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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建水,虽处偏僻之地,却有滇南邹鲁之称,号曰“文献名邦”。自万历年间开建建州府学,因此城中尚文之风浓厚,数十年来人才辈出,多不胜数。在城西有座始建于洪武年的文庙,占地广阔,建筑精致,规模仅次于山东曲阜的孔庙,更是当地文人士子心中的圣地,每逢乡试会试之前,便会蜂拥而至,鼎香膜拜,虔诚祭祀。这年已是天启三年的二月,虽说天气已逐渐转暖,但街上尚有一丝寒意。这日一早,庙祝刚刚开门,便见一位衣着青衫的儒生匆匆走了进来,径直入了大殿跪在孔圣人像前,双目微闭口中喃喃。庙祝定睛看去,认得这位儒生正在住在城东朝阳楼下的太学生王道奇,他知三年一度的会试便在下月,于是急忙备了三支香站在一旁,待王道奇恭恭敬敬的将香点燃插在香炉中,方才笑嘻嘻问道:“王先生,你这可是准备上京赶考么?”王道奇回到:“正是。”庙祝又问道:“此去京城路途遥远甚是辛苦,王先生何日出行,不知可找到伴了吗?”王道奇回道:“我不耐喧闹,一人而已,行李早已准备妥当,今日拜祭圣人后便上路。”庙祝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那在下便预祝先生一试而捷,金榜题名,待日后衣锦还乡之时,可别忘了在下就成。”王道奇微一稽首道:“托您吉言,倘若侥幸得中,定然不敢相忘。”说毕拜别庙祝便出了庙门。
待他回到家中,见妻子黄氏拉着二岁的幼子忻越早在门口等候,王道奇从屋后马厩中牵出一匹瘦马,将行囊背在身上,对妻子叮嘱道:“娘子,我这一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你在家中一定要将忻越带好,等我回来咱们一家人便能团聚了。”黄氏眼见丈夫要出远门,心中只是不舍,听得此言更是泪如泉涌不能自已,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王道奇见状又笑着抚慰她道:“娘子休要哭泣,待夫君得中便回来接你们娘俩,那时便可衣食无忧光宗耀祖了。”说毕伸手将儿子抱在怀中爱抚再三,眼见时候不早方才交给黄氏,翻身上马缓缓离去。黄氏倚在门口见丈夫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不见,心中更是悲伤,回到家中免不了又是大哭一场。时光飞逝,转眼三月过去,眼见已入初夏,王道奇却还是没有回来。黄氏每日在家中淘米做饭,刺绣缝补,因为家中还有些积蓄,日子过得倒也不甚辛苦,唯独思夫心切,时常深夜独泣,每日都盼着夫君早日归家。不知不觉间又过了三月,可王道奇仍然没有音讯,黄氏记得二人临别之际夫君曾说过“少则三月多则半年”,现如今半年多都过去了,夫君怎会没了音讯,莫不是有什么变故不成?情急之下她便去府学打听,才知今年参加会试的学子们都已先后回来了,却偏偏没见到王道奇。她心中大急,便挨家逐户的去问,可这些学子均说在京中从未见过自己的夫君,而且榜单上也没有他的名字。黄氏心中明白王道奇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不由忧心如焚,焦急万分。虽说有心寻夫,可儿子年幼,又不能抛家弃子独自出行,思前想后只能托外出之人四处打听,自己在家中带孩子。可数年过去,王道奇却始终杳无音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以致黄氏时时以泪洗面,夜不能寐。
临行之际他又拜访了左邻右舍,嘱托他们代替自己照顾母亲,众人得知他欲单身千里寻父,都对他赞叹不已。有年长者对他道:“天高地阔人海茫茫,你准备到哪里去寻找你的父亲呢?”忻越道:“此去京城数千里,我当询父亲进京之足迹沿途找寻,不见到父亲誓不罢休。”老者又道:“话虽在理,不过若依老朽看,不防先去文庙中祈拜孔圣人,或能得到神示也未可知。”忻越听罢也觉此言有理,当即谢过众人,来到文庙祭拜祈祷。那庙祝问清缘由,不由抚掌叹道:“当年我见你父在此祭拜,自此不知所终,而今你又去寻父,果然孝道之心上天可鉴哪。”忻越不解,便问庙祝何出此言。庙祝道:“昨晚我梦中见孔圣人从殿中徐徐而下,手执半只香,命我今天交予你。今早醒来我正大惑不解,忽见你进庙,又知你寻父之事,方才醒悟过来,却实不知神谕何意。”忻越闻听此言心中也感惊奇,当下道:“即是如此,还请您赐香。”庙祝从香囊中选了三支香交予了他,忻越恭恭敬敬接过,插在圣人像前的铜炉里,跪在地下暗暗祈祷道:“若是此行能找到父亲,回来定当为圣人重塑金身。”待祈祷完毕,他起身拜别了庙祝,这才出了朝阳门沿路向北而去。
