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东作品〗恐怖小说---【三岔口】(中)适合晚上一个人在被窝里阅读。一定会给你带来独特的视觉冲击与心灵上的碰撞
拾:靠山别墅-又朝前大约走了十多分钟,蒋中天终于看见了一片小楼,心一下就踏实了。这片别墅果然建在山脚下,四周都是树木,层层叠叠,交错纷杂,夜里看上去黑黢黢的一片。
看不见河,但是蒋中天听到了流水声。这里无疑是狩猎、漂流、垂钓的好地方。
围墙是老红色的,不太高,可以看见里面的建筑,都是俄罗斯风格的木制小楼,有二十几幢的样子,显得很疏落,其中只有两三幢亮着灯光。
蒋中天开车绕到大门前,看见老红色的大门上有几个墨绿色的书法大字:靠山别墅。
蒋中天停好车,登上几级木台阶,站到了13号别墅的门前。门是厚墩墩的木门,关得死死的。门外面的灯没有打开,很暗,蒋中天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得门铃。他轻轻敲了两下,没人开门。估计文馨在二楼听不到。
他顺着窗下有护栏的通道,绕到小楼的侧面,看到了户外楼梯。他试探地走上去,那木头楼梯“吱吱呀呀”响起来。他立即蹑手蹑脚了。
上了二楼,就是一扇门,同样是厚墩墩的木门。如果说一楼那个正门是嘴,二楼这个侧门就是一只耳朵了。这扇门外面的灯也没有打开。
蒋中天伸手拉了拉,它竟然虚掩着。他一下就领会了文馨的苦心:她关掉了门外的灯,是不想让人看见有陌生男人走进了她的小楼。而她为他留了侧门。
他一闪身就从‘耳朵’里钻进了小楼。
进了门,是一条小走廊,壁灯的光是淡绿色的,柔柔地亮着。棚顶,墙壁,地板,都是拼凑不规则的细碎木块,看起来眼花缭乱,有点像迷宫。
两旁几扇门都静静地关着。
蒋中天一边朝前走一边小声叫道:“文馨!”
没有人答应。他一直走到一个宽阔的客厅,还是不见人影儿。顶棚的吊灯高高地挂着,有几个灯泡已经瞎了,所以光线不是很明亮。客厅正中间,有两个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中间是一个瘦瘦的乳白色小茶几。茶几上有一个玉雕,莲叶托桃。下面碧绿,上面粉红,十分漂亮。
蒋中天想起小时候有一本连环画,那里面写到过这种玉雕的寓意,好像是讽刺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慈喜太后“连夜脱逃”。
靠近窗子处,有个楼梯口,通向一楼。继续朝下,也许还有地下室。现在,那个楼梯口黑洞洞的。墙上有一排衣柜,和墙壁一样,都装饰着细碎的参差不齐的木块,因此看起来很累眼神。
蒋中天盯着那排衣柜看了半天,才分辨出总共有十一个门,显得很拥挤。
自从经历过黑天鹅宾馆307房间那个恐怖事件之后,他对衣柜有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他不明白,文馨要这么多衣柜干什么?
“有人吗?”他大声喊起来。
还是没有人出来。
他走到那个楼梯口前,慢慢朝一楼走下去。下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他走了一半就害怕起来,停下了。今夜总是不对头。
他慢慢地退到二楼,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文馨的住所。
他的眼睛又四处扫视了一下,看到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画框。他走过去看了看,上面是一个女子的铅笔素描像,正是文馨。
不过,从装束、发型和神态上看,这好像是文馨高中时代的画像,或者描摹的是一张文馨高中时代的照片,一脸学生气的文馨正甜甜地笑着。
没错儿,这就是文馨的家。
也许,她等不着,急了,开车出去迎自己了。
不过,画像就是画像,就是画得再像,也肯定和真实的长相有些出入。蒋中天端详了这幅画像一会儿,越来越感到这个女子不像文馨了。
他在沙发上坐下,等她回来。楼里静极了,连钟表声都没有。蒋中天低头坐着,回想今天他一路上遇到的一桩桩怪事。他不愿意抬起头,因为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一排衣柜。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是短信。他以为是文馨发来的,打开一看,却是一行莫名其妙的字:阄闯闽闲间闸闵问闻闷闪这是什么意思?他皱起了眉头。
这时,那排衣柜里好像有什么响了一下。他敏感地抬起头,把目光射过去。一排衣柜静静地立着,再没有动静了。蒋中天盯了它们半天,没发现任何问题,这才把目光收回来,继续看短信。
他查看了短信后的电话号码,很陌生,但是他不认为这是一个发错的短信。在这样一个怪事连连的夜晚,又接到这样不正常的短信,决不是偶然。
他费力地回想这个号码是谁的,怎么都想不起来。对面的那排衣柜似乎又响了一下。他放下手机,慢慢站起身,走了过去,站在了第一个衣柜前。他竖着耳朵朝里面听。
难道是文馨想开个玩笑,藏在了这个衣柜里?
不会,他和她之间不具备这种气氛。难道是那个惨死的小姐的冤魂又跟到这里来了?他猛地拉开了第一个衣柜。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幅画,是龟兔赛跑。
下面写着:乌龟比兔子更了解道路的情况。
接着,他又拉开了第二个衣柜。
里面还是一幅画,画着十多匹骏马在草原上奔腾,体态奔放,四蹄如飞。
下面写着:请数数马头和马腿。
他数了数,十一个马头,四十条马腿。
他一惊,少四条马腿!也就是说,有一匹马没有腿却夹杂在马群中奔跑!
他又拉开了第三个衣柜。这里面画着一条软软的虫子。这条虫子长着一只眼睛,那毫无疑问是人的眼睛,睫毛长长的,双眼皮,让人感到阴森可怖。
下面写着:万物皆有灵。
蒋中天和那只长在异类脸上的同类眼睛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接着打开了第四个衣柜。
这里面画着一片黄昏的树林,树干粗壮,树叶繁茂。有一条土道,蜿蜒着伸向树林的深处。树林和土道,都涂着一层厚厚的酡红。
整个画面十分宁静。下面写着:请注意第四棵树后。
他仔细观察第四棵树,没发现什么,至少它的边缘没有露出头发或者衣角。
它又打开第五个衣柜。
里面画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发着昏暗的光,像太阳又不像太阳,像月亮又不像月亮。
下面写着:日全食。
接着,他打开第六个衣柜。
里面画着用金属和皮革制成的古代盔甲,冷冰冰的,似乎弥散着地下文物的味道。
下面写着:遗物招领。
他打开第七个衣柜。
里面画着一个很大的书案,上面有一摞书,都是线装古书,似乎散发着幽幽的书香。旁边有笔墨纸砚。
下面写着:立即打开上面数第七本书,翻到第七页,有保命之法。书在画中,怎么打开?这些怪兮兮的画越来越让他感到阴森,他决心打开所有的衣柜,只有这样他的心才会踏实一些。
接着,他打开了第八个衣柜。
里面画着一只像脸盆一样大的嘴,血红血红的,分不清性别。从中间看进去,里面黑洞洞的,看不见牙齿。
下面写着:要了解一个人,必须去聆听他没有说出的那部分话。
他又拉开第九个衣柜。
里面画着一只耳朵,这只耳朵很大,跟第八个衣柜里的那张嘴同样的比例,像个蒲扇,密匝匝的汗毛清晰可见,看上去毛烘烘的。耳眼像个蛇洞。
下面写着:这是一只聋耳朵。
他打开第十个衣柜。
里面画着一颗逼真的心脏,有点像医学院的教学图,旁边标注着:主动脉弓,肺动脉,肺静脉,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右心室,冠状动脉……
下面写着:思想与感情。
最后只剩下一个衣柜了。
他伸出手要打开它,又缩了回来。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走到茶几前,拿起手机又看了看那条短信,头一下就炸了———阄闯闽闲间闸闵问闻闷闪这个神秘的短信是一个暗示,它告诉他每一扇衣柜门里有什么!
这样说来,最后的那扇衣柜门里,就应该是一个人!
蒋中天坐在沙发上,死死盯着最后那扇衣柜门,不敢动弹了。
他在想:这扇门里是一个真人,还是一个画像?他肯定那里面藏着一个真人,不然,里面不会有声响!他又想:这个人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死人?
这时,他的眼睛好像射穿了那扇门,看到黑糊糊的衣柜里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白衣服,面部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他忽然想到:那个被藏在黑天鹅宾馆衣柜里的小姐会不会是洪原杀的?
洪原出车祸那天,驾车的女人会不会是那个小姐的冤魂?眼前,这个衣柜里站着的人会不会是她?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蒋中天哆嗦了一下,紧紧盯着最后那扇衣柜门,把电话接起来。
“喂?”他颤巍巍地说。
“蒋中天?”
“你是谁?”
“我是文馨!”
是文馨!
蒋中天太紧张了,竟然没听出来!
“你,你在哪儿?”
“我在靠山别墅啊,我们不是说好今晚见面吗?你怎么没来?”
“我已经到了!”
“你到哪儿了?”
“靠山别墅啊。”
“那你进来呀,13号楼。”
“我已经进来了!”
“胡说,我没开门,你怎么进来?”
“我真的进来了,在二楼呢。”
“我也在二楼啊!”
“那就怪了,我刚才叫了你几声,你没听见吗?”
“没听见呀。”
“你在哪个房间?”
“我就在二楼的客厅里。你在哪儿?”
“我也在二楼的客厅里啊!”
文馨愣了一下,说:“你别玩了,告诉我,你到底在哪儿?”
“我说的是真话!”
文馨想了想,似乎警觉起来:“你是不是走错了,跑到了别人家?”
“13号楼,没错儿!”
“那我怎么看不到你?”
“我哪儿知道!”
“你说,你四周都有什么?”
“两个黑色真皮沙发,一个乳白色的小茶几,靠墙有一排衣柜……”
文馨说:“对呀,你说的正是我家的客厅啊。”
“你在客厅什么位置?”
“我坐在沙发上。”
他朝两旁看了看,沙发上空荡荡的,一股寒意“刷”地掠过他的脊背,他哆嗦起来,牙齿开始互相撞击。外面起风了,刮得窗子“啪啦啪啦”响。
“你怎么了?”文馨在电话那头小声问。
他惊怵地说:“我也坐在沙发上……”
文馨一下就不言语了。过了会儿,她突然问:“你是不是从高丽屯出口出来的?”
“是。”
“然后一直朝西走。”
“对,一直走到那个岔路口,左转。”
文馨马上打断他,说:“什么岔路口?”
