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时间表

 
死亡时间表
2016-07-05 16:01:05 /故事大全 /被围观

 

引子


早晨起床莫明其妙地晚了半小时,洗脸的时候,右眼皮又猛地开始跳起来。怪事!

李慧学着弄堂里老太太的样子,撕了块米粒大的纸片儿贴在眼皮上,然后一口气把一杯牛奶喝下去,急忙穿好外衣和皮鞋,拉开房门,才想起涂口红。

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怪模怪样的,赶紧把眼皮上那纸片儿拿掉,就急匆匆地往医院赶。

刚出大门,眼皮又变本加厉地跳起来。当医生的,当然明白眼皮跳的生理原因,是因为没休息好或精神压力所致,可李慧想不起来这几天有什么不顺心的。

在国外做访问学者的丈夫就要回来了,医院里新建的一幢职工宿舍楼刚刚交付,李慧又拿到了一套三居室的钥匙。她的业务能力也越来越得到各方认可,年内有望升为副主任医师。

可以说李慧如今正逢春风得意。

她想起人们关于眼皮跳是“跳财”还是“跳祸”的说法,摇了摇头,不屑地笑笑。

这时公共汽车过来了,李慧连忙往前凑,可是这个时间才出门的人,个个都心急火燎地怕迟到。后面的人突然疯了似的一哄而上,李慧一下子没站稳,就被人流挤到一边去了。

那辆车塞满了人,自顾扬长而去。

自从李慧离开南京老家到上海来读医学院时起,上海的公共汽车就令她刻骨铭心地挤!好在快要熬出头了,汪洋几次在电话里说,等他一回国就买一辆“赛欧”给她上下班开。

李慧为此还专门跑到展览会去看过。那辆宝石蓝色的小汽车,在大厅里闪闪发光,看上去豪华而又灵巧,迷得她头晕目眩……可是,在汪洋回来之前,她还得过上一段天天这样挤车的艰苦日子。

李慧不停地看表,心里一着急,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心烦意乱中又错过了一辆公交车。

结果这天她竟意外地迟到了。

大学毕业到这所区级妇婴医院工作以来,她还从来没有迟到过。

李慧是这所小医院里数得着的人物,平常挺惹人注意的。所以走进大门的时候,她觉得有点儿心虚,就有意把每天经过这里跟收发室周大爷打招呼、顺便看看邮件这个环节省略了,想快点儿溜往三楼的办公室去。

没想到周大爷一见是李慧,就急忙趴在收发室窗口絮絮叨叨地喊她:“李慧呀,李慧?小李医生……”

已经走到楼梯口的李慧只好耐着性子回过头来:“大爷,您有什么事?”“……这里有你一封信!”

因为李慧长相漂亮,人也温和,加上周大爷也是江苏人,亲不亲,故乡人嘛,所以凡李慧的事情,老爷子都特别热心。可今天,李慧却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周大爷的一番好意。

她急忙回头,三步两步奔向收发室窗口,心不在焉地接过信,往挎包里一塞,就急忙往楼上跑。李慧在做这些的时候,眼睛连看也没看老人一下,这有点儿不大像她平时的样子。

周大爷站在原地愣了半天,觉得李慧今天有点儿不对头。

这时,只觉得一个黑影儿在面前一闪,就撞在了他的身上,老爷子吓了一跳:“……宁医生!怎么好像丢了魂儿一样的?”

被叫做宁医生的是个黑瘦的男人,此刻正神不守舍地边走路,边回头张望李慧的背影。

“对不起对不起……”宁坤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他的眼睛躲躲闪闪,一转身就消失在大门外了。

“今天怎么都有点儿不大对头?”周大爷边摇头边自言自语道。


一封读迟了的信


这天早晨医院里特别忙。

一个初产妇在家里破了羊水,来医院的路上,又遇交通堵塞,耽搁了,母婴生命十分危险。

李慧一上楼就发现走廊上气氛不对,几个医生护士正手忙脚乱地在做紧急处理。

她二话没说,扔下包就投入抢救工作。胎儿过大,又没了羊水,正常分娩十分困难,只能手术取出胎儿。

手术前,李慧正要去趟卫生间,经过办公室门口,电话突然响了,她稍一犹豫就拿起了话筒。

电话是张丽丽打来的。

张丽丽是李慧上两届的大学同学,又是妇婴医院的理疗科主任,李慧来妇婴医院就是她介绍的。她为人老练、处事稳重,深得李慧信任,平时两人关系十分密切。

这几天,李慧正在请她帮个忙,不知道结果怎样了,虽然心里想着手术的事,急得要命,可还是想听听张丽丽想说些什么。

"李慧!你上楼来一下呀,我有好消息跟你讲!"张丽丽的声音很兴奋。感情生活一直不遂心愿的张丽丽,这种情绪高涨的时候是非常少有的。

但是李慧毫不犹豫:"不行,我有个急诊患者……"

张丽丽不给李慧讲话的机会,她抢着说:"你先上来,一会儿就行,听我的!"

李慧犹豫了一下,焦急地看了下表,这时护士过来,说手术已经准备好,请她快点儿开始。

这下李慧总算抓到了援兵,她顺势把电话往护士怀里一塞,就跑出了房间。

剖腹产手术整整做了一个多小时,母亲脱离了危险,窒息时间过长的婴儿却没保住。

李慧心里多少有点儿犯罪的感觉。

洗完了手,她心里沉甸甸的,觉得这孩子不该死。十月怀胎,花掉多少钱是小事,那个年轻的母亲受了多少折磨,小两口又做了多少关于孩子的美梦啊!现在,他们的所有努力都化为泡影。

如果没有张丽丽那个该死的电话,如果她早一点儿开始这台手术,也许……

李慧被这个念头折磨得心神不宁,她隐隐约约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因为自己的疏忽死去的婴儿,心里更加不舒服,便使劲摇了一下头,在心里教训自己道:"真晦气!想这个做啥?两回事嘛!"

在妇婴医院,每天要接生那么多婴儿,还要接治那么多患儿,像今天这种事已经被大家看淡,所以到了下班的时候,她也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这一天,她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一忙一紧张,眼皮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跳了。

下班后好一会儿,李慧才慢吞吞地下了楼。

经过收发室的时候,她猛然想起了早晨收到的信,忙了一天怎么把它给忘了?

本来想从挎包里抽出来看一下,但是想了想,那封信好像不是熟悉的人寄来的,因为早晨接过来的时候曾经扫了一眼,没有什么印象。也许是哪个产妇的家属给她的感谢信或礼节性的问候信件。

做妇产医生的,经常会遇到这种善解人意的产妇和他们的家属,他们每逢年节或者孩子的生日什么的,就会想起来给她写封信,她也已经习惯了。

这么想着,李慧就径直往医院大门前的路口走去。

晚上有个朋友请吃饭,说是要请教一下剖腹产的有关问题,因为他太太怀孕期间贪吃,胎儿超重,担心正常分娩有危险。

李慧刚从大门口的树阴下走出来,远远地就看到那部黑色桑塔纳2000停在路口上。

这个朋友其实是她丈夫汪洋的小学同学,名字很怪,叫大墩儿,听上去一点儿不像是上海人的叫法,李慧猜想这可能是他的绰号或朋友间的昵称之类的。

大墩儿做生意,很有钱。妻子怀孕时他恨不得把全世界好吃的东西都搬回家,结果孕妇的体重和婴儿的体积都盲目增长,现在快要生了,才来找李慧。

由于毕业后就跟汪洋多年不怎么来往,李慧还从来没见过他。头一次接到他的电话时非常意外,但毕竟是汪洋的老同学,又这么信任地来找她,李慧虽然不认识他,可还是答应得非常爽快。

大墩儿的脸看上去是那种憨憨的,没什么心计,可他不大的眼睛却有点儿深不可测,这使他的笑容看上去带着点儿莫名其妙的忧郁。

李慧一见大墩儿的身材,就有点儿忍俊不禁:一米八以上的个子,又肥又壮,难怪他的孩子会超重呢!

就在李慧刚要往大墩儿的汽车里钻进去的时候,突然看见张丽丽也从医院大门走出来,在大门口站住,边看手表边东张西望地不知道在等谁。

看到张丽丽,李慧突然想起上午电话的事来,心里就有点儿不舒服。

可她请张丽丽帮忙找装修公司装饰新房的事,已经好几天过去,不知道她办得怎么样了,她想趁汪洋回国前这段时间把新房子好好装饰一下,等他一回来就可以搬进去。

但是张丽丽没有看到李慧,李慧也不好意思再浪费大墩儿的时间,就没有过去跟她打招呼,赶紧坐进了车里。

大墩儿的太太就坐在后座上,个子不大,眼睛不小,脸蛋儿圆圆的,一副天真的神气,却骄傲地挺着个小山一样的大肚子。

晚饭是在大墩儿自己开的酒楼里吃的海鲜。

李慧对吃东西兴趣不大,她一直非常注意保持体形,多年下来,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晚餐一定不会吃太多东西,特别是不吃高脂肪高蛋白的东西。所以请李慧吃饭的人就往往以为叫的菜不合她的胃口,常常会惴惴不安,好像请她吃饭反倒欠了她的人情。

可今天李慧实在太累太饿了,加上在秋天里还能吃上这么多品种的海鲜,也算是一种奢侈,她吃得很尽兴。

在大墩儿夫妇热情劝酒时,还喝了一杯葡萄酒。大墩儿夫妻所有的问题,也都得到了圆满的回答。

桑塔纳2000把李慧送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关好了房门,李慧把鞋甩到了地板上,累得往沙发上一靠就不想动了。

那葡萄酒挺有"后劲儿",现在李慧觉得头晕晕乎乎,真想就此睡下去。

可是李慧有洁癖,她必须先洗个澡才能上床。

朦朦胧胧地走进了卫生间,她一边脱衣服一边打开了电热淋浴器的龙头。

这边把外衣、内衣一件一件慢吞吞地脱下,又在衣架上挂好,然后照例在镜子里挺胸、抬头,欣赏了一下自己那骄傲的体形,那边就习惯性地伸出手往龙头下面试试水温。

这一试不要紧,李慧"哇"地一下被烫得跳起来!龙头里的水怎么突然间就那么热了呢?

她忙把手放在洗漱盆的水龙头下面反复用凉水冲,疼痛是暂时止住了,可是手已经被烫得通红。

这个意外,把李慧的酒意也给去了八分。

她忙到药箱里去找烫伤药膏,等把手处理好了,才发现还没洗澡。李慧举着那只疼痛难忍的手,好不容易用一只手草草洗了洗头,冲了冲身体就算得了。

这会儿,她心情沮丧地坐在梳妆镜前,突然感到莫名的烦恼。

睡觉吧,手疼,一时半会儿肯定是睡不着了,看电视吧,没那个心绪。

她歪在沙发上,想起了早晨出门前眼皮跳的事,这会儿好像应验了那种民间说法似的,果然是祸呀!

真是莫名其妙,难道老太太们那些邪气十足的说法,居然是经验之谈?

得找点事来做,冲淡疼痛带来的烦躁。她忽然想起早晨收到的那封信,就从挎包里掏出来看。

黄色牛皮纸信封上没有落款,邮戳是本市的。

李慧愣了愣,掏出里面的信,原来是一张电脑打印纸,展开一看,画着一个表格,上面的标题用又粗又大的黑体字写着:""。

什么?

李慧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

她单手擎着那张"",一时间整个人好像被钉在了沙发上。

过了几秒,努力眨了眨眼睛,摇了摇昏沉沉的头,再仔细看,还是那个赫赫然的题目,一字一字都像重磅的榔头,当!当!当!当!当!字字都砸在她的脑门儿上!

第一个格里的字样正是:

"第一天

惩罚对象:沾满罪恶的双手!"

 

活体解剖图


李慧的右手拿着那张信纸,不由得索索发抖。那是一张用电脑设计并用激光打印机打印出来的图表,雪白的A4纸,硬挺挺的,在灯光下非常剌眼。图表画得一丝不苟,连字体都仔细地设计过了,透着制表人严谨细致的风格。

表格的大标题直剌她的眼球:""。

标题下面有几行说明文字:

1、死者:李慧,女。妇婴医院产科医师。

2、死因:由于触犯天理,遭到报应和惩罚。(直接死亡原因:表中所列身体局部发生变异或意外事故。)

3、期限:一个月内,每天将有一劫,死亡随时可能发生。第30天为生命最后期限。

李慧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一阵阵激烈的声浪犹如翻江倒海,呼吸粗重得就像被鬼追的一样,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

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算把那张表格看完,表上列的时间是一个月,按照时间顺序,李慧全身从头到脚的每一个部位,甚至包括乳房、子宫、卵巢,都被列在了表格内。整个表格看上去就像是把一个人零割碎切成一块块的肉块儿,血淋淋的摆在她的面前,那表格活生生是李慧自己的一张活体解剖图!

她感觉自己此刻好像被强行按在了医学院的解剖台上,被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豁豁"有声地剖开,然后从头到脚一块块地被肢解,每一个部位都还鲜活地跳动着,就被冷酷地扔进一个个表格内,如同扔在白色的瓷盘里那样,发出"乒乓"、"丁当"的响声。

她那只完好的右手像抓着一块火炭一样,哆嗦了一下,那表格便飘飘摇摇地落在了地上。

她瘫在沙发上动弹不得,整个人快要崩溃了。

类似的恐怖气氛,她只在斯蒂芬·金和彼得·詹姆斯的恐怖小说里感受过一点儿,而现在,她竟突然间成了这类故事的主角?

李慧的脑子转不过弯来,她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就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结果是疼痛难忍。

那张白得剌眼的表格就在地板上躺着,李慧像看一个怪兽那样,想看又不敢看它,可是又不得不强迫性地盯着它看。

她想,说不定自己眼睛花了,是幻觉,再看看吧,也许上面什么字都没有!

当她拣起那张表格的时候,上面""几个大字再一次剌痛了她的眼睛,而且这一回她发现表格的下面还写有备注:

1、此表格请妥善保管,丢失后果自负!

2、以后每天早晨打开你的电子邮箱,会看到相关的提示。

3、如果报警将加快死亡进程。

李慧现在确认自己看到的都是事实存在了。

冷汗,顺着她的额角和脊背悄然流下。

她仔细回想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结下了仇人,结果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仍然不得要领。

李慧是那种非常符合中国的家长和学校设立的种种标准和清规戒律的"好孩子",在学校品学兼优,到医院后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上下左右的关系都没说的。李慧觉得自己除了长得太漂亮,走到哪里都太引人注目之外,就再没什么毛病了。

在家里她是独生女,除了远在南京的父母,也没有什么能扯上利害关系的亲属,她根本就不可能有仇人呀!

李慧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恐怖中透着几分滑稽。

这很可能是谁在跟她开玩笑!她起身翻了下日历,愚人节早就过了,是谁这么无聊?

她劝说自己:就此把这事忘了吧!可是那表上的一些字眼实在让她觉得恶心和愤怒:什么"后果自负","如果报警将加快死亡进程"!不管是谁开这个玩笑,她都不能原谅!李慧觉得那张表格里所列的内容,严重地侵犯了她的隐私权,是对她人身自由的粗暴践踏。

这无聊的东西,绝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看到了!李慧打定主意,先不理会它,就把那张表格放进了梳妆台上的抽屉里。

她想等等看,事情到底会怎样发展。

这一夜李慧失眠了。

这一纸"",就像天外飞来的一块巨型陨石,突然间如此沉重地砸在了她的头上,把一切都彻底搅乱了。

她胡思乱想地猜东猜西,最后突然想起了快要回国的丈夫。

是不是汪洋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可她自信是了解汪洋的,除了在大学追她这一件事外,他的全部热情都在他的医疗器械研究上,在这方面他倾注的心血比在她身上下的功夫还要多。

他这个人不可能有什么怀着深仇大恨的敌人,他没有这个精力,也没有这个机会。

那么,是个女人?

可是汪洋结婚不久就出了国,已经离开两年了,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女人?

李慧眼巴巴看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脑子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飞转不停。

那张表格上的黑体大标题:""反反复复地在眼前闪现。她突然间觉得这套房子也不安全了,窗子和房门明天都要加固一下,虽然她住的这一层是位于楼顶的第六层,可是还是安一个防盗网吧,去了这块心病。

被烫伤的左手火辣辣地疼,眼皮又不失时机地跳起来。心事重重的李慧辗转反侧,时间已经快到午夜。

李慧怕睡不好影响了明天的手术,她强迫自己快点儿睡,快点儿睡,可是越是这样就越是睡不着。

急得她起来找安眠药,药找到了又不敢吃了,怕明天早晨起不来。再说,如果睡得太死,真的出了什么麻烦事或者危险事,都没法察觉,那不是更要命了么?

胡思乱想的李慧又把""列着的内容想了一遍,她不明白,为什么连她的生殖系统都列在表上?难道这个人是一个性变态的家伙,是想拿这种方式来发泄某种情绪?

在她的周围,谁最有可能做这种事呢?

一个人的脸浮现在李慧的眼前。他就是医院里的药剂师宁坤,今天早晨她上楼梯的时候还碰到他,浑身透着一股邪气。

宁坤三十五六岁年纪,至今未婚。有不少人帮他介绍对象,他也曾交了几个女朋友,可是据说,都是因为对方觉得他有点儿怪而告吹。

他跟李慧的大学同学张丽丽两人,成为妇婴医院的两个"老大难"问题。张丽丽与他不同,她只是因为太挑剔,对什么男人都看不上眼,而宁坤则是别人老看不上他。

李慧发现宁坤的"怪",是在一次值夜班的时候。

那天晚上为了一个临时的手术,李慧一直忙到凌晨4点多才回到位于三楼半的休息室。她真想和衣而卧赶快睡上一觉,可是她有个习惯,不洗澡是睡不着的,更何况刚刚做完手术,她感到患者身上的血腥味儿已经渗透到她的每一个毛孔里。

李慧拿起洗涤用品,走进了休息室旁边的洗澡间。

这种公用浴室,平时不锁门,再加上这个医护人员的休息区域特设在三楼与四楼之间的三楼半,楼梯口又放置着"非本院职工止步"的牌子,外人一般不会擅自闯进来。

李慧习惯性地走进其中一间,活动小门自动关上,她就脱衣服,打开了水龙头。

温热的水流从头上淋下来的时候,李慧突然有了一种想撒尿的感觉。

她觉得就这么站着排出体内的那股液体似乎不雅,她是个淑女。于是她就地蹲下来,那种放松了的感觉真舒服。

突然,她的眼睛在活动门下面一尺多高的缝隙里看到了一双赤脚!那是一双奇大的、粗陋的、男人的脚,从脚趾的位置可以看出,那个男人此刻正面对着她站在浴室门前。

李慧那已经有一部分排出体外的尿液一下子被憋了回去,吓得惊叫了一声"啊!"

她不由得想起了大学里的浴室经常发生的"撞鬼"事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会有女学生在浴室里发出鬼哭狼嚎的呼叫,据说是撞了鬼。

那些鬼有男有女,专门躲在浴室的门外偷看洗澡人的裸体,还有的干脆把手伸进去摸索那些在水中极度放松了的胴体。有一回一个女同学的小腹被一只不知从哪儿伸进来的手抓得皮破血流。还有一个女学生的乳房都被指甲挖出了一条条血痕。

但是由于迷信鬼神或者是别的什么的神秘缘故,这些事情所造成的影响,往往都被当事人忍气吞声地自己消化了。李慧是在事后听到同寝室的学生在夜晚睡不着的时候,当作"鬼怪故事"来讲的,当时她根本没把这个当真,她不信那些妖言惑众的异端邪说,也从来没有碰到过类似的情形。

可现在……!

李慧瞪着惊恐的大眼睛盯着那双皮肤黑乎乎的脚,她一时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难道真的是遇到"浴室里的饿鬼"了?

谁知她这一声叫喊反倒把那个"鬼"给吓着了,她看到门下的"它"此刻竟拔脚就走。

恍然间李慧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是一个人!不管他是谁,这个人可真够可恶的了!

她心中的愤怒顿时压过了恐怖,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竟拼出全身力气喝问道:"谁?!"

她满以为那人会就此被吓跑了。没想到浴室门口处竟响起了一个男人平静的声音:"是我。"好像他做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倒是李慧太少见多怪了似的。

声音有点儿熟悉,可她一时想不起这声音属于哪个男人。

"我是宁坤。"那人听不到李慧的声音,竟又进一步自我介绍道。然后他说"我走错了门。"

一股厌恶从李慧的心底涌动起来,这个宁坤,难道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走错了门"?男浴室明明是在走廊的另一侧,经常走,怎么还会走错?再说,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没什么特殊情况的医生早都睡了,他怎么早不洗晚不洗,偏偏在这种时候来凑热闹?

李慧又恼又恨,她不再答话,只等着这个宁坤自己自觉地快些离开,可是她听不到门被打开的声音,也听不到任何来自宁坤的声息。

她搞不准他现在已经出去了,还是仍然站在女浴室的门内。

接着,李慧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她想,宁坤出了这等尴尬事,肯定早就逃之夭夭了。

她的心里虽然很不舒服,可是总算平静了一点儿,急忙在全身擦上浓浓的浴液,反复冲了冲,又草草收拾了一下头发。

洗澡的兴致全都被这个该死的宁坤给破坏掉了!

李慧三下两下套上她的筒式睡裙,她怕接下去还会有更让她接受不了的事情发生,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穿好衣服的李慧推开了淋浴间的活动小门走出来,眼前的一个黑影儿一下子映入了眼帘:宁坤正背着灯光站在女浴室的大门内,像个真正的露阴癖那样,浑身赤裸、两腿岔开地朝她高高耸着那个丑陋的器官。

更怪的是,他的表情却若无其事,好像他的身体正在进行着的一切勾当,与这个有着一张刻板大脸的头颅毫不相干!

李慧吓得心脏"嗵嗵嗵"一阵乱跳,她预感到今晚自己要倒霉了。谁知道这个想女人想得快要疯了的老光棍儿,会在这深更半夜、冥无一人的浴室里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就在她的手偷偷地伸向卡在腰际的脸盆里,去掏那瓶大号的"强生牌牛奶浴液"的瓶子想用作武器的时候,宁坤突然怪里怪气地冲她笑了笑,然后,转身推开门,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不习惯于让自己的情绪大起大伏的李慧,这会儿实在忍无可忍了,她朝着宁坤背后正慢慢合上的木门,带着掩饰不住的歇斯底里,尖声骂道:"混蛋!"

她想哭。

她还想找个什么人倾诉一下心中的委屈和愤恨。

可是今晚留在宿舍里过夜的医生好像只有她一个女的,因为女宿舍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二个人影儿。而且,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这不光彩,还会成为一些闲极无聊的人制造唾沫的由头。

李慧用她自己认为得体的方式,把这事埋在心底,过后跟任何人都没提过。当时她只是把门死死锁牢,一个晚上,在极度的气愤和惴惴不安中度过。

从那儿以后,她见了宁坤就会浑身长起鸡皮疙瘩,像看到一只赖蛤蟆。

第二次觉得宁坤可怕,是因为有一天她替一个朋友到窗口去拿药时的情形。

那天正是她所不愿意见到的宁坤在当班,他一见是李慧,竟像一个多情种一样地朝她笑笑,然后边配药边不停地往她站着的窗口张望。

李慧觉得好像无数条毛毛虫爬上了她的脸和全身,她躲到窗口旁边的柱子后面,盼着快点儿拿到药,好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左等右等不见窗口里的动静,她一急就探头去察看,不料正好与宁坤那个令人厌恶的大脸相遇,两人的脸相差不到两公分!

她明白这个家伙又在动歪脑筋,一把抓过药就走,边走边感觉到宁坤黑乎乎的大脸正在她的背后露出不可名状的满足或饥渴,她像被恶狗狂追一样不敢回头。

这个变态的家伙,一定是感觉到了李慧对他深深的厌恶和仇恨!难道他要用这张""来对她实施报复么?

此刻的李慧,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苦无助。

她真想打个国际长途给汪洋,向他哭诉这件可怕的事情给她带来的极度不安和身体上的不适。可是她又怕即将回国的汪洋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会着急上火,因而影响了他处理工作上的最后一些重要事情。

李慧拼命安抚着自己,对自己说:"没事儿没事儿!其实这很可能只是个天大的误会。明天天一亮,一切可怕的事情就都烟消云散了。"

她翻了个身,想把这些令人不快的念头甩到脑后去。

这时她的脸正好朝着客厅里的梳妆台抽屉,那里面就躺着那张勾起这一切不愉快的""。

李慧突然又起了冲动,她爬起身来下了床,不由自主地打开了抽屉,用那只右手像捏着一只毒蝎子一样地拈起这张白惨惨的打印纸,当她再去看上面的表格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第二天的内容:"你的手将带来新的灾祸!"

别忘了,李慧是个医生!她的手动一动就性命悠关,这个可恶的家伙居然死盯住她的一双手不放,难道想借此置她于死地?

她感到不寒而栗,不由得一松手,纸片滑落下去。

李慧抬起头,墙上的时钟正好指向零点整,惊心动魄的报时声随即响起:"当!当!当!……"


手术室里的意外


李慧的生活秩序从此被破坏了。她感到危机四伏,惶惶不可终日。

走在街上,觉得什么人都可疑,远看个个鬼鬼祟祟,近看人人贼眉鼠眼,脸上写着令她猜不透的意味深长。

昨晚她通宵没合眼。

直到天蒙蒙亮了才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一个人在树阴浓重的医院后花园里散步,低着头,心事重重。

走着走着,她的眼帘里突然映进来一双穿着黑色皮鞋的大脚。

她的眼光顺着这双脚慢慢往上移动,发现脚的主人竟是似笑非笑的宁坤!她想也不想撒腿就跑,可是没想到这时宁坤却在她身后平静地说:"别跑了,没有用的。"

她感到头"嗡!"地一下炸开了,腿立刻就失去了功能,好像根本不是长在她自己身上似的。

李慧的心扑扑跳着吓醒过来,已经是早晨七点了。

怎么又晚了?她急急忙忙爬起来。"别跑了,没有用的。"宁坤那不动声色的低语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她感到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左右着她的思维,让自己一直在昨晚这件事里面打转转,就像进了迷宫一样,怎么也突围不成。

可是她看了看从窗帘缝隙中渗透进来的阳光,觉得心中渐渐地有了底气。新的一天开始了,她宁愿相信到目前为止,自己只是误入了一个怪圈,一旦走出这个房门,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日子还会照样儿过下去的。

李慧试图像平常那样,以轻快的身姿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跑到卫生间里去,边哼着音乐边洗漱,可是没能成功。她觉得头重脚轻,浑身肌肉都酸溜溜、紧绷绷的难受。

洗脸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脸色惨白,眼圈儿黑黑,下眼睑竟在一夜之间长出两个可怕的眼袋!这可怎么见人呀?

她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想打个电话请个假,休息一天算了。可是又想起了今天那两个预约的手术,觉得现在请假有点儿麻烦。

本来李慧是产科的医生,可是医院里人手少,有时候,只要有病人点名要李慧去做妇科的手术,医院里也不反对。今天的手术就是这样,是人家早就约好了的。患者虽说是经过医院里其他部门的医生护士介绍来的,可是这种手术,患者一般都提前送了红包,李慧也无法免俗。

她觉得红包已经拿了,却临时取消手术,这有点儿说不过去。

于是,她压制了放任自己的念头,强打起精神,草草地打扮了一下,连早餐也没吃就出了门。

一走出家门,她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好像是卸下了什么负担那样。

她想起了那张""。

原来她在潜意识里这么渴望离开家去上班,最重要的一层原因就是为了躲开这张白纸!是啊,如果让她一个人在家里面对那个可怕的东西,她要不慢慢发疯才怪!

李慧一个晚上对自己所做的任何"思想工作",至此全部变为零。她发现自己是那么在乎那张该死的白纸,好像它已经渗透了她的生活,是啊,一个人生活中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再也没法抹去了。

一路上她频频回头,活像一个刚刚脱离现场的小偷儿,老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她,她觉得所有的人都想算计她似的面露狡诈。

刚走进医院的院子,她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东张西望,好像在搜寻什么又怕见到什么,可是没有见到宁坤的影子。

经过收发室的时候,李慧看到了周大爷眼光里掩饰不住的诧异。可是她照常同他打了个礼节性的招呼,就急急进了门。

周大爷这才猛然想起什么,从身后追上来,递给她一封信。

李慧的心马上莫名其妙地狂跳了一阵,她边上楼边拆信封,刚走到楼梯拐角处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了那封信。可她不敢现在就看,她怕看到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李慧小跑着进了办公室。她躲在更衣室的门后手忙脚乱地掏出信纸,原来是一张薄薄的稿纸,上面用钢笔写着对她的称呼:尊敬的李医生……

她长出了一口气,用手拍了拍胸口,这才把这封病人家属的来信装起来。只要不是那种打印纸,就不用急着现在看了。

李慧心神不宁地在走廊上转了半天,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到宁坤的药房去探探虚实。

很快到了上午九点,第一个手术准备停当。

李慧从护士长那儿要了几块饼干胡乱填了一下肚子,就在护士的帮助下更衣、洗手上了阵。

患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手术是为了摘除子宫里一个直径5公分的肿瘤。李慧虽然还没法确定这个肿瘤的性质,但一般情况下这种肿瘤都是良性的。只是这个肿瘤体积较大,手术前她已经做了详细的方案。

通常情况下,经产妇的这种手术,器械直接经过阴道就可以操做。李慧的方案也是这么定的。

手术开始后,一切正常。

肿瘤长在靠近子宫底部的位置,手术器械要一直探到底才能触到那个瘤体。

昨晚没睡好,李慧这会儿觉得很累,她的手臂只要操作几下,就会感到酸痛,只好略微停一停,马上接着再做。

护士在一旁看出了李慧有点儿不对头,她的右手好像在微微发抖。

"李医生,你不要紧吧?"小护士是好意地关心她,可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不幸击中了她心理上的要害处:"你的手……"

这话音刚一落下,李慧就发现出了麻烦,由于用力过猛,绝了经的患者子宫底那最薄最脆弱的地方突然穿孔了!血像决了堤的洪水,猛然从阴道里涌了出来,一直漫到了她持器械的右手上,李慧这才猛醒过来:"快!准备剖腹,切除子宫!"

这时候她的脑子出奇地清醒,不仅以最快的速度处理着紧急情况,还忙里偷闲地听到了门外家属们焦急的声音。她的所有工作都是让病人和家属放心,满意,可是现在……她感到心里像刀绞一样难受。

天啊,她的手果然又出了问题!那张白色的""简直就是一道该死的魔咒!

李慧觉得自己这只完好的右手,这会儿就好像一个附着邪恶的幽灵的杀人工具……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有点儿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继续这个手术。可是她不能让别人来接手,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的医生都会立即看出破绽:这纯粹是一桩不该发生的医疗事故。这么低级的错误,怎么可能发生在李慧的身上?从今以后,她还怎么在医院里呆下去?

血还没有止住,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摘除那个穿了孔的子宫!一个快要接近尾声的手术,现在转眼间变成了一个刚刚开始的大手术了。

李慧打起精神,重新让自己站好,手术很快就开始了。

患者的血压几次降到了极限,手术室里忙成了一团,不时有听到消息跑进来帮忙的医生,以李慧的人缘,在这种时候,谁能袖手旁观呢?

患者的子宫被摘除了。

反正本来也不是个健康的器官,连肿瘤一块儿摘了也好,病根儿去了,心病也去了。这是普通家属最朴素的想法。所以,当看到推出手术室的亲人还活着的时候,病人家属只顾七手八脚地围上去,跟着进了病房,谁也没有留心去想想,这手术究竟错在哪儿,应该由谁负责?

李慧强撑着洗了手,她连挪到休息室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手还在下意识地颤抖着,烫伤的左手在橡胶手套里捂了那么长时间,现在也在隐隐作痛。她沮丧地坐在手术准备室里,有气无力地发着呆。

李慧把手术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仔细地理了一遍。让她想不通的是,即使那个中年妇女的子宫壁再脆再薄,以她多年的手术经验,都不可能发生这种意外。做这种手术,对她来说纯属"小儿科"!她即使闭着眼睛都不该出错的。

可当时,她只是听到护士提醒说"你的手",接着,可怕的情况就发生了。

"你的手将带来新的灾祸!"她神情恍惚地想,究竟是这近乎恶作剧的警告对她的精神剌激生了效,还是自己的确是因为昨晚没睡好才出现了瞬间的走神,造成了事故?

本来,按照职业道德的要求,昨晚没睡好,今天就不该贸然上手术台!可她竟鬼差神使地犯了这么大的忌讳,究竟是什么驱使她这样丧失理智呢?

李慧挣扎着走出了手术室,她要把下午的手术取消。

不管那""是真是假,她的精神状态却已经严重受到它的影响,不知还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医生的手动一动,对于患者来说,可就是人命关天啊!

这一天,是李慧的"黑色星期五",她的心情和身体都糟透了。她破天荒地请假提前回了家,想好好睡上一大觉,也许一觉醒来,一切就都完全不同了。

李慧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家,刚刚洗了澡,正要上床时,电话铃突然响了。

张丽丽在电话里劈头就问她:"你今朝哪能(怎么)回家这么早?"张丽丽喜欢跟李慧讲上海话,她好像并不在乎李慧不是上海人这个事实。这使李慧觉得张丽丽把她当作自己的姐妹看待,并不因为她的外地藉贯而对她不恭。

因为上海人往往爱犯这个毛病,对外地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歧视心理,就连他们的祖先繁衍生息之地的江、浙两地人在他们的面前也不能幸免。

李慧心里一热,眼泪差一点儿就流出来。

虽然她已经疲劳得要命,可是这种时候,她真想找个人诉诉苦啊!尤其是张丽丽,平时对她亲如姐妹,见到她,总让李慧有种见到亲人的感觉。

听不到李慧答话,张丽丽就又自顾说下去:"你那新房装修的事体,我帮你打听好了,你现在要听伐?"

看起来张丽丽还不知道她出了事,可是今天李慧实在没心思听张丽丽谈房子的事,她只想好好睡一觉,等情绪和身体好一点儿了再说。

还没等李慧答话,善解人意的张丽丽就像是明白了她的心事一样:"要么,明朝我在单位里跟你讲?"

"嗯……嗯。明天吧。"李慧心里在犹豫,听了张丽丽的话,也就顺水推舟。现在,她还不想把今天的事告诉张丽丽,她不想让别人都知道自己发生了这样的"医疗事故"--虽然这种事是属于"可能的意外"范围内的,家属手术前签字时就有了思想准备,没什么人会追究她的责任的。

她特别不想让张丽丽知道""的事,怕她大惊小怪,干扰了自己的正确判断和正常思路。

接完张丽丽的电话,本来疲惫不堪的李慧突然没了睡意,她觉得好像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办,可是想了半天又想不起来。

她下意识地打开了梳妆台抽屉,那张""就躺在里面。这下她想起来了:是那表上的备注:"以后每天早晨打开你的电子邮箱,会看到相关的提示。"

李慧很少上网,也从来没有早晨开电脑的习惯,她上网都是在晚上夜深人静时,一来网上不会像白天那么拥挤"塞车",二来也可以节省上网费用。所以今天早晨起床时她也就把这事忘了。

李慧急急忙忙开机,上了网,点击"Outlook",果然有一封落款为"SW"的电子邮件。打开一看,上面用美术字设计了几个粗黑歪斜、边缘破碎的大字:"今天是第二天!你的双手将有精彩表演!"

她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医院里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如果今天那个患者由于抢救不及时,或因为失血过多而导致死亡呢?如果今天她做的不是摘除肿瘤手术,而是个更重要的、直接关系到患者生命安全的大手术呢?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只被""诅咒过的手,它几乎就葬送了她的前程!

李慧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后怕,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一阵阵地好像鼓点,敲得人意乱神迷。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儿打开电子信箱,为什么不按""的备注要求去做?如果今天早晨就及时看到这个提示,也许自己就取消了手术,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了!

李慧仔细琢磨那个电子邮件的英文落款"SW"的含义,可是琢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她换了汉语拼音来解释,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SW"正是"死亡"二字的头一个字母!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冰封的江面上走着走着,整个人一下子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窟窿!


