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戈死了!
陆小戈就倚在家里的沙发上,空洞无神的双目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皮肤好似缩了水的衣物紧紧贴在皮包骨头的身体上。
是的,他是活活饿死的。
可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就放着几袋还未开封的薯片,偌大的冰箱内,也塞满了食物。
当警察带着从现场拍来的照片向我询问有关于陆小戈的事情时,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父辈们讲过的一个故事。
有一对夫妇,老婆是出了名的懒人。有一天,丈夫需要去外地办事,于是做了个饼套在老婆的脖子上。当她饿的时候,张口便能吃到。原以为万事无忧的老公回来后,却发现老婆已经死了。原来她只吃了脖子附近的饼,她甚至懒得转一下脖子!
懒惰的人会被饿死,我们从小便知道。
此时,我的腹中微微蠕动,我咽了咽泛酸的口水,微笑着对警察说,“我们能不能去吃点儿东西,我请客。”
【一】
我的名字叫简小美,是X院主治厌食症的医师。Z市是一座高速发展的城市,白领们常常会为了工作而错过正常的吃饭时间。久而久之,便会对食物产生一种厌恶的情绪。爱美的女孩对高卡路里的食物更是敬而远之,于是,那些纤细的身体在夏日炎炎里横空出世时,也诞生了我这种妖蛾子般的职业。
许久以前,我们的祖先为了争夺食物,流血丢命,神农尝百草也只为了让人能吃口饱饭。可现今,就连吃饭也要借托别人的劝慰,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医院的茶餐厅内,我端起奶茶和糖浆横行的拿铁,眼眸却在捕捉着坐在对面的警察的表情。啧啧,真是个“帅锅”,也不知道被人下手了没?在咖啡的氤氲中,我面不改色地盯着他,直到对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嗯,我妈说了,一定要在今年嫁出去。
“你挺能吃的!”
我游离的神智顿时被这句禁忌之语拉了回来,心中微微嘀咕,要不是看着你帅,我早揍你了。不过脸上依然扬起笑意,说道:“我本来就是治疗厌食症的医师,如果自己都不爱吃饭,该拿什么让病人信服呢?”
帅哥警察自然是一番鼓励,然后他说出了此行的目的,“陆小戈是你的病人,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他的情况?”
“可以。”我正色道,“不过,我有三个小小的要求。”讨价还价是好女孩自小就得掌握的。
“陆小戈是去年十月左右来到我们医院就诊的。他患有交替性暴饮暴食症,这是厌食症中相当复杂的病症。那天他来我们医院的时候,据说已经有七天没吃东西了,饿得跟只猴子似的。在被抢救过来之后,这孩子总算是清醒了。不过还没消停片刻,他便偷偷来到医院的食堂,愣是把自己当一垃圾筒,什么东西都往里塞。”
我眉飞色舞地形容当时陆小戈将生肉往嘴里塞的情景,那场面我毕生难忘。那天,我和同事一起去食堂吃午饭,就在那时,我看见陆小戈打开冰箱,将切成一块一块的生肉往嘴里塞,表情痛苦而惬意。
“其实他人挺不错的,不发病的时候安静得就像个小孩。”我不胜欷歔地回忆着陆小戈在医院里的情况,颇有感触地说,“他没什么错,只是不喜欢吃饭罢了,没想到……”
不知不觉,手里的拿铁已经喝完了,侍应生殷勤地问我要不要续杯,我摇了摇头。这时,帅哥警察站了起来,说道:“谢谢你告诉我有关死者的事,如果你想起什么特殊的情况,请尽快联系我,这是我的号码,你记一下。”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我厉声叫住他,“你忘了我的三个条件!”撒旦向人许下的承诺,实现三个愿望;金鱼向渔夫提供三个愿望;总之我喜欢三这个数字。
“啊?呵呵,是吗?”他转过身,脸上牵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我最近老是记不清楚一些东西,如果你请我看电影,估计我能想起什么来!”在他惊讶的空当,我已经环起他的手臂,无比神气地朝前跨步,“走吧!”
我妈说了,女孩子该出手时就出手!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二】
“赵蒙,男,25岁,至今未婚……”
在医院里我偷偷拿出帅哥警察留下的简历,笑得天花乱坠。看着照片背面低眉顺眼地写着“至今未婚”的字样,更是得意得言笑晏晏。
“嘿嘿,至今未婚是不是在提醒什么?”我面红耳赤地胡思乱想。正当我沉溺在美妙的臆想中时,一阵刺耳的铃声瞬间将我游离的魂魄摄了回来。
有急诊!
