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讲故事之鬼楼你敢看吗?放肆感受不一样的诡异,不一样的心情。
这两天一直在下雨。
沈阳的雨,很没道理,不下的时候一个月连滴眼泪也没有,下起来就好象琼瑶剧一样水连天水连地,再加上最近城里的主干道都在施工,搞得全城的排水设施都出了问题,一片水乡泽国的景象。
抬头望望天,恍然觉得自己老了,就在五年前,我还最盼望着下雨,这样就可以趟水上学了。可现在,我只惟恐湿鞋而已。
是啊,周憬若,已经是个二十四岁的老女人了。
宇晖来了电话,让我到新房子那里去擦地板。他说下雨天好干活,不热。
身体里流着神的血液的人,也是像别人一样要办一个世俗的婚礼的,也一样需要一个新房子。所以我们在沈阳的近郊张士开发区买了所带花园的房子。
我想我从今将要告别那些神神怪怪的生活了,专心地做个好主妇。
所以我撑着伞,来到南站,坐上了“三隆世纪城”的业主班车。
班车里人不多——在那个地方买房子的人大多有车,所以这班车一向生意冷清——有一对中年夫妇、一对年轻情侣、还有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小孩子。
车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铁西区卫工街附近,那对中年夫妇中的妻子忽然对丈夫说:“老刘,你说的那个‘鬼楼’是不是在这附近啊?”
一听到“鬼楼”二字,车里所有的人都支起了耳朵,包括我在内,或者说尤其是我,更加兴奋。
那个“老刘”看到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的样子,也很兴奋,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对对对,就在前面,一会儿就能看着,挺高一座大楼,里面一个人没有——都十多年了,说是在里面住的人晚上是躺在床上的,早上一醒来就在地上躺着,而且半夜还总有女人哭。”
这样的故事,在我看来,不值一哂。因为我见过太多。
比起“除灵人”来,我更喜欢叫自己“接引使者”——自从找到我那位犯了天条的父亲之后,我就正式被神族接纳为其中一员,不过只能干神仙们不愿意干的工作,就是把众生放到他们该存在的地方。我倒很喜欢这个工作,因为我喜欢世间的平衡。属于阳间的人类就该在阳间老实待着,而鬼魂们也应该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去。到现在为止,我所捉到的全都是从“下面”跑到“上面”的,还从来没有遇到像我父亲当年那样从神界“下凡”的呢,所以事实上我成了一个女钟馗。不过我跟钟馗可不一样,我只护送鬼魂离开(或者这可以叫做遣返),我从不杀它们,更不吃它们。
车又走了五分钟左右,那个“老刘”突然喊道:“快看,就是这座楼!!”
车里的人全都抻着脖子看,我也不例外。
的确是座诡异的大楼。
十多层高、灰色的楼体、清一色的钢窗——只不过大部分窗子的玻璃都已残破得不像样子。整座大楼没有丝毫的人气,看不出有人住过的迹象。整个看来,像个钢筋水泥的牢笼。
那个老刘还在说:“看!这么大一座楼,一户人家都没有!这楼就是没人敢住,早先的住户都搬走了,后来迁来一批搬走一批,政府派警察住进去也不好使!警察不睡觉蹲坑几天几夜都没事儿,可只要一睡下第二天早上就在地上。这楼这么荒废着都十几年了。”
立刻有人说:“那就把这楼拆了得了呗。”老刘反驳道:“一直说要拆,可是肯定这里有事儿,万一拆了盖别的还这样呢?那不白费钱了?”
在他们对话的过程中,车子慢慢驶过了这幢灰楼,好象司机也贪看热闹故意开得很慢。
突然,“咔嚓”一声,一道巨大的闪电从天而降,天空好似咧开嘴大哭起来一样,原本不大的雨变得极为狂暴,瞬间出现了无数冰雹,敲得车顶乒乓做响,车里的人立刻把车窗关上。路上的行人也像被放了快镜一样奔跑起来。
在闪电撕裂天空的一刹那,我望向那幢楼,在我的眼里骤然出现一幅令我惊怖的图景:闪电击中了大楼,整个楼体打出一道电光,然后,从大楼某一层的某个阳台窗子里伸出一个女子的头,她好象在呼喊着什么,还没等我看清,这个女子的身后忽然出现一团黑气,幻化成两只巨手将她拦腰抱住,从那个阳台上“嗖”地将她扔了下来!
女子的惊呼声、在风雨中打开得像朵百合的裙子、惨白的人腿、血雾、倏忽不见的黑气、闪电夹杂着冰雹打在人体上的劈啪声……
我闭上了眼睛。
不用回头。
车里的人看不到。
他们正在惊诧于大雨的突如其来。
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我们所无从知道无从了解的。你看那水中的鱼,呼吸、畅游,多么惬意;海中的生灵跟陆上的截然不同,所以海底的世界跟陆上世界已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了,同样,地底世界也是一个奇妙而多彩的世界——各种生灵以不同的方式生存着,只是利用的介质不同而已,那么,就总会有些人类不知道的介质来组成另外的世界。总会有另外的生灵利用另外的介质存在着,只是人类看不到。
眼闭,花未必寂。
“她”也是一个在不该穿行的介质中穿行的物体。
而且,这不是“她”所愿意的。
看来我的主妇生涯得放一放了。
也许神的血液中有多管闲事的成分。
我一说起这事宇晖竟也十分支持——原本他说希望我婚后老实一点,不要总是惹祸上身——看来一段日子以来的装修工程搞得他的头也大了,早就想找点别的事做了。
于是我说最简单的就是我去住一晚,约“她”出来谈谈。可宇晖立刻反对:“不行啊,咱不扯那事儿,怎么说也得调点人手来,你现在已经‘退役’了,不要总是以身犯险,把朱砂和雷帝叫来吧。”
“不。”我有些恼怒,谁说我“退役”了?结了婚的职业女性依然可以继续工作,谁说我结了婚就不可以除灵了?
“那就我去。”宇晖一副大义凛然外加自信满满的样子。我乜斜着眼看他:“‘她’是个女鬼……”“你你你……你不用这么警惕吧?”宇晖的表情有点好笑。
“哼,我说我去就我去,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只是告诉你一声而已。你要是不放心,就在那楼对面找间房子监视着。”我并不是一个如此霸道的人,只是,现在我必须强硬,我不能让任何人取代我去跟“她”会面,因为我隐约觉得,“她”特意在我面前制造出幻象,目的就是叫我去。
能看出来,我的话令宇晖有点不满:“憬若,如果论捉鬼的能力,我不比你差。”
我轻笑:“可你不是除灵人。”
通常捉鬼之前,也是要上些装备的,就好象特种兵出征一定要带些随身武器。不过我不是和尚道士,用不着什么法衣灵符之类的,我只静待黑夜的来临,就可以张开我的黑翼穿梭于不同介质之中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也是鬼。
鬼是什么?
难道他们生前不是和世人一样流着温暖的血液的人类吗?他们也曾有家、有爱人、有感情、有笑、有泪……那么,人们为什么要怕他们呢?
生活是一面镜子,你哭它也哭,你笑它也笑——这是位哲人的名言。
其实,鬼也是一面镜子。你认为它是能杀人吸血的怪物,那它就是;你认为它是书生心中的美丽孤魂,那它也就是。你怎么待它,它就怎么待你。因为鬼也是有心的。
人生下来就有一颗心,它是空明而纯净的。心必将走一个圆周:经过无数人生经历、心里会装满了爱、欲、嗔……等到人死的时候又重新变得空明而纯净。所以,鬼的心必然是空明而纯净的,它什么都没有,而你用什么心容纳它,它就变成什么。我们的心就像不同形状的容器,把鬼塑造成不同的样子。
除灵者,一向以“攻心”为上策。
只有任嘛不懂的二半掺子才用什么法器。
所以我不但不带任何法器,而且还让宇晖不要走近,以免他过盛的阳气将“她”吓跑。
阳间的鬼魂,无法转生,无从藏身,无法生活在阳光底下,无法真正地呼吸,就像被人遗忘的弃婴,得不到任何关怀,已经够不幸了,它们所带着的戾气完全是由于不平的郁结。所以必须走近它们,接触它们,才能理解它们,甚至爱它们,然后才能做到安全地让它们离开,并且不惊扰人类。其实,人类完全没有必要害怕它们,因为它们才是弱势群体。更何况,那幢大楼里的孤魂是以一种“冤鬼”的姿态进入我眼眸的,我必须保证“她”不至于因为受到伤害而抗拒我。
夜了。
下过雨的夜里,月亮格外皎洁,冷冷地挂在天边,好似悬挂在地狱之门上的探照灯。
经过十年的治理,沈阳的空气开始好一点了,夜里竟然能看到星星了——或许这也得益于铁西区诸多国营工厂的倒闭停产。我走出三隆世纪城,抬头望望,夜空里的星星还不是很多,我所能看到的都是星星中的精华,只有亮度最高的星星才能把孤傲的光穿透沈阳上空重重污染的云层。那些距离我们几百万光年之远的星星赐与我们的是几百万年前的光——星光要经历百万年以上的旅途才能走到地球,我们所能看到的星光竟然是地球上最古老的东西,有什么理由不感激时间的永恒呢?
对于仍然“活”在阳间的鬼来说,这种永恒尤为可怕,因为他们所走的是重复的路,或者只能囿于某些地方难以自拔。或许,“她”就是这样一个鬼。
我打了一辆车——我毕竟不能在依然人来车往的夜里十一点多的大街上使用双翼飞翔——我不知道如果司机知道我是去“鬼楼”还会不会拉我。看来真应该贷款买辆车了,神仙的法术有时还不如现代科学来得方便。
大众pOLO普通配置好象还不到十三万……
胡思乱想间,卫工街十三号到了。
那座灰楼在夜里更加孤凄。
周围所有的高楼矮楼都有着或明或暗的灯火,有的窗子里还透出电视的声音,只有那幢楼连半点光亮和声音都没有,高高的,桀骜地,就那样冷冰冰地站着,残破的玻璃使一扇扇窗子好象缺了牙的嘴,依然完好但却脏得发乌的玻璃们反射着街灯的流光,雾蒙蒙,闷吞吞。那种破败的气息向人类透露出一种危险的信号。
我在楼前下车,付了车钱,司机惊讶地“啊”了一声。
我回头望了他一眼,大概我的形象十分诡异——超长卷发,黑衣黑裙,临出门忽然觉得冷还围上了一条千鸟格子大披肩,长长的流苏直要拖在地上,在这黑咕隆冬的“鬼楼”前就像一个偶而来窜门的女鬼。
我对那司机笑了一下,然后信步走进大楼,我听见身后那出租车风驰电掣地开跑了。
肩胛骨上有点痛,我的翼开始蠢蠢欲动了。
我快步走进大楼,拿掉披肩,围在腰上,好让自己舒展一下身体,以免翼过早开放,影响我的行动。
楼里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月光通过玻璃的破碎处渗进来。
在我想象中,这样破败的一座楼的楼道里应该充满了我最讨厌的腐烂气息和各种年代遗留的杂物,但是竟然没有。这里的空气很干净,可能是因为窗子都破了,通风比较好吧,楼道里也很整齐,也许是因为“她”是个爱干净的鬼,在这里时时打扫。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我只长了一双人类的眼睛,而且还有点近视。
这是一幢公寓式的住宅楼,每层楼就是一个单元,每个单元有十数个房间,如果这楼荒废的时间已有十几年了,那么它落成的时间应该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那时,这应该算是比较高级的住宅。
我打算从一楼开始往上走,一间间地查看。
白天我目测这座楼大概有十几层,我想大概要有几百个房间吧,这样一间间查一定会累死我,不过我打算在每间看过的房间都画上封印,让“她”不能再走进,这样总会逼“她”现身。
我开始在长长的走廊里前行,楼道里回响着我自己穿着高跟鞋的脚步声,“咚”、“咚”、“咚”……
我有点后悔,怎么没穿布鞋?在这空洞漆黑的大楼里,这种声响我自己都觉得很瘆得慌,真是有点装大像了。
我拿起手电,照到第一扇门上。
门锁处只有一个空洞。
妈妈总是说“幸福的门只要推一下就开了”,所以我这一生有好些时候其实是在推门。但是,我能推开的门不见得都藏着幸福。正因为有门的存在,才有门后不为人知的危险,所以我在关押父亲的神殿里摧毁了所有的门,让神的世界也变得通通透透,不再高高在上,故做神秘。
我伸手,推开眼前紧闭的门,一股霉味儿夹杂着某种温血动物的腐臭气扑面而来。
眼前的屋子空荡荡,没有家具、没有人、没有任何东西——真正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她”不在这屋。
我正要关门,突然听见黑暗中有“扑扑楞楞”振翅的声音!还伴随着人耳几乎难以察觉的尖利啸声。我把手电向上一照,果然,房顶的暖气管子上密密麻麻倒吊着上百只蝙蝠。我的头皮有点发麻。大概是我的呼吸惊扰了它们,一些蝙蝠正振着翅膀做势欲飞,好象立刻就要冲下来要攻击我。
我“砰”地一声带上门。
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蝙蝠根本不会吸血,它们只吃蚊子。但我讨厌这种长了老鼠脑袋却不如老鼠可爱的会飞的动物,尤其是那么一大群聚集在一起,它们发出的超声波闹闹嚷嚷的,让我浑身难受。
看来这房子里聚集了不少难以见光的生物,或许我脚下就爬着蟑螂和老鼠。这个时候我开始后悔走进这幢鬼楼了——鬼不能令我害怕,这些脏东西却令我讨厌。
于是我开始尽量跷着脚走,少接触地面,即便这样,还是一脚踩上了个肉乎乎毛茸茸的大耗子,它“吱”地一声逃开了,我也吓得“啊”地一声尖叫——这个时候要是有人从这楼前经过,看到里面恍恍惚惚的手电筒的光,听到女子的尖叫,估计鬼楼的传说会更添韵味。
我就这样在窜来窜去的老鼠群中穿行,还得防备蝙蝠的袭击,我一扇扇地把门打开,然后巡视、关门、用手指在门上画出我的封印之咒。
我是“随心所画”,有时是六芒星,有时是四楞剑,有时是动物,有时干脆是张人脸,我想到什么就画什么,反正只要我碰触过的门,我都有能力让“她”进不去。
这样一路折腾着,我已经上到了七楼,我的手表上的荧光指针告诉我已经过了午夜了,如果没什么意外,这个时候的“她”是能力最强的时候,大概会现身找我的麻烦吧。
七楼的房间也被我一一查封。我开始往八楼行进。
走在楼梯上,我忽然寒毛一乍,月亮瞬间亮了一下,缓步台上的破窗子被风吹得“嘎吱”一响,我心里凛然——“她”在。
我的背后有些痒,不仅仅是翼要张开,是那种“如芒在背”的微痒——你有没有在黑夜中被人跟踪过?心里忐忑地知道身后有人但却看不见人在哪儿,脖子上的寒毛会都竖起来,风一吹,就会微微地痒。
她在我后面!
我很紧张。
我原以为我不会。
因为鬼见到我通常躲之不及,还从没有过能够悄然无息地潜到我身后的鬼!
我不回头,因为我不想回头。
记得小时候经常听大人们讲这样一个故事:猎人回家晚了,走在黑暗的小路上,突然,身后有两只手搭在他的脖子上,猎人不敢回头,因为知道,那是狼——只要他回头,狼会狠狠地对准他的咽喉下口;于是猎人把狼爪抓住,向上一举,顶着狼的头让它没法张口,就这样一直把狼背回家,在亮处击杀之。
这个时候,不能回头。
我站着,不动。
冰冷的气息就在我身后,凝固着。
“她”也不动。
我身体里的血开始澎湃,我知道,我紧张的时候身体里会有应激反应,我的翼会张开,那是一双锐利的翅膀,会割伤“她”——我有点着急。
可能我的踌躇增强了“她”的决心,寒气迅速贴近我!