蒋中天说:“不是有个岔路口吗?”
“从高丽屯出口一直到靠山别墅只有一条公路,根本没有什么岔路口!”
蒋中天一下就傻了。那个赶着一群黑羊从黑暗走进黑暗的老汉果然有问题!在他的指引下,蒋中天走上了一条根本不存在的道路!
现在,他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你一路上都看到了什么?”文馨显然还想再核实一下,“有没有看到一个巨大的滑雪场的广告牌?”
“没有,我只看到了一个土房子。我想问问路,可是里面的人却问我,怎么才能把一个人身体的各部分混合到一起……”
文馨突然惊恐地说:“骨灰!”
蒋中天一抖:“你,你说什么?”
“他说的是骨灰!”
蒋中天呆了。
多么简单的问题!
不论脑袋肚子胳膊大腿,不论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不论心肝肺脾胃肾肠,不论骨头头发指甲……烧成了灰,就可以混合到一起了!
文馨颤巍巍地说:“中天,我怀疑……”
“你想说什么?”
“我说了,你肯定害怕。”
“你说。”
“我怀疑……你现在已经跑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可能,我们不是在通电话吗?”
停了停,文馨问:“你知不知道洪原的坟在哪儿?”
“不知道。”
“他的骨灰就埋在西郊的甸子上,那位置正好在公路的南面,大约十几里路的样子。
蒋中天来的时候,就在那个不存在的岔路口朝西南转了,那正是甸子的方向!他见到的那座土房子是洪原的坟!
“你看到了岔路口,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文馨问。
“我打了,你的手机不在服务区!”
文馨说:“你的手机才不在服务区!我一直都在给你打电话,刚刚打通!”
“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快离开那个鬼地方啊。”
“我担心我回不去了……”他盯着那最后一扇衣柜门,轻轻地说。
“别着急,我立即帮你打电话报警!”
“没用,警察找不到这地方。”
“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唉,都怪你,要不是两年前……”
“现在你还说这个干什么!”蒋中天一下就恼怒了。
文馨就噤声了。
停了停,蒋中天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没事儿,我现在就往外走,我倒要看看,到底能发生什么事。”
文馨小声说:“好吧,你走,不要挂电话,我听着。”
蒋中天没有动。
他说:“等一下。文馨,你总共有几个衣柜?”
“十……十一个。”
“那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衣服啊。”
“你为什么需要那么多衣柜?”
“我们电视台的几个主持人都这样。”
“你再看一看,现在那里面装的还是衣服吗?”
“你弄得我都不敢打开它们了……等一下。”
文馨好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走到衣柜前,打开了几扇门,说:“没错呀。”
蒋中天说:“你看没看最后一个衣柜?”
“没有。”
“你把它打开。”
“嗯。”
很快,电话里就传出开衣柜门的声音:“吱呀……”
紧接着,蒋中天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电话一下就断了,传出一个冷冰冰的人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候再拨。”
蒋中天毛骨悚然了。他举着电话的手慢慢放下来,继续盯住那最后一扇衣柜门,一点点朝门口移动。他想逃出去。楼里死一般寂静。
突然一声巨响,他的裤脚刮倒了小茶几,那个莲叶托桃的玉雕摔得粉身碎骨。他哆嗦了一下,猛地朝门口冲去。可是,到了门口才发现,厚墩墩的木门已经关上了。他使劲扭了扭门锁,纹丝不动———这扇门被反锁了!
他一下就转过身来。就在这时候,所有的灯“呼啦”一下都灭了,楼里一下变得漆黑。他吓得魂不附体,在黑暗中张大耳朵聆听四周的动静。
“吱呀……吱呀……吱呀……”
他听见,衣柜的门打开,关上,打开,关上……
拾壹:鬼车
蒋中天快崩溃了,他后退几步,像公牛一样朝木门撞过去。“轰隆”一声,门竟然被他撞开了,斜靠在户外楼梯的护栏上。
他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
那个长相凶恶的保安依然笔直地站在大门旁。他看到蒋中天的车疯子一样冲过来,伸出胳膊似乎想拦住他,蒋中天哪里敢停,径直冲了出去……
车在漆黑的公路上奔驰。他看到了一辆黑色轿车,它静静地停在那个诡异的岔路口上,差不多把他的路挡住了。
他的车灯照在这辆黑车的尾巴上,发现它没有车牌。
他想,这辆轿车很可能就是前不久掉进深谷的那一辆,它的主人已经摔得脑浆迸裂,血肉模糊……
他开始悔恨:听到洪原死亡的消息之后,为什么不给他烧点纸钱呢?买一沓黄表纸烧掉,就把欠他的那些钱还给他了……
他渐渐减慢了车速,眼睛从那辆轿车的后窗使劲朝里看,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人的后脑勺,他直直地坐在驾驶座位上,纹丝不动。
他离这辆轿车越来越近了。他按了两声喇叭,那辆车里的人依然目视前方,无动于衷。
他的心越缩越紧,反复目测这辆轿车两边的宽度,终于看准了,猛地一轰油门,从它的左边冲了过去。他成功了。他把油门踩到了底,飞速狂奔。
从反光镜朝后看去,那辆鬼车已经追了上来。它的速度奇快,转眼就咬住了他的尾巴。它没有开车灯。或者说,它就没有车灯,像一个黑糊糊的怪兽。蒋中天是借着自己这辆车尾灯的光看到它的。
正当他想看一看车里那张脸的时候,它却猛地撞了上来,他感到车身猛地朝前一窜,尾灯就灭了。接着,那辆车就一下下撞他。
蒋中天全神贯注地驾驶,全身的神经都绷成了弓。他在心里暗暗祈祷着:这时候,千万别熄火!
那辆车又从蒋中天左侧一点点挤上来,开始从侧面撞他。这段公路筑得很高,两旁是深深的壕沟。它要把他撞下公路摔死。
公路下面黑咕隆咚。就在这时候,对面有车灯直直射过来,这是救星之光!
那辆车一下就减了速,缩到后面去了。
对面的车很快开过来,是一辆十八轮的大货车,引擎声震天响,它惊天动地地开了过去。蒋中天回头看了看,那辆车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拾贰:死人重现
李作文几乎天天晚上潜伏在文馨的小楼附近,等候蒋中天出现。三天过去了,13号楼竟然一直空着,不见有人出入。它的窗子始终黑着。
难道文馨又有了更豪华的房子,不在这里住了?或者,她压根就不住在这里?李作文胸中复仇的烈火燃烧得越来越旺盛,第四天,他又来了。
他把车停在离13号楼不远的路边,熄了火,坐在后排座上,静静朝外观望。
13号楼的窗子依然黑着。他的车窗黑着。他忽然想到,那个窗子里会不会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潜伏着,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呢?
大约八点钟左右,有个人晃晃荡荡地从后面走过来,停在他的车旁,趴在车窗玻璃上,朝里看。是个穿灰色制服的保安。
李作文把车窗放下一点,露出一条缝,冷冷地逼视着对方。
保安指了指不远处的停车场,说:“先生,请你把车停在那里好吗?”
李作文低低地说:“我想停在你身上。”
那个保安愣了一下,没敢再多嘴,转身走开了。
李作文把车窗关严之后,突然把目光射向了13号楼的窗子———那窗子依然黑着。但是,他感觉刚才他和保安对话的时候,那窗子似乎亮了一下。
他紧紧盯着它,注意观察。那窗子一直黑着,好像是一个死人,心脏突然跳了一下,接着又不跳了。不过,李作文没有离开的打算。
他要像前几天一样,一直等到凌晨再回去。他必须找到蒋中天。这家伙和那个汽车修理工比起来,可恶一万倍,因此他必须死。
更重要的是,只有找到蒋中天,他才能顺藤摸瓜找到梁三丽,这个一直被他的兄弟们称作“嫂子”的女人。
他必须让她变成一个怪物。她把一麻袋芝麻和一麻袋小米搀和到了一起,让他一个人分开,而她竟溜了。他咽不下这口恶气。
文馨曾经问他,找蒋中天干什么。
他回答说:他欠我一顶帽子。
这句话说得太精妙了。
风流男人都把女人当成衣服,想穿就穿,想脱就脱。而李作文这个人有点不同,他从来都把女人当成帽子。虽然帽子和衣服有相似之处:想戴就戴,想摘就摘,可是帽子却是尊严的象征。
别人的脑袋等于他的帽子。有一辆车出现了!
是一辆切诺基,很像他第一次来靠山别墅的时候,在雨中遇到的那辆抛锚的切诺基。这辆车停在了停车场上,然后,有个男人走下来,他径直走向了13号楼。
李作文瞪大双眼,使劲儿看。这个男人不是蒋中天,他比蒋中天高且壮。
他走得很慢,似乎十分疲惫。不过,他的身体挺得很直。他是文馨的老公?情人?李作文暗暗猜测着。他走到13号楼前,突然回过头,朝李作文的车望过来。
李作文在车里死死地盯着他。他望了很长时间,才转过身去,踏上了楼前的台阶。李作文忽然感到,这个人似乎有几分面熟。他是谁呢?李作文坚信,他在哪里见过他……
他正在追想着,那个男人已经走进了楼里,把门关上了。李作文继续想。
突然,他的头皮炸了一下:这个人就是十年前曾经用他的二节棍打伤他的那个大块头男生!他就是洪原!
他已经死了啊!李作文惊怵了。
洪原走进那个小楼之后,小楼里依然黑着,并没有亮起灯光。他在里面干什么?
李作文怎么都想不出,他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能干什么。李作文想离开这个诡怪的小楼了。
就在这时,它二楼的窗子突然亮了。李作文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死死盯住二楼的窗子。他始终没有在窗子里看到人影儿。
大约半个钟头之后,又一辆车开过来。它停在停车场上,然后,一个男人走出来,慢慢朝13号楼走过去。这个人是蒋中天!
他走到13号楼前,朝二楼亮灯的窗子看了看,然后在门上摸索了一阵子,又绕到旁边户外楼梯前,慢慢爬了上去……
他从二楼的侧门走了进去。
这个蒋中天和一个死去的故友约会来了?
李作文想,也许第一个走进楼里的那个男人根本不是洪原。他和洪原毕竟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又离得那么远,很可能是看花眼了。
他坐到驾驶位置上,打着火,开走了。他打算在那个三岔路口等蒋中天。
那里,四周都是田野,正是下手的好环境。就是这样,他一路上没看到一个人或者一只兔子。只有孤独的引擎声。他开始后悔没有带一个兄弟来。
他感到这辆车又好像不对头了,车头总朝左侧摆。难道。这个左前轮又开始作怪了?