我一把抓过医师服,迅速朝急诊室走去。当我到了那里时,护士们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我瞄了一眼病床上的信息,“李恒,男,23岁,厌食症引发急性胃穿孔……”
胃都在消化自己了,这家伙一定又是几天没吃!
急诊室的红灯终于熄灭,我疲倦地走了出来。经过一个晚上的抢救,终于把这家伙又拉回了人间。可是,这个叫李恒的小子,已经是第五次被“120”送入医院。天杀的,不知道是不是我和这小子八字不合,他进医院那天铁定是我值班!难道他掐指算过?我狐疑地猜测着。
“懒得吃饭,饿死自己算了。”我恶毒地想。不过片刻后,我便开始自我检讨,“简小美,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是医生,要秉承着一颗救死扶伤的心,想想白求恩,想想南丁格尔。”
那一刻,我是真的被自己的恶毒吓到了。
“死胖子,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深夜,我抱着头痛苦地躺在床上。回忆一如潮水,漫过整个房间。那些困扰我多年的恶毒话语,像是蜘蛛编织的斑斓的网,微笑着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十七岁时,正值情窦初开的年龄。于是在一个不知死活的下午,向邻班的男生递上一封情书。那个阳光下的阴影,似乎带有与生俱来的恶毒,“死胖子,你在做梦吗?”
粉红色的信笺被贴在校务栏上被公之于众,我冲上前,在嘲笑与鄙夷中将其撕得粉碎。纸屑蹁跹,宛如纷纷而落的樱花,只是主角的自尊,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真不要脸。”
“肥妞,你真有自信,佩服,佩服。”
“哈哈……”
十七八岁的少年,对于女生的选择,往往是从容貌开始的。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身体臃肿,脸上看不到一丝美丽的人失声痛哭。
“啊……”我大汗淋漓地从床上惊醒,原来只是个噩梦而已。我抬起手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惨白的灯光在屋内蔓延。我深吸一口气,朝窗外看去。
还好,只是梦而已。
窗户的另一边,另一个我正抬眼看着自己。她身材骨感傲人,一如T台上优雅的模特以一副即将饿死的表情蔑视整个世界。
突然,她的脸发生了变化,首先是额头突然变得模糊,像长了个脓包。然后,另一道伤痕出现在脸颊,接着痕迹又出现在眼睛下,鼻子上和嘴角。每出现一道新的瑕疵,都伴着一声闷响,一个越来越快的敲击声。几秒钟内,她的整张脸似乎就分解了。
但那不是死亡,只是下雨。期盼已久的雨。
我打开窗户,把手伸了出去,雨水淋湿手臂。我突然放声大笑,仿佛整个世界在歇斯底里中疯狂。
【三】
穿堂风像个迷路的小孩,在医院的走廊里进进出出,然后打开一扇门,在看到有人后,便躲在窗帘后不肯离开。
李恒卧在病床上,干净的脸庞上挂着一副金边眼镜,手中捧着一份财经杂志目不转睛。他身上穿着自备的丝质睡衣,一副把医院当成了自己家的模样。
我轻轻咳嗽了一下,病床上的人回过神来,微笑着说道,“简医师怎么有空来这里啊?”那表情,分明有一丝戏谑。
我佯装愠怒,板着脸,问道:“你为什么不吃饭!”
在医院的护理告知李恒拒绝用餐时,我的心,一阵阵的凄凉。
他放下报纸,不染轻尘地说:“我没什么胃口。”
早猜到是这个答案,我提着保温盒径直坐在他的病床旁,“红枣糯米粥,红枣可以提气,糯米可以温胃。”再怎么说这小子也是医院五进五出了,如果不好起来别人就会质疑我的医术了。
李恒惊讶地看着我拿出来的东西,然后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怎么,医师爱上了病人!”
他居然能想到这种韩剧里的狗血镜头,我忍住将粥倒扣在他头上的冲动,一再提醒自己这里是医院,自己是医生。可李恒很快就说了句不知死活的话,“你也知道我才动了手术,要不,你喂我?”
