱昔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他知道现在想挂电话已经晚了,他只能想办法尽快把朱丽打发好,别让她跟自己一说半小时。“朱丽,你怎么可以不听爸爸的话?还不让他进你的房间?”
“我才没不听话呢!是爸爸不听我说。”朱丽非常不满地小声哼了一下,“我说了他不能进来,他进来,她就不能呆了。”
“什么‘它’?”朱昔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然后立刻后悔了。凭他对朱丽的了解,这所谓的“它”多半是什么不知道跟哪儿弄来的小动物。“好好,朱丽,我不管你为什么不让爸爸进房间,总之你无论如何也要出来吃饭。爸爸很担心你,你懂吗?”
“我知道,我也想吃饭啊,我肚子饿死了。可是姐姐她没有我陪,一个人孤零零的呆着,多可怜!”
“我的祖宗。”朱昔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了,“朱丽,船上的服务员姐姐不用你陪,人家自己好好的。”
“才不是服务员呢!服务员没有姐姐漂亮!”朱丽理直气壮地提高声音反驳朱昔,“哥,我跟你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她人可好了,全身香喷喷的。爸爸每天光顾着跟他的朋友说话,只有姐姐每天都陪我,一直到我睡觉。她还告诉我好多以前你们……”
“别胡扯了,朱丽。”朱昔粗鲁地打断了她,“我现在很烦,没时间也没心情跟你说这些。总之你听爸爸的话就对了,你在船上认识了什么人,等我回去以后再跟我说,好不好?”
“哥哥……你怎么也这样?”朱丽的声音弱下去了,“爸爸不理我,你也不理我是吧?好,我不跟你说了!”
朱昔还来不及说什么,电话已经被切断了。忙音代替了朱丽的声音。
“见鬼,死小孩。”朱昔扣上电话,倒进椅子里,长长吐了一口气。司空琴突然发现,他变得爱叹息了。最初见面时的锐气似乎在一天天消失,他变得越来越颓丧。“毛病越来越多,在船上认识一个姐姐,就缠着人家一直缠到晚上睡觉。爸爸也是的,打电话找我有什么用?跟那个姐姐说说才是真的。”
“朱昔,”司空琴轻声叫他,“继续说刚才的吧。”
“不,算了。等欧阳来了以后我们一起讨论。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想。”
也对。告诉我,我也不会有什么主意的。
司空琴沉默着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膝盖。
我好像一直是他们的负累。一点忙都没帮上,反而给他们添乱。如果我不在,他们行动也许还自由一点。
第十三章 梦无尽
八月九日,夜晚十点钟。
欧阳操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仅仅7个小时,他却好像过了三天。焦虑和恐惧磨光了他的精力,他的眼皮沉得像灌了铅一样,可是他知道自己还不能睡觉。他必须收拾一些东西,尽快送到医院去。在他母亲醒来的时候,她需要看到自己在他身边。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的思绪仍然没有从那可怕的画面中退出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抓起了听筒,靠到自己耳边。
“欧阳,”朱昔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你到哪儿去了?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下午?”
“是你啊。”欧阳操把脑袋靠到沙发靠背上。他知道朱昔这样急切地要找他,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但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了。“有什么事?我现在很累。”
“累?废话,我还累呢!你……”
“等等,朱昔!”司空琴的声音在电话里打断了朱昔。他们两个小声的交谈了几句之后,朱昔的声音就消失了,司空琴取而代之。“对不起,欧阳,今天发生很多事情,朱昔有点焦急。”
“我知道。”欧阳操只觉得烦躁,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要把电话挂上,不再听任何事情。“能长话短说吗?”
“尽量吧。”司空琴稍微停了一下,“今天朱昔见到太叔离了,但……情况跟我们想得很不一样。太叔离已经变成植物人了。”
欧阳操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停止了流动。他花了足足五六秒钟,才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当他意识到司空琴还在等着他的反应时,发现手中的听筒差点儿掉落下来。“怎么搞的?”他重新抓牢听筒,用听筒顶住脑袋来抑制自己手的颤抖。“他出车祸了?还是……”
“都不是。据他们的姨妈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只是一天早上起来,就发现他已经……事先没有任何先兆。”司空琴缓了一口气,语气开始流露出遮掩不住的忧虑,“他变成这样,肯定没有办法用特异功能了。欧阳,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你来这边,好不好?我们三个在一起,也许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不行。现在绝对不行。”欧阳操脱口而出,“我妈妈今天下午住院了。我必须陪在她身边。”
“什么?这……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
“欧阳,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现在你必须过来!”朱昔的声音突然出现耳旁,欧阳操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是把电话从司空琴手里夺了过来。“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关头?”
“可是我妈妈住院了!”欧阳操不由得提高了嗓门,“我妈妈差点被工地掉下来的建筑材料砸死,你知不知道!她现在还没醒过来,我绝对不能丢下她,一个人跑到你们那边去!”
“你……是太叔兄妹搞的吗?”
“不是他们还会是谁?”
“既然是太叔兄妹搞的,那么你更应该赶紧过来!如果我们三个不齐心协力,赶紧把搞事的人摆平,接下来死的就是我们了!你明不明白?”
“不明白的是你!如果我妈妈死了,我他妈的还活着干什么!”
欧阳操听到了自己的喘息,也听到了朱昔吐气的声音。他看不到对方的脸色,但他能感觉到,电话两边的暴怒都在随着一次次的呼吸逐渐退却。
“对不起,欧阳,我说错话了。”朱昔在一段时间的沉默后重新开口,“不过我还是认为,如果你妈妈的生命没有危险,那么你应该赶快过来。你留在她身边也保护不了她。”
没错,朱昔说得对。有了第一次袭击,也就会有第二次。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根本无从保护她。现在我们应该做的就是找到真正的幕后主使人,让这种恐怖的报复停下来,越快越好。否则总有一次,妈妈会死在这种报复之下的。
可是,我能现在走吗?就把她一个人留在医院里?
“让我想想吧,朱昔。我有我的问题。”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沉默。
“快点给我答复,我和阿琴等着你。”
电话挂断了。
欧阳操把听筒慢慢地放了回去。客厅里只有一盏灯亮着,昏黄的光,象是烛火。
蜡烛……降灵网。我一直认为那是太叔离搞出来的,现在却证明不是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能做这种事情。朱昔和阿琴显然也没有头绪,都已经陷入死胡同了。
排除太叔离之后,还剩下谁?他们家的其他成员?恐怕不太可能,如果他们有那种家长,最后也不会走上这条路了。那么还有谁?除了太叔离之外,想要为太叔绯复仇的人……
那盏十块钱的台灯放射着柔和的光。像烛火一样轻微闪烁,也像烛火一样照亮了欧阳操的思维,给他带来了一线光明。但他已经抓不住了。
他从未这么疲倦,似乎连活下去的力量都已经丧失。带着杂乱的猜想,他逐渐陷入了睡眠。
欧阳说生活是一个大垃圾场,我不知道这是他从哪儿看来的,但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对。
朱昔坐在地上,仰头头来,他看到了对面的窗户。外面是一片碧蓝碧蓝的天空,灼热的阳光穿过树阴,投下一片片阴影。他听到了蝉的鸣叫,单调的,重复的。整个世界好像都在正午时分陷入了沉睡,没有人声,只有风轻轻吹过树梢,沙沙作响。
外面有阳光,房间里却没有。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我的人生也像这房间一样,可以看到阳光,却永远得不到它。
我在做什么?
朱昔看到自己的手慢慢抬起,抬到自己眼前,抓向眼前的阳光。他看到了手上凝结的鲜血,混合着泥土,黑红黑红的。他想不起血的来源,只隐隐感觉到恐惧和厌恶。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恐惧什么,也许我害怕整个世界。我不想去了解别人,害怕知道在他们快活的表面下,是否隐藏着跟我一样的痛苦。我也害怕知道他们的快活是发自内心的,他们的人生中没有阴影。
我怕我会因此恨透了我的生命。
是谁在说话?
朱昔想向四周张望,可是他的脖子却不听指挥。那声音还在不紧不慢地继续着。
爸爸妈妈伤害我,所以我去伤害别的东西。猫,狗,鸟,也许将来有一天会是人。一刀一刀地刺下去,把流出来的血当成我自己的血。我要早点习惯,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死去,如果我早点习惯了,到时候我可能会感觉坦然一点。
别说了,这些话让我感觉不舒服。
房间里散发着腐烂食物和酒精的味道。地板和餐桌上堆着很多酒瓶,有些碎了,有些倒了。从酒瓶里流出来的酒沿着桌子和地面蔓延,没有人去擦。洗碗池里堆满了脏盘子,苍蝇在盘子上飞舞。垃圾袋破了,垃圾从里面流出来。里面有腐烂的胡萝卜,烂成了浆糊,一股刺鼻的怪味。
有的时候我想号啕大哭,可是我哭不出来。我想我的眼泪也干了,干枯在这为我量身打造的坟墓中。
我真希望自己是没有感觉的。爸爸在咆哮,妈妈在哭泣。我看到她跌倒在地,泪水把头发粘在她的脸上,她身上满是淤青。从她眼睛里我看到自己的倒影,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我知道她在痛恨我,可是我能做什么?
为什么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从来不愿看我一眼。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会用这种仇恨的眼光盯着我?
朱昔看到自己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向门口。
我不想再留在这里。在外面,在阳光下,有我的朋友。他们不恨我。
门打开了,强烈的阳光扑面而来。照亮朱昔的眼睛,用璀璨的金色遮盖了一切。
第十四章 灵魂降临的方式
模糊的梦境陡然消退。朱昔缓缓眨动眼睛,凝视着眼前这一片雪白的天花板。
隔壁的旅客在大声交谈着。午后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墙壁上,细细的一道金黄色的缝。他听到门外有人在敲门,声音很轻,但很急切。
我怎么还会做这个梦?
朱昔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把手举到眼前,仔细地看着。
他的手指很长,很干净。没有血迹,没有泥土。除了肥皂的香味之外,没有其他的气味。
这些事情早已经过去了。我已经不是那种疯子了。永远不再是。因为我不再是孤单一人,我有朋友,有朱丽,有阿琴,还有欧阳。
“我很幸福。”他轻声说,“我只想要留住我已有的一切。”
手机上显示着现在的时间:八月十一日,下午三点三十分。
敲门声又响了,他相信这次不是幻觉。
朱昔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快步走向门口,一把拉开门。
司空琴一只手悬在空中,显然正准备再次敲门。而在她身后,欧阳操的眼睛在眨动。
“看,谁来了?”司空琴满脸喜色。
那一瞬间,朱昔以为自己看到了幻影。
“我妈妈今天早上醒来了。我觉得我不应该再耽误,所以就买飞机票过来了。”欧阳操在靠近司空琴的那张床上坐下,“你们那么惊讶干什么?难道你们以为我真的不来了?”
朱昔一时不知道该拿出什么表情才好,随手关上门,“阿姨还好吗?”
“没有危险了,我请了护理。”欧阳操环顾着这个房间,他看到茶几上朱昔留下的烟蒂,也看到了司空琴胸前的药瓶,但他没说什么,“我们时间无多,就别浪费了,直接开始说正题吧。先说我这边吧,因为我这边情况比较简单。”
“降灵网和那个Reviver,找到什么线索了吗?”司空琴给他倒了一杯水,见到欧阳操的喜悦暂时冲淡了这么多天来的压抑。
“完全没有。”欧阳操做了一个沮丧的手势,“朱昔大概已经告诉你了吧?我换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找到。这个叫Reviver的人完全消失了,再也没出现。降灵网也好像一个弃废了的遗迹一样,再也没有人登陆,也没有人去管它。仔细想想,我也觉得挺奇怪的。这个降灵网简直就像是凭空制造出来的似的,我怀疑它根本就没通过正常手段注册网站和用户名。”
“我也这么觉得。”朱昔随口附和了一句。其他两个人好像都不太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同时望了他一眼。
“八月九日下午,我妈妈受伤之前,我好像看到了太叔绯。”欧阳操继续说,“现在想想,我觉得那应该是用某种方法强制出现在眼前的幻觉,好像是在特别暗示我,告诉我妈妈已经受伤,让我去救她,以免她有生命之忧。阿琴也看到过幻象,饱受惊吓,但没有生命危险。”欧阳操用目光得到司空琴的认同之后,继续说,“从这点来看,不管幕后那个人到底是谁,我觉得他(她)好像不想让我们马上完蛋。而且……我做一个比较大胆的推测,我觉得这种‘袭击’好像是轮番式的,遭遇到一次攻击的人在其他人都遭遇同样的事情之前,好像不会再受到第二次伤害。”
司空琴和朱昔默默点头,表示他们两个对此没有什么意见。
“好了,我这面说完了。”欧阳操下意识地朝滚热的杯子看了一眼,似乎是想喝水,但又做罢了。“先说说你们,有什么头绪吗?”
“我没有,但朱昔好像有些想法。”司空琴朝朱昔看去,不知道为什么,司空琴感觉有些隐隐的不安。这种感觉在她心里已经很多天了。对于朱昔即将说出来的话,她有一种本能的惧怕。
“也算不上什么想法,不过是猜测而已。”朱昔慢慢走过来,坐到他刚才坐的地方。“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接二连三的恐怖事件要用‘降灵会’来开场?”
“不是暗示吗?”欧阳操顺口回答,“对方在暗示我们,这是一场为了死去的人而展开的复仇行动。”
“应该有这个意思,但搞不好还有其他的含义。”朱昔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听欧阳操叙述的时候他还没什么感觉,现在才知道系统地表达自己的意思竟然是这么困难。“这个……就是说‘降灵’这两个字,你们难道没有什么感觉吗?没有什么联想?”
“若说联想……”司空琴试探着开口,“是不是‘让太叔绯的灵魂降临’的意思?也就是说主持人认为太叔绯不在人世了,并怪罪到我们头上。”
“没错。”朱昔终于找到了一个能理解他意思的人,感激地看了司空琴一眼。
司空琴完全没有心情去体会他这份感激,温暖的桔红色灯光掩饰不了她苍白的脸色。
她已经有点理解朱昔的意思了。
“等等,我怎么搞不太明白?”欧阳操敏感的发现了司空琴的变化,“这和我说的暗示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朱昔收起了笑容,“我们一直以为,‘降灵’这个形式是某人想要告诉我们,这是在为太叔绯复仇。但能达到同样目的的手段有很多,为什么偏偏选择降灵?我觉得只有一个解释——‘她’没有别的选择,不降灵,复仇没办法展开。”
“什么意思?”欧阳操觉得脊背有些发紧。
“我们谁都想到过了,只是忘了一个人。一个跟太叔离一样有特异功能,并且对我们充满仇恨的人。”朱昔盯着欧阳操的眼睛,慢慢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太叔绯本人。”
太叔绯本人?你疯了?
欧阳操望着朱昔,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样子。对方也在看着他,没有笑容。
“是你自己说她已经死了,现在你又想说是她在报复我们?”
“我们一开始就把太叔绯排除在外,恐怕根本就是错的。”司空琴颤抖的声音打断了两个男孩的相互注视,“现在看来,她确实还活着……可是为什么直到现在她才想到要找我们晦气?”
“不,阿琴,我倒不是那个意思。我认为她确实已经死了。”朱昔斩钉截铁地反驳了司空琴的话,“只是她又复活了,借助‘降灵’这种方式,她又回到我们身边了。”
“不可能!”欧阳操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你该不会是想说,我们面对的是个鬼?太荒唐了!”
“没有可能吗?”朱昔平静地看着不知是震惊还是震怒的欧阳操。“欧阳,你想想,到目前为止,有很多事情我们都解释不了。但假设我们的对手根本就是太叔绯本人的……的鬼魂,那么这些问题一下子都变得好解释了。她认识我们,这点不用说了。可是为什么她能准确无误找到其他参与降灵的人?为什么她能几乎在同一时刻干掉相隔甚远的三个人?如果她本身就是个鬼,那么这一切就变得非常容易理解了。她本身就有特异功能,再加上鬼的移动不受我们所谓的空间限制,所以她能做到这一点根本不稀奇。再说阿琴害怕她祖母的事情,太叔绯固然知道,但她不一定会告诉太叔离,更不可能告诉给别人。退一步说,就算转述了,也不可能连细节都那么清楚。如果是太叔离或者其他什么人在制造幻象恐吓阿琴,阿琴肯定会感觉到不对劲的。而且我看到过她的幻影,欧阳你刚才说过,你也看到过她的幻影。现在想想,那可能并不是用特异功能强加给我们的幻影,而是太叔绯在向我们展示她现在的存在状态。”
我看到的是……太叔绯的灵魂?
“这些都是你想象出来的。”欧阳操费力地吞了一口唾液,“无法证明。”
“我是找不到证据。”朱昔坦然点点头,“可是你也无法证明我说得不对。不然你来说说,刚才那些问题怎么解释?”
欧阳操没有接话。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准备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仔细凝视着朱昔的眼睛,从左眼到右眼,不放过任何一丝波动。司空琴从侧面看到了他们两个的表情,她不知道欧阳操到底在找寻什么,也不想贸然打断他,只能把自己想说的话默默地憋了下去。
“朱昔,这里面好像有一个矛盾。”欧阳操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终于又一次开口。“如果照你说的,我们的对手是太叔绯的灵魂,那Reviver是谁?是她本人吗?如果她能在网上随意活动,想要造出一个用户名和网页就能造出来,那她何必要降灵?干脆直接来找我们不就行了?”
“她可能需要一个渠道,把她从网络连接到现实中来。”朱昔明白,欧阳操现在已经动摇了。只是这件事情太有悖于他的理性,一时难以接受。“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阿琴,你怎么看?”欧阳操转向司空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不知道。”司空琴茫然地抚摸着床单,“我不太明白,你们怎么都一口咬定太叔绯一定是死了?如果我们假设她还活着,一切不都好解释得多了吗?”
“如果她真活着,那就好了。”朱昔的目光中似乎有什么暗示。“如果她还活着,那我们也用不着这么烦恼了。”
“好吧,活着也好,死去也好,反正现在证明不是太叔离了。”司空琴不想再追问。她对这两个男孩都太了解了,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朱昔说的到底对不对,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我们需要对付的应该是太叔绯,而不是别人。至于到底是人还是鬼,应该要怎么对付,我……听你们的。”
“这其中赌的成分太大了。”欧阳操发现自己已经是这三个人当中惟一一个反对者,不由得有点发慌,“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如果选择错了,那可能会……”
他说不下去了。
“如果是赌博,那么我们现在能下注的地方只有一个。”朱昔的语气里开始带出一丝强迫的味道。“不下注,我们注定输掉自己的命。下了注,或许还会满赢。”
欧阳操沉默不语。眉头紧皱,看不出来是决定赞同,还是决定反对到底。
“阿琴,”朱昔开始把目光转向司空琴,“我觉得这方面你们女孩子好像比较有经验。要安抚一个带有怨念的鬼魂,应该怎么做?”
