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录

 
辟邪录
2016-07-05 15:55:16 /故事大全 /被围观

第一章 赶尸人

孔得财虽然姓孔,少年时也读过几年书,但是和曲阜圣人家已经毫无关系了,现在他只是个看守义冢的守墓人,喝了两盅后倒抱着自己那床油渍麻花的被子倒头倒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死人活人只差一口气。”

义冢就是埋些无家可归的尸首的坟地。这年头兵荒马乱,皇上爷只知在大都寻欢作乐,和番僧整天弄些“演揲儿”、“天魔舞”之类,全然不顾天下已闹得水深火热。在这湘西的偏远小镇里也时常见得到倒毙路旁的死尸,有时是本地孤寡无依的老人,有时是被打了闷棍的过路行商。不管是穷是富,是老是少,死了,都是直条条地一根,也总得卷个蒲包埋了。孔得财的生计,就是把死人拖到义冢埋了,向那儿的人讨些赏钱。虽然得财不多,但多少也是财,埋一个死人,两三天的酒钱也就有了,所以对他来说,人死得多并不是件坏事。

今天大概是个黄道吉日,镇上的第一大富户,开酒坊的麻家院墙外居然倒了三具死尸。那三条汉子长相差不多,大概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也不知是前世欠了孔得财多少钱,一下子死在一起,孔得财推着那辆小车去装死尸时,不但从麻家一下子拿到了三份赏钱,还额外地灌了一葫芦酒。把三具死尸埋成一堆后,弄了点兔头鸡爪子啜了大半宿,带着陶陶然的醉意躺下,此乐诚南面王不易也。

睡到后半夜,他被一阵口渴逼醒了,睁开眼,正想到粗木桌上摸一下那把缺嘴的茶壶,灌一肚子凉茶,手还刚碰到冰凉的壶身,他突然听到了一阵细细的铃声。

铃声若断若续,如果不注意,当真还听不到,可一旦听到了,那声音又象把小小的锥子,正不断从他耳朵里扎进去,直扎到后脑勺。他有点恼怒,摸索着欠起身,探头向窗外看去,准备呼喝两声。

他的眼角刚抬到超过窗台,看到外面的景像时,仿佛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月光很亮,照得周围一片惨白。今天也正是十五。

七月十五。

义冢因为不是家坟,这一片荒地只是孔得财一个人在看着,而他做的事无非是把来刨坟的野狗赶开,给年久颓圮的旧坟培点土,别的事也不想做,所以到处都长着深可没膝的草。

现在,在这片荒草中,有个人正绕着今天刚埋下去的那个大坟包走着。

这人穿着一件青布的长衫,头上是一顶青布帽,一副道士打扮。在他腰里,围着一根黑腰带,腰带上则挂着一个布包。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小铃,正在一瘸一拐地绕着圈子走。

虽然看上去是一瘸一拐的,但并不是因为这人是个瘸子,这人走的是禹步。禹步是道士行法时一种特异的步法,因为传说大禹治水时历尽千辛万苦,摩顶放踵,成了个瘸子,才传下来的这套步法。

这个道士在这儿要做什么?孔得财胆子也够大的,看管义冢的人,胆子不大可不行,可是现在他的心头却有了一阵阵的寒意,好象背后有人正往他的脖颈里吹气一样。

道士每走一步,小铃就“铃”地一声响。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周围死寂一片,不知为什么,连平常的草虫也一声不鸣,这铃声便显得极是突兀。

转了五六个圈子,那道士站住了,手中的铃却越摇越急,直如暴雨来临。头顶的月亮圆得怕人,月色凄冷,这副景象更显得妖异之极,孔得财在屋里,身上虽然还披着被子,可是觉得身上已是冷得象要结冰了,三十六个牙齿都在捉对厮杀。他赶紧捂住嘴,防着被人听到——其实那道士在屋外相隔有几十步,根本不可能听到他牙齿打战的声音。

那道士突然弯下腰,伸手在腰间摸出一些粉末往地上洒去,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隔得远,他念得又轻,也听不清他在念什么。

孔得财已是大气也不敢出,他睁大了眼,盯着那道士的一举一动。道士的右手一边在撒粉,一边一上一下地扬着,好象在提着一根极细的线一样,突然,孔得财听到了另一种奇怪的声响。

就象手里握着一块嫩豆腐用力一挤,豆腐从指缝间挤出来一样的声音。他正觉得奇怪,突然,他看见随着道士的手一扬,一个人影直直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差点惊叫出声。那个人影浑身僵直,就如同是道士用一根线绑在他身上提起来的一样。这人出现得太突然了,他根本想不到在草丛里居然还会躺着一个人。

这个人一站起来,两只手便直直地伸着,好象要抓什么东西。那道士伸手一招,这个人随着铃声向前跳了跳,紧接着,从地上又站起了一个人影。

一共有三个。当三个人站在一起时,后一个搭着前一个的肩,三个人站成了一排。三个男人以这样的姿势站着,自然是很古怪的,可更古怪的是那三个人却象是木偶一样动也不动,月光下,映出那三个人的脸,惨白得发青,正是今天他刚从麻家院子外搬来的那三个。

那是行尸!孔得财只觉从心头一阵阵地冒上凉气来。他也听人说过,辰州有一种赶尸术,能让死尸自己行走。只是这门法术一般是为了将那些客死异乡的人送回家乡去,他也想不通这个道士要把那三具尸首送到哪里去。

月光下,死人直直地站着,那道士摸出了三张符纸,在尸首背后各贴了一张,又摇了摇铃。随着铃声,那三具尸首直直地一跳,跳上了半尺许。

孔得财再也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声音甫出口,他才警觉,慌忙掩住口,但声音已溜出了口。

那个道士转过头,看向这间破旧的房子。孔得财吓得缩了回去,靠在窗下,用被子捂住头,大气也不敢出。

可是铃声越来越响。那是道士在向屋子走来吧,铃声中,还能听得到“咚咚”的声音,那是三具行尸在跳动。

声音突然停了。孔得财等了一会,见仍然没声音,他拉开被子。

刚露出头来,他就看到了月光。

月光是从穿子里照进来的。孔得财家徒四壁,窗棂也早就烂光了,月光照进来时,在他的床上映着白晃晃一块。在这一块象冰一样的月光里,有三个人头的影子映在里面,那自然是有三个人站在窗外向里看了。

他猛地大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向前扑了出去。“哗”地一声,支床的砖块倒了下来,床登时翻倒在地,他也顾不得身上被磕出多少乌青块,冲到门口,拼命地拉着门闩。只是一只手也象在冰水里浸过了好久,手指都僵硬不堪,在门闩上划拉着,就是抬不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闩终于被拉开了。他一把拉开门,随着大门洞开,月光象汹涌的潮水一样轰然而至,可是孔有德却一下僵住了。

门口,一个人直直地站着。

这人的两手平平向前伸出,身体僵直如一根柱子,脸上还带着点泥土,分明是具僵尸。孔得财惊叫道:“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心知这道士做的事定是要瞒着人的,若自己口风紧,保证不说出去,那便没事。他也没想到面前的并不是个活人,话音未落,那具僵尸的两臂猛地合拢,敲在他两太阳穴上。僵尸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咔”一声,孔得财的头象是落在了一把巨大的铁钳里,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头便如熟透了的西瓜一般被敲得粉碎,身体也软软地倒了下来。

这僵尸两臂一动,道士手中的铃便又摇动,但哪里还来得及。他见孔得财已倒在地上,走了过来,僵尸还抓着孔得财的尸身似要往脖子上咬下,他伸手从腰里摸出了一道符,手指一弹,符抻得笔直,一直粘在了那僵尸脸上,僵尸也一动不动了。他蹲下身,看了看孔得财那张被挤得不成样子的脸,叹道:“可惜。”

他的右手向袖子里一缩,再伸出来时,一道细细的粉末象线一下落到了孔得财那张破碎不堪的脸上。他的手指上指甲很长,将粉末洒出后,他的五指极快地动了动,随着他的动作,孔得财的身体也在慢慢颤动。

象是提着一根无形的细线,这人的手很快地向上一提,孔得财突然直直地站立起来,两手也直直地伸向前。只是他好象喝醉了酒似的,站在那儿有点歪斜。这人站起身,又摇了摇铃,那三具僵尸闻声又是一跳,排成了一串,孔得财也跳着站到了后面。他一边摇着铃,一边不紧不慢向前走去。

月光依然很亮,照得大地一片银白。道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看了看,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笑意也如水面波纹,转瞬即逝,他的脸马上又变成了冷冷的样子,又摇起了手里的铃。

才走了两步,他的手一下顿住,身后的四个僵尸听不到铃声,登时木然不动。道士向四周扫了一眼,喝道:“朋友,快出来吧。”

周围仍是没有一丝声响,秋虫也寘然无声。道士站得笔直,在原地转了个圈,道:“朋友一定要我动手么?”

仍然没有一丝声音。静默了半晌,道士举起右手,慢慢地道:“不要怪我无情了。”

他的右手里什么也没有,突然间从掌心吐出了一团火焰,整只手一下子象蜡烛一样烧了起来。他猛地往地上一拍,喝道:“疾!”

这一掌在地上拍出了一个掌印,象是打开了一个无形的水闸,周围立时升腾起一片蓝幽幽的火苗。这是尸磷火术,寻常荒坟年久失修,露出白骨时也会有磷火冒出,平常却是埋在地下的,自然看不到。这道士一掌竟能将方圆数十丈的磷火尽数逼出,功力当真了得。

磷火吞吐不息,象是无数火蛇沿着地面爬动,一时间连月色也似变成了碧色。草丛中象开了锅了热水一样沸腾起来,那是在泥土中筑窝的野兔游蛇虫蚁之类被磷火逼得四处逃窜。这里一直都死寂一片,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活物,但那些动物只是都跳了两跳,便又翻倒在地。

那道士的右掌仍然按在地上,两眼目光炯炯地盯着周遭,看四周有何异样。磷火并不能燃物,也不能持久,这一阵蓝火乍一升腾又渐渐歇了。随着磷火熄灭,周围又渐归平静,道士叹了口气,收回掌来,喃喃道:“自作孽,不可活。”

他这尸磷火术极是阴毒,但也大损真气,他杀了那看守义冢之人,仍然学会有人窥视在侧,心头动了杀机。但尸磷火术用出,却逼不出那人,知道此人定是在强行与尸磷火术相抗。若是那人功底真个高到能与尸磷火术相抗,那便早就出来了,如今仍无动静,多半已被磷火之毒蚀骨而死。他现在真气已损,得赶着将这四具行尸带走,也不愿再久留。

他摇了摇手中的小铃,四具僵尸听得铃声又是一跳,跟着他而去。铃声凄楚,象是女子的哭泣,月光照在这片坟地上,仍是惨白如冰,好象要凝结。

乍看之下,这儿全无异样。只是在孔得财的房子外面,一只野兔四足朝天地倒在地上,浑身的毛被风一吹纷纷扬起,露出身上的一片青紫。


第二章 义冢

“道长,他没事吧?”

一个小道士正襟危坐在床前,正给躺在床上之人搭脉。他这副样子倒更象是个郎中大夫,高金狗有点不自在地看着他,肚里还在寻思道:“这道士成不成?都说便宜没好货,唉,谁叫我这么个庄稼人没多少钱,只望他不要乱弄一气,小保才十三岁啊。”他对这儿子爱愈珍宝,前天小保回家说是肚子疼,原先也不当一回事,结果却是一场怪病,花了二两银子请镇上最有名的大夫出了个诊,说是气血两亏,非得用大补不可。他只是个寻常农户,哪能给儿子顿顿吃人参燕窝,惶急之下,正好碰见这个小道士,说是治不好不花钱,治好了得二两银子,才死马当活马医地将他带来试试。

小道士突然象察觉了什么,一把拉起了病人的手臂,五指象在弹琵琶一样从上至下按了一遍,突然又伸出两指在病人心口一弹,那病人身子猛地一弓,咳了两声,呕出一股黑水。这些黑水粘稠如胶,腥臭不堪,高金狗吃了一惊,叫道:“道长,我可只有这一个儿子……”

小道士将那个孩子扶起来,又在背上敲了两下,那孩子还在呕黑水,连鼻子里都有黑水流出。他道:“施主,令公子是中了邪,小道已将他体内邪气驱出,你采点菖蒲煎水,给他内服外沐数日,印堂无黑气即可。”

高金狗听不懂这小道士文绉绉地说话,瞠目结舌地不知以对,小道士才省得自己说得太文了点,道:“你采点菖蒲来熬水,给你儿子喝下去,再用这水洗澡,一天一次,到他两太阳这儿没黑气,就成了。”

高金狗连连点头,道:“菖蒲有,菖蒲有。”他见自己这儿子吐出黑水后,双眼已经睁开,人也精神得多了,不由大喜过望,一把搂在怀里,哭道:“小保,快给道长磕头。”心中却不住寻思道:“看不出这小道士的本事倒是不小。只是不知他会要多少钱。”

小道士道:“头就不必磕了,这个银子么……”高金狗一惊,忍痛道:“二两银是吧?道长,我是庄稼人,小保又没了娘,委实难过,能不能再……那个少一点?”原先说好是二两现银,足当他数月家用了,高金狗实在舍不得。

小道士脸一板道:“那可不行,说好的价钱,一文都不能少!”

高金狗苦着脸,伸手到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包碎银子。这包银子是他省吃俭用,准备给小保娶媳妇用的。高金狗平时掉了一粒米都要从鸡嘴里抢回来,要他一下子拿出二两白花花的现银,实在心疼的不得了。小道士拿了银子,掂了掂,想了想,从里面摸出一块三四钱的碎银子,咬了咬牙,把银包还给他道:“给你儿子买点吃的吧。”

高金狗喜出望外,接过银包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道长,你心肠这么好,菩萨保佑你多子多福,日进斗金。”至于道士是不是由菩萨保佑,而这小道士是不是该多子多福,他欣喜之下,也不多管了。

小道士一怔,连忙扶起他道:“菩萨就算了,多子多福么,嘻嘻,我是火居道士,可以娶妻的,借你吉言吧。”

高金狗道:“是是是,道长一定能生上十七八个大胖儿子,以后个个高中状元。”

科举之制如今虽已重新施行,实已废止数十年了,可是在乡民心目中,仍是书生与宰相小姐后花园私订终生后中状元那一套。他被小道士扶着,磕不下去,叫道:“小保,快给道长磕头。”

那个小保虽是乡里小儿,人生得倒很机灵,趴在床上给那小道士磕了个头。小道士倒有些不安,看看手里那块碎银子,狠狠心道:“这点钱你也拿去买糖吃吧。这是我给你的,可不是不收你银子。”他这一派向来是法不空施,必要收钱,虽然实际上一文钱没收,这话还得说的,以示不忘祖训。

高金狗千恩万谢地送了小道士出去,临出门时,那小道士忽然转过头道:“小保,你是吃了什么中的邪?”

小保道:“我在后山玩,抓了一只兔子烤着吃了,结果回来肚皮就痛起来了。”

高金狗道:“阿弥陀佛,那儿是个坟地啊,前一阵子孔得财还拖了三个死人去埋,你这小祖宗怎么跑那儿去。”

小道士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高金狗还在千恩万谢,待那小道士走远了,他一拍脑袋,叫道:“对了,道长,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小道士转过头,笑了笑道:“小道无心。”

坟地虽然有些邪气,时常会有野鬼游荡,但是上面长的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乡民所耕的田间有时也会有一两个坟包的,可是那个小保所中邪气甚是厉害,决不会是寻常的妖邪,无心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好的办法是到那里看个究竟。

后山因为是一片义冢,平常也少有人来,虽然是秋天了,草还是很茂盛,远远地望过去,那片山坡上象是淹没在草丛里,坡上有一间东倒西歪的破房子,屋顶满是瓦松,墙上的石灰也多已剥落,露出的砖缝里长满了细草。

他走了过去,刚到门边,不由皱起了眉。里面脏乱不堪,鬼影子也没一个。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正待退出去,在门边时一下站定了。门上原本也有朱漆,如今却尽已剥落,两个黄铜的门环都长满铜绿,只有一小块地方油光发亮,想必是常用手摸着的。在已经变成褐色的门板上,沾着几滴乌黑的渍斑。他摸出腰间的短剑在门板上刮了些下来,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取出一张纸,将短剑擦净了,又看看四周。这地方看上去也不象能住人的,桌上放着一只空酒壶和两只脏碗,看样子也有两三天没先过了,破床板倒在地上,一床被褥也脏得冒出油光。

住在这儿的那个孔得财多半也已经死了吧。那样一个人,活着和死了,都一样没人关心的。

无心走出门去,看着外面的草丛。已是初秋,草叶有些发黄,不时有风吹过,卷得草叶左右晃动。象是被风吹绉的湖水。他叹了口气,向前走去,可走了两步,却又站住了。

在他脚边,是一只死兔子。这兔子肚破肠流,想是被东西咬过,但身体却丝毫不腐。他拣起一根树枝,在死兔上敲了敲,“梆梆”作响,敲上去倒如一段木头。

无心有些迟疑。他用树枝拨开草丛四处看了看,才不过数尺方圆,他又发现了几条死蛇和几只死山鼠,全是硬梆梆得象木头一样。他将树枝扔了,不由陷入沉思。

那些兔子山鼠之类,全是中了尸气而死的,小保抓到的想必也是只沾到尸气的兔子。这么大的尸气,除非是将数万人的尸骨全埋在一处才会产生,这义冢里虽然荒坟林立,却最多不过数百个而已。

古冢密于草,新坟侵官道。城外无闲地,城中人又老。这首唐时诗僧的诗,他小时候也读到过,见到这个荒凉的义冢,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细细的毛笔,又摸出个小圆盒,盒里装的全是调成糊状的朱砂。他将笔蘸饱了朱砂,在一片长长的草叶上龙飞凤舞地画了道符。

他收好东西,看着这片树叶,合上双眼,捏了个手印低低地念咒,随着他的念颂声,那片草叶也在不住抖动,渐渐伸直,象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着草尖。等这草叶竖得笔直,无心放下手,低低道:“过往游魂听真,吾上太山府,谒拜皇老君,交吾却鬼语。呼玉女收摄不祥,登天左契,佩戴印章,六丁六甲,神师诛罚,不避豪强,若有不遵者斩付魁刚,急急如律令!”