我没有拒绝,脸上表现出悲天悯人的高尚情操,恭恭敬敬地伺候完这位爷用膳。在他将最后一口粥吞咽后,我站了起来,自顾自地说,“16床的病人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才刚生完孩子,居然不肯吃这碗产后大补。没办法,只有便宜你小子了。”说完,假装没看到他脸上的苍白,一边走一边疑惑地摇头,“女人坐月子的补品,拿给男人吃了。这个世界还真是诡异。”
“怎么想到约我看电影?”在电影院门口,我明知故问地看着赵蒙。他侧过脸,假装没听到我说什么。
赵蒙今天穿得很随意,一件白色的圆领短袖衫,一条旧旧的牛仔裤,但是依然秀色可餐。我假装欣赏他身后的电影预告片,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英俊到令人发指的脸庞。啧啧,真是只潜力股啊!
他不自然地扭过头,结巴着说:“我们今天要看恐怖片哦,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白了他一眼,挽着他的手臂进了影院。仿佛是黑暗瞬间俘虏了整个世界,四周顿时陷入一种古怪的压抑。我理所当然地靠着赵蒙的肩膀,心中有掩饰不了的兴奋。
影片讲的是一群人在山里迷了路,在这片仿若迷魂阵的山林里遇到一种发出古怪声音的怪物。于是为了生存,各种背叛、阴谋、复仇不停上演,层出不穷。
我随着主角的遭遇时而纠结,时而颤抖,时而死死抓住赵蒙的胳膊。这时,他给我递来一桶爆米花,然而,我却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
赵蒙扭过头,双目深深凹陷入眼窝,一如枯槁的手臂在我面前挥舞。他的整个身体仿佛缩了水,足足小了一号。他张开嘴,一个刮钢般刺耳的声音落入耳中,“真好,你还能吃下东西。我什么都吃不下,真好!”
“真好,你还能吃东西!”全影院的人转过身,宛如骷髅的头在摇摆。
“真好!你还能吃下东西!”
“啊——”我猛地睁开眼,入目便是赵蒙笑吟吟的脸,“真厉害啊,看恐怖电影你还能睡着。”后面的话我渐渐听不清楚,只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宛如隔世。
这,真的只是梦吗?
【四】
这是一个风雨如晦的黄昏。
我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地盯着电视屏幕,把原本放在抽屉里的零食明目张胆地捧在手中。这时,门猛地被推开。我手忙脚乱地将零食藏在身后,等看清楚来的人是李恒后,我破口大骂道:“臭小子,活得不耐烦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不明白进屋要敲门吗?”说完,愤愤不平地将零食拿回手中。
“我要出院了。”李恒的声音很淡,宛如倦鸟余花。
“哦。”我哦了一声。原来,这家伙康复了。我是不是该唱首歌表达此时心情呢,比如说送瘟神。
李恒抬起头,脸上划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我说简小美,你暗恋我也这么久了。现在给你个机会,和我吃饭怎么样?”
嗯?
突如其来的胃部痉挛让我低头不语,他看着我小心翼翼地措辞,“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呵呵。”
胃疼一如排山倒海,我紧紧咬着唇。许久后,我开口道,“还有半个小时下班,你可以现在选择地方。”
Z市的夜景很好地诠释了不夜城的意义。数以万计的霓虹彩灯装点着夜幕下的城市,仿佛氤氲在一片妖娆的雾气中。所有人的面颊都附上一层面具。你看不清别人面具下的脸是哭还是笑,而此刻,面颊上那层面具正展现着风迷万千的笑容。
我和李恒在一家新开的法式餐厅内享用肥美的鹅肝,俯看脚底下的城市,谈笑风生。“要红酒吗?”李恒谈吐儒雅,举动绅士却让我产生了一丝厌倦,此刻我想起的,是那个干净帅气的警察,赵蒙。
我默不作声,任凭暧昧像执著的幽灵在周遭发出桀桀怪笑。然后如同溺在浴缸里的人,看这些泡沫般的情愫,支离破碎。
于是,烛光晚餐变成了尴尬的沉默。最后,我落荒而逃。
回到家中,我立刻冲进了浴室。胃部翻江倒海般地咆哮,我吐得很厉害,一直到黄褐色的胆汁顺着嘴角流向脸颊的两侧。我就地而坐,久久久久没有说话。
突然,一声惨叫撕破耳膜径直进入心房。我猛地抬头,心脏一阵绞痛。楼道里传来别人的怒骂,“谁家的猫不好好管着,天天打架,吵死了。”
这该死的猫!