“问我?”司空琴略略吃了一惊,“我只是看过一些小说。我记得,好像是应该把鬼魂的怨念解除。要么消除让鬼产生怨念的原因,也就是满足她生前的愿望。要么就是找法师超度……”说到一半,司空琴自己也觉得实在太蠢了,忍不住想要发笑,“这都是些迷信。”
“我们现在要解决的正好是一个迷信的问题。”朱昔一本正经地说。不知道他是想让司空琴觉得不那么尴尬,还是想搞搞笑。“管它到底好不好用,蒙蒙看再说。”
“第一个做不到。”欧阳操突然开口,“我们不知道她生前的愿望是什么。”
不,欧阳,你并非不知道。你跟我一样很清楚,只是你不愿说出来,让我难堪。
朱昔感激地看了欧阳操一眼。后者轻轻地点点头。
“找法师肯定不行,我不相信那些江湖骗子。”欧阳操下意识地用左手撑着脑袋,“阿琴,还有别的方法吗?”
“还有就是要把遗骸挖出来,换一个比较好的地方重新安葬,然后再作法事。”司空琴勉强笑笑,“这个恐怕也行不通。我们根本不知道太叔绯是死是活,更不会知道她的尸体到底在哪儿。”
“是啊。”欧阳操小声叹息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朱昔。
“……我们回小镇去,”朱昔突然没有来由地站了起来,“现在马上就回去,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什么?
司空琴惊讶地看着朱昔。
回小镇能得到什么线索?太叔绯失踪已经4年了。当年整个小镇的人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现在我们又能找到什么?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欧阳操也跟着站起来,开始走向放电话的床头柜,“先买机票去小镇附近的城市,然后再坐长途汽车去小镇,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机场订票电话是多少?”
等等,欧阳,你怎么也……你们难道不觉得回小镇很可怕吗?你们不是都不想回去吗?现在为什么又突然这么一致?你难道也认为那里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司空琴轮番看着他们两个,却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阿琴,你这次还是不去了吧。”欧阳操敏感的发现了司空琴的不安,“我们两个就够了。”
你们两个就够了?你们是不是……不希望我去?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包袱?还是因为你们有什么秘密,不想让我知道?你们两个曾经做了什么?为什么你们经常用目光交流?你们在隐藏什么?
我……想知道。你们不告诉我,没关系。我想只要我呆在你们身边,总有一天我自己会知道的。
司空琴在短暂的思考之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也一起去吧。我觉得如果我无所事事在家干等着,我会发疯的。”
第十五章 在你的世界中徘徊
八月十一日,下午五点二十五分。
机场里的人竟然不少。都是些带着孩子的家长,或者是三五成群的中学或大学学生,显然是趁着假期到处旅游的。大厅里很喧闹,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轻松喜悦的神色,只有司空琴一脸阴霾,低头坐在休息椅上,玩弄着刚才在外面拿到的旅馆订房卡和登机卡。
在这件事情上,我对他们来说没有多大用处,这点我很清楚。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喧闹声从四面八方朝她挤压过来,让她觉得很难受。
四年前,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他们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也许时光真的起了作用,四年后的今天,我们有了各自不同的经历,也就无法再像以前一样互相信赖了。
可是,他们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告诉了我又能怎么样?他们害怕我会因此而改变对他们的看法?还是害怕我会背叛他们,给他们造成伤害?像当年太叔绯和我之间发生的事情一样?
太傻了,我不会那么做的。我曾经背叛了太叔绯,但我绝对不会背叛他们。因为他们跟太叔绯不一样……就算朱昔不明白,欧阳也应该明白的。
我真心希望他能明白。
机场的厕所很干净。没有窗户,亮着日光灯。朱昔和欧阳操的脸在这种灯光下都显出一层灰蒙蒙的色彩。
“对不起,欧阳。我在电话里说得太过分了。这种时候你确实应该留在你妈妈身边的。”
“没什么,现在是紧要关头,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你不是也离开你妹妹,到这儿来了吗?”欧阳操理解地笑笑。朱昔仔细捕捉着他表情上每一点变化,试图理解他真正的想法。欧阳操所说的话经常不是真心的,这点朱昔早就知道。“好几年没见到你妹妹了,她还好吗?”
“还可以,只是没什么朋友。对于她这个年纪来说,她好像太孤独了。”朱昔随口说,“尤其是爸爸给她也买了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以后,她更不愿意跟同龄人交往,只喜欢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玩电脑。”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那个心理上的,现在好了吗?”
“我不知道。她没告诉我,我也不敢问。”朱昔并不喜欢这个话题。欧阳操应该知道朱丽的情况,这个问题应该朱昔一个人悄悄地去解决,别人根本没有询问的权利。“你妈妈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欧阳操似乎感觉到了朱昔对他的反击,有点歉意地转开了目光。
谈话暂时中断了。朱昔扔掉烟头,重新点了一支。
“阿琴也要跟去,这样行吗?”欧阳操摘下眼镜,揉揉眼睛。香烟的味道不住钻进他的鼻子,和厕所消毒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熏得他眼睛刺痛。“搞不好她会发现的。我觉得她似乎觉察到什么了。”
“你有什么好主意没?”
“现在还想不出来。”欧阳操重新把眼镜戴回去,“我们要是半路把她甩开,她肯定会更加怀疑。”
“你觉得她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朱昔避开欧阳操的脸,吐了一口烟,“她会跟我们过不去?”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现在大家都面临危难,应该能同舟共济,事情过后她甚至也可能会继续保守秘密。不过,如果事情真相突然摆在眼前,她肯定受不了,她的正义感比我们都强。”欧阳操烦恼地转动着眼珠,找不到任何可以给他启发的事物。“早知道这样,我当初不应该一时头脑发热,把阿琴也找来的。”
“要这么说的话,最初犯错的是我。”朱昔弹弹烟灰,他的眼睛凝住在那一点火光上,看不出思想的波动。
“我可不这么觉得。”欧阳操淡淡地说。“你救了我们。”
朱昔默默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平静。
“如果换作你,你也会那么做?”
欧阳操一时沉默了。略停几秒,他重新开口:“说实话,我不知道。”
“是吗。”朱昔也跟着点头。他的声音没有什么音调,不知道是在接受,还是在怀疑。“算了,呆在这儿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欧阳操顺手把朱昔扔在马桶里的烟蒂冲掉,准备等他打开厕所隔间的门。
我确实不知道我会不会做跟朱昔一样的事情。那天晚上我看到他在月光下的样子,我什么都无法思考,只觉得恐惧。自从认识他以来,我是第一次感觉到他很可怕。
像个野兽一样,发出低沉的嘶吼。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做跟他一样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也变得跟那时的他一样。我不想害怕自己,可是那天下午我看到妈妈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我心里的确有一种不受控制的冲动。想保护一个人,这种想法是正面的感情,但为什么却会激发出这么丑恶的情绪?
都是太叔绯的错。没有她,没有她带来的恐惧,朱昔和我不会露出深藏在灵魂深处的一面,我们的人生永远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
朱昔打开门的一瞬间,一阵清淡的柠檬香味扑面而来。
司空琴看了看手表,下午五点三十分。距离登机的时间大约还有二十分钟。她放眼整个机场大厅,没有找到朱昔和欧阳操的影子。
登机手续早就已经办完了。行李已经托运,现在她身边只剩下自己的一个随身小包。她重新打开包检查一遍,确信自己没有遗漏什么。登机卡好端端地放在手里,钱包也没有丢。
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有些慌张。
司空琴抬头向天花板望去,一阵强烈的眩晕袭击了她的脑袋。
这是怎么搞的?我觉得……很不舒服。
五点三十一分。
朱昔感觉自己的手在出汗,跨出厕所的瞬间,他以为自己是不是一下子疯了。
没有机场,没有飞机起落的声音,没有人。极其安静的白色房间,像医院一样,只是没有床,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张老式的木头办公桌。窗外是一片晴朗得耀眼的天空,树在摇曳,却听不到蝉鸣。
这是怎么搞的?我在做梦吗?厕所难道有两个出入口?我们走错门了?
朱昔猛地回身,发现欧阳操还在他身后,用跟他一样的惊异目光看着他。但他们身后的厕所已经消失了,没有洗手池,没有隔间,他们现在正站在这白色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靠近门口。
“这是哪儿?”朱昔的脑筋运转不开。他发现他们已找不到来时的路,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厕所的门呢?”
“不知道。”欧阳操似乎也陷入跟朱昔一样的状态,他的理性在此刻一点作用也没有。
“久等了。”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从某个地方发出。朱昔和欧阳操同时吓了一跳,回头朝门口看去。
房门被打开了,一个身穿医生大褂的中年女子站在门口,望着他们,淡淡微笑。
“你是谁?”朱昔本能地发问。但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那个中年女人确实在注视着他们,但并不惊讶,好像早已经认识他们了。从他们眼前走过,她走向办公桌,放下了手里的文件夹。
“感觉还好吗?”她又问。
“你问谁?”朱昔又一次发问,但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还可以。”
一个女子的声音非常突然地出现在他们耳畔。两个男孩四面环顾,却没有找到说话的人。
“在帘子后面?”朱昔朝那蓝色屏风望了一眼。
“我感觉声音来源好像很近。”欧阳操仔细看了看屏风下面的缝隙,看不到人的脚。
“那我们开始吧。”中年女人坐下来,转向他们这边。“放松精神,回答我的问题。你能做什么?”
“我无所不能。”那个女子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这次他们两个听清楚了一点,似乎是个非常年轻的女人的声音。语调有些熟悉,但声音却很陌生。
“很多跟你一样的人都这么说,其实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中年女人拿着铅笔,轻轻敲敲桌面,“做点什么,让我看看。”
年轻女子的声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似乎整个房间都在一瞬间陷入了静止。朱昔和欧阳操面面相觑,拿不准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中年女人看着他们两个。她应该是知道说话的年轻女人在哪儿的,可是她却不看那个女人,反而看着他们两个,好像说话的是他们两个似的。她的目光中没有催促的意思,显然认为这段时间的等待是应该的。
可是她到底在等什么?
一阵清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刮进来,吹起了窗帘。朱昔和欧阳操没有感觉到风的吹拂,他们的目光渐渐凝聚在中年女人面前的杯子上。那好像是一杯绿茶,在杯子上漂浮着一层热气。此时此刻,那杯子好像在轻微摇晃,一两滴茶水被溅了出来。
还没等朱昔搞明白是不是错觉,白茶杯就突然裂了。像炸弹一样“砰”的一声四分五裂,鲜红的液体四面飞溅,铺满了桌子,也染红了中年女人的脸。那不是绿茶应该有的颜色,红得发亮,浓稠得像血。
中年女人大声惊叫起来。窗外的飞鸟此刻纷纷展翅飞起,飞向天空。它们的羽翼投下无数闪动的阴影,遮蔽了撒向窗户的阳光。桌上的文件夹蹿出了火苗,片刻之间燃烧成灰烬。他们又一次听到了年轻女人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又一次重复:“我无所不能。”
“太叔绯!”
朱昔听到有人在喊这个名字。他不知道是自己喊出来的,还是别人喊的。眼前这一切太熟悉了,只有太叔绯才能做到,这一点他毫不怀疑。太叔绯反反复复使用茶杯的道具,仿佛就是为了让他认出来,确信她的存在。可她到底在哪儿?是不是藏在帘子后面?说话的女子究竟是谁?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于太叔绯的惧怕压倒了一切意识,他甚至来不及感觉恐惧,手就自动地伸向门把手。
欧阳操抢在他前面把门拉开了。门外没有走廊,没有台阶,没有阳光。没有他们想象中的一切,有的只是一片灰蒙蒙的色彩,无限向远方延伸。他们惊恐地回首望去,身后的一切也已经开始变化。
第十六章 湖畔的月光女神
不知名的鸟在他们头上掠过,掠过这片树林,掠过一轮明月。湖水在波动,水中的月影晃碎了,又重新聚合。夜风在他们脚下的草地上留下驰过的痕迹,但他们没有闻到森林的味道,也感觉不到四周空气的温度。眼前的景色好像是一种虚假的投影,只给他们视觉影像,却不给他们随之而来的肢体感触。
这里不是死寂的,有人在这里。他们甚至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只是看不到人影的所在。
“谁在那儿?”朱昔四面环顾,刚才的白色房间已经不见了。眼前这片树林看上去有点熟悉,但他没有细想,他只想知道如何逃离这片地方。“太叔绯?是你吗?”
没有回答。
这是怎么搞的?忽然一下子变成这样,忽然一下子又变成那样。这肯定是幻觉,我敢保证是太叔绯给我们造成的幻觉。可她是怎么做到的?她人在哪儿?她想做什么?她想在这片幻境中杀掉我们吗?
我想起来了……这里是学校后面的山林,半山腰那个小湖!我们怎么会到这里来了?这风景,这月色,怎么都跟那天一模一样?这时间……莫非,再过一会儿,她就要来了?
朱昔突然感到一种由衷的恐惧。他扯一下欧阳操的袖子,转身朝下山的方向跑去。
用不着说什么,欧阳操完全理解他的意思。连想也没想,他便拔腿跟上了朱昔。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可他们都要来伤害我。”一个女子轻柔的声音在这片空间中虚虚地传出去,慢慢地放大,越来越响,直到震疼了他们的耳膜,一片嗡嗡的杂音。
“这是什么?”欧阳操死死捂着耳朵,还是无法阻挡这奇异的声音。他弄不清楚这声音究竟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听上去那么近,几乎就在耳旁。“是太叔绯!”朱昔头也不回,扯着嗓子回答,“快跑!不然她就要……”
朱昔突然说不下去了,他骤然收住脚,盯着眼前那片草地。
那些草被旋风吹压着,纷纷向四面八方倾倒。从分开的草叶之间,朱昔看到草根的颜色在改变,翠绿一点点退去,变得枯黄脆弱。以他们站立的地方为中心,这种只有隆冬才会出现的黄色飞速向四周蔓延,越来越多的植物被无形的风吹倒,越来越多的植物在瞬息间死去。
“他们伤害我,我报复他们。然后他们就觉得我可怕,更加仇恨我。”那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就这么循环往复,永不停止。”
来了,她果然来了!可是她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她?
“你也觉得我可怕吗?”她的声调变了,更加柔和,也不再震耳。
“没错,你就是可怕!因为你喜怒无常,因为你以为自己是神!”朱昔不再跑了,他转身面向那映着月光的湖泊,放声大吼。“你在哪儿?太叔绯,出来吧!我不怕你!我根本不怕你!”
过去的回忆在怒吼中一一浮现。一片一片死亡的枯草,一个孤身伫立的少女。他从未忘记那一刻,他第一次感受到灵魂被轻轻开启。他不知道那算不算爱,他只知道那一刻他在心中第一次祈祷,希望眼前的一切能成为永恒。
让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软化吗?还是你想嘲笑我?你笑吧,大声笑吧!你再怎么嘲笑我,你也已经死了,可是我却活下来了!
各种各样的脏话滔滔不绝地从朱昔嘴里涌出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吼些什么,但他还是不停地叫嚷着,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平定心里越来越强烈的情绪。
“朱昔,你怎么了?冷静点……”欧阳操的声音被朱昔的怒吼和那女子断断续续地呢喃完全掩盖,连自己都已经听不见了。他打消说话的念头,沉默着四面环顾,本来模糊的奇异感觉一点点在他心里变得清晰。
不对劲,我终于知道是哪儿不对劲了。刚才我们在往山下跑,可为什么我们看到的景色一点变化都没有?左前方那棵树距离我们开跑的地方不远,按照我们跑步的速度,应该已经到了树下。但现在我们离树还是这么远,简直就像根本没移动……不,不是好像,恐怕我们根本就没有移动。怎么会这样?是太叔绯不想让我们跑出去?还是有什么更特别的原因?
欧阳操的目光重新回到湖泊上。他已经不那么害怕了,相反,他期待着太叔绯的出现。只要她一出现,欧阳操心里的怀疑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印证。
一个人影如预料的一样,开始从树林中走出,缓步走到他们面前。但那不是太叔绯,而是他们所熟悉的另外一个人。
越来越晕了。我好像开始无法呼吸。
司空琴紧紧抓着自己的胸口。眼前的景象好像在不停摇晃,她有点想吐。好多人站起来又坐下,好多人在走动,机场广播重复着登机信息,这一切都让她觉得烦躁。
这是怎么了?我病了吗?可是我的心脏不疼,只是头晕,像晕车。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病倒?是我太紧张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司空琴把药丸放进嘴里。舌尖感觉到苦涩的味道之后,她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不适感渐渐从体内退去。
怎么样都行,赶紧好起来吧,现在不是生病的时候。我不想让欧阳看到我这种样子,他会厌恶我的。
月光照亮了他的眼睛,一双像女孩一样秀美的眼。他的脸上沾着泥土,白衬衫上斑斑点点,全是来历不明的污渍。望着眼前这两个人,他仿佛有些不知所措。
“你……哭了吗?”他在片刻的沉默后开口说。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却让他们两个一阵发冷。
“朱昔?”欧阳操扫了朱昔一眼,又看看眼前那个人。一样的脸形,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梁。毫无疑问,这绝对是朱昔。但不是现在这个,而是四年前,那个仍然生活在小镇里的朱昔。“这是怎么搞的?”
没错,我也想问,这是怎么搞的?为什么出现的不是太叔绯,而是我?
朱昔的喉咙被无形的物体堵住了,发不出声音。他从没像看见过这样的自己,熟悉的脸,却呈现着陌生的表情。他记得这时他在看着什么,可是他并不知道,当他看着太叔绯的时候,脸上竟然会流露出这种神色。爱恋,温柔,仿佛在向女神朝觐一般的虔诚和臣服。
我怎么会这样看着她?一脸被征服的表情?恶心,简直恶心!
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奇迹。为什么你流泪的时候还是这么美?为什么你流泪的时候我会觉得难受?别哭了,阿绯。我去把伤害你的家伙干掉,只要你愿意。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哭的。”她的声音说。“我也不想让你看到那种场面。”
我也不想看!我只是恨你,我只是把你当成一个妖怪!我没有爱过你!根本就没有!