左脚之祸


这天早晨一上班,张丽丽就在李慧的办公室里等她。

与李慧的高挑、白嫩、丰满相比,张丽丽显得矮一些,黄一些,纤弱一些。李慧的五官非常精致,张丽丽的眉眼看上去则有点儿妖冶。

张丽丽是个典型的古典美人儿,瘦削的肩膀,配上细细的腰,宽宽的胯,整个人看上去呈花瓶形状,非常秀美。虽然已经是深秋了,上海的天气越来越阴冷,穿多少好像都不觉得暖和,可是张丽丽还是一身单薄的象牙色羊毛衫裙,腰上扎着一条黑色的皮带,看上去风姿绰约,一点儿不像是二十七八岁的人。

李慧进门来,看到了张丽丽,脸上这才开始有了点笑模样儿。

今天早上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上网。

信箱里的提示是:"今天是第三天!你的左脚又要惹祸!"最叫人受不了的是,旁边还画了一幅卡通画,那是一只血淋淋的女人左侧脚掌,纤纤五个脚趾,每一个都在滴血。

李慧的头脑乱乱的,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她现在开始相信这一切都不是开玩笑,看来对方是严肃认真的,而且事前经过了一番相当周密的谋划和安排。

但从前两天的情况来看,这个人并不会亲自出面来加害于她,他玩儿的只是心理战术,在精神上给她制造压力,扰乱她的思想,破坏她的心理健康,进而达到其目的。

李慧分析了这一切,心中渐渐地有了一点儿主心骨。

她想,只要自己处处小心防备,为人处事不要失态,避免发生不该的事故,让他的计划难以兑现,就会最终打赢这场心理战。

可是毕竟这种事情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心里的压抑怎么也排解不开。

今天早晨一出门,她在右侧的马路边上走,生怕有车过来压了她的左脚。提心吊胆地上了公共汽车,又担心有人不小心踩了她的左脚。

邮件里那幅卡通画上血淋淋的脚,不时在她眼前闪现。其实平时每个人只要一出家门就会有无数的风险跟在身后,只是不知灾难何时落在自己头上就是了。可是没人提醒的时候,谁也不会意识到这一点,而现在,有人对她担负起了"提醒"的责任,她却感到受不了!

权且把这个当作是有人关心你吧,她想。汪洋就总是对她说,把她一个人扔在国内,没有人照顾,每天没人提醒她应该注意安全,好好吃饭,真是不放心啊。现在,汪洋如果知道了肯定会说,好啊,终于有人替我管着你了!

李慧百般安慰自己:一会儿就到单位了,快了快了!

她神情恍惚,可是对什么人在她面前站住了,什么人从她面前经过了,却是清清楚楚,就像一个警觉的侦探。

整个早晨,她满脑子都是左脚,左脚,左脚!弄得人魂不附体,一路上,紧张得汗水把衣服都浸湿了。现在她见到了张丽丽,好像才猛然明白过来:自己终于脱离了危险,安全抵达单位了!如果下班时再平安到家,今天一天就可以逃脱""替她安排的厄运了。

李慧如释重负地放下挎包,微笑着迎了上去:"丽丽,你来了?"

张丽丽好像察觉到李慧脸上的气色有点儿不对头,她走上来,关切地看了看李慧的脸,又拉过了她的手:"哎呀,啥事体,搞得脸色这么差?"

李慧差一点儿就扑在她怀里哭起来,可是她没有。现在她还可以一个人应付,她不想在张丽丽面前露出自己的狼狈相。

平时,每每与张丽丽在一起,李慧都会由于思念而不由自主地向她描绘汪洋在家时的情形。

那时候,她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在他的服侍下喝下牛奶,然后挑选可心的衣服,打扮好了就由他陪着到公共汽车站上班。汪洋在家的时候,她幸福得就像一个骄傲的公主。

每听到这些,张丽丽的眼睛就会发亮,发直,露出不可救药的艳羡和嫉妒。这时候的李慧,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被同伴嫉妒,给了她心理上极大的满足。

可现在,她的情况糟透了!她实在不愿意让张丽丽窥测到自己此刻的不幸。张丽丽会真正同情她么?

想着,她强做欢颜,把外衣脱了,用一次性纸杯倒了杯水给张丽丽喝,一边掩饰地问道:"装修房子的事,找到合适的人了?"

张丽丽狐疑地看了看李慧,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搞好了!你想什么时候开始动工,提前通知人家就行。"

李慧以为下面她会说得再具体些,比如工钱,技术,工期,质量什么的,可是张丽丽好像走了神。她没再提装修的事,只说理疗室还有一个患者在等着她回去针炙,就告辞了。

忧心忡忡的李慧没心思计较这个,她想,反正汪洋快要回来了,到时候让他张罗装修的事吧,她现在实在是没这个心情了。

李慧这里正要准备工作,产科陈主任过来叫她到主任室去一下。

五十出头,脸色苍白,额上的头发已经日渐稀疏的陈主任,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夫子,平时对待科里的女医生总是彬彬有礼,对李慧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医生更是这样。所以尽管他对技术过硬,人品又好的李慧一直另眼相看,但李慧对他却总有点儿畏惧心理。

她明白昨天手术的事,领导肯定听到了点儿什么。她心里惴惴不安地走在走廊上,真想让时间就此停住,永远也走不到目的地才好。

主任室在六楼,李慧故意慢慢吞吞、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终于还是到了。可是直到她迈进了主任室门口的时候,才紧张地发现自己的"台词儿"还没想好。

三年医龄,相对于新手来说,也算得上一个老医生了。昨天的事,无论如何都没法自圆其说。可她又不能把那张神秘的""的事和盘向领导汇报,拿这种荒唐的事当做理由,只会被领导误认为自己不诚实,对问题没有正确的认识,犯了错误没有老老实实的态度,事后说不定还会被传为笑柄。

李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又是怎么走出了主任室的门。

她只记得陈主任其实并没谈什么,只东一句西一句地问了问她的生活情况,什么汪洋快回来了吧?大约什么时候回来?新房子交付了,打算什么时候装修?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么?等等。印象最深的,只是陈主任的最后一句话:"你是个有威望的医生,千万要珍惜自己的声誉。"

这才是那最重要、也是主任最想说的一句话!

她走在医院的走廊里,眼睛在来来往往的患者和他们那焦急的家属身上扫视着。她为那个被她一不留神把子宫切除了的老妇人感到内疚,她才五十岁,这一刀可能破坏的不仅仅是她的某个器官,很可能把她那原本可以很幸福的性生活也给葬送了。可是她的家属居然还蒙在鼓里,不仅没有对医生说一个"不"字,还一个劲儿地感谢她救了他们的亲人一命!

李慧内心的痛苦无法言传。她没有心情为自己侥幸逃脱了罪责而庆幸,让她最不安的是,如果自己以这样的心态下去,恐怕连最起码的工作都没法胜任了。

今天上午产科的手术她已经没有勇气去做了。陈主任好像已经猜到了她的心事,早早替她安排好了接替人选。

现在,她应该把这件事的原因好好分析清楚,再主动写个情况报告。

怎么写呢?说是自己一时走神,手下失了分寸?还是说那个肿瘤植入子宫壁太深,而患者的子宫又由于绝经时间长而变得太薄太脆?

真实的原因当然绝对不能写进去!可是她总得有个合适的、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最近身体不适?什么问题?是什么病?原因是什么?如果是工作上的原因,那肯定没人相信!目前,李慧在单位里人气直升,医院也没有亏待她,房子也给了,工资也涨了,眼看又要升职。个人的原因吧?汪洋就要回国,这是天大的好事,李慧脸上近来露出了少有的甜蜜满足,单位里几乎无人不晓。

那么,你到底有什么理由出这么个不三不四的差错呢?她心里不住地埋怨自己,又觉得内心实在是委屈、冤枉……

要不,算了吧?不写了!反正主任也没要求她这么做,自己何必自做多情,杞人忧天呢!

李慧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走廊尽头的消防楼梯口。这个楼梯平时是没有人用的,因为它是专为火灾时的五、六、七楼住院部疏散人员准备的,从四楼开始中途不经过任何楼层,一直通往一楼大厅侧面的安全出口。

现在,李慧的前后左右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当她忽然发现了自己所处的地点时,这才猛地意识到走错了路,要回到三楼办公室去,走消防梯当然不行。

可是这时她的左脚已经抬起来迈向了下楼的第一个台阶,就在她发现走错了的一瞬间,这只已经伸出去的左脚突然又没了主意似的缩了回来,可是她的身体重心已经倾斜到台阶下面去了。

李慧只觉得眼前一个旋转,她就从高高的楼梯上滚落下去。

醒来的时候,李慧发现自己躺在急诊科的病房里。

她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疼,尤其是头疼得厉害,一个劲儿恶心,老想呕吐。

张丽丽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喔唷!哪能啦?"她轻声惊呼着,就掀开了李慧身上的被单。张丽丽的手每触动一处,李慧就疼得"咝咝"倒吸冷气。

"喔唷!你跑到消防梯去做啥啦?"张丽丽又不解地问她。

"就是,那个楼梯每节都有二十多级台阶,摔下去,不得了哎!"旁边正在给她处理伤口的医生也附和道。

她这才知道自己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皮肤擦伤,到处涂满了消炎的外用碘酒,左脚踝擦破了皮的地方涂着红通通的药水。

现在,医生正把碘酒涂到她的额头和颧骨上,痛得她眼泪直流。还没涂完,李慧就叫张丽丽:"丽丽,快给我找个镜子来!"

她急于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破了相",汪洋下个月就要回来了,她怎么能拿这副尊容去见他呢?

"都这个样子了,还是没有忘记臭美!"张丽丽说着出了门,一会儿,陈主任跟在张丽丽后面急匆匆地走进门来,他紧张地看了看李慧,发现她还清醒,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李医生啊,你把我们都吓坏了!"然后才转向医生:"要彻底查一查,这样吧……去楼下拍拍片子,再做个CT检查。"

李慧觉得自己刚刚惹了麻烦,又出了这档子事,就好像又欠了陈主任一笔人情债似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低了头,呆望着腿上和脚上的伤处。

陈主任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李慧对他刚才在办公室的最后一句话心存怨恨,也一时没了话。

房间里的气氛很尴尬,还是张丽丽打了个圆场:"算了,李慧没出大事就是万幸了,谁也别说什么了,让她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李慧听了这话,立即觉得头晕得厉害,胃里翻江倒海,一口秽物就喷了出来。

"恐怕是脑震荡,需要打针用药,观察一下再看。"医生对陈主任说。下面的话是什么李慧没听到,她迷迷糊糊,像坐了太空船一样,很快便昏睡过去。


闭门家中坐


李慧从楼梯上摔下去的第二天早晨,一睁开眼睛,疼痛就呼地一下袭上全身,胳膊,腿,肋骨,脖颈,甚至是屁股,没有一处不火辣辣、针剌骨。

她试图翻一下身,可是刚动了一下,就疼得"噢!地一声大叫起来,出了一身冷汗。

李慧大口地喘着气,可是她发现连喘气都困难了,整个胸腔好像都被摔碎了一样,吸一口气都要针剌般地疼!

再一看,全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到处是伤痕。凡是关节处都擦破了皮,黑色的痂皮破裂处,渗出了淡黄色的汁液。

李慧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任眼泪像小溪一样地顺着脸颊两侧往下流。她心里叫着汪洋的名字,恨不能他马上飞临她的身边,把她拥入怀抱,温柔地安抚她。

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汪洋至少还得再过一个月才能到家,于是就更觉得无依无靠,满心委屈,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

哭着哭着,李慧觉得头晕得厉害,就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想到卫生间去一下,只好强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直疼得浑身冒汗,也没能成功。

她看了看表,已经是中午12点了。

记得昨晚张丽丽临走的时候,说今天中午会给她送吃的东西。这个时间她也应该到了。

昨天上午的事一幕幕地浮现在她眼前。

从楼梯上摔下去之后,医院里从头到脚给李慧做了全面的检查,还好,没有发现骨折和内伤,只诊断为轻度脑震荡和全身软组织挫伤。

李慧知道自己不要紧,只要休息一段时间,就会慢慢恢复。再说,医院虽然已经给了她一个星期的病假,可是她总不能因为这点儿小伤就休起来没个完吧?她不想让这事闹得医院里满城风雨,最好早早上班,让人们快点儿忘掉它。

可没想到一觉过后,竟然像一个被摔碎了的泥娃娃似的,浑身都拿不成个儿了。本来还想没事了就去上班的呢,可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三天的事,现在一桩桩一件件地仔细想想,其实都纯粹是巧合。

洗澡时水太热自己没有察觉,是因为当时自己走了神儿。她想起来,最近天气开始凉了,她头一天洗完澡的时候又把水温调到最高,接了半桶热水再兑成一桶,用来洗衣服的。可是忙碌中忘记把龙头上的温度计恢复到原位了,第二天才发生了水温过高的事。

而做手术时出差错,是因为头一晚没有睡觉,身体不适,手术中一紧张忙碌,手就有点儿发抖。再加上护士那一声提醒正好又与""上那一格的内容相吻合,她才受到惊吓出了错儿。

左脚就更是意外了。

她是在去了主任室回来时神情恍惚走到消防梯那儿去的。如果当时她不去想写事故报告的事,或是适当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李慧发现自己遇事的承受能力竟是这样差,好像心智不成熟的大学生一样,这怎么行?如果这几天她不是那么心不在焉,许多事情都是可以避免的。

退一步讲,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可以控制她的命运的神秘人物存在,她也没必要这么手足无措,应该跟他斗一斗智,看谁能战胜谁?

接着她就惊讶地警醒道:自己什么时候进入了角色,认真地同那个冥冥中的对手较上劲儿了?本来她对这件事是半信半疑的,因为这些日子她对宁坤进行了暗中的观察,还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迹象。

可是奇怪的是,这三天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却件件都没有逃脱""的暗中安排!

事情巧合到如此程度,就不能不令人毛骨悚然了。

也许她的周围还有一个没有引起她注意的人?

这么一想,李慧又重新陷入悲观情绪之中:现在是她在明里,人家在暗处,防不胜防啊!她感到,那股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力量,好像正在牢牢地控制着她的一举一动,大有左右她的命运的趋势。

李慧突然感到心里发慌,噢,从昨晚到现在,她还没有吃过东西。可这种内心空虚的感觉还不完全是饥饿造成的,她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对了,她应该在早晨打开电子邮箱的,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李慧想等张丽丽来了之后,扶她起床,可是电子邮件的事怎么好让别人知道呢?而且她不能再等了,她有一种强烈的念头,想看看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果他知道她这几天在家中休息,会在电子邮件上提示什么?

他会不会给她一点儿宽限?让她休养生息后,再按照新的时间表进行?还是按照既定的时间继续与她周旋?这个念头剌激得李慧连一会儿都不能等了。

她挣扎着边爬起来,边疼得忍不住呻吟起来。终于慢慢地挪到床边的电脑台旁,屏幕亮了,李慧的心跳也随之加快。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收件箱",发自今晨6点,落款"SW"的信果然在!

对话框里的内容是:

"不论发生什么特殊情况,照常生效!"

看来他是知道她昨天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李慧觉得脑子里一炸一炸地疼。

她发现这简直就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他干嘛要逼得她这么紧?看来,他是知道李慧的所有情况的,也就是说,这个家伙就在李慧的周围活动着!

她想起昨天摔伤以后并没有看到宁坤,可是当时她有一段时间是昏迷的,也许宁坤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到现场的,早就掌握了她的动态。

昨天还有谁知道她的情况呢?在现场的就有急诊室的处置医生,外科陈主任,张丽丽,还有那些没有到现场,可是已经从别人那儿得知消息的人呢?李慧觉得脑子乱糟糟的,千头万绪,一时怎么也理不清。

今天是第四天了,电子邮件提示的内容是:"今天将有你猜不到的劫难!"那语气透着十分的阴险。

李慧禁不住一阵心惊肉跳,她甚至感觉得到对方那一脸狡猾的狞笑,正像鬼火一样在暗中闪烁。

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

她倒要好好看看,今天自己闭门家中坐,难道还会祸从天上来不成?

李慧关了电脑,去了趟卫生间。她在往卫生间慢慢走过去的过程中,一步一歇,对待自己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都万分警惕,透着一种把超级国宝运送到保险箱里去时那种无以复加的小心翼翼。甚至在便器上坐着,她都生怕天棚上掉下个砖头砸破脑袋。

回到床上,躺好。李慧才觉得自己真是好笑,居然战战兢兢到如此地步,对一个疯子的诅咒居然这么深信不疑?她不禁对自己这种失常状态感到阵阵心悸。

张丽丽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一点钟了。李慧已经饿得要命。

可是房门锁着,李慧又拼命爬起来去开门。折腾了半天,总算打开了房门,提着大包小包的张丽丽,一进屋就一把搀住李慧直奔床前:"要死!本来想叫部"差头(出租车)"会快一点,结果路上塞车,反倒不如走路快了!你这里没有地铁乘,可真的不方便呃!"

说着她回身打开了另一手提着的保温瓶,里面是已经泡得发了胀的馄饨,白花花的,看上去一点儿弹性都没有了。

"喔唷!我还是再出去打点儿新鲜的吧!这都不能吃了呀!"

张丽丽脸上露出自责的表情,觉得对不起李慧。

但是那馄饨的香味儿已经弥漫了整个房间,李慧的口水立即涌了上来:"不用了,一样吃,挺香的嘛!"

"啊呀,你有胃口就好了,说明伤口没问题。来来来,先对付一下,晚上我给你烧两只小菜吃吃!"张丽丽露出宽慰的笑容,忙把李慧扶起来,又用大枕头在她身后垫好。这才找了个小碗盛了馄饨递上去。

李慧吃了已经泡得无滋无味的馄饨,身上冒出了热汗,脸上也有了红润。她靠在大枕头上,同张丽丽闲聊起来。

平时两个人见了面,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多数时候当然是李慧说,张丽丽听。不过,张丽丽是那种非常理想的听众,她的眼神总是在鼓励你讲下去,不管你说什么,她好像都有兴趣耐心倾听。

今天李慧身体不适,张丽丽就很体贴地多说了一些,但她的所谓多说,也都是断断续续的,也许她怕李慧感到疲劳。

"昨晚睡得还好?"张丽丽问。

"我都不知道怎么睡的,迷迷糊糊一夜,睁开眼就天亮了!"李慧的话还是明显比张丽丽多。

"那是因为脑震荡,头昏,睡得就死。"

"可是奇怪的是,一个梦都没做呀?"

"大脑需要充分休息,不做梦也好。"张丽丽好像在哄一个不懂医学的小孩子那样。

"今天早上一起来,都快要疼死我了!连动也不能动。"

"昨天摔破的地方,过了一夜肿起来了,肯定会有点轻微炎症,怎么能不疼?"

"你以前有过这种经历么?"

"有一回,我遇上了车祸,人是没什么生命危险,可是在车里滚了几下。第二天早晨,哎呀,一动也不敢动,疼得要死!"

"我这回都不是滚了几下,而是滚了几十个台阶呢。"

"就是嘛,不疼才怪!"张丽丽把一只削好的苹果递给李慧,又面带几分戏谑地说"还算好呀,没有骨折,也没有内伤。真要是摔坏了,汪洋回来我可怎么交待?嗯?"

李慧听了这话,眼圈一红,忙掩饰地咬了一大口苹果。

"汪洋最近有电话么?"张丽丽边给自己削另一个苹果,边问道。

"他呀,好几天没打电话了。也不知道瞎忙些什么!"李慧提起这个,心里有点儿怨气。

"快要回来了,可能是太忙了。反正回来就可以天天见面了嘛,还在乎这一个月?"

"那他也该关心关心我现在的情况呀!这些日子……"李慧突然觉得自己的话要泄露机密,就又把那只道具一样的苹果堵在嘴上。

谁知张丽丽好像有点儿察觉到什么,追着问:"这些日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有……也没什么事,就是……工作上的事不顺利。"李慧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提醒自己:绝对不能把""的事泄露出去!不仅因为她不想让张丽丽这么早就知道她面临的危险,还因为她自己也没有最后确认这件事情的性质,她不想惹出个天大的笑话来。

虽然张丽丽是她的好朋友,可是意外摘除子宫的事最好也不要让她知道,她怕自己在张丽丽心目中的形象受到影响。

在医院里,医学院毕业的李慧和张丽丽,一直是被大家公认的业务尖子,人品又好,颇受尊敬。而且平时她们两个人之所以能经常在一起交流,也是因为大家在诸多方面是比较平等的,有共同语言。

所以李慧非常看重双方这种互相间的尊重,朋友间的尊重,更为重要。

"工作上的事体有啥啦?你的业务水平谁能不服气?"张丽丽像个护短的老妈妈,一个劲儿安慰自己的孩子似的:"伊拉谁不服谁做做看?我说你呀,就是太注意别人说什么了,你不怕吃力呀?"

"不是……。"李慧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吞吞吐吐。

"是不是想汪洋了?要不,一会儿我们一道给他打个电话?"张丽丽脸上的戏谑表情又出来了,还掺杂着一丝儿莫名的兴奋。

"算了,我才不给他打呢,我等着他主动打!"李慧撒娇地说。

"那么,你最近上网吧?"张丽丽又提到另一个话题,"东方网又改版了,今年改了三次了呀,乖乖!"

李慧马上想起了电子邮件的事,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

张丽丽听不到回应,却好像并不在意,只顾一个劲儿地往下说,"听说上海热线换了老总,这一回大概有得好看了!你想呀,换了老总就等于整个网站换了脑子,新官上任三把火,那网站还不要翻天覆地呀?"

李慧只知道张丽丽平时下班后一个人没意思,喜欢上上网。她是医院里最早购买个人电脑的,李慧的电脑还是在去张丽丽家里,看了她的电脑好玩儿之后,动了心才买的。可以说,张丽丽还是李慧的电脑启蒙老师呢!

现在听张丽丽一提"网"字,她就一阵阵地感到心惊。

电子邮件的事一个劲儿在她面前跳来跳去,那张该死的鬼时间表,又出来烦她了。

李慧不想再提电脑和网络这些敏感的字眼儿,就有意打了个岔:"丽丽,你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呀?"

"嗨!又提这个了,烦不啦?你这人老触气(真讨厌)!"张丽丽半真半假地恼了。

"我是说,你总是一个人过日子,到底不行呀!"

"有啥勿来事(不行)?我又不是你,没有男人就活不了?"张丽丽也故意逗着李慧,躲着她扔过来的毛绒动物玩具,两个人转眼就又有说有笑的了。

"讲讲你和汪洋的幸福生活吧。"张丽丽正襟危坐,对李慧提议道。

平常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这是一道保留的精神大餐。自从汪洋出了国,李慧也变成了一个单身女人了,她就常常和张丽丽一块谈论男人,有时也谈论性,借以排遣孤独和寂寞。

张丽丽对李慧的幸福生活有着超乎寻常的好奇心,李慧觉得她很可怜,有时也就怀着怜悯和施舍的情绪,对她详细描述一下自己的婚姻生活,与她分享那些微妙而美好的感受。

最近以来,李慧由于被汪洋即将回国的好消息冲昏了头,已经好多天没有和张丽丽聚在一起了。今天正好是个机会,她也正好想用什么方式表示一下自己对张丽丽的感激。于是她当即答应道:"好。"

可是想了想,觉得该讲的都已经讲过了,不该讲的,当然不好意思讲,就犹豫着,"……讲什么呢?"

"你知道不知道,汪洋在认识你之前有没有女朋友?"张丽丽突然间提了这么个问题。

李慧觉得她一定是遇到了一个什么男人,而那个家伙也许是有婚史,或是多次谈过恋爱的。可是汪洋究竟有没有……她也不知道。至少她从来没问过,他也从来没主动告诉过她。

"这个……我还真的没问过。"李慧感到无能为力,不好意思地笑了。

"傻瓜!一个男人,如果有了初恋,后来又娶了另一个女人,他对初恋还会念念不忘的。最近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的,说男人比女人更看重自己的初恋。"

"我想,汪洋应该是有初恋的,因为他在跟我谈恋爱的时候,已经对女人相当了解了。记得有一回他一看到我脸色不好,就提议说,今天不去公园了吧,那种地方湿气太重,对你月经期的身体没好处。当时我还觉得他真是够细致体贴的,感动得不得了,可现在想想,那时候我真是太傻了!"李慧笑着说到这儿的时候,发现张丽丽似乎走了神儿,也就收住话题住了嘴。

"后来呢?说呀。"张丽丽这时又突然反应过来,鼓励她继续下去。

"我累了。晚上再说,先让我睡一会儿吧。"李慧感到头昏昏沉沉的,想睡。

"好吧,我先去医院一下,把工作安排安排,晚上再回来陪你。对了,晚上想吃点什么东西?"

"随便吧。"李慧嘟哝着,已经快要睡过去了。她不知道张丽丽什么时候离开的。

李慧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接到一封信,也是一张电脑打印纸,上面用电脑黑体写着:"我只是跟你开了个玩笑,别见怪!"

她把那张同""一样的A4纸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没有备注,也没有说明,看起来,这场游戏至此就算结束了?

李慧觉得自己还意犹未尽,玩得不够过瘾,她竟有几分失望地想,这么快就结束了?还没有分出一个胜负呢!她竟然有一种冲动,想找到这个人的电子信箱地址,给他发一个邮件,建议他继续下去……她要看看自己的实力,这场游戏到底鹿死谁手!

她找到张丽丽,让她帮忙查那个地址,可张丽丽像对一个滑稽的小丑一样哈哈大笑起来,她说:"傻丫头呀,人家不想让你知道,你怎么查?他可以设一个信箱只用一次就取消了,也许他的邮件都是在网吧里发的,怎么找?"

李慧被张丽丽的笑声吓醒。一睁眼,原来真的是张丽丽在笑,她正在推醒李慧,叫她起来吃晚饭。

"你怎么进来的?"李慧感到吃惊。

"我走的时候自己拿了房门钥匙呗,我怕你起床太吃力,就自己开门进来了。"张丽丽边说边把几只小菜,两碗大米粥摆上了餐台:"来,晚上试试起床到餐台上来吃东西,这样可以锻炼一下关节和肌肉。"说着就过来搀她。

张丽丽的手艺真不错,这是李慧这个江苏人一直羡慕她的地方,她不止一次地说过:"上海女人做菜就是好吃,什么时候教我一手?"

"多吃点儿,你应该多补充点儿营养。"张丽丽把西红柿炒蛋,百合炒西芹,一样样地往她碗里挟:"吃点西红柿就不会缺维C,百合去火,芹菜是粗纤维,能润肠,防止干燥。"

李慧吃着东西,想着梦里张丽丽说的电子邮箱的特点,她觉得很怪,以前她从来不知道电子邮件还有这么多讲究,可是梦里怎么一下子就什么都知道了呢?

"丽丽,要查一个你不知道的电子信箱,怎么查法?"李慧还是憋不住脱口而出。

"可以在读完他的信件之后,点击"回复",你的信就可以寄回给对方了。"

李慧眨了眨眼睛,觉得张丽丽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可是又不好继续问,怕引起一番误会,就住了口。

"是谁这么粗心,给你寄信又不落款?"张丽丽看了看她,把筷子停下来,问道。

"没有,我随便问问。"

"你今天讲话老是讲一半!怪事。是不是摔坏了脑子?"张丽丽笑道。

"你今晚陪我住这里吧。我一个人没意思。"

"还用你说?我看啊,汪洋回来之前,我还真得好好看牢你,免得再出事!"

李慧和张丽丽两个人边看电视边东扯西聊,时间过得很快。

张丽丽又帮李慧清洗了一下有点儿化脓的创口,换了点儿药。

收拾完,已经是夜里10点。

张丽丽认为李慧现在身上带着伤,不宜太晚休息,就帮她安顿好,又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自己躺在了厅里铺着一条毛毯的长沙发上。

李慧强打精神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晚上10点20分。离午夜零时还有一个半小时多一点儿。她感到心里安宁多了,今晚不会再有事了,只要过了零点,她就度过难关了!

李慧心里有种隐隐约约的满足,反正有张丽丽在,可以放心地睡一个好觉。

刚一闭上眼睛,她就觉得自己是在一条风雨天的街上赶路。一个人在她的前面,低低地压着雨伞往前走,李慧突然起了好奇心,想追上去看看那人究竟是谁。

可是任她怎么加快速度也追不上,只好眼巴巴看着那人进了前面一个黑漆大门里。

李慧正在门口东张西望,突然感到有人在她身后"哧哧"暗笑,猛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她有点儿害怕,就急急扭头往回走,这时她又听到了来自身后某处的笑声,阴阴的,"哧哧哧"的,好像一条蛇从草丛中偷偷滑过的声音。

迷迷糊糊之间,李慧觉得有点儿难受,好像整个人被扔进了火炉里烘烤着一样。她呻吟着翻了个身,想挣脱那种备受煎熬的感觉,可是无济于事。

她忽地一下想坐起来,可是身上的摔伤、扭伤、擦伤疼得她立即"噢噢"乱叫起来。张丽丽慌慌张张光着脚跑过来,一下子打开床头灯:

"哪能啦(怎么了)?"

李慧马上下意识地看了下表,刚到夜里11点。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森林中乱窜的小动物,终于没能逃脱狡猾的猎人暗中设下的陷阱……

莫名的恐怖一下子把她淹没了。

李慧浑身火辣辣地疼了一夜。张丽丽两次爬起来给她涂红药水,抹双氧水,可是疼痛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才缓解了一点儿,李慧这才像死人一样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医院的检查结果是,外伤感染发炎。"这种感染应该早点儿来医院,转化为败血症可就危险了。"医生边处理,边不以为然地说。

"哎呀!你家里药箱的消炎药过期、变质了吧?"这时,站在一旁的张丽丽看着李慧身上黄黄的脓水吃惊地说。

她这才想起来,昨晚张丽丽为她消毒上药用的都是药箱里的东西,可是,那是她不久前刚刚从医院里开的呀?奇怪。

李慧感到不寒而栗:现在的假冒伪劣药品真不得了,居然泛滥到妇婴医院里来了!

打了消炎针,拿了一大堆药水、药粉、药片,李慧这才回到家里,一下子栽倒在床上。

这几天的遭遇使她不得不仔细想想这件事了,她的脑子里还一直响着梦里那蛇行一样的"哧哧哧"的冷笑声。可是前面的四天所发生的事,有的是意外,有的是巧合,有的又纯粹是精神剌激的作用。根本没有规律可循,简直就是防不胜防!

这个"猜不到的灾难"就更叫她摸不着头脑了。

就在李慧烦闷不堪时,电话铃突然响了。她立即想到了三个可能给她打来电话的人:

汪洋。

张丽丽。

还有,就是那个制造""的人!

犹豫了一会儿,电话铃已经响到第六声了,李慧才战战兢兢、勉强支撑着爬起来,像捏着一只烫山芋似的拈起了话筒。

"是李慧么?"声音有点儿熟,可是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她的心不安地跳了几下,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接他的话茬儿。对方好像笑了一下:"是我,大墩儿。李医生,听说你身体不大好?要不要紧啊?我太太想去看看你,不知……"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李慧抹了一把额头,湿乎乎的有点儿汗。

"不要紧的,你有事么?"

"没……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不用了,我过两天就上班,到时候你们来单位找我吧。"李慧可不愿意让不熟悉的人看到自己现在这副尊容:浑身青紫,满脸黑痂。她一口回绝了对方,就放了电话。

大约20分钟后,门被轻轻敲响了。

李慧心中有点儿害怕,来人肯定不是张丽丽,而她家里除了张丽丽,就没什么人会在这种时候来敲门。她不由马上想到了那张""和那个隐藏在后面的阴谋策划人!现在是上班时间,整个楼里都没人,机会和环境都非常适合作案人的出没。

李慧大气也不敢出,她轻轻从床上爬起来,蹭到厅里,想听听门外的动静,这时突然门铃声大作。来人开始好像是怕惊醒房间里的人,刚才敲门只是一种试探,而现在按响门铃,则是进一步确认里面有没有人了。

难道……是个盗贼?

想到这儿李慧反倒不怕了,她尽量提高声音问了一句:"是谁呀?"

"我。大墩儿!"

嗬!这个大墩儿,刚说过不让他来,居然擅自就闯了来!

李慧哭笑不得地开了门,只见站在门前的这个男人,今天穿了件白色的T恤,头发剪得短短的,非常精神,跟第一次在医院门口见到的那个大墩儿判若两人。

他手里左右开弓提着大包小包的水果、点心、鲜花花篮,还有一叠各种杂志、书籍。

大墩儿一见李慧的样子,吓得呆愣愣的,连挪进屋来的脚步都磕磕碰碰的了。李慧看着他的样子则忍不住想笑:"你怎么……好像是拜见丈母娘来的,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啊……听说李医生摔伤了,我太太不放心,让我来看看。"大墩儿说着,难为情地把那些东西一样样地放在餐台上,然后,规规矩矩地走到沙发前坐下。

还没等李慧让,就自己拿起一只纸杯,在旁边的饮水器里接了一杯矿泉水,一口气灌了下去。这才把眼睛转向李慧的脸:

"没想到摔得这么严重啊!检查过了么?骨头没事吧?"

李慧被大墩儿那憨憨的样子吸引住了,只顾看着他发呆,听到了他的话才猛醒过来:"啊!没事儿,骨头和内脏都没问题!"她这才在他的对面轻轻坐下,垂下眼皮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我这个样子,吓着你了吧?"

"嗯……没有没有!比我想像的还要好些。没有伤到骨头就好办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会把人闷坏的。"

"没事,单位里有个同事常来陪我。过些天就可以上班了。"

"噢,对了!"大墩儿好像想起了什么:"我路上在书报亭买了一些杂志给你解闷,还有,这些书是我看过的,给你消磨时间吧。"他说着,把那一大包杂志书刊一本本拿出来,又耐心地一本本整齐地码在茶几上。

李慧被他的细致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投桃报李地关心一下他的太太:"你太太,她还好吧?"

"好,好。她就是太能吃了,有时候睡到半夜要把我推醒,从浦东过江底隧道,到延安路去敲开店门买猪蹄。想吃什么必须马上吃到嘴,否则就不开心。"大墩儿苦笑着,有几分无奈地说。

"是吗?女人怀孕消耗大,要吃两个人的份儿嘛。你快要做爸爸了,肯定要辛苦些嘛!"

"对对对。"大墩儿忙不迭地点着头。

李慧觉得这个大墩儿挺可爱的,一定是个相当模范的丈夫。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想听他再说点儿什么。

大墩儿被李慧看得不好意思,马上找别的话题:"汪洋最近有消息么?"

"一直没来电话,好像很忙的样子。"李慧提起汪洋就有点儿怨气,"反正快回来了,没消息就没消息吧。"

"要回来了,肯定有不少事情得处理,忙是一定的。"大墩儿安慰她说。

"对了,你小时候跟汪洋是同桌?"李慧觉得大墩跟汪洋个子差不多高,只是一胖一瘦,大概是同桌吧?

"不是,我坐在他后面。可是因为我是一个人坐的,汪洋就经常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跑过来跟我一块儿坐坐。"

"汪洋小时候是不是挺淘气的?"李慧好奇地问道。

自从认识汪洋,他从来不跟她讲小时候的事,她只知道汪洋从小没了妈,父亲另娶,把他扔给奶奶带大的。因为从小在大街上像放羊一样疯跑,无拘无束惯了,所以非常倔犟。

"汪洋……也不是淘气,他挺聪明的,上课不怎么听讲,学习也特别好。我那时候老跟他问学习上的难题。他有时候……骂我是笨蛋。"大墩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个家伙!"李慧也笑了。

笑完之后,李慧又想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她真希望汪洋明天早晨就到家,一切也许就都不一样了。

她看了看大墩儿,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大墩儿明白李慧的这一声叹息是什么意思,可又一时不知怎么安慰她,他看了看表,时候不早了。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张丽丽在医院里打电话给她,说她今晚得回家去拿点儿换洗衣服,明天晚上再来陪她。

李慧听了,心中顿时没了底:"那……你今晚赶回来嘛!我一个人……"她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大墩儿,把下面的半句话吞了进去。

放下电话,李慧立即像霜打的叶子,脑袋耷拉下去。

这时大墩儿不失时机地说话了:"这样吧,今晚我请李医生吃饭,我们随便聊聊,你一个人总这么闷着,也不是一回事。"他甚至不等李慧回答,就进一步征求意见道:"在外面吃,还是打电话叫了菜回家来吃?"

李慧感到心里有点儿热乎乎的,可她怎么好意思让一个来探病的客人留下来陪她呢?再说大家又不太熟悉。

她刚要客气地婉拒,大墩儿已经到卫生间去洗手了。

接着她听到他在打电话给酒店:"准备点儿吃的,我要在朋友家里请客。"

然后,大墩儿就像这个家理所当然的男主人一样,大大咧咧地从卫生间走出来,对李慧说:

"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出门去了。我叫了菜,一会儿他们会送来。"

"你知道这儿的地址么?"李慧觉得他太自作主张了,可又不好意思拂了他的一番好意,就只好笑着打趣道。"噢,对对对!地址是什么?"


天上掉下个杨先生


到了""所开列的第八天早晨,李慧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终于战胜了自己精神上的脆弱,这几天她不去想这桩事,竟一直没出任何新情况!