念到“令”字,他骈指向那片草叶一指,草叶突然无火自燃,上面写的那些符字灼灼发亮。此时太阳已隐到了云后,周围一下暗了起来,象是大雨将至的样子。

无心将两指夹住草叶下端一捋,叶片上的火光仿佛有形有质之物被他抹下,还在指缝间燃烧。他将手指往两眼上一抹,火光应手而灭,他猛地睁开了眼。

这是禁鬼咒。他的眼里神光如电,扫视着四周。在没膝的草丛里,一些萤火一般的亮点正四散纷飞,一蹴即散。那都是些尸居余气,孤魂野鬼不得超生,年深日久魂飞魄散后便成了这副模样。他转了一圈,仍是看不到一个成形的游魂。

奇怪。无心抓了抓头皮,他听得高金狗说是几天前还有三个新死的人埋在这儿,魂魄哪会散得这么快法,难道是有什么异事发生么?

在一棵榆树后面有个坟包,土色也很新。无心走了过去,蹲了下来,拨了拨坟前的土块。土块碎了,里面却还有点湿润。这两日并不曾下雨,一些小土块都被晒干了,但这里的土却还是湿的,只怕被翻起来还没多久,不知为何魂魄却看不到。

难道这坟是空的么?他摇了摇头。孔得财只是个看守义冢的孤老,没事干肯定不会堆个空坟玩,一定出过什么事了。

他正自沉思,突然腰间的摩睺罗迦剑在鞘中低低一响。声音虽轻,无心却如同听到了一声惊雷,浑身一震,手一扬,已从背后抽出剑来,左手捏了个诀望向四周。

这柄摩睺罗迦剑是他差点丢了性命得了,剑虽小,却大有灵异。此时剑在鞘中发出鸣响,恐怕周围是有什么怪物了。

禁魂咒尚未完全失效,他看了一遍仍未发现有什么异样,心头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里太静了,耳边只有风吹之声,更显得一片死寂。

看到第三遍,他终于发现在左前方的草丛中有些微不同。他提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走了几步,脚下却是一滑,象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圆圆长长的。

是条蛇么?他掠开脚边的杂草,一看见脚下的情景,心中猛地一惊。

在草丛里,有个人正伏在地上。这人的身体已是嵌在泥中,背和地面平齐,他刚踩上的是那人前伸的手臂。无心大惊之下,向边上跳出了三四尺,喝道:“好个妖物!”

这人既无魂魄,自非尸首了,那多半便是妖怪。无心只道这妖怪要伏击自己,他又全无防备,心中大感惊恐。哪知他跳开后,这人仍是动也不动。无心心道:“奇怪,难道这是个倒伏的翁仲不成?”可这人的姿势是双手笔直伸在头上,若是翁仲,这姿势也太怪了点。

他小心地走了过去。


第三章 九柳龟息术

还没踏上一步,忽然耳边听得有人喝道:“兀那道士,你是什么人?”

这声音极是响亮,如同打了个旱雷,无心一惊,抬头看去,却见有个人站在山坡下。这人也不过十八九岁,手里拿着一把铁尺,这是六扇门常用的兵器,这人多半也是个捕快了。

无心道:“是位捕快大人啊,小道是……”他正待报上名来,那捕快已经跑了上来,手上的铁尺对准了他,喝道:“快把剑放下!你孤身一人在这荒郊野外,已犯了大元律法第……”说到这儿却卡住了,从腰间摸出一本律书来翻着。

无心笑了笑道:“小捕快,这是我的法剑啊,你看,上面还是符字的。”

那捕快想必一时翻不到要给无心定的罪名,孤身夜行还是可疑的,现在大白天,一个道士在义冢里,好象也不曾触犯大元律第几条。他将书放在怀里,仍是紧张兮兮地向无心走来,叫道:“快把剑放下!我是辰州捕役言绍圻,你再不将剑放下,便是违抗公差,拒捕!拒捕你知道吧?罪加一等!”

无心连忙将剑收回背后的剑鞘,道:“小捕快,我是出家人,可不是什么江洋大盗。”

言绍圻见无心将剑收了起来,才显得宽了宽心,听得无心说什么“江洋大盗”,象是想起什么来,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看了看。这纸上画着个人像,长着两撇小胡子,和无心一点也不象。言绍圻打量了一下无心,又叫道:“把手指放到唇上。”

无心莫名其妙,道:“什么?”

言绍圻怒道:“手指放到嘴唇上面,你听不懂么!”

无心也不知这个小捕快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依言将手指放在嘴唇上,言绍圻又看了看,道:“你真是道士?叫什么?不象。”言语已缓和了些,说“不象”自是说无心不象那个要犯,而不是不象道士。

无心道:“小道无心。小捕快,你在缉捕江洋大盗么?”

言绍圻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番,才勉勉强强相信他不是那个通缉的要犯了。他将那张纸卷好放回怀里,仍有几分狐疑地道:“你在这儿做什么?这是坟场。”

无心道:“这里有邪气。除魔卫道,出家人本份,我看看有没有能做的。”

言绍圻道:“看不出,你还是位道长。”他的话里有点讥刺之意,想必虽然信了无心不是那个要犯,却仍有点不信他的话。他走到无心跟前,突然看到地上那个人,惊叫道:“哇!你果然不是好人!”

言绍圻手中的铁尺又对准了无心,无心急道:“什么呀,这人在这儿都好多天了。”

言绍圻这才看到,地上那人的衣服上已是沾满了泥土,这样子不会是刚才发生的。他半信半疑地又垂下了铁尺,道:“那他是被谁杀的?”

无心道:“我也是刚发现他的。”

言绍圻蹲了下来,用铁尺戳了戳地上那人,叫道:“尸身还是软的,奇怪。”

无心道:“是很怪。等一下,我们把他翻起来。”

他走到边上的树旁,抓住了一根手腕粗的树枝,另一手伸到腰间,只轻轻一闪,摩睺罗迦剑已然如闪电一般出手,将那树枝齐根斩下。他又斩下一根,把两根树枝的枝杈削掉了,又走回来,却见言绍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无心把一根树枝递给他道:“来,动手啊。”

言绍圻接过树枝,手都有些发抖,道:“你……你武功这么好!”他想起方才自己用铁尺对着无心,若无心真是那缉犯,只怕自己一条小命已经送掉了。他年少气盛,只道自己的武功天下无敌,方才见无心年纪与他相差不多,很有轻视之意,此时才感到实在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无心道:“我这两手三脚猫功夫可不成,我认识个和尚,那才真正算得上高手。唉,闲话别说了,天好象要下雨,快点干吧。”

两人把树枝插到地上那人身下,齐齐用力,那人一下翻了过来。这人脸刚一朝上,无心和言绍圻两人都惊叫了一声。他们只见这人只是寻常死尸的脸,哪知一翻过来才发现这人的眼上、鼻子上、嘴上、耳朵上竟然都糊了个泥团。那泥团一块块都是圆圆的,定不会是因为脸贴在地上而沾上的泥块。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言绍圻抢先道:“他是被杀的!”

鼻子和嘴蒙上泥块,自然会憋死的。无心却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是九柳门的龟息术,这人用泥块闭住七窍一样可以用周身毛孔呼吸。看他面色青紫,只怕是因为中毒而死。”他又抓了抓头皮道:“只是死了的话怎么会没有魂魄?”

言绍圻也不知无心说的“九柳门”是个什么东西,这时天色越来越暗,突然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他叫道:“要下雨了,我们去躲躲雨吧,来,抬他进去。”

无心道:“好。”他看看地上的尸首,尸首身上也全是泥土,他实在不想去碰,道:“放在这儿吧,等仵作来之前我们还是不要动。”

言绍圻道:“也好。”他也不想碰,听无心还讲出理由来,自然是从善如流了。

两人一躲进破房子里,雨便落了下来。言绍圻一进门便叫道:“这么臭!孔得财死到哪儿去了。”

无心道:“多半已经死了。”

“死了!”言绍圻跳了起来,“他一个孤老,怎么死的?”

无心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看,门上有些血迹,而这门上的门闩也搭拉着,多半是他在开门时被杀,尸身被拖走了。”

言绍圻闻言也摇了摇头:“若是拖走,门槛上准会沾着血迹的。可这门槛上干干净净,准是被人扛走的。”

无心道:“那人要扛走尸体做什么?”

言绍圻道:“谁知道。说不定孔得财根本没死,那人是他杀的,他畏罪逃走了,总不会死人自己跑掉吧。”

他只是顺口一句,无心却浑身一震,道:“对啊,有可能。”

言绍圻叫道:“什么可能,死人还会走么?死人是……”

他的声音突然停下了,眼里也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无心奇道:“怎么了?”他还只道自己脸上有什么异样,伸手抹了把脸,言绍圻却指着他身后道:“死人……死人走了!”

无心回过头从那破窗子里看出去,却见有个人正摇摇晃晃地从草丛里站起来。他大吃一惊,走到窗边。此时已看得清楚,正是那具死尸。这死尸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淋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他脸上的泥团也已被雨水冲掉,露出的脸青里透白,根本不象个活人,一站起身,也象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

言绍圻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方才乍见死人站起来,吓了一大跳,此时却已平静如常。湘西乡里妖异之事传闻极多,言绍圻虽不曾见过,却也听得多了,就算死人复活也不过如此。

无心沉吟了一下道:“看这山坡上死了那么多野兔老鼠,多半是中了邪气而死,恐怕有人曾在这儿施毒,这人为了避开危险,用九柳龟息术闭住七窍,哪知施毒那人功力太高,他的龟息术仅能护住心脉,周身已遭毒物侵入,成了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模样。”

若是先前那道士听到,定会大吃一惊,因为无心说的已是八九不离十了。言绍圻想了想道:“那他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

无心道:“周身已遭毒物侵蚀,连脸色也成了这个样子,自然是死了。不过这人也算了得,还护着心脉,怪不得魂魄未散。”

言绍圻道:“那他还有没有救?”

“十停中,大概还有不到一停的机会。”

言绍圻叫道:“那还不快去救他!”

他有点怕死人,活人却是不怕的,马上冲出门去,也没注意到无心还有话说。外面雨已下得很大了,秋天下这等暴雨已不多见,一到外面,言绍圻便被雨淋得湿淋淋的,他跑到那人身边还有五六尺远的地方,却又不敢再上前。

这人身上一淋雨,一身的衣服斑斑驳驳的都是泥迹,脸上也有泥痕,整个人都没有人样,站在那棵大树前,只有三分象人,七分更象个吊死鬼。言绍圻有些迟疑,不敢再靠近,离得远远地道:“兄台可好,要帮忙么?”

这人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两只手也在乱抓,听得言绍圻的话,猛地转过身来,和他打了个照面。言绍圻见他的眼睛也变得血红,不由打了个寒战,忖道:“这人到底是死是活?”他还没想通,身后无心已在叫道:“快闪开!”

说时迟,那时快,这人突然抢步上前,一只手横扫而过,言绍圻吓得呆了,只觉一股厉风袭来,百忙中猛地一低头,这人的手从他头顶掠过,一股带着腥臭的劲风刮得他头皮发麻,又重重打在边上树干上,“啪”一声,那棵足有一抱粗的大树也猛地一震,树身上被击出个掌印,满树叶子也如天花乱坠,纷纷洒下,这人的手臂已不似血肉之躯,倒如同铁铸的一般。一击之下,这人的手臂又反转扫来,言绍圻已吓得呆了,见手臂又扫到跟前,他刚才弯腰躲过一击,此时正在伸直身子,眼看这人就要扫到他腰间,再弯已来不及了,无奈之下,猛地一提气,人已拔地而起。

“呼”地一声,雨珠也被这人扫得四处飞溅,言绍圻跃起了有五尺许,这人一臂已从他脚下掠过,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这人的左手又已猛地向他抓了过来。

这等招术空门大开,言绍圻习武多年,虽然和人动手并不多,但身法已是顺极而流,也不多想,一脚已飞出,踢向这人面门。只消这人一闪,他这一抓自然抓不到自己了。哪知这人根本不躲不闪,仍是直直抓来,言绍圻的脚先踢到他脚上,“砰”的一声,如同踢中了一块巨石,这人浑若不知,已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腿,言绍圻只觉象是被一把铁钳夹住一般,下面的高妙身法再用不出,一下便摔了下来。

此时无数落叶已将两人裹住,言绍圻眼前只见一片暗绿色,也根本看不清。他一落到地上,小腿还被这人抓着,心中已是纷乱如麻,暗自道:“这人不知道我是公差么?”但这人显是不管他言绍圻是不是公差,抓着他的小腿正向后拖。这人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言绍圻的手在地上胡乱抓着,一把抓住了一截树根,他两手攥住再不放手,只觉浑身骨节被拉得“咯咯”作响,象是马上便要拉断。正自惊慌,却觉身后有一道白光闪过,这人发出了一声厉叫,声音也更似一头异兽。

抓着他的那股大力一下消失,言绍圻直直地摔在了地上。地上的泥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他摔得满脸都是污泥,只觉浑身仍是说不出地疼痛,手足并用地爬了两步,惊魂甫定,回过头来,却见无心提着剑正站在他边上,面色凝重,脚下不丁不八,左手提在胸前捏了个剑诀。


第四章 暗夜之妖

无心面对着这人道:“小捕快,你不要紧吧?”这人用了九柳龟息术,虽然没被当场毒毙,但浑身肌肉已被毒素浸润,已近僵尸,虽然双臂已被他一剑斩断,仍是不敢大意。这人的手臂坚如铁石,寻常刀剑根本伤不得他分毫,无心手中虽然也是柄寻常精钢长剑,也不曾开锋,却是用朱砂在剑身写过一道符的,恰是这人的克星。

言绍圻翻过身来,抹了把脸上沾着的泥水,见自己的小腿上还抓着一条断臂。他一把拉下,只见裤管也已破裂,皮肤上被抓出五条青紫的淤血痕,他心有余悸地道:“道长,这人到底是死是活?”

这人的手臂已被斩断,切口中还有鲜血流出,但整个人仍是不象活的。无心道:“他原先用龟息术时以泥团闭住七窍,虽然还没死,却已没有神智。泥团被雨打散后,人是醒过来,但心智全失,现在说他是僵尸也可以。”

这人手臂的断口处还在流血,却好象根本不知痛楚,两截断臂左右乱挥,只是他的手臂已被齐肘斩断,短了一半,抓不到人了,只把血甩得到处都是。无心连忙退了几步,拉起言绍圻避开。言绍圻看着这人,又打了个寒战,道:“那到底是活人的还是僵尸?”

无心道:“僵尸!”他知道这个小捕快有点食古不化,自己将那人的手臂斩断了,若说那是个活人,只怕言绍圻又会翻出书来说自己犯了哪一条王法,索性便说是僵尸。其实这人神智虽失,却因为用了九柳龟息术,并不曾死。

这时那人的动作已越来越慢,忽然“啪”一声,仰天摔倒。无心知道这人是因为失血过多,他提剑走了过去,言绍圻紧紧跟在他身后。无心心道:“这小捕快胆子倒大,真个少年有为。”其实他的年纪与言绍圻也相差无几,大得有限。谁知言绍圻刚走出几步,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他强忍着不吐出来,但肚子里象是翻了个个,走了两步便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吐了起来。无心听见声音,走过来往他背上一拍,言绍圻登时觉得额头一阵清凉,人好受了些。

无心从怀里摸出一道符道:“小捕快,你是沾了点邪气,把这道符带在身上吧。”他才要说“每道符廉售二百文”,却见言绍圻面色不好看,也不多说了。好在一道符也不值什么钱,这个东他还做得起。

这人躺在地上,一张脸如纸一般白,连青紫之色都没了,双眼圆睁,鼻翼却在微微抽动。无心叹了口气,将长剑插回背上蹲了下去,言绍圻这时舒服多了,在一边急道:“道长,小心!”

无心道:“他身上的毒素随血流尽,现在神智已复,不过也已命不久矣。”刚说出口才省得这话其实是说这人还活着,并不是僵尸,只怕言绍圻又会来缠夹不清。不过言绍圻却似没有在意,也走到这人身边道:“他活着,那还是救救他吧。”

无心叹道:“他浑身血液都已流尽,要救他,除非是西王母的不死药。”

言绍圻惊叫道:“那你真的是杀了他了?”他做捕快未久,一直想抓个大案,眼前正是一件杀人大案,但无心是为救自己而动手的,总不能再去抓他吧?

无心伸出手点在这人肘上一点,止住了血流。其实这人身上的血也已大多流光了,止不止都无所谓。这人身上一动,慢慢睁开眼来,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咕噜”声,言绍圻喜道:“他醒了!”