我怎么会觉得如此喜悦?我能不能就这样站在你身边,永永远远地看着你?以后不管是谁想要伤害你,我就去把他们都解决。你就不会再难过了。
“让我……我来保护你,可以吗?”过去的朱昔慢慢抬起手,伸向现在的朱昔。“别哭了。阿绯。”
他的手指凌空移动,小心翼翼地擦掉了什么。在这一瞬间,朱昔看到了对方瞳孔中的倒影,一张绝美的脸,在泪水被拭干后缓缓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一种陌生的感觉像暗流一样涌进了他的心。刚才的恐惧和震惊眨眼间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一种强烈而温暖的喜悦,像阳光一样碾碎了一切杂念。他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重量,整个人似乎化成了轻烟,时刻可能随风而起,飞上去,飞上去,永不再坠落。
这是谁的感觉?太叔绯的吗?这种……震动整个灵魂的喜悦……
朱昔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森林和月色,甚至连过去的朱昔都渐渐失去了轮廓,朦胧成一片昏暗的色彩。
第十七章 哀伤的喜悦
八月十一日,下午两点整。
“小妹妹,谁给你买的机票?”坐在柜台后的海关人员翻看着朱丽的机票,一脸惊讶的好奇神态。“这是你的证件?三好学生……你的家长在哪里?”
朱丽站在安检口,默默地看着他。她清秀的眼睛里深深蕴藏着一抹冰冷的神色,根本不像一个小孩能有的表情。短短的一瞬间,她的眼珠上似乎有一道不可捉摸的光芒一闪即逝。
中年海关人员被她眼中的神色吸引,根本没想到要转开目光。几秒钟之后,他缓缓将机票和学生证还给了她。“旅途愉快。”
我们这样做,能行吗?
朱丽通过了安检门,进入候机大厅。
一个虚无的声音出现在朱丽头脑中。
你这不是进来了吗?
不告诉爸爸,也没有哥哥陪着,我觉得……有点害怕。别怕,朱丽。
我在你身边。姐姐永远会保护你的。
她找了一个空闲的座位,慢慢把自己的小包抱进怀里,扭头看着窗外的停机坪。除了这个小包之外她没有别的行李。她有些害怕,并不是怕现在这种孤单的状态,而是害怕她即将去做的事情。
哥哥真的做过那种事情吗?我不敢相信,他从来没对我说过。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的啊,朱丽。
可是哥哥不会对我说谎的。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朱丽。
八月十一日,下午六点十分。
“朱昔,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欧阳操坐在靠走道的位子上,隔着司空琴凝视朱昔的眼睛,“你爱过太叔绯?”
“那些早已经过去了。”
“可是太叔绯也爱你!可能现在还爱!”欧阳操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作起来了。虽然尽量压低声音,但还是惹得四周旅客都朝他投来奇怪的目光,他也顾不上了。“我刚才感觉到了太叔绯对你的感觉!你怎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们?你知不知道,如果太叔绯爱你,问题的本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会有什么不一样?嗯?”朱昔跟着反驳,“不管原因是什么,反正她的最终目的不会变的!”
“等等,你们两个都冷静一点好吗?”司空琴夹在中间,慌张失措地轮流看着他们两个,又看看周围的旅客。她眼睛里藏着一股跳动的疑惑,显然她也深感好奇。只是现在这个关头,她知道自己不能问。“别人都在看我们了。”
“好,好。”欧阳操略微喘息一下,让呼吸变得平稳。“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了?这个你总不能不回答吧?”
朱昔别开视线,看着窗外。他试图理清自己的记忆,但总是力不从心。太叔绯的样子一直在他眼前徘徊,挥之不去。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我以为我对她只有恨了。可是……为什么我心里还有这种感觉?是她的能力在作祟,让我产生错误感觉?
对,一定是这样!
朱昔拼命集中思绪,强迫自己相信这是惟一的答案。他明明感觉到心底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着他,他也只能强迫自己视而不见。
“朱昔?”欧阳操的忍耐力已经快磨光了,“朱昔!”
“我知道,我正在想!”朱昔转过脸来朝他吼一嗓子,又迅速重新面对窗户。飞机已经升上云空,连绵成一片的云海就在他们眼下,可是坐在这里的三个少年却毫无喜悦之情。“那天晚上……咳,你们还记得比我们高一级的那个男的吗?当年他是太叔绯的邻居,跟太叔绯关系一直很好。”
“我记得。”司空琴点点头,欧阳操却一脸极力回忆的样子。这种事情女性的记忆一直比男性优越。“他当年还曾经辅导太叔绯学习,太叔绯回来之后他立刻上门拜访了。”她转向朱昔,“我觉得他是喜欢太叔绯的。”
“没错。”朱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但他是个混蛋。那天晚上他把太叔绯约出来,想要……”朱昔忽然有点说不下去。太叔绯雪白的身影躺在草地上的姿态让他感到一阵由衷的愤怒。他明确地感觉到自己不想把那个词跟太叔绯联系在一起,他不太明白此时此刻他怎么还会有这种感觉。“太叔绯不愿意,他就想用强迫的。可是太叔绯……不是凡人。这一点他不知道。等他看到太叔绯对他的反抗之后,简直吓疯了。扔下太叔绯就跑了,临走之前还骂她是妖怪。”
“所以太叔绯哭了?”欧阳操插嘴,“刚才的回忆中,你就是在那个时候到达的。你什么都看见了?”
“不,那天晚上我只看到最后一幕。还没等我理解当时的场面代表什么意思,那个男的已经跑得没影了。我稍微愣了一会儿,才走出去跟太叔绯说话。”
“我还记得,那个男的在山上摔断了腿,他说是因为他发现了太叔绯不是一般人,所以太叔绯报复他。”司空琴一边回忆一边说,“看来原因虽然是假的,但结果却是真的?”
“大概……是吧。”朱昔含混的回答。
不,其实不是的。那只是他自己被太叔绯吓破了胆,不小心从山上滚下去了。他断了腿,可以说跟太叔绯没多少关系,可是却什么都算到她头上。这种人简直就是败类……
可是我……可是我呢?
不,我没有错怪她,一定没有错怪她。那件可怕的事故一定是她造成的,她后来的表情已经证明了。
真的证明了吗?
她的拳头渐渐松开,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消退。她眼中折射出灵魂的倒影,刚刚铸造起来的完美世界正在飞速崩溃。她没有说话,她的悲哀却没有被沉默掩埋。
不值得同情,不值得同情!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想要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这有什么错!
“我累了。”朱昔用自己的声音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短短三个字之后,他又闭上了嘴。他怕再继续说下去,他会把内心的狂吼一一倒出口。
欧阳操慢慢倒回自己的椅子里,若有所思地仰看着行李架下的微型空调孔。过了一会儿,他才好像恢复了平静,又重新跟坐在旁边的司空琴说起话来。
“阿琴,你还好吗?刚才我们回到候机室的时候,你好像晕倒了?”
“嗯,刚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昏倒在椅子上。不过前后总共不过几分钟,现在已经完全好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可能是有点中暑。”
朱昔把脑袋靠在窗户上。他看不到司空琴的脸,但他清楚的听到了司空琴语气中的喜悦。被欧阳操关怀一下,对她来说好像比什么都重要。平时遇到这种情况,朱昔总是免不了要打趣几句的,但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这个心情了。
“你们呢?”司空琴开始发问,把话题引向她感兴趣的地方,“你们遇到什么事情了?”
“说来很复杂。我们好像又被太叔绯袭击了,不过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我们没有看到太叔绯本人。而且我们也没有受什么伤害。朱昔?”他叫了朱昔一声,“我知道你在听。你觉得那是怎么搞的?”
“我不知道!我说过我累了!”
“那你就听我说吧。”欧阳操重新转向司空琴,“我觉得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很可能是有什么特别含义。究竟是什么我不太清楚,但我多少能猜出一点,在幻境中那些不可解释的现象是因为什么。”
司空琴没说话,安静地等待着。
“以往我们碰上太叔绯搞出来的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多半都会同时看到太叔绯的幻影。惟一例外的就是阿琴那次,看到的不是太叔绯,而是自己的祖母。阿琴对于自己的祖母有所恐惧,这种回忆是太叔绯从第三者的角度看到的,故事的主角并不是太叔绯本人。但这一次,我们所看到的却全都是跟太叔绯切身相关的一些幻影。最奇怪的是,我们没看到太叔绯出现在这些幻象中。所以……”他的目光从司空琴地鼻梁前方滑过,扫了朱昔一眼。确定他是否在专心致志地听。“我觉得,这一次我们是走到太叔绯自己的回忆里去了。”
“怎么说?”司空琴茫然不解地问。她并不知道那些幻境的具体情况,她也知道欧阳操现在说的这些话并不是完全说给她听的。
“我们之所以看不到太叔绯,是因为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从太叔绯的眼睛里看出去的。她看不到她自己,当然我们也就看不到。”
“可是那个声音跟太叔绯的声音并不一样。”朱昔忍不住插嘴,“这个你怎么解释?”
“自己听自己的声音,跟别人听到的往往不一样。”欧阳操暗自发笑。朱昔这种容易被引诱的单纯性格从小到现在,一直没有什么改变。“我们如果来回忆自己的声音,第一个能想到的肯定是在平常情况下,自己听到的自己的声音,而不是通过录音机或者其他什么录制手段,从外界听到的自己的声音。所以她记忆中的声音跟我们记得的有区别,这正好证明我的猜想是对的。”欧阳操稍微沉思了一下,又继续说,“还有我们在山上跑步的时候。你发现没有?我们不管怎么跑,事实上都一点没有移动,仍然站在原地。这应该是因为太叔绯没有移动,所以我们当然也就不会移动。再者,那个白色房间里的门。我们打开门之后外面什么都没有,这恐怕是因为太叔绯对于门外的风景已经没有印象了。所以只剩下一片片的灰色。”
“好吧,就算你分析的全对,”朱昔转过头来,“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朱昔。”欧阳操冷冰冰的看着他,“太叔绯以前只能把她自己展示给我们看,或者是以我们确实存在的地方为蓝本,制造一些幻象。比如阿琴遇到的事情,你们虽然听到了她祖母的声音,但走廊的格局并没有变。可是现在她却能把我们两个活生生地拖进幻境中。你不认为,她的力量朝夕之间突然增强了吗?”
朱昔不置可否。
“阿琴,你这类小说看得多,你觉得这会是什么原因?”
“这个……一般都是因为找到了一个新的身体。也就是一个活人,自愿把力量提供给‘幽灵’当作支柱……”
“果然,你也这么认为……”
他们两个的交谈声在朱昔耳朵里越来越模糊了。飞机飞行时的隆隆巨响像一道屏障,隔绝了他和周围的世界。
最后我们感觉到的那种喜悦,真的是太叔绯的感觉吗?原来在那一刻,她是如此的快乐。
就因为我帮她擦去了眼泪,就因为我承诺要保护她,她就这么快乐……
那种快乐……简直是我一生都未曾体会过的。
可她后来却做了那件事……
“还有,你们有没有想过,她向我们敞开内心了,我们是不是也就能干扰她的内心?”
欧阳操的声音又一次传入他的耳朵,把朱昔已经游离的精神重新唤醒。“如果我们能再次进入她的内心,如果我们能发现她怨恨的原因,那么或许我们就可以从内心消除她的怨恨,从而解决问题。”
“真的吗?”司空琴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钦佩。“那我们不是就有办法了?”
“嗯,不过这只是测想。还需要试试看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
什么意思?
朱昔感觉自己背上的肌肉一下子缩紧了。
她怨恨的原因是什么?阿琴或许不清楚,但欧阳绝对是知道的。归根结底,她所恨的人或许只有我。难道欧阳操的意思是……到了关键时候,他宁愿牺牲我?
朱昔看了欧阳操一眼,后者全无感觉。他没有看到朱昔那一瞥之间所流露出的表情。就像多年之前,在那个月夜下时一样,凶狠得像一头野兽。
第十八章 被埋葬的思念
司空琴已经不记得当年小镇下雨时的样子了。在她记忆中的小镇一直是个干燥,刮着沙尘的地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阴雨绵绵的时候。整条街道都笼罩在雨雾中,看上去不像是她从小长大的那个地方。
她小心地从床上坐起来,不弄出任何声音。雨滴一点一点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她听到了门外的声音,她的两个同伴从她门前走过,确认她的房内没有声音之后,他们小心地走向走廊的出口。
他们要干什么?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外面还在下雨,他们为什么还要出去?为什么还要等到我睡着之后?
我早就知道他们在对我隐瞒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现在或许是我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司空琴等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后,快速穿好鞋子和衣服,没有打伞,就这么悄悄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雨水沿着脖子流到脊背上,转眼又被衬衫吸去。衣服很快就湿透了,雨落在身上也没有任何感觉。只有偶尔一阵风吹来,才能感觉到一阵凉意。四周一片黑暗,他们两个凭借着天上的微光和自己的记忆在泥泞的山路上行走。一路上都没有说话。风雨成了他们沉默的借口,同时也掩藏了他们的恐惧和不安。
那片小平地深深隐藏在树林中,不知道是人工开凿的,还是天然存在的。穿过雨幕,朱昔看到两三个黑影在风雨中静静伫立。
那是死去的人的墓碑。他不知道这里埋的究竟是谁,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曾到这里来拜祭过。他只知道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埋藏在这里,已经埋藏了四年。
“在哪儿?”欧阳操问。“我有些记不清了。”
朱昔朝前走去,站在墓碑中间,四面环顾。片刻之后,他转身走入空地最深处,把铲子插进柔软的泥土中。
“这里吗?”
“应该是吧。”
欧阳操皱皱眉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了。走近朱昔身边,跟他一起干了起来。
朱昔从来不知道干这种活的诀窍在哪儿,只凭着天生的力气一铲子一铲子挖下去,竟然干的还不算慢。不知道为什么,欧阳操在他身边,没有让他觉得安心,反而让他感觉更加不自在。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在这里。
雨一直没停。泥土一点点被挖开,坑越来越深。四周没有光,这个坑就像一张黑色的口,朝他们洞开着。
朱昔感觉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了,坑还没有要到头的迹象。他真不知道当年自己是怎么挖的这么深的。身边的欧阳操好像比他更累。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沿着他的鼻梁不断滴落。他的眼睛里蕴藏着一股朱昔所不理解的神色,好似是愤怒,又好似是忧郁。
他们的铲子碰到一样坚实的东西,噗的一声轻响。
“找到了?”欧阳操停下手,集中目力朝坑底看去。除了一片漆黑之外,他什么都看不到。他有点后悔没有带照明工具,虽然这一开始是他的主意。他怕在这么黑暗的夜里,光会让别人发现他们的所在。
朱昔继续挖了一会儿,丢下铲子,蹲下来,两手探入坑洞深处。他摸到粗糙的木头,继而感觉出整个箱子的大体轮廓。他的手指在木头的纹路上抚过,湿漉漉的木头有几分柔软。这种感觉让他不寒而栗,仿佛摸到了一个活物。他摸索着找到箱子的把手,一把握上去,无数渣子从指缝间掉落,也不知道是铁锈还是泥土。
欧阳操伸手抓住了另一个把手。朱昔不由得想到,欧阳操可能也有跟他一样的感觉,他们都害怕碰到这木头箱子。
如果不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到这里来,把它重新挖出来的。
箱子一点点从坑洞里升了上来。不像想象中那么沉,甚至是轻得过分了,两个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提了起来。
为什么变得这么轻?我记得当年明明是很沉的,难道是……因为腐烂了?那些肉全都烂掉了,只剩下一具骷髅,所以才这么轻?
她还保持着当年的姿势吗?蜷缩着,抱着自己的膝盖?她的长发呢?也一起烂掉了?还是仍然完好如初,纠缠在她……变色的骨架上?她的眼睛呢?她的眼睛腐烂时是什么样子?没有了眼珠,只剩下眼眶,和光秃秃的眉骨。她看上去也许像是在生气,用那空洞的眼眶,愤怒地注视着一切。
箱子落地的同时,朱昔拼命克制着自己想要呕吐的欲望。
欧阳操没有催促他,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谁也没有勇气立刻进行下一步。雨越下越大,仿佛把心都冲向地底深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欧阳操才终于说了一句:“逃避也没有用。”
“我知道!”朱昔愤怒地吼了一声,随即又打住。他不喜欢欧阳操这种口气,但他此时没心情跟他争执。
慢慢地,他把手伸向箱子。直到他的指尖碰到箱子搭扣,他的决心才终于凝聚,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情绪,突然加快速度,一把掀开了箱盖。
箱子打开的瞬间,朱昔做好了所有准备。他准备好闻到在雨气中散发出来的恶臭,准备好看到惨不忍睹的骷髅。但等真正看清楚箱子内部的情况时,他还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箱子里什么都没有,里面是空的。
朱昔的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像被什么生生剪断一样,一切感觉和思想都突如其来地消失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歇斯底里地怒吼:“这是什么!太叔绯呢?她哪儿去了?”
“你问我有什么用?”欧阳操也叫起来,“问你自己!当年是你把她埋起来的!”
“可她现在怎么不见了!”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温柔的女声穿过暴雨,从他们背后幽幽传来。
两个男孩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大叫一声,回身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一个女孩站在那里,他们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她被风吹起的秀发,和那纤细的轮廓。
“你们刚才说什么?”女孩慢慢朝他们走来,“太叔绯的尸体埋在这里?你们怎么知道的?”
“阿琴?”欧阳操最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是阿琴吗?”
“是不是你们把她埋在这里的?”她已经走到他们面前。朱昔看清楚了她的脸,在这雨夜中,她的脸被蒙上一层惨淡的蓝色。她轮流看着他们两个,目光凶狠而恶毒。一时之间,朱昔仿佛看到了太叔绯的脸,就在司空琴的眉宇之间,太叔绯独有的怒容正在若隐若现。“你们一直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的,就是这个?你们埋了太叔绯?”
“是又怎么样!”朱昔握紧了拳头。司空琴的眼神和态度像针团一样,刺得他全身都在流血。三个人当中,惟一的弱者不是别人,只是他。
“是我杀了她,把她埋在这儿!”
雷鸣之中,他怒吼的尾音在这小小的山坡上不断回荡。
握紧的拳头中全是水,不知道是冷汗还是雨水,也许两者都有。
朱昔和司空琴隔着雨幕互相注视。朱昔很明白,这是相识以来第一次,他们站到了彼此敌对的立场上。他们不再互相信任了。在司空琴眼里,此刻的朱昔不是她以前的好朋友,而是一个可怕的,不可理喻的人。
欧阳操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切,他不知道该怎么插手,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插手。司空琴早晚都会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她会这种境况下知道事情真相。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方式了。
“你说过你爱过太叔绯。”司空琴带着一点颤抖,慢慢吐出这句话,“你爱她……”
“我没有!我根本就……”
“你杀了她!”司空琴的尖叫刺痛了他们的耳朵,“你爱过她,可你又杀了她!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
“够了!闭嘴,我不想听!”
“阿琴,冷静点。”欧阳操试探着走过去,想要抓住司空琴的肩膀。后者躲闪了一下,最后还是被抓住了。“朱昔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我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他难道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他难道以为他的手就是干净的?
“别说得好像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朱昔拦腰截断欧阳操的话头,“你有什么资格站在哪儿说风凉话?太叔绯的尸体是你帮我一起搬到这儿来埋葬的!我杀死太叔绯的时候你也就在旁边看着!”