这个发现使李慧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

一旦她专心去做别的事,把那该死的"时间表"忘到脑后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多亏了大墩儿。

那晚大墩儿在自己的酒店里叫了四个小菜,一瓶葡萄酒,不多久就送到了。李慧一看,菜式都是自己爱吃的,其中居然还有一道南京板鸭。

她惊讶地问大墩儿,怎么知道她是南京人?大墩儿笑了,说他并不知道,只是因为他父母是南京人,特别喜欢吃这道菜,所以家里经常吃。这是今晚店里为他们安排晚餐的经理特地给他点的。

两人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还是老乡呢!餐桌上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大墩儿是南京生、上海长的,父母都是部队干部。他说小时候回南京老家去探望爷爷奶奶,每次必吃板鸭。说起南京那些好玩儿的地方,好吃的东西,两个人不时发出一阵阵会心的笑声。

酒酣耳热,李慧从大墩儿嘴里套出不少汪洋小时候的趣事,他说那时汪洋是个孩子头儿,而大墩儿则是他的"忠实走狗"。汪洋出主意让大墩儿去把女同学的小瓣儿绑在椅子背上,把壁虎和毛毛虫放进别人的书包,大墩儿就坚定不移地去执行"命令"。往往是惹了祸之后,大墩儿既挨批评又挨揍,而汪洋则躲在一边儿没事儿一样。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回,大墩儿奉命给班上一个最漂亮的女同学送信,后来才知道那是汪洋给那女生的情书。事情败露后,汪洋让大墩儿承认是自己的情书,替汪洋受过,结果受到老师家长的联合整治不说,还没少挨全班同学的奚落。

这事伤了大墩儿的心,从那以后,两个人就不怎么来往了。

汪洋这家伙小时候居然这么可恶?李慧直听得目瞪口呆,不知该不该相信眼前这个大个子酒后的胡言乱语。

她突然觉得,自己并非想像的那样了解汪洋,大墩儿嘴里的汪洋对她来讲,竟是那么陌生。

大墩儿的舌头有点儿硬了,酒精起了作用,但是他说话的腔调还是慢悠悠的,眼神像他故事里描绘的那个傻乎乎、只会跑龙套的小男孩一样,还残存着几分天真。只是,他眼睛里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忧郁,把这个壮壮实实的男人点缀得有几分莫名的伤感。李慧不自觉地看着他发了呆。

聊得起劲儿,时间过得飞快。

大墩儿要告辞了,李慧心里真怕他马上就走。有他在,她居然暂时把近来的烦恼和恐惧都忘了。她害怕他一走,自己就会再次陷入极度的紧张绝望之中。

可是大墩儿还是走了。

李慧锁牢了房门,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心情不由得有些紧张。她强迫自己不停地想着大墩儿刚刚讲的那些陈年旧事,企图分散注意力。

轻微的脑震荡,使李慧没法安静地想问题,只一会儿,她就感到头脑晕沉沉的,很快进入了梦乡,结果这一夜就这么安全地过去了!

因为前一晚太累了,第二天她睡了整整一上午。

下午,张丽丽又早早地来陪她,两个人在一起,谈的全都是女人的私房话,后来两人不知不觉就在一张床上睡过去,一个晚上又过得挺顺利。李慧几乎没来得及再去想那个锁在梳妆台抽屉里的晦气东西。

张丽丽上班走了之后,李慧又接着补她没睡足的觉。

大墩儿是中午来的,带了些吃的东西,两人一直呆到晚饭时间,大墩儿又请她出去吃西餐,两个人开着桑塔那2000去了幽静的衡山路。那家坐落在乌鲁木齐交叉路口的意大利餐厅,那天晚上人不多,他们就像一双情侣那样,要了套餐,坐在那儿听着音乐,品着咖啡,一直消磨到凌晨一点多。

回来的路上,李慧在大墩儿的车上就睡着了。

大墩儿把车停在她家楼下,然后把她抱起来往楼上爬的时候,她竟调皮地装睡,赖在他身上一动不动。

有朋友真好!李慧觉得有张丽丽和大墩儿在,她就没有那么孤苦无依,那么战战兢兢了。虽然他们对"时间表"的事并不知情。

李慧觉得这几天的生活显示了一个非常好的兆头,说明只要她冷静地对待""这件事,坚强起来,先战胜自己的恐怖情绪,就能最终战胜对方!

今天已经是第八天。早晨起来,身上的摔伤已经不怎么疼了,只是由于发炎后处理过,身上脸上一块块厚厚的痂结得硬梆梆的,使她觉得行动不便。

李慧下床后的第一件事是马上到镜子前去照了照,她发现自己这张结着黑痂的脸真够吓人的。

这个样子可怎么出门呢?

可是如果一个人锁在家里,""的事,就无时不在搅扰着她,完全忘记它是不可能的。她又不可能把张丽丽和大墩儿都拴在家里一天天地陪着,而且,本来可以工作了,还赖在家里,也不是她这种人做得出来的事。

主意已定。李慧故意不去想那个"",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抓过挎包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不能让那些电子邮件每天早晨吓唬她的阴谋轻易得逞!

为了与那个幕后的家伙对峙,她干脆几天不开电脑。今天早晨也一样,出门前她心里折腾了半天,最后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绕开床边的电脑台,头也不回地走到街上去了。

一路上,虽然心里有点儿嘀咕,可她就像一个怕鬼的小孩子在黑暗的走廊里不敢回头一样,强迫自己不准去想那张表格上的内容,尤其是关于今天那一格里的内容。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就用眼睛仔细去观察公共汽车上的每一个乘客,研究了他们的衣着打扮,再研究他们的表情神态,最后想像他们在家里,在单位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头发乱蓬蓬的中年妇女,一定是个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个不怎么关心她的丈夫的家庭主妇兼职业妇女,不然,何至于把自己弄得像一个旧社会的童养媳似的,满脸菜色,一身疲倦?

那个已经谢了顶,腆着将军肚的中年男人,穿得挺像样子,可流淌在那双大眼袋上的眼波,却不安份地在稍有几分姿色的女乘客脸上身上游戏着,跳跃着,好不受用。这一定是个单位里日子好混,却感情世界极其空虚的家伙。

在她身边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儿,那指甲比清宫里嫔妃的银指甲还要长,弯弯的,血红血红,让人看了头皮发麻、不自觉地联想到森林中的某些食肉动物。

李慧猜想,这也许就是上海滩那批被有钱人"金屋藏娇"的女人中的一个。那双必将花上她全部精力来经营的纤纤酥手,原有的功能早已退化,这种人的生活,只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可是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她还委委屈屈地跑来挤公共汽车?按道理,这种人应该有专车待候才对。

或许,是她自己猜错了,这女孩儿只是想刻意模仿某一类人,以求得心理上的满足而已。

李慧一改她平时目不斜视,端庄沉静的作派,用眼光把全车的人几乎扫了个遍,这才总算熬到了单位门前。下车的瞬间,她悄悄松了口气,就像刚刚顺利度过了一道鬼门关那样。

几天没来单位,周大爷一见到她就连忙从收发室里走出来:"哎呀呀,小李医生养好了么?怎么不多休息些日子呢?"

"没事了,本来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擦破了点儿皮。"李慧尽量轻描淡写地笑着说。一路往楼上走,每遇到一个同事,李慧都要被这样嘘寒问暖地呵护一番。她感到压力很大,恨不能身怀绝技,用孙悟空的隐身术遁土而逃。

她低着头,像一个偷情之后的小媳妇儿,一溜烟儿地往三楼小跑。

眼看就要走到办公室门口了,突然撞上了宁坤。

没想到他的出现方式,竟然与他在浴室中和李慧的噩梦里出现时一模一样:还是那双出奇的大脚首先映入了李慧的眼帘,吓得她倒抽一口冷气,猛然抬起头,就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你没事吧?"宁坤像一个慈祥的老大哥那样,语气非常关切,似乎他从来就是这么一个仁厚而受人尊重的老大哥。

李慧的血突然直往头上冲,最近的种种遭遇,使她内心对宁坤这张脸深恶痛绝。可是眼前的宁坤又完全是一个她意料之外的宁坤!

无论如何,都没法把他跟那张""联系起来,他既然要害她,干嘛还要找个机会向她表示关切?此时此刻,他应该躲在角落里窃笑才对。

李慧一下子想到中国人说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但是现在她不能流露出任何情绪,说不定他们之间的较量还要继续下去呢!

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控制着自己,才总算没有失态,然后一声没吭,径自走进了办公室。

真倒霉,本来都把那"时间表"的事忘了,可宁坤的突然出现,又勾起了李慧的心病。她觉得,今天恐怕又要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在等着她!这会儿她开始后悔早晨没有及时察看电子邮箱里的信……

办公室里没人。李慧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有点儿乱。她没上班这些日子,别人肯定受了连累,人手少了,工作量还是那么多,李慧感到欠了大家一笔感情债。她放下包就赶紧拿出毛巾擦拭办公桌,然后又卖力地擦地板。

可她的心里还感到窝窝囊囊的,不是个滋味儿,宁坤怎么知道她今天上班的?而且偏偏在她的办公室门口附近等着她。也许……因为她的休息,他没法掌握她这几天的情况了,这才急着来亲自确认:她是不是已经被那该死的""击垮?

如果的确是宁坤所为,那么这几天他会在给她的电子邮件里说些什么呢?

李慧的脑子又开始乱了。

她仔细回想刚才宁坤的表情,他的眼神,他那有点儿做作的和蔼慈祥。她试图在他的脸上找到一点儿仇恨的痕迹和对自己那一整套复仇计划的得意情绪,可是感到非常茫然。

看上去宁坤怎么都不像一个很有逻辑性的人,可为什么偏偏是他而不是别人,在今天这样的时候,处心积虑地等在办公室门口?难道仅仅是因为那种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畸形暗恋?

这时,张丽丽轻摆着腰肢走进了房门:"李慧,来了?恢复得怎么样?"

"还好,不那么疼了。"

"让我看看你的脸。"张丽丽拉过李慧,端详了一下她额头和颧骨上的疤痕,惋惜地说:"啧啧!留下疤了。这颜色至少要过一个夏天才能淡下去。"

"嗨!倒霉。"一提这个,李慧就没精打采了。

这些日子她最愁的就是这张脸,这场意外,把她一贯的姣好容颜都破坏掉了,这可是她二十多年来最值得骄傲的本钱。而且,那个制造""的人看到她这副尊容,私下里不定怎么得意呢!

"没事的,汪洋照样会喜欢你。若是我变成这个样子,那可就嫁不出去喽。"本是一句调节气氛的话,可是说这话时的张丽丽,看上去却面无表情,怪怪的。

李慧知道她有点儿触景伤情,就反过来安慰道:"你是吉人自有天相,哪里会像我这么触霉头(倒霉)?"

"对了!今天我那里不忙,你上班第一天,也别做什么了,上楼来,我帮你做做理疗,恢复得快一些。"张丽丽说着,不等李慧反应过来,拉起她就走。

理疗科设在医院的四楼右侧。上了楼,右拐弯,一直走到走廊的底部,就能看到理疗科的牌子。

进门一个大诊室,里面摆着六张桌子,所有医生都坐在这里给病人接诊,写病历。诊室的三面墙上开了三个小门,门口依次挂着"B超室"、"红外线室"、"针灸室"的小牌子。

现在,里面已经有几个病人在做B超,因为妇科常见的附件炎,子宫内膜炎等症做B超效果不错,所以平时要排队轮候。

相比之下,红外线室里人就少多了,只有一个患者正在大大的灯罩下面躺着,她的小腹上方悬着一个红通通、类似大灯泡的红外线治疗仪,活像一只大火炉,正在烤着她肚子上那剖腹产留下的吓人的刀疤。

李慧进来的时候,那女人掩饰地把肚子下面的裤子往上提了一下。

"你就烤红外线吧,可以消炎,还能促使肌肉生长。"张丽丽把李慧拉到一张病床前,"脱衣服。"

"全身到处都是伤,先烤哪里才好呀?"李慧对那个热辣辣的"大红灯泡"心怀恐惧,有点儿不知所措。

"先烤膝盖吧,膝盖不是摔得很严重么?"

李慧边脱了裤子,边说:"其实是屁股最疼,当时一下子坐在台阶上,差一点儿把尾巴摔掉了!"

"那就先烤屁股!趴下。"张丽丽像摆弄一个淘气的孩子似的,用力把李慧翻将过来,又三下五除二地把红外线治疗仪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调到预定的温度,"热了么?"

"不太热。"李慧想扭头去看,但她的脊椎还有些疼,不敢做大幅度的动作。

"别动!"张丽丽一把按住她,又调整了一下温度,"这样呢?"

"有点儿热,好了……哎呀,真舒服呀!"李慧把脸埋在枕头上,放全身放松,尽情享受着红外线热量的辐射。

旁边患者预定的治疗时间到了,报时器响了起来,张丽丽过去把"灯泡"关掉,就跟患者一起到外间去写病历。

李慧趴在红外线灯下,烤得非常舒服,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见自己在电脑上把邮箱的地址改了,边改边兴奋地想,现在,那个家伙再也没法给我发恐怖的邮件了!

可是奇怪的是,新改过的信箱马上就收到一封署名"SW"的信!

她急急忙忙再改,刚刚改好,又收到了一封信。

李慧就这样像中了魔一样不停地改呀,改呀,怎么也逃不掉那该死的"SW"来信!她感到自己简直就要被累死、吓死了。

这时她看到刚到收到的信上写着这样一句:"不收邮件,后果自负!今天是第八天,小心你的屁股!"

她一下子被惊醒,发觉整个屁股被烤得火辣辣的疼,就大叫张丽丽,可是叫喊子好几声都没有人应。李慧急中生智一个翻身从床上滑下来,这才发现因为时间长了,那个悬在灯架上的红外线治疗仪不知什么时候慢慢地降低了高度,距离她的身体已经相当近了。

如果再晚一点儿,非落个皮焦肉烂不可!

李慧心跳加快,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匆匆关掉红外线治疗仪,只觉得身后隐隐作痛。唉,张丽丽本是好意,却给她来了个雪上加霜!

等张丽丽赶回来的时候,李慧已经离开了理疗科。她一路上走着,想着刚才做的那个怪梦,说是让她"小心屁股",结果真的就把屁股烤坏了。她知道那是因为烤得疼了,反应到她的神经中枢,就形成了这么个与现实相呼应的梦,结果反过来又是那个梦提醒了她。

李慧刚在办公室里坐定,张丽丽就风风火火地下楼来了。她一进门就仔细看了看李慧的脸色:"要死!我去住院部一趟,结果回来发现你怎么提前走了?是不是烤得不舒服?"

李慧没好意思再提红外线灯的事,她怕张丽丽觉得内疚不安。只说是有患者找她有事,就先回来了。

"真的没事?"张丽丽还不放心,对她说:"那好,有时间的时候就随时上来烤!如果我不在,你就叫其他人给你做,啊?"

"行。"李慧心里热乎乎的,很是感激,她一直把张丽丽送到走廊上。

"对了,"张丽丽突然返回身搂住她,耳语道:"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人,今天晚上,你帮我参谋参谋!"

这种非常时期,李慧本来是不想见生人的。

脸上的伤痕难看不说,又增加了一个火烧火燎的屁股。

可这是好朋友张丽丽的事,而且是这种让全单位的人都操心的大事,她怎么能不去呢?

张丽丽陪着李慧赶到约定的地点,她才发现,原来就是在大墩儿的酒店里。不知怎么,只来过一次,可李慧觉得自己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透着一股说不清的亲切。

在楼上的一间包房里,已经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面皮有点儿黑,但是头发很亮。站起来的时候,李慧发现他个头跟大墩儿差不多,只是瘦一点儿,长着一只鹰隼的鼻子,看上去要比张丽丽年轻得多。

"这位是杨先生。"张丽丽介绍道:"这是我的好朋友李慧。"

"嗬!请来了亲友团嘛!"杨先生人倒颇为风趣。

"是啊,给你打打分!"张丽丽是一副非常熟络的语气,好像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了,并且已经进入了某种状态,而且,看样子并不存在让李慧来"参谋参谋"的必要。

李慧被让到了座位上,她心里试图把张丽丽和那个杨先生做个比较,可是一时有点儿找不到感觉。看来丽丽真是年纪大了着急了呀!李慧内心不由发起感慨来。

杨先生原来是区卫生局的一个干部,后来下海承包了一间制药厂,专门生产保健药品。谈起来才知道,原来杨先生也是张丽丽那一届的校友,是药学专业的。

席间,杨先生对李慧热情有加,客气异常,倒是有点儿冷落了一旁的张丽丽。

可是今晚张丽丽的情绪特别好,一个劲儿劝酒,夹菜,好像倒是她在请李慧和杨先生吃饭似的。

李慧心不在焉地应酬着,她那被红外线烤得"过了火儿"的屁股还在隐隐作痛,而且,心里还一直在惦记着家中的电脑。她不知道今晚回去之后,自己能否继续管住自己,不去动那个电子邮箱。

她明白,不管愿意不愿意,那里面的三封没有读过的电子邮件,到了今晚零点就会变成四封!

李慧特别想知道这几天那些电子邮件的内容,她突然间觉得自己不及时察看电子邮件,是和改掉信箱一样愚蠢的做法。不了解对方的动态,怎么能有效地对付他呢?

李慧想起上回大墩儿夫妻请她在这里吃饭的情形,觉得今晚的饭菜一点儿也激不起她的食欲。一餐尚未吃完,杨先生俨然跟李慧已经非常熟悉了。他提议饭后由他请客一道去做医疗按摩,李慧不想继续当这个"电灯泡"了,就婉言推辞,可是张丽丽说,摔伤后按摩一下正好帮助恢复,坚持要她去。

三个人刚走到酒店大门口,李慧正苦于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摆脱热情的张丽丽和杨先生,却见大墩儿从门外走了进来。

两天没见大墩儿,李慧有点儿恍若隔世的感觉。她想起前几天养伤时大墩儿为她做的一切,心里就感觉暖洋洋的。

所以,当大墩儿笑咪咪地同她打招呼时,李慧脑子一转,马上就回头跟张丽丽说她有事要跟大墩儿商量,然后,装作没看见张丽丽和杨先生失望的表情,就跟着大墩儿上了楼。

"已经上班了?"大墩儿像看一个小孩子一样地端详着李慧的脸,"为什么不多休息一些日子?"

"不愿意在家呆着。"

"是因为一个人太闷了吧?"

"……"李慧的脸色暗淡下来,她打定主意,关于""的事,现在不能告诉任何人。而且,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她看了看大墩儿那短短的板寸头,把眼睛移开,茫然地扫了一下房间的天花和墙壁,然后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我最近……有点儿害怕一个人在家里呆着。"

大墩儿显然理解错了她的意思,他看了看脸色苍白,额头还带着伤疤的李慧,然后一口喝干了杯里的茶:"走,今晚我陪你出去玩玩!"

上海的夜生活不知什么时候,好像就在一夜之间,已经恢复到了三十年代"冒险家乐园"的时代。李慧一个人独居,工作中接触的朋友生活圈子都非常狭窄,平时夜晚很少出门,她感到自己根本无法适应外面那种闹哄哄的场面。

两个人开着车在大街上兜了一大圈儿,什么波特曼酒店,希尔顿饭店,国际贵都大酒店,李慧坐在车里看着它们一律豪华的大门,都无动于衷。

最后,只好顺路跑到与常熟路交叉的那条安静的巨鹿路去找了一间小店,坐了一会儿,喝了点儿饮料,李慧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你累了。"大墩儿看着她说。

"不累。"她强打起精神:"这些日子在家闲着,人都没了抵抗力。过几天就好了。"

"你还没有完全恢复。走,我还是早点送你回去吧。"大墩儿话音刚落就站起身来。

李慧再不好意思拖着他陪伴了,人家家里还有个怀孕的妻子呢,我这算是怎么回事啊?她只好强作欢颜:"好,回家吧!"

夜里11点了。

出了小店,汽车开上繁华的常熟路,街头仍然灯火辉煌。

此刻没有人知道李慧内心的感受,她对于那个曾给过她多少温馨浪漫的家,竟是如此的心存畏惧,好像她要回去的不是家,而是一个进去之后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出来的魔窟。


不该发生的故事


车到了宿舍楼下,大墩儿先下车来给李慧开车门,可是他发现这会儿的李慧,坐在后座上正在发呆,一点儿下车的意思都没有。

他犹豫着,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就此把她请下车,然后自己扬长而去。就弯了腰,探头进去征询似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李慧猛醒过来:"噢!到了么?"

"到了,用不用陪你上楼去?"

"不用了。"

"好吧。你也早点休息。"

李慧慢吞吞地下了车,并没有进门去,她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大墩儿掉头把车开往街口。她看着汽车红红的尾灯渐渐远去,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落水者,四顾无人,不知道向谁呼救才好。

楼内的人家已经有不少都熄了灯,楼门口黑洞洞的。

李慧现在实在是不想马上回到那个让她内心感到极度不安的家里去,她想,还是先到旁边弄堂口的茶馆去呆一会儿吧,她得好好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就在她转身往弄堂方向走过去的时候,突然发觉身后两条剌眼的白光向她逼近,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白光的后面,迅速靠近了她。

那是一辆快速倒退着接近她的汽车!一个念头飞快地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难道是""里面的某一项谋害她的阴谋又启动了?

李慧吓得魂不附体,正要大叫,那黑影儿却擦着她的身边停住了,她看见大墩儿的脸从正在落下去的玻璃后面探出来:"你要去哪里?"

她只觉得两腿一软,就靠在了车上。

李慧两腿像面条一样,不听指挥。这一回,大墩儿是把她背上楼的。

"为什么不回家?这么晚了,你要一个人到哪里去?"大墩儿气喘吁吁地往台阶上一步步地迈着。她趴在他背上,听得到他的声音在胸腔里发出的共鸣,"嗡嗡嗡"的,很好听。

她不去回答他,觉得不好回答。她在想,这个大墩儿,这几天被她折腾得不轻,就为了太太生孩子的事,这样讨好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医生,他不烦么?

房间里的灯都被打开了,明晃晃的,照着李慧没有一丝儿血色的脸。她坐在沙发上,眼睛不由得一个劲儿透过卧室的门,去探看那部已经几天没摸过的电脑。

在外面的时候她还没有料到,那个可能已经堆满了来信的电子邮箱中的神秘内容,竟如此强烈地吸引着她!

现在她突然明白,今晚她再也管不住自己了,如果再不去读那些积攒了一堆的电子邮件,她会被一个巨大的悬念折磨死的。

她必须知道眼下她所面临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处境,如果一个千钧重量的大石头正悬在她的头上,她却不知道及时去躲避,后果将是什么?

现在谁也帮不了她,她只有一个人面对危险,一个人品尝恐怖,一个人谋求解脱。

李慧魂不守舍地坐在沙发上,她忘记了请大墩儿坐,也不晓得给他倒杯水。她甚至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急等着大墩儿自己主动告辞。

可是大墩儿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站在沙发对面,忧心忡忡地看着李慧,显得有点儿手足无措:

"李医生,你哪儿不舒服?要不要我去找点儿药来吃吃?"

"不用。"李慧看着大墩儿,她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比如感谢之类的,道歉之类的。她怎么好意思在他刚气喘吁吁地把她背上楼之后,就立即赶他走呢!

大墩儿走过来,慢慢坐在她的身旁。他的眼睛并不去看她,沉默了一会儿,他的手慢慢伸过来拉住了她的手:"我再陪你一会儿,有什么心事,跟我讲讲。"

李慧以为自己会把那只右手从大墩儿热乎乎的掌心里抽出来,可是没有。

"你刚才想去哪里?为什么不回家?"他又提出了这个她没法回答的问题。

"……"

"不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是吧?没关系,我可以尽量抽时间来陪陪你。"

"……"

"这几天我在外面的时候总是担心你,怕你不开心,怕你身体不舒服没有人管……"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几乎是在一瞬间,李慧整个儿人就崩溃了,她感到脑袋晕了,骨头酥了,浑身上下化作一汪水,不由得软绵绵地瘫倒在大墩儿的怀里。

大墩儿的两只手像对待一件即将掉在地下的易碎品一样,"嗖"地一下急急捧住李慧火烫的脸,接着,她的嘴唇和舌头就被大墩儿的大嘴急切地、热乎乎地包围了,而她根本不想挣脱。

大墩儿的手在李慧身上游走如蛇,不同的是,据说蛇是冷血动物,可大墩儿的手却是热辣辣的,剌激着李慧的感觉神经,在她的每一个毛孔都种下"哧哧"冒烟的火种。

与其说是沉缅于本能,还不如说是在寻求某种解脱。李慧突然间有了一种要毁坏自己的欲望。

她的脑子里好像钻进了一只邪恶的虫子,四处乱窜,如同电脑病毒一样,使整个系统的运转全盘乱了套。

刚刚还因为紧张而缩成一团的肉体,这会儿完全舒展开了,她的头像癫痫病发作一样猛地向后勾过去,迎接着即将泼洒下来的一场狂风暴雨。

有一瞬间,李慧被自己那陌生的一面吓得不知所措,她奇怪自己怎么能用那么放肆的姿态去迎接一个刚刚才认识了几天的男人!她的身体跟大墩儿的配合竟那么协调默契,没有一点儿勉强。

当她看到那大块头的男人全身心地向她扑下来的时候,只觉得心里突然间踏实了,折磨了她这么多天的恐惧,暂时被汹涌的激情所取代。

本来安静的房间里,海涛一样的喘息声突然此起彼伏,一阵盖过一阵,一波波推向高潮。

朦胧中,她看到对面的脸庞渐渐被无形的力量扭曲得变了形,看上去令人感到恐怖。

当李慧泪流满面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时,她已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欲死欲仙的感觉如潮水渐渐退去,裸露出来的还是荒漠一样的沙滩,她感到自己的内心更加空空洞洞。

那张""对她的精神和肉体的摧残,终于在今晚达到了一个高潮。

她明白,事实上自己已经被对手打败了!

屋子里没有人影儿,大墩儿正在卫生间里洗澡。

李慧不由得想起了身在异域的汪洋,可奇怪的是,此时她的内心竟没有一点儿愧疚的感觉。

李慧没有勇气再去看大墩儿的脸,她不想同他告别,就躺在沙发上,故意装作睡着了,想等他自己悄悄走出房门。

谁知这一下,真的就睡了过去。

李慧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她发现自己睡在沙发上,身上却盖着被子,茶几上有大墩儿留下的字条:

"你还没有恢复,明天再休息一天吧,我会来看你。"

她出神儿地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想起了大墩儿那生龙活虎的样子,想起了自己在他面前失态的情形,心又开始突突乱跳。

大墩儿那看上去笨拙的身体,奔向她展开的芳香之门时,竟雀跃似飞,身轻如燕,真不可思议。

想到这儿,李慧的身体立即就起了一种异样反应,她吓了一跳,慌忙起身进了卫生间。水流声急促地响起,李慧站在水流下面,一动不动,全情投入地迎接着洗礼,好像要把什么不受欢迎的痕迹彻底冲刷掉一样。

从头到脚进行了一番大清洗的李慧,几乎是在坐下来的一瞬间,就想起了那个困扰了她几天的问题。她顾不得内心的强烈不安,一转身,就不假思索地打开了电脑开关,不管怎么样,今天她必须知道自己面临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局面。

信箱里有四封署名"SW"的电子邮件。

第一封就是""所指的第六天的,信是这样写的:

"小心你的嘴巴!它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

"小心嘴巴",难道是"祸从口出"的意思?李慧不明白它指的什么。回想一下第六天,她几乎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张丽丽陪着她聊天,看电视,她只和丽丽说了一些话,此外没有跟任何别人接触过。

她努力回忆那晚自己对张丽丽说了些什么。无非都是男人和女人之类的话题。当然也不例外地又谈到了汪洋,她真有点儿想他了。

张丽丽问到大学时汪洋是怎么追求李慧的,她就把汪洋怎么样在晚自习的时候等在人工湖边的树丛下拦截她;怎样跑到女生宿舍去在她的床头放上一支玫瑰;学校演好莱坞爱情片的时候,他怎样找李慧的女同学把座位换到李慧旁边等等。

对了,她还对张丽丽讲了大墩儿说过的那些话,说汪洋小时候是个相当聪明又淘气的家伙,而且一肚子坏心眼儿:"哼!这个家伙,从来不跟我提他小时候的坏样儿!"

她和最要好的朋友议论一下自己的丈夫,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只是她把大墩儿来看她、陪她吃饭的事也告诉了张丽丽,而且还对她说过,"明天你不用来了,大墩儿会来陪我"之类的话。

李慧现在真有点儿后悔,因为她和大墩儿昨晚发生的一切,也许早在那天就被聪明绝顶的张丽丽猜中!张丽丽和汪洋是同年级的同学,会不会在不小心开个玩笑之间就把这事给透露出去呢?

难道这就是那个所谓的"意想不到的灾难"?可是这个家伙是怎么知道她和张丽丽会有这样一番内容的谈话的呢?

不过,她知道张丽丽并不是那种无聊的家庭妇女型,她只是因为独身一人,心理上的饥渴导致了喜欢听听人家的男女隐私罢了。

再说,第六天早已过去,不必理睬它。

第七天的邮件里面又画了一幅卡通画,是一只凶相毕露的老狼,叼着一颗血淋淋的心。

她仔细一看,下面有一行小小的说明文字:"你每天面临的劫难将会根据情况随时发生变化,如不及时收看电子邮件,将加快死亡的进程!"

李慧觉得这个家伙十分阴险,这几天没有看到李慧发生预期中的意外,他一定是心急了!于是就把日程临时作了改动,意在故弄玄虚,吓唬李慧,让她继续跟着他的安排行事!

李慧想到这儿,心里打定了主意,绝不上他的当!

现在,她特别想知道第八天到底是什么谜底,第八天正是昨天,她上了班,还跟张丽丽去见了杨先生,最重要的是晚上……晚上是她现在想来最不堪回首的,她跟大墩儿没管住自己,做了那件让她今天一早醒来就感到后悔莫及的事。

打开一看:"第八天,你美丽的皮肤有难了!"

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屁股热辣辣地疼痛,原来昨天烤伤的地方起了水泡,又被不小心碰破了。李慧愣怔了半天,反复琢磨这个提示的含义,一会儿觉得是指她的脸上会留下难看的疤痕,一会儿又觉得是提醒她要小心自己被性侵犯,医院里性病专科挂的牌子写的就是"皮肤病专科"的字样。

那么,大墩儿跟她的事呢?算不算性侵犯?李慧想起当时的情形,还在为自己脸红,无论如何不能说这是"侵犯"吧?

还有第七天那幅卡通画上叼着血淋淋的心脏的老狼,是说她的心在这一天被狼叼去了?难道是指那个与大墩在西餐馆里的夜晚,她的感情就已经被他占有了么?

刚想到这儿,李慧就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大跳。她明知道这不可能,可是现在又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呢?她管不住自己思想的信马由缰,除了胡乱猜测,她现在又能做什么?

宁坤这个家伙怎么对她的一切都如此的了如指掌?

李慧被这个哑谜一样的电子邮件搞得头晕脑涨,她觉得自己活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碰。

烦躁的李慧,食指下意识地轻轻那么一点,今天早晨发来的邮件就被打开了,一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的黑体字跳了出来:"今天是第九天,你的耳朵将上演一场悲喜剧!"

几乎是在同时,她听到房门被轻轻敲响。


隐形拜访者


听到敲门声,李慧以为是大墩儿来看她了,他在留下的纸条上承诺过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就来。她看了看表,才九点多。

李慧稍一愣神,就急急忙忙关了电脑,这才走到门镜那里去察看。

以前她从来不在门镜里面看人的,那种变形的效果,会把每一个来访者都扭曲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模样,她觉得难以接受。可是现在她不自觉地就凑上去看了,因为这些天来情况特殊,她内心的恐怖不知不觉中左右了她的一举一动,她常常会下意识地做出一些让自己一旦发觉就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会儿,她趴在小小的门镜上往外窥探,除了对面的房门之外,镜子里只有一个变成了弧形的楼梯扶手,敲门的人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慧觉得是大墩儿在跟她捉迷藏,他一定是躲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想吓唬她一下。

她再次眯起一只眼睛,瞄住门镜,等着大墩儿突然从某个角落里跳出来。可是直到她的眼睛酸得坚持不下去了,大墩儿也没有出现。

可能是别人家的敲门声吧?也许敲门的人已经进到对门房间去了。可是她并没有听到对面的开门和关门声。

不对呀?对面的人家这种时候早就上班去了,根本没人!这个时间,整个楼里除了一两户有老人在家,就再没有别人了。

李慧迟疑着走回沙发上坐下,抓过一只大墩儿那天给她买的香蕉,慢吞吞地剥皮。

就在这时,门又被敲响了,还是那个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声音,特别像是偷情者在敲情人的房门时那种谨慎和心怀鬼胎。

"来了!"李慧兴奋地应了一声,就把香蕉扔了在茶几上,这回可一定是大墩儿了!

她的手抓住了门锁刚要打开,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先看看吧。她突然想起来,大墩儿是知道她这里有门铃的,为什么今天是敲门而不按门铃呢?

谁知这一看,李慧的心跳就有点儿不规则了:她仍然什么也没有看到,视野里还是只有那个变了形的楼梯扶手!

站在门镜后面的李慧一动也动弹不得,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就在她转身往沙发那儿走回去的时候,第三次敲门声又响起来。"笃笃!笃笃!"轻轻的,似有似无,却像一条凉冰冰的虫子,顽强地往她的耳朵里钻进去。

她的腿一下子软了,索性径直走回到沙发上坐下,她实在是没有勇气再去看那个该死的门镜了!

坐在沙发上的李慧觉得浑身乏力,她在想,会是谁敲了门就跑掉了呢?即使真是大墩儿在开玩笑,也不会这样无聊地一而再,再而三,没完没了地重复这种小把戏呀!

敲门声稍稍停了一下,又顽固地响起来。

那清清楚楚是在敲她自己的房门,可是李慧再也不敢到门边去了,她的心在嗓子眼儿里"突突"地抖个不停,无数种恐怖的想像都涌了上来。

那个""的制造者终于开始向她动手了!他要先像老猫玩弄小鼠一样地故意捉弄她一番,然后再对着失去任何抵抗能力的对手猛地下口……

一阵阵的热汗,"呼呼"地从全身的毛孔里顽强地往外涌,李慧觉得躁热难耐,恨不能把衣服都扒了扔到一边儿去。

敲门声低下去,可是还在诡谲地响。

她想像得出敲门者此刻脸上那被得意和满足扭曲了的怪诞表情,就像被性高潮扭曲了的男人的脸那样。

想起从前听到的那些鬼怪故事,说有些鬼专门扮成"狼外婆"那样的善良之辈,敲开人家的门进去吃人。李慧觉得现在外面那个家伙比所谓的狼外婆要可怕得多,仅仅出于饿了就想吃肉的本能的动物,相对于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存心害人的人来说,还是要单纯可爱得多。

一阵恐怖潮水般漫过去之后,李慧挣扎着浮上水面。她看了看四周,他总不至于破壁而入吧?门也是一时半会儿弄不开的。只要他不主动张口叫门,她就坚决不出声儿,反正她在门里,他在门外,看谁能僵持过谁?

李慧主意一定,就用手死死地捂上耳朵,不去听那一阵阵起起伏伏、忽高忽低、催命般的敲门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声音消失了。李慧提心吊胆地等着那声音再次出现,她看着表,一分钟……两分钟……没有声音。

又过了一分钟!还是没有声音……

难道那个家伙走了么?

可是李慧老觉得他还在,至少,他既然顽固地坚持了这么久,就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她等着,等着,时间过得真慢,才过了五分钟,李慧就感觉好像是过了一年一样。她的太阳穴一扎一扎地疼起来,耳朵也"嗡嗡嗡"地响,好像有一千只苍蝇在围着她打转。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悉悉簌簌"的奇怪声音飘进了她的耳膜,那声音就像是硬挺挺的婚纱拖在地上,或蹭在金属防盗门栏杆上,又像是两个贼人在窃窃地商量怎样才能破门而入。

李慧的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可她的耳朵却竖得老长,恨不能一直伸到门外去。她的脖子也不由自主地伸长了,可当她侧头仔细再听时,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冷汗不知什么时候又湿透了她的衣服,李慧压抑着自己想大口喘气的欲望,轻轻地站起来,一步步悄悄地往门口挪去,这一回,她一定要看个究竟!

走到半途中的李慧,犹豫地站住了。也许,那个家伙在外面可以看得到她的一举一动?不然为什么每次只要她一到门边,一切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

这个念头差一点儿把她打倒在地,她明白一旦被人算计了,在明处的人注定要吃亏!