夜凉如水。
我在空气中嗅到一丝不安和腐败的味道,一如躺在病床上濒死的患者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是亡灵的味道。
“不吃饭可不行哦。”我蹲下身,尽量将视线与病人平行,唇角微微上扬,“姐姐小时候也不爱吃饭,所以才长不高。”厌食症的治疗,除了药物的疗效,最重要的恐怕就是心理的引导。
坐在我面前的孩子,瘦得如同脱了形的猴子,我笑道,“男孩子长不高的话,可是没有女生喜欢的哦。”
小男孩面色一红,小声嘀咕,“我才不要女生喜欢呢。”不过,从他的表情来看,这句话很有作用。
我顺手将几袋消食片递给男孩的父母,嘱咐了几句后。抬眼,便看见赵蒙微笑着站在门口。转眼便到了冬季,病人一下子少了许多。在处理完手中的事后,我竟落得大把的空余时间。
赵蒙笑着说,“简医师,不知道是否有空,赏脸陪小的用餐。”
我剜了他一眼,面不改色:“最低消费标准是多少?”
“五元。”赵蒙一脸的坏笑。故事亭:www.gushiting.com
有够吝啬的!我冷哼:“带路。”
在医院拐角处的一家大排档里,我和赵蒙一人叫了一大海碗拉面,比赛似的吸着面条。我们一边吃一边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即使是严寒的冬季,也有女生穿着短裙招摇过市。女为悦己者容,我打心里佩服这些不畏严冬的女子。再看看自己一层裹着一层,宛如棉被的着装。吸了几根面条后,指点江山般的唾沫横飞:“你说说,现在的女人容易吗?因为害怕变胖,平日里连杯水都不敢多喝。大冬天的,这几个姐姐还秉着娱人悦己的精神,在瑟瑟寒风中,穿着一袭单衣。这种精神多么伟大,这种情操多么高尚。咳咳咳……”由于说得太过激动,我被一口辛辣的汤底呛得连连咳嗽。这下,引来了赵蒙歇斯底里的嘲笑。
我看着这张因为笑得太过剧烈而接近毁容的脸,心中腾地升起无名火,“我和你拼了!”说完,如同护食的老虎,一脸凶猛地朝他袭去。
我们俩的这番举动自然是引起别人的频频侧目,不少人脸上挂着羡慕的表情。就在赵蒙哭爹喊娘地求饶时,一连串刺耳的铃声传入耳中,是赵蒙的手机。
他接过电话后,脸色瞬间转变。我默不作声,看着他挂掉电话。许久之后,他说,“李恒死了!”
【五】
李恒的尸体是在H市的公园被发现的。几个清晨约好一起遛弯的老太太在公园的长椅上,看见一个衣着讲究的人侧卧着躺着休息。这些大妈也没说什么,毕竟在公园里露宿的人多了去。直到几个老人爬完山打算回去时,才瞅出其中端倪。这样侧躺着,竟然一直都没动。于是,在她们上前询问时,发现眼前的年轻人已死去多时。
在我死皮赖脸要求赵蒙带我去现场后,李恒的遗体已经送到法医那里进行死亡鉴定。赵蒙只能从那几个受了惊吓的小老太太那儿询问一些当时的情况。
其中一个穿得很鲜艳的阿婆用手拍打着胸口,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哎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你们都不知道,有多恐吓。”
“那个人好像没有脸,干巴巴的。”
“那情形,和国家困难时吃不上饭的人一样,对,就是饿殍!”
“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我猛然想起小时候语文课上,老师向我们介绍饿殍。他说,“人饿死后的尸体。到处是饿死的人。”
“赵蒙,验尸报告出来了。”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在我们身后,我转过头一看,一个漂亮的女警官笑吟吟地看着他,表情很不正常,“这位是?”她皱了皱眉头,指着我说。
“她是我女朋友,也是死者的朋友。”赵蒙突然说道。虽然我一直自诩为赵蒙的女朋友,不过听到他亲口承认,心情瞬间变得格外明媚,似乎连昏暗的天空也变得美丽起来。美女警官脸色微变,我立刻理解了,原来赵蒙还是只潜力股呢。
“对了,欧阳。李恒的死因是什么?”所幸的是赵蒙很快提起正事,那个叫欧阳的女警官才转移目标,说道,“李恒是饿死的!”
“死者生前似乎被人囚禁过一段时间,从他手腕上的淤青可以看出来,这是长期被缚住双手的现象。”欧阳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们在死者的胃中发现一种气体,这种物质可以麻痹死者的消化系统,让其没有饿的感觉!”
“等等。”我好不容易整理过思绪,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说,李恒,是被活活饿死的?”