“这是回光返照,他好象有话要说。”无心面上仍然极是凝重,他伸手取出一张符,轻轻一抖,符一下燃起。因为在下雨,因此他是手背向下,将符掖在掌心,火燃得极快,一下变成了一撮纸灰,连汗毛也没烧掉一根。无心将纸灰塞进那人嘴里,手掌又顺着他咽喉一抹,道:“道友,有什么话快说吧。”他知道自己这护心符只能逼出这人残存的一点活力,此人是死定了,借这机会,让他说出最后一句话。

这人嘴张了张,慢慢道:“龙……龙眠谷中……第……”

说到这儿,声音越来越轻,无心却是大吃一惊,将耳朵侧到这人嘴边,急道:“还有什么?”但这人身子猛地一颤,便不再动,这回是真的断了气。

言绍圻看得心惊肉跳,道:“龙眠谷?那里有妖怪啊,谁都知道。”他只以为这人会说出个惊天大秘密出来,哪知说出的只是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闲言。无心拉开这人的衣领看了看,这人的肩头刺了一个小小的花纹,是一枝柳枝,上面缀着七片碧绿的树叶。虽然每片树叶都只有指甲大小,刺得却着实精细,连叶脉都刺出来了,树叶的颜色有浓有淡,越到梢上便越浓,缀在细枝上,栩栩如生。无心道:“没想到他还是七叶弟子,怪不得能撑到现在。”

言绍圻道:“七叶弟子很厉害么?”

“九柳门弟子入门时都只刺一片叶,随着在门中地位升高便加刺一叶,门主有九叶,那是最高的。这人刺了七片叶,已是个护法身份了,居然还是难逃一死。”

无心站直了,看着地上的死尸,叹了口气道:“九柳门也是外道中的名门,现在虽已渐趋式微,还是没人敢小看他们。这人一死,想必又要大起变幻。”他转过头,笑了笑道:“小捕快,你要不怕死,立功的机会到了。”

言绍圻却脸色一沉,道:“你杀了人,把你抓去就是个大大的功劳。只是你救了我,再抓你,我也太不算好汉了。唉,只是这个死人该怎么办?”

无心道:“这野地里,把他埋了便一了百了。”

言绍圻摇了摇头道:“不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得回去一趟。小道士,你要上哪儿去?”他见无心一口一个“小捕快”,马上还以颜色,“道长”也改口成了“小道士”。

无心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先回到住的地方,烤干衣服再说。”

言绍圻道:“你住哪儿?”

“如归客栈。”他马上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回去报案,若有话要问你,你可得留在那儿。”他急匆匆地跑下山去,走了一段又回过头道:“别跑啊,我不骗你的,我言大捕头表字刚正,刚直正义,你相信我好了。”

叫刚正就代表刚直正义么?无心想说现在执国政的那个其实是汉人,却自认是蒙古人的太平。名字叫太平,天下却着实不太平。他有些想笑,但心头却隐隐地作痛。

* * *

辰州辰溪县县尹言伯符这两天很是烦恼。虽然他算是辰溪县的父母官,在这一方生杀予夺之权尽在手中,但他也有不如意的事。

他在正厅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走来走去,正心烦意乱,言绍圻浑身湿淋淋地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叫道:“二伯父……”还不等他说完,言伯符已急道:“有人来了么?”

“不是,我在义冢那儿发现一个新死的人。”

言伯符眉头一皱:“个把死人算什么,我问你,没人来么?”

言绍圻一心以为这是件大案了,哪知这个二伯父却根本不当一回事。他有点委屈地道:“好象没来。”

这时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进来,行了一礼道:“大人,有辆车来了。”

言伯符象被蛇咬了一口,连忙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色一变,道:“来了?”也不知是喜是忧,快步向外走去,又转身对言绍圻道:“绍圻,你快点回避一下。”

言绍圻待言伯符走出正厅,小声对那报信的下人道:“是谁来了?”

“听说是田平章来了。”

湖广行中书省的治所在鄂州,早年每省置丞相一员,平章二员。后来朝廷怕地方权重,故多不设丞相一职。田平章名叫田元瀚,是左平章,因为蒙古人尚右,而各行省正职例由蒙古人担任。左平章是从一品的贵官,竟然会到一个小小的县丞衙内来,言绍圻闻言也吓了一大跳,道:“真的?”

那下人连忙压低声音道:“少爷,别那么大声啊,老爷可不想声张。”

田平章来这里到底做什么?言绍圻走出正厅,正好看见一辆马车缓缓驶到厅前。那是辆黑色的马车,什么都是黑的,连拉车的健马也是一身黑毛,车顶苫着黑油布,四角正不停地淌下水来。车后跟着两个随从,同样是一身黑衣,彪悍健壮。

言伯符之名与三国时威镇江东的小霸王孙策的表字相同,此时却诚惶诚恐地跪在檐下,低低地道:“下官……下官言伯符恭迎大驾……”声音不住发颤,象有说不出的惧意。地上有些积水,将他衣服的下摆都沾湿了,可他却象丝毫未曾察觉。

马车停下了,又顿了顿,才算停稳。那两个随从跳下马,一个撑开一把大伞,另一个从车后取下一卷厚厚的油布铺在地上,才推开门,低声道:“大人,请下车。”

一个人慢慢走了出来。

和黑色的马车不同,这人穿着一身白衣。马车仿佛要溶入黑夜,而这人却象是从黑夜中跳出的一团白火。他今年四十三岁,但看上去却好象初过三旬,很是年轻。

这人象是没听到言伯符的话,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道:“小姐,下车吧,我们到了。”

从车中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臂,轻轻放在这人掌中。在暗处,言绍圻一看到这只手,心口象是被重重地打了一拳,呼吸都要停住了,心道:“真有这么好看的手!若是,若是……”这手五指纤细如春葱,柔若无骨,宛若莲花,只是尾指指甲却是蓝色的。寻常女子常以凤仙花汁染甲,若是染成蓝色也不知用的什么花。这只手手形极美,若是走出来的这个小姐长得不那么好看,他实在要大失所望了。

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言绍圻大失所望,但并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好看,而是因为她的头上蒙着一层薄纱,在远处根本看不到她的样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女子的身影,心中已如风车般地转过无数个念头,只望她能走得慢一点,这样便可以多看得一会,但这女子步履轻盈,行走时象是在水面飘动一样,一身白色衣裙随着她的走动荡起细细波纹。他正在暗处看着,忽然听得身边有个古怪的声音,扭头一看,却是那方才报信的下人站在廊下。他双眼圆睁,眼珠子也鼓鼓着象要脱眶而出,瞪得血红,嘴里正发出象是干渴时的声音。言绍圻心道:“他也知道这女子好看啊,只是不知道脸长得怎么样……”正自好笑,眼前一花,那下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言绍圻大吃一惊,只见有个人站在了廊下,正是那个摊油布的随从。这人脸上笑嘻嘻的,这笑容却象带着个面目,手里抓着个血淋淋的圆球。

那是一个眼珠。见这人出手如电,残忍阴毒,言绍圻站在暗处,浑身不由发起抖来。这人也不管正在惨叫的下人,将手里的眼珠扔进嘴里嚼着,看了看言绍圻,笑道:“小哥,你也留下一个吧。”骈指便向言绍圻左眼戳来。言绍圻大吃一惊,右手一抬,便遮在眼前,只觉掌心一疼,已被这人的手指戳了一下。这人也没想到言绍圻还有这等本领,“咦”了一声,右手一翻,拇指压在言绍圻掌沿,这一指之力已将言绍圻的手掌拨开了。

言伯符虽然离得甚远,看不清楚,却也看到那随从和言绍圻交上了手,他急得不住磕头道:“大人,那是舍侄,是舍侄。”急切间也说不了更多,白衣人只是哼了一声,道:“五宝,住手。”

此时那五宝的手指已堪堪触到言绍圻的左眼眼皮,听得白衣人发话,也不答话,手一下收了回去。他方才挖人眼珠,脸上却一直带着笑容,但这笑容却丝毫不变,没半点活气。这人一低头,也不见他作势,便已退到了白衣人身边,毕恭毕敬地站立,右手的手指上还有鲜血滴下。白衣人扶着那个女子一步步向正厅走去,到了门边,又哼了一声道:“言大人,借贵地暂住五日。这五日内,不得有人进来。”

言伯符汗出如浆,没口子答应。看着那两个随从将东西收好掩上了门,他才站起身来抹了把额头的汗,走到言绍圻跟前很小声地道:“绍圻,你没事吧?”

言绍圻掌心被那人戳出一个伤口,仍是一阵阵钻心地疼,眼睛被那人指风所触,也在不停地流泪。他抹了下泪水,小声道:“二伯父,这是田大人么?”他实在没想到贵为湖广左平章的田元瀚竟会如此妖异,言伯符却只是叹了口气道:“快走吧,少说话。”


第五章 杀人无形

无心正围着个炭炉,从一块牛肉下切下一片片肉来烤着吃,一只手正打着把小算盘。他把一块烤好的牛肉片蘸了些酱汁放进嘴里,想起若是师傅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只怕要气死。

他沿途过来,一路给人驱邪作法,除了能换点好吃好喝,还能小小赚一笔。那件事虽然危险,但如果办成了,那油水可不小……想到乐处,他差点要笑出声来。算了一阵,把小算盘放好,收拾了东西准备脱衣服睡觉,忽然门外一阵乱,有人在外面拼命砸门,他吓得赶紧把银包塞进口袋,生怕来的是什么江洋大盗,正有些担心,有人已经快步跑了上来,一边还在喊道:“小道士!小道士!”

那是言绍圻的声音。这声音极是惶急,象是出什么意外,无心翻身坐起,抓着剑走到门口,刚拉开门,言绍圻已冲了进来,叫道:“小道士,出事了!”

言绍圻身上沾着血迹,一见他这副样子,无心吓了一大跳,道:“怎么回事?”

言绍圻的嘴唇都已没了血色,人还在哆嗦,象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此时张着嘴也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有鬼!”

* * *

正是半夜。雨过天晴,已到了下旬,月亮残了小一半,在空中,月光仿佛也带着逼人的寒气。言绍圻小心推开辰溪县衙的门,道:“小心点。”

还没走进去,无心已皱了皱眉。县衙总被人戏称为“有天没日头”,在这残夜,更显得阴森了。他将灯笼提了起来照了照,道:“尸居余气很重,是死人了吧?”

“死了好几个。”言绍圻心有余悸,但仍是走在前面,“道长,你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他倒又改口称无心为“道长”了。

无心走进门,院子里仍是很平静,现在雨停了,地上还是湿漉漉的,灯笼照上去,每一片草叶都象在发光。他们走进偏门,只见一间屋前已站了一些人。他道:“是谁死了?”

言绍圻道:“好象……好象是湖广左平章田元瀚。”

无心差点把灯笼都给扔了,他叫道:“什么?”

湖广左平章,那可是从一品的高官,如果死在辰溪县衙里,便是一件足可通天的大案。他实在不想和官府打交道,正想找个借口脱身,那边有人道:“绍圻,这位就是你说的道长?”

言绍圻道:“是。”他捅了捅无心,小声道:“那是我二伯父,是这儿的县尹。”

言伯符打量了一下正提着灯笼的无心,一点也不掩饰地叹了口气。出了这事,他心乱如麻,自己的前程保不住事小,最怕的是上面怒起来来个满门抄斩,那言氏一族恐怕也就完了。他听言绍圻说这叫“无心”的道士道法高妙,还以为是个老道士,谁知也是个嘴上无毛,跟言绍圻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心中登时说不出的失望。

无心也察觉了言伯符的意思,他只作不知,走过来道:“大人,小道无心,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言伯符道:“道长,你自己看吧。”

他有些冷淡,无心也不以为忤,走到门口,突然道:“死了三个人,都是男子。”

言伯符冷笑道:“是两个。”他见无心一开口便说错了,更觉得这小道士定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无心摇了摇头道:“是三个,两个在此,还有一个……”他掐着手指象算着什么,突然向上一指道:“在上面。”

这屋子造得很高大,上面是些粗大的横梁。屋里只有一个烛台,只能照亮周围一片,上面全是黑糊糊一片,根本看不清。言伯符哼了一声,道:“上面还有一个?绍圻,你上去看看。”

言绍圻答应一声,走到一根柱前,手足并用爬了上去。他的轻身功夫很不错,身形轻轻巧巧,象是只狸猫。一上去,只听言绍圻“啊”了一声,道:“果然有个人!”

这人横躺在梁上,正是先前要挖人眼珠的五宝。此人如此凶狠,但这时却张大了嘴,脸也变得一片死白,象是看到什么可怖之极的事。言绍圻也不多管,一扳五宝肩头,尸身被他推了下来,“咚”一声砸在地板上。

这具尸身一落下来,言伯符面色登时大变,他慌忙恭恭敬敬地道:“道长,请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在官场多年,这等见风使舵的本事是熟极而流了。

无心走到五宝的尸身前,用手试了试,忽然道:“尸磷火术!”

言绍圻正抱着柱子滑下来,凑到跟前道:“这是什么?”

无心抓起五宝的手看了看,道:“黑线已达心脏,下手之人好毒啊。”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道:“是谁第一个开这门的?”

言绍圻惴惴不安地过来道:“是我。我听得有人惨叫,便过来看看,等了好一阵也不见里面有动静,才推开门的。”

无心道:“是你啊?怪不得。”施过尸磷火术后,屋中毒气弥漫,若是冒然推门进去,推门之人必定中毒,幸好言绍圻身上带着祛邪符,才免遭池鱼之灾。他蹲在地上打量着尸身,又看看周围,道:“这屋里没旁人来过吧?”

言伯符打了个寒战,道:“当然没有。”先前五宝挖了一个下人的眼珠,旁人哪里还敢惹这些瘟神,便是言伯符自己,也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所以出事后还是言绍圻头一个发现。

无心又看了一眼另两个死者。一个躺在地上,和五宝打扮一样,多半也是个随从,另一个是个白衣的年轻人。他抓了抓头皮道:“这是田平章么?”

言伯符一怔,道:“不是啊,田平章怎会到这里来。”他也不知无心怎么会认为死者会是田平章,见无心舒了口气,又小声道:“他是湖广行中书省郎中田必正,是田平章的侄子,还好是汉人,不然,达鲁花赤大人跟前就不好交待。”

郎中为从五品,比一个县尹的官职高多了,但毕竟是汉人,就算是一县之长的达鲁花赤,也不把郎中放在眼里。言伯符自己虽也是汉人,但死个汉人,总比死个蒙古人或色目人好办。无心心头却有点恼怒,低低道:“汉人又怎么了。”

言绍圻怕他和言伯符说僵了,忙道:“道长,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是碰着鬼了么?”

无心道:“不是鬼,他们是中了尸火磷术死的。房梁上那人想必已有防备,想要逃生,但凶手本事很高,他还是死在了上面。”

他突然象觉察到什么,伸手解开那五宝的上衣扣子,露出肩头来。在肩头上,赫然刺着一枝柳枝,这柳枝却是五片叶的。言绍圻“啊”了一声,脱口道:“这是……”

他还没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马嘶,有人在大声叫道:“言伯符,言伯符快出来!”正值夜半,这一嗓子极是突兀,言伯符心头火起,寻思道:“这是个什么人,这等大剌剌的没一点礼数。”他这县尹虽然只是个微秩小官,但在辰溪县也是个仅次于达鲁花赤的“大官”了,这人直呼其名,自是让他不快。他还没答应,有三骑马直冲进来。

这三人一身劲装,竟是军中打扮。言伯符吓了一跳,上前道:“下官言伯符,不知三位大人是……”

当先那人摸出一块腰牌道:“辰州路总管府判官高天赐,奉田平章之命便宜行事。人还在么?”

言伯符诺诺连声道:“在,在,下官已将那人移到内室了。”

高天赐也不多说,跳下马来大踏步向里走去。这高天赐想必是军人,穿着高统皮靴,踏步有声。他一进来,马上喝道:“所有人速速让开。”

死人的屋前围了不少衙役,闻声纷纷让开,无心和言绍圻也夹在人群中退开。高天赐带着两人走过来,眼角看到道装的无心,却是一怔,喝道:“你是何人?”

无心还没说,言绍圻上前道:“大人,这位道长是来驱邪的……”

“什么驱邪,快与我闪开,若有人再逗留此处,格杀勿论。”

他身后的两人按住腰刀作势,看样子若有人还在围观,当真要拔刀杀人了。无心和言绍圻连忙夹在衙役中退了出去,等他们一走,高天赐和另两人马上取出封条,竟是将门窗都封了起来。

言绍圻一到外面,只见言伯符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他走到近前,轻声道:“二伯父。”

言伯符象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喃喃道:“怎的会来得这么快?”

言绍圻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言伯符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地道:“我也不知道。”他实在也是莫名其妙,先前接田平章密令,说有人要来,责令他迎接,哪知来了没多久居然死了那许多人,而这个高天赐消息也得到得太快了点,他连官场上的搪塞功夫还没使出来便到了,不然还可以报个“突染疾疫,暴病身亡”,这回看来他这个微末前程只怕真个要保不住。

言绍圻见他惊惶失措,不敢多说,看了看站在边上也是一头雾水的无心,悄声道:“二伯父,无心道长他……”

言伯符挥了挥手道:“你给他一封银子,让他走人吧。”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实在“无心”了。

无心在后门口接过银子来,只觉银子轻飘飘的,有些不快地道:“这儿才两钱银子吧?”

言绍圻委屈地道:“三钱还不止呢,我都怕二伯父会骂我浪费。唉,要是我升了官,给你三两银子都行。”

“你这么想升官?”