就在她转身打算放弃的时候,安静的房间里突然门铃声大作,震得李慧浑身颤抖,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啊--!"

"李慧!李慧!"大墩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没事吧?开门!快开门!"

"你是谁?"李慧已经不敢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厉声喝问着,声音里带着极度惊恐之下的哭腔儿。

"我是大墩儿,开门!"

哆哆嗦嗦地打开房门后,李慧泪眼朦胧地看到大墩儿脚下放着大大小小的两三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各种各样吃的用的东西,他的右手上还提着一只沉重的大西瓜,她顿时明白那悉悉簌簌的声音确有其声,不是什么鬼怪,也不是她的幻觉。

顾不得大墩儿带来的那一大堆东西还在门口绊着他们的脚,李慧就呼地一下扑上去,抱住了大墩儿的脖子。

这天晚上,大墩儿破例没有回家陪太太,而是陪李慧睡了一夜。

当他躲在卫生间里给他太太打电话,撒谎说临时有事去杭州、晚上回不来的时候,李慧头一回发现男人对自己老婆说谎的时候,一点儿都不犹豫,她突然间觉得他们有点儿可怕。

可毕竟大墩儿是为了她才这样做的,她并不讨厌他,甚至还有几分感动。

一番狂热的折腾过后,渐渐平静下来。两个人躺在被窝儿里,一时无话。

他们还是头一次上了同一张床,尽管那天晚上他们已经在沙发上有了肌肤的绝对接触。李慧感到自己在一条可怕的路上越走越远了,她对自己这几天的巨大变化难以接受,没想到自己竟轻而易举地做出了这种事,汪洋回来,可怎么面对他呢?

自己这是在饮鸩止渴!每想到这儿,李慧就觉得不寒而栗。

现在,大墩儿热乎乎的就躺在自己身边,虽然李慧得到了暂时的安全感,可是她依然心事重重。下午在房间里听到敲门声的事,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讲了几句。大墩儿也以为李慧是因为最近身体的原因,才导致了精神紧张、情绪反常,所以只是安慰了她一番,也没有多问。

只有李慧自己知道,一定是有那么一个神秘的人,出于某种目的,反反复复在外面敲她的房门,而这个人又肯定不是大墩儿。

"他"到底是谁呢?

想到这儿,茫茫然没个头绪的李慧只好深深叹了口气,又往大墩儿的怀里蹭了蹭。大墩儿以为李慧在为他们的事感叹,也同时把她的身体搂得紧一些:"别想那么多,等你的伤都好了,心情就会不一样了。"

"嗯。"

"汪洋也快回来了吧?"

"嗯。"

"明天找张丽丽来吧,反正她是独身,陪你多住几天。我家里……事太多,不能天天过来……"

李慧心里感到有点儿不舒服,她对大墩儿的吞吞吐吐心生怨气。本来他的话句句都有道理,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可他的态度却使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是大墩儿使她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

再想想,自己简直有点儿自私,人家太太快要生了,我这样做是不是太不道德了?

她离开他的怀抱,心里觉得无趣,身上也倦怠得不得了,调整了一下睡姿,伸手就关掉了床头灯:"睡吧,我累了。"

李慧在卫生间里洗澡。

这座楼的厨房和卫生间的窗子,都是朝向一个狭长的天井的,每层楼只有一户的厨房和卫生间各朝天井开了一个窗。

蒸气和油烟就从天井向上飘出,使得那个细细的天井有点儿像个大烟囱,长年烟醺火燎,里面黑乎乎的。

李慧家位于最顶层的六楼,她站在卫生间窗前的淋浴喷头下,一抬眼就可以看到天台上的天井口,上面盖着一个用细细的铁条焊制的粗糙的安全网。

她有时候想,谁如果讨厌,在这里一探头就能窥见她的裸体。所以,每次洗澡时,她一定把窗户上的百叶窗帘放下来。

不知怎么这一回她竟忘了放下那个百叶窗帘,窗外一团漆黑,好像天已经很晚了。

李慧洗得很尽兴,自从受伤以来,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洗过了。她正在把六神浴液涂满全身,又用毛巾搓出了一身白白的泡沫,然后打开水龙头,想冲一个痛快!

龙头打开了,一滴水都没有。

怎么回事?她急忙再试了一次,发现卫生间里所有的龙头都断了水。

她急忙跑到厨房去察看热水器,引火还燃着,没问题呀?李慧又跑回卫生间来,再试,水突然来了,猛烈得吓了她一跳,从头上冲下来的时候就好像是高压水枪一样打在她的背上,生疼生疼。

她急忙冲洗完了,赶紧关上龙头,以便让自己顺顺当当地喘一口气。刚才那猛烈的水流不停地泼下来,几乎窒息了她。

李慧用一条大大的白毛巾包住头发,搓了半天,这才甩了几下头,习惯性地在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的裸体。

没想到镜子里映照出来的竟是一个嘴牙咧嘴的怪物,李慧吓了一跳。她愣了一下,才发现那是她身后的窗户外面的景象。

等她猛然回过头去的时候,只见窗外吊着一个大头朝下的人,他的头发由于倒垂的作用,向下耷拉着,好像被电击了的死鬼一样,根根直立着!

那怪物呲着一口白牙,正在看着她怪笑。

李慧被推醒了。她在梦中拼命喊叫,乱蹬乱踹,惊动了大墩儿。

"做什么梦了,那么恐怖?"大墩儿说着把她搂进怀里,"你最近情绪波动太大,明天看看医生,吃点儿镇静药吧。"

她在他怀里抖着,梦里的情景就好像刚刚发生的一样,那种刻骨的恐惧,使李慧觉得浑身冰冷。

大墩儿很快又进入了甜梦,可是李慧却再也睡不着了。

那个头朝下的怪物是用什么办法把自己吊在她的窗前的呢?难道像猴子那样,用后爪抓住上面的铁丝网?可他又是怎么进来的?她真想马上就爬起来,到卫生间去看个究竟。如果那个安全网不结实的话,说不定就真会出什么事呢!

明天一定让大墩儿给察看一下。

李慧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白天的事。她越想越怕:那个不依不饶地敲门的人,一定是存心要跟她过不去,而且他知道她今天在家里休息。当时他也许就躲在楼梯上,可是李慧家是楼房的最高一层,楼梯到她家门口已经是终点了,要躲也只能躲在楼下,他一定是个年纪轻、身体好、腿脚又敏捷的人,肯定还是个男人。像大墩儿这样的大块头,想一点儿声音都不发出地楼上楼下跑,就是要他的命恐怕都做不到。

宁坤。

那个有着一双超常大脚的男人?

他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也不像是个四肢灵活的人。

"你的耳朵将上演悲喜剧!"今天那个电子邮件的提示,对她的精神也是一个不小的剌激,难道她的耳朵真的是出了神经性的毛病?

四周一片沉静。只有大墩儿粗重的呼吸在她耳边均匀地起伏。

再仔细听,就是外面马路上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深夜急着赶路归家的司机把油门踩得好像一只超级大黄蜂,"嗡嗡嗡"远远地一掠而过。

突然,她听到了一丝飘飘渺渺的声音,好像是风吹过去的样子。再听听,又没了。

唉!你又要疑神疑鬼了。她想着,索性把头蒙起来,用被子塞住耳朵:去它的吧,不听了!免得自己折磨自己。

李慧把自己整个埋在温暖的被窝里,紧紧靠在大墩儿的身上,她真的很累,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天亮了。李慧醒来的时候,发现大墩儿在沙发上呆坐着,看着她发愣。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李慧揉揉眼睛,翻了个身,她昨晚没有睡好,感到困得要命。她想听到大墩儿体贴地对她说:"我先走了,你放心地接着睡吧",可是他没有。

他坐在那儿,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好像什么地方有点儿不对头。

费了好大的劲儿,李慧才没有一下子又睡过去,她强睁开眼睛,坐起来:"困死我了……几点了?"

大墩儿还是不出声。

"怎么了,你?"李慧打起精神仔细去看大墩儿的时候,才发现房间里相当奇怪,怎么到处都乱七八糟的?床头柜,电脑台,梳妆台,所有的抽屉都咧着黑乎乎的大嘴,地下扔着一两件她的内衣。大墩儿垂头丧气,手里拿着他那只皮夹子,里面空空如也。

"进来贼骨头(小偷)了!"

"什么?"李慧一下子没有听懂他的话,想了想,才感觉突然受了惊,慌忙问道:"怎么进来的?"

"从卫生间的窗口。"

天啊!昨晚自己明明做了一个梦,后来还听到了那声音,可是却蒙上耳朵睡了过去!

李慧想起了那个可怕的梦,本来她是想今天就让大墩儿把那个窗户搞一下的,可没想到迟了一步……

突然,不知哪儿来的力量,李慧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跳下床去急急查看自己的东西。发现现金和存折都没了,还有那只汪洋送的表和全部首饰。

她的手没有停下来,还在不停地翻找,直到那张白色的打印纸在抽屉下面出现了的时候,她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东西不能丢!她绝不能让别人看到这个东西!对于李慧来说,除了和大墩儿的事,这东西几乎就是她全部的隐私。

李慧悄悄把那张纸埋在其他东西的下面,掩饰地关上了抽屉。她发现大墩儿正在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她,他可能感到奇怪:这个女人,丢了这么多值钱的东西,居然一点儿不动声色!

而他的全部东西都丢了,包括手机和驾驶证,还有几张信用卡和数目不小的现金。怎么办?现在他连报案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只因为他睡在了一个不该睡的地方。

李慧几乎是与大墩儿同时想到这个问题的,至此,她对"耳朵将上演悲喜剧"的忠告终于有了刻骨铭心的理解。


祸从天上来


李慧感到自己又遭到了一记沉重的打击。

如果仅仅是自己的东西丢了也就罢了,可是偏偏是大墩儿在她家的晚上出了这种事。李慧觉得太对不起大墩儿了,现在他是有苦说不出,打掉了的牙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没到中午,卫生间的窗户就修好了,外面天台上的出口也换了新的防盗网。安装的时候正好是上班后的时间,没有人注意,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向别人解释。

大墩儿上午没有去公司,一直在这里监工。可是从早晨到现在,他们一共说了不到五句话,每句话都不超过五个字:

"防盗网来了?"

"嗯。马上安装。"

"你上班去吧。"

"不要紧的。"

然后他就指挥着工人安装新的防盗网,更换窗户上的玻璃,那玻璃被切掉了一个角,窃贼就是从那个玻璃洞里伸手开窗的。

李慧则忙着给他们倒水,忙着打扫弄脏了的地板。

送走了两个工人,她和大墩儿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两人都心事重重。

她不提报案的事,他也不提,两个人都小心地回避着这个敏感的话题,好像生怕伤害了对方。

事实上,如果报了案,他们的损失可能会比现在更大,这一点他们心里都清楚。

李慧不知道大墩儿现在想的是什么,他不说,她也没有勇气去问。但她的内疚是写在脸上的,可大墩儿却似乎装作没看见。

她明白大墩儿的担心,一旦那个驾驶证和信用卡有朝一日被当作赃物放在公安局里让他去认领,怎么办?他怎么解释他睡在别的女人床上这回事?

唯一一个能够给她一点儿安全感的男人,却受到了这样意想不到的伤害,李慧感到又浑又浓的沮丧就像苏州河的臭水,快要把她淹没了。

她真怕大墩儿从此不再来看她,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

大墩儿终于提出要回去了:"我得回去看看。等有了新手机再告诉你号码。"

李慧眼巴巴地追到门口,她想不出怎样挽留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个无底洞。可是,大墩儿的背影还是在楼梯口消失了。

这天早晨,陈主任一上班就感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儿。果然,他转了一圈,发现李慧又没来上班。科里本来人手不多,最近又特别忙,可是李慧伤好后又连续两天请假,他真是有点儿调度不过来了。

不过,最让陈主任耽心的还是李慧的伤情。

虽然他一贯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可是一个年轻女人,丈夫又不在家,碰到这种特殊情况,单位领导理应多关心一下。

陈主任叫来护士长,商量着买些水果,去探望李慧。可是打了半天电话,李慧家里就是没人接。

这会儿,李慧正一个人在一家外国人开的超市里转悠,大墩儿一走,她就觉得房间里呆不下去了,于是想到超市。

最近,她被""弄得焦头烂额,好久没有时间和心情来超市逛逛了。平时,即使没什么东西可买,她也喜欢到这种地方来转转,货架上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色各样的进口商品,大到漂亮的席梦思床,小到一只奶嘴儿,都精致漂亮得令人眼花缭乱,爱不释手。即使只是看一看,都是一种享受。

现在,她可以暂时忘掉出门前看到的电子邮件的内容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躲在幕后的家伙看上去已经相当恼火,他歇斯底里地在信中吼着:"今天是第十天,你的死亡期限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小心你的脑袋……"

李慧想起了昨天关于"耳朵"的提示过后所发生的一切,就觉得有几分荒唐:自己居然再次陷入了这个恐怖的怪圈儿。

那个小偷的运气怎么那么好?他是怎么知道这家女主人的耳朵出了毛病?怎么就选择了这么一个晚上钻进了她的家?

昨天,她居然又不自觉地就接受了"SW"的心理暗示,并按他的指点,亦步亦趋地让事态按照他的预期往下发展。可今天她绝不!"小心脑袋"?那好!她今天下午就在超市里呆着了,反正买完了东西可以在门口吃快餐,中午到现在她还没有吃东西呢!她要好好放松一下。这里人这么多,谁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加害于她?而且,商场里这么热闹,她的注意力一分散,心理障碍自然就可以解除了。

这会儿是下午一点钟,超市里的人不算多。售货员们正忙着把各种货物往货架上摆放。可见他们的生意之好,一个上午就有许多东西卖光了。

看人家外国佬管理的企业,干活儿的效率就是高!眼见着装满货物的大箱子,被操纵着插车的售货员用插车长长的铁臂轻轻一举,就一箱又一箱地放在货架的最上层了。另外又有一些插车,正在忙着把昨天或是上午才放到上层的箱子,一个一个地挪到下面几层搁板上的空位置里,好让顾客自己随意挑选。

这种仓储式商场的好处就是,货物运来后就放在超市里,不用另备仓库,所以商品的成本降低了,东西就卖得便宜。不过李慧觉得旁边那个操纵插车的工人好像有点儿笨手笨脚,让人为他捏一把冷汗。

李慧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到旁边去观赏那些晶莹剔透的玻璃制品。

来自日本和德国的各式玻璃水果盘,不论大小,造型都那么优雅,那么美观,又那么有趣儿。有彩色的,有透明的,还有从大到小成套的,个个都非常迷人。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轻轻抚摸着它们的边缘,那上面雕着美丽的花纹儿,有的是一串串的葡萄,有的是一朵朵的玫瑰,还有的缀着彩色的小动物或者各种水果造型的小饰物。

她家里正在用着的,就是一只日本产的椭圆形、两头高高翘起的船形水果盘,端起来又厚重又结实,看上去却又精美又艺术。现在她眼前摆着的这些,个个都不比她从前买的那个逊色。

唉!一个家里,总不能买那么多水果盘吧?

可她今天非买一只不可了!否则难解心头之痒。

就送给张丽丽吧,这些日子照料她挺辛苦的,送一个进口果盘,表示个心意蛮好的。

她眼睛花花地挑了半天,才算心犹不甘地选定了其中一件外面镶着一串串红红的荔枝的圆形果盘,个头不大不小,不论一个人使用还是来客人用都非常合适。

李慧看了下价钱,一百六十元。心想,贵是贵了点儿,可是送给张丽丽的东西是要精致些,她是一个很挑剔的女人。

掂了掂手里的果盘的份量,李慧感到非常满意。好像觉得这东西的价钱跟重量之间成了正比,就货真价实似的。

提着走吧?太重了,等一下逛完超市,最后来取这个果盘好了。

就在她小心地在架上放好果盘,然后满意地松了一口气,刚刚转过身来的一瞬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不是杨先生么?

李慧想起前天晚上在酒店里杨先生那过分的殷勤,心里就有点儿不自在。她想躲避一下绕过去算了,就连忙往旁边的货架那儿靠拢。

杨先生领着一个小男孩儿,正在距她不远处的货架下面挑选童车,一辆又一辆地,不厌其烦。李慧想,这个人……是不是个有妇之夫啊?她禁不住替张丽丽担心起来。

没准儿那个女人也在商场里,就在某一处挑东西呢!想到这儿,李慧的心"嗵嗵"乱跳,一种想窥探一下这个杨先生的隐私的欲望,顽强地从心底涌上来。她索性装作闲逛,慢慢在周围打转,一面在货架后面躲躲藏藏地,生怕被他发现。

"好!就这个吧?"她听到杨先生对孩子说。

"妈妈!妈妈!"小男孩儿突然叫起来,李慧往那男孩儿面朝的方向探头过去,没看到人影儿,再探一下头,还是没看到什么。

等她再回过头来看童车货架时,却发现杨先生和孩子都不见了。她慌忙从货架后面转出来,意欲追过去。

就在这时,她身后有一只巨大的纸箱从货架上掉了下来,"嘭!"地一声闷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刚刚站立过的地方。

售货员跑过来的时候,李慧正愣在原地发呆,她看着摔裂的纸箱里露出了几块彩色木板的边缘,那是一只没有组装的木头书架。

"小心你的脑袋!"

早晨电子邮件里的恶毒语言一下子跳了出来,李慧想像着自己脑浆迸裂地倒在那一堆木板之下的情形,腿一软,就靠在了货架上,几只木雕的光碟架和软盘架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下。

"小姐,小姐,你不要紧吧?"售货员扶住了李慧,关切地问道。

如果是在平时,她一定会像一个普通上海女人要做的那样,到商场的经理室去讨个公道。

可是现在她竟魂不守舍地挣开了售货员的手,以出奇的速度跑到货架的后面去察看,她不相信那么重的东西会是被她自己不小心碰下来的!

可是徒劳。

她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现,连杨先生的影子也早就不见了。

李慧愣了一下,就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超市。她听到后面有人在议论:"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小心,碰掉了嘎重的东西,差点送命!"

"你们这商场的东西放得不牢靠呀,多危险呀?"

"对不起,对不起,大家受惊了。这不是我们放得不牢靠,一定是顾客动过之后没有放好,以后这种事绝不会发生了,请大家放心……"这个低声下气的人一定是商场的小头目,李慧心想,他今天也算借了自己的光,沾上了晦气。

李慧跑到商场大门口,她用眼睛在人群里飞快地搜索着,企图找到一个她熟悉的面孔,包括杨先生。

可是,出门来的顾客个个忙忙碌碌从她面前走过,每个人都提着大包小包,一脸满足,浑身疲倦。刚刚走进院子的则兴致勃勃,怀揣期待。他们没有一个像是那个在背后推下纸箱想暗算她的人。

突然,一个人影儿在脑子里一闪,那个笨手笨脚开插车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商场里那些训练有素的员工……

她连忙又跑进商场,一个一个去察看那些插车工人,却发现他们个个都是一个模样,没有一个人长得像宁坤,而且也没有人再笨手笨脚。直到她的眼睛花了,也没辩认清楚。

"小心你的脑袋!"李慧感到头"嗡嗡"作响,好像真的刚刚被什么东西砸过了一样。

难道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了么?

陈主任打不通李慧家里的电话,只好到理疗科来找张丽丽。

他平时很少和张丽丽打交道,虽然他们是两个科的主任,可除了开会也很少见面。加上张丽丽又是个年轻漂亮的单身女人,像陈主任这种一贯谨于言、慎于行的中年男人,多数时候是要对这样的女人敬而远之的,免得不小心惹上什么闲言碎语。

现在,他不得不去找她,是因为他对李慧这几天的情况不放心,他总觉得李慧的情绪有点儿反常。她是科里的业务骨干,在院里和科里的地位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取代的,一旦有点什么差错,对科里的影响不可小觑。

那天,他把李慧叫到主任办公室,也是一番好意,只是想给她提个醒儿。那种手术出点儿问题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家属没有认真计较起来,当领导的,通常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可是李慧不同,她马上要晋升副主任医师了,千万不能在这种时候捅漏子,而且,这种事万一传了出去,他这个科主任的面子也难看。

其实当时他的话说得相当有分寸,只是点到为止而已,根本没想到几分钟后李慧就从消防梯上摔下去了。听到消息时,他就好像自己摔下去一样地难受。怎么能料到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此之弱呢?

陈主任为这事后悔了好几天。

好不容易熬到李慧上了班,他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可这两天李慧又接连请假,说是不大舒服,是不是有了内伤没查出来呀?他心里禁不住嘀咕个没完: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张丽丽正在针炙室里给一个患者针炙,她一见陈主任就很灿烂地笑了一下:"嗬!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先忙你先忙!我一会儿再来!"陈主任说着就要退出去,张丽丽已经三下五除二地处理好了手上的活儿,尾随出来。

"陈主任,不是为了来看看我吧?"张丽丽拉过一张椅子让坐,一面自己也坐下,"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尽管吩咐!"

"不敢。我是想问问,李慧这几天怎么样了?你有没有见过她?"

"主任都见不到她,我怎么能见得到她?"

"你不是她的好朋友嘛!我听说摔伤后你照顾了她两天两夜。"

"小意思。我这几天有点事,下了班也没过去,她说自己可以料理了,我就没放在心上。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那倒没有,只是……今天中午我们科想去看看她,电话打到现在也没人接。"

"你是怕她有什么情况啊?不会!这样吧,下午我去一下,正好有事跟她商量,也顺便看看她。"张丽丽非常爽快,陈主任觉得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还是蛮痛快的。

陈主任一走,张丽丽就拨通了李慧家里的电话,的确如陈主任所说,一直没人接听。

她看了看表,下午三点了。

半小时之后,张丽丽又拨李慧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一直持续到晚上下班,张丽丽也没有打通这个电话,她出了门拦住一辆出租汽车,直奔李慧家。

巨鹿路上的咖啡馆里。

李慧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最里面的角落上。

其他座位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几对红毛绿眼的外国人。

她面前摆着一杯冷了的咖啡,只呷了一口就再没动过。

从超市里出来的一瞬间,她真的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才好,她得好好想想,这事好像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去哪儿呢?她想起了跟大墩儿去过的咖啡馆。

巨鹿路一带的安静和隐秘是出了名的,旧社会那儿可是有钱人家才住得进去的地方,街道上至今还洋溢着一种淡淡的贵族气息。所以,到那儿去泡咖啡馆的人,也都是有点儿怀旧情绪,有点儿感伤情绪或有点儿失落情绪的人们。当然,除掉那些老外。

而现在的李慧,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需要这个地方。

下午,是咖啡馆一天中的"淡季",正好可以安静地呆一会儿,想点儿复杂一些的问题。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李慧悄悄地把房间里的几个客人都仔细地打量过了,他们都没有那种让她感到不安的可疑行迹。

她又抬头看了看天棚,本色的原木上绕着人工制作的绿色藤蔓,人在下面闲坐,就像在瓜棚下面或是葡萄架下面的样子。天棚看上去朴素又结实,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塌下来。

在确信了自己的脑袋一时不会再有其他危险之后,李慧才像个惊弓之鸟似的,小心地把身体放松了一下,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刚才在超市里的一幕还不时闪现在她眼前,想起来头皮就一阵阵地发麻。

她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只记得纸箱子从她头上高高的货架上掉下来时,她竟一点儿没有察觉。如果她再慢那么一秒钟,结局可能就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当时正在偷偷地观察杨先生和那个男孩儿,而纸箱掉下来后,等她再回头去找他们的时候,就都没了踪影,好像突然间蒸发掉了一样。

杨先生和那个纸箱儿有什么关系?不会呀,他从头到尾都在专心挑选童车,根本就没有看到她。而且,他一直在距离她十多米的地方,相隔着两排货架。

李慧仔细地回想自己躲在货架后面时的情形,她不记得自己的身体靠在了货架或是货物上面。再说那么重的货架,即使用力去推也不一定能推得动它,把上面的东西摇晃下来,简直不可能。

当时,她的周围有几个顾客也在选东西,她没有注意他们,只觉得货架的前前后后都有人。

可是当箱子掉下来之后,她的旁边却一个人都没有了,而且那箱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她站过的地方。

那个人(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当时如果要做这一切,应该是就在她附近,他不可能走得那么快,马上脱离现场的。

可是她记得只有两三个手提购物篮的男女顾客,在纸箱坠地后的几秒钟内聚在了她的周围。他们个个都那么吃惊,好像看着一个怪物地看看地上的东西,又看看愣在一边儿的李慧。显然,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坏了。

那几个人当中,不会有一个演技高超的专业演员吧?

那个好像刚刚上岗或是冒牌的插车工的影子,这时又闪现出来,只有他,有条件在商场的高处自由活动而不引起怀疑!可是她根本没法从一大群工人中把他辨认出来。

……

那张""上限定的时间刚刚过去了十天,还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够她熬的。仅仅十天,她就像被剥了一层皮一样体无完肤,再过二十天,恐怕自己就要被折磨零碎了……

她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那个一直躲在幕后,在玩"精神胜利"游戏的家伙,的确开始粉墨登场,要与她短兵相接地交手了!

李慧觉得再这样一个人顶下去,她真的快要垮了……

汪洋还有一个多月才能到家,而且最近他忙得顾不上给她打个电话,也没有一个电子邮件。

她明白他的意思,反正两年已经熬过去了,快要见面了,能省就省点儿吧。现在,钱对于他们来说太重要了。她想到他说过,要买部赛欧给她开的话,心里就感到暖洋洋的,可那也是需要钱的呀,而这钱都是他在国外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还能依靠谁呢?大墩儿,这个让她一想起来就会觉得愧对汪洋的男人,在她家里吃了那么大一个哑吧亏,还会再来关心她么?

李慧突然发现,到目前为止,她对大墩儿的了解非常有限,她其实根本还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只是凭女人的直觉,感到了他对她的关切。

男人们对女人的关切是有着各种目的的,可她不知道大墩儿对她的关切除了"性吸引"之外,究竟属于哪一种。

张丽丽是她的好朋友,可是女人们都一样,对许多事情除了大惊小怪之外,就很少有冷静的判断能力了。她真怕张丽丽知道了这件事,会在一夜间闹得医院里头满城风雨,李慧的自尊心绝不允许发生这种事!她宁愿一个人承受再大的磨难,也不要面对别人含义暧昧的目光和叽叽喳喳的议论。

陈主任呢?年纪和资历都是让李慧感到钦佩和信任的,人也不错,除了办事过于小心谨慎之外,真的是个可以信赖的男人。可是这事一出,他会怎么看待她?他对这""里面隐含着的"李慧的隐私"会做如何的猜想?一个原本干干净净、无忧无虑的李慧,在他眼里一定会马上变成一个沾染了社会上种种罪恶的可怕的女人!

--自己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私"么?

李慧被这个尖锐的问题吓住了。

如果是在前些天,她面对这个诘问,还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可是现在不行了。一张""和一个叫"大墩儿"的男人破坏了这一切,李慧从今往后是个有隐私的女人了!

原来被周围的人捧着,呵护着,宠着惯着,就老觉得自己是最好的,最纯正的,最经得起推敲的。可现在,神话打破了,她才发现自己也是红尘之下,吃五谷杂粮,容易头疼脑热、跑肚拉稀的一介俗人。

这时,一些很遥远的记忆,突然漫上了她的脑际。

一些早已沉淀到她脑海深处的陈年旧物渐渐浮动起来,渐渐清晰起来:那是由于她的疏忽致死的一个婴儿那苍白的小脸儿。

三年前她刚刚从医学院毕业,到妇婴医院产科工作的头一个月的一天晚上,李慧跟随当时的主任医师王大夫值夜班,王大夫家里有事,就临时把她叫回去了。走的时候,她嘱咐李慧,一旦有产妇来急诊,一定要打电话通知她,她会随时赶到医院来,因为她家就住在医院的后院儿。

半夜,有一个产妇家属敲门,李慧爬起来出去一看,孩子的头发已经露出来了,急忙安排接生。

忙碌中护士提醒她要不要去叫王大夫,李慧觉得自己独立锻炼的机会来了,她一直想自己单独完成一例接生,好检验一下自己,她觉得自己完全有这个能力。

本来宫颈开口正常,婴儿顺产不成问题,可那婴儿头部过大,折腾了半天就是生不下来。产妇快要休克了,孩子也有危险,李慧不得已使用了产钳,费尽了浑身解数才把胎儿牵引下来。可是,小脑袋被产钳拉得像长长的冬瓜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任何动静。

还是个男婴!

李慧慌忙倒提起婴儿,往小屁股上拍了十几下,那个被折腾了小半夜的孩子却连一丝儿气息也没有。李慧吓傻了,她顾不得肮脏的脐血,俯在婴儿嘴上就口对口地进行人工呼吸。可婴儿还是不哭不叫,一声不响。

李慧记得,当时她浑身是汗,五脏六腑都在冒烟,恨不能那个死去的婴儿是自己。

最可怕的是,她把准备放弃了的孩子放在台子上的一瞬间,那小家伙竟睁了一下眼睛,她感到那双本来并无视力的小眼睛里面透着一丝怨毒,让她齿寒。

当时的结论是产妇送院时间过迟,胎儿窒息时间过长,抢救还是及时的,接生过程也没有问题。

这件事虽然过后并没有人去计较,可只有李慧心里明白,如果她当机立断给产妇做剖腹手术,孩子是可以保住的,是她的错误判断贻误了时机。

三年过去了。李慧把这件事深深地埋在心底,从不敢去想它。如果不是""这件事,她还真以为自己已经把它忘记了。

其实,严格地说,她到妇婴医院之后已经造成了两个婴儿的死亡。

第一个是由于自己工作的疏忽,第二个是因为前几天自己上班迟到。

如果真像老人们讲的那样,现在,该不是两个小生命向她索命来了吧?

"小心你的脑袋!"

李慧现在再想想这提示,觉得简直就像是那个带着肿胀的大脑袋、委屈地死去的婴儿发出的复仇呐喊。

难道真有所谓的鬼魂存在?


寻找债主


夜深了。李慧在楼门口犹豫了一下,这才慢慢往里走去。

门洞里黑乎乎的,她的眼睛一时间难以适应,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摸索着。突然,她的手触电般地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那东西随即发出了一声尖叫:"啊!是个女孩儿的声音。接着,一团黑影儿在她眼前一闪,"谁?"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喝问。

原来是一对谈恋爱的,正躲在大门口的过道里亲热。现在谈恋爱的场所那么多,居然还有人在这地方偷情!李慧慌忙绕开他们,头也不回地往楼上就走。

"讨厌,她摸到我屁股了。"身后那女孩撒娇地嘀咕着。

"也是个女的,不要紧。"男人安慰她说。

李慧暗想,这个楼门太可怕了,从外面进来的人根本没法知道里面藏了些什么,以后自己晚上回来,可要百倍小心。

她边走边抬头往楼上察看,千万可别从上面掉下一块砖头什么的,砸破了她的头!

只有过了午夜零点,关于"小心脑袋"的警告才能到期。可是另一个新的警告带来的危险就又开始威胁她的生命了。这种恶性循环,她已经受够了!

李慧想,只有快些找到婴儿的父母,自己才能早日解脱。

楼梯上的感应灯已经有好几层都坏掉了,可是没人修。从一楼到六楼只有三层有灯。为了驱除心里的恐惧,她就故意重重地跺着脚往上走,让其他楼层的灯为自己照明。

以前也经常有下班回来晚了,或出去应酬回来晚了的时候,可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楼梯间如此可怕。

中国人的家里哪怕像宫殿一样豪华舒适,可是楼梯间却永远是又黑又脏又乱又差。这种单位宿舍,没有物业公司管理,更是这样,夜里走在楼梯上就像在地狱里穿行。

李慧总觉得身后有人跟上来了,可是回了几次头,并没有发现什么。她心跳加快,血液倒流,脚下磕磕绊绊,窒息得快要断气了。

从来没觉得六楼像今天这样高,这样难上。

李慧气喘吁吁,一步三回头地到了家门口,又慌忙转身看了看后面,确信没人跟踪,才站住脚休息一下。

她刚要摸出钥匙,感应灯已经灭了,四周顿时漆黑一片,她的心立时揪成一团儿,连忙使劲儿跺脚。

灯亮了,李慧这才惊讶地看到门上别着一张折成两折的纸条,白色的,看上去跟那张""一模一样!她的心"突突突"地狂跳起来,手脚发软,愣在原地。

等等!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她对自己说,好像有谁不让她的脑子灵活地转动似的。

过了不知多久,感应灯再一次灭了之后,她这才猛醒过来,跺着脚把灯震亮。然后,她环视了周围,并没有发现潜伏着什么人,这才上去拿下那张纸条。

她不敢马上就弄清纸条上的内容,还是先回到家里再说,只有关上门,她才有心绪仔细研究这个可怕的东西。

门在身后被牢牢掩住了,李慧又不放心地仔细锁好,然后就像一个真正的地下工作者那样,伏在门缝儿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才蹑手蹑脚地溜到沙发上坐好,用止不住发抖的手打开了那张让她心惊肉跳的纸条。

"李慧:我来看你,你去哪里了?回来后给我电话。丽丽即日。"

呼出了一口长气,李慧瘫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她发现自己无论身体还是心理,已经虚弱到极点,连一点儿风吹草动都承受不起了。

她进气短出气长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像一个濒死的人在盘点自己还剩几口气,还能坚持几时。

张丽丽家里的电话始终占线,李慧拨来拨去,直到累了,才住手。看来她最近跟那个杨先生打得火热,在电话里讲那么多话,不是丽丽的习惯,电话一定是对方打来的,而且那一定是个男人。

李慧想起了大墩儿,到现在,他们分手已经快到12个小时,可是他还没有来电话,不知手机买好了没有。做生意的,一天没有手机都不可想象。也许,他是不愿意给她打电话,他不愿意这么快就去捅自己的伤疤。

时间是晚上九点。

李慧不由得伸出一只手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弯下去,数了数时间。到夜里零点还有三个小时,天啊,这三个小时怎么熬呢?

她强撑着,到卫生间去察看那个白天新安装的防盗网。这一回是大墩儿找熟人特地做的铁网,非常结实,而且焊得也很牢。

李慧走到窗前,一见外面黑色的天井,心里就哆嗦,她没有了从窗口探头上去的勇气,而是慌忙伸手拉下了百叶窗,生怕那个大头朝下对她怪笑的家伙突然出现在窗外。

她洗着澡,眼睛还不时去瞄一下镜子,好像噩梦里出现过的那个东西随时还会出现一样。可那里面只有她自己白色的胴体,上面是正在淡下去的一块块紫色的癍痕,这些紫色的伤衬托得她的身体更加苍白,毫无血色。伤口结痂过程本来不能泡水,可是李慧必须每天要洗澡,一天不洗,她都觉得没法活下去。现在,她急急忙忙冲洗完,就赶紧擦干,换衣服。

就在她走到厅门口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慧一个人在弄堂里穿行。那弄堂很长,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来的了。

这是一条窄得只能容得下一个人的小弄堂,使她想起了周庄沈万三老爷的下人居住的地方。在那个水乡大宅院的后面,紧连着一个院子,住着他家的几十上百个家仆。

李慧曾好奇地钻进去探访过,一条仅供一人行走、细如羊肠的小巷,又长又黑,两侧是一个紧挨一个的小门,每个门里是一间房子。

穿行其间,李慧想像着这个当年名噪一时,富甲一方,曾经威震苏州的大财主,居然给他的下人们造了这么一条萎萎琐琐的小弄堂!让那些女仆们经过这里时,怎么能不提心吊胆?在这狭窄寂静的弄堂里,当同时有一个男丁迎面而来的时候,她们不是只有老老实实被"吃豆腐"的份儿么?

就像"一男一女在独木桥上相遇时,如何安全通过"这类俗不可耐的"脑筋急转弯"题目的炮制者一样,这个沈老先生的建筑设计师可真有创意呀。

李慧胡思乱想着走在小弄堂里,她非常害怕这时突然从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不论男女。

走着走着,她发现前面有一个小门!

走上去敲响。没人应。

这时,她又惊奇地发现前面还有一个小门。然后是一个又一个小门,紧挨着,一直向前,延续到看不见的地方。

她敲了一家又一家的门,都没人应门。天已经黑下来,可是家家户户都没有灯火。她胆战心惊地扭头往回走,打算回家去了,可是发现后面跟前面一样,也突然出现了无数同样的小门。

站在原地,反复回头,反复转身,如此几番之后,她就再也搞不清来路是哪一头了。

头上是一线天,在墨黑墨黑的墙壁上面,呈现出冷冰冰的蓝黑色。

李慧的毫毛一根根直立起来,她摸到一处小门拼命砸门,边砸边叫:

"开门、开门、开门呀!"

