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那时只一岁,养伤那些天很安静,吃糠饼和麸皮,后来自己白天去山里寻食,晚上回到山腰的木屋外打盹。乌溜溜的小眼睛和庞大的身躯,憨笨的姿态令人忍俊不禁,对家里人格外顺服,宛如最忠诚的卫士。
父亲出事那年,黑子已经九岁。那个下午,父亲拉着断腿把它诱到了铁笼里,他冷着脸开始了最为残忍的行动,活取熊胆汁。
被捆住的黑子在笼子里挣扎着,腹部的皮毛被清理干净。那枚钢针尖锐地刺穿皮肤没入身体,山野间回荡起惨绝哀嚎,钢针的另一端先是滴出血水,然后金绿色的粘稠胆汁就流进了瓶子。
黑子从此整日被关在铁笼里不能动弹,它的伤口因为每月取胆汁而最终感染,发炎溃烂成一滩血糊糊的窟窿,医治好以后父亲干脆不再将钢针取出。任它被愈合的皮肤裹住,探出骇然的金属管。
此后再有人靠近笼子,黑子就会极端恐惧地缩成一团,在笼子的一角瑟瑟发抖,那种痛苦哀求的眼神,总令志远心惊肉跳。
可是他没有办法,如果不这样,一家人就无法活下去。那些胆汁凝固成为金色的胶状固体,父亲每个月去县里卖给药贩子,维持生计,一直持续到志远考上大学。
惊喜后是巨大的担忧,家里拿不出学费,志远想申请助学贷款,但是村支书因曾打过熊胆的主意不成而不肯盖章。他是家里惟一的希望,父亲做梦都想志远能混出个样子来。一家人沉默了一夜,最终父亲应下邻村一个老男人的聘,答应将妹妹嫁给他,用他的彩金给志远作学费。
而最后,妹妹和他一起去了江城,他们无力顾及这会给家里带来多大困境。兄妹二人在这个纸迷金醉的大都市里相依为命,哥哥上学,妹妹先是捡瓶子拾垃圾,后来做服务员做保姆,辛苦地供着志远。每隔一段时间悄悄来到学校外面,把自己微薄的收入尽数交给哥哥。
如果志远可以理解到家人为他所做出的一切牺牲,恐怕今天,他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都市的繁华势利强烈地冲击着他那根自卑的神经,在家里他是中心,从小到大一直是被尽可能优待的角色。然而在大学里,同学的轻视怠慢,讥笑嘲讽都让他陷进想极力逃脱的窘境。他从未如此渴求钱带给他的骄傲,他太羡慕那些家境优越的学生了,羡慕到嫉妒到憎恨,他们如此潇洒风光,自己每一步却都如此艰难。
他尚不知这种心境的可怕,越发频繁地向家人开口,拼命地打工,在同学面前竭力伪装,以为就可以树立起高高在上的尊严。在何青出现之后,都市女孩的奢侈和张扬让他变本加厉。
一次和妹妹见面被李可碰见,从此他不允许妹妹再来学校,只能在校外等,他拿了钱就走,不再多说什么。接着动了别的脑筋,偷药品和器材变卖,直到他最后了解到一双角膜的价钱,就炮制了那样一个局,使李可做了替死鬼。
志远不知道妹妹将他看得有多重,她深信哥哥能给家里带来幸福。她从不提自己所经受的苦难,任何要求都答应他,就连那夜她等在校园外把哥哥给自己的东西交到某个人手里,也毫不怀疑地执行。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最后一次来只是告诉哥哥她回了家,黑子在他来城里后没多久就死了,把几个月来攒下的钱交给他,希望他能回家看看。但是哥哥对她说,被他们抓住你会害死我的。她被他严肃的脸色吓住了,她不能害死哥哥,她不能被抓住,即使,要她死。
12
父亲在门外看到志远的身影,仿佛被雷击一般,手里的提篮摔在地上,他紧张地往家里喊了一声,他妈,志远回来了!儿子回来了!然后急匆匆瘸着腿迎上去,殷勤地为他弹土,说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小妹呢?
他舌头打结,谎称妹妹在城里上班,春节就不回来了。
走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空荡荡的铁笼,一如长久以来折磨自己的那个噩梦。为了一份无谓的虚荣和畸形的自尊,他害死了妹妹,此时仿佛她所有的头发都化成钢针,根根刺在心上,令他一生难安。
父亲喜悦中透出恐惧,好像阻拦儿子不让他进屋。而志远心里也突然升起了一个疑问,小妹说黑子很早就死了,那么这三年来家里每月寄给自己的钱,又是从何处来的?
一进屋,家贫四壁的旧房子让他羞愧难当,母亲侧躺在床上,盖着一层被子,她形容枯槁,瘦得吓人,蜡黄的脸色触目惊心。
母亲惊慌地看着儿子,眼睛浑浊空洞,枯枝般的手臂伸出来,想要摸摸久别的儿子。
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这都还……父亲龃龉着说道。而志远只是惊声问,我妈她怎么了啊?
病了……一直没敢和你说,怕你在城里分心,没事……歇两天就好了。老实的父亲给母亲使了眼色,她将那床被子紧了紧,僵卧在那里。
一个令他撕心裂肺的念头跳了出来,志远仿佛猜到了那些钱的来源,他被这个念头吓得浑身颤抖。他走上前去,拨开母亲捂着的手,掀开了那层被单——
——母亲腹部那道手术缝合的疤痕恐怖纠结,触目惊心。
黑子死了以后,我们实在没办法凑钱给你了,你妈就说……卖个肾吧……你不用担心,你妈身体最近好多了,不怎么影响……身后,父亲结结巴巴地说。
志远好像看见,那枚曾经插在黑子身上锋利残酷的钢针,早在三年前,就刺在了母亲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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