不数日便出了云南境,再向北便到了湖南境内。忻越一路风餐露宿甚是艰辛,每到一处乡镇市集便四处打听,可仍是未能打探到父亲的丝毫踪迹。他并不气馁,继续顺路北行,这一日便到了湘潭县。湘潭号称三湘重地,县城倒是不大,忻越在城中住了两日便将这城里的商铺客栈问了个遍,依然是一无所得。待得第三日一早,他收拾好行李便准备离开,不想走至城门口之时,忽抬头看见门头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斗大的四个黑字,曰“三湘重镇”。忻越看见这四字,不由想到上学之时先生曾经说过,湖南号称三湘,这湘潭便是其中的中湘,因此叫做三湘重镇。念及至此,他忽觉心中有点异样,可又一时想不出来,口中不由喃喃自语道:“中湘,中湘……”猛然间脑中灵光一闪,豁然开朗:庙祝先前曾梦到孔圣人手中有半枝香,而这半香不就是中香么?莫不是圣人借此来点化我,让我在中湘找寻父亲?“想到这里,他心中大喜过望,急忙折身回到客栈,接下来数日在城中乡下细细查访,唯恐漏掉一处,可十余日过去,连他脚上的鞋都被磨破了,仍是未有父亲的些许消息。这一来他心里不由有些疑惑,莫非是我误会了神谕不成?思前想后便打算明日一早便离开湘潭继续北上。不想到得晚间,忽觉头晕乏力茶饭不思,好端端的居然得起病来,待得第二日病情加重,几乎难以起身。忻越在此举目无亲,只得强撑病体,来到药堂找了个郎中开了付药方,拣了几付药便欲回到客栈熬制。不想一日水米未进,兼之体困神乏,还未回到客栈便觉体力不支难以行走,只得在街角倚着墙边缓缓坐下,想要休息片刻。才坐下不多时,忽见一个灰衣老者缓缓走至他面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孺子气色灰败,恐不久将死。“
忻越抬头望去,却见面前老者五旬上下,衣着普通面目慈祥,须发皆已发白,可听这口音却是滇音,与自己倒有几分相似。他心中大奇,问老者道:”老丈与我素不相识,不知此言何出?“老者道:”老夫平时最善观人气相,往往颇有灵验,今见你面色发暗相容枯槁,故有此言。若你能听老夫教导,则不仅能避祸免灾,且有喜庆之事,否则就此别过,两不相扰。“忻越天资聪颖,机智伶俐,耳听老者所言,心中知其必然有异,当即勉力从地下站起,对老者深深作个揖道:”还望老丈明示。“老者抚须笑道:”孺子可教也。老夫先问你,你到此地所为何事?“忻越不敢隐瞒,当即便将寻父之事如实告知。老者听罢不由惊道:”这真是天缘巧合啊。令尊十余年前也卒于此,此事唯有老夫一人知而已。“忻越耳听此言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当即面色惨白手足发软,半响才问老者道:”难道我父已不在人世了?“老者叹口气道:”老夫本是滇南人氏,与令尊曾有一面之缘。当年令尊行至湘潭,积劳成疾一病不起,终至油尽灯枯命陨他乡,真是可悲可叹啊。“忻越听罢不禁悲痛万分,再也忍受不住,当即放声大哭起来。
老者劝阻他道:”令尊虽然死了十余年,但是一直还未下葬,现在哭又有什么用?当年他去世的时候,官府用一口薄棺将他暂且停放在城南三里山下的土地庙中,你此刻可速速前去,与庙祝商议买一块地将他入土为安才是。待此事毕后,不要忘了老夫所言,只须向山西行五里,见树丛中有间茅屋,门口挂着苇帘,那就是老夫的寒舍。到时老夫自当恭候,必将有教于你,切记,切记。“言毕便转身蹒跚而去。忻越此时满心惊惶,一时也忘了身上有病,当即出城南行,果见一座低矮山陵,又向当地村民打听,终于在山脚下找到了土地祠。那庙祝肥头大耳小眼薄唇,倒是一副精明的模样,待问清缘由,知忻越是来寻父,便将他带到殿脚廊下,果见一付棺厝停在那里。忻越急急两步走至近前,见有朱书题于棺头:云南太学生王君道奇之柩。忻越悲恸万分,大叫一声几欲晕绝,伏在棺上痛哭良久方才稍稍神定。那庙祝在旁不住劝慰道:”公子莫要悲切,眼前之际当是为令尊选个风水宝地早日下葬才是,也不枉了公子的一片孝心。“忻越听他所言甚是,挥袖便抹去泪水与之商议。不想那庙祝本是个刻薄贪婪之人,见忻越年少,又欺他人生地疏,故狮子开口大加刁难,欲多方鱼肉索要厚资。忻越不得已将自己身边所有的银两都给了他,庙祝犹觉不足,无奈之下忻越只得将被服衣物也尽数抵给了他,庙祝这才同意让他在庙后找了一块丈余空地将父亲安葬了?
此时窗外金乌西沉夜色初起,老者命忻越随自己一起出门,带他来到屋后一个土窟中,只见窟中黝黑,正中有一蒲团。老者让忻越盘腿坐于上,道:”古往今来,皆如一丘之貉,唯有道者方能不朽。若耕田不除草,就会让野草占据田间,庄稼到了秋天不收获,则只好喂了鸟兽。你当明此事理,以此为志专心参禅,明日老夫当来看你。“忻越受教顿首而拜,老者抚须微笑不住点头,转身便离去了。忻越耳闻老者脚步声远去,即沉心息虑学坐苦禅。约一炷香的时间,便渐入佳境,自觉心灵空明淡泊明静。又坐了良久,感到昏昏噩噩神思恍惚,不由将双眼微微睁开,赫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旷野之中,头顶月色昏暗难辨东西,举目四顾一片苍茫,实不知身在何处。正在惶恐间,忽见一人牵马迎面而来,此人衣着素丝,头裹红巾,面容削瘦满面虬须,唯独双眼大如灯炬,身旁骏马毛白如雪,甚是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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