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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时代广场是个二层立体广场,傍晚去酒吧的路上,可以看到男女老少悠闲地漫步,音乐喷泉会奏响那些悠扬而熟悉的乐曲,绕广场而立的是新百大厦、人民文化宫、博物馆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建筑。下午的广场附近区域杂乱不堪,车辆驶入后,速度明显降了下来。九九望着车窗外蹿动的人群,额头渗出了汗滴,为即将到来的预选紧张,恍惚间,她看到一条黄色的横幅,挂在博物馆的侧门前,上面写着某某书画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内心轻轻拨动了一下,她苦恼地皱着眉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
到了剧团,见到她的微笑,同事无一例外尴尬地避开,她大声说,“我是九九啊!”哗啦一下子围过来一群人,上一眼下一眼地看着,似乎见到了最不可理喻的事情。于是,九九张开嘴巴,指着口中的蛀牙,“真的是我。”还有人半信半疑,她恼怒万分,“他妈的,真的是我。”人群终于一哄而散,信了信了,这是九九原汁原味的话。
剧团请来的评委大都是戏剧界的名宿,报名的只有五个节目,能有一拼的似乎也只是一二个小有名气的腕儿,她几乎不在大家的考虑之内,外貌变了还算容易,功力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
九九抽到了5号,最后一个表演,她把自己关进化妆室,对着镜子化妆,打粉底、描眉、化眼,比平时的更为浓艳夸张一些,卷曲的头发蓬松地堆在肩上,最后穿上一条坦肩及地的演出服,内敛亦张扬。她站在舞台内侧,紧张地注视着台上台下的人。
她上台的时候,评委们大都心有所属,看起来心不在焉。当如泣如诉的旋律响起时,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呆呆地凝视着舞台灯光里的九九,时而轻诉,时而舞动,飘忽轻灵,不着人间烟火。
……
年时忆著花前醉,而今花落人憔悴。麦浪卷晴川,杜鹃声可怜。
有书无雁寄,初夏槐风细。家在落霞边,愁逢江月圆。
……
剧团里的震撼她下台就感觉到了,于是喜悦地跟大家道别,在剧团大门口,她看到那个白发清矍的叫马傅年的评委,“古曲新唱,谁的曲子?”
九九笑了笑,“我的朋友,是个医生,叫柳望南。”
马傅年掩饰不住满脸的惊奇“医生?这是新曲?”
她好奇地问,“你听说过吗?柳望南!”
马傅年困惑地摇摇头,“这段曲子很特别,和咱们这个剧种早先流传下来的某些段子很相似。”
九九吃惊地说,“是吗?模仿的吧?我也觉得风格古朴。”
远远驶过来一辆车,看到从车上下来的男人,她猛然住了口,马傅年抢过去,“兴会,王总。”男人握着对方伸出的手,“不客气,叫我王仲恺吧。”斜望着九九,对她笑了笑,“可慧,又见面了。”
两人唠了几句后,马傅年识趣地告辞。王仲恺面向九九,“可慧,很久没见了。”
九九斜了他一眼,“您认错人了,我不是可慧,我是九九。”说完拎着乐器盒,靠近马路,扬起右手招呼出租,王仲恺追过来,“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九九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心急火燎地说,“玛雅。”老板约了一个报社记者,定在今晚演出前采访她,离约定时间已经不多了。
王仲恺拉开车门,“走吧,来得及。”
九九犹豫了一下,登上了车。他们一踏进玛雅,酒吧老板就亲热地跟王仲恺打招呼,给记者作了介绍,于是,九九几乎立即后悔了与王仲恺的同行。记者开始热切地跟王仲恺交谈,她被冷落在一边。
九九终于明白,这个把她认作另外一个女人的王仲恺是这个城市的名人。他的家族拥有一家房地产公司,数家酒楼、超市和一家剧院。作为达成集团的总经理,他在整个家族的地位仅次于董事长父亲,是今年本市十大杰出青年的候选人。
记者的提问似乎是从王仲恺捐资助学、扶植戏曲表演与研究开始的,最后的着眼点却停留在对方的婚恋家庭上。王仲恺夫妻恩爱、相敬如宾,令人艳羡。记者希望他能谈谈爱情长鲜的秘诀,王仲恺侃侃而谈,双方性情接近,相互沟通,都愿意全身心地为对方付出,和谐是必然的。
九九心里一声冷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就是不知道那个什么可慧是哪路神仙。她拿着二胡施施然站到了小舞台的追光灯下,于是嘈杂的声音都远远退去,她独自徘徊于那个孤独的空间。
如预料中的一样,王仲恺等候在她回家的必经之地,上车的时候,她说,“我再说一次,我不是什么可慧,我是九九。”
他黯然地点点头,“我知道,可慧不会拉二胡。”
车里的气氛有些不安,九九挑起话头,“可慧是你朋友?”