“是的。”欧阳点点头。
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人饿死后的尸体。到处是饿死的人。
李恒是饿死的!
一瞬间,仿佛有飓风席卷而来,我感到口中微微发酸。胃部又有剧烈的痉挛,我咽下口水,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么饿过。
“老板,请再来碗拉面。”在离案发现场不远的一个小餐厅内,我们三人坐在同一张桌上。两人讨论案情,而我则惬意地享受着食物给胃部带来的温暖。
“你还真能吃啊。”赵蒙一脸坏笑,“从刚才起,你都吃了两大碗了!以后我可养不起你哦。”
我兀自吸着面条,口齿不清地说,“我可不想被饿死。”我咽下口中的食物,抬眼便看见欧阳脸上一闪而过的恶毒。是赵蒙的话刺激到她了?为了掩饰此刻的尴尬,我问道:“欧阳警官,你怎么都不吃呢?不合胃口吗?”
“啊?”她抬起头,微微一笑,“我在减肥。”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吃那么多都不发胖。”赵蒙不知死活地说,“也不知道你吃的那些东西全去哪儿了,还那么瘦。”
我没说话,记忆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因减肥而患上交替性厌食症的女孩。消瘦的身体,凹陷的五官。因为长期不吃东西的缘故,肠胃已经丧失了自主吸收营养的功效,只得靠着输送一些营养液维持生命。她朝我抬起手臂,上面扎满了颜色各异的导管,明晃晃的,炫得双目生疼。
餐厅的空调似乎坏了,虽然穿得很厚,我仍然觉得仿佛置身于冰窟,全身僵硬。
【六】
欧阳警官来时,我正在为自己养的几尾热带鱼进行追悼会。
这些在水中蹁跹如仙子般的生灵终究是没能挨过这个冬天,在这个寒冷凄凉的早晨,集体翻了肚皮。是殉情?还是他杀?还没等我查明真相,万恶的院长便命令我腾出鱼缸,迎接几只比较好养的乌龟。我秉着兔死狐悲的精神,将小鱼拾进一个小盒,顺带替它们收敛了遗容。就在医院的花园内,我为死去的小鱼挖出一个坟冢时,欧阳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简医师,在给自己养的小鱼办葬礼吗?”
我转过头,看到身后笑脸盈盈的女人。
“这些热带鱼,总是不适应Z市的天气,往往活不过一个冬季。”她笑吟吟向我走过来,“不过简医师还真有爱心,居然会替小鱼办葬礼,呵呵。”
她充满不屑的笑声让我微微有些不悦,口中却温和地说道,“欧阳警官有什么事吗?”
“嗯,有一些事情需要和简医师单独谈谈。”她看着我,眸子内闪现着异样的光芒。
“简医师,难道你都不怕长胖吗?”在医院楼下的餐厅内,欧阳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吞下一整块的蛋糕。我眉头一皱,开口道,“有什么话就说吧。”何必拐弯抹角呢。
她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怪不得小蒙会那么喜欢你,以前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喜欢我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
我抬头,冷睨,“你什么意思?”
欧阳微微一笑,“他难道没告诉你吗?我是他的初恋。”
好了,我懂她的意思了。这哪是什么谈话,分明就是情敌之间的见面。
我哑然失笑,问道,“难道欧阳警官约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呵呵。当然不是!”她微微一笑,语气骤起波澜,“简小美,我正式通知你,你已经被列为“5.17”案件中的嫌疑人,请你在最近一段时间不要离开Z市。不然……”她没说,但我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嫌疑人?是吗?
“赵蒙怎么说。”我冷冷地问。
“这点你就不必管了。”她向我,露出胜利的微笑,“你难道都不惊讶吗?”
“何必。”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是因为我和李恒吃过一顿饭,就把我当嫌疑人了。警察未免也太草率吧?”
她没有接过我的话,食指摩挲着咖啡杯的边缘,“毕竟,最后一个和李恒见面的是你。你不能否认吧!”
欧阳站起身来,说道,“你只需谨记最近别离开Z市。”
“哦,对了!”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言笑晏晏地走到我身旁,“简医师是不是整过容呢?”
“我看过你的档案。”
“小时候的你,还真是可爱啊。你说要是赵蒙看到了你的档案,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呵呵。”
充满嘲讽的笑声在我耳边飘荡,如同魔鬼的讽刺,那一刻,胃部剧烈绞痛。
我猛地抬头,唇角牵扯出一个自以为甜美的笑容,“欧阳警官,你好像又长胖了!”