一双冰冷的手搭在我的脖子上。
那是一双冰冷的手。
或许那手曾经很美丽,有着纤细的十指和健康的指甲,春葱一般。
然而,现在,这十条冰就缠绕在我的脖子上,不知是什么颜色的指甲扣在我的肉里。
我身体僵硬,我不能动,动得太激烈那尖尖的指甲会划破我的脖子,而我那嗜血的身体会因此发生变化,伤害到“她”。
“她”没有恶意。
我感觉“她”的手并没有使上力量,只是掐着我的脖子而已。大概“她”只想吓唬我一下。“快放开,不要开玩笑,”我的声音很低沉,我不能显得害怕,更不能显得愤怒,“你再不放开你会后悔。”
“她”笑了,“咯”的一声,然后却把手掐得更紧,那十条冰柱勒得我喘不过气,我的额头上开始暴起青筋来,我知道,说什么都晚了,我的身体是不听我的大脑指挥的。本能地,我抓住“她”的手向外一挣,这时我身体里的“定时炸弹”爆炸了——我感到背后的皮肤一阵灼痛,我那黑色的翼又一次割开皮肤、割开我的黑连衣裙,破茧而出,划出两道黑色的闪电,巨大的冲击波打在楼梯上、玻璃上、墙上,墙体忽悠地震颤一下,发出爆裂的声音,墙灰和泥土还有碎玻璃“纷纷而来下”,在黑暗中扬起一阵尘土——衣服的后襟一定都破了,带围巾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第一次展开双翼是五年前的事。在神殿,目击者雷帝向我描述“头发散开像个刺猬,脸色铁青,眉含煞气,眼睛瞬间放射红外线,黑漆漆的大翅膀挂着血丝,背后的衣服碎成一条条的,既没有神族优雅的威严也不像鬼魂有轻灵的魅气,倒有种邪恶的霸道,如果有尖耳朵,十足的修罗道。”我这副样子,别说是鬼,就是当年的神族也吓了一跳,她看见了会吓坏的。
我听见在我的翼展开的刹那,她发出“啊”地一声惨呼,她一定受伤了,我猛然转头,振开翅膀,高悬在楼梯上空搜寻她,但却只见到跌坐到地上的一个人型的身体,泛着微弱的青光,还没等我看清楚她伤成什么样,她爬起来倏忽不见。
“不要跑!”楼道里很狭窄,我顾不了很多,只好振翅俯冲下去追她,楼梯栏杆“咔”地一声被我的翼打断了,楼梯晃悠了一下,几块水泥砸落到下一层楼。我正要继续追,忽然眼前无数的蝙蝠尖啸着排山倒海地向我扑来,发出那种磔磔的类似啃骨头声的音波。这声音令我恼怒,我张开双翼向它们扇过去,“轰”地一声,八楼的楼梯全塌了,蝙蝠们的血肉跟水泥块混在一起炸成了碎屑。楼里的钢筋露了出来,像鬼判手里的长矛。
处理蝙蝠的时间虽然仅有一瞬,但是等我飞到走廊,却没了她的踪影。
如果现在让她逃掉她恐怕会慌不择路跑出大楼跑到别的不该去的地方。这可不行。但如果我继续在这大楼里飞,恐怕到早上这“鬼楼”就不复存在了,连她只怕也会直接被我送到冥界的,所以我扬手,指缝间射出暗红的光线,织成我自己的“结界”,把这幢楼整个装在里面。
“结界”是一种物质。或许叫“介质”更准确。就是说用结界可以把一些东西封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界分离。比如水,就是一种结界;冰也是;人心也是。使用结界,就没有人能看到这幢楼里的鬼影幢幢了,而且,结界中的物体也出不去。世上使用结界比较成功的例子是“穿墙术”,把墙装在自己的结界里,然后就可以信步漫游了。
我把她封在这里,这样我可以收了翅膀,慢慢搜寻。我的结界里要明亮得多,我的眼睛会比她适应。
我定了定神,一旦光亮主宰世界,我的心也会安稳许多,翼就慢慢消失了。我摸摸后背,果然,衣服破了,好在我早知道是这种下场,穿的是件时尚地下淘来的便宜货。背上还有点粘乎乎的东西,大概是血。我把披肩围在身上,开始气定神闲地寻找她。
她把自己的气息藏得很好,或者是,她伤重到发不出一些寒冷的气息了。
“你出来吧,我会给你治伤。”我向着不知是什么方向说着。
现在,她就像只受了惊的小猫,想让她出来太难了,得慢慢哄骗。
“如果我不给你治伤,你的伤口是不会愈合的。”我开始推开每个房间的门,在我的结界里,她无法运用鬼术逃遁,她只能藏在某个房间里。
楼道里依然回响着我的皮鞋声,不过现在我听着这声音没有了心慌的感觉,我想,大概她听到我渐渐逼近的脚步才会心慌。
“快出来,你自己也该知道你对付不了我。投降吧,本人优待俘虏。”
终于,我听见了细小的啜泣声,鬼魂的哭泣是细小而悠长的,不那么尖利,也不咆哮,没有泪雨滂沱,只是缠缠绵绵的一直不停。正因如此,鬼哭才令人害怕。
这哭声来自我前方的一个房间,我走到门前,对门里面说:“我要进去了。”
推开门。
这是这幢楼里唯一一个能住人的屋子——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个。没有蝙蝠和老鼠,窗子虽然紧闭,但却都没有破,地面干干净净,屋子的一角放着一张单人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她就蜷缩在单人床的一角喁喁哭泣。
我站在门口打量着她。
她是个真正的“小鬼”。就算她有脚,站在地上,估计也不会超过一米六。身体瘦瘦小小的,蜷在一起,楚楚可怜。她身上的青光很微弱,身体几乎透明,一点蓝火在周身游走。她透明的身体上有很多割痕,流出粘稠的树胶一样的液体——那是鬼的“血”。如果再不给她止血她会衰弱而死,魂飞魄散。
我走近她,她吓得止住哭泣,抱着手臂,直往后缩。我拉起她的手,将左手拇指放在她的右手无名指上,缓缓注入我的“气”,武林高手大概也是这样治伤的吧?她想挣脱我,可是已经没了力气。
大约过了烙三张大饼的时间,她身上的割痕开始慢慢消失,也不那么透明了,身体忽闪忽闪时明时灭,一会儿就泛出乳白的颜色,青光渐渐包围住她的全身,开始能看清实体的模样了。
她死时不会超过二十岁。尖尖的脸蛋上几乎只剩一对大大的黑眼睛,嘴唇薄薄的抿在一起,黑黑密密的头发上戴着个八十年代初很流行的白发卡,身上穿着那时流行的白色的确凉裙子,看起来是个学生的模样——她仍旧穿着死时的衣服,说明她还从没到冥界走过呢,因为到了那里的鬼会被换上统一的“号服”。看来她是在这幢楼里毙命的冤鬼,于是一直固执地不肯离开,拒绝超生。
在我观察她的时候,她竟合起眼睛,沉沉睡去,后来,头一歪,就靠在我肩上。
她的身体很轻。
生前做的坏事越少,死后灵魂会越轻。这是灵异界的常识。
坏事不管多么隐秘,最后仍然会在人心中沉淀成一些渣滓,就像大便,没有排出体内人的身体自然会重一些。假使一个魂魄充满了渣滓,就像人全身塞满了粪便,污脏而且沉重。通常沉重的灵魂是难以飞升到所谓的天堂的,只有向地狱的底层沉下去。其实,地狱是水做的,灵魂越重,沉得越深,浮上来的机会越小。
这个小小的灵魂,几乎没有任何分量。
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恢复成了不透明的人形,然后她醒了,睁着带些好奇和恐惧的大眼看着我。
我看看手表,三点多了。再过一会儿,天会蒙蒙亮,大地上的生灵会享受凌晨时最美的梦,因为在沉沉的午夜,没有光线,梦是黑白的,只有凌晨有微光的时候,梦才会变成彩色的。
可在我的结界里没有什么天黑天亮,始终是暗红的灯火辉煌。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吗?”我问她。
她怯怯地说:“你不是来抓我下地狱的吧?”她的声音娇弱但却沙哑,很特别,明显地底气不足。
“我是来抓你的,但是下不下地狱要看你的表现了。”我对她笑笑,尽力地表现出平易近鬼的模样。
“你真好看,”她由衷地说,“不过刚才的样子真可怕。你的翅膀呢?”她心有余悸地看着我的后背。
“我的翅膀只有在我身体遇到危险和伤害时才会张开,要是你没有掐我的脖子,我也不会伤到你——为什么吓唬我?如果不是我而是人类大概会被你吓死了。”
“我只是想把你吓晕,然后我就可以附在你身上出去了。”她看起来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惴惴不安。
“那么我路过的时候你做出幻象来也是想吸引我过来?”
“什么幻象?”她的眼睛告诉我她的确不知情,那么,那幻象是怎么回事?她接着说:“已经有好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所以我一直很憋闷,有时只好附在老鼠身上出去透透气,感觉很不好,而且不安全。所以你一来我就想要附在你身上。”
我笑了:“你就没发现我不是普通的人类?”
“我分辨不出来。”
“那么没有鬼判找过你吗?”
“有,可是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有点匪夷所思:“鬼判找过你?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们说,没有人给我按七烧纸,所以我只能当孤魂野鬼,但是他们觉得不该是这样,他们说我死得糊涂,没法判我,不应该有鬼籍,可他们想让我有个安身之所,,所以在跟阎罗办我的签证。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可是好象很难办,鬼域不收我,又不能让我还阳,天界也没有派我的签证。有的时候鬼判会来看我,他们告诉我只能在这里等着。”她说的时候很平静,我却听得很凄凉。
她怎么会不被三界收留?她是怎么死的?
我看看她,很普通很弱小的一个鬼,没什么大的法术,也没吸过血。忽然,我看到她的身体又开始忽闪忽闪的,极不稳定,她的脸色开始变得半透明,身体出现了双层的影子,她蹙着眉头,说了一句:“又开始了……”然后就扶着床头干呕起来。
“你……”我的震惊难以表达:“你死的时候怀着身孕??!!”
怀孕的女鬼的确没法判——没出世就死亡的胎儿要在天堂边缘漫游,成为最小的天使,如果胎儿死的时候母亲活着那么他们就分开了,母亲死后的归属就跟这胎儿无关;可是如果母亲跟胎儿一起死亡,那么他们的魂魄就没法判定归属,婴灵只能到达天堂的边缘,而母亲的魂不论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都没法前行,因为她和胎儿分不开。
这种情况,令人头痛,难怪判官没办法。
可是,她看起来死的时候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她活在八十年代,那时又不像现在这样民风开化,她怎么会怀孕?看不出一副乖女模样的她竟有如此开放。
她呕完了,静静地靠在床头。她生前一定是个敏感得不得了的人,因为她好象看出了我的疑惑,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带着点受辱的表情默默地流下泪来。
我必须承认,在我看出她有身孕的时候我的脑袋里转出了无数龌龊的念头。
她是被强奸后发现有了身孕自杀的?或者是跟同学偷尝禁果怀了孕走投无路而自杀?要知道,八十年代的人对什么贞操节烈的事还是很重视的,未婚先孕是件极其严重的事,就算是被强奸而怀孕,受害者非但得不到同情,还会被世俗的流言淹死。少女怀孕肯定不敢告诉家长,然而又不像现在这样随便找个医院就可以打掉,那时到医院堕胎必须得有单位介绍信,还要丈夫陪伴,如果她真是未婚先孕,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有点艰难地问她:“你……你是被谁欺负了然后怀了孕?”我现在一定像个在妇联工作的三八。
她立刻逼视我,小脸变得愤怒极了:“没有人欺负我!我乐意的!”
——看来是后一种推测。
相爱的人在一起朝夕相处、耳鬓厮磨,难免会逾越“最后的防线”,可是一不小心搞大了肚子,男孩子一跑了之,不能付起责任,女孩子又怕又气,越想越没了办法,只好一死了之。那个压制人性的年代,这样的故事足够惊世骇俗,但却不知有多少。那时的人生活内容极不丰富,再加上有足够生活热情来管闲事,东家长西家短,制造出一些流言真能杀人。
我带点悲悯看着她小小的身体,但我骤然明白其实我的悲悯只不过是为了让我自己感动,这种为了悲悯而产生的悲悯其实是一种孽,反而会比那些流言更令她受伤。于是我板起脸,像个真正的鬼判那样问她:“说吧,你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自杀?年纪轻轻的不好好活着自杀玩!现在没处容身后悔了吧?!”
“我没有自杀!!”她把身体转过来,很激动地对我嚷着:“我全身心地等待着我的孩子出世,等待着我爱的人跟我结婚我怎么会自杀?!”
我有些疑惑,难道她是被杀的?是谁如此狠心对这样一个怀有身孕的柔弱女子下手?
我看到她的脸由于生气而笼罩上了深重的青光,于是我拉起她的手,真的像个妇联的事儿妈一样把“温暖”带给她,我很真诚地对她说:“讲讲你的事吧,这样我才能根据你的情况想办法让你超升。”
她挣脱我的手,靠在床栏杆上,吁了一口气:“我不求什么超升,但是,我可以跟你讲,因为我想让你帮我搞清楚他为什么要杀我。”
她用手拨了一下额头掉落的头发,面容凄楚而美丽,大大的黑眼睛蕴了些雨水在里面,我看着她,这小小的女孩就像朵初开的铃兰。
“我姓吕,因为出生的时候手臂上有一颗青色的痣,所以,我的名字就叫做吕含青。”说着,她抬起左臂,给我看手臂内侧的青痣,圆型的、米粒大小,“我是独生女,爸爸妈妈都是老师,他们很疼我,就算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们也想尽办法教我念书,所以文革结束的时候,我跟着他们回城,顺利地跳级上了高中,那时候我才十三岁;后来恢复了高考,我一下子就考上了东北工学院*,学建筑学,因为我从小就喜欢搭积木,我总觉得,盖房子就跟搭积木是一样的,我想象着将来能设计一幢大房子,让所有没地方住的人都住在里面……”她停顿了一下,眼神有点落寞,“我上大学那年是79年,我才十六岁;当时,刚恢复高考,东工里面多大岁数的学生都有,有的学生都三十五六了,比老师岁数还大,大部分学生也都比我大很多岁;十六岁的我在他们中间就像幼儿园的孩子,虽然他们有时逗我玩儿,但并不是真正地重视我,跟他们在一起我好象格格不入,我知道他们只不过把我当小孩儿,当成一个小妹妹。”她微仰着头,好象在回忆,渐渐地,她的表情变得柔和而生动,柔软的嘴角微微地翘起:“只有他不那样对我,他了解我心里所想,真正地把我当成一个女人来看,尊重我,重视我……”
我看着这个沉浸在甜蜜往事中的女孩,有点恍惚,就算身死,心里还是会记得爱人的好,时间和空间似乎只能淘汰该淘汰的东西,能够沉淀的回忆,全都是我们想记住的。
她拂去额前一缕碎发,神色有点娇羞,就连惨白的脸也好似稍微有了些红晕,谈到爱人的女孩都会有这种神色:“他叫梁亦知,是我的同班同学,比我大三岁。只有他能懂我。我说我要盖座最美的城堡,他说我就是那城堡里的公主。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觉得我是一个大人,于是我们就开始谈恋爱,连双方家长都见过了,我父母很喜欢他,他父母也对我很满意;只是家长们说我还太小,他也还年轻,要等到我们毕业了之后才允许我们结婚。我们俩曾经说过,在毕业设计的时候一起设计一幢大楼,他的爸爸当时是国土建设管理局的干部,正在审批一个住宅楼项目,后来就把这个项目交给我们设计了。”
我叹口气:“你们盖的,就是这幢楼吧?”
“是的,”她的语气仍然很平和,“在我们毕业的前夕,这幢楼竣工了,当时是打算分给铁西法院的职工住的,我们俩也因为设计成功而被奖励了一间房子。”
“就是现在这一间?”