王仲恺看着前方,“不仅仅是朋友,我想我爱上她了。”空气里弥漫着伤感,“她走了,三个月了,哪里也找不到。每天晚上,我都在城市里游荡,没有一点消息。”
九九沉默了,王仲恺竟坦然承认了这段恋情,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心里反倒涌起了怜悯之心,她呐呐地安慰着他,“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他转过脸来,“你说会吗?”然后绝望地摇摇头,“不会了,她走了。”
九九点着头,“是个聪明的女孩,你有太太了。”
他苦笑着把车子停靠在楼下,“是的,没有办法。”
九九注视着汽车消失在夜幕中,耳边却似乎仍在回想着他叹息似地那句话,“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反复念叨着,把身体浸在浴盆里,忽然间怒气上升,爱情算他妈的什么东西,你他妈的有老婆就该规规矩矩地对人家,招惹小姑娘算什么玩意。
忽然她定定地望着水中的左腿,就是原来的伤疤,后来植皮的部位,一激零,不相信似地趴上去瞧了瞧,忍不住发出一阵尖叫。
九九从浴盆里跳出来,简单地抓过一件睡裙套在身上,开始拨电话,忙音忙音,终于,对方抓起话筒,她说,“柳望南,你快过来,我的腿……”颠三倒四地讲述着,她听到了柳望南急促地喘息声,“我马上就来。”
她的眼睛盯着那块皮肤,一眨不眨,心理的恐惧却与时剧增。湿漉漉的长发湿透了睡裙,顺着肩膀向下淌,身体下面的沙发慢慢地浸湿了,脚下的地板上汪着一小摊水。终于,响起了敲门声,她扑过去打开房门。
柳望南看到水淋淋的九九,触电似地后退了一步,又抢上来,直勾勾地望着她,猛然间把她搂进怀里,“望兰、望兰……”声音哽咽着,逐渐低沉下去,似耳语似梦呓。
九九感觉身体的温度一下子降低了很多,冰冷阴凉,她粗暴地推开柳望南,大睁着气愤和惊惧的眼睛,“你发什么神经?他妈的你有病啊。”
柳望南依然痴迷迷地看着她,“望兰,是我呀,我是望南啊。”
九九后退一步,他眼睛里的热情像炉火一样笼罩着她的身体,她不堪重负,“谁是望兰?我是九九,你他妈的醒一醒。”
柳望南越来越近,向她走着,“我是望南,你师哥啊。”他又一次伸出胳膊,在即将接触到她身体的时候,九九挥出右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于是她看到柳望南热烈的眸子猛然间暗了下去,似乎一下子清醒过来,头发蓬乱低垂着,“对不起,九九。”
她拉开阳台门,于是楼下的灯光映入眼帘,湿热的空气立即包围过来,睡衣逐渐风干了,长发上留下微微的潮湿,她觉得肢体疲惫至极,眼睛不自觉地酸涩了一下,掠过浮华的灯影凝视着深远的幽暗,望兰是谁?望兰是谁?柳望南的师妹?