他把车开到三岔路口,停在了正中央,然后熄了火,藏在了无边的黑暗中。四周静极了。他不知道蒋中天什么时候回来。他一定要等到他。
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他似乎感到有个人在左前轮那里蹲着,鼓捣着什么。他打开车灯,歪头看了看,什么都没有。可是,他一关车灯,那个人就出现,他在黑暗中继续吃力地鼓捣着那个左前轮,似乎在拆卸它……
他越来越害怕了。他担心在这黑糊糊的荒郊野外,那个噩梦演变成现实:左前轮一声巨响,爆了。接着,那个满身油渍的修理工就在前面慢慢站起来,他的脸血淋淋,牙齿在滴血,眼睛在滴血……
他的手里捏着几张脏兮兮的小票,一步步走过来,嘴里叨咕着:“我来找你钱……”
终于,有车灯出现了,它从靠山别墅方向开过来。
李作文耐心地等待着。那辆车越来越近,他断定那就是蒋中天的车。它从李作文旁边钻过去之后,李作文立即打着火,追了上去。
实际上,他并不想一下就把蒋中天置于死地。
他在杀他之前,必须问清梁三丽在哪里。另外,他甚至还想和他聊聊,问问他在13号楼里看到了什么。他以为,他撞到蒋中天的车尾之后,他会停车,下来和他理论。没想到,这家伙不但没有停车,反而开得更快了。
他只好从侧面攻击了,希望把他撞下公路。没想到,他没有成功。
那辆十八轮大货车的司机很缺德,他开过来的时候,车灯一直没有变光,李作文被刺得睁不开双眼。他的眼前一片雪亮。
在炫目的光芒中,他仿佛看到一个飘忽的黑影儿在拉扯他的左前轮,接着,他的车就从公路左侧一头栽了下去。
拾叁:梦呓
蒋中天从靠山别墅逃回来之后,发起了高烧,没白没黑地昏昏大睡。他把手机关掉了。他那辆千疮百孔的汽车停在密云公寓的停车场里,一直没有再开。
他不想去医院。确切一点说,他不敢。
他受的刺激太大了,现在,他畏惧迈出房门。
他知道,李作文已经追到了七河台市,他时刻都可能撞到他的枪口上。这恶人既然黑灯瞎火出现在那个三岔路口,就说明他掌握了自己很多的秘密。
他是黑道老大,他想在七河台市找到一个人,甚至比公安还有办法。
梁三丽当天晚上就来到了密云公寓。
她并没有扔掉那件西服,她把它带来了。
她来之前,蒋中天叮嘱她买一些食物。她到西餐店买了一堆吃的,半生不熟的牛肉,鹅肝,三明治,还有一堆啤酒。
多日不见,梁三丽竟然胖了许多。
她换了一身衣服,墨绿色紧身上衣,砖红色灯笼裤,墨绿色运动鞋,脖颈上扎着一条薄如蝉翼的砖红色丝巾———看起来,真有几分动人。
“这些天,你在干什么?”吃饭时,蒋中天问她。
“做鸡去了。”
“你别骂我。”
“我在骂自己,怎么骂你了?”
“我是你老公啊。”
梁三丽冷笑一声,说:“说不定你是谁老公呢。”
停了停,她又说:“这些天你肯定和你的旧情人幽会去了,对不对?”
蒋中天一下就不吱声了。
梁三丽步步紧逼:“打中七寸了?”
蒋中天看了看她,说:“三天前,我曾经开车去靠山别墅看一个朋友……”
“女朋友?”
“女朋友。”
蒋中天突然很怕失去她,他伸手把她紧紧搂住了,像儿子一样,说:“三丽,你不要离开我!熬过了这一段非常时期,我们就结婚,好吗?”
梁三丽用左手推开他,说:“油!”
他松开手,用纸巾擦手。
梁三丽喝完了最后一杯啤酒,说:“我可以留下来陪你,不过,我决不会天天像乌龟一样缩在家里,那样能把我憋死,我得出去玩儿。你不敢出去,我就一个人出去。”
“可是,万一李作文逮着了你,那就等于找到了我!”
梁三丽笑了笑说:“你放心吧,我不像你那么自私,碰到危险只想着保自己的命!即使他抓住了我,我也不会说出你在哪儿的。”
接着,她就起身去冲澡了。熄灯之后,梁三丽先睡着了。过了好长时间,蒋中天才渐渐有了睡意。
他在迷迷糊糊中,听见梁三丽含糊不清地说起了梦话:“……我知道你在窗帘后面藏着……我都看见你的脚了……”
蒋中天一下就精神了。他朝窗帘看了看,它静静地垂挂,纹丝不动。他不知道她说的“你”是谁。从衣柜里走出来的那个僵尸一样的女人?
李作文?梁三丽翻了个身,把后背给了他。
过了一会儿,蒋中天再次合上眼皮,又听到她说梦话了:“蒋中天……明天你给我一点钱……我没有大麻了……”
他一下睁大了眼睛。他转过头,盯住梁三丽的头发,心中陡然涌出巨大的惊恐。
终于,他伸手推了推她。
“干什么?”梁三丽说。
“刚才你是不是做梦了?”
“困!”梁三丽一下把被子蒙在了脑袋上,她显然不想赶跑稠粘的睡意。
蒋中天粗暴地掀开了她的被子,说:“告诉我,你梦见什么了?”
梁三丽把脸转过来,不耐烦地说:“我梦见有个人在窗帘后站着,特别恐怖。”
“还有呢?”
“我梦见我跟你要钱,你不给,吝啬得像昂赛末老爷似的。”
停了停,蒋中天突然一字一顿地说:“你在梦里叫我的名字了。”
“啊,是吗?”
“你叫我……什么?”
“作文呗。”
“不对,你叫的不是作文!”
“不是作文是什么?”
蒋中天慢慢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看着梁三丽的脸,看了好半天,低低地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另一个名字?”
拾肆:核实
第二天下午,梁三丽说她出去逛逛商场,可能要晚点回来。临走时,她跟蒋中天要了一千块钱。蒋中天知道,她是买毒品去了。
她离开之后,蒋中天也就下了楼。他来到停车场,看了他那辆轿车一眼,它全身伤痕累累,像个刚刚从战场上逃下来的伤兵。
昨晚,他清清楚楚地听见梁三丽在梦中叫出了他的真名。
梁三丽说:“我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看到了你的身份证。我还要问你呢,李作文和蒋中天到底哪个是你的真名?你为什么有两个身份证?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蒋中天想了想,说:“我要是不冒充李作文,咱们能认识吗?”
其实,他并不相信梁三丽的解释。他始终觉得这件事有点诡秘。
太阳刚刚有点偏西,天上万里无云。还是那条不算宽阔的柏油路,十分的平坦。两旁是绿油油的田野,有蜻蜓在灿烂的阳光下忽高忽低地飞。
趁着白天,他要再顺着这条公路走一趟,看看到底有没有那个岔路口。如果有,他还要朝左拐,看看还会不会见到那个不存在的靠山别墅。
他把车开得像要飞起来一样。
开着开着,他的眼睛瞪大了,踩油的脚也下意识地抬了起来———那个岔路口又出现在了前面!
他朝两旁看了看,远处的田野上有几个农夫在劳作,他们没有抬起头来。
不见那个老汉和那群黑羊。
他一点点接近了这个岔路口,朝左边的公路看了看,又朝右边的公路看了看,两条路似乎都没有尽头。他横下一条心,顺着上次的路线朝左边拐去。一路上,他始终紧张地盯着路旁,想看看那个土房子会不会再出现。
他先后看到了几个水塘,但是没看到那个土房子。他纳闷了,难道它消失了?
又朝前开了一阵子,它终于出现了!
恐怖的是,他还看到了那些黑羊,它们围着这座土房子,全部在低着头吃草。那窗子黑洞洞的,像一只被挖了的独眼。
没看见那个老汉。他加速开过它,朝前飞驰。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那个“靠山别墅”。
他把车速慢下来,像接近地狱一样慢慢接近了它。老红色的围墙,老红色的大门。
大门口又是那个长相凶恶的保安站岗。这次他没有敬礼,他愣愣地打量着蒋中天这辆千疮百孔的车,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蒋中天把车开了进去。他绕来绕去,找到了13号楼。
那尖尖的灰色楼顶像一个古怪的大帽子,重重地压在上面,而楼面像一张苍白的脸。几扇窗子都黑洞洞的,显得深不可测。
它死气沉沉地矗立在那里,没有一丝人气。蒋中天慢慢开着车,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开走了。
他来到大门口,把车停在那个保安的前面,从车窗里探出头,一边观察他的脸一边试探地问:“你到这里工作多久了?”
“两个月零七天。”对方一边说一边打量他这辆坑坑洼洼的车。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保安笑了,似乎是蒋中天的幼稚逗笑了他:“八个,加班长九个。”
蒋中天想了想,突然问:“七河台市是不是有两个靠山别墅?”
“我不清楚。”那个保安淡淡地说。
“从市区到这里的公路上不是有个岔路口吗?另外那条路通向哪里?”
保安摇了摇头:“不,从市区到这里只有一条路。”
拾伍:荒坟地
蒋中天返回时,经过那个土房子,发现那些黑羊已经不见了,似乎都钻进了那只黑洞洞的独眼里。他不敢再打量它,迅速开了过去。
他又来到了那个岔路口。
保安也说:从市区到这里只有一条路!
当时,蒋中天傻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甘心地问:“你经常在这里巡逻,难道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不对头吗?”
那个保安盯着蒋中天的眼睛,冷冷地说:“我只觉得你有些不对头。”
这时候,太阳已经要落山了。他把车停下来,朝另一条路的尽头望去,一片灰茫茫。
他忽然想:顺着这条公路走下去会走到什么地方呢?
电话响了。
是文馨打来的,她问:“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正要回家。”
现在,他不想告诉她自己真实的行踪。
“你在哪儿?”他问她。
“我想到你那里去。”
蒋中天担心梁三丽回来,和她撞在一起,犹豫了一下,他说:“你有事吗?”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那好吧,我们约个地方。”
“你那里……有人?”
“没有啊。”
“那我还是去你那里吧,在外面说不方便。”
“好吧,我半个小时就回来。”他硬着头皮说。他想,梁三丽不会回来这么早。
“你的门牌号是多少?”