她低头“恩”了一声,然后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说:“就是这间房子,在这里,我做了他的新娘。我们没有结婚,可是……可是……他等不及了。我想,反正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一毕业就结婚,也是早晚的事,就答应了他。”
她看起来很羞愧,我想告诉她不要抱着八十年代的思想不放了,如果是现在,他们俩谈了四年恋爱到结婚前夕才做爱简直可以被封为圣人和圣女了。但是我没那么多事,于是就听她继续讲下去。
“后来,过了几天我们就毕业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我觉得什么都不对了,我以为我是病了,可是上医院查了才知道原来我怀孕了。可是这个时候亦知上北京去开‘青年建筑设计师座谈会’了,我只好告诉我父母,也告诉了他父母。他们当时只是说了我几句,说我们太过心急,也没说别的,然后就开始操办婚礼,只等亦知回来就让我们结婚。”
她说到这里,脸色开始变得更白,忽然她浑身发抖,好象在回想什么可怕的事,我抓住她的手:“怎么了?含青?”她闭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没事,我是在想那个可怕的日子,我的忌日。”
注:东北工学院,现在的东北大学。
我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触动某人的心弦。让别人忆起不愿意想起的事是残忍的。让一个鬼回忆自己的死状尤其残忍。但是,如今我却一定要如此残忍,我隐约觉得,她的故事有很多隐情,只有破解了她的死法,才能引导她离开。
她好象尽力在使自己平静,但是还是忍不住抖得厉害。结界外面,是宁静温暖的夏天的早晨,而在我这暗红的结界之中,一个女孩却冷得发抖。
“你很冷吗?”我问她。
“没关系,我一直这样冷冰冰地,习惯了。”
我叹了口气,把我的披肩给她围上,就算是鬼,也需要些呵护,让心保持能够回忆的温度。
渐渐地,她平静下来,开始用她柔和而沙哑的嗓音继续讲下去:“我的忌日,是1983年7月23号,刚好就是我的生日。我和亦知的婚礼已经筹备的差不多了,只有这房子还要最后地收拾一下,我满心期盼地在这间屋子里收拾东西、等着亦知从北京回来。那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中午的时候还有一阵子下起了冰雹,天空很黑,这房子当时还没有最后进住,只有几家人在装修,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间屋子里等着,很害怕。本来爸爸妈妈说要给我过生日,因为我满二十岁了,可以结婚了。*可是因为亦知发电报说一定会在我生日这一天赶回来陪我,所以我就在婚房一直等着他,还做了很多菜。我等了一天,直到晚上,他也没有来。这幢房子当时由于没有正式进住,供电系统有点问题,屋子里的灯总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的,很吓人,所以我就打算先回家等着。可是,我刚刚收拾好东西准备走,有人敲门……”
我忽然浑身发冷,不知怎么,我很紧张,我脱口而出:“不要开门!”
她凄然一笑:“现在我真的希望那时没有开门。可是那时我认定是亦知回来了,就赶紧跑过去开了门,跑过去的这几步,我心里还像刚刚跟他认识时那样,见他之前就‘扑通扑通’地心跳,可是开了门我的心几乎就不跳了——竟然是个蒙面的人,就像电影里那样,用一块黑布把头和脸都蒙住,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我还没反应过来,都没来得及叫一声,那个人就把我的脖子掐住了,然后用脚把门踢上了。我马上就明白是有人抢劫——其实那时我想错了,他根本就是想杀我而不是想抢劫。我被他勒得说不出话,就拼命指着我的皮包,我想告诉那个人他要钱我可以给他,我想求他不要杀我,因为他杀了我就会杀了我的孩子。后来我实在喘不过气,我就拼命抠他的手,拼命挣扎,我狠狠踢了他的下身一脚,他一痛,手一松,我就挣脱了,我逃到阳台上大喊救命,刚喊了一声就被他追上来拖住了;天那么黑,又哗哗地下雨,没人听见我的喊声……”她越说越激动,后来忍不住用手捂着脖子,好象那个梦魇依旧缠绕在身上,她眼睛里的惊恐深不见底,说到这里她的身体抽搐起来,眼泪也流了出来。
我不忍看她如此难受,于是将她轻若无物的身体搂在怀里,我没法说什么安慰的话,我只能让她在我肩头汲取一些力量。
她抽泣着说:“那个人抓住我,就把我按在阳台的栏杆上狠命地掐我的脖子,我喊也喊不出声,两手拼命地抓,后来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了,眼睛冒金星,眼前的东西也都模糊了,屋子里的灯还是亮了灭灭了亮,我的身体渐渐开始发飘,我想我可能是快死了。但是那时我忽然有个念头,我一定不能死得不明不白,说什么也要看清凶手的样子,就算为我苦命的孩子。所以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狠命一抓,扯掉了那个恶人蒙面的布……”
我忍不住脱口问道:“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她却整个身体扑在我身上放声大哭:“我真恨不得在这之前我就已经死了!我真后悔扯掉了那块黑布!!杀我的人是……梁亦知!!我的未婚夫!我孩子的父亲!!!”
她像只受伤的小鹿一样呜咽着,眼泪像决堤的水,这冰冷的眼泪,淋湿了我的衣服。我抱着她虚无的身体,开始喘不过气,我不禁一只手紧抓着床单,我的胸口一阵阵地憋闷,我的呼吸开始浓重,每吸一口气,胸口都好象被很多根尖刺刺了一下,通往胸腔的血脉似乎断了,想象着那个发生了凶杀的夜晚,我的头很乱,心里很难受——那摇曳的昏黄的灯光、窗外漆黑的天空和无尽无休的大雨、被爱人扼住咽喉的女孩……究竟这是个怎样的世界?是什么在扼杀如花的生命?
我想哭。
但是我不会哭。
泪水在五年前就跟我绝缘了。那一次,我将一生的泪水用尽。
但是,没有泪的哭泣更让我难受。我仰着脖子深深地吸气,直到整个胸腔裂开般痛。我拍拍哭得一塌糊涂的含青的后背:“你先靠在一边,我得站起来一下。”
含青抬起泪眼看我,我起身,蹲下身,吐出一口血。
我已没有泪,只有用血宣泄我的悲伤。
还在抽泣的含青吓了一跳,从床上跳下来,弯下腰扶着我:“你怎么了?!”
我擦去嘴角的血丝:“没事。放放血心里会痛快点。你没事吧?”
“我没事。”
我站起身,她的确很矮小,刚刚到我的耳朵,像个没发育好的孩子。
我尽力使自己平静。我毕竟是个除灵者,在她面前,不能太脆弱。于是我帮她擦去脸上的眼泪,用平静的声音问她:“他为什么杀你?”
“我不知道。”她的表情凄苦,我想我现在知道心碎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了,“我真的不明白,我死了也有很久了,可是我还是没搞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永远也忘不了我扯掉那层布时他脸上的表情,我们就那样对望着,我的意识模模糊糊,但我尽力睁着我的眼睛看着他,如果我们的孩子能看见,一定也是这样睁着眼睛看他的;我永远也望不了他脸上既凶狠又哀痛的表情,他咬着牙却流着眼泪,非常怕人;那一刹那我宁愿自己马上死掉,所以我很快就越来越衰弱,我知道自己在慢慢死去;后来,在我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他用力一推,把我推下楼去……”说到这里,含青实在说不下去了,她低着头,似乎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我也说不出话来,我们两个只好静静地站着。
就在这安静的瞬间,我突然听见了细微的爆裂声,含青似乎也听见了,抬头望着我。我对含青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侧耳细听,果然,是剥离光线的那种爆裂声。
有“东西”侵入我的结界。
注:83年时的法定结婚年龄是男二十一,女二十。
我不是一个滥施法术的人。但我最忌讳别人侵入我的结界。那就好象不速之客的造访,永远令我讨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会发出一种“场”,自己的“场”所能及的地方被人侵入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比如,身后的“场”由为强烈,当有人在身后如影相随一定会浑身难受。
所以我对那细微的声音极其敏感,我想我的眉毛一定立起来了,这是我生气的表现。
于是我就在那声音再度响起的时候想都没想地挥手发出几道光线,向那个方向攻去——如果蜡笔小新在场一定会认为我就是使用动感光波的动感超人。
“哎呀!狠毒呀!”……
“劈啪~~~~”??
疑问只持续了一秒,我就明白是谁来了,我颓然叹口气,对含青挥挥手:“没事了,不要怕。”
不一会儿,三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悦地对捂着肩膀的宇晖说:“我记得我说过让你在对面等着。”
“喂!周憬若!不要太嚣张啊!就算是女王也需要臣民来商量国策的。”——宇晖还没有说话,一旁的朱砂倒抢了先。
我微笑地看她,五年了,朱砂已经成长为一个十三岁的美貌少女,头发依旧火红,眼眸更加碧绿,只怕正值青春期的她性格也更加乖戾。我转头看看一旁的雷帝,仍旧紫发飘扬,还是戴着金边眼镜不肯戴隐型,蓦地,我发现他的脸上也能看出少许沧桑了。我伸手抱住他们两个,我的兄弟们!如果不见面,我还以为我不想你们。
我温情的举动很快就被雷帝所打破,他一边分开我的手,一边跳到含青身边,拉起她的手行了个标准的英国式的不湿的吻手礼,含青吓得倒退了一步。
“美女好。我叫雷帝,是天宫安全局首席检查官,认识你很高兴。”
“嗤~~~~”朱砂嗤笑,“那个安全局就他一个人,可不首席。”朱砂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含青,然后转头对宇晖说:“哎,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这么一个小鬼周憬若还是对付得来的,瞅把你紧张的,真是关心则乱啊!唉……”
我看看宇晖,他有些窘迫,我轻笑。
如果没有传宗接代的任务,我想我会比现在更爱他。
我发现含青有点不知所措,于是开始正式地介绍他们和我自己。
“听你讲了很多,还没自我介绍呢。周憬若,三界出入境管理局特警……”然后我斜睨着朱砂和雷帝:“你们俩,带护照了吗?”
“喂你不用这样吧?”雷帝出声抗议,“我们是三重界籍,你不是知道吗?!”
我“嘿嘿”奸笑:“检查身份证!不然算你们偷渡!”
“哼!”朱砂从鼻孔里发出不屑的声音:“幸好我知道你就是卸磨杀驴的人,早就准备好了……”然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他们俩的身份证,大卫王六芒星在那封皮上闪耀。然后她对含青说:“你好,我叫朱砂,是天宫第一百二十中学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乐意为您效劳。”
我指指宇晖:“这位是我的未婚夫,我跟你一样是待嫁的准新娘……”含青低下头,拉一拉披在肩上的我的围巾,有些难过的样子,我立刻用话岔开:“雷帝和朱砂是我的朋友,他们是从天宫过来的——你明白了吧,现在出入三界管理得很严格,而你就是在阳间非法居留的鬼。”
“我知道,可是我的签证没有办下来。”含青的话引起了朱砂莫大的兴趣,她围着含青转了一圈,看了又看,然后说:“怎么会呢?她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鬼,为什么没人收她?”
“那是一个挺长的故事,你有兴趣听?”我钓她的胃口。
“嗯嗯嗯……”朱砂频频点头。
我一笑,搂住含青的肩头:“这下你放心吧,你的事情我们一定会查明白的,有天宫来的仙子帮你嘛!”
“喂!”雷帝嚷道:“你说的‘我们’是指谁?我可是大忙人,没空跟你查案的!”
“哦,这样啊。”我满不在乎地看着朱砂,“那这个故事你们听不听也就无所谓了。”
朱砂的绿眼睛里闪出荧火一样的光望向雷帝,然后她“咚”地一拳将他打倒,再“踏上亿万之脚”,把雷帝打得口吐白沫,毫无形象可言。朱砂说:“好啦,你讲吧,我是一定帮你的,不用理那个说相声的。”
“不要在这里讲了。到我家去吧。慢慢说,也该让含青歇歇。”我提议道。
“是啊,”宇晖接着说,“你们俩来了一趟总得去看看我们的新房子吧?”
“好,看,”雷帝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衣服上的土:“我们看了新房子是不是得燎锅底啊?”
“你还知道燎锅底哪?”宇晖惊诧道:“那我们婚礼你可一定要来啊,随分子你也明白吧?”
“可是……”含青嗫嚅道:“鬼判说过我只能在这幢楼里活动。”
“你以前不是也附在别人身上出去过吗?”我眉毛一立:“围着我的披肩不要拿下来,跟我们出去,我看谁敢找你麻烦!”
等到朱砂和雷帝把我家所有的花生毛豆都吃光的时候,含青讲完了她的故事。
“太匪夷所思了!”朱砂嚷道,“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老婆?难道他一直有精神分裂症可你们看不出来?”
“你的想法也挺匪夷所思,仙女就是仙女啊!——就算是精神病,也只有受了刺激才会犯病,结婚前夕怎么会?”
含青幽幽地说:“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我,毫无征兆;这么多年,我也曾想过,是不是他去了北京开会,被什么高干千金看上了,然后想甩掉我。可是,没有可能啊!就算是那样也用不着杀掉我,更何况,我还怀着我们的孩子……”
“现在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你这个孩子的问题。”雷帝很严肃地说,“不然你会一直保持着死时的早孕状态,整天吐个没完;而且也不能超升。只有把孩子和你分开,你的魂跟孩子的魂才都能回到该去的地方。”
“你是说……堕胎……”含青的大眼睛睁得更大,毕竟,她是那个年代的人。
“没错。”
含青滴下泪来:“我不想这样。我已经习惯跟我的孩子在一起了。”
“你忍心让孩子也不能超升,永远做一个没有容身之地的野鬼?”雷帝有的时候会有一张冷酷的脸。
含青一下子站起身:“我的身体不就是他的容身之地?!”
“你这是自私!”雷帝若想逼视她就得弯点腰:“不要为了展示母爱而羁留他!让他到该去的地方,他可以当个天使!”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含青捂住脸痛哭起来。
“就算你活着,”雷帝将语气放平稳,轻轻地拍拍含青的后背:“就算这个孩子平安地出世,他早晚有一天也会长大,不再受你这个母亲的牵袢,他早晚也会像长了翅膀的天使一样从你的视线中飞出去,不再回头,只是偶尔,当他想起的时候,他会飞到你的窗前看看可爱的母亲,那时候,只怕你的不舍会更多——你已经带着这个孩子快二十年了,是不是也该放手让他找寻自己的世界了?”含青似懂非懂地看着他,雷帝又说:“我向你保证,送他进最好的学校,一定让他成为最棒的天使,好不好?”
我有点感动。
当年他对心碎神伤的我说:“我向你保证,一定把他们安全地带回来,好不好?”时也是这种表情,温柔而宁静,他是个真正的、合格的天神。
我不知不觉地握住了身边的宇晖的手。
含青不再哭泣,她也变得平静,她擦去泪痕,抬头很认真地说:“好吧,我听你的,不过你要记得你的承诺。我去堕胎,但是,我得去哪里呢?”
我也正有这个疑问,给鬼堕胎?沈阳妇婴医院肯定没这个本事。我狐疑地望向雷帝。
朱砂插话:“看来你还不知道,江妮在玉堇园里开了家医院。”
去天堂的路很长,所以路上有很多家驿站。
只有持特许经营证的神仙才被准许开天堂驿站。江妮就是其中之一。她的客栈,就叫玉堇园。没想到这位大姐生意越做越大,竟然又开始非法行医,把她们客栈里的卫生所改成了大医院。若不是她跟天庭商业管理局的局长赫尔墨斯有一腿,早被查封了。
神仙们都是些不省事的家伙,动不动就要斗法,所以受伤的事是经常的;而且他们盛行婚外恋,一不小心就弄出私生子来。因此,江妮的医院只有外科和妇产科,由于是非法经营,所以地址隐密,能替败阵受伤又要面子的神仙和来堕胎的女神保密,竟然门庭若市。
听了雷帝和朱砂的介绍,我倒很同意让含青到江妮的医院去住一段,只是以江妮那爱财如命的性格,只怕会狠敲一笔。想当年,我打着她弟弟雷帝的旗号去找她算命她还收了我一套翡翠麻将;就别说是别人了。含青是什么都没有,我和宇晖又要结婚正需要钱;那笔不菲的住院费怎么办?哼,到时候我们要是说没钱她肯定又是那套台词:“没钱哪?珍珠翡翠玛瑙钻石黄金白银股票证券房地产都可以……”
我看看雷帝:“你老姐肯定不会免费收病人吧?”
“放心,有我呢。我就说是我的孩子。”
“啊哈哈…………”我仰天长笑,把含青笑得很不好意思,马上摇着手,脸涨得通红:“不行不行,怎么能这么说?!”
“得啦,就这么办吧!”朱砂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个说相声的本来就没什么好名声,也不差你这一个了;再说了,那孩子的父亲就是坏蛋凶手,你还替他守什么名节?!”