“什么?”司空琴惊异地抬起头,看着欧阳操的脸,“真的?”
“朱昔!”欧阳操感到一阵无法忍耐的烦躁。一切都超过了他的控制范围,他不想让自己变得跟这两个人一样,歇斯底里,但却明显感觉到愤怒正在逐渐吞噬他的理智。“你们两个最好都给我闭嘴,不准再说话!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
“我不想听什么分析!”司空琴一把推开欧阳操,转身朝山下狂奔而去。她跑得那么快,转眼之间就在雨幕中消失。
“阿琴!”欧阳操一个踉跄之后终于稳住自己,他回头看了朱昔一眼,什么都没说。但他双瞳里所传达的愤怒已经十分明显。“我看我们三个最好各自单独呆一会儿。”
说完这句话,他追着司空琴消失的方向快步走去。
山坡上只剩下朱昔一个人,面对那空空的箱子,独自喘息。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把那件事情说出来?明知道说出来除了破坏欧阳和阿琴的感情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可是我还是说了。我怎么会变得这么褊狭?欧阳那句话未必有什么言外之意,他只是想让阿琴的情绪平静一点。
我为什么总是这样?做错之后才想到后悔。这可能注定了我一生中会充满各式各样的错误,包括太叔绯在内。
包括太叔绯……?
不,不可能!
我不愿想起这名字,自从四年前那一天我杀死她以后,我就一直在努力逃避。可是她还是走回来了,回到我面前来。她是在向我复仇,这一点我丝毫不怀疑。比起欧阳和阿琴,她最恨的其实是我。
她的尸体到哪儿去了?她被人挖走了,还是已经复活了?用她自己的身体走出来,重新回到人世间?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从未感到自己像现在这样无力。我不想去想任何问题,我累了。
朱昔仰天躺在床上,身上的泥水弄湿了床单。被雨水拍打的感觉还残留在他皮肤上,一阵阵的麻木。电话贴着他的耳朵,朱丽的哭声像细雨一样,连绵不断扑过来。
“哥哥,你现在在哪儿?”她吸着鼻子,“我觉得很害怕。”
“朱丽,别哭了。”朱昔没有问她为什么害怕,他现在已经没有精神去管别人的闲事了。他不想接到任何电话,他只想一个人睡一觉,也许他想永睡不醒。
“我吓坏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姐姐陪着我。为什么你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朱昔无法理解妹妹语无伦次的话,“朱丽,现在很晚了,你应该睡觉了。”
“我马上就去睡。”朱丽抽泣的声音减低了,好像她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等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语调变得冷漠而成熟。“哥哥,我本来不相信的,可是我看到了。我没想到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朱丽?”朱昔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他还记得,四年前朱丽在医院里苏醒,开口询问车祸的事情时,用的就是这种语气。他几乎能看到朱丽,那张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忧郁和深深的不悦。“朱丽,你怎么了?”
“哥哥,你对我说谎了。”
电话被挂断了。朱丽的声音消失在一片忙音之后。
朱昔把电话放下,看着彩色的屏幕。片刻之后才将电话合起来。就在这一瞬间,铃声又响了。
这次是爸爸。
“你现在在哪儿?”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每个人好像都只会问这一个问题似的。我能在哪儿?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我是在家里,一直没有出去。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还是过着我原来的日子。
“我在旅馆里。”
“朱丽在你哪儿吗?”
“她怎么可能在这儿?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可是她失踪了!我们准备下船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刚刚把行李弄好,她就不见了!我找遍所有地方都没找着,我觉得她可能跑去找你了。”
“什么!”朱昔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她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自己出来旅行?刚才她还给我来电话,也没说来找我。何况她根本不知道我在哪儿!”
“她来过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更急了,“她说些什么?她没出事吧?”
“没说什么,和平时一样,很正常。”
等等,很正常?朱丽下半夜打电话来很正常?我昏头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朱昔用手顶住自己的额头,杂乱的思绪在他脑袋里奔腾,他觉得头很疼。
“……你最知道她,你觉得她最可能在什么地方?”
她能去哪儿?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能跑到哪儿去?就算带着钱,她到底知不知道怎么买车票还是问题。
“她说她和一个姐姐在一起,”朱昔只觉得脊背发凉。“赶紧去问问她在船上认识的那个姐姐,肯定是她把朱丽带走了。”
“什么姐姐?”电话那边的声音茫然不解,“你是说那些女服务员?”
“谁知道,总之就是朱丽在船上认识的年轻女性,一个个都问问,总能问出点什么来的。”
“好吧,我已经报警了。你把朱丽的电话复述一遍,我记下来,让警察查查看。”
朱昔把电话的内容告诉了他。
“朱昔,”电话那头沉吟着。“我觉得这个时候你该回来帮我了。你妹妹的事情很严重。”
“我尽快赶回去。有什么事情,再打电话给我。”
电话切断了。
朱昔疲惫地重新躺回去。电话从他手里滑落到地板上,卡的一声轻响。
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情?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朱丽竟然会失踪。她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太叔绯的尸体又到哪儿去了?我应该怎么做?我再应该怎么阻止太叔绯?我根本想不出任何办法。
或许命中注定就是这样的,或许我们早就已经被逼上绝路,只是自己以为还能找到退路。
朱昔慢慢地从床上下来,拾起手机。
也许我应该回家去,帮忙一起找朱丽。趁我还活着的时候,起码让朱丽安全。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慢慢走向门口。就在他的手碰到门把手时,他突然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阵冰冷的气息正在不断侵袭着他的脊背。
是谁?
他猛地回身望去,看到的却是一双手。
一双由内而外,散发着光芒的手。食指微微张开,尖尖的指甲正伸向他的眼睛。他本能地以为眼睛要被戳坏了,可是那双手却只是轻柔地遮住了它们。
“朱昔,你在等我吗?”
太叔绯甜美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慢慢地,懒散地,隐藏着一份喜悦。
欧阳操看看自己的手表,八月十三日,凌晨三点三十三分。
“阿琴,你还在生气吗?”他靠在门上,弯过手臂,从自己肩膀上方敲敲司空琴的房门,“别生气了。你忘了当初我们三个人同时背叛太叔绯的事情?”
“可我没想到你们会做这么可怕的事!”
“你记得吗?太叔绯对我们的报复从那时候就开始了。你的心脏病突然加重,连续好几次急救,我的母亲也差点服药自杀……我相信,如果不是朱昔,我们就要被逼上死路了。”欧阳操仰天看着走廊的天花板,“是朱昔救了我们。”
“胡扯!”
又来了!她怎么这么任性?朱昔也是,怎么那么暴躁?他们两个难道都不想活下去了,挑现在这个时候闹孩子脾气!
为什么我以前从未觉得我们三个人是这么格格不入?是这四年的时光改变了我们?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阿琴,别意气用事。”欧阳操烦恼地皱起眉头。“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说法,那我就不说了。我只想告诉你,现在不是我们互相争吵的时候。你对朱昔有什么看法,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只想让你出来,我们三个人都撇开过去的事情,来谈谈现在我们应该做什么。”
房间里沉默了。
“阿琴?你听见我说什么没有?”
“……你现在怎么还能跟我说这个?”司空琴的声音靠近了,似乎已经走到门口,“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什么心情?”
“我知道。可是你也应该知道……”
“朱昔说你当时在旁边看着,”司空琴拦腰打断他,“真的还是假的?你当时眼睁睁地看着,却没有去阻止?”
我当时做了什么并不重要,反正太叔绯已经死了,结果已经无法改变。
“……是真的。”欧阳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发现,或者说猜到我母亲的事情可能跟太叔绯有关系,所以我想去找她问个明白。她哥哥太叔离告诉我她还没回家,我推测她大概是到我们经常玩耍的那个地方去了,结果果然猜中。其实我到的时候是太叔绯已经不行了。我就算是想帮忙也帮不上。”
“真的吗?”司空琴隔着门问。“没有撒谎吗?”
欧阳操沉默不答。
我不知道当时我究竟怎么一种想法,也许是有些庆幸的。朱昔替我做了也许应该由我去做的事情。我当时也有过恐惧,想到如果他半途而废,那么我应该怎么做?继续替他做下去?还是应该就这么算了?
我不知道,也用不着知道。反正事情已经是这样了。
“我们曾经都是好朋友。”司空琴的声音慢慢地传出来,尾音中夹带着一丝抽泣,“无论是什么时候我们都不应该伤害她的,我们这样发过誓。”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
“你怎么还能这么平静?你们刚才去挖……你们怎么还能这么平静?现在这个人开始寻找我们,为你们曾经做过的事情来进行报复,你们只是聚集起来商量怎么对付她,你们难道从没感到负疚和恐惧吗?我觉得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们!”
“什么你们你们的?阿琴,别把自己打扮得太高尚了。你有什么资格担当道德评判者?”欧阳操失去了耐性,转过头来盯着门板。“别忘了她的复仇对象也包括你。”
“起码我没有干那件事!”
“你敢保证你不会?在她开始伤害你,想把你置于死地的时候,你还能这么维护她,决不伤害她?”欧阳操握住圆形的门锁,慢慢试图朝一边扭动。“别说你能,我不相信。阿琴,我太了解你了,你做不到。”
你说对了,算你说对了。我确实做不到。我不可能把她的生命放得比我的生命更重要,可这也不表示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杀死她!
为什么你们现在还是这么一脸坦然?为什么你们没有痛哭?为什么现在你们谈起太叔绯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这么神色如常!
我不想看到你们此时的面孔,我觉得你们可怕,我觉得你们难以理解。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就是我当年最好的朋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为什么变成这样的?
真宁愿一切都没发生过。
门后的司空琴掩面哭泣,久久不止。
我们都有了各自不同生活,有了各自珍惜的东西,我们的苦难不再丝丝相连。这才是根本的原因。
欧阳操放开门锁。他听到了司空琴的哭泣。
我们不再像当年一样,陷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因此我们也就不再需要依靠什么,不再需要彼此了解的朋友来抚慰心灵的创伤。甚至可以说,在此时此刻,我们之间的透彻了解已经成了一种负担。我们不想再让对方看到我们笑脸之后隐藏着的表情,我们不想让对方看到我们内心仍然残留着当年的伤口。
我们互相厌弃了。这是童年友谊的必然归宿吗?
也许我们不应该强求什么。人本来就会改变,这是谁都扭转不了的。我们也不例外。
第十九章 那时的你我
那双冰冷的手慢慢从他眼睛上挪开,他看到了眼前的情景。
一个狭小而且肮脏的房间。对面的墙壁原本是白色的,在几次漏雨之后,墙上留下一大片一大片难看的黄色污渍,也没有人想到要去重新刷一刷。一张残破的木桌靠窗放着,桌面黑乎乎的,还有点发粘。四条腿不一样长,因此不得不用一个铁块垫着。这铁块从哪儿弄来的,到现在朱昔也不知道。桌子上摆着一个白色茶盘。五六个白色茶杯倒扣在上面。杯子没洗干净,杯口和与茶盘接触的地方一圈圈茶渍清晰可见。空酒瓶就在桌子下面,乱七八糟地堆成一堆,稍一不小心就会踢到一个。空气里残留着一股刺鼻的酒气和呕吐物散发出来的酸味。
这是朱昔的家。在这里生活的人早已失去对生活的热爱,只不过是勉勉强强地活着而已。
朱昔看到了自己,就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转身对这边微笑。他的脸颊有些红肿。朱昔记得那是怎么搞的,父亲临走前给了他一拳。
又是她的回忆?
朱昔在这熟悉的环境中四面环顾。他没有跑,也没有做任何抵抗。他知道自己是逃不了的。太叔绯想让他看到这一切,他没有拒绝的余地。这是他们之间的回忆,他必须记得,他没有遗忘的权利。
“你爸爸出门了?”太叔绯的声音问。
朱昔没有挪步,可是他周围的一切却在移动。视野一点点转变,移动到桌子对面,然后视角突然变矮了。
是太叔绯坐下了。没错,当时她的确是坐在我对面,两手放在桌子上。乌黑的桌面,可她的手指却那么白。
“嗯,没有三四个小时他回不来。”过去的自己在说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像朱昔的,反而像是另外一个人。
“呵呵,瞧我运气多好,路过你家进来看看,正好你爸爸不在家。”太叔绯轻声笑起来,“你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他忽然站起来,“杯子很脏,我帮你刷一刷。”
“啊,不,不用,我也不是很想喝水。”朱昔看到太叔绯的手伸出去,按住他自己抓着杯子的手。刹那间的接触,一阵温暖感从指尖开始蔓延到整个臂膀。
这是什么?是太叔绯在这时的感觉吗?
朱昔看不到太叔绯的脸,但他记得那时她的表情。惨白如雪的脸颊上突然浮现一层淡淡的粉红。
她竟然还记得这个?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接触……我以为记得的人只有我。
“哥哥?”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里屋那里传来。眼前的景色飞速旋转,又突然停下。朱昔适应不了这种变化,一时觉得有些发晕,随即理解到这是太叔绯在回头。
朱丽站在门口,紧紧抓着门框,只露出半张脸,小心翼翼地往这边张望。她脸上流泪的痕迹还没有洗去,米黄色的连衣裙显然很长时间没洗了,胸口和领口全是污渍。她的皮肤很白,可是裙子下面的那双膝盖却是黑的。
“朱丽?”太叔绯收回了手,那股温暖感也消失了。“怎么哭鼻子了?”
“被吓坏了。刚才爸爸出门之前发了一顿脾气。”他站起来,走向朱丽,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房间里。“朱丽,看,太叔绯姐姐来了。”
朱丽没有说话,盯着这边,目光不很稳定,似乎在探查着什么。
“嗨,朱丽,好几天没见了。”太叔绯打过招呼,又重新面对朱昔,“朱丽好像有点怕我?”
“她害怕所有人。都是我爸爸害的,她以为每个人都要伤害她。”朱昔的脸色变得有些暗淡,他重新拿起桌上的杯子,“算了,我帮你刷杯子去,稍等一会儿。”
朱昔看到自己走出这房间。这里只剩下朱丽和看不到的太叔绯。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默默互相注视,直到一阵幽幽的哭声伴随着砸东西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
“是你妈妈吗?”太叔绯并没有惊讶,甚至没有转开视线。“你妈妈一直被关着?”
“爸爸打她的时候才会把门打开。”朱丽慢吞吞的回答,她始终不敢靠近太叔绯这边,站得远远的。像一个受伤的小兽。
“爸爸也打你吗?”
“嗯。”
“哥哥保护你,对吗?”
太叔绯站起来,慢慢朝朱丽走去。
她走得很小心,生怕惊动这幼小的女孩。
朱丽退了一步之后就不再动了,眼看着太叔绯越走越近,她恐惧得两手死死背在背后,肩膀朝里缩着。“你怎么知道的?”
“你哥哥告诉我的。”太叔绯在她面前蹲下来,“我是你哥哥的好朋友,也是你的好朋友。”
她的双手慢慢提起,伸向朱丽的脸。
“你想干什么?别碰她!”现在的朱昔大声喊起来,他想抓住太叔绯的手,却什么都没碰到。那双绝美的手还是碰到了朱丽的皮肤,轻轻捧住她的脸。
朱丽嘴角微微下垂,带着一种悲伤的神色看着太叔绯。她没有表现出痛苦的样子,这让朱昔多少松了一口气。
“不要怕我,朱丽,也不要再怕任何人。姐姐会保护你。”太叔绯的声音轻柔得近乎诡异,带着一种让人心折的魔力。
朱丽默默看着她,她的嘴唇非常缓慢地改变角度,似乎想要微笑,最后吐出的却只是三个字:“你撒谎!”
朱昔愣住了。
“你撒谎。”朱丽又重复了一遍,“你想把哥哥夺走!”
太叔绯的手指明显一抖,慢慢离开了朱丽的脸。“我没这么想,朱丽。”
“我讨厌你!”朱丽的手从背后轮过来,她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几乎顶到太叔绯脸上。
一瞬间,朱昔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灼痛从下巴那里蔓延开来。他听到了太叔绯低声的痛呼,跟他自己的喊声完全重叠。
太叔绯的视线后撤了。朱丽的手重新出现在她视野范围里,她手里抓着——一个塑料打火机,还在冒着火苗。
朱丽!你在干什么?
朱昔按着自己被烧疼的地方,从火苗上方看着朱丽那张小小的脸。他简直不敢想象,这种表情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才四岁的孩子脸上。一种不加掩饰的强烈仇恨,近乎疯狂。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朦胧。朱丽、墙壁、还有家具的颜色都在互相溶汇,逐渐成为一体。太叔绯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这一片混沌中:“朱昔,你妹妹真是个不一般的孩子,她懂得很多。我原来以为她是怕我,现在才知道她恨我。你没看到刚才她的表情,简直不像一个孩子能有的。”
“阿绯,她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她根本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除非你是你自己看人的方法有问题。”
“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你心态不正常,所以才会把一切都丑化。连一个四岁的孩子在你看来都这么可怕。”
“……在你看来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难道不是吗?”
“你……”
眼前的一切汇成一片黑色。朱昔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与太叔绯争吵的声音也逐渐减弱,终于听不见了。
八月十三日,凌晨三点四十二分。
“阿琴?阿琴?你怎么了?”
门已经打开,司空琴紧握着门把手,身体随着悬空的门向前倒下来,正好撞在欧阳操的肩膀上。他抱住她,叫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开口回答。就这么短短几分钟之内,司空琴已经完全失去意识。
坏了,该不是突发心脏病了吧?是不是刚才话说得太重了?还是突然知道事实真相,打击太大了?真是的……我真糊涂,本来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欧阳操烦躁地在心里骂着,也不知道是抱怨自己,还是暗暗有些厌恶司空琴。他顺着司空琴倒下的方向把她轻轻放在地板上,打开她脖子上的药瓶,倒出六粒药丸塞进司空琴嘴里。司空琴的表情倒是很平静,没有痛苦,仅仅象是睡着了。她这种样子反而让欧阳操感觉更不放心,生怕她会不会就这样从此长眠不醒。
现在应该叫救护了……等等,这个小旅馆没有房间电话。该死!
欧阳操放下司空琴,站起来朝朱昔的房间奔去。
我也许应该觉得庆幸,她这次轻易地就放过了我。没有让我看到更多我不知道,也不相信的事情……这其实是一种暗示吗?
朱昔下意识地开始皱眉头。
朱丽真的用打火机烧过她。她当时把这件事情告诉我,我却坚持朱丽不可能做。
现在她告诉我,是我错了。
但这更证明了一件事。或许正是因为我当时的态度激怒了她,她就把一腔怒火转向朱丽……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全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激怒她,如果我不让朱丽接触她,朱丽就不会去招惹她,她也就不会要朱丽出车祸了。我的母亲也不会死了。
门“砰”的一声被敲响,朱昔吓了一跳,暂时从自己混乱的思想中退了出来。他听到门外欧阳操在一边敲门一边喊着:“朱昔!快开门!阿琴出事了!”