“A座三单元一层B室。”
“待会儿见。”
蒋中天回到密云公寓时,文馨已经到了,她正在门前等他。这是他们两年来第一次相见。文馨穿着黑衣服黑裤子,是那种薄薄的,软软的,下垂感极好的料子。她的脚上却穿着一双白色的皮鞋。
蒋中天一看这身装束就有一种不吉祥的薄命的感觉。她的面容十分憔悴,好像瘦了许多。她的眼神里比过去多了一种阴郁的东西,一点不明朗。
蒋中天忽然想起一个词:外客。
在东北,有这样一种迷信的说法:假如谁家有人中了邪,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就叫招了“外客”。
蒋中天蓦然意识到,眼前的文馨招了“外客”!
“文馨……”他说。
文馨朝着他笑了笑,然后打量着他的脸,小声说:“你瘦了。”
蒋中天也笑了笑,伸出手去挽她的胳膊:“走,进屋。”
他感到,他挽起她的胳膊之后,两个人都有些不自然。进了房间,他给文馨倒了一杯果汁,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然后坐在了沙发上。他们之间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但是好像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蒋中天先开了口,他说起了眼下的事:“文馨,你每次回家只有一条路?”
“对呀。”
“不瞒你说,刚才我开着车专门又去看了看,又看到了那个岔路口。”
“……太奇怪了。”
“后来,我驶上了左边那条岔路,继续朝前开……”
“最后你看到了什么?”
“当然是靠山别墅,我还和那里的保安聊了半天。我觉得,那个靠山别墅是存在的,不过,那个保安也说,从市区到靠山别墅只有一条路……”
“我彻底糊涂了!”
“我不糊涂。”
“那是怎么回事?”
“我说出来,你别……害怕。”
“你说呀。”文馨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了。
“你生活的那个靠山别墅是不存在的……”
“不可能!我断断续续在那里住过几十个晚上!”
“请你相信我,那可能是一个鬼屋!”
“鬼屋?”
“或者说,是个幻影儿……”
文馨彻底呆住了。
“从市区到靠山别墅确实只有一条路,它通向真正的靠山别墅。可是你看不见这条路,你每次回家都被另一条不存在的歧途引到那个鬼屋去……”
“可是,既然只有一条路,你为什么看见了两条?”
“最近,我总觉得我具有了一种特异的功能———洪原死的那天夜里,我突然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出现在我的门外,满脸贴着白花花的创可贴,朝我笑。几天后,我又看到了一张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合影,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个女人长着一副凶相,结果洪原就被一个没有脸的女人害死了……也许,我能看到阴阳两种路。”
“那你好好看一看我的脸,有没有灭顶之灾?”
蒋中天眯起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背后,说:“我有个感觉,你的身体上附着一个身体……”
文馨惊叫一声,猛地转过头去看了看后面。
蒋中天说:“我们看不见他。”
文馨脸色煞白地转过头来,颤颤地问蒋中天:“是谁在我的背上?”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肯定存在。”
“那,那我怎么办?”
蒋中天想了想,突然问:“你那房子是谁给你买的?”
文馨打了个激灵,她看了看蒋中天,低下头去。
“你必须如实告诉我。”蒋中天说。
文馨低声说:“中天,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情……”
蒋中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是洪原。”
蒋中天的脑袋“轰隆”响了一声。
洪原!竟然是洪原!果然是洪原!
可是,他为什么要给文馨买房子?蒋中天的大脑刚刚转动了半圈就想明白了。他卷走了洪原的巨款,洪原睡了他的女人。他掏空了洪原的腰包,洪原给了他一顶绿帽子。
以牙还牙。
蒋中天陷入了沉思。
车从高丽屯出口开出去,驶上那条平坦的公路之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都紧紧盯着正前方。
天上挂着一弯猩红的月亮,它不动声色地追随着他们的车。还有明明暗暗的星星,像虫子一样在黯淡的天幕上密匝匝地蠕动着。
一路上,蒋中天仍然没有见到一辆过往的车。他突然又想起李作文来。那天,他的车一直紧紧追随自己,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现在,他是不是还潜伏在这条诡异的公路两旁?蒋中天转头看了看文馨,借着前面车灯的光,她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她紧紧抓着方向盘,不安地左右张望着。
那个岔路口好像突然就出现在了前面。
蒋中天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他朝前指了指,说:“你看,岔路口!”
文馨似乎哆嗦了一下:“在哪儿?”
“前面!”
文馨下意识地朝前探了探身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说:“我没看见哪!”
蒋中天说:“再朝前开一段你就看清了。”
车很快就到了那个岔路口。
蒋中天说:“岔路口!看到了吧?”
文馨惊恐地看了看蒋中天,颤巍巍地说:“不过是公路拐了个弯,哪里来的岔路口?”
然后,她把车头一偏,直直地朝右边那条岔路开去了。
“走左边那条路!”蒋中天喊道。
“左边没有路!”文馨也喊起来。
蒋中天急了,伸手抓住方向盘,用力朝左扳。
“你要干什么?”文馨一边大叫一边全力朝右扳方向盘。
车终于冲上了右边这条公路。
这时,猩红色的月亮又钻出了云层,天地间有了微微的光亮。一阵冷风吹过来,他哆嗦了一下。四周一片旷野,除了荒草还是荒草,除了七扭八歪的树还是七扭八歪的树,哪来的房子?
他朝地上看了看,猛地发现,那起伏的荒草下是一个个坟墓!这是一片坟地!
“前面那一栋就是。”文馨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支小手电筒,打开,踩着荒草朝前走,像个梦游者,偶尔被节骨草之类的植物绊个趔趄。
她轻声说:“物业公司也不剪草,路灯也都坏了,你小心点啊。”
蒋中天像傻子一样木木呆呆地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文馨停下来。
她慢慢回过身,指了指前面,轻轻轻轻地说:“就是这一栋……”
蒋中天朝前看了看,在几棵粗壮的榆树之间,有一座高大的坟,坟前立着一块墓碑,旁边插着一根高高的引魂幡,那纸钱随风飘摇着,“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这座坟墓的四周光秃秃的,没有荒草。
看来,它是一座新坟。不过,它的上面有个黑糊糊的洞口,正好能钻进一个人。
蒋中天一下就想起了文馨讲过的那个怪梦:那房子突然变得非常狭小,就像一个闷闷的坟墓。她伸手四下摸了摸,竟然摸到一个人在她身边躺着……
文馨在坟前停下来,小声说:“你先进,我跟着你。”
蒋中天颤颤地说:“你把手电筒给我。”
文馨就把手电筒给了他。他朝墓碑上照去,清清楚楚地看到四个猩红色的大字:洪原之墓。
拾陆:感动
两年前,蒋中天突然消失之后,文馨并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他出逃的第一天晚上,她给他打了无数的电话,他一直关机。
第二天上午,她又给《美人志》杂志社打电话。一个员工告诉她,蒋主编没有来上班,他们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这天晚上,蒋中天还是没回来。文馨更着急了,次日一大早就给正在北京出差的洪原打电话,询问蒋中天的去向。
洪原说:“我也不知道。”
文馨更担心了:“他会不会出什么事?”
洪原自言自语地说:“应该不会吧?能出什么事呢?”
放下电话后,文馨心里的阴影更重了。她没想到,洪原当天下午就从北京飞回来了。
晚上,他给文馨打来了电话。
“文馨,我对你说件事,你要有个思想准备……”文馨一惊。
“蒋中天跑了。”
“跑了?出什么事了?”
“他把我们公司的钱都提走了。”
文馨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过了半晌她才喃喃地说:“会不会是个误会?”
洪原在电话里笑了笑,说:“哪一天,他肯定会给你打来电话,麻烦你转告他,我希望他回来,那些钱一半归我,一半归他。如果他愿意,我们还可以把这些钱放在一起,继续做事业。”
文馨呆了。
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就木木地放下了电话。
那一夜,她没有合眼。她怎么都想不到,蒋中天竟然干出了这种事!越想越气。
她天天等他打来电话。可是,这家伙金蝉脱壳,一去不返,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
她心中的怨恨一天天地膨胀着。她盼望公安局把他抓获,关进大狱,在高墙里过一辈子!那时候,她一定要去看看他,隔着铁栏杆,认真看一看他的眼睛。
令她感动的是,洪原一次都没有找过她的麻烦,甚至再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一般说来,蒋中天潜逃之后,在异乡安顿下来,过一段时间发现没什么动静,一定会偷偷给文馨打电话的。
可是,洪原一次都没有问过她。后来,文馨通过另外的人了解到,洪原的公司早已经解散了。洪原没有离开七河台,他不再当老板,到一家宾馆去工作了,担任副总经理之类的职务。
他开始给人家打工。文馨一直没有遇到过他。她想不出,要是撞上他,她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一天晚上,文馨和电视台的一个同事在酒吧聊天。那个同事是个女摄像。她们正谈着工作,文馨的眼睛突然定格了。
她看见了洪原。洪原带着一个人走进了酒吧,正在寻找合适的位子。
他没胖,也没瘦,还和过去一个样。不过,他的衣着变了,换成了讲究的西装,皮鞋一尘不染,头发一丝不苟,显得很严谨。
他没看到文馨,和那个人走过来。
文馨把头转向了一旁的窗子,用手挡住了面颊,马上她又不自然地把手放下了,把头转了过来。这时洪原还是没看到她,他一边朝这边走一边跟另一个人说着什么。
文馨终于扬起手,朝他摆了摆:“洪原!”
洪原循声望过来,看到了她,愣了一下,立即笑了笑:“你也在这儿啊。”
他身边那个人不解地看了看洪原,笑着说:“她叫你什么?”
洪原淡淡地说:“啊,我过去的名字。”
接着,他指了指文馨,说:“这是我的老同学,电视台的主持人,文馨。”
那个人伸过手来和文馨拉了拉,说:“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洪原说:“他是被服厂的厂长,黄山,我们一起来谈个事。再见啊。”
“再见。”
洪原和那个人走过去了,他们上了二楼。
文馨回到住所,一直牵挂着洪原。过了一个月左右,文馨忍不住又给洪原打了个电话,她约他见个面。
这一天,文馨特意打扮了一番,十分漂亮。他们是在上次那个酒吧见的面。她打车来到约定的酒吧,从窗子望进去,洪原已经到了,他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给谁打电话。不知为什么,文馨的心竟然“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她走进酒吧,洪原就放下了电话,站了起来。
“你比上学时更漂亮了。”他大大方方地说。
文馨笑了笑,说:“都老了。”
坐下后,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文馨终于开始了正题。她端起酒杯,在手里捏弄着,低声说:“洪原,我一直觉得很抱歉……”
洪原一下就打断了她:“那件事跟你没关系。现在,我和你相处,并没有把你当成他的女朋友,而是当成我的老同学。”
“女朋友?他跑了半年多,始终杳无音信,早不知道跟谁鬼混到一起了!”