含青咬了咬嘴唇,缄口不语。
我忽然有些悲哀,直到这个时候,她仍然不愿意有人说那个梁亦知的坏话。女人,一定都是傻瓜。“那这样吧,”我打破有点尴尬的气氛:“我先给含青办个暂住证,然后你们俩带她去医院;我跟宇晖在人间查一查那个粱亦知的情况。”
含青被雷帝他们带走已经有三天了。这三天来,我和宇晖翻遍了东大的年鉴,想要找点粱亦知的资料。因为含青死的时候他们刚刚毕业,所以她也不知道后来梁亦知分配到了什么地方,现在在哪里工作。甚至,连他的家现在是不是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她也不知道。二十年的时光从我们的指缝间慢慢流过,我们的周围早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歌里唱着“时光是怎么样爬过我皮肤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是的,这城市也是一样,时光是如何湮灭了昔日的痕迹也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很奇怪的是,虽然东大的年鉴和校友录上都查得到粱亦知这个人,但是所有关于他的事迹都截止到了一九八三年他毕业的那一年。
“梁亦知,79级建筑学一班,毕业设计铁西法院职工住宅楼,曾获1983年杰出青年建筑师奖。”
就这样,就没有了。
79级。这是一个光辉的名字。虽然比不上“77级”,但也是恢复高考之后的“新三级”之一。
1977年我国恢复高考制度之后最早的的三届大学毕业生:七七级、七八级、七九级,被合称为“新三级”,他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然而,苦难却始终是他们的教材: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武斗串联、上山下乡全被他们赶上了,十年浩劫使他们的青春荒芜;当然,恢复高考制度也被他们赶上了,于是他们带着积蓄了十年饥渴与梦想,带着眼泪与贫穷坐在了大学的课堂上;他们之中,年龄最大的已过不惑,最小的像含青那样只有十六七岁;夫妻一起上学、兄弟成为同窗的情况并不希罕;学生的年龄比老师大,工龄比老师长也是司空见惯;他们穿的是土气十足的衣服,每人每月只有一斤盐和肉,口粮是配给的苞米面和红薯;他们不认识什么麻将扑克,“爱情”二字也是在“伤痕文学”中知道的,他们的偶像只有那个走路总是在看书或是思考、喝冷水啃馒头成年累月地推算的数学家陈景润;他们每天抢占教室前排和图书馆的座位,利用一切时间不惜一切地读书读书再读书:“振兴中华”的口号是他们喊出来也最先付诸行动的,一毕业他们就投身于火热的建设之中,他们取得的成就极其巨大,竭尽心力恢复了知识的尊严;而他们中英年早逝的人是任何一届大学毕业生中最多的,历史的幸与不幸都被他们赶上了,他们最后用生命来回报和书写这个幸与不幸。
粱亦知,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我能够想象他跟着家里下乡时的懵懂和无奈;我还能想象他回城之后考上大学时那种“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气;还有在大学里分秒必争地学习学习再学习,用尽所有心里吸取一切能吸取的知识的样子;以及跟志同道合的爱人含青比翼双飞,共同设计自己梦想中的城堡时的快乐。所以我就更难以想象在经历过历史的磨难与重生之后的人会不珍惜平静的生活而做出那样的罪孽,这是无法解释的。
一个风华正茂的79级大学毕业生,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未婚妻?有多大的仇恨和妄执才使他扼住含青细小的脖颈?
我不愿相信他是由于“负心”才会干出那种事,在那个年代,青年男女一旦确认关系是很少变心的,什么“第三者”也根本就不存在,人们甚至不懂“离婚”为何物;我不相信梁亦知仅仅因为负心能杀掉深爱了四年的女孩。
现在,如果想解开这个迷团就必须找到这个人。
83年他是二十三岁,那么现在他四十多岁了。
刚刚毕业就能拿青年建筑师奖,混到现在一定也成个人物了,建筑界、房地产界不可能没人知道他。不过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他杀了含青之后事情败露被抓进监狱,所以东大才没有他毕业后的去向。
所以我和宇晖分头开找,因为我姨夫是房地产商,认识一些建筑师,所以我去寻访这条线;宇晖的一个哥们儿现在是公安局刑警支队的队长,所以他去市局查资料。
一个人的一生肯定能写成一本书。哪怕是一生中的某二十年也足够一部中篇小说。我们每个人的生活虽然不能说都是多姿多彩,但是最起码是纷繁复杂的;在浩如烟海的记录里,只有那么一点点关于梁亦知这个人的记载本身就是件奇怪的事,二十年来,难道没人再见过他?
我费劲周折,通过我的姨夫找到了一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东大学建筑的建筑师,他叫李培良,是八零级的东大毕业生,就是说,他上学的时候梁亦知和吕含青还没有毕业,他说他认识梁亦知。
约见李培良的那天,依旧下着雨。
我撑着伞,来到了远东大厦。李培良的设计室就在这大厦的十一楼。
我收起雨伞,在门厅里甩去伞上的雨水,上了电梯。
一直不喜欢电梯里闷闷的气息和忽悠忽悠心脏超负荷的感觉,就像不知是哪里的生灵的引力场在作用一样。在电梯里,我甚至比在那幢鬼楼里更难受。
任何东西都会积累成“灵”的,天地间的万物,只要存在,总有其存在的道理;一旦被忽视和冷落很容易郁结成一种气,灵异界管这就叫“灵”。鬼也好、魔也好,大多是由于长时间的忽视而形成的恶灵。比如女孩子的衣服,今年买了明年买,今天换了明天换,总会有被淘汰在衣柜里长年累月积累灰尘的,这些被主人忽视和冷落的衣服都能形成“灵”——天地间最重要的法则是“物尽其用”,不能尽其用的物总会有种哀婉的气。就像这电梯,本来设计出来是为了人们乘坐的,但是如果一座大厦很少有人出入,电梯就很少有人乘坐,只能想象着其他电梯上上下下空自生气,时间久了,自会形成一股阴灵,让人一进去十分憋闷。
我觉得这远东大厦里的电梯就是其中之一。
憋闷了一分钟左右,我来到了十一楼。过了秘书那一关,我直接走进了李培良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李培良是个白净的中年人,微胖的体态,穿着件浅灰色亚麻唐装,正弯腰在铺满图纸的大班台上描描画画,不时看一眼一旁开着的电脑。
看到我进来,他停下手里的活儿,招呼我在办公桌前坐下。
他的办公室朝南的一整面都是玻璃,所以,尽管天气阴得厉害,屋子里还是足够明亮的,而且他好象为了画图的时候有足够的照明,点着所有的灯,这样的光线令我很舒服。
“冯总是你姨夫?”李培良一边递给我一杯纯净水一边问。
“是。”我微笑着接过纸杯,然后像事先编好的那样对他撒谎:“我们出版社要出一本关于‘新三级’大学生事迹的书,所以要采访一下当年的人。”
李培良爽朗地笑道:“真没想到,我们这些人已经成了‘当年的人’了。”然后他又问:“听说你要问问梁亦知的情况?你问他干嘛?”
我有点紧张地继续编造着理由:“他不是一位优秀的建筑师吗?我们查了资料,他那么年轻就获得了青年建筑师奖,现在成就也很大,可是我们联系不上他,只好通过别的建筑师来了解一下。”
李培良的面部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有点狐疑,甚至有点恐惧,他又问我:“你从哪儿得到的他的资料?”
“我是听说的……”
“他怎么可能‘现在成就也很大’?他已经死了快二十年了!!”
在听到梁亦知的死讯时,我的心里“突”地一跳。
死亡,没错,只有死亡才能把一个人二十年的时间抹得干干净净。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
不过这倒证实了我的感觉,他并不是一个“负心”的人,大概他亲手杀死含青之后自己也马上就追随她而去了,而因为含青的灵魂得不到宣判他们却始终没能在地府见面,因此含青才一直抱着这个疑团独自飘零在那座鬼楼里。
这将是个怎样惨烈的故事?我忽然有点害怕知道事实的真相。
我带着疑惑离开了李培良那里,因为他所能提供的也仅仅是梁亦知和吕含青生前的一些片段,至于他们是怎么死的,李培良也说不出所以然。
我回到家的时候依旧下着大雨,虽然打着伞,我还是湿了鞋子和衣服,我换好衣服后,就呆坐着望窗外阴沉的天和花园里疯长的杂草,甚至忘了做饭,直到宇晖面色沉重地回来。
宇晖带回了外卖的饺子,我有点食不甘味地嚼着。
“今天我查了很多资料,”宇晖突然说,“这件事情比我事先想得要复杂得多。”
“是啊,”我咽下嘴里的芹菜饺子,长叹一声,“没想到梁亦知竟然也死了。”
“你已经知道了?那你知道他们的死因是怎么定性的吗?”
“说。”
“今天我跟小海在市局的资料库里翻来翻去,八三年的资料还都没输入电脑呢,我们只能挨篇找,累死了;可总算有收获。吕含青的死是记录在案的,但是,定性是‘自杀’,梁亦知也是。我跟小海说那是胡扯,至少验尸的时候应该能看出吕含青脖子上有勒痕吧?所以小海就给我找了个当年办案的老警察问了一下,一问给我气坏了,分明是冤案嘛!那个警察说,当年他们验出吕含青是被掐死的,但是刚想进一步调查,忽然接到通知,这个案子不让查了,于是就把这个案子定性成了徇情自杀,草草了事了。”
“是哪里的通知?”
“军区。”
军区,似乎是这个城市里的一片禁地,对普通老百姓来讲那样地神秘。
当年军区为什么要下令禁止调查吕含青的死因?难道梁亦知家有军队的背景?这样说来,是军区把这件事视为丑闻,想把凶手梁亦知保下来,但凶手本人也已经死了呀,似乎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这件事越来越复杂。牵扯到军区,我和宇晖就都没有办法去查了,因为没有在那里工作的亲戚朋友,根本就无从下手,军区总是蒙着一层铁幕,我们没法了解那一座座大院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正在一筹莫展,宇晖突然说:“我们为什么不发挥我们的长处?不要局限在如何到军区去查,那可不是我们的强项,咱们不如还是从找梁亦知来下手。”
“你是说到冥界去查查‘录鬼簿’找到他问个清楚?”
“没错。反正我们有三界的通行证,这下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了。”
“不要乌鸦嘴,那句诗的后半句可是‘两处茫茫皆不见’。”
“……”
从前有一部书叫做“录鬼簿”,里面记载的都是元代以来的杂剧作家、小说家、民间艺人、文人等等,比如元曲四大家、演员珠帘秀、著名的说书艺人柳敬亭等人,都在此书中有所记录,因为通常认为“六道”里面的鬼道是主管文学艺术的,所以这部书取名叫“录鬼簿”。但我和宇晖所说的“录鬼簿”跟这部书可不是一回事,我们说的是在阴间各司保管的鬼灵档案,他们从哪里来,又投生到哪里去,全都有记载。同样地,天宫也有一个类似“封神榜”的东西,叫做“升仙谱”,记载着诸神的过去、现在,并且预言着他们的将来。我们在人间只不过是两个小老百姓,没有任何特权,根本不可能到军区去查什么案子;但是在天宫地府,我们还是有点面子的,不怕查不到这个梁亦知。
于是我先给雷帝打了个“天堂电话”,告诉雷帝到天宫档案局去查查,我想梁亦知有条人命在身,升天的可能性极小,所以就不打算自己去天庭查了。
之后我给自个儿和宇晖都办了地狱旅行签证,做好了准备,就去坐冥府快车。
哈利。波特的“校车”是在“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候车的,而我们的“冥府快车”候车的地方在北陵公园的后山。北陵里面有两条线路,一条属于阳间,是北陵公园的游览车,从公园正门开往皇太极的陵寝内城;另一条属于阴间,是地府的通勤车,开到陵寝的内城之后直接开入丰都城。两条线路上跑的车外观上看是一样的,甚至司机和售票员看上去也差不多,但没有鬼缘的人看不到冥府的线路,假使有一天,你在北陵门口看到并列的两辆游览车,那么我建议你一定不要坐右边的那一辆,那就是冥府快车。没有旅行签证,去了可回不来呦。还有,假使你一不小心坐上了右边的车,那么,到皇太极的陵前下车就没事了,别再往前走了。皇太极是沈阳这片土地上的守护灵,在他的眼前,没有鬼敢强迫你做什么。
出发的日子刚好是星期天,我和宇晖打车来到北陵——我的天哪!人怎么这么多!闹闹嚷嚷,人气很重,搞不好会把地狱站台冲击得不稳定的。
我来到售票处,阳间的售票员已经满头热汗地在喊“游览车三块一位”了,可阴间那位还没来呢。工作作风真是散漫到家了!
等了约有十分钟,售票员施施然出现,我一看,眼熟,好象是前年的新鬼,名叫朱颜,生前是个不怎么成功的漫画家。我跟宇晖办了手续,烧了张纸钱,上了车——由于我们现在已经在朱颜的结界里了,所以完全不必担心周围的人会吓到,除了我们自己,没人能看到我们。比起阳间,阴间的车票明显便宜了很多,三块钱可以买一大堆纸钱呢。
车上还比较安静。鬼数不多,有几个穿着灰制服,脸上毫无血色,没有丝毫温度,是去上班的鬼判;还有一个黑衣黑发、绿眸耀耀,身上是热的,很明显是接引使者,他身旁坐着几个飘飘忽忽穿着白长袍的新鬼,纷纷好奇地看着车外,我跟他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我跟司机打了个招呼:“胡师傅好。”
这位胡师傅,是北陵后山一条千年白狐的魂魄,他生前费劲心力,终于修得人型,可是由于破了色戒,没法修得真体,不能成仙,只好死后到地狱开车。他开这趟车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自从五年前我开始“送鬼”,就一直坐他的车,本来还有位姓封的司机跟他倒班,但是不知怎么我却从来没赶上过那位师傅的车,大概是没缘。
胡师傅是个身材修长、面色白净、修眉细眼的男子,面貌很古典,到底是狐狸修成的,天然带着种妖媚之气,他对我笑笑:“怎么,小两口儿是度蜜月还是引渡?”
我也笑笑:“都不是,这次是要找孟无尽查点资料。”
孟无尽,就是“孟婆”。
但是其实,他是个男子。
他转生了几世几劫,却不知为什么总是生来白发,连眉毛都是白的,一成年就像老人;再加上无论他怎么转生,却总是有病——肺结核,也就是古代说的肺痨,整天咳个不停,有时咳得严重了,后背抽紧,缩成一团,从背后看就是个两鬓雪白的老婆婆,所以,他的外号就叫“孟婆”。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他的外号传到了阳间,以讹传讹,人们都说他是个老婆婆。还传说什么鬼投胎的时候会喝一碗“孟婆汤”,之后就不记得前世的事了云云。
其实,“孟婆汤”是一种药。是修补鬼心的药,让他们能够毫无嗔怒、毫无欲念、毫无心机地投胎。喝不喝孟婆汤,鬼都是要失忆的,因为鬼关于前世的记忆都保存在档案库里了。不下地狱的鬼,大概会保留些记忆,可是到地狱的鬼从甫进地府,就会到冥河里洗澡,那个时候,他们的记忆已经随水飘逝了。只有一些执著的鬼,非要记得前世的事,那样会受到很多苦楚——不能学会忘记,也是一种痴。
车子开得很慢,速度甚至赶不上阳间的游览车,其实这车的名字不如改叫冥界慢车,那还名副其实一点。我闭目养神,身旁的宇晖在跟那个接引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
那个接引人名字叫莫无言,看他的样子,大概也是某个神仙的私生子。当宇晖说出我们要找的梁亦知的名字时,他眉毛一挑:“梁亦知?我认识他。”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坐直了脊背,我不相信竟会这么容易就找到线索。
莫无言看我一眼,继续说:“当年是我送他入府的,后来他死也不肯放弃前生的记忆被关了幽冥监,也是我替他说情,放他及早投胎的。”
“什么??”我惊诧道:“他已经投胎了???”
这可是一个坏消息,他投胎了我们上哪儿去找他?他生前做过的事可以在阴司查到,可他的动机只能问他本人,万一他投胎到什么美国加拿大的我和宇晖岂不是费了劲了?