门真的就开了,可是她看不见开门的人。门里面也是黑黑的,什么也没有。正纳闷间,忽听到脚下有个声音:"阿姨你找谁?"

李慧猛地低头,看到一个闪烁着微弱荧光的小东西,上面是一张仰起来的小脸儿,苍白地望着她,眼睛里有一丝她熟悉的神情。

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光着屁股的婴儿!脸上有胎毛儿,裆里有小鸟儿,浑身上下还长着密密麻麻由娘胎里带来的皱纹儿。奇怪的是,小家伙一看到李慧吃惊的样子,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李慧想跑,可是她没有跑,她清醒地意识到:天啊,这个孩子他还活着!应该快点儿把婴儿还给他的父母,一切恩怨都会就此烟消云散了!

她蹲下去,想去抱起那个婴儿,可是当她的腿弯下去的一瞬间,那扇大门已经倏然关闭了,只听到孩子的哭声还在门里响着。

"开门、开门、开门呀!"

李慧再去敲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面前只是一堵冷冰冰的墙壁,再一看,弄堂里所有的小门都不见了。

接着,婴儿的哭声也突然间消失殆尽。

静悄悄的房间里,剌耳的电话铃声突然一阵阵响起。

电话响到十多次的时候,停了。过了一会儿又响起来。

李慧被吵醒。她感到浑身酸痛,这才发现自己竟趴在厅里的地上睡着了。电话铃还在拼命地吵着,她想站起来,没想到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头涨得老大,热汗淋漓的。自己是在发烧。

电话还在不依不饶地响个没完,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才爬了起来,去抓茶几上的电话机。

"……"她感到嗓子火辣辣地发不出声音。

"是李慧么?你怎么睡得嘎死呀?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是张丽丽。

"……我,发烧……"

"吃药了么?"

"没有。"

"要死了,快点吃药呀!要不要去下医院?"

"不用。"

"好吧,明天再说吧,你吃了药早点休息。"

李慧放下电话,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十点多。她在地板上昏睡了一个多小时?

她想起刚才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梦。

婴儿还活着!这是她的潜意识里一个多么迫切的愿望啊。如果那孩子还活着,也许眼下这些可怕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梦里的情形是不是在提示她,孩子的家在一个又细又长的弄堂里呢?

可是又细又长的弄堂,在上海不知道有多少,到哪儿去找?

她不记得三年前和她一块儿接生的护士的名字了,只记得她个子小小的,有一个又圆又大的额头。可她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调走,不知道还在不在上海。

王大夫后来知道了婴儿死亡的事,还特地问李慧,是个初产妇吗?然后说,还好,他们还年轻,还可以再生一个。

那对夫妇现在究竟怎样了?又生了没有?如果他们有了新的孩子,怎么会有心情去做""那样无聊的事情呢?

李慧真希望天快点儿亮,她一定要去找到他们!

现在,她感到浑身说不出来的难受,烫得要命,一定是白天受了剌激又发烧了。就找到头孢拉定吃了,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觉得更难受了,又起身找到扑热息痛吃下去,这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李慧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

她是被一阵又一阵门铃声吵醒了的,张丽丽和陈主任来看她,一试热度就把她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早晨上班后,陈主任发现李慧又没来,而且连假也没请,就觉得事情不好。找到张丽丽询问,听她一谈起昨晚电话里听说李慧发烧的事,两人立刻就出门直奔李慧家而来。

输了一个多小时的先锋霉素溶液,李慧就睡了一个多小时。醒来后,医生检查身体时才发现,她那天烤红外线时烤起了水泡的地方,已经溃破感染发炎了。

张丽丽没在床前,陈主任一看就问她:"你是不是烤红外线温度太高了?"

"您怎么知道的?"李慧奇怪。

"那天她打电话给我,说你正在做理疗。唉,真是好心办了坏事。"陈主任埋怨道。

"千万别告诉丽丽。当时她没在,是我烤着烤着就睡着了……"

"可能是灯太低了,烤到这种程度……"陈主任突然噤声。只见张丽丽急急忙忙走进来:"陈主任,我有事先回去了,这里就辛苦你了。"又转向李慧,"好好养一下,别急着上班!"

目送张丽丽出门去,陈主任叹了口气:"先消炎治疗,这事急不得,你最近也别急着上班了,正好汪洋快回来了,你在家里做点准备工作。这个样子怎么迎接国外回来的客人?"

"主任您别逗了,他算什么客人呐?"

"有两年了吧?时间不短啦!"

"过得也挺快的。"

"是,你来医院都三年了,我也老了。"

"主任,"李慧突然想起了什么,但又一时不知怎么说,"您……在妇婴医院也已经好多年了吧?"

"我呀,惭愧,二十多年了。什么成就也没有。"陈主任突然像一个腼腆的小青年那样,脸上有一丝潮红。

"那,咱们科里的患者,您还都有印象么?"此刻的李慧,一下子来了精神,期待的眼神死盯着陈主任,一点儿不像个病人了。

"哪里记得住那么多,个别的还有点儿印象就不错了,这么多年,接待过的患者太多了。"

"最近两三年的呢?记得吧?"李慧急不可耐地又问。

"你是想打听谁呢?"

"噢,没什么。"她实在不甘心就此打住,"我是想问,三年前,有一个患者在我们医院里生孩子,后来……"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指哪一次?是个重要的病例么?"

"不是……唉,我也说不清楚。"她闭上了疲倦的眼睛,"陈主任,您先回去吧,我再休息一下就可以自己回家了。"

"好,我让医生给你处置一下烫伤,这种伤最容易感染。"他站起来,又想起了什么,"你想问过去的病例,可以到档案室去查一下以前的病历档案。"

李慧从医院注射室的床上爬起来,就把陈主任和张丽丽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她出了门直奔妇婴医院。

档案室在一楼挂号室后面一间十几平方的小屋里,平时除了偶尔有医生来借档案用,就只有一个管档案的老医生伏案看书。

现在正是中午时分,小屋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味道,老医生坐在一个空饭盒前,专心致志地在抠牙。李慧到医院三年来,很少到档案室来。

从前在医院旧楼的时候,档案室是个又小又黑又潮湿的地方,整天开着灯工作,由于空间太小,东西堆放得乱七八糟。现在这个新楼的档案室可比原来的条件好多了,可是她发现许多架子上稀稀拉拉地放着很少的档案,有些甚至还空着。

"请问,"她朝老医生笑笑,"我能不能查一下从前的病例档案?"

"你想查什么时候的?"老医生抬起眼睛,用一只留着长指甲的小指头推了推眼镜。

"三年前的。"李慧说着,看了看里面颜色旧一些,上面灰尘多一些的那些档案。

"三年前?"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李慧,好像她有什么地方可疑,"恐怕难找。"

"为什么?"

"去年搬到新楼来的时候清理掉了一部分。"

"怎么可能?"

"嗨,咱们这种区级小医院,也没有什么特别疑难的病例,保存那么多档案也没用。"

李慧愣住了。她想了想,是啊,别人是什么样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来医院工作三年了,一共只到档案室去过三次,算这次才第四次。她每天埋在忙忙碌碌的日常工作中,从没有想过到这儿来翻翻资料,研究一下业务。

她不甘心地说:"帮我找找看看吧,是急需的。"

"好吧。三年前的哪一天?"

"这……,我也不知道。"

"那怎么找?"

"还是我自己来找吧。"

李慧不再理会那个老医生,她径自走到里面,动手去翻那些沾满灰尘的纸袋子。

不知道具体时间,她只能把那一年所有的档案都翻出来。可是翻着翻着,她发现那一年的档案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可这一部分中根本找不到产妇晚上入院,孩子凌晨出生,出生后即已死亡的病例。

李慧两手灰尘,站在档案架边发呆,她感到心里空荡荡的,这件事竟然没有一点线索?

她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是怎么从档案室走出来的。

连续几天阴沉沉的大街上,突然阳光灿烂,李慧被光线剌得睁不开眼睛。烧虽然退了,可是她感到眼睛酸涩,头重脚轻,走起路来好像失重了似的。

李慧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一辆辆空着的出租车从身边经过,司机从车内探出头来察看李慧的表情,揣测她是否要车,结果最后都失望地离去。

她的目光在过往的行人脸上扫荡,心想,那个饱尝失子之痛的母亲,眼下,说不定就走在大街上,如果她还记得那个产妇的模样,就可以认出她来。可惜当时她被紧急情况弄得晕头转向,根本没有认真去看婴儿母亲的脸是个什么样儿。

已经下午两点了。她想先吃点东西,于是用眼睛寻找"新亚大包"连锁店,遍布上海大街小巷的新亚大包里的点心,便宜好吃又品种多样,李慧这样的工薪一族是那儿的常客。

前面不远处一块牌子吸引了她,那是上海滩另一种颇有名气的小吃"鸡鸭血汤"。那清澈见底的汤水里浮着切成袖珍小块儿的鸡鸭血和翠绿的葱花,看上去清清淡淡,喝起来鲜甜可口。高烧过的李慧一下子被她自己的想像吸引住了,她的脚不由自主地拐了一下,走进了那个牌子下面的小门。

坐下来,叫了一碗汤,她就再也想不起来要点儿别的什么。她装作看不见服务员小姐脸上的失望,把眼睛移到别处。

早过了吃点心的黄金时间,店里没几个人,可是靠窗户坐着的一个女人有点儿面熟,只见她面前放着两碗汤,还有一堆小笼包、炒面之类的点心,吃得旁若无人,大汗淋漓。

那女人从碗上抬起头的时候,李慧看到了她那刚才藏在桌子下面的肚子,高高隆起,好像怀了双胞胎的样子。这时,那女人也正好看到了注意着她的李慧,两人眼光一碰,都不由露出微笑。原来那是大墩儿的太太。

"是李医生啊,快过来坐!"女人热情洋溢地邀请李慧,李慧却因为一些不合时宜的联想而多少有点儿心理障碍。

正在犹豫时,汤上来了,服务员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就径直把汤端到了大墩儿太太的桌上放好。

李慧觉得十分尴尬,女人却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笑咪咪地跟她聊起来。

"李医生啊,你身体好点儿了吧?大墩回来说了你的事,我真担心呀!"

"早就没有事了。你最近来我们医院检查了没有?"

"检查了,孩子最近长得特别快,我都快要走不动路了。"

"胃口还是这么好?"李慧看了看那一桌子吃的东西,"营养够了就可以,不用吃太多东西。"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知道,可就是一饿就受不了,老想吃。大墩不让我吃太多,今天我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孩子太大,生的时候可能会麻烦一点。"

"反正我已经想好了,到时候就剖腹产算了,有你在医院里我也就放心了。"

李慧想,这女人可真会给自己找借口,这样一个女人竟有大墩儿那样的男人宠着爱着,真是丑女人反倒有福气。

想到大墩儿,她就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如坐针毡,好像小偷在不知情的失主面前一样。

"你不知道啊,"女人边吃边不停地叽叽咕咕说个没完,"我对生孩子真是害怕呀,能不生就不生了。手术虽然痛苦一点,可是如果大夫技术好一些,还总不至于死人呀!"

"不会,只要孩子胎位正,还是自然生产好,母亲恢复得快,奶水不受影响,对孩子发育也有好处。"

"可是我们家里的人啊,对这种事一直都怕得不得了。"女人看了看李慧,脸上现出一丝神秘,"不瞒你说,大墩的姐姐就是个例子。那年生了个儿子,可是孩子太大,下不来,结果用了产钳活活拉出来的,好好一个男孩,生下来就死脱了!"

李慧的头"轰!"地一下,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女人油汪汪的嘴,只看见两片薄薄的嘴唇还在不停地上下翻动,可是她已经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

"李医生,你吃好了么?"女人的声音提高了,"再吃点儿小笼包吧。"

"噢,不用了。"她的眼睛不敢去看女人,可是心却在嗵嗵乱跳,耳朵也高高地竖起来,想听女人继续说下去,却只听到她在极响地喝汤。

"大墩儿姐姐现在有小孩了么?"李慧终于忍不住问道。

"从那儿以后,就再也没有怀孕。"

"她当时在哪个医院生的?"

"就是在你们医院。那时候你们医院还在老城区的旧楼里呢,离大墩姐姐家很近。"

"是哪年的事啊?"

"好几年了,那时候我还没跟大墩结婚呢。"

李慧说不清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大墩儿的姐姐,很可能就是那天晚上出事的产妇,可她为什么偏偏是大墩儿的姐姐呢?这件事大墩儿为什么从来没有对她提起过?难道大墩儿是有意要瞒着她么?

原因呢?是因为他请求李慧为妻子做产前顾问,还是因为他是故意隐瞒此事,好实施他的什么……计划?

""?

李慧突然觉得通身寒彻,她万万没有想到大墩儿会是那个产妇的弟弟!

看来他向她请教产前保健方面的问题,纯粹是一个幌子。现在她明白了,她受伤后,大墩儿对她的所谓热情的关怀和帮助,还有,他们这么快就上了床,发生了肌肤之亲,原来这一切都是大墩儿刻意安排的!

多亏她今天在这里遇到了大墩儿的妻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本来她还对大墩儿心存依恋,希望他再来陪陪自己,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现在看来,她已经掉进了他设下的陷阱。

李慧只觉得眼睛发花,头脑发胀,无法自持。她急于脱身,她要回去好好理理思绪,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可那女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边吃边说:

"李医生,如果你身体好一些的话,到时候,我就请你给我做剖腹产手术。"

李慧听到这儿吓了一跳。这个傻乎乎的女人,她还被丈夫蒙在鼓里呢!他丈夫的一家,能把自己传宗接代的事再交给李慧这样一个已经欠了他家一条人命的医生么?当然,大墩儿来找李慧的真实目的,是不会告诉他太太的。

可是李慧得掩饰她心里的混乱:"好的,到时候你让大墩儿找我。"她心里想,大墩儿会安排好他自己孩子的出生大典的,但他绝不会再找李慧。


猜猜什么灾难将临


李慧躺在床上,大墩儿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

如果没有今天他妻子的一番话,李慧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这个男人跟""联系在一起的。

可是,现在她再想起他来,就觉得他那总是带着一丝忧郁的浅笑,的确好像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内容;他那须臾不离她左右的关切的眼睛,又好像总是怕她随时会跑掉似的。

正是在大墩儿打电话找她的那天早晨,她接到了那封装着""的信。然后他和妻子请她吃晚饭,他是想看看她的反应。但她当时还没有看过那封信,当他没有在她脸上看到那封信所产生的预期效果之后,他就接连发出了那些歇斯底里的电子邮件!

后来几天他频繁地出现在她身边,就是想随时了解她的反应。

结果她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于是他来陪她,并让她依恋他,然后自然而然地跟她发生了肉体关系。

他在她身上发泄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一定是居高临下地在欣赏自己的猎物被他降服时的傻瓜相吧?而她那时就像一个心甘情愿的奴隶一样听凭他摆弄!

李慧突然觉得胃里不舒服,是一种翻江倒海想吐个干净的感觉。

她想着大墩儿从认识她以来这段时间里所做的每一件事,直到现在,她还难以相信他就是那个死婴的亲娘舅。可他短时间内对她的过度热情,他乘虚而入占有了她的身体的举动,现在想来,是多么阴险可怕!当时毫不知情的她,对这一切,是怎样的甘之如饴呀!

她想起大墩儿酒后历数汪洋小时候在学校里的种种劣迹时的一脸无辜,现在看来,他是有意识地贬损汪洋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破坏他们之间的夫妻感情。

不过,当大墩儿把心力交瘁的她抱到床上,再解开她的衣服时的熟练自然,还有他看着她吃东西、喝咖啡时的温和的眼光,仍然那么顽固地使她恍若梦中,不愿意清醒。

现在李慧开始相信老人们的话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只要你做了人世间遭到禁忌的事情,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就都再也逃不掉厄运临头。

也许大墩儿根本没有错,他只是想为他可怜的姐姐讨回个公道,可是他遇到了李慧这样一个美丽迷人的对手,他感到矛盾重重了。他一方面想让她受难,一方面又不忍心看着她受难,他甚至花掉那么多钱来陪她出去散心,给她安装防盗网,并因此受了连累丢了自己的贵重物品和现金。

大墩儿昨天离开之后再也没来电话,说明他已经不想再见她,他已经了解了她目前的状况,他明白他从精神到肉体对她进行摧残的计划已经起了作用,现在她不仅遍体鳞伤,而且精神也濒临崩溃。

下面,他只要每天发一个电子邮件,就可以轻轻松松静等好消息了。

李慧凭借女人的直觉,感到大墩儿最终是不会忍心对她下毒手,置她于死地的。她细细回忆他曾经对她的一举一动,包括在床上,她感觉他是喜欢她的,简直就是一种爱不释手的喜欢。

他想掩饰自己的感受,可是在李慧这样细腻的女人面前,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也正是因为她看得出他对她的真实感受,才把持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迎合了他。

她自信他不会对她赶尽杀绝!

李慧腾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手忙脚乱地打开了电脑。她看着Window"s98出现、消失,听着音乐响起再停止,觉得漫长得难以忍受。

上网的拨号音也是那么拖泥带水,没完没了!

她猜想那封电子邮件里会是什么样的内容,大墩儿会不会宣布战争就此结束,大家都忘记这一切吧!而他自己,也从此销声匿迹?

等到信箱打开时,她已经急出了一头汗水。

"今天是第十一天,十天之内,你将遭遇更大的灾难!"

第二行写着的是:"猜猜看,今天将有什么灾难临头?"

李慧感到头皮发麻,她的眼睛不自觉地去看自己握着鼠标的手,手背上的寒毛根根直立,每根寒毛的根部,都突然间冒出了小小的鸡皮疙瘩。

这个家伙!他开始变本加厉地向她攻击了!

情况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大墩儿居然对她如此心狠手辣,是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她怀疑,这不像是大墩儿能够做出来的事。除非他在24小时之内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理智战胜了感情,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李慧多么想排除大墩儿的可能性!可是除了她的直觉还是她的直觉,再也拿不出合情合理、有力有据的东西来说服自己了。

她决定亲自去找大墩儿,她要当面印证一下自己的判断。

天黑之后,李慧去了大墩儿的海鲜酒楼。

她不知道他的公司在什么地方,想找他的名片,这才发现他根本就没有给过她名片。好在他的酒楼还去过两次,只好直奔那里。

一直到晚上十点多,大墩儿也没有出现。李慧不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再傻等下去了。她叫过值班经理询问大墩儿的情况。

"大墩儿经理今晚不来了么?"

"谁?"那个经理没听懂她的话。她这才明白,"大墩儿"的名字说不定酒店里的人都不知道,那只是他在亲朋间的昵称,公开场合的他,应该是有一个正经八百的"学名"的。

她愣住了,这好像也是大墩儿刻意用来对付她的!

"那……你们经理是谁?"

那个值班经理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李慧从未听说过。

"你们有几个经理?"

"三个。"

"总经理叫什么?"

"娄佚名。"

"什么?没有名字?"

"姓娄的娄,仗义的义,明白的明。"那个经理有点儿不耐烦了,他说完东张西望地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要他去忙碌,好像随时准备离开这里。

"就请你给娄经理打个电话,说有个朋友在这儿等他,请他过来一下。"

"今天太晚了,明天吧,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我们都不敢打扰他的。"

"我是他的朋友,你就说……"李慧想不出一个好的理由,她突然打住,站起来,在那值班经理揣摸的目光中走出了大门。

猛地,她又站住了,不行,应该找到他的新电话号码。

那个经理见李慧站住,就慢慢走出门来,"还有事吗?小姐?"

"你们娄经理的电话,我是说他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这个,我们也不清楚,平时都是他到酒店来,我们一般不找他的。"经理很老练地说。

"好吧,我会让他炒你的鱿鱼!"李慧心里的仇恨一下子涌上来,信口这么一说,才觉得解了一点儿心头之恨。

走上大街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又输了一招。

第二天,李慧就上班了。

她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再呆了家里熬日子,她必须工作,边工作边解决自己的麻烦。这样,起码她还有单位和张丽丽的关心和保护。

否则,她一个人在家里闷着,即使没人上门来对她施暴,她自己都会发疯的。

今天早晨电子邮件又变了花样:

"只要你睁开眼睛,恐怖就不会对你视而不见。小心……"

什么意思?就是说只要她还活着,他就要没完没了地纠缠着她?

"小心"后面的省略号又是什么意思?对了,昨天他已经提示过了,让她自己去猜测!那么,如果这一天之内猜不出来,就要分分秒秒遭受折磨。24小时不停地去琢磨这样一个残酷的问题,什么人能受得了呢?他这是想用这种方法把她逼疯……

李慧觉得大墩儿的性格已经扭曲,心理已经严重变态。他躲着她,用这种方式最后达到他的目的,而他又可以不亲眼看到她在痛苦中倒下去,这样就可以不受内心的折磨,就可以得到精神解脱。

想得美!她一定要让他正面看着她的眼睛回答她:"我被折磨死了,就是你要的唯一目的么?我死了,你的小外甥就能活过来么?"

她能想像出他不幸被这个问题当头击中,呆若木鸡的样子。

必要的时候,她应该报警。

可是她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走这一条路,她不想让警方提供给法院的资料里有那么几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墩儿关于他和被害人李慧是怎样发生了两性关系的详细描述。

"要死!你怎么嘎快又跑来了?没事了?"张丽丽耳朵很灵,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李慧在办公室里刚一坐稳,她就进了门。

今天她打扮得特别漂亮,唇膏涂得相当精致,眉眼也描画得有型有款,看上去生气勃勃,神彩飞扬。爱情的力量真是太伟大了!她和杨先生的关系一定有了进展,李慧暗想。

那天在超市里遇到杨先生的事又在她脑子里浮上来,要不是杨先生领着的一个小男孩引起了她的好奇,就不会闹出那个"纸箱掉落事件"。杨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里面藏着的隐秘又是什么,李慧脑子里始终还画着个问号。

张丽丽这么大年纪了,如果这一次感情上再受了伤害,对于她来说,可能就是致命的。李慧觉得自己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之中,对于张丽丽的事关心得实在太少了。

可是超市里那件事还没法确定,那个小男孩儿到底跟杨先生是什么关系,被小孩子叫做妈妈的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还都是个谜。本来想等她自己熬过去这一关再跟丽丽说这个事,可是看现在这样子,恐怕是来不及了。

李慧感到一种见死不救的自责自惭心理,在折磨着她。

"怎么不多休息几天?陈主任不是都给了你假?"张丽丽还在埋怨着她。

"唉,一直没有休过病假的,突然不上班,不大习惯。"李慧敷衍着,掩饰地看了看张丽丽那件剪裁可体的旗袍:"这衣服哪里买的,这么合身。"

"长乐路。"张丽丽得意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原地转身,展示了一下:"还好吧?"

"太好了。"

"那天经过长乐路,啊唷!那条小小的路上全都是旗袍店,里面挤满了外国人。我一问,可以量身订做,就做了这么一件!"

"你这体形真是穿旗袍的料子。"

"你穿也不错会,下次去做一件吧,我带你去。回头客,老板娘会照顾一下的。"

"最近和杨先生的事怎么样了?"

"还可以。对了,他还问起你呢,说哪天晚上没事的时候,再请你出去玩玩。你喜欢保龄球,还是游泳?昨晚我们去名人苑玩得挺开心的,下次带你一块儿去!"

"别老让我当电灯泡了,你们谈恋爱需要安静,我就不要捣乱了。"

"什么恋爱呀,我发现女人要爱真得趁早才行,否则人一老,就算完了。"张丽丽突然有点儿感伤,"都这把年纪了,根本就没有激情喽!互相好好了解一下,只要人还行,就成个家算了……"

李慧听出了张丽丽口气中的沧桑感。好像她谈的完全是别人的事一样,一点儿热情都唤不起来。她突然觉得张丽丽比自己可怜多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候没有遇到可心的男人,到了这把年纪,就是想轰轰烈烈地爱一把,也力不从心了。

她想起了汪洋,当初在大学时,他们的恋爱让多少同学羡煞。那时候是一边看外国的爱情大片和描写爱情的名著,一边进行爱情的实践,多浪漫呀!可惜张丽丽白白错过了那段美好时光。

有点儿忘情的李慧突然问了一句:

"你在大学时一定也有不少追随者吧?那时候为什么不抓一个嫁给他?"

张丽丽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很复杂,她的眼睛望向窗外,神情里有遥远的回忆,也有一种淡淡的悔恨和深深的无奈。

李慧读不太懂她脸上的意思,只觉得张丽丽内心深处一定藏着一个至今仍未愈合的伤痕。

下班的时候,李慧接到了杨先生在楼下打来的电话,他还是那么伶牙利齿,风趣幽默,说他的车正奉命在医院门口等着她和张丽丽,"请小姐们起驾,快点儿下楼吧"。

李慧想起了超市里的事,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探个究竟的冲动,看看这个杨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帮丽丽把好这个关。

她急忙收拾了一下,又故意耽搁了几分钟,想让张丽丽先到,这才慢吞吞地下了楼。

杨先生的车一直在楼下等着,李慧走过去的时候,只见到他一个人。

"丽丽呢?"她犹豫着站在车门外面不想先进去。

"她早就来了,看见你不在,就去旁边小店买东西了。来来来,请上车吧!"

李慧磨磨蹭蹭上了车,坐在后排座上,拿出了包里的书。

"李小姐喜欢生活散文?现在这种书倒是蛮时髦的呀!"

"啊,随便翻翻。"

"看完了借给我看看,其实我也是蛮喜欢这种消遣的。"

李慧装作没听到,她一边翻书,一边问:"丽丽买什么东西去这么久?"

"她没讲,我也不好意思问。"杨先生自顾悠闲地整理他手机上储存的电话号码,好像一点儿不急。

他可真够有绅士风度的。李慧想。

与女朋友的男朋友单独相处,李慧觉得特别不自在,何况她对这个男人印象不怎么好。她猛然想起了那天超市里的事,就合上了书本:

"杨先生喜欢逛商场么?"李慧狡猾地试探道。

"还可以吧,听说要讨好女人就要装作喜欢逛商场。如果是陪女人一道逛,我想也不会太乏味吧?"

"超市呢?上海不少外国人办的大超市里面,有不少男人也喜欢的东西呀。"

"是,可是如果没什么要买的,一般也不会去,除非确实有需要。"

"那天我在超市里看到一个人长得特别像你,……"李慧说着,注意地看着他的反应。

"啊……"他好像是在回忆的样子,"两三天前吧?我陪小外甥买了部童车。对不起,我当时没看到你,你也在那儿?"

"我当时也没看清,你就走过去了。不敢肯定是你,也就没打招呼。"

"李慧小姐很清高的,我看得出。"

李慧一下子没了话说。

"张丽丽的好朋友嘛,我估计都跟她是差不多的脾气吧?哈……"杨先生非常会为别人解围,李慧觉得他很懂得体贴女人,心里不禁有点儿为张丽丽高兴。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可是张丽丽还没回来。李慧沉不住气了,她从车里钻出来,站在人行道上东张西望,希望张丽丽马上出现在什么地方,可是街上下班的人来车往,根本没有张丽丽的踪影。

这时杨先生推开了车门叫她:"上车吧。"

"怎么回事?"

"丽丽打来电话,让我们到前面去接她,她走得太远了,不愿往回走。"

"这个丽丽,真有她的。"李慧心里有点儿恼火,本来她今天就是很勉强才来了的,她真想一走了之。可是她不能,丽丽一定是在故意折腾这个杨先生,她的目的在于"考验一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对她有这个耐心。

她调整好情绪,坐上了车,由着杨先生往张丽丽指定的地点开去。

车刚开出一会儿,杨先生的电话又响了,原来是张丽丽说她已经坐出租车先走了,请他们直接到酒店找她。

这个张丽丽,到底玩的是什么噱头?

正是下班高峰时间,路上塞得寸步难行,走走停停,慢得要命。李慧坐在车里,书也看不下去,她想快点儿把今晚的应酬对付过去,好早点儿回到家。

早晨的电子邮件提示她说,只要睁开眼睛,恐怖就不会对她视而不见,这就是说,她现在已经是四面楚歌,危机四伏。

而这些危险究竟来自何方,只能由她自己去猜测。这种时候,还在街头乱转,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李慧小姐"杨先生坐在方向盘前,百无聊赖地看看表,然后又回过头来跟李慧搭讪,"你在医学院的时候可是个有名的美人啊,也算是个校花呢!"

李慧对他的称呼特别不习惯,别人一直都是叫她的名字或是叫她的职务的,可是这个男人老是一副洋买办的架式。

"你搞错了,我们学院有名的美人是张丽丽。"

"不,她是前两届的校花,你是后来的。"

"你倒蛮清楚的,我没有注意这些事。"

"你知道么?在大学里,男生每天晚上开"床头会",主要内容就是讨论你们这些校花的佚闻趣事,所以虽然你那时候根本不认识我们,我们对你可是蛮熟悉的呀!"

"嗯……你在学校的时候就认识张丽丽么?"

"当然,只不过没打过招呼。"

李慧想笑,"那不能算互相认识吧?"

"不平等呀!那时候多少英俊小生围着你们转?我辈想献个殷勤都没有机会!"

"看你说的。哪有这种事?"

"你不信?讲一个故事给你听。"杨先生故意卖关子地回头看了李慧一眼。"有一回,我搞到两本《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你要知道,那时候全国各地还都买不到那本书呢,到上海来出差的人都想买一本带回去的,可书店里经常脱销。我是托一个在新华书店工作的朋友弄到的--当时我就想,其中一本可以做为礼物送给张丽丽,然后好趁机跟她认识一下。

"我拿着包好的书在图书馆门口等了好几天,总算把她给等来了。好家伙,我一看,她身后跟着起码有三四个追随者,个个都趾高气扬,比我英俊潇洒。天啊,我当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好乖乖地抱着书溜回去了……"

李慧忍不住笑起来:"后来呢?"

"后来我就另寻新欢了呀!我这个人,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

"我是说那本书……"

"啊,书还在,我正想,哪天要把这部书重新包装一下,"物归原主"好了。"

"你还没对丽丽讲这件事啊?快点告诉她,我敢保证,这个陈年老故事会使你们的感情立刻升温。"一直懒得讲话的李慧突然被这个故事剌激得兴奋起来。

"嗨……"杨先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李慧觉得他好像有什么难言之苦,但又不便多问,车里一时间冷了场。

大街上的人流、车流还是像滔滔的洪水,李慧和杨先生坐在车里,各怀心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突然,杨先生的电话响起来,李慧听到张丽丽在里面提高了嗓门吵了几句,听不清详细内容,可是她那不耐烦的语气非常明显。

杨先生一叠声地解释道:"塞车了,塞车了……很快,再等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放下电话,他很响地呼出一口气:"美人儿难侍候呀!张丽丽好像还是五年前那个脾气。"

"这说明她还像过去一样保持着青春活力,人要是一辈子都不变,多难得呀!"

"可是,人家说得好,"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这又怎么解释?"

"什么意思?"李慧觉得这个姓杨的心里有点阴暗的东西。他又想追到过去的梦中情人,又心理不平衡,觉得委屈了自己。

"毕竟不是当年的校花了嘛。女人比男人更容易苍老。"杨先生叹了一声。

"你是说我们都成了昨日黄花了。"

"没有这个意思!你还是挺年轻的,那天见到你,我就感到你一点儿都没变。"

李慧想转移话题:"丽丽现在在哪里?"

"她说早已经到了,如果我们还不到,她要先回去了。"

"唉!今天真不顺利。"

"我们还不是因为等她么?不然早就到了。"杨先生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可是遣词造句却隐含着相当的不满。

李慧一时不知怎么说好,索性不出声了,装作看书。

"在上海,像你这样没什么脾气的女人真是越来越少了。"谁知杨先生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她只能还是装作没听见,心想,我本来就不是上海人嘛。

电话又响了,张丽丽在对面声音很响、速度很快地说了一句:"你们慢慢开车,别急!我先回家去了,家里有事叫我!"

"什么?你再等一等……"

对方电话已经撂下了,杨先生举着手机愣住了。过了半天,他才醒过来:"她这是生气了么?什么意思呀?"

"不会生气,可能她家里确实有事。她妈妈年纪大了,经常会生急病,她是医生,这些事总是叫她回去的。"李慧急忙为张丽丽分辩,可是她看到杨先生的脸色已经多云转阴,说什么都没用了。

两个人坐在车里,呆望外面的街景,霓虹灯已经亮起来,车流还没有疏散的迹象。李慧真想下车去走一段,然后再搭乘地铁,把杨先生一个人扔下塞车好了,反正他是车主,她也没办法帮他。

可是想了想,她没好意思开口。毕竟今晚杨先生因为张丽丽而不大开心,她没有理由再火上浇油。

一米两米地往前挪动的汽车,中途停在了路边一间酒店的大门口。

这是一间五星级涉外酒店,门口是一个硕大的广场,地下停车场的牌子就在他们的眼前不远处悬着。

杨先生突然亮起了转向灯,两手在方向盘上打了一个漂亮的旋子,汽车就转到右面路边去了。

等李慧再去看窗外,一个穿戴整齐的车僮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车门前。

"不走了,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吃西餐。"杨先生回头对李慧说着,车门在李慧的身边一下子被拉开。


午夜惊魂


李慧还是头一回到这么豪华的酒店来吃西餐,杨先生熟练地点菜,叫酒,好像他今晚要请的就是她李慧,张丽丽此时已经退居到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去了。

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几次想找借口走掉,但终于下不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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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真的饿了,反正这个时间,大家都是要吃东西的,干脆趁此机会跟他谈谈张丽丽吧,刚才电话的事有点儿误会,也许,他对张丽丽的为人还不太了解。

李慧觉得作为丽丽的好朋友,她有责任来做好这件事。

杨先生吃东西的样子非常优雅,慢慢吞吞,边吃边说些轻松的话来调节气氛,他好像已经感觉到李慧的拘谨和不安。

李慧一直想说准备好了的那些话,可是却一时插不上嘴。直到喝咖啡的时候,她才总算趁着杨先生在点烟,找到了一个机会:

"今天我替张丽丽接受了杨先生的盛情款待,回去后会把你的好意带给她的。"

没想到杨先生"噗哧"一下笑出了声:"你呀,真是太天真了!女人之间讲话更要小心,如果你回去向张丽丽如实汇报今晚的一切,那好了,我敢断定你这个好朋友就算失去了。"

"你不要把丽丽想得那么……小心眼。她不会。"

"你太不了解张丽丽了。"杨先生边吸烟边一个劲儿摇头,"你也太不了解女人了!"李慧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剩下的时间里,李慧一直在听杨先生讲话。

杨先生今晚情绪十分亢奋,显得更加健谈。从大学里男同学是如何联合打探女生的恋爱历史、家庭背景,然后如何分头向意中人发起进攻,到社会上形形色色的骗子如何骗财骗色;从他的第一个家庭如何解体,到他后来漫长的浪漫历程,杨先生在酒劲儿的作用下,滔滔不绝,声情并茂,听得李慧大开眼界。

"既然有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追你,为什么还来找张丽丽?"李慧有点儿愤愤不平,她忍不住质问道。

"你不懂,男人们有两种,一种喜欢年轻的女人,像传媒大王默多克,就娶了一个比他女儿还小的中国女人;而另一类却喜欢娶年纪大的女人当家理财过日子,比如我。"

李慧已经听不出这个杨先生是幽默还是厚颜无耻,她觉得张丽丽可能是遇到了一个玩世不恭的混世魔王了,真让人替她捏一把冷汗。

时间过得很快,李慧发现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的时候,立即现出紧张情绪。她想起了那个让她猜测的可能在今天降临的"灾难"。

"我该走了,不早了。"

"急什么?我们有车,一会儿我送你回去。现在我们去洗一个头,舒舒服服按摩一个小时,然后回家去睡个好觉。明天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这时,李慧的私心起了作用,她想,如果让她自掏腰包,到这种级别的酒店里来洗头、按摩,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现在既然有人愿意请客,而这人又是张丽丽的男朋友,何不趁机享受一下?

于是她不知怎么就顺从地走进了美容大厅,由小姐们服待着半坐半躺在舒适的椅子上,慢慢地闭上了她那双好看的眼睛。

洗头的时候李慧还努力保持着大脑清醒,可是等到按摩时,她就再也挺不住了,几天来的疲惫一齐袭上来,按摩刚开始她就睡着了。

按摩从轻柔到用力,整个过程有一个多小时,李慧就睡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小姐把她翻了个儿,又把她的脊椎踩得生疼,这才把她从沉沉的睡梦中折腾醒。

在充分享受了杨先生掏钱买来的待遇,心满意足地从按摩床上站起来后,她才吃惊地发现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杨先生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还在什么地方按摩,还是已经逃之夭夭。

李慧急急忙忙下了楼,一楼大堂已经人影稀疏,她刚走到柜台前,就有一个值班服务员过来打招呼:"是李慧小姐么?"

