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醒来,眼睛布满眼眵,红肿发炎,痛痒难忍。同舍同学一看,纷纷掩面避开,“哎呀,你不是染上红眼病了吧!”
我记不得在何时,在何地,又遇上何人,染上这可怕的病菌。同学们不肯放过奚落我的机会,纷纷用“红眼病”在世俗生活中的衍生意义对我进行促狭地揶揄,嘻嘻哈哈打趣。我只好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直瞅着她们。她们纷纷躲藏,要知道,红眼病传染性极强,她们随时也会染上,到时同样授人以柄,任人取笑。
去校医务室看病,果真是“红眼病”,学名叫做传染性结膜炎,又叫暴发火眼,是一种急性传染性眼炎。校医只给了两支很普通也很便宜的消炎药,这就是学校医疗的特色。回到宿舍,同学纷纷各寻去处,我已经成为恐怖病源,病愈之前不能与人接触。为了不祸害“众生”,我托同学请假,独自留在宿舍画画。
我七岁就开始学画画,一直是老师眼中颇有天分的学生,在他们赞赏的眼光下,我对未来也有一番宏伟的规划。开始,一切都按照计划稳步进行,拜投各地名师,屡获奖项,高分考入最有名的美术学院,成为最受器重的学生。可是,在人才济济的学校,荣耀和成功并不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突然发现曾经预想的人生并不一定会如约而至。
“洛雯,老师说你可以不去上课,只要好好完成油画课程的作业就行了。”帮忙去请假的同学在门外大声喊话,不敢靠近半步。我应了一声,也没起身去道谢,非常时期,非常对待。
葛芸的作业理所应当是学校选派的参展作品,而我的,虽然也受到老师的夸赞,却还有少许可供挑剔的缺点。葛芸的存在对于我,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压迫,我曾经优秀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出众,才华,灵气和悟性,沦为中上之姿,再无独占鳌头的威风。我夜里咬牙切齿地想着自己可笑的付出,苦练有什么用,求学有什么用,天赋战胜了一切,绝对性的胜利。
那一天,我路过画室,看到葛芸在画室里投入地画着,挥动画笔,画布上涂抹的全是成功者的亮色。有高年级的师兄来叫她,国内有名的画家来学校讲学,唤她去做接待员,老师宠爱她而给她的一个机会。她放下笔,虚掩了门,兴奋地走了。
我悄悄地从墙角走出,在阴冷的走廊呆立了一会,鬼使神差般推门进去。葛芸的画摆放在画架上,还未完成,却有凛然的才气透纸而出。而她即将参展的作业已经装裱好,小心地放在画桌上的盒子里。我伸手一摸,触电一样,一时心中满是挫败和失落,五内俱焚,无法平静,愈演愈烈。
“起火了!画室起火了!”大家来回奔走,大声呼喊着,我和匆匆赶来救火的同学一起忙乱地扑救。
谁也无法估量一个真正的画者对自己的作品有多么深的感情,那是一个人的心血,精气,神髓……甚至生命。葛芸疯一样地哭泣,从嚎啕大哭到嘶声悲泣,最后只能有气无力地抽抽搭搭,直到两只眼睛干涩无泪,如枯涸的老井。哭得太久太多,她的眼睛受伤了,痛得像砂纸打磨,视物一片模糊,自然不能再画画了。看不见这世界,画笔下还能展现什么?
居然是这样的结果,我并不希望这样,虽然是受嫉妒的催动,却没有想要这么阴毒。可是,学校最后还是成全了我的阴毒,参选的名额留给了我和我那并不完美的作业。多少人在背后议论,窃窃私语,幸运又好命,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都是在说我。
我不能让这些人看扁,自甘为葛芸的替补,我要重新画一幅,比她的更好更棒,更完美。我天天找寻素材,枯燥乏味的生活乏善可陈,到处是无聊的人和事,直到见到画中的妇人,她哭得极度伤心,却懂得隐忍,巨大的悲痛还不能突破自尊的护栏,畸变成某种独特的情绪。我致力用画笔把这微妙的感觉一丝不漏地表现出来,用色彩,用线条,去捕捉抽象的感情。
也许是我太用功,太在意,眼睛终于吃不消了,肿胀,充血,布满血丝,患上红眼病。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双眼红通通像只兔子,心里却还是快活的,小小的病痛并不能让我心灰,参展的作业才是最重要的。我对着画布上渐渐画出轮廓的女人,小心地为她添加垂落的泪滴,一点一滴,半点马虎不得。
奇怪,眼泪是湿的,在画布上晕开了,浸透一大片。我慌忙找纸来擦,抢救我的画。女人的双眼并没停止落泪,眼窝里盛满了泪,断线珠子一样滑落。画布上的颜色被泪水搅成一团,红色,白色,蓝色,黑色,最后混成灰白色,一片浑沌。
怎么会这样?我望着手中的画笔不知所措,不过蘸了些最普通的颜料,却画出了真实的泪流。终于,眼泪停止了,却从眼角渗出血来,哭久了,嗓子里会泣血,而眼睛呢,便有血泪。
“救命啊!快来人啊!”一团模糊的画布,独有一双泪血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不肯眨,不肯闭,拼命要望透我一般。
“等一等,你今天早上不是穿着一件黄色的衣服吗?”我问,心里已经凉透了。
“对呀,这不就是吗?你怎么了?”她害怕长时间的逗留,抽身走了。
我手中的画笔滑落到地上,点出一个灰白的圆点。在我眼里,她穿着一件灰白的衣,还有灰白的裤,一切都是灰白,包括外面的天空,云朵,花草……我的整个世界。
“哎呀,不好了!”门外喧嚷起来,有人噔噔爬上楼,宣告式地大嚷:“葛芸的妈妈过世了!”我木然地站起来,微微拉开门,看到同学们纷纷围在新闻发布者的周围,七嘴八舌地探问。
“刚才我和几个同学去看望葛芸,才知道她妈妈办完退学手续后就失去心智,躺在床上不动也不说话,只是一直瞪着眼睛,连睡觉也不肯闭眼。今天早上,她妈妈终于闭上眼睛,却也停止了呼吸。”有人同情葛芸的不幸,已经忍不出抽泣起来。我也想流泪,表达我的悲伤,更多的是后悔。可是,任凭我怎么挤弄眼睛,也没有半滴眼泪流出,干涩如沙漠。
“呀!你们看她的眼睛!”有人无意间看到侧立在门缝后的我,尖声惊叫。我看到她们抱头逃散,见鬼般的惊惶。我扭头朝室内更衣镜一看,镜中人影憧憧,依稀是我,可是没有黑眼珠,只有两颗灰白的眼球嵌在眼眶里,如死鱼的白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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