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青安,县衙死牢。
这日傍晚,簟匠疤面张正蜷缩在阴暗的墙角发呆.一个狱卒出现在监房门外,粗声喊道:“疤面张,好福气,有人给你送饭来了!”
疤面张大名张德顺.自幼父母双亡,是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的.并学得一手编织篾席的好手艺。年初,他刚刚娶妻成家,本以为好日子到了.谁想竟稀里糊涂地一头扎进了死牢。害他落到这般境地的,是个至今连姓甚名谁住哪儿都不知道的陌生女子。眼下,能来看他的也只有新婚妻子巧翠。但甫一抬头,疤面张便急跳而起,愤愤大叫:“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加害我?官差,就是她给我的金钗,快把她抓起来啊!”
没错,前来探监的,分明就是那个害他锒铛入狱的陌生女子!
可喊着叫着.疤面张忽地意识到什么,颓然坐地。真是怪异.他韵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棉花.半点动静都发不出。而陌生女子倒似能听见他的叫嚷.艳若桃花般笑了:“我叫香云,是在帮你呀。嘻嘻,你能蹲大牢,当该好好感谢我。”
感谢你?哼,我恨死你了!疤面张疤脸直抖,只能在心里痛骂。香云又似听见了,笑吟吟说道:“我长得这么漂亮,你忍心我死么?不过,你可是快要死了。”
疤面张一听.禁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冷战。时下,正值民国初年.大大小小的军阀乱如牛毛,各自为政,处决重犯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门。在山高皇帝远的青安县,县长冯大头对枪决、绞刑不感冒.偏好石刑——先在城东乱坟岗挖好深坑,然后将犯人推入其中.乱石砸死,而疤面张恰恰栽进了冯大头的手心!
这事儿,还要从几天前说起。那日,疤面张去城外乡村叫卖篾席.一个模样俊俏的年轻女子走到身前.说她铺的炕席破了个洞,扔了可惜,问能否帮她补一补?这个女子,便是香云。疤面张天性心善,勤快,自是满口应承。跟随香云跨进门.疤面张一眼便认出那张席子出自自己之手。三下两下补完,他分文没收,抬脚要走,香云却将一支发钗塞给他,说不是啥值钱物件,权当一点心意。推辞不过,疤面张也便收下了。回到家,妻子巧翠很是稀罕,戴上头出去转了一圈,几个官差便凶神恶煞般闯进了院。
这可摊上大事儿.那支发钗竟是价值不菲的红珊瑚龙头金钗!
疤面张坚称是顾客给的工钱,时任警察所警务长的陈老六劈手赏了他一记耳光:“你糊弄鬼的吧?这支龙头钗少说也值百亩良田.你编八辈子炕席都赚不来!”当日,疤面张被五花大绑,押着去找香云。结果,人没找到,却踏进了一片鬼气森森的坟茔地。而此前,县长冯大头家的祖坟被盗,他奶奶下葬时带走的金钗不翼而飞。陈老六刚呈上赃物,冯大头就气炸了肺:“好你个臭簟匠,竟敢盗掘老子的祖坟。给我打入死牢,择日处决!”
惴惴想着.疤面张又听到了香云那宛若师婆叫魂般的细软动静:“疤面张,这饭菜可是我亲手做的.味道香着呢。死到临头,与其做饿死鬼,倒不如饱餐一顿,精精神神上路。”
那个年代,时局混乱,无德无才的冯大头能当上一县之长.全仰仗他有个官居要职的亲叔冯金虎。冯金虎能打能杀,靠着股不要命的狠劲赢得了军阀头子的青睐.被委以重任。有他撑腰,冯大头自是横霸一方,为所欲为,对疤面张涉嫌掘墓盗宝一案也懒得费脑筋.直接签了死刑令:押赴乱坟岗,石刑伺候!
押解路上.巧翠跌跌撞撞冲上街.哭喊着张开胳膊拦住了行刑队伍。陈老六冷脸骂道:“速速滚开!张德顺盗掘坟墓.入神共愤,且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你再敢胡闹,老子将你一同治罪。”
“你胡说。我家男人忠厚仁义热心肠.绝不会去做那种恶事。”巧翠双膝一沉,“扑通”跪了下去:“求你们放过他吧,他肯定是被冤枉的啊!”
“国法昭昭,岂容儿戏?来人呐.快将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疯婆子拽走!”呵斥声中,两个官差直奔过来,架起巧翠硬生生拖出了人群。巧翠还想冲进阻拦.一个名叫韩二狗的官差飞起一脚.恶狠狠踹向她的肚腹。
这一幕.疤面张看得真真切切,顿时气恨交加,拼了性命猛地一挣,全力撞向陈老六。陈老六见状,骂声作死.抡圆手中短棍重重砸上了疤面张的脑袋。“砰”,疤面张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疤面张醒了,脑袋、胸口和腿脚如同撕裂般疼痛。强撑坐起,左右张望,却没看到人。
我这是在哪儿?不会已被乱石砸死.到了阴曹地府吧?应该不是,死人哪能感觉到疼痛?寻思间,疤面张一低头,看到了铺在身下的炕席。
这张炕席.怎么越看越眼熟?没错,既是我编的,也是我修补的,这是在香云家!
确信无疑.疤面张骨碌碌滚下床,里外找了个遍,却没瞄到香云的影子。回想起在被押往乱坟岗途中,有个混蛋官差狠毒殴打巧翠的情景,疤面张拔腿就往屋外跑,边跑边叨咕:香云你记着,我还会回来的,这笔账必须得算明白!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黑透,看不清路.疤面张踉踉跄跄如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大约半个时辰,总算辨明了方向。前脚刚冲迸所住的胡同.就和一个黑影撞到了一起。
冤家路窄.是官差韩二狗。
疤面张隐隐感觉不妙.急问:“你怎会在这儿?”