“咱们不说他,好吗?”洪原淡淡地说。
文馨乖顺地点点头,说:“好。”
停了停,她问:“你改名了?”
洪原愣了一下,说:“是。”
“什么时候改的?”
“公司解散之后。”
“为什么?”
“重新开始。”
“现在你叫什么?”
“洪宝金。”
她望着他的脸,半天没有再说什么。
这是一张男人的脸,微微有点黑,但是一点不粗糙。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可以看出来,那胡子茂密而坚硬。他五官端正,棱角分明。她的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愿望: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坐下去,直到酒吧打烊。她和他在一起,感到踏实而安全。
“你总看我干什么?”
“那天,你怕不怕?”
“不怕。”
“你和上学时一样强横。”
“不,我是有依仗。”
“依仗?”
洪原笑了笑,说:“你还记得那个被服厂厂长黄山吗?他可是个人物,黑道都怕他。”
“那天,我离开之后一直不放心,害怕你真的毁了容。”说到这里,文馨有些动情:“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吗?我想,假如你真的变成了卡西莫多……”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洪原把她的话截断了:“傻瓜才用玻璃划自己的脸呢。”
文馨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快午夜了,酒吧里的人渐渐多起来。
洪原说:“文馨,咱们走吧?”
文馨说:“不喝了?”
洪原说:“我得开车。”
文馨不好再坚持,就说:“好吧。”
洪原开车把文馨送到她的楼下,文馨说:“进屋坐一会儿吧?”
洪原说:“改天吧,我回宾馆还有事。”
“……那好,再见。”文馨说。
“再见。”
她下了车,望着洪原开车离去,心中感到一阵空虚。
拾柒:计划
后来,文馨又主动约了洪原几次,她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
她渐渐知道,洪原在南方时,曾经有过一个女友,叫冯君,后来,那个女人不幸得了脑瘤,死了。现在,洪原还是单身一人。
洪原是个成熟的男人,不论心里是酸是甜是苦是辣,在他的脸上都不会显山露水。
可是,一提到那个女人,他就遮盖不住心底那巨大的悲伤了,神情黯淡,语调低沉,好像一座要坍塌的大山。那是他心底的一块永远不能愈合的伤。
他说,她很美很美。他说,她卓尔不群,和所有的女孩子都不一样。他说,她和他如胶似漆,如同鱼水。他说,她被推进手术室之前,还对他笑了笑,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可是,她再也没回来。他说那段时间几乎要崩溃了……
文馨和洪原第一次上床,两个人几乎一夜未睡。
天快亮的时候,文馨软软地依偎在他的怀里,终于把那句心里话说了出来:“洪原,那次你救了我之后,我就想,假如你真的毁了容,我也愿意嫁给你。”
洪原说:“看来,我想娶你的话,非得毁容不可了?”
文馨就幸福地笑起来。
过了会儿,洪原认真地说:“不过,你现在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
“为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洪原不像蒋中天那样会说话,不过他对文馨很好,天天接送文馨上下班。不过,他接送文馨只限于电视台大门口,从来不露面。
有一次,他突然对文馨说:“你不要再租房了,我打算给你买一套房子。”
文馨说:“你应该说———给咱俩买一套房子。要不然,听起来好像我是你的情人似的。”
洪原笑了:“怎么说都行。”
文馨说:“正好有个房产开发商,在西郊建了一片别墅,他要在我的节目做广告。他承诺我,要是我买房,给半价就行。”
“那太划算了。不过,这房子就不能算我给你买的了,它刚好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什么我的你的,都是我们的!”
接着,文馨就谈到了结婚的问题。
洪原说:“我们先把房子买下来,结婚再等一等。”
“为什么?”
“……我要先赚一点钱。”
文馨不禁又想起了那笔巨款。她和洪原的关系发展到了这一步,蒋中天当年拿跑的等于是她的钱!
那个晚上,他们开始共同设计报仇计划。
……一转眼,蒋中天已经失踪两年了,这期间,他一直没有给文馨打电话来。两个人的报仇计划一直没有得到实施。
不过,他们因此也有了充裕的时间来雕琢它,修改它,补充它。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蒋中天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始终没有一点音信。
他回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也许,他跑到了泰国之类的国家,也许他在一个遥远的城市隐姓埋名娶妻生子了,也许他被害死在了黑道上……
不过,洪原和文馨并没有停止设计他们的复仇计划,这成了他们在一起时的一件大事,就像做爱一样不可缺少。这计划也越来越周密,完善,精彩。
那一天,蒋中天突然给文馨打来了电话。
当时,一听到蒋中天的声音,不知道是愤怒,是激动,还是害怕,文馨的心猛地狂跳起来。提到洪原之后,文馨很自然地告诉他:他死了。并且讲述了一个提前编造好的车祸故事。
放下电话,她马上把这件事转告了洪原。
洪原想了想,说:“他这是投石问路!”
她说:“听他的话音,他现在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
“要不然,他也不会想回来。”
从此,两个人立即绷紧了神经,进入了临战状态。
蒋中天终于带着梁三丽回来了。
那天,蒋中天要和文馨一起去一趟靠山别墅,文馨执意让他回去和梁三丽打个招呼,实际上她是把他支开了,然后她迅速给洪原打了个电话。
洪原提前来到了那片坟地。他把车停在了远处,然后藏在车里,等候文馨把蒋中天带来。几天前,他就为自己刻好了一个墓碑,开车拉到这里,选了一个新坟,把原来的墓碑推翻,用土埋起来,把自己的墓碑立了上去。接着,他又在那个坟上挖出了一个深洞……
当时,他一个人坐在车里,熄了火,关了灯。他的心里也十分害怕。似乎过了很长时间,远处的公路上一直没有出现车灯的光。能不能在文馨把车开到这条岔路上之后,蒋中天死活不敢来,跳车跑掉了?
可是,那样的话,文馨应该打个电话来啊。她总不会让他一个人在这阴森的地方白白等上一夜。
……远处那个墓碑上写着他的名字。
这是他最恐惧的事。他清楚地记着,原来那个墓碑上的名字是———安淑芹。
从名字上看,她应该是一个年老的女人。她是得什么病死的?她长得什么样?高个子?瓦刀脸?满口假牙?他一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边心虚地朝那个坟张望。
如果是过去,让他黑夜一个人呆在这个鬼地方,掐死他他都不敢。可是,现在他被复仇之火烧得不顾一切了……
终于,文馨的车颠颠簸簸地开来了。
蒋中天来了!
……蒋中天又跑了。
洪原望着他魂飞魄散地朝远处狂奔,就像屠夫把尖刀插进了牲口的心口,鲜血喷涌而出,他粘满创可贴的脸露出了无比的快意。
蒋中天的嚎哭声越来越远了,这时,像木头一样始终站在坟前的文馨突然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洪原!———”
他猛地回过头,看见文馨发疯地冲了过来。在幽暗的月光下,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在远处的一群老榆树之间跳跃着!他的头发一下就竖了起来!
文馨很快就冲到了他跟前,紧紧抱住了他:“鬼!……”
洪原死死盯着远处的那个女人。
她从A树后突然跳出来,跳到B树后,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她又从B树后突然跳出来,跳到C树后,不见了。再过一会儿,她又诡异地从A树后跳出来……
她穿着长长的白衣,轻飘飘的,像一抹浓浓的月色。而她那飞散的长发则像一团浓浓的黑夜。月色与黑夜一起飘舞,出现了,消失了,消失了,出现了……
她跳来跳去,终于躲在X树后不再出来了。
文馨颤巍巍地说:“你看见了?”
洪原死死盯着那棵X树,低低地说:“看见了……”
在朦胧的月光下,那些树影影绰绰,很快他的眼睛就花了,找不到哪棵是X树了。
文馨拽了他一把,说:“还看什么?快走!”
洪原就一边恐惧地回头观望,一边跟文馨一起疾步朝她的车走过去。文馨在剧烈地颤抖着。
“可能是那个疯大夫……”他说。
“那疯子是男的!”文馨说。
“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是女的?”
“你看她的头发,那么长!”
“那个疯子多少年不理发了,要是摘下他的白帽子,肯定像个女的。”
文馨没有再说什么,她似乎有点同意洪原的猜测了。两个人开着文馨的车,来到洪原那辆车旁边。
洪原钻进去,手忙脚乱地打火。可是,他的车怎么都打不着了。空天旷地里,只有他打火的声音,极其刺耳:“嘎……嘎……嘎……”
文馨大声问:“怎么了?”
洪原停下手,紧张地朝那个鬼影出现的地方望了望,说:“这辆车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
“我也不知道……”
突然,洪原的眼睛瞪大了———那个白色的影子又在树林中出现了!
她突然矮了半截,好像下半身陷进了土里,上半身正在朝他们移过来。
文馨也看到了她,她惊恐地说:“她来了!”
洪原说:“你先走!”
文馨说:“你上我的车!”
“听话!”
文馨固执地说:“不,咱们一起走!”
洪原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半截身子,声调一下变得十分悲凉:“文馨,你还记得十年前我为你打架吗?”
“记得……”
“你还记得我在酒吧是怎么解救你的吗?”
“记得……”
洪原的声调一下变得非常严肃,透着父亲一般不可违抗的威严:“那就好!现在你马上离开!”
文馨就把车开动了,在凸凹不平的土道上摇摇摆摆地冲了出去。
剩下了洪原一个人。外面刮起了大风,那半截身子的白衣“哗啦啦”飘起来,那一头直撅撅的黑发“哗啦啦”地飘起来。
洪原紧紧盯着她的脸,但是什么都看不清。他的脑海里迸出三个字———安淑芹。也许,她就是安淑芹!