“自然。”言绍圻脱口而出,但马上想起言伯符的脸色。连言伯符自己的官职只怕也要保不住,他这么个小捕快还谈什么升迁,登时一脸沮丧。

无心把银子放进怀里,仰面看着天空道:“这事真有点奇怪。小捕快,你要是能办好这案子,说不定还真能升官。”

“真的么?”言绍圻已是跃跃欲试,马上又泄气道:“总管府的人接上了手,哪还轮得到我办案。”

无心笑了笑,也不多说话。刚出门,耳中听得言绍圻还在喃喃地道:“是为了那个女子么?”他转过头道:“什么女子?好看么?”

言绍圻道:“是那个田郎中带来的一个女子,蒙着脸,对了,指甲还涂成蓝色,可现在好象不见了。”

无心浑身一震,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他摇了摇头,象是被吓着了似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言绍圻道:“怎么了?”

无心却象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呆呆地道:“难道他们打的这个主意?”言绍圻拍了拍他的肩,道:“喂,小道士……”无心的身体又是一震,道:“小捕快,你当我没说过,不要打靠这事升官的主意了,能保住性命便是万幸。”

言绍圻急道:“到底有什么古怪?”

无心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小捕快,你我也算有缘,我便宜点卖你道符吧,一钱银子,以后你就生死各安天命。”

“什么呀,到底出什么事了?”

无心喃喃道:“竹山教的人终于出现了。”


第六章 行尸乍现

辰溪县地处偏远,西北一带更是群山连绵,人烟稀少,只有鸟兽出没。龙眠谷是县西北的一个大山谷,据说战国伍子胥率军破楚,楚王有一支残军误入龙眠谷,惊起毒龙,全军尽丧,故得此名。谷中四季云雾缭绕,也看不清有多深,每逢阴雨天常能听到谷中隐隐传来的怪吼声,土人称为“鬼哭”,更没人敢接近了。前朝覆灭时,阿术将军领兵南征路过此地,曾派一队人马入谷探查究竟,结果一去无回。

无心在谷口的一棵大树下定了定神,仍是感到有些害怕。他胆子虽大,但一站到这谷口,不自觉地便有扭头便跑的念头。看过去,这山谷便如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风从里面吹出来,雾气不时翻涌而出,象是冬天人口中吐出来的一般,可这山谷却好像有一股奇异的吸力,让人一靠近就会被吸进去。

谷口长着一棵柳树,虽然这里阴暗潮湿,这棵柳树倒长得很好。无心正要往里走去,在门口突然停住了,他折了一根柳枝,折成七根半尺长的小条,一根根在地上插成了一个北斗形。

这是北斗玄灵咒。无心布好了这个阵势,咧嘴一笑,正待走进去,突然又站住了。

从山谷里有风吹出来,远远地能听到一些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无心极快地闪到一边,将身一纵,跃上了边上一棵大树。谷底阳光不足,树木长得并不高,这树足有合抱粗细,却只有一丈多高,树叶倒是长昨茂密异常。

过了一阵,前面的雾气一阵翻动,有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一见到这个人,无心不由皱起了眉。

那是个女子。

这女子神色张惶,路面崎岖不平,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跑着,跑得并不快,不时回头看一眼,突然一脚踩住了裙子下摆,她身子一歪,登时摔倒在地。无心正待跳下去,突然却听得有人惊叫道:“是什么人?”

那竟是言绍圻的声音。无心不由抓了抓头皮,有点恼怒。他倒也不是恼怒言绍圻抢了先,而是恼怒言绍圻跟在他身后,他居然一直没发现。虽然风是从谷中向外吹的,身后的足音不容易听到,但是言绍圻的声音已在他身后几丈开外了,这样的距离他居然还没发现,实在让他觉得丢了面子。

那女子听得人声,抬起头惊叫道:“救救我!”

言绍圻听得是个女子的声音,大为兴奋,他的武功不见得如何,轻功却着实高明,脚下一紧,身形如飞而至,几乎足不点地,在地上的石块土圪上一掠而过。走到那女子身边,忙不迭扶住她道:“姑娘别怕,我是辰州捕役言绍圻,本事很大的……咦,是你么?”他抓着那女子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心中绮念顿生,却突然看见她的右手尾指指甲涂成了蓝色,登时想起那天晚上所见的人了。那个女子面貌虽不曾看见,但手上与这一般无二,多半就是同一个人。

那女子抬起头道:“大人,快救救我!”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言绍圻登时觉得豪气横生,喝道:“姑娘放心,我言绍圻依王法办事,那歹人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

他刚说到这儿,从谷中突然传来“叮”一声铃响,他抬头看去,谷中浓雾弥漫,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出来,他虽然说得嘴响,说什么“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没想到竟然有好几个,不由也觉迟疑。

这几个人行走的姿势极怪,一个接一个,后一个的双手前伸,搭在前面那人肩上,也不是在走,而是一步一跳,女子“啊”了一声,一下晕了过去,言绍圻急道:“姑娘,姑娘!”试了试她的鼻息还是正常,竟是吓晕过去。他抬起头,冲那那几人喝道:“某家辰州捕役言绍圻,兀那毛贼还不与我束手就擒!”他以前随伯父去鄂州城时也上勾栏见识过,虽然被别人笑作“庄家人不识勾栏”,但也看了个饱。勾栏里演的公案戏中做公的常这么断喝,他一直也想如此威风凛凛地大喝一声,此时为了救这女子,一声断喝更是神完气足,威风八面。可惜这一片空地太大,他的喊声象是扔进深潭中的一块小石子,转瞬即没。

浓雾中,有个人吃吃地笑道:“是个小捕快啊。”

这人的声音不阴不阳,带着一股轻蔑,言绍圻大不受用,怒道:“你是什么人?在此做甚不公不法之事?”虽然前面有好几个人,但他气恼之下,凛然不惧。哪知他刚出口,突然有个什么东西破空而至,直刺言绍圻面门,言绍圻本就全神贯注,一见有暗器,手一抬,铁尺已护住面门,“当”一声,那东西正撞在铁尺上,震得他手臂一阵发麻,定睛一看,却不是什么利器,只是一只筷子。他心中更怒,骂道:“混蛋!”

那几个人越来越近了,已能看清是四个人。言绍圻将女子放在地上,道:“姑娘莫怕,有我在呢。”虽然这女子晕过去,这句戏台上英雄救美时常说的话却仍是要说的。

那声音哼了一声道:“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在浓雾中又是“叮”的一声铃响,那四个人突然一跃而起,一下散开,排成一排,双手却依然向前。见此情景,言绍圻心头一惊,叫道:“你们可是僵尸拳的人么?”

僵尸拳是辰州一个小门派,正名是“铁门闩”,这一门的拳术最大的特点是从不用膝肘等关节,动手时手臂双腿都是直直扫出,好似不会弯曲,才被取了这么个绰号。僵尸拳与别的门派大不相同,学成后威力极大,一拳击出,足以洞穿牛腹,只是难学难练,姿势又难看,所以学的人不多。言绍圻虽然知道,但也没见过,没想到眼前竟然有四个之多。

那人道:“是为不是,不是为是。”

又是“叮”一声,那四个人本来笔直站着一动不动,突然同时跃起,向言绍圻扑了过来,八条手臂交织成一片天罗地网,言绍圻本可闪避到一旁,但身后有那个女子,若是闪开了,这几人便要撞到那女子身上。他断喝一声,提刀迎上前去。

这几人虽然同时跃起,却是有先有后,当先一人一掌向他肩头搭来,后面三个还没过来。这人拳术极是古怪,两臂前伸,一动不动,中门大开,言绍圻见他大违拳理,心下一宽,心道:“僵尸拳也没什么厉害。”他手中铁尺一横,向那人手臂刺去,这原是个虚招,本是攻敌之必救,厉害的还是后来的两个变招,哪知这人根本不闪,言绍圻的刀收势不及,一下刺中那人手臂。铁尺虽是捕快常用之物,并无锋刃,但可夹可挡,可封可别,是专破刀剑的利器,铁尺前的尖也磨得很是锋利,终不是血肉之躯能挡的,谁知“秃”的一声,象是刺进一截木头一般,入肉足有三四寸,却连血也不流出一滴来。他大吃一惊,正待拔回铁尺,那人的手已一把抓住他的左肩,言绍圻只觉一阵钻心疼痛,这人的力量大得竟似要将他骨头都捏碎,他的手臂一抖,骨节一错,肩头已脱出那人把握,还要将铁尺拔出来,不料这把铁尺竟似被铁钳夹住了,根本拔不动。

这时从一边突然又有一掌推来,言绍圻再躲不开,重重击在他的前心。这掌力量极大,言绍圻只觉心口一闷,五脏六腑也象翻了个个,气息一滞,接连退了五六步,才算将这股大力消去,胸口仍是难受之极。他猛一抬头,却见那四个人如影随形,相距五六尺,已将他围在当中。这四人脸上象是涂着白粉一般木无表情,有一个脸上似受了极重的伤,带着血迹,赫然正是那个看守义冢的孔得财。他暗自叫苦,心道:“没想到孔得财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孔得财平时常来扛死人,言绍圻也见过他几次,只知这人酒瘾甚大,人也猥琐不堪,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有这种本事。

这时,有个人走出浓雾。

这人穿着一件青布的长衫,头上戴着顶青布帽,一副道士打扮,左手拿着个铜铃。这铜铃也不知有多少年了,通体已成黄褐色,他的左手食中二指夹住钟舌,举在胸前,右手拿着一把削尖了的筷子。

言绍圻喝道:“你是什么人?”这人却似充耳不闻,仍是向地上那女子走去。言绍圻心中大急,他被打了一掌,此时胸口仍在疼痛,原本以为凭他言大捕头的武功,江洋大盗都是手到擒来,不消说几个装神弄鬼的小毛贼,哪知只是一招便被击倒,却意气顿消,若不是被那四个人围着,早就逃之夭夭了。

那道士走到那女子跟前,将筷子往地上插去。这些筷子一头削尖,被插得与地面平齐,插了两支,这人突然一怔。

在边上,是一根方才无心插下的柳枝。

他手下仍不松动,筷子一根接一根,绕着那女子插了一圈,才站起身道:“小捕快,怪不得你胆子这么大,原来是正一道的传人。”

言绍圻也不知那“正一道”是何物,正待说自己不是那一派的人,这道士突然扬了扬手,手中的小铃又是“叮”一声。那四个人象是接到了命令,突然向言绍圻扑了过来。言绍圻没想到这人居然说动手便动手,还没来得及动手,已被人一把按住了肩头。直如万钧巨石压了上来,言绍圻腿弯一软,人被压得一下跪倒在地,他倔强之极,向前一弯腰,右手已握成拳,反手向后击出。这一招“飞流直下”使得甚是精熟,身后那人根本闪不开,言绍圻一拳正中他小腹,只道定能打得他松手,谁知一拳触体,却象是打在了石头上,那人只是晃了晃,脚下却不动分毫,言绍圻肩上的力量却更大了,被压得连上半身都俯在地上。他惊骇莫名,心道:“这些人的金钟罩功夫竟然这等强悍!就是太臭了。”

那四个人也不知有多久没洗澡,身上有一股臭味。本来离得远还不是很闻得到,此时近了,只觉虽然并不如何浓烈,却是中人欲呕,难闻之极。他将身一伏,正待再出拳反击,侧脸已看到那只落在他肩上的手,登时如遭雷殛,一下呆住了。

他只觉看到的多半是只因练拳而生满老茧的手,入眼之下,却见那手上的皮肤皱得象块破布,几成黑色,指关节处也已磨破了,露出里面白生生的骨头来。他骇异之下,回头看了看那人的脸,此时那人的脸与他相距不过两三尺,一张脸也看得清清楚楚,脸上确是涂着白粉,粉也已剥落,露出下面皮肤的本色也与手上一般。

这哪是个活人,分明是具僵尸!

言绍圻吓得叫道:“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一边的道士插下了最后一根筷子,站起身冷冷地道:“竹山教鹿希龄,小捕快。”

他的话音象是一块冰,寒意逼人。言绍圻被按得头都要碰到地面,他拼命挣扎,可是那僵尸招式笨拙,力量却是大得异乎寻常,哪里挣得脱,耳中还听得那鹿希龄喃喃道:“原来这么不济事。”他大不服气,叫道:“胡说!你们用的是什么招式,快松手!”按住他的是个僵尸,他虽然害怕,但一听鹿希龄话中有轻视之意,大为不服。其实这四人如果不是僵尸的话,以如此拙劣的招式,也根本制不住言绍圻的。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破空利响,鹿希龄正看着趴在地上挣扎的言绍圻,听得声音大吃一惊,猛地向边一跳,那东西打了个空,插在了地上。

那是一枝柳枝。

柳枝轻而且软,这支柳枝只有半尺长,却有二寸多没入了泥土。鹿希龄伸手拔起柳枝,沉声道:“朋友,既然来了,为何还不露面?”

谷口已渐渐阴了下来。虽然时值正午,但这一片空地上只怕从来都没有阳光照进来,到处一派阴暗潮湿,不时有风吹过,雾气被吹得四散,沾在人身上象无数小虫,又细又粘。

鹿希龄见仍没有回答,举起了左手,食指和拇指分开,成了个“八”字形,右手的食指在当中一勾,对准了言绍圻的头,那个小铃挂在他左手尾指上,突然象被狂风吹动,响成一片。

这是竹山教的玄冥无形箭。鹿希龄大声道:“朋友,不管你是九柳门还是正一道,再不出来,不要怪我无情。”


第七章 斗智斗勇

鹿希龄前两天在义冢起尸时便觉察有人窥视在侧,虽然不知何人,却知道那多半便是九柳门中人物。如果发出这柳枝的正是在义冢不曾现身之人,此人竟能躲过他的尸磷火术,功力已是骇人听闻了。鹿希龄自恃术法高强,但一想到有这般一个强敌在侧,也不由中心惴惴。他们所谋之事重大,不能走漏一点消息,无论如何也要灭了口。这人为了救言绍圻才现身,自然绝无坐视言绍圻受死之理。

那人到底躲在何处?鹿希龄虽然对着言绍圻,眼角却已在扫视四周。柳枝飞出不会太远,那人也一定在周围两三丈之内。这一片地方长着几颗大树,那人多半便是隐身于树上。

他喝了一声,却仍不见回音,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右手食指又往回勾了勾,便已对准言绍圻。言绍圻只觉这鹿希龄身上似有一股阴寒之气,心头发毛,叫道:“杂毛,老子可是辰州府现役捕快,达鲁花赤大人也认得我的,你不怕么?啊,不要过来,道长,我做东,一块儿去喝两盅如何?”他见鹿希龄一脸阴沉,虽然不见手里拿着利刃,也知道定无好意,威胁眼见无用,便想诱之以酒食。

鹿希龄自不去理睬他的胡说八道,道:“朋友再不出来,这个小捕快就要一命呜呼了。”

话音刚落,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绿光,鹿希龄本就全神戒备,身子猛地一侧,左手已对着了那道绿光,右手一松,也不见有实物,却只听得似有什么东西从他手里飞出,象是从他两指间射出一个无形的弹子,“啪”一声,那道绿光在空中炸得粉碎,飘飘扬扬洒了开来,竟又是一支柳枝。鹿希龄脸色一变,喝道:“你不是九柳门!”

一个人影突然从树梢上落下,手中是一柄寒气逼人的长剑,刺向鹿希龄的前心。鹿希龄的玄冥无形箭被那枝柳枝引发,待要再引弓发射,一时之间哪里还来得及,他脚下一错,身体猛地转了过来,象是在地上旋过一般,一掌正待拍出,不料脚下忽然一疼,竟象踩在了烧红的铁块上,不由惊叫一声,身子一纵,一脚踏入先前在地上用筷子围成的圈中,单掌往地上便是一拍。

言绍圻还在拼命挣扎,他被那个僵尸按着一动也不能动,但那僵尸力量更大,已将他的脸按得碰到了地面,几乎要把他塞进泥土中一般。他侧眼看去,心中一喜,叫道:“道长,是你!”