晚风抚过睡裙滑过她健美的小腿,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激零零打了个寒战,忽然一阵恐惧,“我的腿。”
柳望南把她的左腿放到沙发上,打开墙角台灯。他低下头用手指轻抚着,专注地察看着,九九目瞪口呆,她的腿笔直光滑,柔软修长,充满着诱惑,一如平时。良久,他困惑地摇头,“没有啊,很正常。”
九九急切地辨解着,“不可能,刚才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脸因为讶异几乎变了形,“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
柳望南安慰着她,“别紧张,没事的。”
九九呐呐地,“可是……”
他不再说话,转眼注视着琴盒,取出二胡,一脸痴迷,用手指轻抚,琴座、琴筒,仿佛看到了知己。九九斜斜地望着他,想起预选时的快感,不禁抢过二胡,“来,给你唱一段。”
她娴熟地拉动弓子,行云流水一般,于是他的脸色写满了惊奇,少顷便和她一起轻轻地哼唱着,这首凄美的《菩萨蛮》竟然有了一丝喜悦。
“年时忆著花前醉,而今花落人憔悴。麦浪卷晴川,杜鹃声可怜……”
曲子停下来的时候,柳望南笑了,“你改动了一些,很好,比原来的开阔流畅。”
九九忽然脸色煞白,放下二胡,紧张地盯着左腿,柳望南凑过去,双手握成了拳头,骨节变得突出,脸色呈现出残败之色,“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他转眼望着她,“我不相信,不可能会这样!”
九九看到这张痛苦和惶恐的脸,心里竟然放松了,“我会死吗?”
柳望南象是自言自语,“我不会让你死,我欠你太多。”
她的大脑似乎转入混沌状态,“这是癌症吗?是皮肤癌?”
柳望南摇了摇头,“不是,也许比癌症更可怕。”
九九的心忽悠沉了下去。
他们惊恐地注视着腿上的皮肤向上隆起,越来越高,突出的殷红越来越深,象没有凝固的鲜血,于是,清清楚楚地凸现出一个元宝形的印记,像小孩子佩带的长命锁,中间还印着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九九望着他,“怎么会这样?”
柳望南阴沉着脸,目光穿过黑夜回到她脸上,“这是‘符咒’。”
九九皱着眉头,“什么‘符咒’?”
柳望南盯着那块印记,一脸悲伤,“这是‘锁符’,有人在诅咒你。”他随后又陷入疑惑的空间,“不可能,她已经死了,她应该是死了啊,怎么会这样?”
九九追问,“她是谁?”
柳望南似乎躲避着什么,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把身体完全放松,似乎听到了最滑稽的事情,“你不觉得可笑吗?如果医生技术不高明,患者体内留有淤血,应该也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吧?”她盯着他,几乎是肆意嘲笑,“‘符咒’?我从来不信这些。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一个人,就算是那个男人我也不恨,走就走了,我没有仇人,凭什么有人诅咒我?”
她把二胡收起来,“我希望尽快恢复,否则……”她顿了顿,“手术费你还是拿不到,等没有后遗症的时候再说吧。”
柳望南站起来,“我说的是真的,‘符咒’会随着诅咒者怨气的变化而变化,不信……”
九九拉开房门,摆了摆头,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他郁郁地关上房门,走廊里似乎又响起了《菩萨蛮》的调子,凄婉忧伤。她望了望那块印记,似乎正在渐渐隐去,心里一动,难道这真是“符咒”?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其实就算真如柳望南所说那么荒谬,也没有办法,若有人存心害你,你能躲到哪里?听天由命吧。
九九给剧团打电话,想询问一下节目的事儿,不是没人接,就是推托不知道,她想这中间一定有了什么弯弯绕,艺术这东西就象女人,你说它高雅就高雅,你说它粗俗就粗俗,眼光和潮流各不相同,谁能说的清道的明,他妈的,关系网满世界都是,估计出国演出基本泡汤了。
她几乎爱上了玛雅,在那个小舞台,她会像一簇烟火,霹雳啪啦燃放。每天或早或晚总能见到王仲恺,他坐在固定的位置,独自一人喝酒,目光追逐着她,她佯作不知,根本不朝那个角落张望。表演结束的时候,他试图说服她上车,九九总是推辞,宁愿自己坐出租。
这个男人似乎喜欢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她可不愿披上可慧的外袍。明明能够堂堂正正做妻子,所以根本没必要委委屈屈做二奶,搞得自己辛苦。
王仲恺走过来,她连忙说,“谢谢王总,我坐出租。”
男人尴尬地摆摆手,“不是不是,我帮你约了个记者,现在,行吗?”
九九笑了起来,“好的,多谢。”她知道他在为上次采访的事致歉。
采访很愉快,九九需要倾诉。王仲恺一直看着她和记者挥手道别,温和地笑着,她终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大大方方地道谢上车,途中,忍不住好奇,“王总,我真的很象可慧?”