只听莫无言说:“他这个人很奇怪,到地府了就开始找人,找不到了马上就要求投胎,宁可折损来生阳寿也要带着前生记忆尽快投胎。”
我心头一凛,他一定是在找含青,想要跟含青解释一些事情,可是含青却羁留在了阳界,没能到达地府,而他找不到含青就一定以为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先投胎了,所以才会不惜任何代价地去追。
阴差阳错。
这四个字用在这里才名副其实。
人生下来没有任何财产,所能拥有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也就是生命;死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能带走,只剩灵魂。一个鬼如果想更阎王交换些什么,只能拿来生的命做赌注,我不知道梁亦知赌上了他多少年的性命。
我问莫无言:“那么,他投胎到哪里了?”
“投胎到哪里并不重要了,因为他很快还会回来,”莫无言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他身边的新鬼们都静静地听着:“他为了带着记忆投胎,向来生借了七十年,本来他应该托生成个九十高寿的人,但现在他只有二十岁的生命,算来,这也快二十年了……”
为了找寻前世的爱人,我可以向来生借七十年。
我鼻子一酸,虽然没有眼泪,但是比哭更难受。
宇晖搂住我的腰,我有点无力地把头靠在他肩上。
车子终于停了,车厢里沉重的气氛更加沉重。
我颓然地挽着宇晖下了车,把车上众鬼抛在身后,现在我急需到孟无尽的地盘歇一下。
耳边充斥着饿鬼的哭嚎和怨鬼的悲啼,这些肮脏的东西像蠕虫一样遍布地狱的门口。生前挥霍饕餮之人死后就会成为饿鬼,而生前嫉恨诽谤的人死后就会变成怨鬼。这两种鬼,只能在地狱门口徘徊,没有来路,没有归途,没有食物,没有住处,连投胎也是最后考虑他们;但是他们所犯的罪孽并不是十分深重,只是讨厌而不是该死,所以不会有更残酷的惩罚,只是年年月月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熬着不得出头而已。果真是生前大奸大恶的人,死后各有各的归属,会在地府各司得到他们该得的审判和惩罚,这就是所谓“报应”。
通向地府的通衢大道今年初重修过了,修得还不错,八车道宽,道边鲜花绿树,有点主干道的味道,要是没有饿鬼们一再地从街道两旁的花坛中伸出手来抓寻吃的,这街道就会更漂亮。假使有一天你真的到了地府,记住,不用可怜门口那些鬼,他们都是贪得无厌的东西,你要是给他吃的他会要得更多,最后会缠住你的脚把拖到道边肢解吃掉——可怜恶人就是对好人的犯罪。
我们顺着大道进了门,门内仍旧是放射状的街道,通往各司。莫无言已经赶着那些鬼往净欲司走去了,按照程序,他把这些鬼交给净欲司澡堂子的看门人梵轩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可以打道回府。我以前走得最多的也是这条路。
与净欲司反方向的倒数第二条街道就是忘忧司,也就是孟无尽主管的地方,在这里收纳了所有鬼生生世世的档案,也就是“录鬼簿”。我们生前做过什么,无论多隐秘的事,都会记载在忘忧司里,不要以为某些事没人知道,不是有句话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吗?在一个地方生活浸淫,你所做过的一切身边的万物都会知道——风儿知道、树知道、水知道、你呼吸的空气知道……它们都是天地的精气,一直在记载天地间的一切。地府只不过是负责从它们那里收集一下而已,这世上没有秘密。
得到批准可以投生的鬼,会到忘忧司翻看一下自己的档案,在这之前,他们已经记忆全失,可是自己却感觉不到,所以他们以为看的是别人的档案,不用担心会泄露天机。有慧根的鬼,就会立时明白生生世世无非也就是在轮回着、重复着,精彩也罢,平淡也罢,只要投生就是幸福的。然后他们就会喝下那传说中有让他们失忆的功能的“孟婆汤”,去掉杂念,来到最后一个部门转生司。如果不去掉心中的杂念,从忘忧司到转生司时经过中间的“迷津”身体会变重,会掉入水中,失去转生的资格。
我来到忘忧司,孟无尽依然住着整个地府唯一的一座竹子房子,竹门一推就咯吱咯吱地响,屋里的咳嗽声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老孟,”宇晖高声喊道,“有鬼吗?”
竹子窗子咯吱咯吱地开了,咳嗽声更清晰了,从窗口望去,孟无尽坐在竹床上,咳得很厉害,身边有几个鬼在翻着书架上的册子。
我们进屋去了,孟无尽抬了抬手就算打过招呼了,然后继续咳个没完。
“你可真是做死啊!有肺痨还住这凉房子睡竹床!”宇晖骂他。
孟无尽捂住嘴闷声咳了一阵,好容易压住了,抬起头笑眯眯地望着我们:“反正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治不好,还不如怎么舒服怎么住呢。”
然后他下床,对那几个小鬼喝道:“别都翻乱了!看老子不爱动弹你们就不老实了!等我一会儿做汤的时候把结核菌放里点儿你们就不穷折腾了!”
我哑然失笑,这话可真是骗鬼的。他那肺结核不知怎么竟不传染。我想孟无尽某一生一定做过大大的坏事,所以老天把这好不了的病赏赐给他。
那几个鬼唯唯诺诺,老老实实地坐在了一边的竹椅子上。
“都起来都起来!”孟无尽不耐烦地摆摆手,“都到院里玩去吧!你们上路的时间还早呢!看着你们就心烦!”
小鬼们鱼贯而出,我一屁股坐在孟无尽的竹床上,地狱的夏天闷热得很,他这竹子屋子的确舒服。
“你俩干嘛来了?”孟无尽喝了一口水,问道:“肯定不是来看我的,说吧,啥事儿?”
“本来是有大大的要事,不过在车上解决了一半了,现在就是查个小小小小的资料……”
“得,什么‘小小小小的资料’,肯定老费劲了!不借。”
“你咋那么格眼呢?!活该你生生世世当痨病鬼!”我对他很不客气,不压倒他的气焰他是不会顺顺当当地借资料给我们看的,一定要比他更嚣张。
“靠靠!我就这点弱点你非得一天到晚地打击啊?!”
“你还学会说‘靠靠’了!老实交代吧,你什么时候又非法入境到上面玩去了?!你别以为别人查不出来我也查不出来!”我斜眼看他,以威胁的口气说。
“切,我还用非法入境啊?我那是得到批准的……”
“少废话!你到底借不借?!”宇晖不耐烦地说,“我们没空儿跟你磨几,快去给我查一个1960年生在沈阳的叫粱亦知的人!”
孟无尽又开始咳嗽,也不知是真的假的,然后他耍赖地趴在床上嘟哝着:“那你们给我什么好处啊?”
我把脚上的运动鞋脱下来照着他屁股狠抽一记:“就给你这个!”
“哎呀!”他惨叫一声从床上跳下来:“太狠毒了!不愧是天上地下第一毒妇啊!”
“你他妈少废话!”我也从床上跳到地上,从口袋里掏出根栓鬼绳一下子套上他脖子,“再不找资料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狠毒!我勒死你个痨病鬼!”
打打闹闹是神仙们的强项,好象这样能显得比较亲切,我也喜欢这种方式,虽然我知道我一向下手狠了点,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们大伙儿自我检修能力都比较强。
孟无尽被我和宇晖“押”着来到了忘忧司档案室。
说档案室其实有点贬低这地方。说小了,小太多。
这个地方叫档案宫还差不多,长得没有尽头的走廊两旁摆着密密麻麻的书架,每架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摆着各种册子,反正我是一进这地方就头晕,也亏了痨病鬼是怎么管理的。孟无尽嘴里叨咕着“1960、梁亦知”,然后迅速地走到一个架子前取下一本册子:“看看吧,是这个吧。”
1960年出生在沈阳的“梁亦知”竟然有数十个。但其中1983年死的只有两个,而且有一个是女的。
所以我很容易找到了我要找的。
翻开梁亦知的档案,真是事无巨细,全部有记载,连他小时候几时抓过几只蚂蚱都有记录。
我无心看这些蚂蚱的事,我迅速翻到他和含青死的那一年,我想看看在他杀死含青之前他都做过什么,见过什么人。
据说他去了北京开会,也许在会上会遇到什么人。
我翻开了1983年7月那一页。
奇怪的是,我找不到他曾经去过北京的记录。
我抬头问孟无尽:“这个档案不会有什么遗漏吧?”
他笑笑:“从古到今,只有孙猴子的那册有遗漏;我想等你死了也没人敢记你的那一份,也会漏掉。”
我白他一眼。然后陷入思考。
这么说,梁亦知根本没去北京开什么座谈会,他是以此为借口躲了起来,或是在秘密处理什么事情。
我继续翻阅着,忽然看到某一行这样写着:“1983年7月14日上午9:00,受到沈阳军区某部某司令员接见。谈及婚姻问题。”
果然,这事真的和军区扯上了关系。只是录鬼簿上写得实在太简单了。我们无法得知事件的细节。
婚姻问题?难道真如含青所言,有某个高干千金看上了梁亦知,然后军区出面逼婚?要知道,那个年代,“组织”的力量还是无穷的。
看来,必须找到这一世的梁亦知问个清楚,既然他以七十年为代价换得了前世的记忆,那么现在也只有他能给我们解释清楚了,在含青从天庭回来以前,我一定要搞清楚整件事。
于是我让孟无尽拿着梁亦知的档案去查他此生的投胎位置。
很快得到了结果:梁亦知这一世,仍旧投胎到了沈阳,投胎到了一户姓陶的人家。
地狱之旅就这样结束了。我和宇晖乘车回到了阳间的沈阳。
梁亦知此生叫做“陶之然”,现在十九岁了——再过不到一年,他就会死掉,也许是意外身亡,也许是病死床箦。十九岁,生活才刚刚有些亮色。
通过公安局的户籍科,我们查到了跟地狱档案里相符的十九岁的陶之然。
他仍然考上了东北大学,学的专业,还是建筑。
我想,他是个痴人。
不过,据我们得到的资料,他仅仅上了半年大学就休学了。
原因是,白血病。
医大二院住院部7楼。
走廊里穿梭着或推着小车或端着托盘的护士。淡绿色的制服让人感觉很舒服。不过,医院就是医院,永远挥之不去的是死亡的气味。
我能感到头顶上,有魂灵和鬼判飘来飘去。
还有天使,急急地飞着。
不知道含青的孩子在不在其中。
也许不会,因为他应该还在学习怎样当天使。
我们敲了门,得到允许后,走进了708房间。
这是一间朝南的病房,窗子很大,阳光肆无忌惮地洒进来。
这间房里只有两张病床,外面的那一张空着,里面的那一张上,背对着我们坐着一个人,瘦削的背影,穿着竖条病号服;我们走进之后,他仍然没有回头,仍然看着窗外活泼的阳光。
“你是梁……不,你是陶之然吗?”我问道。
他转过了头,我和宇晖顿时有种失神的感觉,我们对视了一眼——真没想到,除了在天宫,竟然还能见到这样的美少年。
哦,是了,通常得白血病的病人都是极美丽的人。让人慨叹也许老天太喜欢他们了所以尽早地把他们收走了。
他的头发极黑极顺,半长不短地垂下来,服帖地贴在面颊上;他的脸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一样,这也是白血病人的一个特征;那双浓密的剑眉锁住了漆黑若点墨的双眼,黑而密的长睫毛荫护着眼里的一丝忧郁;他的脸型瘦削,鼻子直溜溜的,下巴那里却刻着一道坚毅的深沟,跟脸上的忧郁有点不太相称。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细而修长,手型美丽,极其神经质。
不知道他在作为梁亦知活着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美得令人惊叹,不知道含青如果见到他能不能够认出来。
他坐正,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我们,他大概有点近视。
金黄的阳光在他雪白的脸和同样雪白的病号服上勾出了些灿烂的光晕。
然后他笑了:“你们要找的,不是陶之然而是梁亦知吧。”
他果然什么都记得。
我们没有说话,他又说:“我一直在等你们来,等了快一辈子了,怎么才有人来哦。”然后他的眼睛突然流出热切的光:“那么,你们……把‘她’带来了吗?”
他像一个渴求着水源的沙漠游者一样望着我们,我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她……她在一个很好的地方休息一阵子才能来。”
“哦。”他有些失望地靠在床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在这辈子见到她,医生说我活不过今年年底的。是哦,过了年,就是新的一年了,我差点忘了阴间是算虚岁的。”
我一楞,然后恍然,我也差点忘了,阴间记岁数,是从投胎的一刻开始算的,也就是胎儿在母体里也要算做一岁,所以跟算虚岁差不多,这么说,梁亦知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他的眼睛有点暗了,他一直喃喃地说:“不知道还能不能赶上,难道还要向来生再借些时间?”
我忍不住脱口问他:“你究竟有什么事要告诉含青?你为什么要杀她?!”
梁亦知淡淡地说:“看来我们的事你们大部分都知道了,没错,我就是想等她,跟她解释我为什么杀她。”他的脸上有种很超然的表情,将死的人,大多如此吧。
然后他说:“我能看出你们是从那边过来的,那么跟你们说说也无妨,不过你们一定要答应我替我转告含青。”
我说:“我向你保证,我可以让你们见面。”
他黑黑的眼睛里瞬间放出光彩,仿佛午夜的街灯般流淌着绚丽的光,然后他的表情又变得很淡然,他一笑:“谁知道呢,谁知道该不该见面,也许她恨着我呢,但是就算她恨我,也没办法,谁让我已经做了。没关系,反正我也想要说说,这个故事也该有人知道了。”
于是他开始讲他的故事,他是从认识含青讲起的,我没有打断他,没有跟他说我们已经知道这故事的前半部了,因为我很想听他讲。
他的语速平缓,语气和很平和,几乎像是在讲别人的事,也许,二十年的等待消磨了很多东西,梁亦知现在像是一个老人,一个有着年轻面孔的老人。
当他讲到他跟含青毕业了准备结婚的时候,护士送来了中饭。
他默默地接过盒饭,在饭卡上签了字,然后对那个圆圆脸的小护士一笑:“谢谢李姐。”
护士出去了,他打开盒饭开始吃。宇晖有点奇怪地问他:“你的家人呢?他们怎么不给你送饭?”
他明亮的眼睛望着我们:“我没有家人。这一世,我生在一个受诅咒的家庭,所有的成员没有活过四十岁的。也许,是我这个灾星让他们受难吧?但好在我父母给我留下了不少钱,够我住院住到死了。”
他说得很轻松,完全没有一点难过,我倒有些难过了。
吃完饭,他开始继续讲,终于,讲到了我们想听的部分。
“……我跟含青要毕业的时候,设计了一幢楼,还拿了奖,所以得到了那幢楼里的一套房子结婚用。我们的生活几乎要变得很美满了——两个相爱的人,大学毕业,意气风发,还有了自己的小窝,可是,我万万不该带含青去参加那个大楼落成的表彰大会,上一辈子我做的最后悔的事就是这一件!”
“表彰大会?没听含青提过啊。”
“她大概已经忘了这个会了,在她看来,只不过是跟一群人握握手,戴个大红花鼓几下掌,之后听听领导讲话,然后会个餐而已;可是,后来的一切都是因为这次会引起的——参加那次表彰会的,不仅有大楼的施工单位,还有进住单位铁西法院的领导,而且有市里的领导和军区的领导;就是在那次会上,上台领奖的含青被军区的一位老领导看中,要给他儿子做媳妇!你们知道吗?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他的儿子是个弱智!是个白痴!是个三十多岁智商只有四岁多的傻子!却要我的公主去给他做老婆!”
“什么?!”原来不是梁亦知被什么高干千金看上了,竟然是柔弱的含青被瞄上了,“可是,并没有听含青说军区的人向她提亲啊。”
“哼,的确,他们没找含青,但是不知他们从哪儿得知我跟含青是恋人关系而且马上要结婚了,竟然直接来找我!他们竟然找到我要我出让我妻子!”他的眼中喷出愤怒的火,“理由是那个老同志为了新中国贡献了一切,组织上要照顾他的要求!他妈的他贡献了一切他的傻儿子也贡献了一切?!我死也不同意,来的那些人就威胁我说,可以直接向我的单位和学校施压,给我点颜色看看,比如,不让我拿到毕业证,让我在这行做不了;或者直接给我分配到新疆建设兵团去——妈的!”