“脸色发白,是不是又有好几顿没吃了呢。”
“其实减肥何必那么辛苦呢,我倒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你想听吗?”
【十】
换班时,医院永远是最混乱的。护士们若不是站着交接记录,说说闲话,便是偷空喝杯咖啡。所幸的是,这里的护士,大多都不认识我。当我裹着从医生那里偷来的白大褂,俨然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我只需要绕过急诊室便可以了。
走在宽广的过道上,没有人注意到我。走廊上,病人缓慢低来来去去,我尽量低着头,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相遇。
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机会,如果不想永远活在这种痛苦中。那么,我总该做点什么。我抬起头,看着对面那扇紧闭的房门,事实上,这个看似紧锁的门,只需要轻轻一推,便打开了。而且里面没有人看管。
我不敢再等下去。若是赵蒙醒来了,我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咽了咽口水,四下张望着,然后看似漫不经心地踱步到对面,扭开门把,走进药品储藏室。
里面空无一人。
我迅速扫视药品库里的编号,然后在第六层药品架上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当我从门里出来时,口袋里已经放着一瓶类似镇定剂的安眠药。
十五分钟后,我回到自己的病房。赵蒙仍躺在床上,没有醒来的迹象。我微微一笑,在口中放入了一部分药丸,和着水吞了下去。我知道,一下子吞太多的药,很可能引起呕吐,把肠胃里残余的药物吐出来。只有当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我才会将剩余的安眠药尽数吞掉。这样,就没关系了。
我转过身,软软地瘫倒在赵蒙身旁。
我渴望爱情,只是这种不寻常的成长,注定了一生的悲凉。怎么能让赵蒙为我背负罪孽呢,也许死在心爱的人身旁,对我来说便是最好的救赎。我努力仰起头,凝视着赵蒙的眼睛。那一瞬,从眼角滑落的泪水写满了惬意的绝望。我用尽力气拥抱他,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淡淡温热。对于死亡,我从来不曾畏惧,只是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指尖缓缓滑落,再也抓不住。那是我,渐渐遗失的幸福。
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我伸出手,似乎伸了老远才拿到那杯水,我将剩余的药物尽数吞咽。放好杯子,闭上眼。把头靠在赵蒙的手臂上,我从来不曾觉得如此困过。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突然,一股腐臭味强行冲入鼻翼,使原来有些凝滞的大脑豁然一震。我努力睁开眼,无边的困意已经使我无法转动身体,那一刻,眼眸的斜晖出现了数个人影。是他们!
陆小戈、李恒、欧阳!
他们来了,就围在我的周围。铁青的脸上泛起诡异的微笑,凹陷的双目迸出骇人的精光。表情似不耐烦却又带着深深的期待,仿佛带着灵魂深处的欲望。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在药物的作用下动弹不得。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他们脸上的表情是什么。那是,食欲。
一瞬间,几只饥渴的手指已经伸到床边,抚摸着我的脸颊。我想尖叫,可喉咙翕动着发不出任何声响。瞬间,他们一跃而起,落在我身上,如同抢食的兀鹫,贪婪的吞食着我的身体。
千万不要!
不要!
不!
【后记】
这是一方普通的墓地,孤零零地躺在林荫之间。
年轻的警官站在墓碑前,看着墓碑上那个言笑晏晏的女子,眼眸内泛起了点点泪光。他轻抚墓碑上的相片,声音带着深深的眷恋,“小美,从今以后,你再也不需要为了别人的眼光而活着。”
许久后,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将鲜花放在墓碑前。
然后转身,再不回头。
【七】
一周后的一天清晨。
“猫咪,猫咪!”我朝屋外喊道,“来这里,小乖乖。”
我坐在屋后的台阶上,手中拿着一个白色的瓷碗,碗里放着上等猫粮。这些猫一定不能抵挡这样的诱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当然知道!
