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两碗酒,莫上天外楼。
老话里提到的天外楼,是解放前,我们小镇上的一家饭馆。意思是,假如你没有两碗酒的酒量,千万别去天外楼上逞能。据说,天外楼的摆设,与众不同,楼上楼下全是大厅,没设包间雅座,一层十几个方桌,尽收眼底。饭馆门高窗宽,正对着门前大路,像个敞着怀的北方汉子,一脸豪迈地笑迎八方来客。
啥饭馆,非得有酒量的人才去得?这事,要从小镇的民风说起。
小镇自古以来盛行拜把子之风。很早的时候,小镇还是个芦苇地,没有本地居民,因为苏北沿海一带常有人到山东贩牛,在此处集散,时间一长,自有五湖四海的人定居于此,随后便成了村,村又成了镇。
可都是单门独户的,势单力薄,常受外人欺负。于是,为人仗义的爷儿们,便学刘关张结义金兰,万一遇个事,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然而,我和你拜,你和他拜,拜来拜去,整个镇上的人,几乎都能扯上关系。有的在家明明是独子,可老娘去世了,送葬的队伍能从街头甩到街尾,哭声震天,全是把兄弟,披麻戴孝,拖家带口充阵势。
说酒量不高的人不好去天外楼喝酒,是因为那儿没包间,大厅里,很容易碰到自个儿的把兄弟,或是把兄弟的把兄弟,喝着喝着,就并起了桌,你兄弟就是我兄弟,四海之内皆兄弟!既是兄弟,不喝个两大碗哪敢走?
早先,偶有两户人家为件事撕破了脸皮,各拉一帮兄弟过来,可一照面,嘿,两家队伍立刻搂成了一团,还打什么啊,这里面,谁谁谁,都是我兄弟,走吧,还愣着干啥,喝酒去!
很多事情,就在这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不打不成交,成了一段缘分。渐渐地,小镇人就形成了一套自己解决纠纷的规矩——去天外楼,找伍叔!
伍叔是天外楼的掌柜,急人之困,为人仗义,爱当和事佬。从没听说他和谁拜过把子,但大伙特尊敬他。找伍叔的规矩,就是在天外楼的二楼摆一方桌,两家家长相对而坐,伍叔在一旁主持,不偏不倚。两家兄弟,就围坐在楼下的大厅里,拭目以待。若是楼上两家人给伍叔和楼下兄弟们一点面子,你敬一尺,我让一步,和平解决了,伍叔就会端着个酒杯,精神十足地从楼上走下来,当着楼下两家兄弟的面,笑眯眯地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地喊一声“上酒嘞!”随后,两家人一起下楼,挨桌敬酒,从此,化干戈为玉帛。瞧那满堂喝彩的阵势,像极了梁山好汉,在忠义堂里喝酒吃肉的场面。
反之,若是伍叔把酒杯从楼上一摔,那就意味着话不投机。出了门,该打官司还是打架,悉听尊便。
当然,这种情况,极少。
伍叔的这种威风,镇长的儿子杨大宝挺看不惯的。论钱论权,他们杨家,那是全镇第一号呀,凭啥遇事都找伍叔主持公道?杨大宝曾经和他爹嘟哝过,以为他爹也会这样想,哪想,老爷子瞪了他一眼,骂道:“小犊子,你懂个球呀!”
然而,就这犊子,长大后,走南闯北,认识了不少人物,屁股后跟着一帮出生入死的弟兄,加上他仗义疏财,为人爽快,在小镇上的威信,那是如日中天!一次,大土匪刘黑七返鲁,早听说小镇物丰民富,必经这里。大宝听说以后,不知托了他哪个把兄弟,愣是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刘黑七,绕道回了山东。
接着,鬼子就来了。据说,当时驻扎县城的鬼子,不过几十号人,鬼子刚来不久,就找到大宝,要他利用在镇上的威信,拉一帮兄弟出来,协助“皇军”做事。大宝没表态,鬼子的小队长,一个矮胖子,笑笑说:“不急,过两天,我再来。”
果然,两天后,鬼子又来了,鬼子找来个瘸子,敲着锣,满街吆喝:“是杨大宝的兄弟的,都到天外楼那儿。”半晌的工夫,天外楼下,站满了镇上的老少爷儿们。
大宝的媳妇害怕,劝大宝出去躲躲,大宝一摆手:
“这是什么话!”挽着袖子上了楼。发现那个矮胖子早已坐在那里,两腿叉开,戴着白手套的双手,紧握军刀的刀柄。刀直直地竖在地板上,阴森可怖。
伍叔也在。
鬼子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大宝说,他做不了主。
矮胖子将窗户打开,指指下面架起来的两挺歪把子机枪。
大宝不说话了。
矮胖子一脸的得意。半晌,大宝长叹一声,两根手指沉重地叩了叩桌子。算是应了。
矮胖子看了看伍叔,伍叔看了看大宝,大宝看了看窗外。伍叔缓缓地斟满一杯酒,面无表情地走下了楼梯,楼下,鸦雀无声。伍叔环视一圈楼下,一仰脖子,将酒竖进了嘴里,半天,喉结一动,咽了下去,发出很响的声音。
这一次,没有欢呼,靠近门口的人,都叹着气往外走。就在这时,伍叔从楼梯上陡然摔了下来,面皮发紫,七窍流血,很快便没了气。那杯酒,是伍叔留给自己的毒酒。伍叔的意思,大伙全明白了。那一刻,大宝突然想起他爹骂他的那句话。大宝觉得,自己明白得太晚了。
大宝死于1941年。作为抗日英雄,葬在了我们县的抗日烈士陵园里。我爷爷死前非要在那买墓地,我爸嫌那太远,上坟不方便。爷爷说,这样,给我磕头的时候,也能给你那些个老叔磕几个。
最近这几年,镇里镇外,有好些个有钱人,想学伍叔,仿照天外楼的格局,把天外楼开起来。结果,门楼子一个比一个大,关门却一个比一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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