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是一间废弃的庙宇，门正中的匾额上题着“无常庙”三个字，一入大门，两旁有两尊残破的塑像，那是手拿白蒲扇，面带微笑，头戴高帽的白无常和面目狰狞的黑无常，再往里还有许许多多离奇古怪的五彩鬼神像或站立或倾倒在两旁。此时月轮终于冲破云层的禁锢将清辉洒在光明下，就在那一瞬间狄公好像有一种感觉，月光将一些东西暴露在光明下，而降另一些东西却隐藏在更深的黑暗当中。
丫头呆呆地站在院中，直直地看着眼前空地中正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众人的眼光亦被那火堆吸引，因为大家发现那噼啪作响的火堆中所焚烧的俨然是一个人——一个浑身浴火站立的人。
丫头听得人声方吓一跳，战战兢兢回过头来见是狄公，飞身扑到狄公怀里，一瞬间哭得泪雨滂沱，本想要责怪几句的狄公看她如此一时间又心痛起来。
“莫怕、莫怕，爹在这里！”
“救人！”乔泰、马荣两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可当他们刚刚起身到火堆近前，火堆与尸体却突然倒塌了，烧红的炭块与火花四处迸溅，两人急忙跳开。烧成这样，生死自然是不计了，可是至少要把火熄掉，才会有更多一点的线索留下。乔泰用木棍将尸体拨出，两人拼命地扑尸体上的火苗，皮焦肉烂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在这样的光线下、令人窒息的气味中，狄公强压下腹中翻滚不适的感觉，敛了敛精神屏住呼吸向前来到尸体的面前。面目、皮肤……都已经烧毁，死者身份亦无从知晓，借着影影绰绰的火光大家看到尸体胸前的焦肉中似乎嵌着什么东西，乔泰上前用腰刀挑下，借火光一看：阎王错！
“虽然你们将此人以最快的速度抢出，但此人面目已然烧焦，口鼻中没有烟尘，可见是死后被放入火中，而且此人死去了至少在十天以上，致命的似乎是——毒！”狄公用银针探了探死者的咽喉和胃部后，看着那发黑的尖端说。
“什么？死了这么久！可是怎么会这么久后才被焚尸？而且已死之人如何能站立不倒，这里似乎也并没有可以支撑尸体之物啊！”马荣看着那一地还冒着青烟和燃烧着余火的狼藉，疑惑道。
“现在此间的一切，包括这丰都的一切都还是一个谜啊！”狄公摇摇头，“乔泰，那块铁牌呢？”
乔泰递上那块铁牌。阎王错——黑底红字，背面——《黄台瓜辞》，与从前的几块一模一样。
“从前‘阎王错’出现，死的都是朝廷的官员，大人，你说这个人有没有可能是那位失踪的县令郑大人？”不知不觉间，大家已经把“阎王错”当成凶手的代名词。
“不好说。”狄公摇了摇头，沉思了半晌突然吐口说，“瞒天过海不公道，损公肥私累自身，皮开肉绽火山狱。”
“大人，你在说什么？”
“啊！我突然想起在丰都流传的十八地狱歌中的几句，凶手杀人的方式选用的就是十八层地狱中的几种啊。地狱第一层：拔舌地狱，在世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死后打入拔舌地狱，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拔下。”
“那是张惜言的死法！”
“离间挑唆、见利忘义，对主官不忠诚，存心背叛，死后断其连心指——剪刀地狱。而强暴欺善良，枉害他人性命，死后入剪刀地狱。”
“吴功德与李晋江的死法！”
“看前几案的卷宗，每当案发时，都会有貌似雍王的厉鬼出现在现场附近，这一次也不例外，难道这位死者也是当年与雍王案有干系之人？”马蓉疑惑道，“当年的巴州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位殿下如此含恨抱屈？”
“有些事情史册不曾记载，而你们也不会知道。其实雍王贤昔年被贬巴州后被赐死一事，事发十分突然。无论如何陛下与雍王是骨肉相连的母子，断不会没有原因就痛下杀手，当然前提是其中没有出现这《黄台瓜辞》和那封密折的话。《黄台瓜辞》诗中言语怨怼，嘲讽陛下因想独揽大权而除掉自己几个儿子。”狄公叹息一声又陷入了回忆，“当年看到那《黄台瓜辞》时，我心中就觉得不妥，诗中以瓜喻几位殿下，身为次子的雍王殿下怎能说除掉哥哥孝敬皇帝（李弘）是使瓜好，除掉自己是令瓜稀，而对于除掉自己的弟弟英王（李显）与相王殿下（李旦）是由尚可呢？如今想来定是有人刻意杜撰。”
“而当时随着此诗一同呈给陛下的，就是隐藏在雍王殿下身边监视之人——巴州的官驿长张惜言等人所递上的密折！这《黄台瓜辞》本就令陛下怒从心起，在看到密折上张惜言所说的雍王殿下私会流人更是雷霆震怒——那可形同谋逆大罪啊！雍王殿下先前从太子之位上被废除不就是犯在私藏甲械、意图谋反上吗？那是陛下初掌朝堂，反对她的人不胜枚举，如果雍王联合李姓宗嗣与流人有所图谋的话，对陛下确实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所以陛下在愤怒的驱使下不多加考虑便痛下杀手。在这场人间悲剧中，张惜言的角色是亲眼看见了所谓的流人进入太子的所居住的馆驿，他的家仆吴功德是奉主人之命偷听到了所谓的密谋，而李晋江是当时跟在雍王身边的侍卫，也证实了太子的谋逆行为，再加上朝中别有用心之人乾坤倒转、是非颠倒，导致了雍王殿下身死，而他们则高官厚禄、平步青云。”
“呸，真够无耻的！死有余辜！”马荣痛骂了一声，不一会脸便又扭曲起来，“大人，这一次丰都的几件案子再加上丫头所说她刚刚见到的那个不知是人影还是幽魂的东西，难不成——真的是雍王殿下为自己复仇？”
“马荣啊，”狄公摇头苦笑，“你可知道，如今陛下虽然追悔当年，可就算是雍王殿下当真死而复生，但威胁到陛下的天下的话，依陛下心性，也会将之再一次抹杀吧？所以这一次不论是人是神是鬼，我们的任务都是在这鬼都幽国中将他送到黄泉路上！”
此时大家注意到乔泰许久一言未发，只见他站在庙门的附近，颈项倾侧，手握刀柄，似乎蓄势待发，马荣向他望了一眼，顿时心下了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扶腰刀向乔泰慢慢靠拢过去。
“来了！”两明晃晃的刀同时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