"是我。"

"请跟我来。请。"服务员殷勤地一弯腰,往电梯方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电梯一口气直上到30层,李慧的心开始"嗵嗵嗵"乱跳起来。长长的走廊,中间又分了几次岔,李慧被这迷魂阵一样的走廊绕得晕头转向,最后,终于在一间房门外面停下了。

"请等一下,楼层服务员马上就会来。"说着,那个年轻的服务员就要离开。

"等等,这里面有人么?"李慧终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惧,她拦住了那个正要开门的小姐,做出一副随时准备落荒而逃的架式。

"这是您的房间呀,怎么会有别人?"小姐莫明其妙地看着她,手在门上轻轻一动,磁卡"吱"地叫了一声,门就无声地开了。

"小姐请进。"

房门在李慧的身后倏然合上了,那门又厚又重,发出沉闷的声音。李慧一下子被惊醒过来,她急忙返手把保险上好,这才回头打量这个套间。

一个面积相当于她家客厅三、四倍的大厅里,摆放着一套白色的长短沙发,左侧靠墙放着一只大大的书柜和写字台。另外一面是酒柜和一只造型漂亮的穿衣镜。里面一间卧室里安放着双人床,床前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双拖鞋。

床上的毛毯已经揭开了一角,在她进来之前,已经有人为她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好像只要她往床上一躺,就只剩下做个好梦这一项任务了。

这么多天,在家里一到了晚上就害怕,今晚可以在五星级酒店里睡个安稳的好觉,李慧觉得心里一阵轻松。

只要不回家,她就可以不再受那张""的困扰,就可以暂时忘记那令人不快的事情了!

她把身体舒服地放进了沙发里,满意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

李慧不明白这个杨先生干嘛要这样破费?不是说洗完头,按摩一下就回家的么?怎么又开房间住下了?好像要回答她这些疑问似的,房间里的电话及时地响了起来:

"李慧小姐!住进来了么?"是杨先生的声音,听上去兴致勃勃,一点儿疲劳的意思都没有。

"……"李慧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对这一切真有点儿心存疑虑,甚至感到恐怖。可是她总不能说,"你现在就送我回家"吧?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又没有胆量乘坐街上的出租车。

"你怎么了?要不要我过去看看你?"杨先生听不到她的声音,又问道。

"啊,不用不用!"李慧听了这句话才急了起来,这么晚了,她绝不能再让任何人进出自己的房间,就是服务小姐也不行!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灾难随时会跳出来对付她呢?

"今天太晚了,我也不想动了,明天一早再送你回家去换衣服,不会影响上班的。"杨先生想得周到,李慧也不便表示心中的不满,而且,他的这些安排虽然她从内心并不情愿接受,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境地,表示不满又有什么意义呢?

"好吧,我太累了,明天见!"李慧及时收了电话线,然后坐在沙发上,环视四周。她得仔细想想,今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不会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吧?

这间酒店的条件是无可挑剔的,门窗也没问题。她逐一打开大衣柜,被橱,还有电冰箱,认真检查了一下,然后进了卫生间。

李慧站在洗漱台前,她的心情立即就改变了。浴室和卫生间分处一个大房间的两侧,中间一块空间足足可以让李慧早晨起床后在那儿做健美操!

这样舒适的地方,她只在电视剧里才见识过。李慧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就跳进了浴缸,可是不到一秒钟,她又跳了出来,她身上的烫伤还没痊愈,泡了水怕感染。

李慧只好站在龙头下面淋了淋,一边回过头去,惋惜地看着那个漂亮的大浴缸,觉得好像枉来了酒店一遭。

刚刚洗漱完毕,门铃突然响了,李慧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是谁走错了房门呢?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服务小姐在外面轻声叫门:"小姐,能开一下门么?送宵夜的。"

"谁送宵夜?"李慧莫明其妙地开了门,只见门外一个端着托盘的小姐后面,站着笑咪咪的杨先生。

她愣住了,不知道该不该让他们进来。可是显然必须让她们进来,一个吃力地端着一大堆吃的东西,一个是专程来给她送这些东西的。

李慧此刻的矛盾心情无法形容。

她想起了那个提示:"猜猜今天有什么灾难将要……"她感到自己好像离那个灾难越来越近,因为自从晚上跟杨先生出来之后,她就一直没法自主地安排自己,一直被暗中的某种力量挟持着!

她偷眼看了看杨先生,他正在打量那个书柜里有什么书,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于是她只好装作没事一样,把那些装宵夜的纸盒一一打开,在做着这些的时候,她一直使自己保持与他的正面相对,她可不想被别人在后脑勺上狠狠地砸那么一下子。

"你饿了吧?"李慧被杨先生突如其来的问候吓了一跳,她倒抽一口冷气,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怎么这么紧张?"他若无其事地环视了一周房间,"这房间里没什么不对劲吧?"

"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儿累了。"

"好,吃完了你就马上休息吧。洗完澡,我倒是不困了,奇怪。"杨先生好像对一个非常熟悉的女人一样,轻声细语地说着,一边把一块蛋糕放在她的面前。

"今天让你破费了。"李慧故意要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才这么说。

"哪里?平时要找机会给你献媚太难了,今天是张丽丽成全了我。"

"……你不该这么讲话。"李慧眼皮耷拉下去,不再看杨先生的脸,她知道那上面写着的内容非常复杂,她的心跳加快,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我说的是真的,人和人,一比较也就看出高低来了。张丽丽身上上海女人的毛病太多了。不瞒你说,我和她的可能性不大。"

"杨先生!"李慧脸胀得通红,她想制止他,可是又不想在他面前失态。本想站起来一走了之,可是这么晚了,去哪儿呢?

"李慧小姐不要见怪,我这人太直率,有话就想说。"他的手好像无意地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那天我一见到你,就想起了大学里的那些日子,你知道我那本《查泰来夫人的情人》本来是想送给谁的么?"

"谁?"李慧吓了一大跳,她浑身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喝问了一句。

"就是你!"杨先生的身体已经扑过来了。

"你胡说!"李慧一下子闪开,"你不要胡来!我要喊人了!"

杨先生不再讲话,他好像为了节省一点儿精力,只是站起身来,上前来抓李慧的胳膊。两个人在沙发周围像捉迷藏一样绕了几个圈子,李慧撒腿就往门口跑去。

"算了,你不用跑了,还是让我走吧。"杨先生在她的身后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李慧才中途停住。

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杨先生,只见他慢慢往门口走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突然一把搂住了她的肩膀,在她嘴上狠狠地吻了起来,他的一只手颤抖着,在她的胸前乱抓一气。

李慧本能地护着自己的敏感处,拼命推着杨先生的手,可是无济于事,和杨先生相比,她显得太弱了。

眼看着衣服的扣子被他扯得七零八落,一只白嫩的乳房也从胸罩里跳了出来,李慧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

突然,她张开了一直牢牢闭着、抵御他那可恶的舌头的牙关,在他的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杨先生那老虎钳子一样的大手突然下意识地松开,捂在了自己的嘴上,他惊愕的眼睛盯着她,好像不认识一样。

两人对峙了足足有五秒钟,然后,杨先生悻悻地甩了一下他那黑油油的头发,开门走了出去。

该死的张丽丽,怎么认识了这么一个不地道的家伙!李慧浑身还在突突发抖,她站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一个晚上的高档享受至此全都变了味儿,现在她只恨自己太傻,为什么不早点儿看穿杨先生的鬼把戏。

蜷缩在高档席梦思床上的李慧,一夜没有睡好。

如果自己再软弱那么一点点,如果那个杨先生再混蛋那么一点点,今晚她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她越想越后怕,觉得这个世界简直就没有个安全的地方可供她躲藏。

她一会儿感觉卫生间里有声音,一会儿又觉得衣柜里面有响动,甚至觉得床下面也藏着什么似的,叫她毫无安全感。

难道--这就是那个让她自己猜测、她却没有料到的灾难么?

如果以后每天她都要遇到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根本要不了十天,她就会彻底完蛋了。""可能还可以节省十天时间,它的策划者就可以早早的得胜回朝。

张丽丽早上一到单位,就跑到李慧办公室去找她。昨晚她差不多整夜都在给李慧家打电话,可是却一直没人接。

早晨李慧在酒店里起床时刚刚六点半,杨先生大概还在做他的好梦。

李慧偷偷出了门叫了辆出租汽车回了家。

她要把今天电子邮件的内容搞清楚,然后换衣服,像往常一样地上班去。她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猜猜今天会有什么灾难降临。

一想到这个,李慧就觉得心脏胀得难受。

她觉得一块黑乎乎的大石块儿就悬在自己头上,随时可能掉下来把她砸成肉泥。而这石头究竟什么时候落下来,她却没法知道。她要承受这块石头突然对准她砸下来时的重量,同时还要承受这石头将要落、却尚未落下来时的恐怖。

就在李慧黑着眼圈儿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的时候,张丽丽走进来了。

"要死!你昨晚怎么没有回家?"张丽丽的眼睛像刀子一样犀利地在她脸上身上来回划了几下,然后落在了她的眼睛上。"你在外面过夜?"

"嗯……"李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有个朋友来了,我在酒店里陪她住了一夜。"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撒谎的本事实在是太差了。

"杨先生呢?他昨晚没跟你在一起?"

"吃过饭他就回去了。"

"这个家伙,到现在还没给我来个电话!"

李慧这才想起来,"对了,昨晚你家里有什么急事?要不要紧啊?"

"没什么事,我就是想让你们单独呆一会儿。"

"什么意思?"李慧的脸胀得通红,她气愤地扭过头去,不想再理这个张丽丽,她觉得张丽丽真是变了一个人,无聊透顶。

"生气了?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其实我对你特别放心,要不然昨晚我怎么能扔下你们俩个孤男寡女就走了?"

"玩笑不好这样开的,没意思。"

"哎!告诉我,那家伙没有欺负你吧?"她又似笑非笑地盯着李慧的眼睛问。

"没有。"李慧想起酒店里的情形,真不知道怎么对张丽丽讲才好。她只有三缄其口。可是张丽丽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已经知道了杨先生对李慧心怀不轨?

李慧突然感到昨晚的事,就好像是张丽丽和杨先生合伙谋划了来算计她似的,她总觉得张丽丽好像对昨晚酒店里发生了什么了如指掌,甚至,这一切就是她一手策划的。

张丽丽又仔细察言观色了一番,这才嘻嘻哈哈地离开了,她好像完成了一件什么重要任务似的,心满意足。李慧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捉摸不透她。

她又想起了大墩儿。那个她曾经那么信任的男人,其实是一个全副武装了来对付她的人,而这个张丽丽和杨先生,又是一个阴阳怪气,一个色迷心窍。

李慧觉得对周围的人越来越没法儿信任,她已经难以再用平和的心态去对待别人了。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恐怖也一下子涌了她的心头。难道她的周围除了心怀鬼胎的人,就是存心算计她的人?难道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好人了么?

今天早晨的电子邮件提示她的正是:

"第十二天,小心你周围的所有人!"

这个"周围的所有人"就是让她不错眼珠地盯着每一个人,他们可能是指大墩儿,可能是杨先生,也可能是张丽丽,还可能是宁坤和陈主任!

这是在让她与所有人为敌!够狠毒的一招儿。

她的对手想把她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赶走,把她孤立起来,让她失去支持,然后再轻轻松松一下子把她打垮!那么,现在他一定是要制造她和杨先生之间的紧张气氛了,因为昨天到现在,她和杨先生的接触是最频繁的。

难道大墩儿一直在盯她的梢?

李慧再度陷入混乱之中,她觉得自己受折磨的日子变得遥遥无期,简直没个头。就在刚才她从家里到单位的路上,她还充满自信地想,再熬过几天,""就快到期了。可现在她却突然想跑到公安局去寻求保护!她真是有点儿力不从心了。

"李医生,上午有一个手术,你行么?"陈主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面前,"看你脸色不大好呀,昨晚没睡好?"

"还可以,"李慧掩饰道,"是什么手术?"

"剖腹产。"陈主任关切地看着她,"要不这样,我再安排个人吧,等你再恢复一下?"

李慧觉得陈主任对她的小心翼翼简直没有道理,她已经这么多天没有好好上班,也没有正经地工作过了,他为什么一点儿不烦?为什么还是这么唯唯诺诺地看着她的脸色行事?这哪里像一个主任的做派?

"小心你周围所有的人!"李慧猛然想起了那个提示,陈主任这个样子算不算"周围所有的人"之一呢?她盯住陈主任的脸出神儿地胡思乱想起来。陈主任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咳……你……不要紧吧?"

为了预防"万一",最好还是离开他远一点儿吧。可是他如果在院长那里说句什么对她不利的话,她的副高级职称恐怕就泡汤了!想到这儿,她的脸立即憋得通红。

"我看,你好像还在发烧,休息一下吧,我先去安排一下工作。"陈主任说着就出了门,李慧怔怔地看着他微驼的背影,不知是不是该追上去对他说:"主任,我行,让我来吧。"

显然她根本不行,今天这种状态,她上了手术台非出事不可。

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种种折磨,她都可以忍受,可是如果她的工作出了麻烦,她的前程受到影响,这是李慧绝对不能接受的。

她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她在医院里的形象,正在受到不良影响,她热爱的事业也快要被这件事给毁了……

失魂落魄的李慧在办公室里转了几个圈子,她觉得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她必须马上去找大墩儿,她要当面向他说明那个死去的婴儿的事情,向他和他的全家道歉。

然后,揭穿他关于""的阴谋,让他马上住手吧!


凶手出差了


就在李慧慌慌张张下了楼,刚要跑到大墩儿的酒店去找他的时候,周大爷在收发室的小窗口里又递出了一封信。

李慧心跳加快,她感到浑身的汗毛密密麻麻地发痒,好像有汗出不来似的一阵躁热。

她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医院大门,才打开了信封,里面掉出一张纸条。

纸条是大墩儿写的,说是他出差去了,恐怕要十多天,他妻子的事交给她了,希望她能在生活上给他太太多多指点,等他回来后再向她道谢。

李慧看着这张用圆珠笔草草写成的小纸条,一时间没了章程。

大墩儿一定是察觉了李慧的动静!

他知道今天她要去找他了却这桩案子,所以就及时地躲了出去!他不想见她,是怕自己在她的面前把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毕竟他对她还是有点儿感觉的。那种男女之间的微妙情绪,有时候会让一个硬汉子做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没出息事体来,他是害怕自己的计划半途而废……

李慧绝望了。

她知道他所谓的"出差"不过是个托辞,至于他会躲藏在什么地方暗中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就无从知道了。

从现在开始,他在暗中了!而她还在明处。他要对她实施真正恐怖的迫害了!这个出差的主意想得真太妙了,他可能先到南京或是杭州的什么地方转一下,让所有的证人都看到他确实来过,然后一夜之间潜回上海,从从容容地做他要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

而这时候,李慧会被他的纸条蒙蔽、麻木,她一点儿都不会怀疑自己身后的暗处,正蹲伏着一个致命的危险,随时可以置她于死地!

李慧把那张纸条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

他把妻子托付给她,让她多多指点?这不是给她留下了一个"人质"么?他难道舍得用自己的老婆孩子做为赌注和诱饵?

一个对她有着如此仇恨的人,怎么可能对她丧失了起码的警惕性?

她再仔细看了一下纸条,才发现上面既没有电话号码,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以与他太太联系的方式。

她明白了:这纯粹是大墩儿设下的一个用来迷惑她的烟幕,他根本就没打算让她真正接触到自己的老婆孩子。

李慧是越来越认识到对手的厉害了,她的心止不住地哆嗦起来,有一种被算计得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的感觉,强烈地震撼着她那颗已经脆弱不堪的心。

这个自称"出差了"的凶手,像诈死的人一样,此刻就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窥侍着下手的机会!而她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只剩下一个已经被他搞晕了的脑袋,也快要进入逻辑混乱状态了。

李慧强烈的欲望是:自己一定要挣扎一下!绝不轻易放弃。

她拦了一辆出租车,顾不得像往常那样算计要花多少钱才能到家,现在她要做的事远比几个出租车费重要得多。

一闪身进了家门,她就飞快地反锁好了房门,就好像身后跟着鬼一样。

电话很快打到了妇婴医院的产前保健科,李慧在电话里对许主任说,如果大墩儿的太太再来做产前检查,一定马上打电话通知她。

"哪个大墩儿的太太?"许主任被她弄得迷迷糊糊,听不懂。

"就是那个怀孕了九个月的小个子女人,胎儿超重的那个。"

"胎儿超重的小个子孕妇有好几个,是哪一个呀?"

"长着大眼睛,小鼻子,大嘴巴的那个,讲话声音细细的。"

"好吧,我问一下医生们,也许他们认识。你放心吧。"

李慧的第二个电话是打给张丽丽的。

"丽丽,你能不能来一下,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呀?你在电话里讲好了。"

"不行,你现在就到我家来一趟,我跟你说,很重要。"

"晚上吧。我下了班就去。行吧?那么你晚上等我好了。"

"千万别忘了!"

"啊唷,要死!你这是怎么了?神经兮兮的!"

"我不行了,你一定要来啊!"

第三个电话是打给汪洋的。时差的关系,汪洋还在呼呼大睡。电话一接通,李慧就哭了。

"是阿慧呀!你怎么了?"汪洋在那边朦朦胧胧地嘟哝着,满嘴的被窝味道,"你不舒服了?"

"没有,我……"李慧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知道一旦控制不住自己,汪洋马上就会被吓个半死的,他会在一夜之间长出一嘴燎泡,然后慌慌张张跑回来,他绝对不管机票是多少钱一张的,也不会管手头上的工作究竟是不是放得下。李慧想到这儿,突然止住了哭声,"我想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里的事差不多好了,再过十多天,就到上海了!再等等,最后十几天嘛!"

"我……我快要死了……"她不知道怎么表达此刻的感受。汪洋还以为这又是女人感情用事的夸张说法,他也就用男人们惯用的手法来打发她:"我知道我知道,等我一回去,马上买一部汽车,你上下班再也不要那么辛苦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就等那么十来天!"

"呜……"李慧觉得,这种时候她就是浑身是嘴,都没法表白清楚自己的真实意思,而且她仅存的一点点理智也不准许她表白清楚。只要他听到她的哭声,知道她现在的难处,她的心里就好受一些了。

哭了一会儿,她突然停住了,每分种要花好几块钱,打国际长途对着电话哭!神经啊!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刚想收线,听到汪洋在那边说:"感觉好点儿了吧?过几天我再给你打电话!"

哭完了,她的心里轻松多了。李慧觉得现在自己可以冷静地处理眼下的事情了。

只要大墩儿的妻子到医院来检查身体,她就可以及时把事情跟她说清楚,请她叫大墩儿出来跟李慧面对。这件事,她需要张丽丽帮忙,她是李慧现在最亲近的人了,如果有什么意外,张丽丽会帮她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可是等到晚上十点钟,张丽丽还没来。

李慧知道她正在谈恋爱,可能现在正在跟杨先生在哪里寻欢作乐,说不定已经把她忘了。

还可能是杨先生故意用计拖住她,使她不能脱身来陪李慧。杨先生现在彻底被她得罪了,他想起李慧来,一定是咬牙切齿的,说不定跟张丽丽讲了她多少坏话呢!他在李慧面前不是也在说张丽丽的坏话么?这种男人!她要尽快把杨先生的为人告诉丽丽,不让她陷得太深。

她睡不着,看书也看不下去。那本张小娴的书,她只看了个开头就再也读不下去了。

唯一消磨时间的办法是上网,只是由于近来的这些变故,上网这件事,简直让她感到需要莫大的勇气。

李慧打开了电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说服自己没有直接跑进电子信箱里去。

她想在网上找一个人聊聊。她平时是不习惯与别人聊天的,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在网上泡着的人都是些不务正业,图谋不轨的家伙,个个心怀鬼胎,所以不屑与他们为伍。

现在她突然觉得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安全感。起码,有人跟你说说话,能够分散一下注意力,不至于老是那么强迫性地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不再有空闲惶恐不安。

"喂!你漂亮么?"一个家伙对她说。

"不。"她懒得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免谈。我要找漂亮的美眉!"

"去你妈的!"李慧生平头一遭骂了人,多亏是在网上。

"喂!你好?"又一个家伙对她说。

"你好。"

"你情绪不高嘛!"

"是。"

"有什么放不下的?是失恋了么?"

"又是老一套。baybay!"

"喂!是小姐么?"很快就又跳出一个家伙。

"你是谁?"

"我是你的快乐天使呀!"这一个嘴巴甜得很,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

"你怎么让我快乐?"李慧忍不住扯了一下嘴角,算作对他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以为幽默作出的回应。

"我给你讲鬼故事!……有一个小姐夜里独个坐在家中,突然!她听到了敲门声……"

李慧心惊肉跳,立刻关闭了对话框,心还止不住咚咚乱跳。

就在这时,门外真的响起了敲门声!

李慧不小心从电脑椅子上翻滚下来,她听到张丽丽在门外叫她:"李慧!开门呀!我是张丽丽!"

门外站着的是在杨先生搀扶下的张丽丽。她面如桃花,两眼血红,站立不稳,一望而知是酒喝得过了量。李慧怔忡着,不知怎么办好,杨先生早把醉熏熏的张丽丽扶进门来,放在沙发上。

"快给我点儿水吃吃,渴死我了!"张丽丽半睁醉眼,指挥得杨先生团团转。李慧冷眼在旁看着这一切,心里无比失望,今晚她想向张丽丽求援的事看来是不行了。

"嗳!李慧,你怎么不高兴?不欢迎我呀?"张丽丽喝了水,斜过眼来看了看李慧,"我是专门来看你的呀!你怎么还不开心呀?"

这肯定是杨先生故意把丽丽灌醉的,他明知道李慧盼着张丽丽来是有事要跟她商量!

杨先生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慧:"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呀,又不是我要她喝这么多的!她不听我的,非要喝那么多葡萄酒,还说是为了美容!"

李慧把张丽丽不停地比比划划的手放好,用毛巾被盖好,

"你可以走了,我来照顾她。"李慧对杨先生下了逐客令,可是他坐在沙发上,并没有走的意思。

"李慧,不要让杨先生走,让他陪着你嘛,今晚要是我睡着了,没人陪你说说话怎么行?"

"丽丽!你喝醉了,别说话,快睡吧!"李慧对张丽丽喝了一声,就站起来去开门。

"杨先生……是很喜欢你的呀,你不知道么……?"张丽丽又在说着醉话。李慧不理她,她看着杨先生走出去,又转回身来递了一张名片给她:"如果有事需要我,就打这个电话。"李慧不接,杨先生手一松,任由那张小纸片飘落到了房间里的地板上。门在他的身后重重地关上了。李慧一脚把那张名片踢到角落里去。

"李慧,你为什么赶杨先生走?我还要坐他的车回去呢!你怎么赶他走了?"张丽丽说着半醉半醒的酒话,她看也不看李慧,自顾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李慧松了一口气,走进了卫生间,她要好好洗一个澡,再好好想一想,明天早晨丽丽酒醒之后,该怎样对她讲?

屋子里有点儿冷,水却有点儿热,李慧坐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泡了一会儿,就觉得昏昏欲睡。她太累了,这么多天没有好好洗过一个澡,前些天怕伤口化脓,总是冲一下了事。像今天这样,有一个人陪着她在这套房子里过夜,使她觉得心里踏实多了。

不知不觉,她就进入了梦乡。

她梦见自己在床上躺着,什么也没穿,什么也没盖,就像她在夏天的晚上经常一个人裸睡时那样。

突然,房间里有一个人影儿渐渐靠近了她。那个人影似有似无,像一团雾一样,飘着飘到她的床头,然后停住了,看着她的裸体,一声不吭。

"谁呀?"她觉得浑身发麻,吓得大叫一声,那个人影儿就一下子不见了。当她翻身爬起来想找东西盖住自己的时候,发现衣服、被子,什么东西都不见了。她明明记得刚才那些东西还都在床头上的。

李慧突然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她看到卫生间的门欠着一条缝儿,门还在微微地动着,好像什么人刚刚闪身出去的样子。可是因为有蒸汽,她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实的。

张丽丽进来过么?

"丽丽!丽丽!"她叫了几声,外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李慧眼看着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地长出来了。

李慧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吓了一跳!

昏暗的灯光下,张丽丽正在沙发上端坐着。她脸上的潮红已经退去,衣服也很整齐,头发一丝不乱,看上去,端庄而冷漠。

"你怎么还没睡?"张丽丽的声音听上去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一点儿感情色彩都没有,好像一个机器人发出来的,听着令人毛骨悚然。

"丽丽,你是不是想洗澡?"李慧镇定了一下,走过去,看了看她,觉得今晚张丽丽有点儿怪怪的。

"今晚跟杨先生谈得不开心么?"她想,张丽丽在外面一定是玩得不愉快。

张丽丽好像听不到她的话,只是用眼睛盯着李慧的身体,从上到下地打量个没完。

"那个姓杨的,人到底怎么样?"

"你说呢?"张丽丽突然反问道。

"我?我……不了解他。"

"真的么?你们不是都在酒店里睡过了么?"

"谁说的?"李慧心惊肉跳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别紧张,我猜的,哈哈哈哈……"张丽丽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看她现在那样子又好像还没有醒酒。

李慧被她那不自然的笑声震得心头乱颤,她连忙去拉张丽丽:"来吧,先洗澡,然后好好睡一觉,今晚你太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张丽丽一把甩脱了她的手,自己站起来,径直走到卫生间里去了。她听到里面哗哗的水声,想着张丽丽反常的表现,不由得心头惴惴地,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这一夜,李慧和张丽丽都在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可是两人却谁也没有主动跟对方讲话。

李慧对张丽丽今晚的反常感到十分理解,一个到了如此年龄的女人,在这样一个躁动的年代,还在跟一个几乎阅尽天下女色的男人玩"恋爱"的游戏,实在是太难为她了,她一定心烦得要命。

还有,也许杨先生跟张丽丽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李慧决定等张丽丽情绪稳定一些以后,再跟她好好谈谈。她听到沙发上的张丽丽也在辗转反侧,可是她不去揭穿她的心事,只尽量装作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她们发现自己的眼圈都是黑黑的,两个人心事重重,一路无话地到了单位。


下坡


"猜猜看,今天将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灾难临头?"

当连续几天看到这个一成不变的提示,又连续两天没发生什么严重事件之后,李慧渐渐感觉到了阴谋策划者的黔驴技穷。

看来,大墩儿已经对他的计划产生了动摇,他在给她一个喘息的机会,也在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台阶儿。

大墩儿的妻子至今还没有到医院来体检,可是李慧觉得她不会来了,大墩儿一定把产前保健的地点转移到别的医院去了。

现在,她只能依靠电子邮件了解他的动向。但是邮件的内容还是说十天之内将要如何如何。已经过去了七八天了,除了那天晚上在酒店里受的惊吓和张丽丽酒后的反常举动之外,李慧基本上每天可以保持正常的工作状态。只是下了班回到家里还是提心吊胆。

张丽丽最近忙得不再来陪她,她好像正在跟杨先生密切来往,忙得不亦乐乎。

为了安全,李慧上下班时不再搭公共汽车而改乘出租车,每次一坐进车里,都要牢牢锁好车门,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一路上警觉地盯着车门外的动静。

也许是这些天来的经历使她得到了锻炼,李慧的情绪渐渐平稳,这两天居然还做了两例手术,而且效果很好。

陈主任忧心忡忡的脸上终于又露出了欣慰,每天上班后、下班前,他都驼着他的背,特地到李慧办公室来转一下,看看她,关切地问候几句。

可是这一天,一个患者又狠狠地剌激了李慧一下。

那个患者得了子宫癌,发现时就已经是晚期了,可她才三十岁!女人身上的性别特征有三个地方最易得这种不治之症,子宫、卵巢、乳腺,一不小心就会致命。

每个人其实都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灾难像影子一样跟在身后,只是通常人们没法知道那影子将在什么时候扑上来咬你一口。现在李慧觉得自己一直没有摆脱这个影子,她好像正在等待那个灾难扑上来把她撕得粉碎。

回家去的时候,李慧情绪又消沉下去,她锁好门,进了卫生间,脱掉衣服,站在镜子面前,把自己的两个乳房捏在手里,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检查过去,每遇到一个小包块儿就吓一跳,再试试,噢,活动良好,是健康组织!

然后,她又在胸脯周围所有的淋巴组织上抚摸了一遍,还好,自己没有问题。她还没有生育,怎么会得那种病?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精神病患者,比如癔症患者,妄想狂。

还是那张该死的""在作怪!原来她内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那个可怕的东西,它已经深深植入了她的神经系统,无时不在影响着她的心理和肌体健康。

这天晚上,李慧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梦见自己乳房里长了一个手指甲大的癌肿,用手一摸,一动不动地死死钉在她的肋骨上,就像一只钻到她皮下的毒蜘蛛。她对自己说,完了,我才二十多岁,还没生下自己的孩子呢!

可是就在这时,她感到肚子里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那里面是一个怀孕至少七八个月的胎儿呀!怎么自己从来没有发现?一阵欣喜过后,是深深的悲哀:天呀,这可怎么办呢?孩子快要生了,而母亲得了乳腺癌!

她感到一下子掉进了无底的深渊。

醒来的时候,李慧浑身汗湿,心里如同刀绞。她翻身起来,坐在床上愣了半天,才明白这是一个噩梦,可那种透骨的惊悸,还像冷汗一样粘在身上挥之不去。

最近这几天,由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她反而感到惶惶不可终日了:没事发生,就意味着随时会有事发生,而且随时会有更大的事故发生。不定什么时候,一个巨大的灾难就会从天而降,使她措手不及。

可怕的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一天天虚弱下去,夜里失眠,又不敢吃安定药,一旦睡过去,却总是噩梦连篇,不是梦见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就是梦见被人推下了悬崖。

今天早晨,她终于在电子信箱里看到了一个与往日不同的提示:

"今天是第19天,你的时间不多了!"

还有十天,这场暗中的较量就见分晓了。可是她在屡屡遭到挫败后,还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不管现在大墩儿在哪儿,她总该有一点儿他的线索才好啊。可是他太太已经不再来妇婴医院,他的酒店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算起来,从他自称"出差"到现在,也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剩下的几天,可能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较量,他不可能等到第三十天才出来对付她的,那个时间表只是一种形式,是他向她施加精神压力的一个砝码。

李慧感到刚刚缓和了几天的精神和肉体的压力,又一次排山倒海扑向已经力不能支的她,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奇怪的是,从今天早晨开始,宁坤竟两次跑到自己的诊室来,恬着那张令人生厌的大脸跟她说同一件事,说有个"朋友的亲戚"要从郊区来医院看病,请李慧务必给接待一下。过了不到半小时,又第二次跑来提醒说,他有事要出去一下,请她到时间在门口等一下那个"朋友的亲戚",他怕她找不到李慧这里。

虽然李慧对宁坤从心里厌烦,可他毕竟还是医院里的同事,当着其他医生的面,她不能流露出任何不正常的情绪,只好耐着性子接待他。

宁坤同""的关系虽然表面看是排除了,可是谁知道呢?一个人的表面和实际情况的差距之大,她已经在大墩儿的身上见识过了,所以她现在谁也不打算相信。

李慧刚给一个患者开了药,然后约好了下次来医院的时间,这时电话就好像早就在等着她似的响起来。"喂!李慧呀,下午没事吧?"

"丽丽,什么事?"

"好事呗!上来上来,到理疗科来,我再跟你说!"

李慧对那天晚上张丽丽喝醉了在她家里的表现还有点儿耿耿于怀,可这会儿她听不出张丽丽口气中有什么异样,她好像把那些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李慧知道现在张丽丽全身心都在杨先生那儿,叫她上去肯定又是杨先生又要请客之类的,她真的不想再跟他们搅在一起。于是她懒洋洋地说:"我这里还有病人。"

"算啦算啦!好心请你,你又不来。那好吧,我自己去啦!"电话就此撂下,李慧被晾在一边愣了半天,不明白张丽丽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下午三点,李慧刚处理完了一例剖腹产,洗完手换下手术室的衣服,觉得累得不轻。

最近真是需要吃点儿补品了,身体差得要命。李慧感叹着,回到诊室刚坐下喝了一杯水,张丽丽就走了进来。她见房间里还有其他医生在,就俯在李慧的耳朵上,一股热气夹杂着耳语直冲她的耳膜:"快走快走,别问去哪儿,跟我走就是了!"

李慧被张丽丽拉着,她身上的白大褂还没来得及脱,就被拽到了楼下。

院子里靠近大门口的一侧停着一辆灰色的旧桑塔纳轿车,张丽丽把车门打开,将李慧塞进了副驾驶的座位上,自己坐上了驾驶员座,汽车嗡嗡响了几下,就徐徐开出了医院的大门。

李慧看见周大爷从收发室的窗口探出头来,好像不放心地看着她们。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开车?"刚才还没精打彩的李慧,现在饶有兴致地看着张丽丽熟练地打着方向盘驾车的样子,禁不住流露出几分羡慕之情。

"我这个还不算学会,现在我们就去练车场,还得反复练习才行。"前面突然出现一个岔路口,张丽丽犹豫了一下,然后向左打方向盘,可是晚了,红灯亮了。只见她咬了咬牙,一踩油门就冲卡,交通警察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打着手势让她们靠边停车。

李慧坐在车里等着张丽丽出去接受处罚,她的眼睛还不停地在那些仪表盘、离合器、油门、变速箱上打转转。她想起了汪洋说过的话,等他一回来,就买一辆新款微型家用轿车"赛欧"给她上班开,她在汽车销售中心见过那辆车,小巧玲珑的样子,可爱极了。

现在好了,赶快拜张丽丽为师吧,跟她学学怎么开车,等新车一买回来,她马上就可以开上路了。

李慧心里的兴奋劲儿,比一个得了新玩具的小朋友还有过之无不及。

这时,张丽丽满脸坏笑,像一个被老师抓住的坏学生,边吐舌头边跑回到车上:"啊唷!乖乖,我还是头一回被罚款呀……20块!不多不多。"

"不是扣证么?"

"现在只要肯交罚款,就可以不扣证了,有钱能使鬼推磨。"

"天啊,这样下去一路上要被罚掉多少钱呀?"

"哎唷,乌鸦嘴呀!下面注意点,不可能嘎倒霉,老给人家罚的!"

"哎哎!慢点慢点,有人!"车又起动了。既然知道了张丽丽尚未出徒,李慧就不知不觉地进入了角色。她坐在张丽丽旁边喳喳呼呼地,一会儿喊"危险!"一会儿又大惊小怪地给她提着醒儿,不仅把自己吓了个半死,也搞得本来不怎么熟练的张丽丽手忙脚乱,一路上真是险相环生。

到了她们要去的练车场大门口,两个人身上都被汗水湿透了。

"天呀!坐你的车真要被吓死了!"李慧拍了拍胸口,大喘一口气。

"没问题,胆子太小学不了车的,我才学了没几天,就已经可以开到闹市区去了!"

"谁的车呀?肯给你开出来?不知道多心疼呢!"

"杨先生公司里的破车,已经买了保险,就是撞坏了也不要我们赔的,放心。"

"噢,知道了,我现在才明白你一路上为什么像个拼命三郎似的。"

"怎么样?跟我出来好玩吧?一会儿让你也试试!"

李慧心里一直等着的就是这句话。

所谓的练车场,不过是郊区一个搬走了的单位的废旧大院儿。灰黄色的围墙,圈住了一排闲置已久的大楼,楼的前面是一个开阔的广场,除了一只建在正中央的圆型花坛外,一马平川。楼的后面是几个连绵起伏的大小山丘,在浓浓的绿阴里有几条白色带子一样的山路随山势上下环绕着。

山坡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花草,由于长时间无人打理,与杂草一起疯长,已经分不出哪是花,哪是树,哪是草。

整个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人去楼空的建筑物上有一些窗户已经玻璃残破,张着一些黑洞洞的大嘴。四周静悄悄的,由于院子太大了,桑塔那引擎的声音听上去也显得很小了。

张丽丽让李慧先下车,到一边儿去等着,她自己开着车围着广场绕了几圈,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嘎!"的一声尖啸,在她的面前刹住。然后兴致勃勃地从窗口伸出头来:"你再等等,我去后面山上兜兜,练练上坡下坡。"

说着,汽车"嗡!"地一声,又像一只撒欢的野兽一样窜出去了。

李慧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觉得这院子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气息。

她偷眼看了一下那幢空楼,老觉得好像里面有什么人,正心怀叵测地从某扇窗户的后头窥视着她。

现在她站的这个位置已经看不到张丽丽的车,也听不到汽车的声音,也许她已经把车开到山丘的后面去了。

李慧不知道这个院子究竟有多大,但是她从后面的山头的高度可以猜测到它的大概范围。

张丽丽怎么会知道这么一个地方?一定是杨先生带她来过,而且这里还是她学车的地点,否则她怎么对楼后面的山坡那么熟悉?