来的人正是无心。他一招逼退了鹿希龄,却也不敢冲上前去,左手早从怀里摸出了几张符心,随手一掷。符纸又轻又薄,掷出时却象铁板一样插进泥土。言绍圻人虽不能动,声音却不小,叫道:“道长,快救我出来!”他对无心的术法颇为佩服,心知只要无心在这儿,便不会有什么大碍。哪知无心如临大敌,长剑突然向前刺出,象是在搅着什么无形的东西一般,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断,言绍圻站稳了定神看去,只见无心剑尖上似有个东西,倒象是一只灯蛾正绕着烛火飞舞,正要觅隙而入,无心的剑势却象一面铁盾,挡得水泄不通。言绍圻又吃了一惊,心道:“这小道士,剑术也高明得紧。”口中已赞道:“好剑法!”心想那个鹿希龄纵然不怕,吓吓他也是好的。

剑尖上的那个东西还在飞速转动,倒象是剑头上装了个风车。鹿希龄露出一丝微笑,左手又举了起来,拇指和食指分开成八字形,右手又虚虚一勾。他玄冥无形箭被无心的柳枝引发,再次发射已来不及,幸好方才已经布下了这个四阴尸罗阵,他生怕这小道士会趁势攻来,马上发动四阴尸罗阵阻住无心,此时得空,便又要射出玄冥无形箭了。竹山教的术法本属旁门,大多阴毒残忍,最狠毒的便是尸磷火术,而玄冥无形箭在竹山五技中列名第二。

他的右手食指刚一屈起,还不曾拉开,无心右手突然放开了长剑,右手已拔出腰间的摩睺罗迦剑,身子向右侧着踏上一步,摩睺罗迦剑沿着长剑剑身一掠而过。这把摩睺罗迦剑吹毛可断,“嚓”一声,绕着剑尖转动的那东西被一下切成两截,却是一支筷子,那边的鹿希龄却突然惨叫一声,人蹲到了地下,左手握住了右手,地上,却有半截手指。他抬眼看着无心,眼中充满怨毒之意。

无心出剑之快,直如电闪雷鸣,马上又退回原位,右手往腰间一插,收回了摩睺罗迦剑,又一把握住剑柄。他脱手、拔剑、出剑、收手,只是一瞬间的事,长剑竟然还不曾落下,仍在原位。长剑甫一入手,无心盯着鹿希龄,脸上突然露出一点笑意,道:“鹿兄,承让了。”

鹿希龄只道无心已被他的四阴尸罗阵缠住,略一大意,哪知无心方才竟是在施展射影大法,将那支筷子与他的手指合二而一。这射影大法乃是厌胜术的一个旁支,古来传说射工含沙射影,能致人病,厌胜术正是将人的精气摄入一物中,斩物即如斩人,与之相类。只是厌胜术向来都属邪术,无心先前所用明明近似正一道,当是正派,怎会用这等法术?他的右手食指被斩断,十指连心,疼得额头不断冒出汗珠,伤口的血从他指缝里涌出,染得袖子上都是。他喘了口气,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心笑了笑,举起剑来,剑身上用朱砂所画的那道符咒正灼灼发亮。他慢慢道:“小道无心。”

无心?鹿希龄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猛地站起身来,喝道:“好,今日我就斗斗你这个杂毛道士。”他自己虽也是道装打扮,但竹山教实非道士,骂无心是“杂毛道士”也不算犯讳。

无心将剑往身上左右一分,剑风所及,先前插在地上的那几张符纸无火自燃。他道:“鹿兄,我劝你不要用尸磷火术。”

鹿希龄此时已举起手来,听得无心这么说,却是一怔,手也落不下去。一边的言绍圻惊道:“他会用尸磷火术?那这个姑娘怎么办!”那个湖广行中书省郎中田必正死时的惨状他还记忆犹新,知道尸磷火术之下,必无噍类,最可惜的就是这个还昏迷不醒的女子。他自己被按在地上,却没想到若是鹿希龄用尸磷火术,自己定也难逃性命。

无心慢慢向后退着,每退一步,剑尖在地上凌空划动,地上已画了一道符咒。他道:“你只知四阴尸罗阵遇物即杀,却不知道北斗七杀咒的厉害。”

北斗玄灵咒却非阵法,天上的北斗总是绕北极转动,这北斗玄灵咒也是让人在深山荒野中辨别方向而布的,无心知道鹿希龄对这类正一道术法知之不详,故意按了个凶恶名字。果然鹿希龄一阵迟疑,哼了一声道:“小道士吓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无心“嗤”地一笑道:“鹿兄左道中人,还不知道中了我的北斗七杀咒,一发千钧,一击七杀,看看你的脚底吧。”

鹿希龄半信半疑,抬起一只脚看了看。无心凭空斩下他一截手指,这话也已不敢不信。方才他感到脚下一疼,已是信了三四成,哪知抬起来脚一看,却不见靴底有什么异样,不由一怔。

正当他一怔的当口,无心的身影突然鬼魅一般疾闪而至,鹿希龄所布的四阴尸罗阵本已发动,可是无心在地上画下的符咒竟然移了过来,一下便已突破了阵势边缘。四阴尸罗阵是由十几只筷子组成,若无鹿希龄引发,便只是寻常筷子,鹿希龄心知又道了这小道士的道儿,此时再反击已经来不及,心中后悔莫及。他的竹山教异术原本还略在无心之上,却偏偏老是上他的当,竟至缚手缚脚,反被无心克制住了。此时无心已突破了他的四阴尸罗阵,再以尸磷火术反击,便是个两败俱伤之局,他也不敢再用,右手两指一弹,先前插进泥里的竹筷登时冒出了半截,叫道:“小杂毛,死吧!”左手的小铃突然响成了一片。

谷中浓雾弥漫,这一块地方因为还算开阔,雾气并不浓,但无心的刚欺近鹿希龄跟前,眼前突然一花,竟是白茫茫一片。他吓了一大跳,百忙中睁了睁眼,却仍是不能视物,骇道:“我眼睛瞎了不成?”马上发现原也不是眼睛瞎了,而是面前突然起了一阵大雾。他知道这鹿希龄绝非易与之辈,刚才能占了上风,全是上了他的当。若鹿希龄不顾一切反击,也是难以应付。

他长剑一伸,向鹿希龄刺去。无心本不愿多杀生,但鹿希龄的竹山术着实厉害,若不先下手为强,自己定要遭殃,因此出手再不留情。可是剑尖一探,却只刺入个空,鹿希龄的样子也渐渐淡了起来。

是隐身术!

隐身术各门各派都有,无心学过几家的隐身术,发现其实都只是障眼法而已,并不能真个隐身,学起来也就索然无味。对竹山教的隐身术无心知之不多,眼见鹿希龄的身影渐渐淡去,便知道其实是留下残影。此时身周都是浓雾,若是鹿希龄隐身在雾气中暴起发难,那可就糟之糕也。惊骇之下,身形疾退,已向后闪出了七八步,睁大了眼看着。

雾气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似无穷无尽。但无心知道这定是竹山教的旁门奇术制出,绝不会持久。他生怕鹿希龄恼羞成怒之下,会从雾气中扑上,横剑于胸,一手又摸出一道符来,双手一弹,这张符纸如飞鸟般冲天直上,雾气中,突然闪现了七个亮点,正是先前无心在地上所插的柳枝。

这才是北斗玄灵咒的用途。无心胡说什么“北斗七杀阵”,全是吓吓鹿希龄的。浓雾中那七个光点似有似无,越来越亮,无心左手捏了个诀,突然喝道:“光射斗牛,法象雌雄,旁辉九丑,肃清提封,上盘云汉,严摄罡风。神灵景震,倏忽西东,雷部天君急急如律令!”

喝毕,左手伸上一升,五指猛地张开,那道符本如飞鸟般在空中飘,无心左掌一升,符纸一下燃起,地面上的七点亮光也同时射出异光,象是一瞬间开了七个喷水口一般,雾气刹那间消失无踪,周围又是清清朗朗一片。这是正一道五雷破,

言绍圻被那僵尸摁得久了,挣扎了半天也挣不脱,随着无心念咒之声,身上突然一松,人一下翻到空中,便是一个空心跟斗。他的轻功本就颇为高明,又是蓄力待发,这个跟斗翻得又高又飘,大有高手风范,一落到地上,犹自惊魂未定,看看四击,却只有无心站在面前,鹿希龄和那个女子都已不见。若不是身周还有那四个僵尸,真要以为方才做了一场大梦。他定了定神,也顾不得半边脸沾了泥土,叫道:“道长,你真厉害啊!”

他以前一直总有点以为无心是在装神弄鬼,嘴里虽称“道长”,心里却一直叫道“小道士”,直到此时才对这个与自己年纪年仿的小道士佩服十足。走上前去正待阿谀两句,却见无心面色仍是凝重之重,左手摊在面前也不知看些什么,又看了看天。两边高山耸立,这儿已是谷底,虽是白天,仍是阴风恻恻。言绍圻只道还有些异样,惴惴不安地道:“道长,还不曾脱险么?”

无心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小捕快,我从没见过象你这么不要命的。”

言绍圻根本不会道术,居然也敢闯到龙眠谷来,无心对他也颇有些佩服了。言绍圻道:“道长,你为什么不救那个姑娘?妖人已然伏诛了么?这四个僵尸是怎么回事?”

※ ※ ※

龙眠谷长达两里有余,最里面是一堵峭壁,足有百丈高,直插云天,下面是个深潭,因为从无人至,这深潭也无名字。潭水寒气逼人,因为太暗了,看上去水竟是漆黑如墨。

十来个人正围在潭边,盯着潭水,也不知看些什么。最前面的两个人都是道士装束,前面一个相貌奇古,三络长须,清俊不凡。这人身后是个比他要短半个头的汉子,坐在峭壁上凸出的一块石头上。这汉子一脸的虬髯,头上胡乱挽了个牛心髻,背后背着个大葫芦,葫芦上塞着的是高粱秸,里面装着多半是酒。葫芦装酒,塞子最好的便是高粱秸,若是寻常木塞,酒在葫芦浸到木塞便会有异味,高粱秸无味而松,既能塞紧,又不会夺了酒味。这汉子虽然满面于思,看年纪也并不很大,不过二十出头而已。

无心以五雷破震散浓雾,虽然远隔二里有余,那个长须人却浑身一抖,好象目睹一般,回过头看了看。但谷中浓雾郁积,隔得十来步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当然也看不到什么。那虬髯大汉见他神色有异,道:“松师兄,有什么不对么?”

长须人左手伸出,拇指掐着另四指指节。他的指甲留得很长,指甲缝里却是干干净净,拇指指甲上下如飞,突然抬起头道:“有人在施五雷破。”

“五雷破?”虬髯大汉眉头一扬。

“正一道的人来了。”

虬髯大汉舒了口气,从背后拿下葫芦,拔出高粱秸来喝了一口道:“张正言那杂毛有甚打紧,定是被教主跟鹿师兄打发了。只消九柳门不曾杀过来,便没大碍。”

长须人眉头一皱,道:“高翔,狮子搏兔,犹用全力,正一道立教近千年,绝不是好相与的,我兄弟三人深受师恩,此事绝不能有甚差错,你去看看吧。”

虬髯大汉将葫芦塞住了,跳下石头,向那长须人行了一礼。石头生在峭壁上足有一人高,但那大汉跳下来时却轻如鸿毛,直如一片落叶,只发出了轻轻一声。他落下地来,束了束腰带,大踏步向前走去。这大汉虽然身形魁伟,但脚步却轻巧之极,地上尽是乱石土块,他走得却如登萍渡水,地上的小石子都没碰动一个。


第八章 返魂

谷口的雾气散了,谷中的雾却象更浓。无心将剑举到眼两,两个手指沿着剑一抹。他的剑身原也没什么异样,这般一抹,却在指缝里留下了一丝淡淡的血痕。

那是鹿希龄的血。方才鹿希龄与他电光石火般过了一招,鹿希龄因为落了下风,身上带了伤,只是这伤势很轻,剑上只留下些许血沫而已。无心在树上已端详了半天,这一招又是偷袭,他本以为一击定能将鹿希龄打得溃不成军,谁知鹿希龄却及时闪开了,而且还能有反击的余地,无心的心中不由大为惊骇,直至此时才知道鹿希龄还是受了伤。

竹山教三子,鹿希龄是第二个,听说也是法术武功最差的一个,居然已经如此厉害,要对付另外两个,能有多少胜算?无心前往龙眠谷时原本信心十足,此时却不由得大为踌躇。一边言绍圻还在喋喋不休地问道,无心抖了抖长剑,手一抛,剑插回背上,道:“我哪儿知道。”

言绍圻大吃一惊,急道:“道长,那位姑娘你明明看见的,这妖人要把她抓回去,你难道不管了么?”

无心象是没听见,只是盯着谷中。言绍圻不敢再说,拍拍衣服上沾着的泥巴,走到那僵尸跟前,从臂上拔下铁尺。铁尺如同插在腐木中,拔出来很是费劲。受鹿希龄操纵,这四具僵尸不异活人,此时却硬梆梆地躺在地上,连关节都不会动。他收好铁尺,心道:“小道士定是因为本事不在家,让那妖人带着姑娘逃走,正在自责。”他走到无心身边,道:“道长,进去看看吧。”

无心象是被蛇咬了一口,转过头道:“什么?”

“我说进去看啊。”

无心喝道:“你真嫌命长么啊,那是竹山教的人物。竹山教五技,尸磷火术、玄冥无形箭,你都见识过了,他们又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一点都不怕么?”言绍圻胆子不算大,刚才差点被那个僵尸掐死,现在却象根本没那回事。

“当然怕。”

“怕你还要去。”

言绍圻笑了笑道:“跟在你后面就不怕了,我还可以帮帮你的忙。”

无心摇了摇头:“没见过你这么死皮赖脸的。”

言绍圻涎着脸上前,拍了拍无心的衣服。无心方才钻在树丛里,后背沾了几片树叶,言绍圻伸手把树叶拿下来扔掉,笑咪咪地道:“道长的本事,我是一清二楚。有你在,准出不了乱子。”这话倒是说得情真意切,在义冢见到无心后,直到方才战退那鹿希龄,言绍圻已是对无心佩服得五体投地。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无心心头也颇为受用,笑道:“这趟差事可是危险之极,我要保住你也难,你当真要去?”

言绍圻脸上露出笑意:“那个高判官一通鸟乱,把我二伯父衙中闹了个鸡犬不宁,要是我言大捕头破了这案子,到时便是达鲁花赤大人,也要对我叔侄二人另眼相看了。”

他口中的“达鲁花赤”自然是指辰溪县达鲁花赤。能破了这桩案子,湖广行省左平章田元瀚自然会嘉勉辰溪县办事得力,不用说是辰溪县的达鲁花赤了。无心摇了摇头,叹道:“人说捕快是鹰犬,你也真是鹰犬习性。”

言绍圻讪笑了笑道:“道长,这世上若无鹰犬,岂不是会狐兔横行?”

无心又是一怔,呆呆地站着。言绍圻本就是顺口解嘲,没想到无心居然会这样,他生怕会惹恼了无心,忙道:“道长,我可是胡说八道的。”

无心摇了摇头,道:“你说的也没错。唉。”

他又深深叹了口气。

※ ※ ※

鹿希龄背着那女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想不到那个道士的道术如此芜杂,竟然什么都会,而且每一种都不只是皮毛而已。他心中愤愤不已,若非因为这个女子,定要放出手段与他大斗一场,但投鼠忌器之下,这个亏吃得不小。

他每走两步,就往地上掷下一支竹筷,再补上一脚,将筷子踩得与地面平齐。现在虽不能再布四阴尸罗阵,布下这个阴鬼临歧阵便也足以抵挡一阵了。

走了一程,前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极是轻巧,若非他耳力灵便,只怕要听不到。鹿希龄不敢再走,将背后的女子放在地上,手上抓了一把竹筷。他中了一记五雷破后大伤元气,现在玄冥无形箭已用不出来,若前面这人仍是敌人,只怕便要折在这儿。

雾气开始翻动,那是有人在走近了。鹿希龄的手掌也握得更紧。突然,从前面传来一个人声:“二师兄,是你么?”

听到这个声音,鹿希龄只觉浑身都是一松,叫道:“三师弟。”

龙眠谷绵延二里有余,当中又是曲曲弯弯,分支众多,几同百足之形,他实在不知前面会不会另有埋伏,听得这个声音,才算舒了口气。

有个人冲破雾气过来了。那人脚下极快,方才还在数丈外,只是一眨眼,倒已掠到鹿希龄跟前,正是那个背着酒葫芦的虬髯汉子。他到了鹿希龄跟前,脸色一变,道:“二师兄,你受伤了?”

鹿希龄本是提着一口气才冲到这里,这口气散去,浑身也象散了架一般酸痛。他苦笑道:“二师兄没用,铩羽而归。”

“你没事吧?”

“总还打不死我。”鹿希龄又咳了两声,只觉喉头一阵发甜,似有一口血涌上来。他回过头看了看那女子,道:“快把她带回去吧,只怕敌人马上会追来了。”

虬髯汉子眉头一扬:“又发病了?”

“是啊。”鹿希龄叹了口气,“快点把她带到大师兄跟前,及早将这事办完。”他又咳了一声,骂道:“该死的正一道,不知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邪门高手出来。”

虬髯汉子象是吃了一惊,道:“不是张正言?”

“若是折在张正言那老杂毛手上也算不枉,那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杂毛而已。三师弟,你快走,我来挡着。”

虬髯汉子却没有动,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二十出头?有趣。”

鹿希龄知道这个三师弟本身也不过二十出头,最是好胜,他道:“你要和他动手?”

“不错。”他满面于思,眼中却开始发亮:“正一道得享大名已垂千年,现在却没什么好手,我倒要看看这个小杂毛有什么本领。”

鹿希龄知道这虬髯汉子一旦打定主意便不肯更改了。他道:“也罢。只怕正一道会有不少人,你可要当心。”

虬髯汉子笑道:“九柳门只怕还在辰溪县城里无头苍蝇一般瞎撞,只消他们不来,我怕他们做甚?”

竹山教与九柳门势不两立,相争已有数十年,互相都是知根。此番九柳门投靠了官府,势力更大,上次教主犯病被他们擒去,此事差点就无疾而终,幸好教主的病及时已愈,九柳门却因不知教主的这种怪病,门中三个高手因而被杀,元气大伤,也已无法追踪他们了。虽然正一道仍是阴魂不散地追着,但正一道与官府无涉,而且正一道的道术虽然厉害,教中却除了教主张正言外,别无了不起的高手,倒是不必多虑。

这时一边忽然“嘤”了一声,那女子悠悠醒转。她刚一睁眼,看到面前两个奇形怪状的汉子,吓得惊叫道:“你们……你们是谁?”

虬髯汉子看了看她,叹了口气,身形一晃,单指在她后脑玉枕穴轻轻一弹,那女子又一下晕倒。鹿希龄却惊得面无人色,道:“三师弟,你……”

“事急从权,教主也不会怪我的。二师兄,你快背她走吧,我给你押阵。”

鹿希龄身上仍是发了寒热一般不住发抖。他法术高明,此时却吓得几乎不成人样。虬髯汉子单臂揽住了那女子腰肢,道:“二师兄,你还能背着么?”