她在距离洪原的车几十米远的地方慢慢高起来,变成了正常的人形,然后,她绕着洪原的车,开始兜圈子。
她在很远的地方,垂着头慢慢地走着,好像在寻找遗落在地上的什么东西。
洪原在车里随着她一点点转动着身子,恐惧到了极点。
她绕着洪原的车慢慢转了三圈,又转过身,开始朝相反的方向转圈。
洪原陡然想起,有人说过:如果有鬼影围着你正转三圈,再反转三圈,那么,你的魂就没了,就变成了空心人,乖乖跟在那个鬼影后面,一去不返……
那个白衣女子继续在远处走着,走得十分缓慢,好像怕踩在她遗失的那个东西上。她始终没有朝洪原的车里看一眼。
拾捌:我找蒋中天
李作文又一次来到靠山别墅,他相信没有猫不吃腥,蒋中天一定还会出现。这个人挺顽强的。
那天他驾车追杀蒋中天翻下公路旁的深沟之后,摔昏了。后来,他一点点苏醒过来,挣扎着从车里爬出来,伸手摸了摸脸,都是血。他坐在草地上,呆呆地想,也许这就是报应了:李作文的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听说,他经常一个人在这一带转悠———我只是听说啊,不见得是真的。”蒋中天一边说一边神秘地朝两旁的黑暗指了指,“在这里,在那里,一个人转悠。我想也许是真的,就来找他了。在这里,在那里,一个人转悠……”
李作文彻底明白,这个人疯了。
蒋中天一边嘟囔一边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敏捷地朝公路下的黑暗中看去。过了一会儿,他丢下李作文,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终于停在了公路的边缘,黑暗的边缘,轻轻回过身来,有些恋恋不舍地说:“再见啊。”然后,他麻利地爬了下去,不见了。
拾玖:帽子
李作文非常纳闷。十多年前,文馨和蒋中天好像是一对相好,而洪原是他们的好朋友。十多年后,文馨和洪原组合到了一起,而蒋中天疯了。他感觉到,这三角关系的推移和变化,一定有着某种险恶的内幕。不过,他的心里只有报复两个字,其它一切事情都跟他无关,他不想插手。
蒋中天疯了,只剩下了一个空壳,杀不杀他都无所谓了。
现在,他一心想找到梁三丽。他以为,蒋中天疯了,梁三丽在七河台无亲无故,也许回了南方。因此,他也打算撤回哈市了。
这一天,七河台的几个黑道兄弟设宴为李作文饯行,正热火朝天地喝着酒,翟三来了。
他一坐下就说:“李哥,今天有个女人来找我买‘货’,她很像你要找的那个女人。”他说的“货”就是毒品。
李作文给这几个兄弟看过一盘录像带,里面有梁三丽的镜头。
李作文用纸巾擦了擦手,说:“诸位,我不走了。”
然后,他把酒杯朝下一扣,问翟三:“是谁介绍她来找你的?”
“一个叫黄山的。”
“你马上查一查,她住在哪儿。”
翟三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你知道,这条道有个规矩,都不暴露自己的住址……”
李作文的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所以,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住在哪儿。”
翟三马上说:“好了,李哥,你等我的消息吧。”
三天后,李作文正在一家娱乐城打台球,翟三跑进来。
“李哥!”
李作文看都不看他,俯下身,瞄那个黑球,淡淡地问:“查到了?”
“她住在密云公寓A座三单元一层B室。”
“准吗?”
“绝不会错。”
李作文把球杆慢慢拉到身后,准备击球了。
“可是……”翟三似乎有话要说。
“可是什么?”
“她现在好像是黄山的人了。”
李作文没有击球,慢慢收回球杆,直起身来。
“李哥,你离开七河台十多年了,不太了解这里的情况。现在,黄山是七河台最大的管子,他跺跺脚,没有一个人不晃荡。”
“这次,我就要撅撅这根管子。”
“李哥,我……劝你一句行吗?”翟三低低地说。
“你劝吧。”
“如果你和他硬碰硬,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
“你不要兜圈子,直说。”
“只要你不翻脸,我就直说。”
“我不翻脸。”
“你整不过他。”
李作文想了想,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口气我咽了。”
挂了电话之后,他继续拨号。这次,他拨的是114查号台。他查到了被服厂的电话之后,拨了过去。
“喂,我找黄山。”
对方告诉了他一个号码,他又拨过去。电话通了。
“是黄山吗?”
对方说:“你是谁?”
“我是李作文。”
“我好像不认识你。”
“十年前,七河台没有人不认识我。”
黄山笑了:“我查查地方志。”
“我想约你见个面。”
“你有什么事?”
“讨债。”
“你替谁讨债?”他显然以为是哪个单位雇佣李作文来追讨被服厂的欠款。
“我替自己讨债。”
“我欠你的钱?”
“你欠我一顶帽子。”
“我知道我欠别人几个脑袋,但是我从来不记得我欠过别人帽子。”
“明天是星期一,晚上十二点,我在顺天酒吧等你。”
“你长的什么样子?”
“整个酒吧只有我一个人。”
“那就没问题了。”
李作文低低地说了声:“再见。”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再见。
贰拾:土房子
蒋中天一个人在公路上转悠。他在执着地寻找蒋中天。天上无星无月,这世界一片漆黑。他孤独,恐惧,又十分绝望。他抬起头,目光定定地射向夜空。
漆黑的天空像露天电影的银幕一样,一点点显现出了楼房,街道,还有穿梭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流。海市蜃楼?他面对这巨大的画面,吓呆了。
那画面十分幽暗,那楼房,那街道,那车辆,那人流,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不知道属于什么年代,什么地区。接着,那巨大无比的银幕就传出了孩子的笑声,那笑声铺天盖地,好像有一万个小孩在嬉戏。渐渐地,天上果然出现了无数的孩子,密密麻麻,他们挤成一团,都在笑。
他在那一张张稚嫩的笑脸中,看到了一张成年人的脸,她似乎蹲着身子,伪装成小孩,躲在那些脑袋后面,也在笑。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凶险的男相!
这张脸十分的熟悉,但是他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突然,天边亮起了熊熊的火光,像血红的晚霞,把这张巨大的画面烧着了。
那些小孩在烈火中还在笑着,闹着。大火烧到了那个女人,她和那小孩一样,还在笑……
天地间渐渐恢复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那是刚才那幅画面的灰烬。蒋中天跌跌撞撞继续朝前走,苦苦地思索着,刚才天上的那个场景,还有眼下他的处境,到底哪个是现实。他走了很远很远,前面出现了微弱的灯光。
他朝它走过去。是一座土房子。
它只有一扇小窗,亮着幽幽的烛光。窗上的玻璃脏兮兮的,几乎不透明了。
蒋中天推开歪斜的木门,走了进去。里面有一铺低矮的土炕,炕上铺着乌拉草,还有一套卷成团的破旧被褥。炕的正中央,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和白口罩,只露出一双大眼珠子。他身旁有一只已经腐烂的倭瓜,插着半根白色蜡烛。
“大夫,我来跟你搭个伴。”蒋中天怯生生地说。
他毫不怀疑他是一个大夫。
他是对的。这个人过去就是精神病院的大夫。
有一次,他巡视病房,有一个异常健壮的精神病,很认真地问他这样一个问题:“你说,怎样才能把一个人的脑袋、肚子、胳膊、大腿;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心、肝、肺、脾、胃、肾、肠;骨头、头发、指甲……统统混合在一起?”
他没理他。后来,他每次走进那个被铁栏杆封锁的病房,那个精神病都要这样问他一遍。
贰拾壹:搜身
蒋中天疯了以后,洪原竟然大病了一场。
这天中午,文馨炒了一桌子菜,可是,洪原似乎并没有什么胃口。
他低着头慢慢地嚼着,突然说:“我们还得找到他。”
“谁?”
“蒋中天。”
“他都疯成那个样子了,还找他干什么?”文馨问。
“他还欠我的钱呢!”
“你想把他怎么样?”
“他的身上一定带着钥匙。我们到他家去搜搜,说不定能找回来几十万。”
文馨想了想,说:“他家还有一个女的。”
“女的?”
“是他从哈市带回来的,叫梁三丽。”
“完了。”
“怎么了?”
“蒋中天一疯,她肯定走了,而且把值钱的东西席卷一空……”
“有道理。”
“那我们也要试试。”
吃完饭,洪原说:“你留在家里,我去做这件事。”
文馨点点头,说:“你可要小心点。”
洪原笑了笑,说:“如果我拿回几十万,明天我们就办出国手续,我带你去夏威夷,把这些钱都花光,玩个痛快。”
文馨记得,她曾经在很久以前对洪原说过一次,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夏威夷。其实,她并不知道夏威夷什么样,只是有一种美好的想像而已。没想到,她只是随便说的一句话,而且就一次,洪原却牢牢地记着。
她的心里涌上一阵热乎乎的感动,她说:“要是你真的拿回了钱,我们就去一次‘我和你的世界’。”
“我和你的世界”是七河台最独特也最高档的一个饭店。
这家饭店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开的,只有一间餐厅,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饭店所有员工只为这一张桌子服务。
买下这张桌子的客人,可以提前为情侣或者爱人设计环境。这种设计或者跟对方的爱好有关,或者跟两个人的独特经历有关,或者有什么特殊的情感的含义。
店主可以根据客人的要求改变四壁的颜色,地毯的颜色,天棚的颜色;可以重新布置灯光,更换鲜花;可以播放客人点播的音乐;服务员可以根据客人提供的台词说话;可以根据客人提供的素材放映幻灯片……
到那里消费的人极少。有的是款爷和情人,有的是患难数十年却即将要分道扬镳的夫妻……
那个餐厅临街。平时,文馨下班总要路过那里。每次她都想,有一天,她一定要和洪原到这里浪漫一次。
洪原说:“那地方太宰人了。”
文馨说:“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下午,洪原就出去了。他是晚上回来的,满脸沮丧。
“你找到钥匙了?”文馨关切地问。
“找到了,在他裤带上挂着。”
“他家里有没有钱?”
“我翻了个底朝天,一分钱都没找到。”
文馨亲了他一下,说:“没有就没有吧,我们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损失一份钱,不能闹心两次。你休息一会儿,我给你做饭去。”
文馨在厨房里忙活,洪原一直仰在沙发上,闭目想什么。
文馨很快就把饭菜端上来。
“别想了,吃饭吧。”
洪原这才站起来,洗了手,坐在餐桌上。
“你没撞到那个女的?”文馨问。
“她肯定把钱都拿跑了。”
“那是个鸡。”
贰拾叁:最后一个口袋
第二天洪原上班了。宾馆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他忙活了一天,下班的时候都很晚了。
文馨一直在电视台等他。两个人说好了,今天一起走,顺便在半路上找到蒋中天,再在他身上搜搜运气。他到电视台把文馨接出来,两个人到美国风味的罗杰斯吃了点快餐,然后一起开车返回靠山别墅。
一路上,他们没有看到蒋中天的影子,只看到公路旁的草甸上有个老汉在放羊,那是一群黑羊。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他疯了之后,一天到晚在这条公路上转悠,几乎从没有离开过。
两个人快到靠山别墅了,文馨说:“算了,我们回家吧。”
洪原把车头调过来,一边朝回开一边说:“不行,一定得找到他。”
这时候,已经暮色昏暗。他们开到公路旁那座养鱼人的土房子时,洪原把车停下来,下车朝它走过去。他来到土房子的窗前,趴在玻璃上朝里看了半天,然后回过身,朝着车里的文馨招了招手。
文馨下车走了过去。她也透过那脏兮兮的玻璃朝里看了看,蒋中天果然躲在里面。他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好像死了一样。洪原愤怒地扑上去,把蒋中天按倒在炕上。
蒋中天多少天来吃不到食物,已经虚脱得像一只病鸡。相比之下,洪原就像一头壮实的牛。蒋中天还在挣扎,两条腿拼命地乱蹬乱踹。
洪原骑在他的身上,喊道:“文馨,按住他的腿!”