韩二狗喝得酩酊大醉.挤眉弄眼歪笑道:“过来,我告诉你。冯县长他、他和那个丑八怪的婆娘巧翠,呃,不能说,我只跟县长夫人汇报。”说着,韩二狗突然妈呀大叫,咕咚坐地:“你、你是疤面张!你不是已经被砸死了吗?妈呀.有鬼啊——”
听得出.家里定然出了大事!疤面张大惊,甩开大步冲进了院。
屋门没关,烛光摇曳中,冯大头步步紧逼.很快把巧翠逼进了墙角:“巧翠,别躲啊。你那个丑八怪男人已经死了,今后就让我来陪你。”
“你滚,别碰我。”巧翠仇恨地骂道,“你无情无义,就是个十足的混蛋!我和你早没关系了.你为何还要杀德顺?”
“哼.谁敢碰我瞧上的女人,谁就得死。正愁找不到由头呢.那丑八怪倒主动送上了门。还有,他掘老子的祖坟,老子没把他千刀万剐,也算念及旧情给足了你面子。”冯大头恶狠狠地回道。
“不是他干的。我家德顺靠手艺赚钱养家.绝不会做偷鸡摸狗丧良心的坏事——
“他是不是盗墓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里有我奶奶的龙头金钗。”冯大头打断巧翠合身扑上,“我向你保证,巧翠,等我那个蠢婆娘归天,我立马娶你。”
疤面张听罢.止不住怒火中烧。在巧翠嫁给他前,就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身世:多年前,她遭人贩子诱拐,被卖进了烟花柳巷。起初,她誓死不从.老鸨变着花样地打她骂她,折磨得她生不如死。几个姐妹都劝她,好死不如赖活,说不定哪天碰上个心仪的人.赎身从良,还能有几个好日子过。后来,她放弃了寻死的念头.真心巴望着能有人喜欢他。其间,她也曾接过冯大头的客。去年深秋的一个午夜,妓院突然着起大火,直烧得房倒屋塌惨不忍睹.老鸨龟公和几个姐妹均葬身火海。警务长陈老六坐镇查了半个多月,也没查出名堂,最后不了了之。妓院没了,卖身契烧了,巧翠成了自由身,随后嫁给了舍命救她性命的疤面张。
疤面张身上、脸上的疤,就是在那场大火中落下的。说来也堪称天意.妓院要置换一批炕席,疤面张前去送货,碰巧与巧翠相识,并动了为她赎身的念头。可老鸨嘴角一挑:“快滚吧,你再编三辈子篾席也凑不齐赎金!”疤面张心有不甘,几乎天天去妓院门前转悠.只为能多看巧翠一眼。着火那夜,别人往外跑,他则疯了般往火里钻。等抱着被呛晕的巧翠再冲出来时.他整个人已烧得如同一团火球。也便是从那天起,巧翠暗暗发誓.要陪疤面张过一辈子。事实也是,面对冯大头的纠缠,巧翠抄起剪刀抵住了自己的心口:“冯大头,你滚,我不是你的女人。你要敢胡来.我就死给你看!”
“少拿死吓唬我。死在老子手里的人多了去了!”冯大头兽性大发,欲下狠手。而此时,疤面张恨得牙痒,正想找件趁手的家伙去打冯大头,余光里却闪出个黑影,把一样物件塞进了他的手里。
谁能相信,竟是只手枪,汉阳造!
疤面张顾不上去看黑影是谁.当即举枪对准了冯大头:“禽兽不如的畜生,我打死你!”
怒骂声起.冯大头抬眼看来。只一眼,人便骨寒毛竖,抖如筛糠:“你是人还是……故事亭.你总不能连自己的侄媳妇也杀吧?哪承想,冯金虎丝毫没惯着侄媳冯刘氏,捕来一审.又折腾出了家丑——冯大头天天夜不归宿,冯刘氏寂寞难耐,竟和陈老六有染!狗咬狗,一嘴毛,眼见官司越扯越乱套.冯金虎烦得头大,急忙结案:枪是你陈老六的,人就是你杀的。来人呐,给老子拖出去崩了。冯刘氏不守妇道,败坏门风,韩二狗吃里爬外,欺凌乡众,也不是啥好东西,一块儿毙!
听完这些.疤面张惊出了一身冷汗。冯大头纠缠巧翠时也说过这样的话:等我那个蠢婆娘归天.我立马娶你。而韩二狗是冯刘氏的眼线,一旦他告知冯刘氏,那巧翠必将是下一个香云。若想彻底摆脱冯大头的纠缠.躲过冯刘氏的毒手,保得自身平安,办法只有一个:以鬼之名,惩凶除恶。
“可是巧翠.你摸摸我的手,热着呢。”疤面张仍满心惶惑.“你说陈老六和那帮官差砸得我血肉模糊.还用磨盘大的石头砸烂了我的头,我怎么没死?还有那金钗又是怎么回事?”
“至于金钗怎会在香云手里,或偷或借,怕只有她自己清楚。”巧翠说,“你心善,为她收敛尸骨。她给你送牢饭,助你死里逃生,然后借鬼惩凶扯出这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事,最终各得其果。这倒让我想起一个老理儿。”
疤面张稍加思忖,也和巧翠想到了一块儿。那便是:莫欺天地与良心,举头三尺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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