在山上的盘山小路上开车?李慧觉得不敢想像,那太可怕了。可是就在这时,她看见张丽丽驾车从楼的后面一转弯,跑出来了。

老实说,她已经感到心急了,再加上她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个空空荡荡的大广场上,就急忙摆手示意停车。可是车速却丝毫不减,直到她忍不住,快要跳开去躲避那直冲过来的车了,张丽丽才紧急刹车,汽车猛地抖了一下,愣在了李慧的面前,距离她的腿只有一米多。

"天啊,你的技术可真够可以的,吓死人了!"李慧埋怨道。

"哎呀,太过瘾了!你要不要上来试试?"张丽丽还坐在车上,没有下来的意思。

"我……能行么?"李慧突然对自己有点儿不自信起来,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去。

"来吧,先让给你吧,让你过下瘾!"张丽丽下了车,打开了驾驶员座的门,刚刚还缩手缩脚的李慧,竟然毫不迟疑地坐了进去。

张丽丽坐在副驾驶员座位上,对李慧进行简单的"速成培训":

"看着,你左脚下的这个是离合器,中间的是刹车,右脚下的是油门。这个,是变速箱,里面有五个档,从慢到快有四档,还剩一个是倒档。记住了?"

"嗯……差不多吧。"李慧似懂非懂。

"起动的时候,左脚把离合器踩到底,右手把档加到一档,然后右脚踩油门加油,左脚再慢慢松开离合器,车就起动了。来,试试!"

"哪个是一档?"李慧眼睛都看花了,她比比划划了半天,才算把那四个档位一一找到了。李慧手忙脚乱地踩了这个踩那个,踩完了又找不到档了,找到了一档,左脚和右脚的动作又衔接得不连贯,一下子死了火。

"再来!"

又死了火。

"我来,你看着!"张丽丽把李慧从座位上推开,自己直接从右边蹭到驾驶员座上,一下子就起动了汽车,李慧看着她操作得那么简单,又觉得手脚痒痒的,想立刻试试。可是当她一上去就又不灵了。

"哎呀!你这个人,哪能嘎笨啊?"张丽丽不耐烦了。

"我再来一下试试。"李慧简直是有点乞求的口吻了。

又试了几次,突然,车"轰!"地一声窜出去了,"起动了起动了!"李慧刚刚欢呼了一声,可是发现汽车不停地往前奔去,紧接着她就叫得尖叫起来:"哎呀怎么办呀?怎么办?"

"踩刹车!快踩刹车!"张丽丽坐在旁边,恨不能自己长出一只脚来,帮她一脚踩下去,可是这种轿车不是驾校里教学用的吉普车,她帮不上忙。

李慧早忘了刹车的位置:"在哪儿?在哪儿呀?"

"中间!中间!中间……"

李慧用了全身力气一脚下去,两个人的额头一齐碰到了前面的挡风玻璃上,汽车尖叫着停下了。

"乖乖!你胆子还是蛮大的,不知道怎么刹车就敢猛踩油门!多亏了挂的是一档!"

"要是挂了别的档呢?"

"别的?那……也没什么。"张丽丽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她,如果如实告诉她挂上三档和四档的后果,李慧一定会吓得再也不敢贸然摸这个方向盘了。

不到半个小时,李慧已经把"起步、停车"操作得过了张丽丽这个"教练"的关。这一下,李慧的热情高涨起来,她不肯放开方向盘,围着广场转起圈子来。反正是用二档开,车速慢慢悠悠,安全可靠,张丽丽也不再跟在车上担惊受怕了,她索性坐在树阴下看着李慧自己随便转,不跟她争,也不催她了,由着她的性子来。

天渐渐晚了,李慧一点儿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逝,她那意外地征服了一个庞然大物的兴奋劲儿,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汽车在她手里越来越顺当,只是方向盘和脚的配合还不太熟练,她一边不停地转圈子一边美滋滋地想,汪洋回来她会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天黑下来了,正是下班高峰期,马路上行人车辆川流不息。

张丽丽对自己的车技信心不足,提出先在外面吃东西,休息一下,等高峰期过去再回家。

两人在附近的小吃店里吃晚饭时,还兴奋得叽叽喳喳,不停地交流开车的体会,说到好笑的地方笑得前仰后合,吵得小店里的其他客人都对她们侧目而视。

两人不好意思地住了口。可是忍了不到五秒钟,就又开始嘀嘀咕咕起来:

"你练了多久了?"李慧问。

"一共来这个地方才三次。"

"前两回是杨先生陪你来的吧?"

"我这个人呀,聪明,他一讲我就会了。其实开车一点不难,关键还是要熟练,要反复练,熟能生巧。"

"你练了多少时间了?"

"嗯……都加在一起,也就十几个小时吧?有一天晚上,我们吃过饭在这里一直练到十二点多,晚上练车精力集中,又安静,效果比白天好。"

"那……今晚我们再练一会儿再回去吧。"

"你不累呀?"

李慧其实真是很累了,可是她又特别想趁此机会好好利用一下这部车,所以她觉得还可以坚持,"不要紧,好不容易来一次,以后也不一定有时间呀!"

"那……我只好奉陪了!"张丽丽无奈地看了看她,两人又把车开回了"练车场"。

四周黑鸦鸦的,李慧遵嘱打开了汽车大灯,照得前面白亮亮一片,汽车在广场上不停地转来转去,张丽丽在她的车灯光柱里不时地挥挥手,示意她向右拐,再向左拐,直转得李慧有点儿晕头转向。

她停了车,让给张丽丽,自己要坐在一旁休息一下。

汽车很快消失在黑乎乎的大楼后面的山丘上,只听到微弱的引擎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李慧出过汗的衣服在夜风吹拂下,凉冰冰的,她觉得自己想打哆嗦。忽然间,她感到今晚自己太疯狂了,怎么竟敢跑到这样一个地方,黑灯瞎火地练开车!

她想起白天看到的废弃的大楼那可怖的样子,就感到黑暗中有一双可怕的眼睛,正在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她想叫张丽丽快点儿回来,可是汽车连个影子都没有,她忍不住想失声大叫,可又不敢,只能抱着双肩在原地转圈子。恨不能浑身上下长出一百二十只眼睛来,好及时发现周围可能发生的危险!

就在她心急如焚,失魂落魄的时候,汽车明亮的灯光从某一个山头上面一闪一闪地向山下照过来,李慧连忙往车来的方向跑去,刚到大楼的旁边,汽车也开过来了。

她边跑边向张丽丽摆手示意停车,车停在了那座可怕的大楼拐角处。李慧呼地一下拉开车门就跳了进去:

"快开车!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这里晚上连一个鬼影都没有!我来过还不知道么?"张丽丽还是精神抖擞的兴奋样子,她那看着李慧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不屑。

"坐好,我们再上山去兜兜!"说着,她猛地掉转车头,汽车往黑暗中的山包上驶去。

车在山路上盘旋着往上爬行,一个弯,又一个弯,张丽丽一边开一边讲解:

"我这是在练习中途换档。你看,现在是上坡,就要换成一档,最多二档,档次越低,汽车动力越大,上坡就容易。下坡了,又要换成三档或四档,档次越高,动力越小,下坡时不需要太大的马力,就用高一些的档。明白了?"

看着车在张丽丽手里乖乖地如听话的小马驹,上坡,下坡,左转,右转,道路两侧的树木花草顺从地往后退去,李慧的手又痒得难受了。

"让我试试吧。"她终于没能忍住,憋了半天还是提出了请求。

李慧就在一个山坳里接替张丽丽坐在了驾驶员座上。她没有注意张丽丽的表情,只是非常认真地按她的要求操作着,换档,加油,再换档,再加油!

"怎么样了?"张丽丽问了她一句,然后就要下去"找地方解个手"。

李慧一个人坐在车里,听到张丽丽在路边的草丛中说:"你先转一圈儿,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开,就会回到原地,我在这儿等你。"

李慧坐在车里,她只听到声音看不到人,以为张丽丽可能还需要一点儿时间才能解决问题。刚刚"放单飞"的喜悦和兴奋,使李慧一时忘记了一切,她手脚一起动作,汽车顺着一个慢坡缓缓地滑向了山谷。

一个人夜里驾车,紧张中透着兴奋,她有点怕,可是又一想,自己是坐在车里,什么人也伤害不了她,只要她不停车,难道还有人敢拦车不成?

车大灯明晃晃地照着前面的路,随着地势忽高忽低,忽左忽右。这条小路好像专门为练车的人修的一样,宽度刚好,又起伏曲折。李慧心里默念着张丽丽教给她的要领,上坡:换低档,下坡,换高档……

张丽丽说得对,上坡一定要用低档才有劲儿,而下坡,换上高档,不用加油,车就轻松地自己往下跑。

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急转弯的下坡路段,李慧急忙换档,可是挂了半天没有挂上,汽车空着档就直往山下溜去。

车轮在大大小小的石子上颠簸着,她的右手还在忙碌地试着重新挂档,只用一只左手握着的方向盘被颠簸得一下子脱了手,滑到一旁,李慧还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连人带车从山坡上栽了下去……


被困“茅屋乡”


醒来的时候,李慧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小医院里肮脏的床上躺着。

李慧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动弹不得。

她试图动一下,右边的肋骨突然钻心地疼,让她实在忍不住地呻吟起来。她的一只手被固定在床边,手背上扎着一根输液的管子。

想起昨晚的事,她只记得车大灯前面那条白花花的道路,一下子变成了黑黝黝的草木,直扑她的眼前,接着自己就像掉进了黑暗的深渊之中,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在哪里?"她喘息着,平复了一下肋骨的疼痛,想问问情况,可是那个正站在墙角的小柜子前忙着准备棉花球的小个子护士,根本听不见她微弱的声音。

那护士手里不停地忙着,这时,好像突然听到了点儿什么,又不能肯定。她回头看了一眼李慧,见到她睁开了眼睛,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声:"噢,你醒了",就又低下头继续忙她的去了。

"这是什么地方?"她又努力提高声音问了一句。

这回护士听到了,随口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地名。李慧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好像被抛弃在一个穷乡僻壤的荒郊野店里了。

张丽丽呢?

"你没事,肋骨有点儿伤,好好养养就好了。"这时那个护士安慰她说。

李慧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前襟上都是干燥了的血迹,她感到头疼得厉害,抬手摸了一下,前额已经被纱布包扎起来,这回恐怕是真的破了相了!

"噢,你的额角头划破了。"那女护士好像一个解说员一样,随着李慧的动作不停地做着解说。

抬了一下手,她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也包成了一个白色的馒头。

"你的一个手指关节错位,现在已经复了位,没事。"

"谁送我来的?"

"你那个朋友睡觉去了,她说早晨会来接你。"

李慧躺在床上,想起了""。真的是那个"意想不到的灾难"终于再一次降临了么?

她感觉到这只幕后黑手的威力,好像在冥冥中控制了她的一切行动!

她一次次地蔑视它,结果,就一次次地被它打翻在地。

这一回,厄运似乎是利用了张丽丽的热情,也利用了杨先生的汽车,更利用了她自己一时的忘乎所以。

昨天是第19天,正像电子邮件说的那样:"你的时间不多了!"

她想起当时张丽丽正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解手,她一个人开着车走到一个弯曲的下坡……

对,那个下坡有点儿怪,弯弯曲曲,路上还有不少小石块儿,方向盘被颠得根本握不住!而且偏偏她一紧张就怎么也挂不上档了。

紧急时刻挂不上档怎么办?张丽丽那时还没有来得及教给她,当然要出麻烦。

可是奇怪的是,张丽丽事先居然没有跟她提起过那个可怕的下坡!

也许是张丽丽自己根本没有把那个下坡当作一回事,她的技术已经熟练到了不把一个有点儿石子、有点儿弯曲的下坡当做一回事的程度。她根本没想到李慧一个小时前刚刚学会驾车的基本操作程序,到了那种地方会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否则她怎么会放心让她一个人驾车往那儿去呢?而且当时张丽丽正内急,只顾解决自己肚子的"紧迫问题"了。

现在,李慧躺在这间小破屋里,对周围的情况一无所知。她心里有种排遣不开的恐惧。

到今天正好是第20天,早在第11天的时候,电子邮件就曾提醒过她,说十天之内,她每天都将遇到"意想不到的灾难"。

这一次算不算呢?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暗中有人操纵,那么,这说明凶手果然加快了迫害她的进程,从今天起,她的日子可能会充满了恐怖和邪恶。

这所小小的、弥漫着恶臭味道的乡村卫生所,弄不好真会成了她的……葬身之地?

李慧想到这里,浑身顿时紧张得硬梆梆的像一块石头。她忽地一下坐起来,可是没能成功,肋骨疼得她嘶声大叫,眼泪不听话地涌流出来,和汗水糊在一起。

"你不能动,你的腿也有伤。"那护士又说。

李慧顿时惊呆了。

她瞪视着女护士那一张一合的嘴唇,觉得她就像一个魔鬼附体的人,不停地诅咒她身上的每一个零部件,她说哪里有问题,哪里就有问题;她说她该死了,她就必须得死?

"你不信?你的腿可能也骨折了,这里不能拍片子,所以不能确诊。"一定是李慧的怪异表情吓住了那个护士,她又补充说明了一句。

她的毫毛慢慢竖立起来,不得不用包成了白色馒头的手抹了一下眼睛,这才看清面前的女人。其实她已经很不年轻,而且长着一口"四环素牙",使她的脸看上去说不清什么地方有点儿脏兮兮的。

"什么是"也骨折了"?我身上到底还有什么地方骨折了?"

"大概是肋骨……不过,还不能确诊。"

"你告诉我,你们这个医院是什么名字?"

"茅屋乡卫生所。"

"在什么地方?"

"茅屋乡呀!"

这个女人好像故意在玩"绕口令",她就是不痛痛快快地说出这个该死的"茅屋乡"的所在地。而这个茅屋乡,是她闻所未闻的地方。当然了,她对这一带的郊区根本就不熟悉。

李慧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现在她躺在床上,无能为力。听不到周围的声音,感觉不到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昨天她们练车的时候,她怎么没有注意到练车的地方附近有这么一个"茅屋乡"呢?

大概是那附近没有医院,而张丽丽为了抢救她只好把她送进了就近的乡村卫生所吧?

李慧一想到张丽丽,心里的情绪马上就平稳了下来。对了,还有张丽丽呢,不用怕,她会来救自己的!

"你刚才说我的朋友去睡觉了?在哪里?"

"不知道。"

"她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一会儿,就在天亮前吧?"

看来张丽丽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当她从山丘上掉下去的时候,她一定是吓坏了。她要摸黑从一个个起伏的山包上跑到出事地点,然后从浓密的树丛中找到半死的她,再把她弄到医院来。天啊,真难为张丽丽了!没想到本来是来练车的,却惹出这么大的麻烦,那部车一定是报废了,张丽丽该怎么向杨先生交待呢?

她悔恨愧疚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躺在床上如卧针毡。

外面的太阳很好,透过百叶窗帘的缝隙,李慧感觉到这里没有城里那种高楼林立或是树阴遮挡之下整天阴乎乎的气氛。

她让护士把窗上的百叶窗帘打开,想看一看外面。可是护士迟疑了一下,说:"这个窗帘坏了,打不开。"

"那就开一下房门吧,这个房间里太闷了!"

"走廊里什么人都有,不好。"护士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点儿局促,李慧知道她在撒谎。

她知道这间房子根本没有什么走廊,因为她刚才躺在床上还听到门前沙石路上不时有行人和小动物经过,那些猫狗的脚步声很轻,偶尔发出互相不服气的"哼哼"声,可是小鸡经过的时候却"伊伊呀呀"地唱着它们特有的悠闲小调。

这是最典型的乡下院落里的声音,李慧曾经在一个大学同学位于江苏农村的老家度过了一个暑假,她太熟悉这种和谐的声音了。

李慧让护士扶自己坐起来,在床头靠一下。这一回护士照做了。

她想等护士不在的时候,掀开窗帘看一看外面到底是什么地方,可那护士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直不肯离开房间。直到李慧坐得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好躺下来。

她的头晕,想睡。

李慧梦见自己在茅屋乡的街上走,想买一包饼干吃,她觉得自己好像几年没有吃东西了,饿得快要走不动了。

她一间间地去敲那些破房子的门,可是开门出来的人个个都穿得破破烂烂,一律向她伸出了乞讨的手,吓得她赶快逃开。

一只狗在她的后面紧紧追赶着,眼睛死死盯着她腿上的肉,她知道那狗一定也饿坏了,吓得失声大叫,可是她的腿却软软的,怎么跑也跑不动。

她听到耳边"嘁嘁嚓嚓"地有谁在低声说话。睁开眼睛,只见昏暗的房间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儿,正凑在一起,好像正在议论她。见她醒了,其中一个人说话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我的朋友来了么?"

"还没有,她说是要来的,可是现在还没来,我看不一定能来了。"一个听不出年龄的男性医生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已经黑了嘛,她要来早就来了。"他的声音有点儿冷漠。

"她白天要上班。"李慧想起来张丽丽也许在上班。

"现在几点了?"一个老年妇女声音嘶哑地在一旁插话,"现在是晚上九点多了呀!"

"是啊,上海离开这里也不算远,开汽车也就两三个小时嘛!"女护士说。

"打电话给她!快打电话!"李慧突然觉得伤口处处都疼起来,她呻吟着想翻个身,可是没有做到。

"可是她连一个电话号码都没有留下。"那老年女人说。

"这个人真怪,长得那么漂亮,说话那么好听,没想到是这么一个人!"女护士自言自语着走出去了。然后,另外两个人也都走了出去。

一个人又返回身来,关闭了那个昏暗的小灯泡。

房间里只剩了李慧一个,她呆愣愣地躺在床上,好像不明白那三个人说的话,她反复琢磨着他们话语中隐含着的意思:张丽丽把受了伤的她扔在了一个乡村小卫生所里,十几个小时过去了,直到现在也没回来!而且现在她一没有医药费,二没有饭吃,三没有水喝,总之--受了伤,躺在床上动不了的李慧,没人管了!

这是真的么?

不会!张丽丽一定是在路上遇到了麻烦!她一定是又在自己开车,说不定出了车祸!否则她怎么会对李慧不管不问呢?

眼下她最耽心的问题是,如果张丽丽真的出了事一直不来,这间小小的卫生所里的医护人员会把她怎么样?他们会在没有医疗费的情况下,继续给她用药治伤,好好照顾她,让她快点恢复么?他们会不会把她作为一个人质扣押在这里,直到有人来送还拖欠他们的医药费时,才肯放人?

李慧有一种被人抛弃了的恐怖--远离上海,一个人睡在这样一个黑洞洞的小破屋子里,无人问津……

她想喊人,可是那扇虚掩着的小门后面是什么地方?当然是人人都可以经过的一条路或是院子,或者根本就是一块有野兽出没的荒野也未可知!

医生护士们现在究竟睡在什么地方?她一概不知道。

万一喊声引来了坏人怎么办?

李慧躺着一动不敢动,黑暗像一口大锅,把她反扣在里面。她感到恐怖,感到窒息,她感到自己正与黑暗中那股巨大的压力对峙着,神经都快要绷断了。

她得起来,先把房门锁好!

可是挪动了一下腿,疼得汗都出来了。她试了试,另一条腿还可以动,只是也一样钻心的疼。

她用那只白天被针头扎得疼痛不堪的手拼命撑着,刚刚使自己坐了起来,就一下子又摔倒在床上,嘴里忍不住发出一阵呻吟。

门外有响动!好像一个人轻轻走过,李慧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那个人究竟去了哪里,心想,也许是一阵风吧。

她重新躺好,想着脱身的办法,只有明天天亮之后叫人给妇婴医院打电话,请陈主任来接她了!

这下,明天医院里又是满城风雨了。可是,比起在一个弄不清确切方位,也不知道准确地点的小卫生所里等死,她宁愿接受所有人对她的议论纷纷或白眼相向。

真热啊,李慧掀起了被子,想凉快一下,她知道自己的烧还没退,就强迫自己睡觉,睡到明天早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她觉得那扇没有锁好的门一直是一块心病,让她想睡又不敢睡。

李慧就这么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好像又做起梦来。

李慧看见大墩儿向她弯下腰来,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含义,好像需要她,又好像排斥她。

他的脸非常怪,鼻子、嘴和眼睛的分界都模糊不清,好像用黄泥糊成了一片,不,好像一个刚刚捏好的泥人,不小心被弄坏了五官,样子十分可怖。

他慢慢地向她伸出了手。

李慧的心里怕得要命,可是身体却违拗着理智,渴望着他的触摸。

她想问他:"你是不是想取消""的计划?"可是李慧看不见大墩儿的表情,她只觉得他的手在她的脖子上,胸脯上乱抓乱挠,她的肋骨疼痛难忍,终于失声大叫起来……

李慧醒了过来。惊恐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她的面前一晃,她感觉那正是刚才在似梦非梦中见到的那个"弄坏了脸的泥人"!

李慧闻到了一阵剌鼻的腥臭,接着,脚步声拖泥带水地往门口移过去,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灯亮了,李慧听到一阵混乱的脚步和女护士不耐烦的声音:"怎么了怎么了?叫什么?真吓死人了!"

"有鬼,有鬼!"李慧只说出这两句,就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

高烧使李慧不停地做着各种各样可怕的噩梦,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得头一天晚上经历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确有其人其事了。

她看了看那个护士的脸色,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是她隐约地记得,昨晚明明是有坏人进来过,但又没法确定。不过,那股剌鼻的腥臭仿佛还在剌激着她的神经,那种味道只有墓穴里爬出来的恶鬼才会有的呀!

但是李慧是个医生,她明明知道"鬼"那东西不可信。

这个地方简直太可怕了!李慧连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

她说出了一个电话号码,让护士快快去给妇婴医院打电话,可是护士说,卫生所里的电话早就坏了,打电话得到五里地以外的乡里去。

天啊!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呀?莫非是孙二娘的黑店?

李慧觉得绝望像一个黑色的大旋涡,一下子把她吞了进去。


张丽丽的故事


妇婴医院接到茅屋乡的电话,已经是出事后的第三天。

陈主任带着小卫生所在电话里漫天要价开出的医疗费和妇婴医院的救护车,赶到了所谓的"茅屋乡"。

结果发现,那是一个与江苏临界的小山村,里面一共只有十几个人,全都是麻疯病患者。那个小卫生所,其实是麻疯病患者日常就医的地方。

救护车开进村子,几个被可怕的疾病摧残得面目皆非的麻疯病人,正拖着残肢,稀稀拉拉地坐在几间小房子的门口晒太阳。

陈主任一见这阵势,当场惊呆了。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车门,抽了抽鼻子,皱了皱眉头,才下了狠心跳下救护车,以他从未有过的速度,冲进了小卫生所的破旧病房。

进了屋,陈主任把钱往桌子上一扔,发票都忘了要,上前拉过李慧就往门外走,弄得李慧痛得"哇哇"乱叫。

车要开了,女护士才追上来递过一张纸:"这是医药费收据。"陈主任用两个指尖夹住那张纸,一转身就放进了一块消毒纱布里包得严严实实。

从一上车,他就开始给李慧消毒。已经顾不得矜持,李慧的衣服被脱得只剩下最起码的乳罩和三角裤。所有从她身上除下来的衣物,都被陈主任像刑警对待物证一样小心地装进了一只塑料垃圾袋,再紧紧扎牢袋口。

一路上,车边跑他边忙,还没到上海,车上带的所有几瓶消毒酒精和所有的杀菌消毒药水全都被他用光了。此刻,陈主任带着橡胶手套的两只手还扎撒着举在半空,犹犹豫豫地不敢往任何地方放。

他环视着救护车箱,带着几分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着:

"这部车回去要彻底消毒才能用。对了,还有这部担架!所有的衣服和消毒棉花都要烧掉!不要心疼那套衣服……"

而此刻最害怕的是李慧,陈主任的情绪严重地感染了她。昨晚那个"弄坏了脸的泥人"原来就是一个麻疯病患者!他跑到她的房间里来,还偷偷接触了她的身体!说不定他还吻了她!

天啊,李慧恨不能把自己全身的皮肤统统剥去一层,可即使那样也不能保证不被传染!

李慧躺在担架上,看着陈主任那心神不宁、手足无措的样子,再想想自己的狼狈现状,欲哭无泪。

一个更大的恐怖又将她死死地攫住。

李慧被医院接回上海后,立即进行了隔离消毒。

经过检查,除了肋骨裂痕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骨折。"茅屋乡卫生所"之所以尽量把她的伤情往严重里说的目的,无非是想在医疗费上做点儿手脚,多索要一点儿钱。

现在,李慧浑身伤痛,又不能肯定是不是有感染迹象,只好临时住在医院三楼半值班休息室旁边一间特地腾出来的房间里,便于治疗,便于观察,也方便照顾她。

就在这一天,张丽丽也回来了。

李慧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是高兴还是害怕,她突然脸色苍白地失声大叫起来:"陈主任!快快!快给张丽丽消毒呀!"

白天,别人都在忙碌,李慧一个人睡够了,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这几天她没有回家,电子邮件恐怕已经积攒了好几封了。那些信的内容已经不重要,现在,麻疯病菌对她的威胁,比判了死刑还要令人恐怖。

搞不好,她就会被感染,连同张丽丽,两个人会像茅屋乡的那些感染者一样,只剩半只鼻子,一片嘴唇,还有两条残缺的腿,像鸡爪子一样变了形的手。然后,半死不活地在偏僻的小山村里了此残生。

想到这儿,李慧就觉得寒彻骨髓。

张丽丽昨天来过了,她说自己当时不知怎么,心慌意乱之间就把车开到了一条公路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车灯也坏了一只。那条路上没有一个岔路口,而车上当时躺着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李慧,她心里急得冒了火!好在路上一部车也没有,她只好加大油门,一直开呀,开呀,就像被鬼引领一样,也不知开了多久,就一直开到了那个"茅屋乡卫生所"。

多亏了那辆摔下山去的破桑车还能开!否则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夜色中的山丘之间,只有她一个人面对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李慧,周围是一片黑暗。而大墙外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奈,不用说,李慧就完全能够体会得到。

可是,李慧最为感动、也最想了解的,还是张丽丽把她送到卫生所之后那一段两天的时间里,究竟是什么处境。可是张丽丽只是轻描淡写地对她说,自己开车回来的时候走错了路,结果迷路了,一直转到天黑,又没了汽油,只好在路边等待天亮。

"天啊,那真是死里逃生呀!"

张丽丽只用这一句话,高度概括了那个夜晚的历险过程,然后说楼上办公室里还有事,以后再详细讲给她听,就离开了房间。

现在她知道张丽丽并没有在麻疯村里逗留,所以,现在她到李慧这里来探望她,也是冒了风险的。于是,也就原谅了张丽丽的来去匆匆和语焉不详。

好在,第二天张丽丽就又来看她了。她一进屋就从提包里掏出一个IBM的笔记本电脑:"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张丽丽神秘地笑笑,"这回你可以在床上上网消磨时间了!"

李慧只条件反射地兴奋了一下,立即就感到呼吸不均匀了。

她觉得那个自己一直以来想逃开的阴影,重又追随她而来,她知道,张丽丽送来的这个电脑,正是她眼下最想要、又最害怕的东西!

张丽丽刚走,她就急不可耐地打开了电子邮箱,今天是第25天了,六封署名"SW"的信件就在那儿等着她呢!

她不知道是不是该打开它们,也不知道先打开哪一个好。

"今天是第20天!

"算你运气好,又逃过了一次灭顶之灾!

"不过,你不可能总是这么好运气!看看窗外,你会吓一跳的!"

这正是她在"茅屋乡"麻疯村的第一天!那天护士以"窗帘坏了"为借口,坚持不给她打开窗帘,也不让她开门。如果当时她真的看到窗外,真是"会吓一跳的"!可是,这个""的制造者,他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前一晚的"灭顶之灾"肯定是指汽车从山丘上栽下去的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今天是第21天,但愿你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满意,祝你心情愉快!"

那一天正是她被茅屋乡卫生所的环境困得快要发疯了的时候。

"今天是第22天,再过几天,你就要同幸福生活bay bay了!"

如果她再继续在茅屋乡呆下去,感染了麻疯病菌,后果将不堪设想,她今后的生活肯定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

天啊!他……到底是谁?怎么对她在茅屋乡的生活一清二楚?大墩儿以"出差"的名义来迷惑她,原来就是为了跟踪她,偷偷加害她……难道这几天他一直都在暗中监视着她?

那天晚上跑到卫生所里来的那个"弄坏了的泥人"难道就是大墩儿?可是那股腥臭的味道,却明明白白是一个长期不洗澡的麻疯病人才会有的。

李慧身上的冷汗一个劲儿往外冒,她的脑子像被掏空了一样。

周大爷每天三顿给李慧送饭,中午来的时候,他把一封黄色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了李慧。

李慧的手好像被烫了似的猛地缩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接过信来放在床头,勉强陪着笑脸说了句"谢谢周大爷。"

"好好!我不打搅了,你看信吧,啊!"老人说着出了门,门还没有关严,李慧就一把抓过那个信封,猛地撕开,里面薄薄的一张纸,轻飘飘地掉了出来。

落款竟是大墩儿!

"李慧:

这几天一直往你家里打电话,你每个晚上都没在家。非常惦念。

我正在深圳,事一办完就回来看你。收信后给我打电话,新号码:139163……

另外,因为你身体不好,我太太最近没有去麻烦你,不用担心她,一切都正常。"

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邮戳上的地址果然是深圳。发信时间是两天前。

为了这个""计划的顺利进行,专程坐飞机去趟深圳,再从那里发一封迷惑对手的信,也不是不可能吧?

李慧简直快要被大墩儿字里行间的淡淡温情所迷惑,她半信半疑地把那封信拿在手上,心想,打一个电话给他,看看他怎么讲?


“意外惊喜”


"李慧,深圳的东西还是蛮有特色的,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带回来!"

大墩儿就像一个真正的情人那样在电话里对李慧讲话,语气中不小心带出来的感情色彩不像是装出来的,让她听了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

她觉得大墩儿为了姐姐而向她报复这件事,怎么越来越不像了?

""这事,似乎跟大墩儿其人竟越来越不搭界!

李慧的脑袋"嗡嗡嗡"地开始响起来,大墩儿下面的话都被这噪声给淹没了。

现在她发现,不知为什么,她在与大墩儿这么一个"凶手"对峙的过程中,其实一直心存侥幸,她的直觉告诉她,大墩儿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会因为一个最通俗的理由--男女两性之间的情份,而自动放弃,向她缴械。

可现在不同了,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么……她的运气就像电子邮件说的那样--可就真的不妙了!

她感到脑袋累极了,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再绞尽脑汁想这个问题,可是她还是必须想清楚!而且必须是现在就要想清楚!

那几封电子邮件的内容,一定是离她非常近的一个人发来的,这个人天天可以看到她的生活状态,对她的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

而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张丽丽。

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自己这个分析结果肯定下来,她没法相信这个穷凶极恶、不择手段、疯狂地向她寻求报复的人,就是她最好的朋友张丽丽!这怎么可能呢?用专业术语来讲,她根本就没有"犯罪动机"呀!

不到一分钟,李慧就反反复复几次推翻了自己的结论。

把大墩儿跟张丽丽相比,她还是宁愿相信张丽丽,因为毕竟大墩儿姐姐与她结下的恩怨是明摆着的事实。

内心矛盾混乱的时候,她只能向电脑去寻求答案。

天刚蒙蒙亮,值班室一片沉静。昨晚忙了一夜的值班医生们还在酣睡,李慧就再也睡不着,她爬起来打开了电脑。

"今天你将有意外惊喜!"

"惊喜"二字显然是个不怀好意的"反义词",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特殊经历的李慧,宁愿把电子邮件的某些用词反过来理解。可是她琢磨了半天对这个"意外惊喜"的含义仍然感到茫然。

这时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好像是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敲响。李慧仔细听了听,敲门人好像不确定是不是继续他的举动,听那情形,似乎敲错了房门。

她想问一声:"谁?"可又一想,谁会这么早来敲她的门呢?一定是患者家属要找别的值班医生,却找错了门。于是就不再理会。

那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儿,终于停了。李慧试图听到那个敲门人离开的脚步声,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唉!也许是自己听错了,那敲门声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李慧想起前些日子在家里被那个莫明其妙的敲门人弄得神经兮兮的情景来,还心有余悸。

窗外明亮起来。李慧起身,拉开窗帘。从三楼窗口望出去,医院大门口已经有送早餐的产妇家属,络绎不绝地进进出出了。

李慧想像着那些装满香喷喷的鸡蛋、小米粥或者面条的热气腾腾的保温瓶,突然感到有了食欲。她想,一会儿要让收发室的周大爷也帮她买点儿香喷喷的东西来吃……

李慧打开房门,想到旁边的卫生间里去洗漱一下。她刚刚拉开门,一眼看到一双大脚站在门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与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儿撞了个满怀。紧接着,她只觉得嘴和鼻子都被热乎乎地堵住,窒息得一时间头晕眼花,浑身瘫软地倒了那人的怀里。

周大爷平时不值夜班,可是昨晚家里来了外地的客人,他就到收发室里来住了一夜。在家里的时候他从来习惯早睡早起,今天早上也一样,天还没亮就起来把开水烧好,又把房间打扫了一下,这才慢悠悠地上楼来,打算在李慧的门口放两壶开水。

这些天,李慧早晨起来吃药和白天饮用的开水,都是周大爷送来的。他想,天越来越凉了,早晨洗脸用热水也会舒服些。

刚一进三楼半的走廊,周大爷就觉得有点儿什么特别的动静。停了脚步仔细一听,那声音就来自李慧的房间,好像两个人在撕打,是那种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噼哩扑愣"的声音。

老人紧走几步上去就敲李慧的房门,没有人开门。他推了一下,门吱呀一下自己开了。还没来得及看清房间里面的情形,不料,突然从里面窜出一个黑影儿来,撞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那人却三步两步地就没了踪影。

房间里乱成一团,被子都在地上扔着,李慧正坐在床边哭,刚才宁坤就像一只发情的野兽一样进攻她,差一点儿她就要支撑不住了,多亏周大爷来得及时。

"李医生,怎么回事?是哪个混蛋呀?要不要报案?"

李慧说不出话。宁坤虽然来者不善,可是并没得逞,如果报案,说什么?强奸未遂?她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她真是后悔,最近为什么没有注意这个家伙,让他这么从容地来对付自己?原来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这个宁坤干的!她还一再地误会大墩儿和张丽丽……

宁坤终于公然出来对她下手了,而且居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李慧恨不能随手抓一个什么硬物,一下子把那个令人恶心的变态家伙的脑壳敲碎!

可是让李慧感到奇怪的是,那一回夜深人静在浴室时,宁坤也只不过斗胆暴露一下他的生殖器,满足一下剌激的需要,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大胆?刚才他一进来,就去撕扯李慧的衣服,意欲直奔主题。

反常。

还有,他难道不怕李慧身上会有从茅屋乡带回来的病菌?

奇怪。

这事是不是跟那个所谓的"意外惊喜"有什么关联呢?

李慧突然止住了哭泣。她擦了下脸,请周大爷先回去:

"您先别跟别人讲这事,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张丽丽一进门来,就大惊小怪地上来察看李慧的脸色。

"哎呀,脸色哪能嘎难看呀?……对了,汪洋来过电话了,他打到家里找不到人,就打到我办公室了。汪洋问你的情况,我怕他担心就撒了谎,说你出去开会了。等过几天好一些,你自己再给他打电话好了。"

"他还说了什么?"李慧真想知道汪洋是不是真的没有察觉到自己出了事。

"他还让我告诉你,可能要提前几天回来。"

"你怎么不早说?"李慧的眼泪一下子迸了出来,她又哭又笑,最后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可是张丽丽坐在一旁却没有一点儿反应,她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张丽丽突然打破了沉寂,说:

"哎,对了,理疗科今天人少,你跟我上去烤红外线吧!"

李慧突然感觉心里有点儿不舒服,她条件反射地想起了上次烤伤了屁股的事。陈主任一看就知道是灯的距离太近了造成的,而张丽丽作为理疗科的主任,却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她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

"我怕……"李慧看了下张丽丽的脸色,只见她的眉毛挑了起来,好像有点意外。于是又补充道:"我怕把病菌带到外面去。"

"胡说,哪有什么病菌?早都严格消毒过了,昨天不是又检验过了么?走吧。"张丽丽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拉起了李慧,弄得她肋骨一阵疼痛。

这一回烤的是受了伤的肋骨。李慧仰面躺在床上,掀起衣服,露出了带着胸罩的前胸。张丽丽看了她一眼:

"把胸罩摘了,否则影响效果。"

李慧犹豫着,张丽丽已经亲自动手帮她把胸罩摘掉:"这里又没有别人,有啥要紧?"