王仲恺握着方向盘,眼睛里划过一丝伤感,“是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不相信似地反问,“真的?”
他猛然想起了什么,踩了一下刹车,转过脸来,“你想看看她吗?明天下午我来接你。”
九九惊讶万分,“真的?当然。”
换裙子的时候,她忍不住陷入疑虑之中,是可慧的照片吗?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忽然间哆嗦了一下,已经消失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殷红色长命锁印记,又一次凸现出来,边缘和里面的纹路似乎更为清晰,她趴过去仔细看了看,似乎是一个字,一个篆字,断断续续,用手指轻轻抚摸,一种诡异的突起,象……血管瘤。
持续了40分钟左右,皮肤终于恢复了原状,她的恐惧逐渐减少,不安却逐步上升。
王仲恺把车停在时代广场附近,带她走过透明板材铺就的广场地台,绕过音乐喷泉,转到了博物馆的侧门,于是,她看到那条黄色的横幅:安安美术作品展,心头忽然跳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在车上路过穿梭时曾经的感觉了,是这个名字,安安。
踏进展厅的刹那,她停下脚步,“王总,安安是谁?”
王仲恺脸有得色,“安安是我妻子,美术学院教师。”
她的表情一定十分古怪,因为他不解地在她脸部上下左右踆巡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你认识她?”她摇着头,似乎掉进了幽幽的黑洞,他又追问,“听说过?还是……”
九九没有说话,却不由自主地踏进了展厅。迎面是一面高低错落的玄关,极具现代装饰艺术效果,上面是“画家介绍”,她停下脚步。
看到那张照片,她的眉头别地跳了一下,似乎回到了前一段时光。女孩头发细致地盘在脑后,纹丝不乱,眉眼细腻温和,只不过比自己更为斯文纤细,饱含书卷气,身穿中式服装,标准的古典美女。上面简洁地写着画家的基本情况,安安,1980年生,22岁,九九在心里推算着,比自己将近年轻六岁,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后面罗列着一些主要作品名称及获得的奖项,她无心看下去,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精致面孔,拉拉扯扯地想着些什么。
展厅里安安静静,管理人员在入口的一端跟王仲恺套近乎,招呼她在登记本上签了名,刚绕过那堵半遮半掩的玄关,迎面看到满墙的大红,几幅装帧精美的油画摆放在一起,似是组画,她像被施了魔法,径直走到一幅肖像前,那抹大红中女孩直勾勾地看着她,卷曲的长发似乎为不善的挑战飞扬着,她惊慌失措后终于镇定下来,用同样凌厉的眼神回应,瞬间,王仲恺便感到周身的血液似乎被凝固了,可慧在照镜子,像从前一样,他一阵迷茫,“可慧可慧。”
过了很久,九九转入第二幅画前,旋转的女孩,面部俏皮温柔,舞步轻盈放纵,舒展的四肢,像清涩季节里最鲜艳的风景。第三幅,女孩上肢微扬,羞涩安详,眼睛喜悦晶亮,似情人的眼眸。第四幅,女孩身体前伏,眉头微蹙,心头笼着愁绪,陷入了迷茫之中。刚走到第五幅,也是最后一幅画前,九九便觉得一阵来自身体内部的极度压抑和深寒,女孩子眼神空洞,充满了绝望,却遮掩不住眼角的……她琢磨了很久,想到了残酷这个词语。
“这就是可慧吧?”她声音嘶哑着,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王仲恺点点头,“是的,你们真像。”
九九摇了摇头,“也许。”她贴近标签,忽然笑了起来,“组画的名字有点愤世嫉俗,《盛装》是什么意思?”
画中的可慧似一团燃烧的火球,大红的舞裙与大红的背景融为一体,几乎分不出彼此。王仲恺痴痴地看着,“安安的创意,无论什么时候可慧都盛装美艳,动感十足。”
九九指着后四幅画,“青春、热恋、无奈”,她在最后一幅画前沉吟着,“告别?”却又自我否定了,“不,不恰当。”
来到广场附近的咖啡屋,他们靠近落地大窗坐下,王仲恺眼光挚热,似乎又一次看到了可慧,马路上车来人往,空气颤动不已,九九搅动着杯里的咖啡,“能告诉我吗?”
他眼睛垂下来,沉默了很久,几乎是难以察觉地点点头。(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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