“那你那个时候说去北京开会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去北京,我跟家里还有含青说是去北京开会,实际上我在沈阳到处上访告状。没有用!那时还没有行政诉讼法呢!民告官是根本不可能的,更何况是军区的领导?就算上访到市委省委也根本管不了,我到军区去告也根本没人理我。就这样十几天过去了,我突然接到学校的通知,他们果真给我分配到新疆建设兵团了!”
“所以你干脆杀死了含青,自己也不想活了?!”
“对!没错!我偷偷回到我和含青的房子,把她杀了!然后我也跳楼自杀!我不能让我的公主忍受这样的屈辱!不能让我的家庭蒙羞!不如我们一起去死,这样如果有来生,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我宁愿跟我爱的人一起做两个冤鬼也不愿活在世上生生分离!”
“你知不知道含青当时怀了你的孩子!她根本无法超升啊!!”我对他吼道。
他好象一下子被打懵了,愣住了,然后身体一栽歪,“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病号服上像开了一朵地狱之花。
我和宇晖同时抢上一步扶住他:“你没事吧?”
他的脸色变得很灰败,喘息了许久,才慢慢吐出一口匀乎气儿,血丝在他苍白的脸上格外醒目。他擦去血丝,说:“我没事。已经习惯了。”然后他就沉默着,不说话,眼睛里悲哀的神色令人心里难受。
谁都是要负出代价的。
杀死含青的,是梁亦知,他已经付出了此生七十年的寿命和一个健康的身体,还有,还有错过爱人三世追寻的椎心之痛。
那么,造成这些后果的人应该负什么样的代价呢?
我的眉毛大概又立起来了。
我问梁亦知:“找你们麻烦的人叫什么名字?”
他将身体向后靠了靠,坐直了脊背,淡淡地说:“不用问了。我也不想报什么仇。一切都是自己的命。也许当时还有别的解决办法,我太冲动了一点。”
“你就真的不想替含青和你的孩子讨个公道?”
“不想,”他回答得出乎我意料地斩钉截铁,“有什么用呢?什么叫做公道?我去过阴间,知道一切都是有报应、有因果的,那么,我何必管那么多呢?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我现在只想见见含青,我要跟她解释清楚,要不然,今生我死得也不会瞑目,来生依然不会活得安生。”
我叹了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不过,见不见你,是含青自己说了算。”
我又跟雷帝通了电话,请他送含青回来,我只告诉他找到了梁亦知。
第二天夜里,雷帝和朱砂护送含青来到了我的家。
含青的脸色好多了,身体也不再透明,那点青色似乎也深埋在皮肤里了,不再若隐若现。我看她气色不错,于是问她孩子怎么样。
含青的面容多了一份安详和成熟,她给我一个浅浅的笑:“我看到他了,他长了翅膀,竟然那么小,好可爱。也许,这样最好。”然后她非常热切地看着我问道:“你说找到了他?他在哪儿?”
我望着她纯真得如孩童般的眼睛,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我问她:“你真的确定你想见他?”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是的。我想见他,我一定要搞清这件事。”
我又说:“仅仅是为了搞清这件事?那么我就可以告诉你,你不必见他……”
她立刻打断我:“不!我要见他,是的,我不仅仅是为了搞清他为什么杀我,我只是想见他而已。这么久了,我一直在想他,想得不得了,就算他杀了我,我也还是忍不住想他;我们在一起的每个镜头每天都在我眼前晃动着,我曾经告诉自己,我应该恨他,可是不知怎么,我竟不能;我总是在想,他一定有什么原因,等到我见到他,一定要问他,问个清楚;可是,我还有点怕见他,我怕他杀我是因为不爱我了……”
“不要胡思乱想。”这回换我打断她,“他杀你是因为他太爱你。”
“什么?”含青有点疑惑地看着我。
我看看宇晖,他对我说:“说吧,在见面之前,她应该知道事情的始末。”
于是我开始给含青讲这个残忍的故事。含青静静地听着,开始是震惊,到了后来,竟然木然没有了表情。
当我讲到最后,朱砂忍不住插话:“哪有这等放屁的事?!就算是神仙也没有这样不讲理的呀!”
“这是人间。”我慢慢地说,“有很多神仙也解释不了的事。”
然后我转向含青,轻轻地告诉她:“他为了带着记忆投胎好找到你,向阎王借了七十年的寿命,现在就快死了。”
我说完这句话,含青“呜”地一声大哭起来,她蹲下身,双臂抱住肩膀,像只受伤的小鹿一样呜咽着,好象一切的委屈和怨恨都化做了泪水宣泄而出。她一边哭一边喊着:“你怎么能?怎么可以不告诉我,自己受这种委屈?!我宁愿和你一起死!我能做到!”
我们全都静静地看着她哭,没有别的办法。
这个时候,她需要的只是眼泪而已。
安慰比什么都多余。
更何况,我们用什么来安慰她?
天又阴了。
许久,含青止住了泪水,站起身来。
她的小脸变得坚毅,她平静地问我:“那么,他现在在哪里?请带我去看他。”
医大二院很快就到了,紫发紫眸的雷帝和红发绿眼的朱砂走进医院大门的时候着实忍受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现在是晚上九点多,离探视结束的时间已经不远了。我们只能这个时候来,因为含青只有在晚上才有足够的能量走出屋子,她是怕见光的。大热天的总披着我的披肩又有点奇怪。在这人群熙熙攘攘的地方,我总不能让她手执法器吧?
我们来到了708室,朱砂首先窜了进去,然后就听她惊呼一声:“老天!他可真漂亮!”
我走进屋子的时候正听见梁亦知或者叫陶之然用那种漠然的语气对朱砂说:“你也很漂亮。”
然后他看见了我们,含青躲在我身后,怯怯地不敢出来,也许,真正到了见面的一刻反而很害怕。
梁亦知从床上坐起来,注视着我们,然后他问:“她……来了吗?”
我身后的含青抓紧了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在抖。我握了握她的手,把我的热量传递给她,当然,同时传给她的还有信心。然后我把她从我身后拖出来:“好了,分隔了有两辈子了,还不快打个招呼!”
恍若隔世。
我想,这两个人怔怔地互相望着的时候,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他们就那样对望着。
大概望了有永远那么久。
我想含青正在仔细地辨认梁亦知,因为他一定跟前世有些不同了。而梁亦知用手撑着床,定定地看她,他优美的轮廓就像一尊雕像。
“亦……知?”含青终于费力地吐出这两个字。
两行清泪从梁亦知眼里淌出来,顺着他冷玉一般的面颊流下来,他的鼻翼翕动着,嘴唇张了几张却说不出话来,自从见到他以来,他一直是冷冷淡淡地,我头一次看到他这种表情。他一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大概用得力气太猛了,加上身体不好,一下子向前栽倒。含青立刻跑过去扶住他,对他说道:“是我,亦知,我来看你了……”
梁亦知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含青也蹲下身扶住他,梁亦知伸手去握含青的手,可是却握了个空,他喃喃地说:“我差点忘了,你仍然没有超升,含青,我对不起你……”
“不要说了,”含青流下泪来,但却尽量挤出一个微笑,“不要说了亦知,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不怪你,真的,如果当时你告诉了我,我想,结果也还是这样,我愿意跟你一起死……”
梁亦知伸手抱住虚无的含青,哭了出来,他毕竟也只是个男孩子,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还没有长大。
梁亦知哭着说:“我以为你一定会恨我,我以为老天一定会惩罚我,再也不让我见到你——反正我是下了狠心,今生再遇不到,我就再向来生借阳寿;再遇不到我再借,说什么我也要找到你!我的含青,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分开了多久了?是十九年零十三天了!天哪!真的是有一辈子了!可是现在,我仍然触摸不到你,这一定是老天在罚我了,不过没关系,好在我没有白等,总算见到了——天知道那时我怎么下得去手……”
“别说了,”含青已经涕泪交流,但她仍然微笑着为梁亦知擦去脸上的眼泪,“亦知,没关系的,我能碰到你,我能感觉到你实实在在地就在我眼前,这也是一样的,足够了。”
然后他们俩定定地凝视着对方,仿佛要把分离的这一世里没有看到对方面容的时间全都补上。
之后梁亦知突然开始猛烈地咳,猛烈程度甚至和孟无尽不相上下,然后他就开始吐血,血滴喷溅了含青一身。
含青吓慌了:“亦知!你怎么了?!周姐姐!快救救他!”
雷帝先我一步抢上前去,把他扶到病床上躺好,然后开始诊脉。梁亦知的面孔白得像纸一样,他已经力尽神危,不得不闭上眼睛,然而他的手仍然抓着含青的手不肯放开,我原以为他只不过抓住了一点虚空,给自己一点安慰而已,过了一阵子,我才发现,含青的手竟然已经变得完全不透明,变成了真正的实体!
我突然想起曾经有个传说,说是爱人的血可以让鬼魂暂时拥有阳间的身体,那么,此刻这个传说在这对苦命的人儿身上开始起作用了。
雷帝把手从梁亦知手腕上拿开,看着我们,带点无奈的语气说:“真的没有办法了。”
这真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我刚想说话,梁亦知忽然睁开眼睛说:“不必费力了,也许这样更好,这样我就有机会跟含青一起转世了。”然后他看着含青,说:“来世你等我,好吗?”
含青含着泪点点头:“一定的。我们会认出彼此,是不是?就算失去了记忆也一定会认出来,是不是?”
梁亦知笑了笑:“没错。记得要在手臂上长一颗痣哦。”
我看着这对命途多舛的情侣,心里一阵阵抽紧。
医院静静的,探视时间已经过了,宇晖去跟护士长办好了陪护手续,我们几个得以留下陪着梁亦知。
夏天的夜里其实很热闹。
三好街上依然灯火通明,这个城市T业的精英们大多集中在这附近,这个时候正是他们熬夜奋战害死无数脑细胞的高峰期。精灵们在天上飞来飞去,喁喁细语,透明的翅映照着流光的街灯,滴出五彩的旋律,放射着淡淡的青草香气。惧怕白天的噪音的小仙人们现在也在地面上躲闪着夜游人的鞋底,他们的白袍子和长胡子全都沾染上了地气凝结的雾水;偶尔有穿着学校制服的实习天使飞过,后面经常跟着一个紧追的仙女教师,仙女秀气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反射着萤火虫和街灯的光;有一些没有轮到转生的幽魂们被获准上来放风、透气,于是他们急速地跑着抓紧时间寻找着自己生前的家,有时甚至彼此相撞然后互相从身体里穿过也不自知;长久吸收天地之气的精怪趁这个时候可以吸收月华化身为人,一个化身成美女的猫精打扮得花枝招展伸手打了辆车说了句“上西塔”然后绝尘而去;门口的大杨树上,树灵的守护者正坐在枝杈间哄着麻雀睡觉,银绿色的长睡袍的带子飘呀飘的,胖胖的麻雀们站成一排瞌睡着听他讲故事;不远处的立交桥上,几个小魔王在比试着从桥柱上滑下去看谁的速度快,戴红帽子的尖嘴小家伙已经赢了三次向独角兽勒索水晶的权利了;一个三界入口看护者正在训练他的式神,却不知怎么变成人型的式神总是着起火来;还有个黑衣服的见习巫师在立交桥下踱来踱去,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法术咒语和巫师戒律……
我坐在708室的窗台上,看着这一切,我也成了他们眼中跟他们相同的一道风景。
月凉如水照缁衣。
所有这一切与人类和谐地相处着,只要人类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他们就永远不会跟这些“东西”相遇。天地间的精华四处流溢,人类凭什么独享呢?就算他们将一切在地球上与他们共存的动物植物都杀光,他们也还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这世界就像那辆冥府快车,谁都是乘坐者,总有到站的时候。
我身后的那对情侣,正在互诉衷肠,他们的表情柔和而安宁,完全没有即将“到站”的恐惧。或许,曾经经历过三界游历的人更容易接受死亡这件事。
医生说梁亦知只剩两个月的寿命了。不过我直觉地认为他能活到年底,因为那是他在阴间约定好的寿限。我想,这段日子,含青大概要一直陪他了。
含青的身体变成实体也有几个小时了,现在是后半夜,过一会儿天就会亮,含青就会再度变成飘渺的鬼魂,梁亦知只能拥有一个握不住的含青了。本来他就离死不远了,这样一来,他们能够互相触摸的时间更是弥足珍贵。
含青似乎也意识到了身体的逐渐消逝,她紧抓住梁亦知的手,好象想留住这样可以接触到对方的时间。神族是可以接触到鬼的,鬼或是人或是其他生灵对神族来说没有分别。我可以借给梁亦知一些力量,但是,以他的身体条件只怕接受不了,说不定输入神力时他就会死掉。我看着正在慢慢变得半透明的含青,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我从窗台跳下来,走到她身边说:“干脆,你附在我身上吧。”
含青一愣,然后又惊又喜地问:“真的?我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呢?”我笑道,“如果我是个真正的神,那么就不可以;可我毕竟有一般人类的血统,你应该还是能附在我身上的。”
“我也有一半人类血统啊!干脆附在我身上好了!”宇晖忽然大声地说。
“附在你身上?”我和雷帝朱砂全都带着奇怪的眼光看他——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八,大学毕业有文化……我嗤笑道:“得了吧!你一个大男人的形象跟梁亦知卿卿我我,你觉得像话吗?明天被护士看到再以为你是GAY.”
宇晖没有说话,而是把我拽到了门外,低声说:“这样不好吧?接引人是有纪律的,你在做你职权外的事!”
“什么是我的职权呢?”我眉毛一挑,问他:“好象我的职权里没有说过不准鬼附身。”
“可是接引人是不能意识全失的,哪怕是梦中也要保持元神,这你应该知道——要是你想让她附在你身上,你必须压制自己的元神,只是把肉身借她,那样你就失职了。”
“呵呵……”我一笑:“失职?谁规定了我的职称了?有什么不妥谁来开除我退我的职呢?没关系的,现在接引人这么短缺,谁也不能把我怎样,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可是……”宇晖继续嗫嚅道:“万一……万一他们要用你的肉身做一些事呢……”
“做什么?”我被他的表情搞愣了,然后我恍然大悟:“哈!你是怕他们要用我的身体做爱?”如果不是门里面有一个可怜兮兮快要死的人,我一定会大笑起来,于是我伏在宇晖胸前闷声笑个不停,笑完了我抬头有些调皮地对他说:“你看那梁亦知都什么样了?肯定已经不行了,不用担心!接个吻什么的你还能接受吧?呵呵……因为这个你才强烈要求代替我借给含青身体?那万一他们用你的身体做爱岂不是更糟?”宇晖无奈地笑笑,我们就算达成共识了,一起走进屋去。
进屋之后,忽然觉得阴风嗖嗖,情形不对。
雷帝和朱砂也警觉地看看窗外,然后狐疑地对视一眼,齐声对我说:“奇怪啊,他来干嘛?”
我们面前的空间裂开了一条黑洞洞的缝隙,里面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我眼前一黑,好象有亮到极点的一线白光晃了下眼睛,瞬间,眼前又亮了,我知道,我们已经在别人的结界里了。
隆隆声过后,裂缝里飞驶出一辆驷马拉的轻便马车,车身和马都是漆黑的,乌黑的车身镶着金边,好似阵雨之前遮住太阳的乌云;那四匹黑马毛色油亮,鬃毛长而光滑,个个趾高气扬,伸蹄摆头,小小的尖耳朵转来转去——那是“冥府八骏”中的四匹。
一道电光一闪,马车停了,严峻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没错,严峻,就是“阎君”,也叫阎罗王、阎王爷,英文名叫哈迪斯。
我的第一反应跟雷帝和朱砂一样——他来干什么?
严峻没有穿朝服,也没穿常礼服,而是身着黑色的夜行衣,更显得身材高大壮硕;他额前的乱发林立,耳后蓬松的头发随便挽了个髻,也是乱糟糟的,大概出来得匆忙,忘记擦油了——看来跟普通的接引人没有什么区别。画上的阎王是个大胡子,其实有误。严峻的确有胡子,不过只是没刮净而已,宽宽的下巴上青虚虚地,再加上浓眉利眼直鼻阔口和一头不羁乱发,活脱是个打手模样。
其实,他还是很帅的。
严峻下车之后带给房间里一股冷嗖嗖的阴气。含青看起来很害怕,那是一定的,哪有见了阎王不害怕的鬼?梁亦知却没什么表情,大概早就见过了。
“你来干什么?”我挡在含青和梁亦知身前,直不愣登地问他。
“我走了这么远也不给口水喝啊?”严峻说完没等人让自己拿起梁亦知的水杯“咕咚咕咚”地灌下一大杯水。
“不要废话。”我的脸色一定比他还冷。
“我来接鬼。”他倒真的不废话。
“接鬼?”我望着气若游丝的梁亦知,大概,他的大限到了,“可是我记得他的寿命是二十年啊,好象应该到年底吧?”