司空琴的房门毫无遮拦地开着。而司空琴自己则正靠在门框上,一手扶着头,一手抓着门,虚弱地看着他们。
他们两个同时停下来,望着司空琴发愣。“你刚才不是心脏病……”
“这次好像不是心脏病,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司空琴解释,“跟我在机场的时候一样,现在没事了。”
“真的吗?”欧阳操半信半疑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终于点点头。
“没事就好。”朱昔松了一口气,把双手放进口袋里,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我要回去睡觉了。如果你们没意见,我明天就要回家。”
“等等!”欧阳操豁然转身,盯住他的后背,“你说什么?”
“我明天就要回家。”朱昔停下脚步,背朝着他的两个同伴,“我妹妹失踪了。我要回去帮忙找她。”
第二十章 又见你的笑容
八月十三日,凌晨四点十五分。
旅馆,司空琴的房间。
“就这么回事了。什么事情都偏偏赶上现在这个时候,看来命中注定我们要完蛋。”朱昔坐在靠窗的地方,凝视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天色已经开始有点微微发亮了,雨丝从深蓝色的天空中坠落,划出一道一道白色的断线。
“你打算就这么放弃了?”司空琴坐在床上,正对着窗户。“就这么等着她来找你吗?”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朱昔讽刺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讽刺司空琴,还是在讽刺他自己。“太叔绯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谁知道她是被挖走还是复活了?我们上哪儿去找她,又怎么能平息她的愤怒啊?”
“朱昔,”正在走来走去的欧阳操忽然停下来,“你的下巴是怎么回事?”
朱昔摸摸自己的下颌。一阵刺痛在他的手之下蔓延开来。从玻璃的反光上,朱昔看到自己的脸。被朱丽的打火机烧过的地方出现了一块红红的圆斑。
“没什么,太叔绯送我的礼物。”朱昔的声音平静的让他自己都感觉惊讶,“刚才我被卷进她的回忆里去了。你来推我的门的时候,我刚刚才回来。”
“是怎样的回忆?”司空琴探寻地望着他。她似乎在怀疑,朱昔现在的平静态度是否是因为他在回忆中看到了什么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东西。
“还能看到什么?”朱昔放下抚摸下巴的手,“全都是我不想看见的东西。”
你到底看到什么了?你杀死太叔绯时的情形吗?还是别的什么?
司空琴低下目光,紧紧抓着自己裙子的一角。她忽然有点想讽刺朱昔两句,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弄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心情,也弄不明白他们两个。我觉得他们变得可怕了,一举一动都变得可怕。他们是杀过人的,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不舒服。我不能,也不想再依靠他们,可是……我也不能依靠自己。我没有这种勇气和魄力,我不敢独自一个人去对抗太叔绯。
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个方法”说出来?也许他们愿意帮我也说不定。
没有人察觉到司空琴的内心变化。欧阳操站在房间中间,试着整理自己杂乱的思绪。他很不满朱昔的决定和态度,但他不打算跟他争论什么了。他已经没有那个耐心去化解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矛盾,也不想听他们到底为何不肯互相合作的理由。朱昔下巴上的灼伤和司空琴软弱的姿态在他脑袋里像萤火一样,隐隐约约地照亮了什么。似乎是一个启示,但他怎么也抓不住。
三个人就这样沉默着,直到朱昔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用打火机点燃。
说吧,如果明天朱昔走了,就没机会了。
“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司空琴慢慢说。
“哦,”他们两个茫然看着她,等她说下去,显然还没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
“只要我们能找到太叔绯本人,当面问问她,一切就明白了,对吗?”司空琴的声音伴随着烟雾,在房间中轻柔弥漫开来,“我可能有办法找到她。”
朱昔和欧阳操同时惊醒过来,近乎震惊地看着司空琴。
“我们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就是忘了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招灵。”
“可这里不能上网,”欧阳操不解,“再说,我们也不知道如何通过网络降灵。那种凭空在网络上开辟一块领域的做法……”
司空琴慢慢抬起目光,“我会。不用通过网络。”
“你……你会降灵?”朱昔嘴里的烟差点要掉到地上去。
“只是从书上看到的,还没有实际做过。”司空琴站起来,抚平自己裙子上的皱褶,“我们来准备一下,就我们三个人。”
司空琴把客房的茶几搬到房间中间,拉上窗帘,熄灭了大部分灯,只留下一盏床头灯,照射出昏暗柔和的光。他们按照司空琴的吩咐,围着茶几坐下来。茶几上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张从旅馆便鉴簿上撕下来的白纸,和一支随处可见的普通圆珠笔。
“这是要干什么?”朱昔熄灭了烟头,诧异地看着眼前的道具,“不是说要降灵吗?拿笔纸出来干什么?”
“我们弄不了太正规的降灵,所以只能选择一个简便一点的,请笔仙。”司空琴两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所谓的笔仙其实就是鬼。我觉得……如果太叔绯现在真的是个灵魂,只要我们发出邀请,她就会主动来见我们的。”不知道是气氛太诡秘了,还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朱昔忽然感觉自己的头皮有点发麻。
司空琴慢慢伸出手,拾起笔递给欧阳操:“来,我教你。”
“这样?”欧阳操在司空琴的指示下伸出右手,虎口朝上,拇指翘起。手指弯曲,用指腹夹住笔。他始终皱着眉头,司空琴明白他心里是不愿做这件事情的。他根本不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朱昔,你也伸出右手,跟欧阳一样。”司空琴抓着朱昔的手腕,引导他的手指跟欧阳操扣在一起,紧紧夹住那支笔,笔尖虚虚点在白纸中央。“好,这样就行了。”司空琴面无表情,伸出右手食指,按在笔朝上的那一端上。“现在我开始降灵了。”
“阿琴,这到底行不行啊?”朱昔越看越觉得不舒服,“我怎么觉得像是小孩子在做游戏一样。”
“随便你怎么感觉。反正待会儿你最好别说话,也绝对不许中途放弃。”司空琴垂下眼睑,声音也跟着微弱下去,“来吧,太叔绯。昔日的好友在呼唤你的名字。请到我们面前来,让我们看到你的样子。来吧,太叔绯……”
太荒唐了。就这么喊她的名字,就能让太叔绯的灵魂到我们面前来?我根本不相信。
欧阳操盯着那微微颤抖的笔尖。他感觉自己的手不像刚才那样稳定了,开始有点摇晃。总是这么举着,他的手已经有点累了。
或许我们本来就不应该相信,我们所面对的会是一个鬼。我现在只想知道太叔绯的尸体到哪儿去了?是谁把她挖走了?是无意中发现的,还是故意去挖的?
四周一点变化都没有,只有司空琴的声音不断呢喃着。像一个坏了的录音机,只会重复同一个句子。朱昔空着的左手在自己腿上不耐烦地敲敲打打,好几次准备要打哈欠,最后都憋了回去。
大风在窗外肆虐,松动的玻璃哐哐作响。从窗缝吹进来的风微微掀起窗帘,又让它轻轻落下。窗外一些不知名的鸟扯着破嗓子,凄厉地鸣叫。盥洗室的抽水马桶不知道因为什么,突然开始抽水。机械的声音在这静谧的黑夜里听起来分外响亮。
“阿琴,我看这个方法恐怕不太行。”欧阳操终于忍不住了,“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看……”
“阿绯!”司空琴突然改变原本低柔的声音,大声叫起来,“阿绯,我知道你已经来了!我知道你听得到!我们要跟你谈谈,请让我们看到你!”
窗外的狂风在她吼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陡然停歇。所有噪音消失无形,他们就像突然放进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里,除了各自的呼吸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
他们三个人手中的笔开始晃动,在纸上毫无规则地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又突然稳定下来,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三个字:“我来了。”
“这……这什么!”朱昔感觉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几乎无法呼吸。纸上的字每个字都如此瘦长,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的——这是太叔绯独有的字体。“真的是太叔……绯?”
“你们都疯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欧阳操开始朝自己这边用力,试图把手抽出来。但不知道是朱昔握得太紧,还是他惊恐之中没了力气,一时竟然抽不出来。
“别动,你们两个都别松手!”司空琴大吼一声,她纤细的指尖已经在颤抖,显然内心跟他们两个一样害怕。“阿绯,七月二十六日,是那个降灵会把你召唤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吗?”
笔在纸上留下一句话:“是的,我想念你们。”
“那个Reviver是谁?”
没有回答。
“阿绯。”司空琴吸了一下鼻子。“你恨我们,对吗?所以你想让我们都死掉?”
“不。”
“你不想让我们死,那你做那些事情是什么意思?”朱昔丝毫不顾司空琴的劝阻,用他那种粗鲁的方式一问到底,“你到底想干什么?阿绯?”
“哭泣的不再是我。”
房间里的灯突然变暗了。交错的阴影中,他们看到一只苍白的手,就放在他们的手上面,轻轻捏着那管劣质的圆珠笔。灯光渐渐暗淡,那只手却渐渐变得清晰。手指,手腕,手肘,一直到肩头和脸,她的整个身体都这样一点点在黑暗中显现出来。她在发光,一种柔和的白光。她像是在微笑,温和地,快乐地对他们笑着。她身上的气味开始弥漫,酸酸甜甜的柠檬香。
“我很快乐,所以我不再哭泣。”
“快乐?你有什么好快乐的?”朱昔嚷嚷起来。他眼睛死盯着纸上的几行字迹,却用余光观察到了房间里所有的变化。他开始觉得手足无措,他觉得自己的脊背开始麻木。“你都死了,还有什么好快乐的!”
“我很快乐。”太叔绯松开了手。那支笔却仍然在他们三个的手中移动着,“哭泣的不再是我。”
“那么,现在该谁哭泣了?”司空琴空着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胸口。她开始感到不舒服了。“是我们吗?”
太叔绯微笑着把头转向司空琴的方向,却并没有做出回答。
可能是因为不通风的关系,房间变得热起来了。三个人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湿透。他们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在噼噼啪啪地作响,但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阿绯。”欧阳操忽然插嘴。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沙哑,脖子像被钉子固定了一样,动都不能动一下。“如果你真的是阿绯,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的尸体到哪儿去了?是谁把你从地下挖出来的?”
“她愿意帮助我,她离开了你们。”
昏暗的房间忽然变得明亮,那噼噼啪啪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了。现在他们都听清楚了,这是有什么东西被火焰燃烧时的声音。
“到底是谁在帮助你?是不是我们都认识的人?”
太叔绯把头微微偏向一侧,没有做答。
一丛火苗从墙角那里冒出来,有条不紊地沿着地板朝他们这边蔓延。烧着了床,也烧着了床头柜。
“着火了!”欧阳操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手臂上却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他不得不坐了回去,“太叔绯!你难道想烧死我们吗?”
火焰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焦急地呼叫着太叔绯的名字。她的嗓音沙哑而且带着一份呜咽,象是刀片一样四面刮着,刮得人耳朵生痛。
“阿绯,阿离,别走,回来!我们一起死吧!死了就不会痛苦了,死了就不会再哭了!回来吧!”
“你恨我们吗?”他们听到了太叔绯的声音。炽热的火焰中,她的声音依然平静,而且带着几分凉意。“你希望我们死吗?妈妈?”
“阿绯,快走吧。”太叔离的声音从火焰里冒出来。“火快烧到这里了。”
“我以为杀死那些让爸爸妈妈难过的人,爸爸妈妈就会幸福快乐。可为什么他们不笑?为什么他们会怕我们,恨我们?是我太幼稚了?还是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活着?”
“别这样,阿绯。别哭。哥哥跟你在一起。我们要一起活下去。我们什么都不怕。”
这……是太叔绯父母死去时的情形吗?他们的父母想要杀死他们,结果他们逃出去了,他们的父母反而被困在房间里,活活烧死?
火焰渐渐朝这边靠近。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朱昔好像闻到了尸体烧焦的味道,恶心得几乎呕吐出来。
这些火焰是真的,还是太叔绯造出来的幻象?
“阿绯,你能原谅我们吗?”司空琴用手遮住自己的额头和眼睛,似乎已经非常疲劳。“我们也想活下去。”
“完成Reviver的愿望。”
“什么愿望?”
“一个仪式。”
写下最后一个字后,那张几乎满了的白纸从中间燃烧起来。窜起的火苗把朱昔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飞速一收手腕,这才发现那股控制着他们手腕的力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司空琴的手腕好像被烫着了,她一手抓着自己的手腕,试图站起来,却在椅子腿上绊了一跤。
太叔绯雪白的影子站在房间中央。熊熊火焰在她脚下燃烧,透过她的小腿,他们可以看到她背后的景象。她的嘴唇在蠕动,似乎在对他们说什么,但他们听不到她的声音。
慢慢地,她朝朱昔伸出手,像是在请求什么。
“你干什么?别碰我!”朱昔拼命向后退着,尽管没有多少可退缩的空间。火焰已经从后面烧着了他的裤脚。“离我远点!你这个怪物!”
太叔绯不理会朱昔近乎惨叫的责骂,依然是那样恬静地笑着。在她指尖碰触到朱昔发梢的一瞬间,她毫无预兆地从这一片血红的房间里消失了。
灼热的火焰随着她一起散去。热气腾腾的房间刹那间恢复先前的凉爽,他们又听到了窗外的鸟鸣,和抽水马桶的声音。
没有什么东西被烧坏。窗帘依然在微微起伏着,床和地毯完好无损,朱昔的裤脚也没有被烧着。这里简直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惟一不见的只有那张纸。那张放在桌子正中央,用来降灵的白纸。
欧阳操扶起晕倒在地板上的司空琴。
“嘿,嘿嘿。没想到真的降来灵魂了。”朱昔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他想收起笑容,却力不从心。脸上的肌肉象是都僵硬了,只能维持一幅难看的表情。
他们都记住了纸上的内容。可谁也猜不透那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一章 第十个人
家里一切仍和从前一样,惟独朱丽不见了。
我打过电话了,跟我一起参加降灵的林灵果然已经死了。他的家人说他是死在一个电话亭里的,手里还拿着两张电影票。
有一张原本是要送给我的。
我想我应该觉得难过,可是事实上我没有太多感觉。因为很可能就是不久之后,我也会像他一样死去。
我不知道他临死前看到了什么?太叔绯的笑容吗?那种美得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的笑容。
朱昔无意识地用刷子打扫着键盘的缝隙。这是朱丽的键盘,每个键上都贴着一张小小的彩色贴纸,乱七八糟的一片。
太叔绯躺在月光下。乌黑的长发在绿草上铺开,雪白的胳膊,雪白的连身裙,分不清那里是裙子,那里是躯体。他始终不敢去看她的脸,那张美丽无暇的脸。他确实感觉到了那种冷冰冰的目光。并不是怨恨,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逆来顺受的驯服。我把她叫出来的时候,本来没有打算杀她。我相信是她导致妈妈死去,朱丽受了重伤,躺在医院里接受抢救。到现在我还是这么相信。但我本来真的不想杀了她。要不是她在盛怒之中想要杀死我,我也不会……我不敢放手,因为我知道一旦给她机会,我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但我没想到她竟然没有反抗。
如果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因为朱丽的事情吵架就好了。我不相信她,我觉得她难以理解,所以在她对我真正发怒时,我被她吓得失去理智。这就是一切的起因。
我跟那些伤害她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同样把她视为一个可怕的怪物。
朱昔放下打扫好的键盘,开始浏览电脑中的内容。屏幕一角,卡通电子钟显示着现在的时间:八月十五日,下午两点五十八分。
朱丽已经失踪了四天。
她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已经出事了?她最后给我的那通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临走的时候没有带钱,那么她能到哪儿去?这个……傻丫头!她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朱昔皱起眉头。他想起了在太叔绯回忆中看到的朱丽,那么幼小的身体,却凝结着一股让人恐惧的恨意。
也许我一直都不够了解她。她为什么会那么仇恨太叔绯?她是不是以为我有了太叔绯之后就不会再保护她了?如果她知道我杀了太叔绯,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朱昔打开了朱丽信箱和网页历史纪录。信箱里没什么新邮件,都是一些动漫网站发来的通知。纪录里也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一个个地点开那些网址,希望能从这些地方找到一些线索。
蓦然,他的手停下来了。一个熟悉的网址出现在列表的最后一行:www.jiangling.net. jiangling……降灵网?
朱昔点开了那个网页。霎时间,屏幕变得漆黑一片。无数烛光在虚拟的黑夜中跳跃,白色的魔法阵缓缓旋转。没有音效,也没有任何文字,就这么一幅无限循环的动画。没错,这就是降灵网。朱丽……朱丽竟然自己到这儿来过?
朱昔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变冷了。
时间就在三个多星期之前……肯定是七月二十六日。降灵的十个人之中的最后一个是朱丽!她失踪是不是因为太叔绯带走了她?
这个傻瓜,她怎么不告诉我这些事情!
朱昔狠狠一拳砸在了电脑桌上。也就在这一刻,朱丽的蓝色电话响了起来。
“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这样放弃。还有两个星期,我们绝对不能虚度。太叔绯已经给了我们启示,只要我们能完成那个愿望,我们就可以解脱了。你怎么垂头丧气的?别告诉我你也已经放弃了,欧阳。就算你放弃了,我自己一个人也要继续努力下去。”
“阿琴,别这么激动。”欧阳操把电话线卷起来,又松开。他的精神根本没有放在跟司空琴的对话上,他脑子里转着的全都是别的念头。“我只是弄不明白,太叔绯所说的‘仪式’究竟是指什么?”
司空琴那边沉默了一小会儿。“我原先也不知道,但现在……我觉得我好像猜出了个大概。我问Reviver是谁,她没有回答。很可能正如我们推想的那样,是她自己。如果这个能成立,一切就简单了。”
“我没听明白。”
“就是说,如果Reviver是她,那么她的愿望就很容易猜了。所谓‘仪式’,可能是指——婚礼。”
“婚礼?”欧阳操松懈的精神绷起来了,“谁跟谁?”
“一个女生当然只想嫁给她所爱的人。”
“你说朱昔?”欧阳操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可能。是他杀了太叔绯,太叔绯应该恨他,不是吗?”
“这个可未必。朱昔到现在还没有忘记太叔绯,太叔绯很可能也没有忘了他。正因为生前得不到,死后的思念才更加强烈。”
“荒唐了一点吧?”欧阳操摇摇头,他开始感觉这个谈话让人无法接受了。“当年朱昔杀死太叔绯,是因为太叔绯想要杀了他,所以他才反击的。既然太叔绯活着的时候想杀了他,现在难道还会想要嫁给他?”
“你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着?降灵时的情景你没看见?太叔绯还在爱着他!”