现在,裸着两只丰满浑圆的白乳的李慧,乖乖地看着张丽丽把红外线治疗仪慢慢移到她的肋骨上方。她觉得那红通通的大灯泡有点儿偏离受了伤的肋骨,却正对着她的一只乳房,就用手指了一下确切的受伤位置:"是这里。"

张丽丽就动了一下灯架,可李慧觉得还是不够准确。又一想,算了,反正那红外线灯很大,只要伤处在照射的范围内就行了。

现在,张丽丽小心地调整好治疗仪的高度,再仔细地把灯架上两个转折点的螺丝拧紧。

由于有了上回的教训,李慧还心有余悸,她特别注意地看着张丽丽的手在螺丝上用力地做拧的动作,这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听到张丽丽的脚步刚一走出房间的门,李慧就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她死死盯住那个硕大的、热辣辣的红外线灯,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突然,她隐隐约约感到那个大灯泡正以不易察觉的缓慢速度向下滑动。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神经太紧张,一时出了错觉,可是她眨了眨眼睛,却发现那红通通的灯泡越来越明显地往她的身上下降。

李慧猛一伸手,扶住了灯架,伸出另一只手去试了一下张丽丽刚刚用力拧过的螺丝,竟是松的!

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这就是那个所谓的"意外惊喜"么?

李慧闭掉红外线治疗仪走出来的时候,理疗科只有一个她不熟悉的医生在给一个患者看病,张丽丽已经没了踪影。

她抑制住心跳,快步走出了理疗科的大门,好像被狼追赶的一样,气喘吁吁地跑回了三楼半。

离下班还有几分钟时间。药房窗口已经空无一人。

李慧趁着没人注意,跑到了药房。

她站在取药窗口,强抑住心跳,轻轻地叫了一声宁坤的名字,不到五秒钟,宁坤就出现在窗口里面。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眼睛里往外窜火苗,刚才准备好了的"外交辞令"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刚才来药房之前她对自己的一番思想工作,现在都不再起作用,她只觉得宁坤的样子叫人看了禁不住一阵恶心。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宁坤一见到是李慧,就抢先道歉,黑脸上居然真的带着点愧疚的意思。

她硬着头皮来找宁坤,就是想看看他怎么解释早晨的事。与其说她是想用这种最简单的方式,最快捷地辨别一下宁坤和张丽丽的"良莠",还不如说李慧想通过这样做,为张丽丽洗清嫌疑。她知道这种方法既笨又危险,可是她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谁让你这么干的?"李慧直逼他的眼睛。

"我……"

"告诉我,谁让你这么干的?否则我要报警,让你去蹲监狱。"

"张丽丽说……你想……。"

"你再说一遍,到底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不是你自己对张丽丽讲的么?"

"我讲了什么?"

"讲你喜欢……喜欢我……"

"你胡说!"

"真的,我可以当面跟她对质……昨天晚上,张丽丽对我说,你在医院里太寂寞,她还说,是你想让我去陪陪你。我就去了……"

李慧突然感到头昏眼花,浑身瘫软。

李慧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天空就倏忽间暗下来了。

夜晚又要到来……李慧觉得心里空洞洞的,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

今天晚上又会有什么意外降临呢?她简直不敢想……她早早把房间的门锁好,便足不出户。她要好好想想最近发生的这些事的来龙去脉,还有一桩桩一件件之间的关系。

可是恐怖把她的脑子搅得七零八落,好像一只不小心被摔坏了发条的钟表。

李慧听到周大爷在门外叫她,"李医生啊,晚饭来了!"

这种时候,她不想相信任何人,包括她一贯信任的周大爷。于是她躺在床了,一动都没动,只是冲着门外应付了一句:

"周大爷,我吃过了,您拿回去自己吃吧。"

"那好,你早点休息吧,别忘记关好了门!"老人的脚步远去了,李慧把头埋在枕头上,她要好好考虑一下明天怎么办?

她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危险已经一步步地逼近,像一只饥饿的野兽,就在她的门口咻咻地吐着舌头。可她已经搞不清对手究竟是谁!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恐怖。

赶快报警吧!

生命安全遭到威胁?证据呢?千头万绪,她没有一项能够说得清楚。对了!那张""就足够了!还有那么多电子邮件。

这会儿李慧的心情完全变了,她悄悄走在医院走廊里,觉得这个熟悉的走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陌生而冷漠。走廊上的灯不明不暗的,一闪一闪,活像一处处鬼火。

她是趁着下班后人都走了,才悄悄绕过急诊室的门口,跑到三楼的办公室里来打电话的。

鬼差神使地,在拿起话筒的一瞬间,李慧原来的计划就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当她发现自己拨出的号码竟是大墩儿的手机号码时,顿时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

可是当大墩儿温柔的声音传来,李慧却立即感到有了主心骨。

"我要报警!"她急切地说。

"为什么?千万不要这样!你会害死我的!"

"不报警我简直一天也活不下去了!"她的声音下意识地高起来,又被警觉地压下去。

"先别轻举妄动!等我回来!一定等我回来!听到没有?"大墩儿惶恐的声音被她一下子切断--他为什么这么怕她报警?

朦胧中刚刚被她排除在外的大墩儿,现在又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难道""确实是他一手炮制?

李慧站在办公室里手捧着电话,呆若木鸡。

突然,她觉得有一只手在她的肩头上轻轻一拍:"你跑到这里来做啥?"

是张丽丽的声音!

"啊!"

李慧吓得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她张口结舌地看着张丽丽半明半暗的脸,浑身禁不住抖成一团。、

"你这几天太弱了,走,我扶你回去休息。"

李慧感觉不到自己的脚在移动,可是转眼就到了三楼半的休息室。

她从来没有感到张丽丽像今天这样不可捉摸,她略带疲惫的脸,有几丝蓬乱的头发,眼神飘忽,举止夸张,一点儿不像平常的张丽丽。平时她总是整整齐齐,沉稳镇定,对一切都充满自信的样子。

老实说,李慧这会儿真有点儿怕她。

"你今天怎么又烤到一半就跑脱了?上次也是,趁我不在就中途走掉,怎么对红外线那么害怕?"

张丽丽偏偏提起了李慧最怕提的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语气中有些埋怨。

她这一提,李慧就又觉得张丽丽内心还是坦荡的了,好像并没有存心要害她的意思,只是那架红外线治疗仪本身有点儿机械故障而已。

李慧的心稍稍宁静了一些,她感觉张丽丽本身对她不会构成什么直接的威胁,而且她还没办法确定张丽丽就是那个想加害于她的人。可是张丽丽对宁坤的一番煽风点火又怎么解释?难道是宁坤故意要中伤张丽丽,混淆李慧的视线?

李慧觉得,倒是大墩儿坚决不让她报警这件事,使她原来对""的判断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

她到底该相信谁才是呢?


特别的礼物


张丽丽又说了一番安慰的话,就回家去了。

李慧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她特别急切地想知道,明天一早接到的电子邮件会是什么内容?如果对方是大墩儿,他会挂出"免战牌"么?假设对方是张丽丽,又会怎么样?

时间刚过零点,无法入睡的李慧就神经质地爬起来,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可是信箱里空空如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是有点儿糊涂了,这种时候,那个凶手也是要睡觉的。

李慧起身到卫生间去。可是刚穿好了鞋却又犹豫起来。

她先悄悄伏在门缝上听了一会儿,确信外面没有情况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

房门被向里拉开的一瞬间,李慧觉得那扇门比往常显得有点儿沉重。

紧接着,她的手就摸到了一个凉冰冰、湿漉漉、滑腻腻、软塌塌的东西,那东西挂在门外面的拉手上面,此刻正随着拉开的房门紧紧贴在她的身上。

在惨淡的廊灯下,她看清了那是一个血淋淋的死婴!

李慧毛骨悚然地一下子跳开,她听到自己惊恐的叫声,那声音奇怪极了,就像一个婴儿临死前气若游丝的哀嚎。

竟然有人把死婴偷去挂在医生值班室的门上,这情节太恶劣了!

陈主任主张应该立即打电话报警,可是院长不同意,她觉得这件事闹出去对妇婴医院的名声影响不好,不知情的患者会对来医院就诊产生心理障碍。

这种自己敲掉自己饭碗的事,如何做得?

李慧受了惊吓,正躺在床上输液。她接二连三地做着噩梦,每隔一会儿就被吓醒过来。

她明白送来死婴的人是在提醒她,你的时间不多了!

""所列的时间还剩下短短的三天,凶手开始变本加厉,加快速度逼迫她往绝路上走。

医院里为李慧的事专门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决定把她送回家里去休养,想指派张丽丽去照顾她。可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张丽丽突然病了,早晨,杨先生替她打来电话请了假。

没办法,只好又让产科的一个小护士跟她一块儿回家去。

李慧拒绝了,她宁愿一个人在家里,这样才能及时看到电子邮件,她现在最急于知道的就是今天的邮件里说了些什么。

而潜在的原因,是因为她觉得所有的人都没法相信了,包括每天早早地就在她的门前放一瓶开水、一日三餐给她送饭的周大爷。

李慧于当晚收拾了一下,就一个人搭乘出租汽车回到了离开多日的家。

楼梯间里还是黑咕隆冬的吓死人,李慧提着一只小包,一步一犹豫地上楼来。每一层都得跺脚让感应灯亮起来,每跺一下脚又被自己吓一跳,她怕脚步声惊天动地的,给躲在某一层正等着她的那个人通风报了信。

房门口黑乎乎的,好像蹲伏着一个怪兽。李慧记得她已经换过门口的楼梯灯了,就跺了一下脚,可是楼梯灯没有反应。这么快就又坏了,没道理的呀?

李慧希望对门那户人家有人在,可是她仄耳听了一下,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门缝儿里也没有灯光。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上前去开门,但是身后楼下的灯都灭了,她被黑暗包围着,唯一的办法是马上进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打开灯,才能把心头的恐惧驱散。

她咬紧牙关,摸索着到了自家门前,手指抖抖地摸出了钥匙,却怎么也插不进去。"稀里哗拉"的钥匙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听上去非常清脆,像一种神秘而怪诞的音乐。

房门终于打开了,一股怪味儿扑鼻而来,好像是医院里泡标本的福尔马林溶液的味道。李慧急忙反锁上门,伸手往门口的墙上去摸电灯开关,可是灯不亮!

反复试了几次还是不亮!

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那样,一下子伏在墙上,一动也不敢动了。

四周静得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她隐约感觉黑暗中潜伏着一种危险。

过了一分钟左右,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房间内的黑暗,这才摸到梳妆台前去找蜡烛。李慧的手摸到了一只打火机,"嚓!"地一下揿亮,马上看到梳妆台上放着两只像她的手腕那么粗的白蜡烛,端端正正地放在两只纸碟子里面。是那种商场里到处有卖的晚餐蜡烛,短短的,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倒。

她在吃惊的同时,已经下意识地点燃了那两颗蜡烛。房间的一角顿时明亮起来。

李慧的眼睛抬起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变成一个呲牙咧嘴、面目可憎的骷髅!那一口没了牙龈的牙齿完全是她每天早晨在镜子前刷完了牙时照到的那样,整齐的小小的珍珠一样的门牙上,右面的一只上面有一个明显的豁口,那是她喜欢嗑"小刘瓜子"留下的痕迹。

她觉得呼吸停顿了一下,全身立时瘫软了。

见鬼了!而且那鬼还是她自己!

奇怪的是她没有喊叫,好像声带出了问题,极度恐怖之下,她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蜡烛的火苗摇晃了一下,把她唤醒,再去看面前的镜子,才发现在骷髅的下方还有一行指甲大的黑字:

"你的死期已被提前,永别了!"

每个字都是打印好了再剪贴上去的。李慧这才明白,镜子上的骷髅是一张贴上去的画像,大小和真人一样,整张纸正好完全盖住了镜子,而且四周还环着一条令人触目惊心的黑框!

那个家伙已经进过她的房间里了!

结局终于提前到来了……

这一回李慧感觉自己受到了致命的惊吓,身体里有一根神经突然间绷断了。

她猛地回头,去看整个房间,这才发现大厅四壁到处挂着她的"遗像",放大得比真人还要大好几倍,上面也一律带着宽宽的黑框,画像上的她跟梳妆台镜子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黑暗中,整间房子鬼气森森,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眼睛在沙发和茶几上扫过,这才看到,房间里到处都摆着白色的短蜡烛。

李慧下意识地把蜡烛一支支点燃。她发现大厅另一边的餐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刀、叉和一只餐盘。

餐台正中间一个两尺多高的玻璃标本瓶里,装着一只胎儿标本。小东西头大身子小,四肢聚拢,两只微型小拳头抵着下巴,浑身蜷缩成一只大耳朵的形状,本来红红的嫩嫩的皮肉,已经被福尔马林溶液长时间浸泡得发了白。

一张纸条就放在餐盘里,上面的字样是:

"这是你最后的晚餐,抓紧时间享用吧。"

墙上一幅幅大大的骷髅画像,就衬在这可怖的场面之后成为背景,看上去,那呲牙咧嘴的"鬼怪李慧"的群像,似乎已经对面前的美味垂涎三尺!

李慧的胃一下子窜了上来,直抵嗓子眼儿……

她退了几步,就要夺门而逃,可是到了门口又感觉到门外的黑暗中隐藏着的某些东西,比房间里还要可怕。

这时她再回头看去,梳妆台的镜子是被布置成了一个灵位的样子,那一左一右的两只白蜡烛好似鬼火摇曳,使这房间更像是一个真正的灵堂!

李慧大汗淋漓地靠在房门上,惊恐的眼睛从一幅幅画像上移过去,再移过来,除了眼珠,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一动也动不了。

游戏结束了!

她还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她还想再看看今天的电子邮件的内容,可是对方已经无法忍耐了,他要加快节奏了!

白天她打给深圳的电话,一定是惊动了凶手。

不管凶手到底是谁,他的魔掌已经伸到了她的脖子上,只要他一用力,她就可能立即变成面前这个呲牙咧嘴的骷髅。

李慧感到自己已经不能进行正常的思考,她的脑子里完全被恐怖的念头充塞得水泄不通。

她不敢到其他房间里去,也许还有更可怕的景象在这个黑暗的房子里等着她……

可是,鬼差神使。

她竟怎么也按奈不住想到卧室里去看看的念头。

那儿有电脑。到了这种地步,她更是无可救药地想到了电脑!

她的脚不由自主地往房子的里面挪了过去……

刚走到卧室门口,李慧手中的蜡烛火焰突然好像受到了惊吓,猛地跳了几跳,灭了。

可是晚了!她的眼睛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卧室里的一切:

她看到自己穿着那件平时最喜欢的鲜艳的大红色绸缎睡袍,被高高地吊在床前的天花板上,一抹黑色的头发垂下来遮盖着脸部,在她头上,是那盏她最喜欢的兰花吊灯。

自己已经上吊死了?她居然看到了自己暴死的现场!

李慧有些弄不清戏里戏外的自己,她感到自己好像已经进入了某种角色。

为了确认她所看到的一切,右手中的打火机被她一下子又揿亮了。卧室里到处都摆放着同样的蜡烛,电脑台上还特地多摆放了几只。

她把那些蜡烛一一点亮,房间里立即鬼影憧憧。

她看到自己那被吊在天花上的"身体",在墙壁上投射出好多个影子,长长的睡袍带子拖在地上,那黑黑的、蛇一样的影子映在墙上,就像是吊她的绳子那长长的另一头。

电脑屏幕上也挂着一张同样大小的白纸,上面打印着今天的电子邮件内容:

"最后一天:送你一份特别的礼物!"

李慧这才突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这一切,只是那个凶手特地为她准备的,想让她发疯发狂……

她坐在床沿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吊死了"的自己,想上去把那个演得过分逼真的"演员"拉扯下来,可是没有勇气。

"吊死鬼",她想到一个词。

被吊在天花上!是别人把她吊上去的,还是她自戗?如果是自杀,她发誓绝不选择这种死法儿!如果自己死了就是这副怪模样,那她宁愿跳楼。

她的手在床上下意识地到处乱摸,好像一个落水的人想找到一个可以牢牢揪住,不使自己沉下去的救命的东西。

一个又凉又硬的物件一下子被她抓到了手上,拿到眼前仔细一看,是一把亮晶晶的短刀,是那把汪洋最喜欢的、朋友从新疆带回来的铜柄匕首!原来一直摆放在工艺品厨里的。

李慧就像被一个通红的烙铁烫了一样,嘶叫一声,把那个可怕的东西一下子甩到了墙壁上,"当啷!"一声又掉在了地下。

她从床上弹了起来,一下子摔倒在地板上,那个"吊死鬼"就悬在她的头上,在晦暗的烛光中微微摇摆着。

李慧心惊肉跳、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卧室,却又不敢回到厅里去。

她一头扎进了卫生间,可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绊了一下,当她双手下意识地抓住那东西,才感觉到那是一个挂在门框上的活结绳套,只一拉,就缩小为一个和她的脑袋大小相当的圈套了。

她想像着把自己的脖子套进这个东西后,一拉,自己可就真成了卧室里那样的吊死鬼了。

她居然下意识地把那绳套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但本能使她慢慢地住了手。

李慧退回到大厅里,她两手各端起一只蜡烛,转着圈子把整个房间仔仔细细地照了一周。然后,她咬牙切齿地点燃了墙上的骷髅画像,一张,一张,又一张,最后点燃了梳妆台镜子上的那一张。

火舌卷起来,在墙上跳动、爬行,她看到自己的牙齿变成了黑色,一片片地从墙上往下碎落着。

烟雾把她逼进了卧室。

卧室里的"吊死鬼"很快也烧着了,火焰顺着大红色的睡袍窜上了天花,吊灯上的玻璃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她闻到一股头发烧焦了的恶臭。


死里逃生


李慧梦见自己在沙漠里跋涉。

火球一样的太阳当头照耀,四周到处是枯死了的树桩、白惨惨的人和动物的骷髅,脚下是火一样烫人的黄沙。

她感到口喝得要命。

突然,她看到一片碧绿碧绿的湖水,在不远处熠熠闪光。拼出浑身的力气赶过去,眼看就要一头扎进去喝个够了,湖水却突然消失。

她刚要放弃的时候,那湖水又出现了,比刚才还近,她就又狂追过去……

如此反复折腾,她的最后一点儿力气也尽了,只好倒在沙窝里,面对着天上烤炉一样的太阳等死。

太难受了!她拼命想脱离自己的身体,站在一边,像一个旁观者那样地看着这场灾难怎样蔓延下去。

这时,她看到自己的躯壳被渐渐烤干,最后剩下一个皮包骨头的骷髅,两只脚丫像十根小小的木桩朝天竖着。她不眨眼睛地看着自己的脚趾上慢慢长出了绿色的幼芽,还在一旁颇费心思地猜测着,那到底是哪一种植物,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快点儿长啊。

她盘算着,等这些幼芽长成大树,她就可以在下面乘凉了。

焦急中的李慧听到了一阵阵嘈杂的声音。

"醒了!"有人说。嘈杂的声音一下子静了下去。

"好险呀!"

众人好像是松了一口气。

李慧的运气算是不错,浓烟的窒息差点儿要了她的命,但火却只烧伤了她的一只手,当然,她的一头秀发也遭了劫。好在头发是可以长出来的。

公安部门的调查显示,宿舍的火是女主人点燃蜡烛照明时不小心引起的。除此之外,他们还在房间里发现了许多烧成灰烬的纸质物品和纺织物。

最让他们吃惊的是那个婴儿标本,明显是医院或医学院里的东西。而医院里接受问讯调查的医护人员,有的认为李慧最近有精神障碍,那标本可能是她自己从医院拿回家的。

至于具体用途,谁也说不清。

好在火没有进一步蔓延,主要的家具都没有太严重的损坏。

只是问及具体的失火原因时,李慧觉得无从说起。

她试着描述那天晚上在家里看到的一切,可是听着她讲话的人神色渐渐起了变化,这使她不得不适时地住了口。

她提到了"",可是警方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根本找不到那张A4电脑打印纸。

李慧被这一情形惊得再也说不出话一句话来。

对了!每天一封的电子邮件就是证据。它们还都被保留在信箱里!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连忙打开电脑,点击快捷方式的"outlook",李慧顿时目瞪口呆:信箱里已经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有人早就在她的电脑上做了手脚。

现在她就是浑身长满了嘴巴也说不清了。

她想到了张丽丽借给她的笔记本电脑,可是找到张丽丽的时候,她说那是借一个朋友的,早就还给人家了。警方连夜从杨先生那儿找到了电脑,信箱里依然空空如也。

李慧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地扼住了。

挂在她的床上、卫生间门口那些致命的绳索,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套住了她!

大墩儿终于回来了。

李慧正把自己困在屋子里不敢出门半步。现在,每天没有了收看电子邮件这个程序,生活仿佛失去了正常运转的轨道。

房间的墙壁被烟熏火燎,裸露着一片片发黑发黄的肮脏痕迹,到处都是浓重的糊味儿。所有的软装饰都被烧光了,窗帘没了,床罩没了,席梦思和床已经变成了一堆弹簧和一个铁架子。

大墩儿按响门铃的时候,李慧正呆坐在黑乎乎的沙发上看着墙上的钟。她在数着那上面的分针转了几圈儿,可是数了半天老也记不住,只好找一只笔和一张纸来,边数边记录。

"呃!"李慧被门铃声吓了一跳,嗓子眼儿里不由得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

接着她就把自己的头藏到睡衣的领子里去了。

门铃响了一阵,传来大墩儿的叫声:"李医生!我是大墩儿!开门呀。"

啊?是他?李慧浑身颤抖了一下,愣了几秒钟。

当熟悉的声音再一次传来的时候,她居然毫不犹豫地就站起来去开门。

大墩儿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只很大的包,他看到李慧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点儿笑意,接着,马上就变了脸色。

"出了什么事?"

李慧不答应他,也不让路,她堵在门口,把大墩儿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几遍,然后歪了一下脖子,好像在费力地考虑该怎么办。

"房子怎么被烧了?"大墩儿还在焦急地问她,边用一只手推开她,往房间里面走。"你怎么这样不小心?"他环视了一下大厅,回头来看李慧,只见她站在门口,做出随时准备逃跑的姿态。

大墩儿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下,掏出了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给我派几个人来装修房子,就现在,马上!我在这里等你们!"

大墩儿话音刚落,两个陌生人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李慧看到大墩儿惊厄的表情,只有她知道,那是两个没穿警服的便衣。

她扭过头,闭上眼睛,她不敢看那两个人怎样把大墩儿扭住,拖下楼。

可是过了几秒钟,她没有听到任何激烈的声音。

有脚步声慢慢从她身边经过,往楼梯口走去。

她听到大墩儿平静的声音:"李慧医生,一会儿有几个人来装修房子,你把要求跟他们讲清楚。有事给我打电话。"

几天后,李慧的房间就焕然一新了。

验收的时候,大墩儿突然出现在门口。

"我可以进来么?"

"……"李慧说不出话,今天早晨她已经知道大墩儿的确刚刚从深圳回来,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明。这其实和她的直觉是一致的,可是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那个暗中对付她的凶手一天不露面,她就一天别想过安稳日子。

"你为什么不让我报警?"李慧始终想不通这个问题。

"丢了东西是小事,千万不要影响了你今后的正常生活。"大墩儿说的好像是被盗的事。

现在她开始明白,打往深圳那个电话误会了。他在电话里说的和她所指的"报警"完全不是一回事!

李慧坐在新买的沙发上,听到大墩儿在耳边说:"给我讲讲,我走了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从骨子里排斥那些恐怖的情景,再从头去叙述一遍,无异于让她从头再经历一遭。

可是大墩儿的提醒,却使李慧从收到""那天的情形开始,一幕一幕地把一个月来的桩桩件件想了一遍。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张""上每一格显示的内容。

李慧好像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这些内容和电子邮件中那些血淋淋的提示,"等等!"大墩儿找来一张纸,草草画了一个表格:把李慧说的内容一项一项地填进去。把前后的提示性文字注明,一张""就被复制完成了。

"这好像是一个医生干的!"

大墩儿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李慧。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个特殊点?

"继续说……"大墩儿催促她,"后来呢?"

后来就是那些没完没了,变化多端的电子邮件!她没有想到的是,每一天的电子邮件的内容,都刻骨铭心地留在了她的记忆里。因为那些提示,每一个都折磨得她形销骨立,永远都忘不了。

李慧想起了商场里从天而降的装着书架的大纸箱;在郊区深夜学车的情景和那个满是石头子的弯曲的下坡;茅屋乡麻疯村的经历;两次烤红外线发生的险情,还有医院里的死婴……

讲着讲着,李慧就会不时神经质地哭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这样没用,那些在经历的时候也没有感到如此恐怖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居然使她惊恐万分,她一次次体验了从悬崖边上爬回来、死里逃生的惊险。

她现在明白什么叫做"后怕"了,这种事后对恐怖的反复品味,比什么都让人心惊肉跳、死去活来。

李慧的故事简直长得过分,她讲累了,从坐着变成了歪着,又变成躺着。

大墩儿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鼓励地看着她。

随着故事的发展,张丽丽的面孔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脸上那种带着一丝冷竣的笑容,也一点点慢慢地褪去。她的脸渐渐变得模糊,而后又渐渐清晰,最后终于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魔形象。

大墩儿把录有李慧两个多小时叙述的录音笔交给了警方。

他们根据李慧在录音里提供的线索,在茅屋乡麻疯村调查时发现,从郊区废弃的工厂大院到麻疯村的路,并不像张丽丽说的那样一条路直达目的地,而是要经过几个路口,而且,两点间距离足足有三百多公里,根本不是"就近"。

那天深夜张丽丽把李慧送到茅屋乡卫生所去的时候,遭到对方拒绝,因为麻疯村是个封闭的村落,外来人员不得入内。可是张丽丽说李慧流血快要死了,请求卫生所帮助抢救。

小小的卫生所根本不具备抢救伤者的条件,但是出于人道主义,加上张丽丽关于"事后将重金答谢"的许诺,还是同意进行一番临时处理。

就在医护人员给李慧包扎伤口的时候,张丽丽却偷偷溜出去驾车走了,并一去不复返。

张丽丽是个医生,她对麻疯病的传染性不会一无所知,但却舍近求远地把李慧送到那样一个地方,抛弃不管。

仅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她有犯罪嫌疑。

警方赶到张丽丽家里的时候,晚了一步,张丽丽吃了过量安眠药,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好像在闭目养神,又像是在策划着下一个阴谋……(


没署名的电子邮件


汪洋已经回国。

现在,李慧只能在家病休了。

噩梦般的过去始终像一个乌鸦的翅膀,拖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儿,在她头上盘旋。张丽丽留下的一大堆谜团,时时折磨着李慧,眼见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汪洋安慰她说,等她病一好就到他的公司去工作,他正在注册一间规模不算小的医疗器械公司。

买车的事汪洋一直没有再提起,对汽车有了心理障碍的李慧当然也就不提。她明白,汪洋一定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些什么,于是她对他的体恤心存感激。

大墩儿再也没有跟李慧联系。他就像从来未曾出现过一样,在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她有时会想起大墩儿,但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看着鬃角上有了白发的汪洋,心里觉得愧对他那温情的目光。

这一天李慧正在家里上网,她看到网上说,恐怖小说开始盛行。心想,他们永远没有机会读到最恐怖的恐怖小说了,因为她的经历没有人能够写出来。

李慧突然起了一个冲动。

她下意识地点击了"outlook"。一封没有署名的电子邮件躺在信箱里。

李慧: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我写完它的一个月之后。

我用定时发送的方法给你寄出这封信,如果那时候我还没有出事,你就看不到这封信了。我会提前取消发送指令,然后,这封信的内容和所有恐怖的故事将随着时间一起消失。

如果你如期读到了这封信,我一定是凶多吉少,去了应该去的地方。

你知道么?我一开始是非常不愿意陪你玩这个游戏的,可是你太让我失望。你这个被幸福和宠爱泡坏了的女人,散发出来的甜得发腻的味道实在叫我恶心!我不得不给你换换口味,让你尝尝不幸的滋味。

本来只是想吓唬你一下,所以我只寄了一张"",在上面诅咒你,让你心里不舒服。可是没想到对你的仇恨已经深深地植入了我的血液,我终于走火入魔,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但是,说来说去这还要怪你自己。

你为什么总是对我炫耀你和汪洋的幸福甜蜜?你为什么处处比我顺心得意?为什么你一个眼神,一举手、一投足都会引得男人们神魂颠倒,想入非非?不论好男人坏男人,他们一律毫不掩饰地对你垂涎三尺:汪洋、宁坤、大墩儿、杨先生,包括那个表面上道貌岸然的陈主任,甚至还有那个收发室看门的糟老头子!

说来话长。

当初在大学里,你刚一入学那天,就吸引了全校男生的目光。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那里面也有汪洋!他刚刚在一个月前把我哄到他宿舍的床上,拿走了我最珍视的东西,也摘走了我的心。

汪洋开始找借口不赴约会,渐渐离开我投入了你的怀抱,而你就像一个吃腻了大鱼大肉的太太一样,每天在一大群崇拜者的簇拥下,在我的眼前趾高气扬、目空一切地晃来晃去!

后来,我发现自己怀上了汪洋的孩子,可是那时候,你们已经公开出双入对,成了公认的"天造地设一双"!我只能一个人偷偷跑到医院打胎,一个人躲到人工湖边的树丛里哭泣,而此时在我的身后,你和汪洋就常常手拉手说说笑笑地经过!

毕业后,我一直关心你们的生活。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知道汪洋和别的女人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我把你介绍到这个区级小医院来,就是为了让你离我近些,每天可以看到你脸上的变化,这样我的心才能够安宁。

可是我错了,我内心所期望的结果却一直没有看到。

我幻想着你脸上的红润会渐渐褪去,你们的日子会变得无滋无味,那时候,汪洋一定会再度想起他的初恋,想起我!我不求别的,我要让他在辜负我多年之后,被悔恨和愧疚折磨,痛不欲生!

可是你和他的运气都太好了。他风光地出国,深情地想念你,给你打越洋电话,许诺给你买汽车,让你过上最好的日子……而你,又源源不断地把这些剌激我的信息转达给我,你每次在我的面前展示你和汪洋的美好快乐生活的时候,都是在我滴血的心上再剌上一刀又一刀!

还记得第6天的提示么?"小心你的嘴巴,它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我是多么希望从你口中听到汪洋的名字,可是我又恨死了你那喋喋不休的嘴,它总是反复咀嚼你自己的快乐,不停地往我的伤口上撒盐。

每天早晨我醒来,就觉得这世界欠我的太多!而你又是其中一个最让我痛恨的欠债人。你不仅毁了我的爱情和幸福,也毁了我的一生。自从大学的一场噩梦之后,我对所有的男人都恨之入骨,我失去了一个正常女人应该享有的一切,终日生活在极度失衡的情绪之中。

那些电子邮件就是在这样一种情绪的剌激下发出来的。每天早晨,只有发出那个电子邮件后,我才能心平气和地进入一天的工作和生活,否则,我就会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即使你在麻疯村里根本没有电脑的时候,也无法让我住手……

我承认,我病得不轻,可是这种心理上的疾病是从来不会被人们承认的,直到你放火烧了自己的家,我才感到问题严重,我知道这个心病将彻底毁掉我本已残缺的一生。

其实我有好几件事都干得十分拙劣,几次暴露了蛛丝马迹,只要是有一点点头脑的人一眼就可以看穿。可是我没想到你这个表面聪明漂亮的女人,内心却如此愚钝不堪!我两次在红外线治疗仪上做手脚,而且事先还提醒你要当心"你的皮肤"!你居然都没有识破我的雕虫小技。

在超市里,我用三百元钱买通一个外地民工,在你头上推下了一只装着家俱的纸箱,还让他到你家里去反复敲门吓唬你,可你都没有表现出激烈的反应!你是一个割一刀子都不出血的麻木家伙!

由于看不到自己精心策划的""在你身上产生应有的反应,这更加剌激了我进一步亲自对你下手的欲望!所以才有了夜间到郊区练车发生车祸和"误入麻疯村"的事!其实,那个地方我早就听说过,只是太远了。为了把你扔到那里去,我不得不给你打了麻醉药,以我那差劲的车技,在路上整整开了五个小时的车……

最可笑的是杨先生第二次请客的那一天晚上,我故意把你们扔在街上回了家,你居然还傻乎乎地跟着他到酒店里去吃喝玩乐!以他那好色的天性,在酒店里对你动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要知道,在大学时他就是你的一个暗恋者--对了,你怎么会知道?被你伤害过的男人和女人太多了,而你自己从来没把这当回事,你甚至根本就不屑于去察觉,你没有那个精力,你只顾品尝自己的幸福快乐了!那个可怜的杨先生其实根本不是为了追求我,我看透了他这一点,就顺水推舟地利用了他!我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人和事,其中当然包括那个傻乎乎对你单相思的宁坤……

你还记得那两个死婴吧?第一个是你到医院来的头一个月里做的一件自以为是的蠢事,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调走的小护士就是我的邻居,你滥用产钳使新生儿致死的事其实谁都明白,只可怜那个傻乎乎的家属还蒙在鼓里。而第二个,正是因为你的迟到和我在关键时刻故意打的一个电话,使你延误了手术时间……

你知道么?夺人所爱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上帝是公正的,谁得到的太多了,她终将要失去更多!谁蔑视别人的幸福,谁就将葬送掉自己的幸福!

算你命大,除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伤痕之外,你会恢复得同从前一样漂亮,还可以照样迷人,可是我知道你心里的阴影永远不会磨灭了。我在你家里布置的那个灵堂虽然被你烧光了,可是今后你平静的生活也已经被毁灭了!我要的就是这个,只要你不开心,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还有好多细节,留给你自己去慢慢地想像吧,我没有时间再陪你品咂这个游戏的滋味,对我来说,已经做过就足够了。

最后顺便告诉你一下,汪洋不是个坏男人,他只是太自私了。你们结婚后就分居两地,你太不了解他了。

不过,来日方长,走着瞧吧!

如果你能够看到这封信,你应该高兴,因为你终于胜利了。否则,这一切将永远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今后出门的时候,还是要小心高楼的窗户里掉下来的花盆或者别的什么;还要多多小心路上的汽车,尤其是女人驾驶的汽车;最后,提醒你千万要当心夜晚出来活动的幽灵!

记住:这个世界本来就到处充满险恶,一不留神就会有厄运临头……

知名不俱

李慧浑身已是冷汗淋漓。

她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后喘着粗气。于是战战兢兢地慢慢回头,突然被身后的景象吓得大叫起来。汪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此刻,他正站在李慧的身后,脸色惨白地看着电子邮件。李慧觉得他的样子太陌生了,就像一个深夜里潜进来的小偷。

她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破碎了,看不见形状,却可以听得到声音,那东西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下,再也拾不起来。

电话铃突然惊天动地响起。

李慧牢牢捂住了耳朵,她现在最害怕电话铃声,因为从前是只有张丽丽和汪洋往家里打电话的。

汪洋急忙跑过去接电话:"喂?你是谁?什么?大墩儿!生啦?男孩儿女孩儿?男的!太好了!李慧?她在……"

他回过头来,房间里已经没了李慧的人影儿。

尾声


李慧终于调离了妇婴医院。

但是也没有去汪洋的公司,他们很快就遂了张丽丽的遗愿,分了手。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当然不是汪洋提出的,而是李慧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从从容容地为他做一回女人。

她的身心发生了严重的障碍。

现在,李慧已经恢复健康,在上海的另一家妇幼保健院工作。

她每天非常小心地出入,就像我们在大街上常常会看到的、那类树叶掉了怕砸破头的、谨小慎微的女人一样。

她开始相信关于善恶的因果关系,但却不再轻易相信别人。

大墩儿和杨先生都没有再出现,他们自有他们要忙的事情,李慧非常理解。

最主要的是,李慧不能再见他们,他们的脸就是一把钥匙,会不小心打开那把已经渐渐锈蚀了的时间之锁,李慧可不想再掉进那个回忆的魔窟里去……

可是张丽丽的名字她却一分钟都没有忘记,这名字代表着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每当年轻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大惊小怪的时候,她就在一边抿嘴微笑着,笑她们太年轻了,还不懂得生活里面的种种玄机。

她仍然漂亮,身后还有许多追随的目光。

这回你该明白了:当一个漂亮又孤独的女人经过你身边的时候,最好不要对她想入非非。

当然,这是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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