“他?”严峻望望梁亦知,“没错,他的寿命是到年底……”然后他指向含青:“我是来接她。”
我们几人都是一惊,我们几乎已经忘了,含青的孩子已经打掉了,的确该被送回冥界了。
可是,她刚刚跟梁亦知重逢,我怎能现在送走她?
打从一开始遇到含青,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顺利的送走她吗?可现在为什么我不想那么做了?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接引人,从一开始我就不是。或者说,我也从未想过做一个称职的接引人,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心而活。
如此而已。
所以我现在不想送走含青,就算是严峻,也不能改变我的主意。
于是我把脸沉得更冷,对他说:“这是我的猎物,我想什么时候送她走就送她走,轮不到你来插手。给你两条路,要么自己开车回去,要么,我们打一架。”
严峻的粗眉毛纠结在了一起,一双利眼逼视我:“周憬若,你怎么说也是我的手下,这样讲话你自己不觉得过分吗?”
“我就是这样想的。当然这样说。”
严峻面对宇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说:“怎么?高宇晖,你还能管管不?你这老婆也嚣张得大发点了。”顿时,房间里充满了清冽的空气,就像雪过天晴时要把人的魂魄吸走的那种冷冽,我的牙齿开始打战,我开始轻微地颤抖。这种寒气是严峻的利器,他只是冷冷地笑着的,我却愈加害怕。
其实我一直很怕他,只是我没有告诉他。当年他追我,我就是因为怕他才不答应的。在他面前,我永远都感觉深冷的冥河已经把我淹没了,我窒息着没有出路。所以我跟他说话的时候尽量简短,也很不客气,他越讨厌我就会离我越远,我那被淹没的感觉就会少一点。久而久之,跟严峻说话时我的态度就格外嚣张。我知道他是让着我,我想我所说的“打一架”之类的情况永远也不可能出现,我在心底偷偷认为严峻是永远都不会打我的,就算我怎么违犯冥府的规矩他也还是会给我面子——也许,这就是我撒娇的方式。
对,这叫恃宠生骄。
我忽然醒悟其实我这人就是不知好歹,利用一切爱我的人对我的照顾——假设严峻对我更严厉一点也许我就不敢这样了;我仅仅把他当成一个仰慕我的男人,却从没正视过他作为地狱之王的权威;或者说,我把他的宽容当作了懦弱。
那么,如今,我已嫁为人妇,死了心的严峻还会容忍我的所做所为么?大概正因如此此刻的他才显得如此凛然不可侵犯。
想到这里,我自己首先气怯了。
如果严峻真的要执行冥界的规定带含青走,那我怎么办?阻拦?以实力而论,这里大概只有雷帝还能勉强跟严峻一博而已,或许我们四个一拥而上能打过他,可是那又怎样呢?难道我们能真的打死严峻?得了吧,那样的话只怕第一个哭死的是我自己,然后他们三个也会内疚而死。
宇晖忽然站到我面前,面对面地盯着严峻:“你不是来接鬼的,如果是你会穿礼服,对吧?”宇晖身上散发出一种热量,那是属于他的引力场在发挥作用,这种热量中和了严峻带来的寒冷,我觉得比刚才好受多了。
严峻对我咧开大嘴一笑:“丫头,下次说话别那么冲,先问清楚别人的动机再找人打架。我要真的是来接鬼会穿这种衣服?丢不丢脸哪!”
哦,我差点忘了,严峻是个极其注重礼节的人。阎王接鬼的时候有个隆重的仪式,一定要穿朝服——因为本来他接鬼的次数就不多,只有重要的鬼才用得着他去接。我说嘛,吕含青和梁亦知还不至于让严峻亲自出马。
“那你来干什么?不会是来看我吧?”我下意识地挽住宇晖,同时也从他身上汲取些热量。
严峻正色道:“我就是来看你的!我来通知你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做不该做的事。从你发现吕含青的孤魂到现在有多久了?一个接引人该做的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违反了除灵守则?刚才我来之前,你们在商量什么?借你的肉身给她?亏你想得出!一个半神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想像你父亲一样被幽禁么?”`我舒了一口气,原来他并不是来强行带走含青的,这样就好办了——我忽然在心里很感激他,他是怕我出事才过来看看的。不适的感觉已经没有了,严峻也不再发出冷冽如冰的气息。我对他一笑:“只要你不说,天界没人知道我在干什么——我的人事关系落在幽冥司,可是直接对你阎王陛下负责的。你该不会拆我的台吧?咱们成不了夫妻还能当朋友是不是?”
严峻闹了个大红脸,讷讷地说:“胡说什么?!当着自己老公面说这些不怕他生气啊?”
宇晖笑了:“她要是背着我说我才担心呢。”
一旁的雷帝说话了:“严峻,梁亦知还有多久的寿命?”
严峻掰着手指算了算:“现在的阳寿纪年以正常自然年为一年,从现在开始算,他还有四个多月可活。”
“只有四个多月,”雷帝淡淡地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四个多月只不过一个下午茶的时间嘛……”
“对呀!”我兴奋地喊道:“只要你不说,一个下午茶的时间我们还是混得过去的!求求你严峻,就让我做回好心的仙女,帮帮他们吧!让吕含青多呆一阵子,用我的身体陪伴梁亦知,只不过四个多月嘛!你不说没有神仙会注意的。再说,就算有天谴,也是我自己担着,没关系的!”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是个很玄妙的概念,其实只不过是神界的时间记数单位跟人间不同而已。从前神界是以“太阳纪年”为时间单位的,所谓“太阳纪年”并不是根据什么公转自转,而是天帝的十个太阳儿子轮流值班的日子为一年,叫做“轮值年”;自从羿射九日,太阳纪年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为了三界统一管理,神界也使用人间纪年,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年,但是这个“年”在神界被记为一天,这就是偷换概念。神的寿命要长,所以同样的时间在他们眼里只是沧海一瞬;在神仙们的世界,时间和空间都可以无限地拉长缩短,无限地变形,所以像一年那么长的一天他们也并不觉得长,这就是“三界相对论”在起作用,处身在神界,就不能用人间年来考虑问题,也就习惯了漫长的“天”。就好象在美女面前的一分钟跟在猛兽面前的一分钟虽然都是一分钟,但前者明显比后者要短是一个道理。所以我们在人间的一天对神来讲可以说只是一瞬,但是,事实上,人类的时间跟神族是同步的。所以人间的四个月可以换算成神仙的一下午,其实就是在那个空间里每个行动都变慢了,喝个下午茶要四个月——也许正因为神的寿命可以无限延长他们才格外浪费时间。
这样来说,我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差”来帮助含青的。
可是含青忽然站起身幽幽地说,“周姐姐,不要为了我冒险。如果真的因为我使你受罚,就算是下辈子我也会心里不安的。”
“没关系,就当你欠我的好了,下辈子还吧!”我对她一笑,然后不理其他人反对的眼光,向她一伸手:“来吧,附到我身上!”
“等一下。”严峻出声制止我,然后走到我面前,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
顿时,我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样,头痛欲裂。脑袋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左冲右突,仿佛脑浆都被搅开了似的。我捂住头颅,惊叫出声。
“严峻!你干嘛?!”宇晖看到我痛苦的表情喝问道。
“不要用力抵挡!”严峻喊道,“我在封灵!把你的元神封住,这样就算她附在你身上你也不会失去意识,仍然可以保持你自己的意念却不会伤到她;不这样的话,她进入你身体时你会发生无意识的排斥反应,你们俩的元神会互相碰撞,直到烧起来!放松!周憬若,把自己的心放平稳,要知道,接受‘别人’侵入‘自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不把自己的意识封住是不行的!高宇晖,你扶住她,抓住她的手,不要让她反抗,让我的指力能够进入她的脑袋,打乱她固有的意识!雷帝,我需要你帮我!我封灵的时候结界可能会不稳定,我们要切换一下,用你的结界!朱砂,你扶住吕含青,等我喊你的时候你要把她推过来,推到憬若身上!”
按照他所说的,大家布置好了,一道绚丽的霞光闪过,雷帝开启了结界;宇晖从身后抱住我,抓紧我的手,我的身体不住地抖,由于疼痛,我咬紧了嘴唇——那种疼痛是放射状的,从刚才严峻点过的额头向脑海里放射着,好象无数支箭射中了我的脑袋。
严峻再次伸手,他的手指带着一道电光向我的额头袭来,我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想要反抗,可是却没有了力气,我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我的头裂开了一个洞,一股凉风“嗖”地一下直侵入我的脑袋。我试着让自己全身放松,我知道这个时候如果我用力抵挡我的头就会真的出现一个洞;身体松弛下来之后,我试着什么都不想,然后,我觉得,“自我”已经从我体内升腾剥离了。我终于知道“元神出窍”是怎么一回事了。
“朱砂!!”严峻大喊。我一惊,睁开眼睛,我的体内却发出巨大的震荡波,“轰”地一声,宇晖被我弹开,我的翅膀打开了!因为我是个顽固的人,所以“自我”的力量格外强大,在“自我”被打开,驱逐出体内的刹那,它自然会产生强大的反抗力。严峻的指力越来越强,我能感到“自我”更加暴怒起来,我的心开始狂跳,血脉贲张,“快一点!含青!”我喊道。朱砂把含青一推,刚好碰到我的元神,含青化成了一缕烟,两个灵魂瞬间结合成一个,飞进了我的脑袋。我受到巨大的冲击,向后飞去,身后是梁亦知的病床,就在我将要把他砸死的时候,雷帝将结界中的物质粘到我身上,我悬在了半空。
这个时候,我感到体内有种排斥感,有种恶心的感觉,好象反胃一样,雷帝收了结界,我“咚”地一声跌坐在地,翅膀慢慢变小,最后完全消失了,我开始呕吐。
宇晖跑到我身边搂住我:“你怎么样?”我继续呕着,完全没有说话的力气。
“没事了。”严峻擦擦汗,说:“她这是正常的排异反应,身体里容纳了‘别人’自然会这样,就像孕妇怀孕初期的妊娠反应,就是身体不适应其他人的存在。现在你和吕含青等于是共用一个身体,而不是像其他‘鬼上身’的案例那样是鬼‘占据’了人的身体;外观上看你就像一个双重人格的人,时而是周憬若,时而是吕含青……”
“双……双重人格?”虽然我吐得七荤八素,但也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
严峻微笑着说:“是的,没错。因为你们是‘共用’,所以,如果你肯让步一点,吕含青就会多一些时间。接纳别人终究是一件痛苦的事,就像这个世界,有进必须有退,什么都是相对的。人和人、神和神或者人与神、人与万物,都是在‘共用’这个世界;谁多占一点,其他的生灵就得损失一点,一切都是平衡的;某种生灵的气息过强,自然就会有弱下去的生灵做为补偿;这就像一个恒定的公式。其实,所谓‘双重人格’也都是相对的,每个人身上都有许多性格因素和气质特点,它们也都是共存的,某一方面强烈的时候,就变成了显性的,其他方面自然就弱了很多。你们俩现在就是这样,如果你一味地想着‘自己’,那么就算她附在你身上,也还是毫无用处,根本就不能做为‘她自己’而存在,尤其你是一个‘自我’非常强的人,吕含青又是一个弱到极点的鬼,只有你时刻想着她,这个附体才算有意义。比如现在,你只是觉得‘自己’难受,说明你根本还没有完全接纳她,你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比她‘高等’的位置上,觉得你是在帮她,你终于找到神的优越感了;你越是觉得自己比她强,你就会越强,最终就会压倒她的存在,白白浪费时间。”
严峻滔滔不绝讲了这么多之后,我忽然醒悟,我真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帮助含青,是因为我是一个好心的仙女,我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就爱帮助人吗?不是,我帮助她仅仅为了取悦我自己,我是为了同情而同情,或者说,我只是为了感动我自己而已。我所做的一切,都以我的想法为中心,如今,我让含青附到我身上,搞出一幅大义凛然的面孔,看似蔑视一切权威地帮助她,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为了让我自己觉得自己伟大而已,就像严峻说的,我只是为了找找神的感觉,我并没有出自本心地真正付出我的感情,含青成了我扮演“自己”的道具。就像刚才,含青将要附体的时候,我的“自我”立刻就跳出来摆出一幅杀人的脸孔了。
我没有雷帝那样真正仁爱的心,我也不如严峻清醒冷静。我终究,只不过是个不太称职的接引人,一个有着所有人类缺点的半神。我所做的一切,似乎成了一种程式化的东西,一切离经叛道、任意妄为、我行我素之类的行动都只是为了表明我周憬若跟其他人、其他神都不一样,我摆出酷酷的样子其实只不过是要大家意识到我的存在,我的“自我”是那样强烈,我是那么渴求着大家的认可,尤其是那些当初抛弃我的神族;我搞成比他们更嚣张的样子无非就是想说明自己并不比他们差,我的“自我”总是蠢蠢欲动,大声地喊着“我在这儿哪!!”我终于意识到我热中于接引人的工作并不是因为我喜欢维护天地间的平衡,而是因为那样可以让我更有存在感,让鬼怕我、神敬我,让我更威风得意,得到别人的承认和重视。
我这个样子有多久了?
我不知道。
但我想我一定伤害了很多人。
我的“自我”横亘在我跟爱我的人们中间,张牙舞爪,嘶叫着,把我爱的也是爱我的人咬得体无完肤。
真的出于本心帮助他人,必须暂时放下“自我”,接受别人的存在。
那么,学会爱人,帮助人,就从现在开始吧。
我停止了呕吐,闭了闭眼睛,坐在梁亦知的床边,我把体内的“我”压了压,含青的灵魂终于得见天日。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就作为周憬若和吕含青的双重身体而存在着。
最初还是呕吐排斥,后来我逐渐学会让体内的自我朦胧睡去,于是就不那么难受了。当含青支配我的身体时,我也开始习惯,我可以运用她的走路姿势、行动方式、甚至她的思想而生存。我忽然发现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我”还是存在,但总是迷迷糊糊的,模糊间能感知含青和我的并存。我原以为双重人格就是这样的,两个灵魂共融于一个身体,我就是含青,含青也就是我,不过渐渐地我发现我们俩还是分别地存在着,甚至可以对话交谈,在同一个躯壳里保持平等的灵魂。
很快我发现累的人是我。
虽然精神上是含青在照顾梁亦知,可是生理上来看是我在照顾他,是我的身体在进行一些诸如搬轮椅、铺床叠被、搀扶他下楼、打饭、楼上楼下地找医生等照顾病人所必需的活动。所以每当含青睡去、我主宰自己身体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很累,一种耗费精力的累,这不像干什么卖苦力的活儿,仅仅是肌肉的紧张,而是一种忙忙叨叨地小剂量反复运动,很折磨人。虽然宇晖会帮我,但是我还是身心俱疲。而且含青越是用心地照顾梁亦知,我就越累。
雷帝和朱砂已经回天庭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严峻也回他的王朝去了;宇晖还要上班——人间的工作岗位是很难请假的,所以只有我在医院里陪护。
渐渐地我被训练成了一个极有耐心的准护士,我可以清楚地记得梁亦知几点该吃什么药、几点该挂哪瓶滴流——要知道,一个弥留期的白血病人几乎是个药罐子和滴流瓶子,几乎没有一刻不在吃药或是打针扎滴流的,那些瓶瓶罐罐甚至比最爱美的女孩子的化妆品还要多。
每天清晨一醒来,含青,或是说我,就要费尽心思买一份相对好吃的营养餐喂他吃——他是病人嘛,虽然还不至于病到手脚不能动但是含青坚持喂他,而我隐约觉得这个小子似乎很乐于享受这种老年待遇,每当我把调羹塞到他的嘴巴里然后看着他略带陶醉的笑容我就有点愤恨:我呀!周憬若!天上地下第一酷的周憬若!竟然会给人喂饭!这个时候我的嗔恨之心就蠢蠢欲动,可是通常很快被含青的柔情蜜意肉麻掉了。
现在含青终于可以不必害怕明媚的阳光了。
天气好的时候,她,或说是我,会搀扶着梁亦知下楼去晒太阳。“我们”并排坐在草地中间的长椅上,什么也不做,只是懒懒地闲聊着。这个时候,我尽量地消失,因为我才不愿意做这对情侣间的灯泡,尽管事实上我无时无刻不在做。
由于含青的“灵”很弱,所以有时会在我的身体里不知不觉地睡去,这个时候如果梁亦知醒着我就尽量地在“扮演”含青,毕竟他希望跟含青尽可能多地相处。渐渐地我也可以接受梁亦知了,好象从身体上和精神上都是我在照顾他。我想,姑且把他当做我的孩子或者弟弟吧,这样我大概心里会舒服一点。
梁亦知现在只能面对我的面孔谈情说爱,刚开始他也很不习惯,经常会在跟含青讲话的时候看到我的脸一愣;后来他发现虽然有着我的脸,但是含青的灵魂仍旧在他身边,所以他开始不那么拘谨。然后新的问题产生了,正如宇晖所说,他们总要利用我的身体做些什么的。虽然有病,但是并不妨碍梁亦知有正常男人的欲望——我把他当成弟弟,可他只能看到我的面孔下的他妻子的灵魂。
我可以像护士那样搀扶他,不带一丝感情地,可含青不能,含青根本就是在尽一个小妻子的责任;我默许他拉我的手,抚摸我的脸,搂我的腰,但是他碰我的时候我的身体忍不住会激灵一下,虽然含青正在含情脉脉地用我的眼睛看着他,她尽量地让我的身体表现出最大的激情;甚至,我可以允许他吻我——不,他吻的是他的公主,可是每当他鲜红的、唇型优雅的嘴唇接近我的时候,我就会跳出来与含青激烈地冲突,表现到外表就是大喊大叫,完全像是精神病人。
有一天,我能感觉到含青在我体内睡去,于是我悄然出现。
梁亦知突然对着我的面孔说:“周憬若?是你吧。”
我看着这个快要病死的漂亮孩子,他的眼睛很清澈,有种洞悉一切的感觉。也许,在我数次“扮演”含青的时候,他都知道。
我笑了:“是我,有事么?”