文馨就扑上去用身子压住了他的双腿。
洪原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把那个硬硬的很像存款折之类的东西拽出来。他愣住了。
文馨问:“拿出来了吗?”
洪原没有说话。文馨探头看了看,也呆住了———那是她的一张三寸照片。这张照片已经被雨浇得走了形,上面的影像变得斑驳而模糊,不过仍然可以看出是文馨,她正在一片花草中微微地笑着。她呆呆地站直了身子,放开了蒋中天的双腿。
他又乱蹬乱踹起来,同时发疯地夺回了那张照片,嘴里不知叫着什么。洪原也从他的身上翻下来。蒋中天死死攥着那张照片,惊恐万分地看看洪原,又看看文馨,好像他们是两个恶魔。他现在除了口袋里的土渣和草屑,一无所有,剩下的,仅仅是这张照片了。
洪原看了看文馨。文馨也看了看他。
“走吧。”洪原说。
文馨没有说话。洪原转身走了出去。文馨看了看蒋中天,他衣着破烂,形容枯槁,在昏暗的暮色中像个鬼。他仍然警惕地盯着文馨,似乎害怕她再次冲上来,抢夺他手里的东西。文馨一转身,也走了出去。
两个人开车返回靠山别墅的路上,都没有说话。
车开进了靠山别墅之后,洪原转过头看了文馨一眼,轻轻地说:“你哭了?”
贰拾肆:友谊地久天长
李作文坐在顺天酒吧的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一个人独斟独饮。这是他第一次喝酒。
贰拾伍:猎枪
李作文离开酒吧,就来到了一个居民小区,给翟三打了个电话。
“你出来一趟。”
“是李哥?你在哪儿?”
“我在车里。”
翟三干干地笑了笑,说:“你的车在哪儿?”
“在你家楼下。”
翟三似乎愣了愣,马上说:“我这就出来!”
他从家里走出来,看见门前停了一辆满身伤痕的黑车,车里黑糊糊的。他小心地走过去,趴在车窗上,看见李作文坐在里面,脸色十分难看。
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李哥,你找我……有事儿?”
“我这次来,没有带家伙,你帮我弄一把,最好是左轮,我使惯了。”
“李哥,我上哪儿弄那东西!”
李作文猛地伸出手,一下抓住了翟三的裤裆,翟三惨叫了一声。
“没有?这是什么?”说着,他的手骤然用了力,翟三又惨叫起来。
“你弄不到,我就把你的老二割下来当枪!”
“别别别!你什么时候要?”
“现在。”
“我只有一杆猎枪。”
“拿来。”
李作文慢慢放开了他。他拉开车门,弓着腰,朝家里跑去。过了一会儿,他拎着一只沉甸甸的布袋子走出来,贼眉鼠眼地四下张望着,钻进了李作文的车里。
李作文打开那只布袋子,抽出一杆锯短了枪管的单筒猎枪。袋子里还有十几发又粗又长的子弹,“叮叮当当”响。
他举起枪,朝远处瞄准。前面正巧有个老头带着一个男孩走过来,那个男孩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李作文把枪口瞄准了那个男孩,跟着他慢慢移动着。
“李哥,你是不是还要跟黄山近程?”
“不,是他要和我.”
“求求你,退一步吧!那个人心狠手黑,手下有一群亡命之徒,在七河台没有一个人敢惹他!而且……”
“你说。”李作文继续瞄准那个男孩。他越来越近了,却没有看到车里的枪口。
“而且,他岳父是市政府的一个大人物,那是他的保护伞。他上通天,下通地,你不可能扳倒他!”
李作文静静地说:“没问题。只要你枪里的子弹不从后面射出来。”
那个男孩跑过去了,那个老头也走过去了。李作文把枪放下来,塞进了布袋子里。
“还有……”
“好了,没有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翟三把话咽了回去,慢慢推开车门,钻了出去。
可是,他又打开了车门,紧张地问了一句:“李哥,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李作文发动着了车,一边挂挡一边说:“你还有两处房子,用我说说吗?”
翟三瞪大了眼睛。
贰拾陆:张冠李戴
第二天,黄山驾车来到单位,走进宽敞的办公室。坐下后,他给翟三打了个电话,叫他立即到被服厂来一趟。然后,他躺在高大的真皮转椅上,闭着眼睛养神。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了看,是梁三丽打来的。他想了想,没有接。手机响了许久,终于停了。他继续仰在转椅上养神。
有人敲门。
他闭着眼睛说:“进。”
翟三推开门走进来:“黄哥,你好!”
黄山闭着眼睛说:“你坐吧。”
翟三在很远的沙发上坐下来,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恭敬地说:“黄哥,你有事儿?”
“你给我查一下,那个李作文是什么来头。”
“不用查,我知道。他原来在七河台混过,十多年前去了哈市,混成了一霸,目前在哈市好像没有人灭得了他。”
“他现在跟我上了。”
“是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你怎么知道?”
“黄哥,我说了你别生气———开始的时候,我还为他跑过腿,打探那个女人的行踪。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人跟了你……不过,我警告过李作文,不要跟你,那是自讨苦吃。没想到……”
这时候,黄山的手机又响了。
他睁开眼睛,拿起来看了看,又是梁三丽,他还是没有接。
翟三眨眨眼,说:“黄哥,他肯定整不过你。不过,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而且,这个主确实是个吃生米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小声说:“昨天晚上,他还到我家拿走了我的猎枪。如果我不给他,他就要劁了我!”
黄山淡淡地问:“单筒双筒?”
“单筒。”
“我舍出一个兄弟,他的枪就成了烧火棍。不过,我舍出哪个兄弟呢?”他的眼睛转了一圈,落在了翟三的脸上,“枪是你的,你就来负责这件事吧!”
翟三“扑通”一下跪下了:“黄哥,饶命!我知道我错了……”
黄山笑了笑,说:“我逗你玩玩,别怕。”
翟三站起来,不敢再坐了。
“站着干什么?坐吧。”
翟三这才小心地坐在沙发边上。
“黄哥,有些话我不敢说……”
“你说。”
“你现在是做大事的人,犯不着为一个女人跟他.依我看,你不如把那个女人甩了。”
黄山定定地看着翟三,没有表态。
翟三的胆子大了些,继续说:“那个女人给你带不来利益,还是个无底洞。”
黄山抻了个懒腰,淡淡地说:“我跟她只是玩玩而已,对于我,她就像一个帽子,无所谓。不过,你不知道,这个女人很黏糊,不容易甩掉。”
正说着,他的手机又响了。他知道还是梁三丽,没有理睬,任它响。
翟三说:“你把这个帽子甩到别人脑袋上就行了。”
黄山愣了一下,然后他捶了捶腰,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翟三马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黄哥,有什么事你随时吩咐。”
黄山没有搭碴儿,拿起还在响的手机看了看。
翟三轻轻走了出去。黄山把手机关了。
晚上,黄山开车离开被服厂,给梁三丽打了个电话。
“丽丽,今晚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吗?”
梁三丽说:“你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撞车了呢。”
黄山讪讪地笑着说:“是车撞我了。”
“那你现在是在太平间给我打电话喽?”
“我没事,那辆车在修理厂修着呢。”
“牛逼!”梁三丽笑起来。
“我现在正去黑天鹅宾馆餐厅,请你吃个饭。你晚上没事吧?”
“我天天只有一个事,那就是等你的电话!”
“好吧,我们一会儿见。”
黄山来到黑天鹅宾馆餐厅,在包间刚刚坐下,梁三丽就到了。服务员把菜陆续端上来,并且给两个人倒了酒。
黄山举起杯,说:“丽丽,干杯。”
梁三丽就跟他一起干了。
黄山一边倒酒一边说:“丽丽,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吧?”
“男的女的?”
“男的。”
梁三丽看着黄山的眼睛说:“你想甩掉我。”
黄山说:“这个男人身体特别棒,长相也英俊,而且事业有成,你肯定喜欢。”
梁三丽说:“目前,我最喜欢你。”
“他就是这个宾馆的副总经理,叫洪宝金,一会儿我就叫他过来。”
梁三丽说:“你不要担心我会纠缠你,最后逼你离婚什么的,那是小女孩干的事儿。其实,我很好,或者说,我很坏,男人对于我,就像美食一样,一日三餐,必须吃。我挑好吃的。”
然后,她把下巴搭在黄山的肩上,说:“只要你能给我推荐一个让我产生咀嚼欲望的男人,那我马上就跳槽。”
黄山说:“只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让你吃。”
梁三丽冷笑了一下,说:“我知道我不算漂亮,但是,我可以拿下任何一个男人,这是我赖以生存的特长。”
黄山笑了笑,说:“那我祝你成功。”
他心里真担心不能把两个人撮合到一块,那样的话,今晚又成了他和她的约会。
他拨通了洪原的手机:“洪总,你在哪儿?”
洪原说:“我在宾馆。”
“我正在你的餐厅吃饭,你过来一趟好吗?”
“噢,我马上来。”
不一会儿,洪原走进了包间。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梁三丽,南方人;这位是洪宝金,这个宾馆的副总经理。”
洪原很客气地伸出右手,想和梁三丽握一下,梁三丽却伸出了左手。他愣了一下,只好也换成左手。
“对不起,黄厂长不知道,我改名了,现在叫洪原。”
梁三丽微微一笑,说:“你好。”
洪原坐下之后,三个人开始聊天,喝酒。
“梁小姐做什么生意?”洪原问。
“我是学医的,目前在搞一个经络穴位方面的调研。”
黄山看了她一眼,显然,他不知道梁三丽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不像,梁小姐更像个生意人。”
“我这个项目最后也要变成生意。”
“七河台有人搞这方面的研究?”
