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一会儿,那影子离得不远了,徐老汉正想出声,突地觉得不大对劲——那黑影仿佛走路不迈脚诶!老天,肩膀上扛着一根直直的木头还一拔一拔在纵跳。是偷人家梁柱椽檁的贼(当时,是有这类“专工”的)?又不大像噢!凭徐老汉经多见广,百里担子三两顶千斤,再精壮的贼也不可能把一根如此粗大的木头一路扛着走,多半拖行,像眼前这样蹦跶着行路的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
正想着,那影子已到了近前,透过枝枝杈杈,看清了:月光下,那主儿披挂了一身说不上个颜色的衣服,戴了顶说不出形状的帽子,眉目模糊难辨,只看到一张惨白的脸露在帽子下面,伸出来搭在那根扛着的木头上的一双手,形如枯枝,伸叉开,指头端弯弯如鸟喙形状……
徐老汉一阵恶心,把那出声招呼的念头顿时消了,偏偏又瞄一眼时,见黑影脖颈上垂着一根绳子,一荡一荡的,另一头系在那根木头上;又蹦几下,绳头一抽,呼哧一下,那脸下绽开一张嘴巴,吐出半尺来长一根血淋淋舌头来……
噫——哊!徐老汉赶忙捂住嘴巴,差点惊出声来,胸口猛地涨得像要裂开,感觉头发一根根都直竖起来了,脊梁沟一股凉气直直往下直钻到了腚沟。心说,这物一定不是人了,看样子应该是小时候常听奶奶说道的吊死鬼!
那吊死鬼显然没有觉察到矮树窝子里藏了人,沿路往前去了。
好半天,徐老汉才直起身子,磕磕绊绊出了树丛,心口依旧砰砰跳得厉害。又呆立半晌,觉得那物应该走远了,才硬起头皮继续赶路,又不敢走太快,生怕追屁股赶上它,挪挪蹭蹭地比先前慢了许多。
天上的月亮好像也受了刚才那一幕的惊吓,不时抓过几片云彩来,遮盖住自己恐惧的脸庞,累得徐老汉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边努力辨路一边前行。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前边泛起连片灯光,徐老汉松了口气,知道离有人家的庄子近了,不顾脚下的磕蹭,步伐加快不少。
及至来到切近,徐老汉发觉陌生,眼前这个村子不是自己平素常常经过的,一定是刚才慌了心神,拖着一双脚板踏上了岔路。不管了!打问打问吧,问清了,后半程加些脚力把冤枉路补齐就是了。
一边想,徐老汉迈步往一家近便门户走过去,想敲门问路。
刚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曲指头叩门板,猛可里一抬头,刚刚松弛的心神一下子又被揪紧了:墙头上,先前见过的那个吊死鬼正脸朝院里站着,似乎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什么,并没发觉徐老汉来到。
乖乖!这物什么时候踅摸到这里了?差点瞪个对脸儿。徐老汉慌忙躲进门洞,只觉得心又跳得紧了,想偷偷望望那吊死鬼却又不敢。这时,院子里传来动静,是一对父女的声音,女儿嘤嘤哭泣,父亲气急败坏地在叫骂,听了几句,渐渐明白,原来女儿相看上个小伙儿,想着以身相许,来和父亲商量,父亲不肯,说什么无论如何不会允许闺女嫁给个戏子啥的,见女儿嘴犟,说自己死也愿意做人家的鬼,便恨恨撂下一句:那便死去,爱咋死咋死!随后便是一阵摔打东西的声音,最后哐当一声关门的响动后,父亲再不出声,留下女儿继续抽泣。
徐老汉心底泛起悲苦,想起当年自己和老伴儿何尝不是经历了同样的光景。一晃几十年,景致重现眼前,人儿却一个早化作垄头一抔黄土下的一具白骨,一个业已老迈衰衰,还得蹭蹬人间。唉!一把老泪不觉盈满眶子。
正兀自叹息着,忽地院子里传来一阵声腔,听上去阴阴的、细细的,不类人声偏颇具诱惑:“死吧——死吧——死了多好呀!死吧——吊死,吊死最好——”
徐老汉激灵打个冷战,悄悄探头,见那吊死鬼已不在墙上。他壮着胆子攀上墙外一棵树,往院子里观瞧,就见一个女孩子披散着头发坐在院子当中,双掌托腮痴痴地似在思索着什么,刚刚见过的那个吊死鬼正围着她转圈子,边转便劝。奇的是,那女孩一副根本看不到那鬼却又像把它的说教句句入耳的样子,逐渐迷迷愣愣。
徐老汉头皮发炸,明白了,这是那吊死鬼欺人八字命软或五焰低弱,来找寻替身了!可千万不能让他得逞!
正想着,见那女孩竟像是信从了那吊死鬼的劝诱般,搬来把椅子,登上去开始解脱裙带。啊——要吊上去了!
徐老汉眼见危急,顾不得多想,抖丹田喝了声黑旋风劫夺法场的顿脚压锣腔:“呀——呔!那刽子且莫开刀,梁山上众好汉当场来——耶!!”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不唯把那女孩儿猛然惊醒,吓得生生从椅子上跌落在地面,那吊死鬼也惊叫一声翻身遁入了黑暗里。
徐老汉眼见悲剧已被制止,复怕起来,急忙从树上滑下,一身汗此刻变得凉凉的,沁着贴肉的衣服早沾上了前胸后背,感觉很不舒服。
他展展衣服,听院子里接着又传出阵声响,显然是父亲觉察有异,急忙出来,看明白后心疼起来,抱着女儿,爷儿俩哭成了一团。
徐老汉回到门洞里又蜷了一会,听着父女俩已经和好,互相体谅着低声细气商量起后面的事情来,放心了,觉得不便打扰,还是另找户人家问路吧,便起身往别处走去。
大概走了不到一箭地,没等寻到对象,突地身旁传来那听见过的腔调来,显得比刚才更加阴戾:“我说——活人——你坏了我的好事——就这么轻巧走了不成——”
徐老汉暗自叫苦:看来今晚被这物缠住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道怕,只觉得周身已被一团寒气包裹住了,阴冷至极,冻得他上下牙直撞。微微抬头,见那个吊死鬼已经站到了面前。
那吊死鬼的样子比刚刚见到过的那两回更加可怕,这次离得近,看清了,原来它长了一对吊梢眉毛,下面坠着两只暴出眶外的眼珠子,一张白脸大概由于愤怒拉拽得更长了,一只长舌头一突一突,滴滴答答滴着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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