“其实你不必那么做的。”梁亦知也淡淡地笑着。
“哦?”
“什么有型的身体之类的,我并不是很在乎。本来,我触摸不到含青的身体的确有点遗憾,但是我能看到希望,我死了之后就可以跟含青一起转世,下辈子我们还是可以互相接触的。所以,弥留的四个月根本不该算做‘最后的日子’,因为死亡仅仅是开始,对么?我能感到你很用心地为我们好,帮助我们,我真的很感谢你;还有含青,我能感到她想尽办法想在这‘最后的四个月’里照顾我、对我好,所以她才不惜借了你的身体。但是这样做尴尬的人是我,虽然我知道含青是以你的身体出现的,可是我总会想着那是你而不是她——假如你是个神憎鬼厌的女人或许我还会说服我自己我只不过是借了个工具在跟含青谈恋爱,可你不是,所以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某些冲动是因为你的身体——这可真是种不好的感觉,有种负罪感,好象对不起含青了。其实我应该暗自得意是不是?好象一下子天降艳福,可我真的不想那样,有的时候跟含青在一起到了气氛非常好的时候,会忍不住抚摸她、吻她,可是却总是一下子想到那是你,于是又不敢做什么了。有的时候含青睡了——像现在这样,你会装做是她的样子跟我讲话,我知道那是你而不是她,但是我没有说,因为我不想你们觉得自己的心思白费;但是后来我觉得那样也不是办法,我面对你的时候也觉得很快乐,竟跟面对含青差不多——也许不知不觉我已经混同了你们,而且我开始依赖融合了你的性格的含青,或者说是有含青性格的你;可这不行,你毕竟不是她,如果我把你当做她就是对她的不忠。所以,我想这个‘附体’还是不要继续下去了吧,我不想有一天把持不住自己,真的混同了你们,而且,这样也使你很难受对吧?其实,我只要含青陪在我身边走完今世这不多的岁月就够了,有没有一个实体我并不在乎,我可以期待来世,不是么?”他的表情很恬淡,也很从容,然后他看向窗外的夕阳,那橙红色的霞光将这城市染上了一层温情的光——不错,我们看着夕阳渐渐落下,就可以期待明朝的旭日了。他说得没错,我们这样费尽心思地取悦他,其实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真正尴尬的人是他。
我看着他被晚霞映红的脸和柔顺的、被霞光染成淡金色的头发,忽然觉得他很可爱,聪明到了通透的人总是可爱的,虽然有时他们会很极端。以前我只不过把他当作一个杀人犯,现在我倒觉得很喜欢他了。他的一席话终于可以将我从自讨苦吃中解救出来了。
我忍不住伸手摸摸他柔软的头发——像婴儿一样柔软的头发,他身体上令人心疼的柔弱和心灵上令人震撼的坚强形成了那么大的反差——没错,死亡仅仅是开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知道他的来世会是什么样子,至少今生,他已经用聪慧活出了自己的感悟。
“好吧,”我看着他明澈的眼睛说,“就照你说的做吧,一会儿含青醒了我跟她说。”
“谢谢你。”他微笑着看我,“你真是个好心的仙女。或许来世我会有机会报答你的,把你给我们的爱加倍地回报你。”
我也微笑,其实以前我一直期盼着谁跟我说我是个好心的仙女,这样我就会很得意,真的认为自己很好心;但是现在无所谓了,我真的觉得只要他和含青觉得高兴就可以了,我的心很平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夏日最后的微光在对面大楼的后面静静地照着,打开的窗子反射着流金的射线,空气里流淌着青草的香味,柔和的风缓慢地缠绕着每一个人。病房的白墙上染上了大片的金色,我和梁亦知也好似穿上了金色的衣裳。我拨开他脸庞上散落的头发,望着他俊美如雕像般的脸和那双湖水一样安静的眼睛,忍不住俯身吻了他一下,房间里安静到只有风的叹息,他忽然紧抓住我的手,我能听到他的心剧烈地跳了两下,然后,我们分开,他放开了我的手,归于平静。
我们微笑着互相看着,就像两个默契多年、拥有共同秘密的朋友。
我知道,含青要醒了,我该和她分开了,该走了。
天气渐渐地转凉了。
人在无聊的时候会嗔怪时间过得真慢,可是一旦希望时间真的慢点过的时候就发现那日子就如投出的标枪,快而准确地向前飞着。
转眼间,人们就换下了夏装,习惯了凉风习习;再一犹豫,秋装也逐渐加厚,草儿叶儿都凋零起来。终于,凝重的冬天来了。
这段日子,含青依然作为一个鬼而存在着,白天躲在医院病房的柜子里睡觉,晚上现身陪伴梁亦知。她也明白了有没有一个身体是无所谓的,只要两个人灵魂相吸,就会觉得幸福。我们偶尔会去探望他们,但是尽量不打扰他们,因为在此生他们能够相处的日子不多了。
阴间纪年是算阳历,就是说等到新年一过梁亦知就算是二十岁了,从新年开始,他随时都可能睡去不再醒来——通常冬去春来是老年人病故的高发期,也是这个道理,到了新年,阳寿就算终结,一般来讲弥留的人都撑不过春天。其实,死亡不是一个刹那,而是一个过程。到了新年,梁亦知就算是“正在死亡”了,如果中文有时态的话就可以像英文一样表示出“dying”的概念。
沈阳是一个多雪的城市。寒冷是漫长的。通常一年有五个月都是朔风烈烈。当这个城市这个冬天的第三场雪飘落的时候,新年的钟声响了。
阳历的新年不如春节那样令中国人重视,但是人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理由寻欢作乐的日子。好似一夜间人世上所有的霓虹都在我们身边点亮,映着房屋顶上的积雪画出流光溢彩的弧线,五光十色的晶莹反光使周围的世界成了一个玻璃盒子;盒子里充塞着面有喜色的人和穿梭拉客的出租车,每家饭店都爆满,各种娱乐场所流连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们和拼命讨好女孩们的男孩们。沈阳是有鞭炮管制令的,但是节日里严肃的管制也会松动。夜幕中,有人点起了烟火,很快,整个城市熔化在绚丽之中。
曾经看过一部漫画《2076》,漫画中的“非”选择了满天烟花的新年离去,不知道是不是总有人喜欢乘着烟花虚幻的灿烂而消失。我独自漫步在人来车往、笑语晏晏的街头,仰头注视着漆黑的苍穹中绽放的的美丽,突然接到宇晖的电话,说梁亦知快要不行了。
街上根本打不到车,每到节日这个城市的出租车就好象全都提前被人预定了一样。正当我暗自着急甚至想要不顾人类的想法用翅膀飞去的时候,雷帝开着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桑塔纳出现在我面前。
医院里比平日更加安静。很多病人都被家属接回家过新年了,走廊里散发着凄凉的味道。
可是当看到梁亦知和吕含青,我那种关于“凄凉”的意象竟消失了。
他们满足地微笑着。
梁亦知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他只静静地躺着,脸上挂着笑容,并且紧抓着虚无的含青的手;含青没有哭泣,对于他们来讲这不是死亡,甚至不仅仅是解脱,而是新生的开始。
含青喃喃地说:“好的,我们就这样手牵着手,一直不要分开,哪怕是来世,我们一定也会牵手走完,对吗?就算喝了孟婆汤,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们还会认出彼此,还能感受曾经牵手的感觉,对吗?”
梁亦知闭了一下眼睛,算是同意吧,他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
心电图越来越微弱,我们面前的空间再度打开,严峻驾着马车出现了,车上还载着一个人,那是梁亦知前世的接引人莫无言——只要接引人没死,那么他曾经接过的鬼无论转了多少世都是归他管的。
严峻身着黑色嵌金锦缎朝服,乱头发也束在了朝冠里,一脸严肃,冷峻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容;这个时候他是做为阎王的身份存在的,而不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提前赶来了,”严峻发话了,“天使们还要过半小时才赶得到,如果他们来了,一定会把吕含青送到天上,这样他们又不得不分开,所以我来接他们;而且,他们俩可以在我那里优先投胎;快走吧,赶在天使来之前——他们俩连冥府快车都不用赶了,坐我的车走一程。”
我感激地对他笑笑,虽然他摆出冷面无情的样子,但毕竟,还是我们熟悉的严峻。
梁亦知最后睁了一下眼睛,他的眼光慢慢地从雷帝、朱砂、严峻、莫无言、宇晖和我的身上流过,好象要把我们每个人都记住;然后,他的眼神还是落在了含青身上,他们相视一笑,梁亦知闭上了眼睛,紧抓着含青的手萧然长逝。
他苍白的脸渐渐地变得蜡黄,没有了一丝光彩和人气,我知道,他的魂魄已经离身了。慢慢地,一个幽蓝、透明的人型躯体从那个失去了热量的身体上飘起来,幻化成了梁亦知的形象,飘荡在半空;含青欣然迎上去,她也变得幽蓝透明,他们手牵着手,变成了两个飞腾的灵魂。他们看着我,一齐对我一笑,梁亦知的魂灵说:“再见了,好心的仙女,我们来世会再见的。”
就像要送亲人远行。
那感觉是莫名地感动,有点怅惘,但是知道他们还会回来,所以,又有点期盼。死亡仅仅是开始,那真的并不可怕,因为他们总在某个空间生活着,就像我们希望的那样。
莫无言拉开马车的门,两个灵魂飘了进去,车门关上了。严峻和莫无言坐到车上,没说一句话,“冥府八骏”长嘶起来,然后,轰隆隆地,车子渐行渐远,终于,严峻的结界收起来了。
窗外的烟火愈发灿烂明艳,就连流星都没有那样的光彩。它们飞旋着、喷溅着,用尽一生穷尽绚丽地开放这一次。
我的心里一片空明。
病房里依旧很安静。
好久,我才发现,我一直抓着宇晖的手。
我突然流泪了。
眼窝里一热,就有种久违的液体流了出来,眼睛不再干涩,润润的。
心,还是静静地。
我抬头望了望宇晖,他看到我的眼泪很惊异。我忽然搂住他的脖子,用前所未有的热情给他一个长长的吻——能够在某一世彼此牵手而不分离是多么地幸运。
我们在烟花的映照下相吻,全然不知雷帝和朱砂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日子还是得接着过。
说起这话我自己都觉得很没劲。
新房子已经准备好了,新郎官也已经准备好了,可我这个新娘子不想嫁了。
我忽然很想继续以一个孤独的接引人的身份生活着,而且,我想重新跟宇晖谈个恋爱。
大概因为生活太没劲,所以我又不老实了吧。
所以我们的婚事就继续拖着,我不急,已经三十岁的宇晖好象有点急。但是他从不说,那么好吧,你不说我就当你不急。
就这样拖来拖去,已经是又一个夏秋之交了。
人世间的花开花落总在你不经意的时候进行,就像朋友和亲人每天都会做很多事但是不一定每件事都让你知道。
所以当我听说我的笑天表哥的孩子满月请我们去吃饭的时候我着实大惊小怪了一番。我在电话里喝问笑天:“你老婆生孩子怎么不告诉我?!”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告诉你干啥?你会接生啊?”被讪了一脸泡的我忽然蓦地想起,我这表哥,姓吕,而且,如果孩子是现在满月的话,应该是七月二十三号出生的!
天哪!不会吧?含青她……托生成我的表侄女了?
撂下电话之后,我跟宇晖火速赶到笑天和谢霜位于大东区的小家。已经有好多亲戚都在那儿了。连我妈妈也已经坐在沙发上跟她的姐姐也就是笑天的妈妈我的大姨喝茶了。
“孩子呢?”我进门就嚷:“快让我看看孩子!”
表嫂谢霜从婴儿房里抱出个小东西:“来,给姑姑看看……”
我几乎是用抢的把那软软一团的小东西从谢霜手里接过来,然后就开始抓着“她”的胳膊找那一颗青色的痣——没有?另一只胳膊上……也没有。
还好。
这孩子并不是含青。
不然我岂不是又要为她操心找她这一世的“梁亦知”了。
突然,那小东西张开眯缝眼看了看我,然后竟然像小鸡崽儿一样叽叽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我就觉得抱着孩子的手臂湿了——天!你敢在我身上尿尿!!
我一顿吱哇乱叫,然后冲到笑天和谢霜的卧室把孩子放在床上——既然已经被尿了,就干脆给“她”换尿布吧。
我打开襁褓——咦?是个带把儿的!哦,那更不可能是含青了,我刚才还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个女孩呢。
我找出尿布,正在给小家伙更换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婴啼——婴啼?不会呀!我看看床上的小家伙,正在吃手指,没哭啊。
那是……
我四处一看,突然在大床的另一边发现了一张有围栏的小床,刚才我进屋的时候并没有注意,我往里面一看,怎么回事?怎么还有一个?
哦,是了,笑天家有双胞胎的传统,他跟笑含就是双胞胎,那么,谢霜生的,一定也是孪生兄弟了。
这时,谢霜走了进来:“哎呀,二宝醒了,刚才我把大宝抱出去时他还没醒呢,这两个孩子从生下来就你找我我找你的,拉着手生下来,平时一分开肯定有一个就哭……”
“拉着手生的?”我觉得挺有意思,于是把正在哭泣的那个小东西抱起来看看。
“是呀,当初医生以为连体婴呢,还想做手术给他们分开,后来才发现他们就是拉着手不肯放……”说着她从我手里接过孩子,一边喃喃地叨咕着:“含青宝宝,不哭……”
“什么什么???”我的惊愕已经超出我的承受能力了,“你叫他含青?”
“对呀,”谢霜一笑,母性十足:“你来看这里……这孩子生下来这里有颗青痣,还总是举着手臂好象给我们看一样,所以就叫他这个名字了。”
“可是……”我做垂死挣扎,“一个男孩叫这个名字是不是太女性化了?”
“谁说她是男孩?”谢霜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然后指指床上的那个,说:“我生的是龙凤胎,亦知是男的,含青是女的。”
……
我要晕了。
他们一定从进了阴间就一直牵着手不肯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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