鹿希龄将女子背在背上,却又惴惴不安地道:“真没事么?”

虬髯汉子叹道:“二师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教主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我的。”

鹿希龄背着女子向里走去,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有些迟疑地道:“三师弟,你可要当心啊。”

“高翔理会得。”

等鹿希龄一走,虬髯汉子拣了块干净石块坐下,又从背后拿过酒葫芦来,晃了晃,还是喝了一口,喃喃道:“来吧,小道士。”

“你为什么不救那个女子?”

言绍圻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无心身后,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无心心不在焉地道:“小捕快,你是见色起意了是吧?”

言绍圻脸“腾”一下红了,道:“胡说!人家一个闺中弱质,被那妖人劫走,多可怜啊。”他想起死在言伯符衙中那湖广行省郎中田必正一行三人,心头不由一震。田必正三人死状很惨,正是中了竹山教的尸磷火术而死,那女子当时也一定吓得晕了过去。想到那个纤细如一穗兰花的女子,他的嘴角不由浮起一丝微笑,可又想到她遭到那么大的惊吓,言绍圻又感到一阵心疼。

“看你笑得那副色迷迷的样子,还说没坏心眼!”

无心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言绍圻一阵局促,讪讪道:“哪有的事……除暴安良,原本就是捕快之责。”无心这一句话简直有种剥去他衣服的不安。

无心淡淡一笑,突然道:“不过那女子可真漂亮,真不知是什么来路。”

“还有什么来路,定是被那妖人擒来,要施什么邪法的!”

辰州地势偏僻,再过去便是苗人聚集之地,也时常有妖人出没的消息传出,前两年便出过一件案子,说有个行脚的妖僧来此,取了三个孕妇的紫河车。那件事闹得人心惶惶,辰溪县城里弄得天一黑便各家各户房门紧锁,没人敢外出。当时言伯符还刚来不久,那时的捕头名叫孙普定,带人在山中追查了十余天,最终将那妖僧擒获。言绍圻还记得那次孙普定回城时,全城欢声载道,迎接的人从城门口排出一里地外,孙普定也因此案办得漂亮,被达鲁花赤大人点名调到鄂州为官。那时言绍圻便大为艳羡,也立志要做捕快,只是做了年把,抓到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穿窬小窃,不用说行省的达鲁花赤大人,便是辰溪县达鲁花赤大人恐怕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这号人物。这次虽然案情扑朔迷离,却已是件直通平章大人的要案,如果能破了的话,只怕……

言绍圻越想越美,却听得无心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道长,你还读过书?”

无心突然站定了,也没回答。言绍圻正跟着他在走,差点撞在无心后背,他连忙站住,道:“怎么了?”

“这地方刚才我们好象来过。”

无心指着边上的一株小树。谷中因为常年积雾不散,这里的草树大多长得又低又矮,这棵树也不例外,只有及膝高,树枝上开出的稀疏几朵花也透着苍白,如同死人的皮肤。言绍圻只跟着无心在走,根本没注意周围,他看了看,道:“来过的么?”

“这是一棵鹰巢木,在这里很少见,能在这儿开花的更少了,不会有两棵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树的。”

这鹰巢木若是生在山巅,足可长到十余丈高,故得此名,但是生在龙眠谷里,却和寻常的灌木差不多了。无心反手握着长剑,掌中已涵劲力,随时都可拔出来。他审视着周围,嘴角突然浮起一丝冷笑:“原来是阴鬼临歧阵。”

阴鬼临歧阵在竹山教的符阵中是最低的一种。平时有人走夜路,走过坟地时常会发现走熟的路突然间变得一点都不认识,以至于转来转去都走不出来,那是因为坟地阴气太甚,人一踏入其中便不辨方向,便是俗称的“鬼打墙”。阴鬼临歧阵正是此理,只不过一是偶合而成,一是有意为之。龙眠谷中阴气也很重,加上满是大雾,无心方才竟然也身入其中而不知,直到此时才蓦然惊觉。

言绍圻也已觉得有些不对,他伸手按在腰间的铁尺上,道:“道长,该怎么办?”

“阴鬼临歧阵不算厉害,不用慌。”

无心嘴上说“不用慌”,但神色却是如临大敌。阴鬼临歧阵本身是不算厉害,但如果有人方才突施暗算,只怕早就吃了大亏。要破这阴鬼临歧阵,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竹山教在龙眠谷中到底意欲何为?

无心的背上已经隐隐沁出汗水。周围的浓雾象是要凝结一般,越来越厚,谷中虽然不时有风吹过,却连一丝一缕都吹不散。

※ ※ ※

“大师兄!”

长须人正背着手看着潭面,猛地回过头来,看见鹿希龄背着那女子跌跌撞撞地过来,他脚下一错,如风行水上,已掠到鹿希龄身边,伸手一把托住那女子的手臂,道:“又出事了?那四具法体呢?”

“丢……丢了。”

长须人皱起眉头:“是不是张无言那杂毛?”

鹿希龄摇了摇头道:“是个二十上下的小道士。这人的本事杂得很,什么都会,不会最主要的还是正一道道术。”

“小道士?真是正一道?”

“他的正一道道术十分纯正,定是龙虎宗嫡派。”

长须人又一阵迟疑。正一道下一辈弟子中,实无出色人物,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原来符箓派原先支派林立,主要有茅山、阁皂、龙虎三大宗,大德八年成敕宗封龙虎宗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为正一教主、主领三山符箓后,三宗合一,由龙虎宗执掌,合称为正一道。此后三宗虽各自仍有流传,但俱已式微。三宗所领符箓各各不同,茅山称上清箓,阁皂山称灵宝箓,龙虎山则称正一箓,此时归并入正一道,因此正一道的符箓也主要有此三种之别。长须人听得那小道士竟是龙虎宗嫡派,不由一阵茫然。当今执掌符箓的第四十一代天师张正言因大受恩宠,门下弟子大多不思进取,加上正一道的道士称“火居道士”,不忌婚嫁,人数虽多,高手却已屈指可数。

长须人将那女子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这女子仍是如在梦寐,任他摆布,他将那女子坐正了,手一扬,椅子前登时插了三支短香。他的手指又轻轻一弹,也不见有明火发出,香头却已一下点燃。这三支香虽短,香味却是馥郁异常。

鹿希龄心中惴惴不安,道:“大师兄,高翔他……”

长须人一摆手,低低道:“别说话。”

女子闻得香味,在椅子上突然一下坐直。她原本浑身发软,此时却如同有一根无形的细线吊着,整个人也同木偶一般。

从潭上不时有风吹来,但香烟袅袅升起,升高到一尺许后又聚结在一起,却不吹散。短香燃得很快,只不过短短一刻便已烧完,此时升起的烟气已结成一个拳头大的乳色圆球,竟然象是个里面充满烟气的水泡。长须人站在女子跟前,双手十指在飞转变幻,突然单手一扬,这圆球向那女子飞去,象是溶入她体内一般,一下消失无迹。

那女子突然睁开了眼。


第九章 水火剑

无心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言绍圻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多嘴,他也拔出铁尺,站在无心身后。如果有人突然出现,他定会大喝一声“辰州捕快言绍圻在此,还不束手就擒”,但这龙眠谷中竟似连什么活物都没有,周围一片死寂。

照理,这龙眠谷如此阴暗潮湿,定是蛇虫滋生之地,可是言绍圻再怎么听,只听得有些微风声,周围也是一片缓缓流动的雾气。他越看心中越是发毛,只觉头发也湿漉漉地,他自然知道那是被风吹来的雾气沾到头发上,却总是隐隐以为身后站着一个人。

他走上一步,小声道:“道长,又出什么事了?”

无心闭上了眼,喃喃地道:“这里有人。”

有人?言绍圻看看四周,仍然没有半个人影。他正待说没人,突然一阵阴风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战,眼睛也一下直了。

在前面雾气中,依稀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人影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但一时又说不出有什么古怪,在雾气中看不出远近,好象已只不过丈许远,却又仿佛还在十余丈开外,连大小都看不清,但看样子,四肢灵活,绝不会是僵尸。言绍圻壮了壮胆,喝道:“辰州捕快言绍圻在此,来者何人?”

这一声断喝果然响亮,但那个人影却却在靠近。言绍圻怒道:“没长耳朵么?”他正待向前踏出一步,身边微风倏然,无心突然从他身边闪过,却是到另一边的。他正待跟无心说方向弄错了,无心喝道:“身外化身,雕虫小技,快给我现形!”

他手中长剑已一横一竖划了两道,剑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燃着的符咒,而浓重的雾气象是有形有质,被划出一个十字形的缺口,剑锋到处,浓雾尽被剑头那一点火光吸去,眼前突然现出一片空明,在几丈外,赫然有个人正站在那儿,左手剑指向上,右手握拳托在左手腕下,捏了个诀,方才那“身外化身”自是他在施法了。

那是个满面虬髯的人。言绍圻一见这人的大胡子,象是想起什么,从怀里又摸出那张海捕文书,对照了一下纸上的画像,不禁有点失望。

虽然都有胡子,一个是大胡子,一个小胡子,可两人的脸型完全不一样,这人是张国字脸,两眼炯炯有神,就算把胡子剃光了再装两撇小胡子上去,也不象那文书上的江洋大盗。言绍圻有禁有点失望,转头再看看另一边,那时哪还有人影,只是一片浓雾而已。

那虬髯汉子也已看到他们,象是一愕,马上又露出一丝微笑:“果然有点门道。”

无心手头的符纸已经燃尽了,雾气重又聚拢过来,那虬髯汉子渐渐又模糊。他沉声道:“小道无心,阁下是谁?”

那汉子笑道:“某家就是雁高翔,小道士记着了。”

“雁高翔?”无心茫然地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以后就会听说了。”

雾气突然有如排山倒海一般奔涌而至,雾气太浓,言绍圻只觉身周尽是粘糊糊的湿气,雾点打到脸上时已有一阵生疼。言绍圻不由伸臂掩住脸,只是眼前一花,只听得“叮”一声,雾气已起了个旋涡,从上而下卷来。他吃了一惊,心道:“这是哪一派的招式?”睁眼一看,却见无心站在一边,正自喘气,道袍的下摆已多了个破口,象是被利器撕裂,雁高翔却已不知在哪里了。

一片浓雾中,只听得雁高翔突然“嗤”地一笑,道:“小道士,你真是正一道的?”

无心仍在喘息,左手的拇指正在掌心划动,也只是一瞬间,气息已平复如常。他象是想着什么,道:“雁兄,你为何不趁机下杀手?”

雁高翔笑了笑道:“你是为了救那小捕快才会着我的道儿,雁某好男儿,不趁人之危。”

言绍圻怒道:“你竟然来偷袭我,还说是好男儿!”他这才知道方才雁高翔竟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由又惊又怒。不说那雁高翔的道术,单以武功而论,自己就实在不是对手,连他用什么招都看不到。但他生性倔强,就算明知不敌,嘴上也不肯服软。

无心忽然道:“那你又为何不趁机杀了他?”

雁高翔怒道:“小杂毛,你当我雁某是下作小人么,这小捕快不是术门中人,我岂能滥杀无辜。”

原来那雁高翔见无心与言绍圻在一处,他也知道言绍圻道术较弱,准备先向言绍圻下手。无心本在全神贯注防备他的进攻,哪知雁高翔竟是杀向言绍圻的,大惊之下,出剑帮言绍圻挡了一招,只是这么一来身形已乱,雁高翔若是变招向他下杀手,无心慌乱之下,顶多是个两败俱伤之局,哪知雁高翔只是一招便收手不攻,他也不知其用意,原本是雁高翔一招试过,发现言绍圻什么道术都不会,便不趁人之危。

听雁高翔这么说,无心也不由一怔,他本觉得竹山教是个邪教,教中人物定是阴狠刻毒,罪不容诛,但这雁高翔虽然用的法术尽是嫡派竹山术,为人却大是光明磊落,他自称“好男儿”,倒也庶几近之,不是吹牛,心中不由有些迟疑。

雁高翔又已大踏步走上前来。此时离得近了,已能看清他的样貌,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把明晃晃的长刀,足有三尺许,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竟然透明如琥珀。无心见他上前,长剑又提起来,喝道:“好,你只怕不在无辜之列。”

雁高翔笑道:“然也。雁某所杀已不下十人,若是死在小道士你剑下,倒也不枉,来吧。”

这一招已是正面相对,无心暗暗叫苦。他剑术虽高,但这雁高翔刀法不凡,绝不在他之下,而法术也与他相伯仲,这般打下去不知何时才是了时。他提起剑来喝道:“那便试试雁兄刀法。”

无心扭头对言绍圻道:“小捕快,快让开点,小心别误伤了你。”他原本一心以为敌人会用竹山术攻击,可是雁高翔偏生却是硬碰硬地用刀法杀来,实在是以己之短攻人所长。他右手握剑,左手又已握了一张符纸。言绍圻听无心说什么“小心误伤”,心中大不服气,正待说自己也算一把响当当的好手,眼前突然又起了一道厉风。这阵风急掠如刀,逼得他眼都睁不开,脚下也已立足不稳,连连向后退去。

无心见雁高翔又和身扑来,长剑一引,已使了个“粘”字诀,剑尖碰到雁高翔的刀尖,只一触之下,只觉掌心如握住三九天气的一块寒铁,冷得浑身都是一抖,他大惊失色,一足在地上一蹬,人猛地如陀螺般转了起来,左手的符已脱手掷出。

这道符一脱手,突然分成十余张,竟象从他手中掷出了一根长长纸条,已缠在雁高翔身周。此时雁高翔的刀已被他的长剑引开,再回刀攻来准已来不及,他口中极快地念道:“唵吽唎吒唎喧轰火雷大震摄!”

原来这是玉霄太素天辖咒,又称成德耀星宫咒,本是神霄派的雷咒。这神霄派是符箓宗的一个旁支,此名来源于《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经中有谓“神霄之境,碧空为徒。不知碧空,是土所居。”又说“况此真土,无为无形。不有不无,万化之门。积云成霄,刚气所持。履之如绵,万钧可支。玉台千劫,宏楼八披。梵气所乘,虽高不巍。内有真土,神力固维。太一元精,世不能知。”此派创自北宋道士王文卿,王文卿道号冲和子,自称早年在扬子江遇火师汪真君,授以飞神谒帝之道,后游清真洞天遇电母授以嘘呵风雨之文,再经汪真君指点,乃能役鬼神,致雷电,因此神霄派专工雷术,后世道家符箓书《道法会元》卷七十六便有《火师汪真君雷霆奥旨》一卷,便是王文卿所传。此时神霄派已纳入正一道,正一道的五雷大法大多都出自于此。

无心这玉霄太素天辖咒也是五雷大法的一系,属五雷混合咒,雁高翔突然退后一步,身形疾转,那一列符咒绕着他飞舞,倒象是贴在了一个透明的大坛子上,而雁高翔正在坛中,动作也一下慢了起来。无心知道这玉霄太素天辖咒一旦发动,直如附骨之蛆,雁高翔纵然法术精深,一时半刻也脱不了身。只是玉霄太素天辖咒虽然缠住了他,威力却也不大,要当头再给他个五雷破方竟全功。一想到雁高翔方才出手放过了言绍圻,对自己也留了一次情,便不由略略一怔,但马上又接着念了下去。

他只道雁高翔定脱不开,五雷咒当头击下,虽不至要了他的命,也打他个七荤八素,哪知雁高翔退后几步,脸色已然变更,突然一声断喝:“破!”

随着喝声,他手中的刀猛然化成一团烈火,剧烈燃烧起来。烈焰直冲而至,玉霄太素天辖咒虽然阻住他的身形,却挡不住这等熊熊火焰,一列正在飞舞的符纸立时燃起,火势不绝,已冲到无心跟前。无心也没料到还会有这等变化,只觉鼻中满是酒香,也不知哪里来的,胸前已被火舌燎到。火势虽是有形无质,但冲过来的火舌却似有刀锋之利,若是冲到胸口,只怕会有穿胸裂腹之厄,无心大吃一惊,长剑已横到胸前,向那火舌斩去。他的剑上用朱砂画着符咒,遭火舌一燎,掌心又觉火烫,仿佛这剑刚从熔炉中取出来,火舌居然会斩成两截。无心左手的拇指已屈在掌心,自上而下抹去,那一段切下的火势被他抹在掌中,收作一团,竟在掌心烧了起来。

无心抬掌看了看,道:“火化刀!”

火势来得快也去得快,此时已消失无迹,无心掌中那一团火也已瞬时熄灭,他掌中全无伤损。雁高翔微微一笑道:“正是,小道士倒也识货。”

无心看了看雁高翔,心中懊恼不迭。方才已用玉霄太素天辖咒困住了他,若不是迟疑片刻,雁高翔定难逃五雷轰顶之厄。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此时心中后悔,实无以言表。

言绍圻在一边也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见过别人居然如此相斗,那已不止武功了。这两人棋逢对手,不相上下,好看是好看,可被他阻住了,还谈何破案立功。他见雁高翔已手无寸铁,叫道:“道长,他没兵器了,快上!”