“别嚷嚷,阿琴。”欧阳操尽量控制着自己,“你冷静点儿。”
“可我没法冷静!就剩两个星期了,我们都得死!”司空琴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我不想死!你好好想想!这可能是我们惟一的机会!如果你不肯帮我,那我就……那我就……”
司空琴没有说下去。片刻的抽噎之后,她叹息一声,挂断了电话。
欧阳操慢慢把听筒放回去。母亲正在厨房里刷碗盘,一堆瓷器在洗涤液里叮当作响。
阿琴……我觉得她好像有点变了。最初见面的时候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懦弱又有些胆小。现在却变得强硬、自私、不依不饶,喜欢出主意,而且思路非常奇特。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搞的?我怎么觉得她有点像……越来越像……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照亮了他黑暗的大脑。
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不,不对,其实我早已想到了,只是看上去太过荒唐,所以我才不愿去正视这种模糊的猜测。我知道灵魂,或者说幽灵,要想对活着的人施展它的力量,必须有一个媒介,一个提供力量的人……现在看来一切都很清楚明白,可是……我宁愿是我想错了。
欧阳操推开厨房的门,几步走到洗碗池旁边,拿起那堆湿盘子,一个个擦干。动作缓慢而机械。
“电话说完了?”妈妈甩甩手上的水,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清洁球,“你还没告诉我,你这些天跟司空琴还有朱昔到哪儿去了呢。”
“没什么,”欧阳操把擦干的盘子整了整,开始准备擦下一个。“对不起,妈妈。你受伤住院,我都没好好陪你。”
“我没事,这次真是万幸,就差一点点。”妈妈笑了起来。“冥冥中有老天护佑。”
是啊。就差一点点,哪怕再偏过去一寸,妈妈就不在人世了。
怒火无声无息地在他心底燃烧起来。他很清楚这种怒火将促使他走上一条怎样的道路,但他没有控制自己。只是任凭愤怒和一种毁灭的决心在头脑中渐渐变得明晰,并且凝固下来。
“阿操,”母亲的目光中的神色改变了,不再是惊讶,而是一种温柔的疑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嗯,一些……很复杂的事情,也很荒唐。”
“不能说给妈妈听吗?”
“你去休息吧,才出院没多久,别太劳累了。”欧阳操放下盘子。“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母亲盯着他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她像是很好奇,也很不安,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八月十五日,下午三点整。
“你是谁?”朱昔把听筒死死贴在耳朵上。“别戏弄我!你到底是谁?”
电话那边的人笑了起来。清脆悦耳的笑声之后,却隐藏着一阵虚弱的喘息。“四年来你过得很快活,把我和妹妹都忘了。”
这个……这个声音!这种讲话的声调!竟然是他?
“你听出来了?”
“你是……阿离,太叔离?”朱昔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颠。他的手下意识用力捏着,几乎要把听筒捏碎,“不可能!你不是已经变成植物人了吗?”
“我妹妹是个善良的女孩。可能善良的有些过分了。”太叔离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平静中却透露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冰冷的愤怒。“当初我妹妹那样信赖你们,你们用不同的方式辜负了她,甚至杀了她,可她却让你们活到了今天。你可曾在心里感激过她的仁慈?”
“你在说什么?”朱昔感到自己的思想像是被凝固了一样,根本无法运转。他一时无法理解自己听到的事情。
“别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真让人恶心。”太叔离轻笑着,不知道是悲哀,还是讽刺。“当初我就怀疑妹妹的失踪和你有关系。后来我想,她可能已经死了,被你杀死了。她最重视你,你却葬送了她的一切。”
“是她先想要葬送我!”朱昔咆哮起来。“她害了我的母亲,还差点害死我妹妹!”
“你是说那次车祸?”对方冷笑着说。“原来你和那些人一样,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怪到她头上。”
“你是想说我错怪她了?废话,你当然要这么说。因为你跟你妹妹完全一样……”
“闭嘴!”太叔离出其不意地吼叫一声,接着又不正常地恢复了平静。“别辩解了,你根本没有辩解的资格。等着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吧,你躲避不了的。”
电话断了。
四年前,八月二十九日。
外面还在下雨。天空像一团正在扭干的脏抹布,乌云翻滚,散发着一股酸臭的气息。
这个小镇是不是根本不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这里的人,这里事情,这里的空气,甚至连这里的雨水都跟别的地方不同。肮脏得令人作呕。
朱昔抬头朝外面看去,一道闪电正从天空降下。隆隆雷声掩盖不了母亲的尖叫和朱丽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闭上了眼睛。母亲被打的时候总是这样,蜷缩在地上,两手紧紧抱住脑袋,一动也不敢动。如果他也在那里旁观,母亲就会用一种近似仇恨的目光望着他,直到父亲的拳头再次落下来。她在拳头下放声尖叫,尖锐而悲哀的叫声,简直就像是在用体内最后一丝生命发出垂死呼救。
他不明白母亲为何总是用那种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以为那是母亲求救的一种方式,于是他试着去帮助她,结果发现自己什么都帮不了,只能火上浇油。因此他只是把无辜的朱丽护在自己身后,让父亲的拳头无法碰到她。
但这一次,他连这个都没做到。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这样争闹不休?从我记事开始,他们就这样用尽各种方法互相折磨对方,好像这就是他们活下去的惟一目的和意义。
有的时候我真觉得,爸爸妈妈都死了就好了。
房门忽然被一脚踹开了,“砰”的一声巨响。朱昔吓了一跳,赶紧回头朝身后看。
他父亲正在那里,气喘吁吁地扶着门。天气太热了,他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那件背心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却被汗渍弄成了淡黄色,后背那里也磨破了一个洞。
“如果你他妈的敢开门把那个臭婊子放出来,我就揍死你。”他抬手擦了擦嘴巴。“听见了没有?”
朱昔看到了他短裤下的小腿,多了几条伤痕,正在朝外面渗血。不用问都知道,那一定是母亲匍匐在地上时用指甲抓出来的。
如果父亲把母亲杀死了,我会去告诉警察。他躲不了的,一定会被送进监狱,坐牢或者枪毙。那时候我和朱丽就自由了。也许我们会进孤儿院,但在哪儿也比在这里好。
朱昔慢慢抬起目光,看着父亲的脸。
“他娘的,到底听到了没有?”父亲一步冲上来,一掌推在朱昔肩膀上。差点把他连那张不稳的桌子一起推翻。“哑巴了你?”
为什么他不干脆把母亲杀了。他恨她,为什么还不杀了她。
“听见了。”朱昔重新站直,把桌子扳回原位。父亲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就朝外走。他不想问他要去哪儿。他只知道,半夜之前,父亲不会回来。
雨越下越大了。
那把黑色的大锁本来是用来锁大门的。有两把钥匙,一把在父亲身上,另一把早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朱昔知道自己砸不开这沉重的大锁和铁拴,但他有一把螺丝刀,足以把铁拴跟锁一起从门上卸下来。
当他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时,天色已近黄昏。暴雨仍然没有停止。这没有窗户的储藏室里飘散着一股难以想象的恶臭。
“妈妈?”
她蜷缩在墙角,全身抽搐。她死死抱着幼小的朱丽,把头埋进她的颈湾里。朱昔听得到她抽动鼻子的声音,已经近似痉挛。他本来以为她可能晕过去了,现在看来情况比他想象得要好一些。
“朱丽?”他走到她们面前,“爸爸把你也关起来了?”
朱丽在母亲怀里扭过头来。她也哭过了,脏兮兮的小脸上被泪水冲出两道泪痕。她挣扎着伸出手来,拉住朱昔的手。她没有说什么,但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却替她说了很多。
“别怕,朱丽。”朱昔弯腰,想要把她抱起来。
“别碰她!”母亲突然抬起头来,死死抓住朱丽的身躯,往自己怀里拖,“你来干什么?滚出去!”
“哥哥!”刚刚止住眼泪的朱丽又放声大哭起来,一滴滴泪珠沿着脸腮往下流,“妈妈,我害怕……”
朱昔收回了手。他感到有点害怕,并不是怕别的,而是怕母亲的那张面孔。满是泪痕,红肿和淤青交错。头发又乱又脏,有几缕还被泪水沾在脸上。她已经丧失理智了,朱昔很明白这一点。她的目光简直就像一个疯子,为了保护怀里的孩子,她不惜毁掉一切,甚至包括她自己。
“爸爸出门去了,不在家。”朱昔一边说一边从门口让开,“你……出不出来?”
母亲脸上出现一抹惊异。片刻之后,她抱起朱丽,蹒跚地朝门口走来。朱昔看得很清楚,她眼底仍带着些许戒备。
锅里没剩什么了,朱昔只找出两片馒头和半碟剩菜。妈妈和朱丽一人一块。
他没问母亲有什么打算,她也没有说。朱丽大哭之后好像饿了,几下子就把馒头吃完,一声不响地隔着桌子盯着朱昔看。
“还饿吗?”母亲把自己的馒头撕下一半,递给朱丽,朱丽摇摇头。“不饿?也好,少吃一点,待会儿坐车不会晕车。”
“你打算到哪儿去?”朱昔递过去一杯水,母亲没有接。他就只好放到母亲面前的桌子上。
“带朱丽走,到城里,然后再看。”母亲继续吃着。她始终没有抬头去看朱昔,“我呆不下去了,走到哪儿也比这儿好。朱丽还小,她不能在这种环境里……”
“别解释了,我知道。”朱昔不由自主地别开目光。他的确很明白母亲的理由,那里还有一个男人。他并不因此而怨恨她。“你搭谁的车进城?我帮你收拾东西。”
“不用了。”母亲冷冰冰地拒绝了他,“没有多少东西。”
朱昔闭上了嘴。整个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
“妈妈,”朱昔忽然隔着桌子叫她,“你是不是有些怕我?”
母亲的肩头一振。她停止了咀嚼,但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总是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看着我?”
母亲吞下最后一口馒头,放下筷子。她的头低着,像是在躲避他的目光。朱昔看不到她的眼睛,甚至也看不到她的嘴唇。
“因为你是他的孩子。”
她站起来,拉着朱丽朝里面房间走去。门关上的同时,朱昔听到朱丽在用柔弱的童音问:“妈妈?哥哥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后来就传来车祸的消息,进城的车翻了。妈妈死了,朱丽活了下来。
八月十七日,下午三点三十分。
朱昔走进客厅,把旅行包放在红木茶几上。“干什么?”坐在沙发上的父亲抬起头来,“你收拾行李干什么?”
“我要出去半个月。你的信用卡和提款卡,我先借用两张。反正你还有很多。”
“你干什么?”父亲坐直身体。过度的疲劳和焦虑让他变得憔悴不堪,并且易怒。“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妹妹都已经失踪了,你竟然想出去旅行?”
“我必须去。”朱昔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看不出来他究竟在想什么。“相信我,我要做的事情和朱丽有很大关系。”
“你知道朱丽在哪儿?”父亲的眼睛里闪过极度的喜悦,“你确定?”
“不确定,我只是知道她可能在哪儿。但我不能告诉你。”朱昔把旅行包背起来,朝门口走去,“给我半个月的时间,如果半个月之后我没有回来,那就永远不用等我了。”
“等等!”父亲一下子从沙发里跳起来,“把话说明白再走!朱丽到哪儿去了?你又打算去哪儿?”
“朱丽被她在船上认识的漂亮姐姐带走了。那个姐姐是我的朋友,她四年前就死了。”朱昔在大门前转过身来,“我这么说你能相信吗?”
“你在扯什么?”父亲看出来朱昔不是在胡说八道,但他又实在不明白朱昔到底在说什么。
“爸爸。”朱昔的目光停在了父亲的眼睛上,“你爱朱丽,对吧?”
“嗯。”父亲茫然地点点头。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朱丽是你的亲生女儿。”
父亲一脸错愕地站在那里,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我原来的父亲是个人渣,我母亲爱的是你。她死后,你不但收养了朱丽,还在我原来的父亲入狱后设法收养了我。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可是……我一直没对你说‘谢谢’。”朱昔低头晃动着自己的手机,绳子随着惯性一圈圈地绕在了他的手臂上。几乎是处于本能,他不停回避着父亲的目光,“如果这次朱丽还能回来,我希望你能少做一些工作,多在她身上花一些时间。她需要别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真见鬼,我一辈子都没说过这种话,真难受……可是我不得不说。如果现在再不说,将来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朱昔松开了绕在手上的手机绳子。
我很明白,我十有八九是无法回来了。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让朱丽回来。这也是我惟一能做的。
“你能不能别走,我们好好谈谈。如果有线索,交给警察去调查不是更好吗?”
“警察帮不上忙。能解决问题的只有我。”朱昔朝他摆摆手,“再见了。”
最后的一瞥,他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泪花。
“是的,是机场。”
“放心,我们的人会盯上他的。”
“他说绑架者是个女孩,是他过去的朋友。”
“和我们警方预料的差不多。”
“请不要误会。他们兄妹感情很好,他不可能参与这事。”
“我没说是他,”警官的口气显得十分轻松。“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件事你不必太担忧。最终会圆满解决的。”
第二十二章 危险的前奏
八月十七日,下午六点四十五分。
出了机场后,朱昔立刻叫了出租车。幸好他还记得那次跟司空琴一起来时的路,很快就从一大群看上去都差不多的老式建筑里找到了李丽婷的家。
不知道是因为门灯太昏暗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李丽婷的脸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加憔悴。双颊凹陷下去,显得很虚弱。当她看到朱昔的时候,她还带着一种刚刚从梦中醒来的恍惚。
“怎么……是你?”她惊异地上下打量着朱昔,好像找不出下面该说什么。
朱昔略略低着头,盯着比他还高的李丽婷,“我想找太叔离谈谈。”
“他……”李丽婷沉吟了一下,“他不在。”
“什么意思?”朱昔略略靠近了她一点。
“出了点意外情况。”李丽婷无声地叹息,从门口让开了,“你进来看看就知道了。”
客厅最近显然没有怎么整理,过期的旧报纸和方便面的包装袋到处都是。电视开着,正在播放地方新闻。餐桌上铺着一张白纸,乱七八糟地写着一些短句子,好像是寻人启事一类的东西。
朱昔皱着眉头,站在房间中央四面环顾。眼前的一切都在验证着他的猜想,这种感觉让他忍不住逐渐暴躁起来。李丽婷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推开了通往卧室的门。
那张床干净整洁,白色床单平整得跟镜面一样——原来躺在那里的太叔离已经不见了。
果然如此。
“两天前,我一觉醒来发现他不见了。你不知道,当时我还以为我是在做梦呢,简直高兴得快发疯了。我怎么知道他恢复过来之后,竟然会连一句话都没跟我说,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他带走了多少钱?”朱昔继续问,“钱不够,他就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他没带钱。”李丽婷转过身来,“他根本不需要钱。他跟太叔绯都一样。”
“什么意思?”朱昔愕然。
“他们有办法让别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们花钱了,或者干脆不收他们的钱。”李丽婷微微笑起来,“他们只要瞪检票员一眼,检票员就会笑呵呵地放他们通过。这简直跟小偷差不多,但永远没人能抓得住他们。”
李丽婷说这些的时候似乎想到了什么以前的趣事,阴霾的表情中出现了短暂的欢乐。但站在一旁的朱昔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他只觉得全身都在发冷,骨头象是被冻住了一样,硬邦邦地挺着。
朱丽失踪的时候也没有带钱。
不是带不了,而是根本不需要。太叔绯就跟在她身后,所以她用不着钱。
“你呢?”李丽婷终于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知道太叔离因为什么苏醒过来,你想听吗?”朱昔不等李丽婷回答,就自己接着往下说,“因为太叔绯提出确切条件,我们想活命,就必须要举行一个仪式。而这个仪式必须要他的参与。所以太叔离苏醒了,而且躲起来了。他不想让我们活下去!”
“所以你们必须找到他?你觉得我可能有办法帮助你?”李丽婷轻轻一笑,摇摇头。“找错人了。我还指望你们能帮助我呢。”
李丽婷平静地看着他。她不是在撒谎,也完全没有撒谎的必要,这点朱昔很清楚。可是他无法接受这种无望的现实。
电视还在播放着无聊的广告,打开的窗户外面传来楼下乘凉的人的闲聊。整个世界都在按照原先的轨道运转,只有这个小小房间中的两个人,却被甩出了这个世界。
他们不知道互相凝视了多久,直到电话铃忽然响起。
“来电话了。”李丽婷一把抓过听筒,贴到耳朵上,“喂?喂?请问是谁……喂?怎么不说话?见鬼,到底是谁?”
“怎么……”朱昔刚说了两个字,他自己胸前的电话也响了。
手机外屏幕上显示着一个他不认识的号码。刹那间,他有点犹豫是不是最好不要接这个电话。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似乎只是一种动物的本能。
然而最后他还是接了。沉默三四秒钟之后,他按动了通讯键:“喂?谁啊?”
电话那边隐约传来一个女人在喊“喂”的声音,跟李丽婷的声音完全重合在一起。还不等朱昔仔细分辨这两个声音的区别,电话里突然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哼:“你果然在那儿。”
朱昔全身的肌肉一下子全绷紧了。
“你想找我,对不对?那你最好就从我姨妈家出来,一个人到火车站去。我会引导你怎么找到我。”电话那边爆出一声轻笑,然后就非常突然地挂断了。
朱昔把手机从耳朵旁边挪开,迅速把这个号码保存下来。
“是阿离么?”李丽婷疑惑地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不是他。”朱昔默默地合上了手机。“这个人打错电话了。”
八月十七日,下午三点三十分。
电话里依然是那生硬的电子音:“您所播打的用户已经关机……”
怎么回事,为什么朱昔一直不开机。
司空琴叹息着,关掉那精巧的红色手机,转过身来。
“我妈妈上班去了,五点回来。”欧阳操朝她笑笑,笑得有些古怪。他没有问她打电话给谁,甚至好像根本没看到她打电话的动作。“她知道你下午要来,很高兴呢。”
他拿起两个杯子到盥洗室里去了。司空琴慢慢踱步到墙边,看着墙上的照片。她的目光在每一幅照片上停留很久很久,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其实根本什么都没看进去。
我必须要找到他。我相信我的猜想是对的,太叔绯想要与她最爱的人举行一次仪式——也许干脆就是婚礼。这个人只能是朱昔。
可是……如果太叔绯提出的条件是……死亡呢?如果她期待朱昔跟她一起死呢?
司空琴的目光毫无目标地在房间里转动着。渐渐地,她的目光在停在了某一个点上。
一种说不清楚的可怕神色在她眼眸里凝结。
片刻之后,她别开视线,深深喘了一口气。
不知道欧阳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这往往就表示,他有了一个跟我不同的推测。
那么他的推测是什么?……他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
欧阳操回来了,手里拿着杯子和煮好的咖啡。他将漏斗直接放在杯口上,铺好滤纸。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冰冷的意味,嘴角却一直笑着。
一种不自然的,面具一样的微笑。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司空琴接过他递来的咖啡。“你认为朱昔会不会同意我的推断?”