“实际上我是来寻找实验对象。”
“这个领域太高深了。”
“隔行如隔山,我觉得做经理更高深。”
黄山感到很惊讶,梁三丽突然就变了,很安静,很文气,不经意间好似换了一个人。她第一次跟随李作文请蒋中天吃饭的那天,就是这个样子。
洪原坐了一会儿,说:“黄厂长,梁小姐,你们慢慢吃,宾馆还有点事,失陪了。黄厂长,今天这顿饭我签单。”
“再见。”梁三丽微微一笑说。
“再见。”
洪原走了之后,黄山说:“丽丽,你对他感不感兴趣?”
梁三丽低低地说:“———非常感兴趣。”
黄山说:“我看出来了,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淑女。”
梁三丽坏坏地笑起来:“这是俘虏男人最有效的方式———明里是一个淑女,暗里是一个妓女。”
贰拾柒:女式裤子
洪原和梁三丽第一次见面,她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他只是觉得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具体的情境。
梁三丽选的饭店是“我和你的世界”。洪原赶到的时候,梁三丽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他刚走进来的时候,竟然没有看到她,因为餐厅里摆满了姹紫嫣红的鲜花,而她也穿着一身大红大绿的衣裳。那衣服红得俗到了极点,绿得俗到了极点,可是搭配到了一起,却非常的漂亮。不仅如此,餐厅的天棚、四壁、地毯,都是花花绿绿的。
灯光也花花绿绿的。音乐也花花绿绿的。梁三丽像一朵诱人的盛开的野花,藏在了花的海洋中。
菜并不多,只有四小碟,但是都十分精致。洪原相信,他宾馆的厨师做不出这样的佳肴。酒也不多,两瓶,都是正宗的法国红酒,空运来的。洪原坐下后,梁三丽什么也没说,只是媚媚地笑着,用左手举起了杯。洪原也举起了杯。
“谢谢你接受了一个陌生人的邀请。”她说。
“见过一面就不能算陌生。”洪原说。
两个人各自喝了一口,放下。
“你见过我吗?”她笑着说。
“我没见过你吗?”洪原也笑着说。
“你仔细看看。”
洪原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说:“真的好像换了一个人……”
“就是换了一个人。”
说着,她用左手拿起洪原的右手,把中指放进她的嘴里,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一边轻轻吸吮了一下。她的舌头软软的,滑滑的,暖暖的。洪原一下就醉了。不过,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不安地朝窗子看了一眼。
平时,他开车接文馨回家,总要路过窗外这条街,每次,文馨都要情不自禁地朝里面看一眼,透过明净的落地窗,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的情景。
这餐厅创意很不错,只是很少有人消费得起,多数时间里面那两把椅子都空着。
文馨说过几次:“以后,我们一定要到这里来消费一次。”
这件事成了文馨的一个梦想。没想到,梁三丽提前和洪原把这个梦想实现了。
梁三丽说:“我们出去兜兜风吧?”
洪原不知是醉酒还是醉人,全身血液在沸腾,他说:“非常好。”
两个人就一起走出了“我和她的世界”。
洪原不知道,现在,他已经把大祸引到了自己的头上。
他问:“你没开车?”
梁三丽说:“没有。”
这是一个不带盒子的礼物。
上车的时候,梁三丽说:“宝贝,你有点醉了,我来开吧。”
洪原就说:“好哇。”
上了车,梁三丽戴上了一副精致的手套,问:“我们去哪儿?”
洪原说:“沿着环城路开吧。”
“不,我们去野外。”
“野外?”
“从高丽屯出口开出去,那一条公路很少有车辆,可以尽情开。”
“那条路……”
“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
于是,梁三丽驾车沿环城路开到高丽屯出口,驶上了那条平坦而安静的公路,车速一下提高了,像飞了一样。这时候正好到了那个岔路口,梁三丽一转方向盘,就驶上了右边那条公路。
他就是在这条公路旁的荒坟地里撞见那个“安淑芹”的,现在,这个女人又把他领到了这里来!
“你想去哪儿?”他不安地问。
“前面有一片花草地。”她说。
“这么晚了,花草有什么好看的!”
“你太不浪漫了。”
洪原就不说话了,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他不知道她到底要到什么地方,他感到今夜似乎凶多吉少。那片坟地越来越近了,洪原看到了那些七扭八歪的树。
洪原的墓碑至今还立在那片坟地里。那里荒草凄凄,冷风萧萧。其实,你我他的墓碑都已经立好了,在几十年后等着,我们每走一步都是在接近它。梁三丽并没有停下车来,很快,他们就驶了过去。
洪原的心放下了。
“你对这个地方怎么这么熟悉?”他问。
“以前,我和黄山经常到这里来兜风。”
提到黄山,洪原就缄口了。
又朝前开了一段路,洪原说:“我一直不知道这条公路通向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我最远只到过那片花草地。”
洪原朝前望去,远方黑糊糊一片,他的心又一次提起来。梁三丽把车速一点点慢下来,终于停下了。洪原四下看了看,公路两旁果然是一个平坦的草甸子。
梁三丽下了车,说:“走,我们下去坐一会儿。”
洪原就跟着她一起走下公路,走进了这片梦境一般的草甸子。
在月光下,洪原看到这个草甸子开满了野花,那些野花静默地垂头而立,不摇不晃。天地间没有一丝风。梁三丽停下脚步,转身把双臂搭在他的脖子上,开始一下下吻他。
远处有几棵影影绰绰的树,那个肮脏的东西又出现了。她依然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垂着头,黑发蒙在脸上,好像正慢慢地走过来。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就不流动了,变得冰凉。
“你看什么呢?”
梁三丽感觉到他的神态有些不对头,一边说一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当她看到那个东西之后,也僵住了。
洪原跳起来,一手抓起衣服一手抓起她的手,低低地喊了一声:“快跑!”然后,他拽着她就朝公路冲去。
“跑什么?”梁三丽一边跑一边叫喊:“你让我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洪原不理她,一直冲到车前,钻进去,风忙火急地发动车。梁三丽的胆子果然大,她站在车外踮着脚朝那个白色的影子张望。
“快上车!”洪原严厉地对她吼道。
她这才钻进来。
洪原掉转车头时,差点冲进路旁的壕沟,一只车轮轧着公路边缘的沙土转过来,接着就箭一样射了出去。
梁三丽扫兴地说:“你的胆子这么小。”
洪原说:“这一带闹鬼!”
“哪来的鬼?我想那是个稻草人。”
“这个稻草人曾经围着我的车转过三圈!”
梁三丽不再说话了。
这时候,对面开过来一辆汽车,车灯晃得人睁不开眼。洪原急忙减慢了车速,同时把远光变成了近光。
梁三丽突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光着身子开车。”
洪原这才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一丝不挂。
“你终于原形毕露了。”梁三丽又说。
对面的车开过去了。又是一辆十八轮的大货车。
开过那个岔路口之后,洪原把车停下,想把衣服穿上。可是,他抖来抖去,最后发现他的裤子没有拿回来。
他狼狈地说:“我的裤子落在那个地方了。”
梁三丽笑得更厉害了。过了好半天她才把笑止住,朝洪原下身瞟了瞟,说:“回去拿吧?”
洪原把剩下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摇摇头说:“算了。”
“那怎么办?”
“进城买一条。”
两个人回到市区,开车转了好几条街,没见到一家营业的商场。
梁三丽笑着说:“走吧,你到我那里过夜,明天买了再回家。”
洪原的表情十分难看,他说:“不行,今晚我必须回去。”
洪原回到靠山别墅,把车停好,贼眉鼠眼地钻出来,匆匆朝13号楼走去。洪原走到自家门前,伸手摸钥匙。他想不惊动文馨,偷偷打开门溜进去。可是,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没有找到钥匙,这才想起来,他那钥匙揣在了裤兜里。
完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又走到窗子前,使劲用手拉了拉,窗子纹丝不动。他心虚地回头看了看,那个保安正在远处盯着他。他只好放弃了翻窗而入的打算,回到门前,按响了门铃。窗里的灯亮了。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文馨的声音:“谁?”
“我。”
门开了。文馨穿着白色的睡衣,双眼惺忪地站在门里,显然刚从梦中醒来。
她揉揉眼睛,吃惊地盯住了洪原的裤子,又看了看洪原的眼睛,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洪原一边说一边走进屋。
“你穿着女人的裤子,你不知道?”文馨一下就生气了。
洪原坐下来,平静地说:“假如我真的有什么不端之举,我会穿着那个女人的裤子回来见你吗?”
文馨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洪原说:“我又见到她了……”
“谁?”
“那个鬼影。”
“在哪里?”
“当然是在那片坟地里。”
“你又去那里了?”
“我不甘心,总想弄个明白,就开车去了。我刚刚把车停在那片坟地里,她就在车前出现了,慢慢撩起了蒙在脸上的头发……”
文馨一下就抱紧了双肩。
“好像有一股阴风吹过来,我一下就失去了知觉。醒来之后,她已经不见了,我的裤子也被换了……”
“这是死人的东西,快脱下来!”
文馨一边说一边跑进卧室,为洪原拿出一条裤子来。
洪原费力地把那条粉红色的裤子脱下来,换上了自己的裤子,口气沉稳了许多:“你等一会儿,我扔了它。”
“不,你烧了它!”
洪原愣了愣,说:“那好吧。”
然后,他走进厨房烧裤子。
这条裤子的料子一点就着,“呼啦”一下就变成了灰烬,不过,那地上的灰烬仍然保持着裤子的形状。房子里立即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有点像烧香,有点像燎猪头,有点像骨灰。
他出来后,文馨搂住他,说:“你答应我,再也不要去那个鬼地方了!”
“再也不去了。”
“你也再不要喝这么多酒了。”
“再不喝这么多酒了。”
两个人躺下之后,文馨突然说:“你回来之前,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咱俩举行婚礼了,在教堂。我看见大家都在交头接耳,很疑惑,扭头一看,你也穿着一件雪白的婚纱,涂着红唇,正幸福地笑着……”
洪原抖了一下。
他有类似的经历:多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在多年后得到了奇妙的呼应。这种呼应越琢磨越令人害怕,因此,很多人更愿意相信那是“巧合”,而不去深想它。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怎么会变成女的呢?你瞧我这身体,绝对是男人中的男人。”
文馨趴在他的肩上,幽幽地说:“下辈子让你变成女的,我变成男的,我也欺负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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