可是无心呆了一样动也不动,雁高翔却露出笑意,道:“捕爷,你真是门外汉,还不知我这美酒所化水火刀的妙用。”

他的右手伸出来,竟然只是个高粱秸。言绍圻莫名其妙,心道:“难道那把刀是这高梁秸变的么?”他见雁高翔浑身上下也没个刀鞘,方才这刀都不知从哪里来的,只道是藏在别处,哪知雁高翔右手反着伸到身后,按在葫芦口,看着无心道:“道长,你既然也不趁势攻上,那我便不用火蜂钉了,便用水火刀来好生斗斗。”

他的手一按到葫芦口,又慢慢拔出,赫然从葫芦中拔出一把刀来。言绍圻吃了一惊,心道:“原来他是把刀藏在葫芦里。”但细细一想又觉不对,这葫芦口子甚小,刀身却足足有一拃宽,而且刀长三尺,葫芦却只有一尺长短,难道这刀竟是软的,折叠在葫芦中么?

他越想越觉不可思议,雁高翔的一把刀已拔出葫芦,喝道:“小道士,来吧。”刚说话,突然又笑道:“痛快,真痛快。”他的刀术在竹山三子中是第一的,只是大师兄看不起刀法,他也没办法多用。此时有个无心,道术武功皆可匹敌自己,这两句“痛快”倒是说得全无虚假。

言绍圻见他手中的刀与先前那把一般无二,明晃晃地竟有些透明,仍然不知所以,却见无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立着动也不动。他有心上前,但方才雁高翔手中的刀突然化成烈火,这副景像犹在目前,若是自己冒冒失失上前,还不会烧成一团焦炭?想了想仍是不敢走过去。

无心突然道:“雁兄客气了,那便请教。”

他转过身,向言绍圻喝道:“小捕快,你管住脚下,别有闪失了。”

言绍圻被他一喝,不由一怔,心道:“这小道士,怎么大剌剌的。”他只道无心顺口呼斥,心中正有些不快,突然看到无心方才站立的地方,又是猛然一怔。


第十章 毒龙潭

无心方才所站的地方,有个浅浅的葫芦形状,那是他站着用脚尖所画。言绍圻心思灵敏,登时明白了无心之意。

雁高翔的水火刀是从葫芦中抽出的,虽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若是能将他的葫芦击破,这水火刀定能破了。他想到此节,登时兴奋莫名,心道:“小道士,原来你还是要靠我的。”

无心大概也怕雁高翔发现,此时走上几步,按剑道:“雁兄,此番想必要以性命相搏,只是不知你们在此到底要做什么?”

雁高翔微微一笑道:“雁某若是败在道长手下,自是知无不言,若雁某侥幸胜了,道长也请退出龙眠谷。”

他与无心二人一番恶斗,大起惺惺相惜之意,说话也客气了许多。无心道:“一言为定,雁兄小心了。”

他右手持剑,左手已在身后向言绍圻做了个手势。雁高翔脚下一错,水火刀已是双手握着,猛地冲上前来,两人一交错间,雾气也被搅动,竟然绕着他们不住打转。

无心只觉雁高翔的水火刀越来越沉重,白雾原本只是无数极微细的水珠,但一沾在水火刀,马上凝结在上面,每次刀剑相交,寒气便如利刃,要撕开他的皮肤。此时这股寒气已渐渐侵入他的手腕,一只右手已快要麻木,他一咬牙,长剑突然交到右手,右手虚空点了数点。

他的左手没有右手力大,剑刚交到左手,雁高翔的水火刀已在剑身上连斩三下,剑身发出“嗡”的一声响,他的左手马上如握坚冰,五指登时僵硬,此时右掌心突地跳出一团火焰,他又将剑交到左手,剑身立时成了红色,仿佛刚从火炉中取出。他左右两手换剑极快,但剑势只是这一滞,水火刀已突破剑招,掠过他耳边。

刀与皮肤还有数寸之距,但是寒气如有形有质,无心只觉耳垂一麻,象是三九寒天滴水成冰的天气遭了冻一般。

糟了!他原本计划周详,但没想到雁高翔的刀势竟然锐利如此,水火刀的刀锋自然及不上精钢长剑,但刀上密布真气,加上寒冷彻骨,这一刀下来,便能卸掉他一条手臂。无心右手自下而上翻上,人已一侧,长剑出招也快得不可思议,剑上已附了火咒,剑身与水火刀一交,竟是如击腐木,一下水火刀斩为两断。但随着刀剑相击,剑身又一下褪回原来颜色,结了一层白霜。

虽然一剑破了水火刀,但火咒也已被破。水火刀本非真正的刀,实是雁高翔背后葫芦里的酒化成,雁高翔以内力将酒自葫芦口逼出,在口处结成坚冰,便成这水火刀,刀身宽窄便要看人的功力了。雁高翔的水火刀有一拃之宽,已非同小可,他随时都可再拔出一把来,但火咒被破,一时半刻却无法再布。无心本想以火咒与雁高翔水火刀相敌,但没料到仅仅一招便已被破,虽然斩断水火刀,心中却更是惊恐。

雁高翔水火刀被破,手腕一转,半断残刀又幻作火焰。他的水火刀是烈酒化成,遇火即燃,但只有小半截,火势已大不如前。他也并非要以火刀迫人,半截残刀燃尽,人退出一步,又反手极快地探向那个葫芦口。无心此时长剑已冷得难以把握,方才水火刀欺近脸旁,半边脸都已冻木了,雁高翔虽然退后一步,自己运功祛寒都来不及,哪里还能上前追击?

雁高翔的手已离开了葫芦口,水火刀也已抽出一截来。他看着有些手忙脚乱的无心,正自得意,突然身边黑影一闪,他大吃一惊,正待变招,却听得无心喝道:“东方风雷使者蒋刚轮速到,唵缚日噜呢啼萨婆诃!”眼前一花,手腕上也觉一麻,象是被蚊虫叮了一口,身后却传来了葫芦破裂之声,手上又是一松,水火刀已拔了出来,却只有小半截,哪里象是三尺三刀,倒象把半尺的菜刀。

言绍圻一铁尺刺中了葫芦,自己也没料到会如此顺利。他不会道术,武功也远不及雁高翔,但若以轻功而论却比雁高翔高出一截,雁高翔被无心缠着,根本没防到这个小捕快会暴起发难,而且无心若是刺向他身上,雁高翔自会及时反击,偏生又是刺他的葫芦,但醒觉了,哪里还来得及。言绍圻的铁尺一刺就是三个窟窿,雁高翔偏偏又将葫芦里的酒喝了大半,葫芦中登时空了,水火刀已是无本之木,自然便拔不出来了。言绍圻见一招便已见功,登时乐不可支,叫道:“道长……”

他还没喊完,雁高翔身形一抖,左掌已向他当胸击来,言绍圻正在欢呼,突然气息一滞,大吃一惊,忙不迭将铁尺去挡,雁高翔左掌一勾,两根手指已勾住他的铁尺,右掌早挟风雷之势当胸击来。言绍圻铁尺被他锁住,眼见这一掌势不可挡,喉咙里的半截欢呼便已吐不出来,要逃又已来不及,满腔欢喜早扔到爪哇国去了。

雁高翔恨他偷袭,这一掌之力直如狂风暴雨,但甫到言绍圻胸口,见言绍圻脸上尽是惊恐,掌势已是一缓,心道:“此人可不是术门中人。”只缓了这一缓,只觉背心一麻,知道定是无心出手,他猛一咬牙,正待回掌打向无心,好歹也两败俱伤,谁知身前的言绍圻虽然惊恐,出手却也不慢,一指直进,已中胸前膻中穴。他身前身后同时受制,人登时软了下去,百忙中叫道:“卑鄙!”

言绍圻看着雁高翔软倒,一时还不相信自己竟然打倒了这个如此强悍之人,看着一根手指,叫道:“道长,真是我打倒他的么?”

无心收回指来,抹了把额上的汗水。雁高翔横倒在地,他的哑穴倒没被封住,喝道:“呸!雁某堂堂好男儿,哪会被你们两个卑鄙小人打倒!”

他满面虬髯,骂得吹胡子瞪眼,倒是比方才更加威风。言绍圻怔了怔,看向无心道:“道长,我们真的卑鄙么?”他想想方才情形,也觉得有点不讲信义。雁高翔对自己手下留情,若是最后一掌不留手,自己只怕已吐血身亡了。

无心道:“什么叫卑鄙,能胜就是好的!”他说得振振有辞,心中也暗叫侥幸。与鹿希龄一番恶斗已经消耗了他不少体力,若是再与雁高翔拼斗下去,只怕真会败在他手里,还好言绍圻平时没甚用,这时却一举建功。他走到雁高翔跟前,道:“雁兄,现在你可说了吧?”

“不说!”

无心一怔,叫道:“你竟然耍赖!”

“是你们不讲信义在先,居然偷袭,破了我的水火葫芦!”

雁高翔虽然一脸虬髯,看上去足足有四十多岁,其实也不过二十出头,先前说得豪迈,此时的话却透出一分稚气来。无心手上捏个剑诀道:“你真不说么?”

“雁某好男儿,你杀我可以,要我说,绝对不成!”

无心一瞪眼道:“好,我可是火居道士,连老婆都可以娶的,不用说杀个把人了。雁兄这么说,那就杀了你吧。”

他伸剑便要刺向雁高翔,雁高翔却眼都不眨一眨,直直瞪着他,言绍圻在一边急道:“道长,那个……不要杀他了!”

无心本就没有杀雁高翔之意,听得言绍圻在一边劝,连忙收了剑道:“做什么不杀他?”

言绍圻生怕无心会生气,嚅嚅地道:“道长,他好象也没犯死罪吧,我们饶了他可好?”

雁高翔怒道:“谁要你这两个卑鄙小人饶,快快杀了我,老子好往生极乐。要我说,一个字没有!”

无心怔了怔,叹了口气道:“不杀就不杀吧,反正杀了你也没用。”可是看雁高翔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要是放开他,只怕会暴跳如雷地跟自己拼命。他想了想,道:“小捕快,过来吧。”

言绍圻收好铁尺,过来道:“道长,怎么办?”

“把他放到一边吧。穴位三个时辰后自己解开,那时事情总也办完了。”

言绍圻奇道:“三个时辰就准能破了这案子么?”

无心发觉自己失言,忙道:“快走吧,要是天一黑,那这儿就更不好走。”

他们将雁高翔扶到一边干燥处放下了,雁高翔还在破口大骂,无心顺手又点了他的哑穴,轻声道:“雁兄,对不住了。”

※ ※ ※

“松仁寿,雁高翔还没过来?”少女站在潭边,也不回头。长须人有些不安,行了一礼道:“禀教主,似乎有些麻烦。”

雁高翔太过好胜,只怕与人动上手,斗发了性,一时还回不来。他垂下头,眼睛根本不敢抬。九柳门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平时看上去千娇百媚的少女竟然就是竹山教的教主,就是他自己,有时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比他熟习的竹山教奇术更不可思议。

少女扫了一眼松仁寿身后的鹿希龄,鹿希龄只觉身上寒意大增,连忙垂下眼去,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少女脸上仍是木无表情,道:“不管他了,先派个法体下去探探路。”

松仁寿道:“好。”他招呼了鹿希龄过来,两人手上已同时取出一个小铃,随着铃声一振,原本直直站在他们身后的一排人齐齐一跳。

那十来个人,居然都不是活人,全是一排排的僵尸!

松仁寿的右手食中二指搭上左手脉门,小铃登时发出一阵蜂鸣之音,一个最前的僵尸越众而出,站到潭边,松仁寿从袖子上取下一根针来,这针是乡里纳鞋底用的,针鼻上挂着一根极长的红色丝线,他拿着针一把刺入那僵尸后颈,左手又将小铃举了起来一摇,那具僵尸应声向前一跳,“扑通”一声,便跳进潭中,水面激起了阵阵波纹,渐渐散开,只有一根丝线正慢慢被拉下去。

“有何异样?”

鹿希龄蹲在潭边,用一根筷子在水皮上画了个圈,另一只手又从怀里摸出些药粉洒了上去,右手的筷子往圆心一插,嘴里轻声念着几句咒,那根筷子摇摇晃晃,突然象是钓鱼的浮子般竖了起来,那一圈的水色也蓦地发白发亮,象是面镜子。

少女走到潭边,看着潭水,慢慢道:“向左三步。”

松仁寿也不答话,丝线拿在右手上,左手在线上弹了三下,水面那块镜子般的圆光里慢慢出现了一副景像,便真如镜子照出的一样。

那是几个大石洞。太暗了,也看不清,有一两个黑影掠过,少女皱了皱眉道:“那是什么?”

松仁寿又拨动了两下丝线,那黑影近了,竟是几条奇形怪状的游鱼。他道:“不是。”

一边鹿希龄突然指着一边叫道:“是这儿!就是这儿!”

洞口上刻着几个篆字,已被水流磨得快要平了。松仁寿脸上也露出喜色,道:“不错,正是这儿。”哪知他刚说出口,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线立时一松,水皮上那根筷子一下倒了下来,浮在水面上,圆光登时消散。

鹿希龄惊道:“怎么了?”

松仁寿还没说话,少女冷冷道:“毒龙出穴。”

水面原先一平如镜,浮着一丝丝白雾,有风也只微微吹皱,此时却已在晃动不休,不时有水泡翻上来,当中还隐隐夹着些黑气。松仁寿收起线来,脸色已变了:“教主,是毒龙!”

那根红线末端沾上一些黑糊糊的东西,触鼻是一股恶臭的腥羶之气。鹿希龄惊道:“真个有毒龙守护么?那怎么是好?”

少女的脸上也没一点表情。她手一扬,右手上已出现了一个小小铜铃。她的手如菡萏乍放,美丽之指,尾指甲却是鲜红色的。她的铃声一振,剩下的几个僵尸又是一跳,列到了她身后,竟是排得整整齐齐,同时跳进潭里,连声音也只有一声。

松仁寿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转瞬间变了数变。他虽知教主是竹山奇术深不可测,却也没料到一高至此。那少女转过头来,喝道:“动手!”

此时潭中突然发出一阵巨响,潭心翻了个花,水珠四射,象是突然间下了一场暴雨。鹿希龄只觉迎面一股恶臭袭来,差点闭过气去,那些僵尸身上也不是好闻的,可是和这股味道比起来,简直是“其臭如兰”。他听得少女的呼喝,答应一声,从怀里摸出一把筷子,正待掷出去,耳中却听得一声巨吼。

这声吼叫响得惊天动地,后来方知大半个辰溪都听到了,有人说是雷部四天君下凡才有这等巨声,也有说是共工撞倒不周山方有这等威势,争论了好久也让人淡忘。松仁寿纵然功力高绝,也被这声吼叫震得气息一滞,连气都透不过来。


第十一章 人心有邪

鹿希龄眼前一黑,几乎要昏过去,耳中还在“嗡嗡”作响。他强撑着抬头看去,只见水面上探出一个巨大的头颅,也说不清象些什么,巨口钢牙,金睛长鬣,竟是个黑色的龙头。他心胆俱裂,吓得魂不附体,叫道:“大师兄,教主……”

毒龙终于出现了!

龙口中还衔着半截僵尸的身体。这僵尸下半身已不见了,两只手仍在抠着龙唇,鹿希龄知道这僵尸的力量极大,但是在毒龙口中,直如柴草扎的一般。眼角却扫到那少女,她一手正在挥动,口中正喃喃念着什么,虽然潭水将她的衣服都打湿了,这少女浑若不觉。

毒龙又探出了小半个身子,此时已可看到那毒龙身上到处都攀着僵尸,象是一大群蚂蚁咬着条大青虫,在毒龙身上又撕又咬,那毒龙负毒之下,在水皮上不住翻滚,震得潭水象是煮开了一般,水不住打上岸来,又如山洪般流回去,汇于潭中,一时风雷大作,金鼓齐鸣,便如天河倒泻,山崩地裂。

松仁寿看着那少女的身影,心中又是佩服,惧意也更甚,还夹杂着几分嫉妒。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实在不知她是如何练成这些竹山派奇术的,功力竟比数十年苦修的松仁寿还要高。

在这个纤细的身躯里,该是隐藏着何等样的一个妖魔啊!

松仁寿只觉身上一阵彻骨奇寒,忽听那少女叱道:“还不动手!”

这毒龙已是数百年的妖物,鳞甲间的粘液都有奇毒,也只有僵尸才可以到那洞中去。只是僵尸已少了四个,本来他们可布成大四阴尸罗阵,此时却只有三组,威力大减,毒龙翻滚之下,不时有几具僵尸被甩出去,有些一撞上石壁便被打成如同齑粉。鹿希龄答应一声,左手两指一扣,右手已搭上一根筷子,对准了毒龙,喝道:“破!”

