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游乐场的大门准时打开。
欧式的铁艺雕花门,黑漆光亮,细铁条弯出两个做着邀请手势的小丑。
拉开大门的是两个活蹦乱跳的小丑。他们穿红黄各半的艳丽衣服,红漆画出夸张的笑容模样,有番茄一样圆润鲜红的鼻头和一对生在头顶的柔软犄角。他们在明快的节奏中跳着脚,用浮夸滑稽的舞步将早早守候在门外的兴奋人群请入这欢乐的童话世界。
乐声盛大,所有游乐设施启动开来,为人们开启一场不歇的狂欢。
我站在摩天轮下面,抬头仰望那高高的圆圈,它像一架巨型水车在干涸的空气中缓慢旋转,被搅动起的气流里荡着暖洋洋的甜蜜。我的工作便是操作这架水车。
有人说,坐在那盒子里的恋人若能在它旋转到顶点时亲吻,便可得到上天庇佑而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我的唇角挂上一丝不屑的笑,朝制高点望去。天朗气清,阳光有一些刺目,让我辨不清那盒子里的人是否在亲吻,有一瞬日光在金属的车厢上折射,强烈光线如一支箭刺得我睁不开眼,本能地用手臂遮挡在额头上,恍惚间,觉得身处之地已并非人间。
周遭的欢笑与温馨忽而被尖叫和混乱取代。
旋转木马海盗船过山车,设备们开始停止运行,好像巨大的兽喘息着止住了脚步,人们从不同的座椅上跑下来,向大门口涌去,虽然那些奔逃的人大多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听到胸前的对讲机里传出声音:小丑一号出事,紧急疏散人群,紧急疏散人群。
带着杂音的指令仍在重复,我将摩天轮放慢了速度,逐一将游客降落到了地面,然后向着大门口走去。
此时的大门口只有稀拉拉的工作人员围成并不密实的圈,里面躺着死去的小丑一号。
游乐场里一共有四个小丑,戴着红色假鼻头的是小丑一号。我们没有名字,彼此以职责特征为代号。躺在鬼屋棺材里扮僵尸的是鬼仔,操作海盗船的叫杰克船长,负责旋转木马的是白龙,而他们对我的称呼则是,魔女。
小丑一号仰面躺在那里,一只小腿折起,鲜红的唇角保持恒久不变的微笑,像极扑克牌里面的王。我怀疑他会突然挣脱那个束缚他的死寂平面,僵直地立起,眨着眼询问这样的恶作剧好不好笑。
一旁穿着肥胖米老鼠玩偶衣的米奇摘下笨重的头套,他哀伤地垂着眼,汗湿的头发胡乱黏在脸上。
被妈妈抱在怀里快速离开的孩子,脸正朝向大门的方向,黑色的眼仁闪了闪,继而大哭起来。孩子幼小的心还不能接受方才自己缠着要与其合影的可爱米奇,其实有一张狰狞的脸。那脸上布满爬虫般的红色伤疤,下嘴唇向外翻着,仿若一朵肉做的花。
米奇,你弄哭他了,小心快乐币被扣光。杰克船长好心的提醒他,他这才发现让那孩子哭的不是倒地不起的小丑,而是真实的自己,慌乱地套上那颗硕大的米老鼠脑袋,冲着那孩子挥挥厚软的大手。
哭声更大了,随着母亲疾走的脚步被颠成诡异的调子。米老鼠挂着弧度完美的笑,颓丧地放下手臂。让人不快乐的同时,自己也难免失落。
小丑一号终是没有站起来,他带着满面油彩瞪着眼白过多的双目真真实实地死了,额心若隐若现一个微小的孔洞,像有一粒迷你子弹穿脑而入。
周围传播着小声的议论他不是自然死亡,这显然是一场谋杀。
这是游乐场里少有发生的让人不快的事,距离上次事故已有一年多。2
那天游乐场很早就停止营业。大门合上,我们的世界和门外的世界各自继续。
黄昏时,我们领到的快乐币都很少。
游乐场不止是我们工作的地方,也是我们生活的全部世界。这里流通着一种虚拟的钱币,它源自人们的快乐,所以叫快乐币。获得它的途径,便是让自己所服务的游客绽放笑容。
我摊开左手掌,绿色荧光数字在皮肤下跳跃,快乐币的数目还算乐观。看到白龙从远处走过来,我轻轻握住了拳。白龙的旋转木马和我的摩天轮挨着,只要我从操作室里抬起头就可以看到
白龙前几天保养设备时被突然失控的转轮甩飞出去,摔坏了一条腿,这阵子一直在休息。此刻他瘸着腿一下下靠过来,担忧地对我说,今天的事,你还好吧,有没有被吓到?
我摇摇头,搀住他,说:你特意来安慰我的吗?
他笑笑,酒窝很迷人: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吧,现在游乐场里人心惶惶,很不安全。
许久以来,我们习惯了像植物一样,将游客的快乐作为营养,吸收转化成为自己的愉悦。这不缺衣食没有忧愁的世界,让我以为不幸再不会光临。可如今突然飞来一颗子弹,才发现,人类脆弱的心从来都不会忘记怎样去恐惧。
我和白龙肩挨着肩,因为他腿脚不便而走得很慢。
天已经黑下来,月亮湖边停着白天用来脚踏的情侣船,湖心暗蓝,没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