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开车门,她就闪进来,坐到前座上。他出租车开了二十年,前座一直都留给她。客人超过三个他就不载。前车门永远关死的。
她坐在前座上,嘟着嘴,手指头绕了长发缠呀缠的。这几十年来,她一点也没变,跟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她埋怨:「你都不出来,害我一直在等你。」他笑笑:「我不是出来了吗。」
她问:「你跟她说什么?」指他老婆。她说:「我最讨厌你跟她讲话。」她在吃醋。她这小性子几十年来也是一模一样。他好脾气的回答:「她问我中午想吃什么。」她说,有些哀怨的:「那你中午要回家了,不陪我了?」他发动车子,慢条斯理的:「我总要吃饭哪。」
车子开始驶动,她立刻凑到挡风玻璃上向外看着。她对坐车的兴趣从来没降低过,每次坐都象是第一回。头探到车窗外,手向外伸着,让风吹着发,她快活得不得了。他并不阻止她,反正也不会出任何事。
她在他面前,这样活生生的,黝黑的发丝泛着光。脸孔让阳光晒得粉扑扑的,似乎有汗沁出来。还有她的小碎花洋装,虽然是四十年前的式样,可是衣裳上彷彿还带着肥皂香。小碎花的线条清清楚楚,有明有暗。完全看不出这一切都是幻影。
他喊她:「幸子。」
幸子掉头看他,一手压着被风扬起的发丝,一脸的幸福洋溢。看他没继续说,不耐烦的又回过脸去。
她一直没变,不论是脾气、外貌。永远停留在十九岁。他有时好奇,幸子眼中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老了没有?她身边有一种氛围,似乎周围的空气都是四十年前的。也许幸子看到的他就跟从前一样,也才二十六岁。一直二十六岁。
他避开了一个招车的客人。幸子叫起来,手伸出去捞着空气:「嗳嗳,有人叫车呢。」他说:「我知道。」他往僻静一点的路开。决定这早上不揽客人了。他一定得跟她把话说清楚。
他得告诉她,她早就应该走了。
四十年前,他开了车带幸子出去玩,回程出了车祸。玩了一整天,两个人都累了,幸子在前座上昏睡,而他在半睡半醒中靠本能驾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刚从一个小盹中醒来,只看到眼前一片绿,看不见道路,车子腾空飞着。终于着地的时候,他昏死过去。
他撞断了四根肋骨。在医院里醒来。没有人告诉他幸子的情形。他也不问,他以为她没事。住在医院里的时候,她每天都来看他。扣着他病床旁的窗玻璃,小小的,苍白的脸贴在玻璃上。出了院之后,他才知道她在睡梦里折断了脖颈,尚未醒来,便已死去。很可能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在知道她是个鬼魂之前,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之后则是舍不得她离开。这事他从不说破,而她好像也完全不知晓。她活在奇怪的时空中,永远十九岁,从来不想未来。她既不是活着,似乎也不曾死去。
他不说破的话,这件事可以永远这么下去。但是等他死的时候,幸子要到那里去?她是个为他存在的鬼,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看得到她。
他忽然了解:是他在囚禁着她,是他不让她走,是他把她封闭在这个时空里的。他唤:「幸子。」
幸子返过头来,看着他的神情让他了解她已经知道了他要说的话。她脸上有种奇怪的迷离,彷彿大梦初醒。整个身形突然在阳光里发白,变淡,褪色一般,逐渐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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