他是以筷子附上玄冥无形箭之力射出,虽不如玄冥无形箭一般无形无臭,无色无相,威力却大了好几倍,哪知那筷子一弹上毒龙的身体,便被坚愈金铁的鳞片弹开,哪里射得进去。他正在吃惊,忽然听得松仁寿叫道:“教主!”他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心道:“教主有难么?我泼出命也要救她出险!”哪知后颈处突然一阵钻心巨痛,身体也是一轻,竟如腾云架雾般飞了起来。

那个少女见僵尸已制不住毒龙了,身形一晃,到了鹿希龄身后,一根针扎入了他后颈,随之一掌便将鹿希龄推了出去。她出手快得形同鬼魅,松仁寿虽然看到了,但待要叫出声来,鹿希龄已被掷了出去。

这是竹山术中的生尸术。行尸术虽然奇诡异常,但尸身终是尸身,受铃声控制,远不如活人如意。不过这生尸术实在太过阴毒,竹山教虽是邪派,上代祖师也严令不得动用此术,免遭天谴,松仁寿虽知此术,却从不敢试,没想到这少女长得清丽温婉,使出生尸术来,竟连腰都不变一变。

鹿希龄在空中还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觉毒龙越来越近,心道:“这可是做梦不成?”眼前也真如做梦,他竟然凌波而行,只一眨眼间便到了毒龙跟前,可恶臭却象已淡不可闻了。他更在诧异,突然觉得后颈象被什么一扯,又是一阵钻心地疼痛,人已不由自主地钻天而上,只这一错,那毒龙猛地已张口咬下,正掠过他的脚底,将水面激得腾起数丈之高。

少女的手中也拿着一根细线,细线另一头便是接在鹿希龄后颈。她见松仁寿呆呆地看着自己,喝道:“快施术,不要延误了!”伸手一拉,鹿希龄应手又是飞了起来,便如在放个纸鸢一般,此时毒龙又张口向他咬去,堪堪只差了一线没能咬上。

松仁寿咬了咬牙,不说什么,一手又开始振铃。此时毒龙身上有僵尸攀着,鹿希龄被那少女提着线控在手中,只在毒龙口边翻舞,有时一手触到龙身,那些鳞片如快刀之利,将他的手臂割得都是伤口,鲜血淋漓,但是他毫无知觉,只觉身上力量倒是远超曩日,两臂似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身形轻盈如风,便是后颈的疼痛也似有说不出地舒适。

毒龙屡咬不中,反而鳞甲缝里被鹿希龄插了几支筷子,负痛之下,怒火勃然而发,将潭水翻得冲天而起。那少女面色阴冷,肌肤如玉之白,也如石头一般毫无血色。

※ ※ ※

言绍圻见到潭中有毒龙冲起时,差点惊叫起来,无心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言绍圻挣脱了,小声道:“她……她是什么人?”

无心也小声道:“她就是竹山教的教主。”

言绍圻象被当头一个霹雳,他怎么也无法将那个温柔美丽的少女与竹山教教主联系到一处,可是眼前却由不得人怀疑。他期期艾艾地道:“可是……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心也没有理他,一手握在长剑剑柄,却是一动不动,茫然地看着四周,眼中已略略有点惧色。

※ ※ ※

鹿希龄在毒龙头边飞上飞下,毒龙甲缝里已被他刺入了十来根筷子,一个龙头也满是鲜血,渐渐没了当初的威势,突然有人在后面喝道:“无耻小人,你们在哪儿!”

那正是雁高翔的声音。那少女手忽地一抖,手中丝线缓了缓,空中鹿希龄身形一滞,毒龙猛扑而上,一口咬住了他的下半身。这一口已将他的两腿齐根咬断,鹿希龄却全无知觉,见那龙头就在眼前,一支筷子猛地扎入那毒龙的左眼。

雁高翔刚过来,还只道是无心与教主和师兄动上了手,哪知看到的竟是这副惨像,失声道:“这……这是……”

松仁寿反应却快,猛地冲过来,骈指点中雁高翔要穴,叫道:“教主,快用他!”他知道鹿希龄被毒龙咬中后,那少女定会再找一个人,若不快点下手,说不定找的便是自己。雁高翔此时过来,那真是雪中送炭,天赐的奇珍。

雁高翔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大师兄居然会朝自己出手,还莫名其妙,却听得龙口中鹿希龄一声惨叫,却是少女将他后颈的针收了,他直到此时才感到一阵难忍的疼痛,登时昏死过去。毒龙的一目被他刺瞎了,也疼得拼命一摆,鹿希龄纵是铁人也经受不住,登时被咬得粉碎。

少女的脸转了过来,看着她如同鬼魅的脸,松仁寿心中一凛,有种说不出的惧意,心道:“幸好有三师弟顶缸。”哪知他还未及庆幸,却觉后颈一疼,竟是自己凌空飞了出去。他吓得魂飞魄散,叫道:“为什么是我?”猛然想起竹山术这门禁术用的乃是生人,雁高翔被封住穴位后,就算用了生尸术,也与行尸术无二。自己只想逃脱性命,没料到作法自毙,反倒是惹祸上身。此时距毒龙已近,他明知进是死退也是死,绝望之下,还是一掌击去。

※ ※ ※

雁高翔一被封住穴道,言绍圻再忍不住,从一边的树丛里跳了起来,正要大叫,突然眼前一黑,便全无知觉了。

无心见言绍圻跳起来,心知不妙,跟着站起身,哪知眼前一道黑影横来,他出手却快,一剑已然出鞘,横剑架去,哪知一架之下,直如泰山压顶,两腿也是一酸,单腿登时跪在了地上。

到底出来了!无心此时倒长吁一口气。他隐约觉得有人一直跟在身侧,但又总是发现不了,这时此人终于出现,他的心头倒象放落了一块巨石。

这人站在他身后,手中的剑只有二尺四寸,竟是桃木制成,上面刻着细细的云篆纹,正是正一道的斩邪威神剑。

这人轻轻道:“无心,别来无恙。”

木剑自然远非钢剑之敌,原本一触即断,但这把桃木剑压在剑身上,不触锋刃,无心的精钢长剑上象是压着千钧重物,被压得弯了下去。他的喘息也渐渐粗重。这把小小的桃木剑毫不起眼,却似有神灵守护,从剑身上发散出一股不可一世的力量。他吐出一口气,勉强地道:“伯……伯父。”

这人的声音仍是温和平易:“你倒还认我是伯父。”

无心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额上的汗涔涔而下。这人叹了口气道:“自从你破教出门,倒也没误入魔道,我念着香火之情,一直不曾找你。你现在来这儿做什么?也是为了那一函《神霄天坛玉书》么?”

原来神霄派另一个开派祖师林灵素游西洛时曾遇一赵姓道人,与之交游数载。一日道人去世,遗囊中有书三册,名曰《神霄天坛玉书》,写明“付与林某”。林灵素得此书后,道术精进,政和六年,林灵素因徐知常引荐,被徽宗召见,深受宠信。据说后来林灵素复见赵道人,告之曰:“予乃汉天师弟子赵升也。向者所受《五雷玉书》,谨而行之,不可轻泄,即日为神霄教主雷霆大判官。”金兵入寇后,林灵素也不知所踪,五雷法虽由神霄派传承下来,此时已归正一道,但此书世人却未曾见。此书是正一道雷法至宝,五雷天心大法只有天师与法官方能修习,旁人皆不能梁指,正一道也以此雷法震慑外道,原本竟是收藏在此处。竹山教与九柳门相争,为了扭转弱势,便要拿到这一函《神霄天坛玉书》。

无心只觉浑身力量都已被汗水一滴滴逼出去,若是汗水滴完,只怕人也要油枯灯烬而死。他挣扎着道:“侄儿……小人不敢,小人想要的只是林灵素留下的那堆金珠。”

这人沉默了片刻,突然“嗤”一声笑了起来:“你真想面团团地做富家翁么?”

无心被剑上传来的力量压得上气不接下气,另一条腿也慢慢弯了下来。他倔强地道:“如今各处烽火连年,又屡受天灾,有个朋友起意放赈,小人想到这些前朝遗宝取不伤廉,才找到这儿来的。”

“你那些狐朋狗友一个个跟你一样只在钱眼里打转的,还要骗我!”

无心手上长剑已被压得成了弯弓一般,但他还是勉力支撑,道:“是宗真大师!”

剑上力道突然轻了一些,那人“咦”了一声,道:“真是龙莲寺宗真大师?他怎会是你朋友?”

“小人贪财好色,本不是正人君子,但伯父你也知道,我从不说谎。”

这人又沉默了一会,似是在寻思这话的真伪,半晌才道:“我会向宗真大师询问,若你有半句虚言,定要将你击得灰飞烟灭。”

无心听得这人话中已有松动之意,忙道:“伯父,小人知道自己学了外道邪术,无脸回山了,但从未有一日敢忘自己本是正一出身,还望伯父成全。”

又是半晌,这人叹了口气道:“你秉性聪明绝顶,原是我教中难得的良材美质,可惜心中却多邪念,更兼拜错师门,以至误入歧途,唉。”

这一声叹息中有惋惜,有期盼,无心也不由得一阵感动,心道:“我以为伯父向来嫌我是外支出身,原来……原来他对我有如斯期望。”只是那柄木剑却全无收回之意,他也实在不知这剑上的力道会不会仍然不断加大。

“这女子是田元瀚的次女,自幼就身负异禀。”这人的声音很轻,一如耳语,无心浑身一震,也看向那个女子。此时那女子正牵着松仁寿与毒龙相斗,松仁寿的法术武功都远过鹿希龄,那条毒龙本已受了重伤,已被打得威势全无。只是毒龙就算死在松仁寿手上,松仁寿遭此重创,也是活不了的。而这个女子居然会是田元瀚的次女,这更让人想不到。

“她生来便有两副面目,有时端坐静室,修习女红,一如寻常女子,有时却倏隐忽现,直如鬼魅。”

在她和身体里,有着两个人吧,一个温婉可人,一个凶狠阴毒。无心垂下了头,也说不出话来,他听得言绍圻说那女子尾指指甲涂成蓝色后,便已知道多半便是竹山教中人物,后来她被僵尸追赶昏倒时自己也只道那都是做作,其实,那些都是真的吧,在竹山教教主变成田元瀚家的二小姐时,见身自己身边居然都是僵尸,那自然会害怕得昏倒。

头顶的剑气突然一卸,无心身体陡然一轻,人也向前跌去。他撑在地上,喘了两口气,却听得这人轻声道:“无心,助我一臂之力吧。”

※ ※ ※

松仁寿在空中如蝴蝶般上下翻飞,此时浑身上下所借之力仅仅是后颈的一根丝线,但他的身体却如同一张最轻盈的风筝,轻巧自如,虽然身上已被毒龙割破了无数伤口,但伤口无一疼痛,反倒极是受用。他知道只消生尸术一解自己便难以活命,此时手上却仍不敢慢下来,心中暗暗怒骂:“这妖女……便是做鬼也不饶你……”

这女子是他偶尔在田平章宅中看到的。看到第一眼时便大吃一惊,那时她虽然尚是个双鬟稚女,松仁寿却已发现了隐藏在这女子体内的另一股力量。那时只想将这股力量引发出来,但他也万万没想到这竟是引火烧身。

也许在这女子身上,真的有上古的恶鬼附着吧,将那恶鬼放出来,也该付出代价了。他手上还在与毒龙交锋,不知不觉地想着,他发现直到此时才明白了“作法自毙”这四字之意。

少女突然呼喝一声,手一抖,松仁寿只觉后颈又是一紧,身体竟是飞向那毒龙嘴里。这少女与毒龙斗了一阵,此时竟是要自己与那毒龙同归于尽,虽然知道自己定已难逃大限,但这般死法,松仁寿纵然浑身都无知觉也是不愿的。但他在空中毫无落脚之地,只能随着这一阵丝线摆布,看着毒龙口那口白生生的利牙,他吓得魂不附体,一只手却似不长在自己身上一般猛地拍落下去。

那条毒龙身上受伤极重,实也已奄奄一息,也已无法刚开始一般翻江倒海地扑起来,但只是张了张嘴,这潭水仍是一层晃动。松仁寿一掌已变作拳,正想一拳击在毒龙的下颌之上,哪知拳头还没碰到,后颈后又是一阵紧,拳锋已没了准头,倒成了打向毒龙喉头。这毒龙腹上的皮肤也是坚硬异常,打上一拳便如隔靴搔痒,松仁寿拳法虽高,终不能摧金破玉,他不由一怔,心道:“教主要我打这做什么?”

这一拳正中毒龙喉头,毒龙被打得一翻,松仁寿第二拳早到。这两拳倒不是道术,乃是少林派推山拳,松仁寿别的兵刃所学不多,这路推山拳却已浸淫数十年,拳力也可圈可点,毒龙连吃两拳,登时翻了起来,奋起余力便要来咬松仁寿。松仁寿吃了一惊,心道:“这回该如何是好?”还没想好,突然眼前一黑,竟是一下浸入潭中。一到潭里,冰冷彻骨的潭水便往他口鼻中灌去,松仁寿方才明白那少女竟是要将他当行尸用,让自己深入洞中。此时毒龙受伤极重,已难追踪而至,可人入水中又哪里活得了?临死之前,松仁寿百感交集,也不知想些什么,口鼻里却因潭水激荡,血不断涌出。

那条毒龙似也知道有东西进了自己洞府,顾不得再在水面纠缠,一头游了下去。这头妖兽大得异乎寻常,受伤之下动作也慢了许多,那少女在潭边看着丝线忽松忽紧,脸上却一如平时。

突然,从水中翻了几个泡,线也一下拉紧了。直到此时这少女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伸指一勾,“哗”地一声,松仁寿破水而出。

只是出来的,也已不是松仁寿了,他的胸口以下尽已消失,想必是被毒龙一口咬去,两条手臂倒是完后,死死抱着一个玉匣。一张脸也已破损不堪,看上去似忧似喜,却也不知真是忧还是喜。

少女手一提,松仁寿的半截残尸登时飞了起来,她看着那玉匣,脸上已露出喜色。经过千辛万苦,这一函《神霄天坛玉书》终于到手,竹山派得到五雷大法,那更是如虎添翼,纵是正一道亦可勿论,更罔论其他了。

她伸出手便要去接那一盒玉匣,松仁寿的半截残尸虽然可怖,她却如熟视无睹,一只手洁白如玉,尾指指甲上的一点鲜红更是如三秋红叶,雪里寒梅,娇艳欲滴。

手指眼看要碰到那玉匣了,突然身边一阵厉风掠过,有个人已抢在了她的前头。

那正是无心。他轻功极佳,又是有备而来,竟然比那少女还快了三分。手刚从松仁寿残尸中挖出玉匣,人还不曾落地,只觉背心处微微一疼,眼角处看到那少女一跃而起,竟已迫到了他身后。她的五指纤纤,尾指上那一滴鲜红更是灿然夺目,但这只手触到自己便是穿心裂腑之厄。他吓得魂不附体,叫道:“伯父……”

那少女已抢到了他怀里,一手也已触到了玉匣,无心只觉一阵大力涌来,竟似不可阻挡,他心中一寒,正待出掌硬敌,却突然觉劲力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少女突然闭上了眼,“嘤”一声靠在了他怀里。

此时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无心因为正要与这少女对敌,摔了个四脚朝天,那个玉匣也摔了出去,少女仍是伏在他身上,人事不知。她身上幽香阵阵,纵然隔了一层衣服也感觉得到她如同缎子一般的肌肤,无心却呆了一样坐在地上,看着这个女子。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极快地将一道燃着的符塞入女子嘴里,桃木剑一敲,这少女登时咳了两声,似要睁开眼来。这人低低一笑,拣起了地上那玉匣,道:“她心中邪念已断,世上从此再无竹山教了。无心,金珠你是拿不到手,不过你若能将她送回给田元瀚,赏赐也不会少,要是杀了她以绝后患,那就一文钱都拿不到了。”

无心呆呆地坐着,听着这人的话,心中乱作一团。这人走到言绍圻跟前,木剑一竖,便要向昏倒在地上言绍圻胸口插去,无心忽然念道:“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这是《华严经》中的一副偈子。所谓三界唯心,万物唯识,众生流转六道,都是生灭妄心所造成。《华严经》中又说:“心如工画师,造种种五阴,一切世间中,无法而不造。”人一生妄心,眼前妖魔鬼怪无不毕集,所谓一念上生天,一念坠阿鼻,也是此理。无心当年曾听密宗高僧诵过此偈,如醍醐灌顶,别的话都忘了,这两句却铭记在心。

佛道两家,殊途同归,这人本是个绝顶聪明之人,道术也精深之极,但心中实隐隐也染着一丝邪念,乍闻这两句,身形猛地一震,脸上忽嗔忽喜,似是若有所思,木剑一下顿住了。

半晌,这人手一收,木剑已隐没在袖中,忽然一笑,这笑声也已有了些如释重负之意,身形顿时消失不见。

※ ※ ※

那女子已醒了过来,睁开妙目,发现自己竟躺在一个陌生年轻男子怀里,这男子居然还是道装打扮,脸登时涨得通红,喝道:“你是谁?竟敢如此无礼!”

她的右手尾指已是蓝色,此时这女子又已成了寻常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无心只觉一阵气苦,心道:“方才若不是她恰好变了个人,只怕……只怕……”这只手五指纤纤,如剥春葱,但方才正是这只手差点要将无心撕成两半,无心几乎都不敢想了。

其实以伯父的本领要制住这少女,虽非举手之劳,也是颇为容易的。伯父一直不曾出手,其实想的是要借竹山教的邪术取出这《神霄天坛玉书》,自己若能和这女子同归于尽,便是最好的结果。

他虽已破教出门,但自幼对这个伯父视若天人,此时旧时的一切幻想都在刹那间崩溃,心中有如翻江倒海,什么都说不出来。

少女见这小道士脸上忽阴忽晴,不由暗自害怕,心道:“这是个疯子么?”她看看周围,触目见到松仁寿的残尸,吓得伸手掩住脸,指缝里却另一边有个虬髯大汉,另一边还有个捕快打扮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吓得魂不附体,人一晃,差点便要摔倒,猛然间觉得有人扶住她的肩头,有人笑着道:“小道无心,田小姐。”

少女一时也不明白这小道士为何会认识自己,她指着地上的残尸,也不敢看,道:“那儿……那儿有死人……”

无心道:“田小姐莫怕,我送你去见令尊,这些事便什么都忘了。”

少女只觉无心的双臂坚实有力,身上也似在发抖,心道:“这道士到底是好人还是歹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心中不由打鼓,也没个主意。

她却不曾注意到无心看着远处,眼里隐隐地闪着一丝泪光,有些茫然,也有些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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