“肯定很难。”欧阳操斟酌着说,躲避着她的目光。“你也知道,现在的朱昔对太叔绯只有仇恨。”
长时间的沉默。
“想想看,最后这次降灵结束的时候,”司空琴叹了口气,手指抚弄着杯子边侧。“太叔绯不顾朱昔的辱骂,一直微笑着将手伸向他。”
“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欧阳操打开了糖罐,“要放糖么?”
司空琴摇头拒绝后,他在自己的杯子里放了一块方糖。
“对太叔绯来说,‘一厢情愿’这个理由已经十分充分了。她考虑地是她想要什么,而不是朱昔想要什么。”司空琴看着他搅动杯子里的咖啡,“不过话说回来,你敢说朱昔心中就没有一丁点儿的悔意,一丁点儿的自责?”
“我不认为他有,”欧阳操的语气十分肯定。“别忘了,太叔绯害死了他母亲,还差点儿让朱丽没命。”
“你们怎么能确定那次车祸就是太叔绯弄的?那天下大雨,汽车很容易出事的!我们能想到这一点,朱昔也一定能。说到头,我们当初不过是‘推测’这事情是太叔绯做的!”
“你祖母的死不也是推测么?你还不是坚信是她干的?”
“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她事先向我暗示过!”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喊叫了?”欧阳操终于把目光转过来,直视着她的眼睛。
那是极其平静的目光,那种冷漠让人心寒。
他从来没有用这种目光看过我,从来没有。
司空琴忽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她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自己的左胸上。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改变了?那漫长的共同经历的岁月,那种无可怀疑的深厚友情,还有那种从未出口却充满默契的相互依托……都消失了,被某种无可抗拒的力量毁掉了。
司空琴慢慢地在长沙发上坐下来,那种怪异的感觉似乎变成了有形的物体,重重压在她的心口上。她开始觉得呼吸有点不畅。
“就算你的推测是对的,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呢?”欧阳操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劝说朱昔去和亡灵结合?那说不定是个死亡仪式。”
“这我也想过……”司空琴的声音平静下来了。“可这是惟一的解脱办法。”
两人默默地喝着咖啡,静穆中听得见钟摆的嘀嗒声。
“我也觉得这样不对。”司空琴小心地挑选着字眼,“但总好过三个人一起丢命。欧阳,不要觉得我冷酷,我不过是坦白说出了我们的处境而已。”
“这点我倒是很同意。”欧阳操毫无缘故地笑起来了。“死掉一个人,总好过三个人一起丢命。”
第二十三章 沉睡在记忆中的罪
火车有节奏的声响永不停歇,仿佛一个漫长的循环往复的背景音效。太叔离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虚幻缥缈,一点都不真实。
他告诉了朱昔他现在在哪儿,他的语气一直那么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一种恐惧。
朱昔缓慢地收起了手机,把目光移向窗外。那里草木苍翠,景色一片洇润之气。烟雨朦胧中,蜿蜒的公路像黄色的带子穿插其中。这景色在朱昔眼里也显得是那样不真实。
朱昔随着人群朝出口走去。他没有看前面,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
彩色屏幕上显示着一封很长的短信息,发信人是欧阳操:“朱昔,如果司空琴来电话,不要相信她的话。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你也别问我想要做什么。以前,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们大家。现在,该我拿出勇气来拯救我自己了。希望这次能彻底解决这件事,永远中断这场噩梦。”
发件日期是昨天晚上。收到短信息后,朱昔好几次试着拨回去,对方却关了机。
感谢你救了我们大家?哼,说得好听。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朱昔对着手机冷笑起来。
我一向猜不透他心里在转些什么念头,现在我也已经不想去想了。他不想告诉我他打算做什么,这样正好,我也不想知道。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了,我只想要朱丽活着回来。其他的人,其他的事,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关心。
走出车站,迎面一个巨大广告牌将耀眼的日光反射下来,直冲眼帘。朱昔脚下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住。
我比前几天更虚弱了,也不知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缘故。我不记得自己有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了,精神一直处在漂游的状态,迷迷糊糊,可一接触枕头,又立刻变得无比清醒。常常在床上躺了几个钟头后,又不得不再次跳起来。
我真的觉得累了。累得恨不得死去。
“去哪儿呢,小伙子?”出租司机按倒了计时器。
朱昔告诉了他地址。那是太叔离在电话里告诉他的,他说那是他们父母被烧死的旧址。
司空琴面色苍白地坐在长沙发上,半空的咖啡杯随着她的手臂无力地放到茶几上。她已经说累了,焦虑的心情使她几乎没注意到欧阳操的沉默,忘记了询问他的看法。
欧阳操端着咖啡的手悬在空中,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面孔笼罩着一层近似残忍的冷漠,这冷漠于他周围的沉寂渐渐融为一体,只有钟摆的声音从中穿出,清晰而锐利。
她看上去精神开始朦胧,看来药已经逐渐发挥效力……差不多是时候了。
“旅途很劳累吧?”他放下咖啡站起身来,朝浴室走去,“我去准备热水,洗一下吧。”
“谢谢。”司空琴端着咖啡,跟在他身后。她也许困得脑筋有些不灵了,竟然没感觉到欧阳操这句话当中的不合理之处。“欧阳,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是么?”欧阳操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关上了浴室的门,拿起清洁喷雾剂,朝浴缸喷着。“有什么奇怪的?”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能感觉出来……”司空琴缓缓摇头,“我害怕你。”
感到害怕?为什么要害怕我?你有什么可担忧的?
欧阳操抬起头来,面前的司空琴又恢复了她曾经的样子,孱弱,惊恐,像一个受伤的小兽一样,目光中含着悲哀。
真正感到害怕的人是我。尽管我已经为这一天练习了无数遍,事到临头我还是感到惧怕。
但我很清楚,我不得不这么做。这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我的母亲。
欧阳操打开热水龙头,把喷水头取下来,试试水温,开始冲刷浴缸。浴缸地下水口没有打开,水在白色的陶瓷中一点点淤积起来。
“阿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欧阳操望着浴缸里起泡的水流,两手扶着浴缸冰冷的边缘。“以前你做过降灵的事吗?”
“没有,那是第一次。”
欧阳操点了点头,仿佛这个回答证实了他的某个推断。“也许你很有通灵的天分,第一次降灵就得到想得到的结果,推出了想推出的结论。”
“我不明白。”司空琴晃着自己的脑袋。她的眼皮正在变得越来越沉重。
“我的意思很简单,”欧阳操把清洁剂放回原处,“想想降灵的时机,朱昔当时刚刚提出他要丢下这一切不管了,回去找他妹妹,所以必须让他亲眼看到降灵的结果,相信太叔绯的愿望。这很重要,不是吗?”
“你这么说好像在责怪我似的。”身后司空琴的声音又激动起来,“那是阿绯的愿望,又不是我的!”
“我当然知道这是太叔绯的愿望。”欧阳操仍然没有回身,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渐渐上升的水位。“我只是有些不理解。让太叔绯的灵魂出现在我们面前,故弄玄虚地提出‘一个仪式’,再由你来告诉我,这个仪式指的是‘婚礼’。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功夫?为什么要一再逼迫我们,就像驱赶受惊的兔子一样,杀死那些不相干的人,威胁我们最珍惜的人?”
“你……别这么说。”司空琴的精神终于从混沌中略略恢复了一点,她盯着欧阳操消瘦的脊背。她心里那模模糊糊的恐惧正在一点点扩大。“你这种说法,好像是在指责我是太叔绯的同谋一样。”
“我没有指责你。”欧阳操口气谈谈的,听上去是那样冷漠和决断。“你刚才已经说了,目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仪式’。你暗示我,朱昔不可原谅,但我却可以得到宽恕。只要我能帮助你完成那个仪式。我知道,你所想要的”仪式“,实际上只有一个解释——死亡。”
“你……你在说什么?”司空琴两手紧紧抓着那温热的咖啡杯。她的手在发抖,杯子里的小勺子不断地敲击着杯子边缘。“什么‘你’‘你’的?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如果不是你把危险引向我的母亲,我本想让你再表演一段时间,直到我能掌握确凿无疑的证据。可现在不能再拖了。”欧阳操转过身来。拉上不透光的窗帘,顺手打开头顶上的聚光吊灯。“我承认我害怕你,我害怕如果你发现我不顺从你的意志,你会再次对我母亲下手的。就像当年你对待朱昔的母亲和妹妹一样。我也曾想过,倘若朱昔具有一点牺牲精神,我和司空琴就可免于灾祸。但后来我又觉得这样恐怕不是办法。因为我不相信你的承诺。我不相信你能那么轻易地原谅我和阿琴。”
“你在胡扯些什么!”司空琴终于咆哮起来,她把手里的杯子狠狠扔在盥洗台上,飞溅的碎片撞上了镜子,叮叮当当一片乱响。她气喘吁吁地看着欧阳操,她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已经在愤怒中变得不正常了。她不得不拼命呼吸着,但浴室里到处都是水蒸气。“把话讲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我已经说的够明白了。”欧阳操看着浴盆,浴池里的水已经快满了。“你那个降灵仪式可笑的要命,偏偏非常管用,降来了太叔绯的灵魂。你的性情突然改变,变得越来越像太叔绯。还有最重要的,每当我和朱昔出事的时候,你都毫无来由地感到不舒服,而你一旦晕厥,我们立刻就将从太叔绯的幻境中走出来。”他离开浴缸,打开墙上的吊柜,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出其不意地悬挂在灯光下。
那是一个造型保守的木头娃娃。第一眼看上去是如此熟悉,一样的形状,一样的服装颜色。它在吊灯昏暗的光线中摇晃,那用油笔画出来的嘴在对司空琴笑着。
“已经死亡的太叔绯在这个世界上施展她的力量,需要一个媒介,一个提供力量的活人。”欧阳操轻轻摇晃着木头娃娃,他惨白的脸在娃娃背后乎隐乎现。“你就是她的媒介。你就是太叔绯的第二个躯体。”
司空琴的面孔骤然间变得惨白。那个小镇的所有回忆,太叔绯白皙的面孔,还有辩解的狂吼同时从脑海深处涌现上来,她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这是我跑了很多商场才买到的。我本来还担心我的记忆可能不准,但现在看来起码整体没有太大出入。
欧阳操把洋娃娃朝司空琴递过去,一点一点的越来越接近她。
“你能想起在小镇时的那些事情吗?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快乐,但你不管走到哪里,总是带着这个娃娃。你给它起名字,喂它吃饭,给它换衣服。你说你随时随地带着它,是因为害怕它被你祖母捉到。”欧阳操小心翼翼地把玩偶放进司空琴拢在胸前的臂弯里,“你恨你的祖母,她虐待你,所以最后你就用非凡的力量杀死了她。你是怎么做的?你站在她旁边,看着她一点点断气的吗?你是不是觉得很愉快?”
不对,我没有什么非凡的能力!有非凡能力的是太叔绯,杀死祖母的也是太叔绯!
司空琴紧紧抓着自己胸口,另一只手拼命向外推着,想要把娃娃扔掉。但欧阳操却顶住了她的手臂,迫使娃娃停留在她怀里。他这种故意混淆两者的讲话方式让司空琴本来就已经混沌的思想更加混乱了。她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变得无法控制,困倦和愤怒从两方面攻击着她。那娃娃的硬脑袋顶在她的皮肤上,她感觉得到木纹的粗糙,那些早已尘封的回忆也随之悠悠苏醒。
祖母坐在浴桶里,水漫过了她的头顶,哗哗地流淌着,流淌了一地。
司空琴站在肮脏的浴室里,水漫过了她的脚踝。她记不得当时自己是怎样的表情了,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看着,看着祖母浸泡在水里的尸体。她怀里抱着怀掉的木头娃娃,紧紧抱着。
我觉得惧怕,我也觉得快乐。因为我告诉太叔绯,我恨祖母,她就杀死了她。那从浴桶里满出来的水像是祖母的血,她把血都已经流干,所以她死了。
“不对,我绝对不是太叔绯!我没有那种能力,杀死祖母的也不是我!”司空琴拼命向后缩着,呼吸越来越短促。她的手不断在找着门的把手,想要把门打开。“我只是告诉太叔绯我恨祖母,我什么都没有做过!”
但我同样有罪。因为在那一刻,我感觉是如此的愉快,一生从未感受到过的愉快在心里爆开了。我从此将自由,我不会死了,不会再有人伤害我。
“你把这个娃娃当成你自己,当成你的全部希望。”欧阳操在司空琴找到门把手之前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从门口拖开,“她用针扎它的时候,用刀切下它头颅的时候,你会疼吗?”
“阿琴,爸爸妈妈不要你了。”她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着身体,“奶奶来照顾你,不哭,奶奶来照顾你……”
木头娃娃在发出脆响,它的腿和胳膊从她怀里掉出来,掉在地上。她还在摇晃着身体,喃喃不休。
“她是个疯子!”司空琴尖叫起来。“她精神不正常!我……我……”
“你一直想杀死她?”欧阳操冰冷的目光盯住她的眼睛。“一直想用你非凡的能力杀死她?慢慢地淹死她?”
为什么我没有太叔绯那样强大的力量?如果我有这种能力,我不会再痛苦。我不知道多少次这样想过。可是我并没有那种能力,我只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如果没有太叔绯,我只能等着,等着祖母来杀死我。
欧阳操抱住了她,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朝浴缸中按去。她尖叫着两手撑住浴缸边缘,木娃娃从她怀里掉出来,落进浴缸里。它溅出的水花飞到了司空琴的裙子上,也飞到了她的脸上。
“祖母死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跟你现在的感觉一样吗?”
我看到她苍老肥胖的躯体坐在浴桶里,水漫过了她的头顶。如果没有太叔绯,坐在那里的人就将是我。
木娃娃沉下去之后又缓缓浮了上来,它粗糙的笑脸粘上了水,在水中沉沉浮浮。
刹那间,她看到了自己。坐在浴缸中,眼睛半睁着,纤细的躯体变得肥胖,润滑的皮肤布满皱纹,半黑半白的头发在水蒸气中散发着一股异味。水满出浴缸,漫了整个浴室,那是象征着生命的血。
这究竟是祖母?还是我自己?
司空琴无助的挣扎着,尖叫着,几乎停止了呼吸。温热的水埋没她的脸孔,灌入她的嘴里,鼻子里。她想哭,想要大声叫,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感觉不到自己的眼泪。她惟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左胸深处的疼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收紧,不停的收紧,逐渐堵住她的呼吸。
欧阳操把司空琴的头从水里拉了上来。她的双眼已经闭上了,但她还在呼吸。眉头紧皱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做到这样就足够了。
欧阳操对着天花板长长吐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的内脏在痉挛着,惧怕和轻松同时从心底浮上来。
她喝一点水,也吃了一点安眠药,但这些都不足以致死。她真正的死因将是心脏疾病急性发作。上次如果不是朱昔把她及时送进医院,她就已经死了。这次……不会有人来救她了。她会在这里慢慢死掉。
一切都结束了。失去媒介,太叔绯将无法再在这个世界上施展力量。追逐我们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永远结束了。
他轻轻将司空琴的躯体放在水池旁边,无声地笑起来。不知道是快乐,还是悲哀。他转过身,打算走出浴室。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僵住了。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浴室门口,瞠目结舌地看着里面的一切。
第二十四章 让我看到真正的你
门在朱昔面前自动打开了。他看到了这个房子。
这是一个面积中等大小的公寓,几年前刚装修过的样子,客厅仍显得很整洁。天花板中央吊着一个十分俗气的大灯,足足有二十几个灯泡。沿墙壁摆着一套式样比较老派,但质量很好的皮质沙发,墙角处有一套很新的家庭影院,除此之外,就没有多少多余的东西了。
太叔离坐在双人沙发中间,正对着门口。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头发剪短了,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白色T恤和米黄色的长裤。跟朱昔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比起来,他多少丰满了一点。那张脸孔不再像骷髅一样毫无生气,相反,充满了生命的灵动。那双秀美的眼睛轻轻眨动,眼底蕴藏着一抹刀锋般锐利的神采。他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神态温和地坐在那里,却已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惧怕。
“你叫我来,现在我来了。”朱昔慢慢走进房间,在茶几旁边站住。他听到了门在他身后关闭的声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有些话我想对你说说,而且我也想看看你。”太叔离撑着下巴,侧着头对他微笑着,用审度似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我当年不明白,现在也还是不明白,你究竟是哪儿跟一般人不一样,竟然能把我的计划弄得一塌糊涂。”
“一塌糊涂?”朱昔气得笑起来,“我们才被你弄得一塌糊涂!别跟我绕来绕去,我已经烦了!你想怎么样?直接说出来!”
太叔离没有立刻回答,卧室的门却突然打开了,把朱昔吓了一跳。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对他们两个不理不睬,简直就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径直走到沙发前,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太叔离朝他看了一眼,他立刻关上电视,放下遥控器,梦游一样地回到卧室,甚至重新关上了门。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太叔兄妹的家吗?这个男人是谁?
朱昔看看那扇重新关闭的卧室门,又看看太叔离,想问这些问题,最终却还是没有问出来。
“别把眼睛瞪得那么大,他不理会你,是因为他看不见我们。必要的话,我也可以让你看不见我。”太叔离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挑了一只苹果,用盘子旁边的水果刀开始削果皮。“这人是我叔叔,他住在这儿。”
“我以为这里是你的家呢。”朱昔看着他手里的刀子,在苹果上慢慢滑过。这个情景他太熟悉了,太叔离削苹果皮的技术很绝,极薄,而且从不会断开。
“按理说这里应该是我的家。父母死后,叔父把监护我们兄妹的责任推给姨妈,自己却搬到这里来住着,只出了一笔钱算是对我们的补偿……对我们的能力来说,有没有住处都不要紧,但我还是觉得很失望。那个时候我和妹妹都不知道,人心竟然这么冷漠。”
“不是你们把你们的父母烧死的吗?”朱昔存心激怒他,“现在你还抱怨什么?”
太叔离忽然停住动作,握着刀子的手指轻轻松开,那把刀立刻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出来,直刺向朱昔脸上。
朱昔本能地朝旁边一躲,刀子擦着他的脸孔飞过去,“哆”地一声钉在了墙里。
“不是我们杀死父母的,是他们打算烧死我和阿绯。”太叔离慢慢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他们封闭门窗,确保没人跑得出去之后就放了火。为了以防万一,他们事先还在饮水里放了安眠药,想让我们在睡眠中没有痛苦的死掉。可是正巧那天我和阿绯没喝水。所以最后我们活下来了。”
朱昔抬起手,擦掉从伤口里流下的血。他凝视着茶几,那个苹果飘浮在果盘上慢慢旋转,一道看不见的力量像刀子一样,把果皮一圈圈地剥离下来。
“那个时候阿绯很伤心。”太叔离慢慢抱住自己的手肘,“她期待自己的生命中会发生一些好事,会有人来爱她,保护她。结果这些希望最后全落空了,她得到的只有失望……不过以后不会了,当降灵会的参与者全部死去后,契约就将实践。复活的阿绯会得到她自己的幸福。”
“复,复活?”朱昔简直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神经错乱了,一时连脸上的疼痛都已经忘了。“太叔……绯?”