赵蒙已经许久没来找我了,直觉告诉我,我惹上了麻烦。
“乖,宝贝,快过来!”我哄道。
走廊的尽头,有一只毛色花白的猫正竖起耳朵,眼睛一直盯着那个瓷碗。
它真可爱,如果不是整夜惨叫,也许我会喜欢上它。那么现在,我总该做点儿什么吧。
也许赵蒙发现了什么?或许他只是忙?在忙什么?Z市时常有人失踪,流浪人口的迁移是不能预知的。难道他在找那个人?我心中一阵胡思乱想。他在找人的这个想法使我不禁微笑起来。
“乖,宝贝咪咪!”我轻轻唤道。
猫的耳朵又向前竖,身子没有动,眼睛却继续盯着瓷碗。
我又失眠了,那些噩梦全部回来了,甚至比以前更糟。我总是梦到五颜六色的导管,插在消瘦的身体上,然后是疯狂的旋转。我梦到自己在阴暗的大街上奔跑,身后是一群饿殍,咆哮着喊着,“你还能吃东西,真好!”
我看见那些人蹒跚地向我走过来,脸上写满绝望的表情。然后,我被他们包围,可以感觉到骷髅般的手指触碰到我的颈子,闻到他们冰凉浊臭的呼吸,嗅到他们身上腐烂的味道。
“可爱的乖乖,过来啊,好吃的东西,来吃啊!”
猫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它看着我,忧虑地摇着尾巴。但我知道,它总会过来的。
记忆里,那个因为身材过于臃肿而被所有人嘲笑的女孩,发誓要减肥,要成为别人焦点的女孩,正将可口的饭菜倒入垃圾箱。她表情诡异,脸上僵硬一如岩石。
“乖乖——”我朝它喊,脸上绽放出甜美且绝望的笑靥。
猫,终于动了。它拱起背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以优雅的步伐朝我走来。
从前我太怯于面对自己的过去,那些被迫放弃的部分自我,现在已经被我全部重拾回来了。
我用手轻轻抚摸猫背,一边看着它吃食物。它舒服地发出哼哼的声响,在猫粮快吃完之前,我抓起了那只猫。
它在我手中剧烈地挣扎,狂叫着上下摆动。我熟练地找到它的静脉,将早已准备好的注射器插了进去。
猫停止了凄厉的惨叫,发出恍惚的呜呜声。
我随即将它往地下一放,它不太敏捷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了几步。
“好了,乖猫咪,从今以后,你都不会感觉到饿了。”一想及此,我的心在胸腔里怦怦跳着。
【八】
赵蒙站在我家的门口,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问题。他是打算做些什么吗?
欧阳失踪了两个星期,而有人说,在不久前看见我和欧阳起了争执。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我。
我想赵蒙一定还记得我在电影院内吓得连连尖叫的样子。我那样的女人,怎么看也不会做出那种强硬的事来。
可是,在欧阳下落不明后,他便不这么想了。
当赵蒙来到我家时,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
“简医师家厕所好像堵了,弄得整个公寓都那么臭。”
“会不会是煤气泄漏了?”
“应该不会吧,对了,你们多久没看到简医师了?”
赵蒙分开围观的众人,他没有敲门。这时候敲门有什么用?他用专业的开锁工具打开了房门的锁。一股可怕的恶臭犹如巨浪一般翻滚出来,冲得赵蒙后退了几步。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用手捂住嘴巴,脸色泛白。
成群的苍蝇从我的卧室里一拥而出,仿佛一团黑云。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屏住呼吸,迫不得已用嘴巴吸气,恶心的空气刺激着众人的喉咙,令人作呕。
赵蒙皱起眉头,继续前进。
卧室的门微敞着,赵蒙小心翼翼地用脚踢开门,眼前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更多的苍蝇趴在一具腐烂的猫尸上,发出嗡嗡的声响。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在连通房间的浴室,门还未敞开,众人却已经感觉到了恐怖。不等赵蒙将浴室门推开,他的皮肤已经闻到了那种恶臭,他开始浑身上下直冒冷汗。
他推开门,看到了浴缸。
他猛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看见浴缸里如同水母般漂浮的黑发,混杂着腐臭和香水芬芳的浴室里,那儿,就在浴缸里。赵蒙发现了她,她倒在浴缸内,黑色的长发漂浮在水中,空洞的眼睛写满了绝望。赤裸的身体纵然浸泡在水中,但仍然能从肿胀的脸孔认出,没错,那是欧阳。
赵蒙转过头,面色如死般苍白。
人饿死后的尸体,到处是饿死的人。
身后猛地传来尖叫,那些好奇的邻居此刻吓得魂飞魄散。纷纷逃出宛如修罗场的斗室,跪在草坪上,呕吐不止。此刻在他们看来,即使是黄色的呕吐物也显得新鲜、干净且芬芳。