“你不相信?”太叔离抬起眼睛,看着他,“所谓的仪式,就是复活的祭礼。十个人的生命,我的力量,再加上阿绯本来的力量,足以在她已经死亡的尸骨上造就一个新的生命。”
“你胡扯些什么?”朱昔开始感觉自己的头脑变得混乱了,他的确无法理解太叔离现在所说的话,“你是说,你的能力大到了可以让死人复活?”
“你以为我是巫师?”太叔离也忍不住笑起来,“我没有那么大本事。能让阿绯复活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完全违背科学,却跟异能有些相同,也许可以说是魔法。当我确定这种不为人类所知的力量确实存在的时候,我惊讶极了。不过最让我惊讶的还是这些力量存在的地方和方式。它们不在人类世界,而是——在网络的虚拟空间中。”
朱昔愣住了,一个念头闪电般地掠进他的脑海。
“你姨妈说你得病时电脑开着,”他觉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你的灵魂脱离身躯,到网络上去寻找这种力量了?所以你才会变成植物人?”
“差不多就是这样。”太叔离冷冰冰的微笑一下,“我是在一本古老的外文书上看到这些事情的,那本书旧得连封皮都没有了。光为了看懂这本书,我就费了无数的脑筋……不过这些都很值得。”
“这么说,降灵会的主持就是你,你故意把我们找去,让我们为太叔绯的复活付出生命?”
太叔离点点头。
“我不相信。”朱昔轻轻摇头,好像在为自己整理思绪一样,慢慢地说着,“我记得很清楚,你妹妹和降灵网发来的信息都说过,只要仪式完成,我们就可以活命。你难道是在骗我们?”
“没骗你们。”太叔离望着窗外,“仪式完成之后,你们的生命都会变成阿绯血肉的一部分,跟她同时获得新生,跟她一同活下去。”
“可是你也参加了降灵会!”朱昔终于忍不住吼起来,“难道你也会死?难道你也会化成太叔绯的血肉?”
“没错。”太叔离把目光转回到朱昔脸上,“我答应过阿绯,我要保护她,可我什么都没做到。这是我对她做出的补偿。”
一股寒意透到朱昔脊背,他胸口燃烧的怒火仿佛一下子被冰冻。望着太叔离姣好如女子的脸孔,他忽然感到一种完全的绝望。
“你一定能理解我的感觉,对吧?”太叔离看着他的眼睛,“你也有一个妹妹。”我确实能理解。我也曾为了保护朱丽而杀死太叔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妹妹也在参加名单上,”朱昔压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能不能想办法放过她?”
“契约已经签订,无法更改。”
“既然如此,那你把我叫来干什么?”朱昔有些喘不过气来。“来炫耀你的成就?”
“不是。”太叔离忽然朝他伸出了手,“我叫你来,只是因为我要杀了你。”
飘浮在果盘上的苹果瞬间粉碎,一道看不见的力量从果肉间穿过,击中了朱昔的额头。
朱昔忍不住大声叫起来,双手本能地抱住剧痛的额头。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
“如果我再不杀死你,就来不及了。契约的期限近在眼前,如果错过这次,她永远没有复活的机会。”太叔离坐在沙发上,看着朱昔额头上流出来的血,“既然她不想杀死你们,那也只好我自己动手了。先是你,然后是司空琴和欧阳操……”
“别胡说!”朱昔大吼着,随手抓起茶几上的果盘,朝太叔离头上砸去。“如果她不想杀死我们,我们怎么会被她逼得走投无路!”
玻璃果盘在距离太叔离头顶还有十几厘米的地方粉碎了,一片片锋利的碎玻璃倒过来朝朱昔飞去,割破了他的胳膊和肩膀。如果不是他早有准备,缩手缩得及时,手臂很可能会被贯穿。
“我也不相信阿绯竟然会这么心软,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太叔离看着地面。那些散落的水果一个个飘浮起来,重新回到桌子上。“起初阿绯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只是个没有思想,能量巨大的幽灵,按照契约一个个地杀死参与降灵的人。可是在杀了最初的三个人之后,他们的生命灌输到她身上,没有先让肉体复活,反而先让她的思想复活了。所以她住手了,不再继续杀死你们,反而开始跟我作对,藏起了自己的尸体,不让我完成这个仪式。”
“扯皮,太叔绯会为我们着想?”朱昔抓住自己流血的手臂,慢慢地向后退着,“我看是你自己的那个什么狗屁降灵术不管用吧?”
“不会,降灵术的作用已经完全展现出来了。”太叔离好像没听到朱昔一开头在说什么一样,丝毫没有生气,只是喃喃自语,“阿绯最初把自己的力量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没有意识的力量附着在司空琴身上,以便追踪你们,杀死你们。另一部分带有强烈意志的力量则自由行动了……当时我以为她是想节省时间,现在看来并不是。相反,她在用那一部分有强烈意志的力量阻挠自己附着在司空琴身上的力量……我也试图跟她交谈,可是她没有跟我对话……也许她是想告诉我,她不愿意复活,因为她不相信自己复活之后会有得到幸福的机会……”太叔离呢喃的语声陡然一顿,他抬起目光,遥遥凝视着朱昔的眼睛,“如果真是这样,那都是你们的错。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尤其是你。”
“那又怎么样?我从来没有后悔!”朱昔已经退到墙角。太叔离的力量太强大了,他一时想不出什么什么办法能对付他,所也只好一路逃避,“我当时只是为了保护我妹妹,错的只是太叔绯!如果她不去伤害朱丽,如果最后她不是恼羞成怒地想要杀了我,我也不会去伤害她!”
那个如同行尸走肉的中年人又走出来,径直走进厨房。朱昔听到“啪”的一声,禁不住转过头去,正好看到那个人伸手拧开管道上的总阀,然后他又梦游似地回到卧室去了。
“你是说车祸的事情?那不是阿绯干的。只是你妈妈和你妹妹命不好。”太叔离平静地让人惊讶,他在朱昔的指责面前丝毫不动怒,甚至也没有显出急着要为太叔绯辩解的样子。但朱昔心里清楚,他并不是完全不生气的,他只是不屑于多说什么。对于一个根本看不起,而且马上就要死了的人,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如果不是她干的,那为什么我一问她车祸的事情,她就想要杀死我?”
“这个我可不知道,我只能确定一件事。”太叔离的目光集中在朱昔的脖子上,“她如果要杀死你们,你们三个都早就死了。”
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朱昔感到自己的呼吸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断了。他开始无法呼吸,仿佛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了脖子上,整个躯体慢慢向半空中升起。
“我们说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能再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太叔离的声音像背景音乐一样朦朦胧胧地传进他的耳朵,“司空琴和欧阳操那边,还需要我去解决……”
对啊,阿琴和欧阳,他们两个还不知道事情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了……太叔绯的一部分力量附着在阿琴身上,太让人惊讶了。不知道欧阳能不能猜出这一点……我想我已经没有机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了。
朱昔两手本能地护着自己的脖子,但却没有挣扎。他知道挣扎也没有用。恍惚之间,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欲望,恨不得自己立刻就这样死掉,永远不用再面对这些问题,永远不用再面对自己心中的种种。也许这还比较快乐。
“请别这样。”一个稚嫩甜美的声音从门口那里传来。朦胧的视线中,朱昔看到一直很平静的太叔离突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背后,高声叫嚷着什么。然而还不等朱昔理解眼前这一切变化代表着什么,他所看到的景色就已经被黑暗吞噬了。
如水的月光铺展开来,照亮这一块空地。朱昔的面孔被头发的暗影遮住,只有那一双眸子,像两把锋利的匕首,死死盯着前方。他的嘴唇在动作,歇斯底里地叫嚷着。他的声音很大,但却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
这是什么?是那天吗?是母亲和朱丽出事以后的那天?
“我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太叔绯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很微弱,断断续续地,“原来你跟其他人一样,这么害怕我。”
“我当然害怕你,因为你神经不正常,因为你不是人!”
“害怕到不敢相信我,不敢了解我?害怕到要拿我来当发生在你们身上的悲剧的替罪羊?”太叔绯的声音中像是多了一点悲哀的笑意。仿佛骤然间刮起狂风似的,她周围的绿草被吹压着,纷纷向四面八方倾倒。草根的颜色在消退,逐渐变得枯黄脆弱,继而变得鲜红,“彭”的一声燃烧起来。这种来源不明的火苗飞速向四周蔓延,越来越多的植物被无形的风吹到,越来越多的植物被卷进火焰的波浪中。远方树林中的鸟鸣从模糊陡然变得清晰,无数黑影从树梢上飞扑出来,朝着他们头顶云集。
“如果你们知道,发生在你们身上一切事情都是命运,都是无可逃避的,你们会有什么感觉?惧怕?绝望?你们不过是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所以拿我来当答案,拿我来当逃避现实的工具。”
不知名的鸟群在空中发出凄厉地惨叫,有什么东西破碎了,短促的撕裂声一响接一响,细小而柔软的内脏伴着鲜血和羽毛从空中飘摇而落,如同一场鲜血之雨,遮蔽了月亮,也遮蔽了晴朗的夜空。
朱昔在血雨中惊叫着,他的白衬衫一点点变得血红。死鸟的尸体陆陆续续从空中落下来,打在他身上,它们的爪子和嘴在他身上划出小小的伤口。这种疼痛仿佛在他心里激起了什么,他突然冲上来,把两手突入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收拢。
“也许真是我错了。”太叔绯的声音依然在继续,“我以为只要我付出,就可以得到。我以为总有人愿意理解我的,我以为总会有人愿意相信我的……也许,我只是太愚蠢了。”
视线向上仰去,草地,远处的树林渐渐地无法看到了。眼前剩下的只有一片夜空,飞舞的,正在死去的鸟群,和朱昔写满恐惧的面孔。那一轮明月在飞鸟的翅膀之间若隐若现,鸟的血落下来,仿佛月亮也在流泪,流着红色的泪。
朱昔慢慢地张开眼睛,却看不清楚房间里的景色。混沌之中,他听到了两个人交谈的声音。
“哥哥,我不想复活。再说……复活了又能怎么样?我累了,我……”
“别说了,阿绯,机会只有这一次。这一次,你绝对不会再遇到以前的那些事情了。”
朱昔摇晃不定的目光终于渐渐清明,他看到了站立在客厅中央的人,矮小,瘦弱,留着一头柔软的中长发。
“朱丽!”朱昔惊讶的叫起来,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微弱得多,“你怎么来了?”
朱丽猛地回头朝这边看过来。刹那间,朱昔仿佛看到了太叔绯的身影,就在朱丽身后,跟她娇小的身躯重叠着。
“哥哥?”朱丽带着一点担忧看着他,“你醒过来了?”
“朱丽,你怎么会跟那个家伙讲话……”朱昔尽力想要大声一些,却力不从心。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从地板上站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煤气中毒了。”太叔离拉起朱丽的手,“这是我给你安排的结局,做我们仪式的祭品。”
煤气中毒?对了……那个进过厨房的中年人。他先打开燃气灶之后才拧开的总阀,经过这么长时间,这里已经充满了一点即会爆炸的煤气。真该死,刚才我太紧张,根本没想到这些事情!
“朱丽!别碰那个男人,快过来!”
“不。”朱丽坚定地摇了摇头。
“什么?”朱昔简直愣住了。朱丽从来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
“我看到姐姐的尸体了,哥哥。”朱丽靠在太叔离身上,凝视着朱昔的眼睛。她看上去似乎有些想哭。“我以前是很讨厌姐姐,可是我没想到你会杀了她。我……我觉得害怕。我觉得我要好好想想看。”
“你看,朱昔。”太叔离嘲讽地一笑,“连你的妹妹都不站在你那边了。”
“你胡扯什么?你对朱丽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只不过是阿绯把事情真相告诉了朱丽。”太叔离蹲下来,抱着朱丽的肩膀,伸出一根手指。一点闪耀的红色光芒在他指尖上跳动。“现在,我们开始进行仪式吧。”
在耀眼的火光闪亮的同时,巨大的爆炸声打破了下午的宁静。
最终章 未来的起点
“……整个事情非常古怪,我们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在我们的监视下他进入楼道,而后我们就与当地警方联系,把那一带包围起来。我们看到您的女儿,在无人伴随的情况下走进那个楼道。基本上可以确定,您的女儿就在那幢楼里。可是未等到我们完全布控好,那里就发生爆炸。”
“直接告诉我吧。有多严重?”朱昔的父亲深深吸了口气,紧紧握住话筒。
“您先别担心,您的孩子暂时没事。事情的古怪就在这里,我们在现场只发现一具中年男子的尸体,事后查明是户主,目前无法确定他与此案的关系。而您的两个孩子不见踪影。”
“他们跑掉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这件事很难解释。我们已经完全包围了那里,他们不可能在我们完全没有觉察的情况下离开那里。可他们就这样消失了。”
朱昔的父亲想起了朱昔告别时说的话,一时犹如在梦里。
朱昔摆好行李后,在座位上坐下来,隔着车窗看着灯火辉煌的月台。
下午,那间房子爆炸之前,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到了他怀里,把他从窗口送了出去,让他落在外面的树上,然后又从那里落到了地上。他没受什么严重的伤,没有骨折,只是摔得全身都疼。
他去过诊所,把太叔离给他造成的伤口包扎了。现在,距离火车启程还有二十分钟。他的手机铃声刚刚平静下来,屏幕显示是父亲来的电话。
他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没接这个电话。他不知该对父亲说些什么。告诉他朱丽死了?可朱昔自己对这一点也不确定。事后他上去看过现场,除了楼主的尸体,什么也没有。当然还有一些警察,可他们似乎都看不见他,任由他进来又离去。
他似乎和这个世界隔绝了,变成一个鬼魂。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回来的,当他走在街上想起要去火车站时,他下意识地招手,出租车司机看到了他。
这很奇怪,但他没有心思去多想这些,他的头脑已经被别的事情塞满了。这个下午简直长得如同好几个世纪。
他拨通了欧阳操的电话。出乎意料,是欧阳操的母亲接了电话。
“你好,伯母。”朱昔把脑袋靠在靠背上,“请问欧阳在吗?”
“他在,他当然在!”对方的声音听上去跟平常不一样,好像有些激动,也有些不安和混乱,“我真想问问,你们这些孩子是怎么搞的?”
“怎么了?”朱昔下意识地坐直身体,“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今天下午竟然把司空琴叫到家里来,想要在浴缸里淹死她!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他,他也不告诉我。朱昔,你是不是知道一点?”
欧阳操?想要杀了司空琴?为什么?难道他……他猜出司空琴和太叔绯的关系了?
他可真是聪明过头了。
“伯母,”朱昔隔着绷带抚摸着自己额头的伤口,“能让我跟欧阳谈谈吗?”
对方没有回答,片刻之后,电话里再次传出的声音,已经变成了欧阳操那清亮的嗓音:“是你吗?朱昔?”
“是我。欧阳,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司空琴承载了太叔绯的一部分力量?”
“怎么?”欧阳操的声音充满了惊讶,“你也已经知道了?”
“我是知道。可是我也知道,杀死司空琴一点都不解决问题,太叔绯还有别的力量附着在别人身上。”朱昔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今天下午,我见到太叔离了。”
“然后呢?”
“一切都解决了,以后我们不会再发生任何事情了。”
“是吗……”欧阳操平静的声音里隐藏着一丝苦笑,“我对司空琴做的事情完全是白费的?”
“我……不知道。”像是要躲避欧阳操的注视似的,朱昔把目光转向了别的地方。
长时间的沉默。欧阳操一直没有再说话,直到朱昔快以为他在无声无息之间挂了电话的时候,才有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朱昔,司空琴以为太叔绯所说的‘仪式’主要目的是想要让你死掉,她想要说服我一起杀了你。我没想到母亲会看到,我也没想到她会这么愤怒……其实我真的只是想保护母亲而已。”
“我知道。”
“是啊,你知道。”欧阳操笑了一声,又沉默了一会儿。“……朱昔,我们的关系已经完了。我们三个以后永远不会再是朋友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朱昔没有说什么,事实上也没有机会说什么。欧阳操在那边挂上了电话。
朱昔收起手机,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太叔绯说得对,我们都是一些不敢面对自己命运的人。所以我们在找借口,找一些能让我们感觉舒服一些的借口,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去,只是为了让自己安慰……如果太叔绯真要杀死朱丽,她不会失手。如果她真的杀死了朱丽,她也不会毫不反抗的被我杀掉。这些我早就应该想到了。只是这么多年来,我都不敢去想。
朱昔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车厢顶。
我不敢承认,我是不应该杀死她的。我不敢承认我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你在想什么呢?”一个甜美的声音在他附近响起,“哥哥?”
哥哥?
他猛地睁开眼睛,把视线调整回原处。
朱丽独自一人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张车票。她在笑着,白色的小连衣裙下面看不到任何伤口。
“朱丽!”朱昔跳起来,用力一把抱住她,弄得朱丽忍不住直叫,“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一直以为……你是怎么从那里出来的?”
“我不记得了。”朱丽摇摇头。“哥哥,好疼哦,把我放下来。”
“那个姐姐呢?”朱昔弯腰把她放到座位上,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下,“她离开你了?还有那个跟她长得很像的哥哥呢?”
“这……”朱丽侧着脑袋想了想,最终还是摇摇头,笑起来,“我不记得了。我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
“什么?”
“我什么都忘了。”朱丽重复一遍,“包括过去的悲哀,仇恨……还有很多。从现在开始,我想重新活一次。也许还会遇到一些让人伤心的事情,但我会比以前坚强一些。”
朱昔的视线迷惘起来,他慢慢站直身子,俯视着朱丽:“你在说什么?”
“哥哥跟以前一样的独断,根本不听我的意见。”朱丽无奈地一笑,“他知道我不肯复活之后就采取强硬手段,在剩下三人没有死去的时候就执行仪式,结果一切都被搞乱了。我的尸体不在现场,他只好用这幼小的身体来代替我的尸体,将我的灵魂和他的力量一同灌输进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朱昔想要叫嚷,却只能发出喑哑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这是哥哥的愿望,我不想让他的努力白费。”朱丽抬起头来望着他,“这一次,我会活得幸福。”
桌子上,那杯不知道是谁遗留下来的矿泉水无端产生了波纹。一滴水珠从杯子里升起来,飘浮在朱丽眼前,倒映着她带着笑容的脸孔。
“没什么值得惧怕的了,我们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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