【九】
“医生,简小美怎么样了?”在Z市的某家医院内,赵蒙拉着我的主治医生,向其询问道。他们在我工作的地方找到我,那时候的我和常人无异,看见赵蒙来时,我还冲他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医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道,“病人小时候因为受到某些刺激,有过一段疯狂的减肥史。那种不要命的减肥方法让她患上了交替性厌食症,根据她以前的病例来看,她还患有重度的精神分裂症。并且,病人还有严重的迷信观念。”他顿了顿,接着说,“她将死者以饥饿的方式杀害,正是因为她觉得,这样便能剥夺死者饥饿的能力。因为自身感觉不到身体的需求,她往往需要外界的刺激来让自己进食维持生命,或许在她看来,掠夺别人的生命是一种献祭。”
我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蜷缩在角落,在记忆深处,那些五彩的幡旗在空中不停飘荡。阳光始终不能挣脱乌云的怀抱,只能将几片云渲染成血一般的殷红。
“你想让别人代替你挨饿吗?那么你就必须掠夺他人的饥饿之神。”那个神秘的女人,血一样殷红的双唇。
时间抹去大片大片的记忆,可是一些极其久远的事反而记得更清楚了。我想起十九岁的我,只身一人前往青藏,那时候,厌倦了以导管维持生命的方法,想选择让人心生向往的美丽地方结束荒唐的一生。那美丽的高原湖泊并没有埋葬我的生命,而是让我找到另一种活下去的方法。可是那样的记忆,存在的每一天都是一种折磨。我知道我罪无可恕,可是这种杀戮的快感让我成瘾不能自拔。起先,我只是故意不去给金鱼喂食。当一条条的金鱼漂浮在水面,一副濒死的模样。有谁知道,它们是被饿死的呢?每每想及至此,我几乎干涸的心灵才会有一丝快慰的复苏。后来,我开始转移目标。一只猫,或者一条狗。Z市内,流浪的宠物到处都是,少了一两只又有什么关系。我已经不能满足于看着它们缓缓消瘦下去。我从医院的药品库内,将治疗暴饮暴食的药剂经过一定比例的浓缩,注射到它们体内。那种亲自参与掠夺生命的快慰成了我的一剂毒药。饮鸩止渴,无限痛苦,却又无限惬意。
从什么时候起便开始放弃了所有的信仰?第一次活活饿死一个生命,给自己带来了多久的安稳?然后如同上瘾般的,掠夺生命。最终,陆小戈成了我的第一个猎物!我已经失去了做医生的资格。陆小戈因厌食症几次入院让我开始厌烦。我在他每天注射的药物内混入了一定比例的致幻剂。几次治疗后,这些药物将会在他体内变成一颗炸弹。这时候,只需要一条导火线,便会引爆出迷人的焰火。于是在陆小戈出院的前一天,我在例行注射中为他打了一针我自己配置的毒药。到了此刻,引线已经缓缓燃烧,我所需要做的,便是在爆炸来临之前找到一个安全却又能欣赏到焰火的地方。
在得知陆小戈死后,我那几近麻痹的肠胃恢复饥饿的感觉。这种平常人正常的感官能让我开心一整天,只有在那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我对自己说,死亡是对陆小戈的解脱,也是对我自己的救赎。我怎么能忘记他吞食生肉的场面呢,那时候的他一定也痛苦得想去死掉吧。所以,在生命不被尊重后,死亡自然会接二连三地发生。
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眼前隐隐浮现出陆小戈、李恒和欧阳的身影,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和动物。他们佝偻着身体,围在我的四周。他们在等,在等一个时机,然后将我的肉体分食殆尽。
易子而食,拆骨为炊。
许多年前,在饿殍遍野的情况下,人吃人已经不再是一种禁忌了。我没能吃掉他们,现在就该换他们来吃我了。规则一直如此。
思绪仿佛陷入了无尽的黑暗旋涡中,一直旋转着,旋转着,落入无尽的噩梦中……
黑暗中,不知是谁把我扶了起来,我隐隐听到有人在耳边呢喃,“小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是赵蒙的声音,“你是一名医生啊。”
他责怪的声音,让我一瞬间犹如兵刃过体,有说不出的痛彻。曾经我也并不是没有渴望过爱情,并不是对幸福没有眷恋。我渴望着,能够和心爱的人走一辈子。甚至于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希望能有一个人来爱我。而如今,这一切已经足够了。
我悄悄伸出手,猛地按住赵蒙的颈动脉,他还来不及挣扎,便晕了过去。我全身发抖,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赵蒙啊,你不应该认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