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汉不敢多看,把脸扭向一边。
见他这样,那吊死鬼更加愤怒:“你是瞧不起我了?!”见徐老汉不答腔,呵呵阴笑几声:“那么就是怕了?好,那就让你怕个够!上眼——”
吊死鬼说完,抖几下身子,抹了几把脸。徐老汉斜睨几眼,吓得心咚咚乱跳,着实可怕:那长脸竟直里竖起一丈来高,复而横开,比它肩上那根木头还长出去不少;一条血红舌头陡伸出四五尺来,似一条落入滚油锅里的毒蛇般,忒儿楞乱抖;伴着一阵极其瘆人、阴惨惨的吱吱声,扑面卷来一股股带着腥气的阴风……
徐老汉感到腿肚子开始转筋,险些没瘫倒,舌头尖狠狠顶住牙膅子,强憋住一口气,才没惊叫出口。
吊死鬼卖弄一气,见徐老汉没动地方,不言不语的,不禁疑惑起来,想这人什么来头?他一个泛众活人竟能凭肉眼瞧见我,真是奇怪……
与此同时,徐老汉脑子里也在飞速动着念头,提醒自己,不能干害怕,越害怕越不得好,得想办法摆脱,赶紧想办法……那办法该往哪个地处想——站得更稳了。
吊死鬼见面前这个活人非但没被唬住,反倒端持起一副静如山岳的气度,更加迷惑,动作不觉间滞了下来。
徐老汉活了大半世,也算经多见广,此时已渐渐摆脱了刚开始时的不知所措,不那么紧张了,心跳也逐渐恢复正常,乍见那吊死鬼换了样态,心底顿时明朗,灵光一闪钻出个主意来。
只见他开口故意用一副轻佻口气问那吊死鬼:“就这些?”
“啊——”吊死鬼猛地摸不着头脑,口气发僵。
“那好,该看我的了!”说完,徐老汉飞速俯身,扒开包袱,噌噌几下,装戴停当,野马分鬃起式,继而做个举火燎天动作,跺了个定根脚,暴喝一声,分明是戏台上那套念白:“呔!吾神奉天帝敕,巡行天下,野鬼敢不速速回避!哇——呀、呀、呀……”
那吊死鬼本来心里正起虚,见那人说了句又做了几下动作,不明就里,正发着呆,冷不丁听见这几嗓子,一抬头,吓傻了,下盘一软扑突跪倒,眼前哪里还见刚刚那个穿短袍、戴毡帽活人,分明换了鬼物最最惮怕的钟馗神道的形象:乌额靛面,刚髯挓挲,犊鼻剑眉,鲶口圆翻;一身血红满身挂,两副黛爪欲夺魂……只差那把割肉剔骨的宝剑。
徐老汉眼见吊死鬼被吓住,趁热打铁,又喊喝几句,做了个趋身欲擒的动作。
吊死鬼磕头如捣蒜:“钟馗爷爷,饶了小的吧,小的鬼眼不识神差,不知您老巡行,多有触犯了,多有触犯,小的当初吊死多日无人收埋,肉是臭的,恐怕不和您的胃口,还望您——”
徐老汉心里好笑,想着行了,见好就收吧,别待会儿再给它看出破绽。便假意做怒:“呸!吾神怎会吃你这般腐酸的晦气鬼,算你走运——刚刚东岳帝阁下飨了两具剥皮拆骨的白相鬼,已经饱足,你,滚去好了!”
吊死鬼感激不尽,一副拜年腔调,更是又磕了无数个头,临了,换了副可怜口吻,说自己身世其实凄惨的很,生前本是离这里四十里外黑榆村人,苦于生计断绝,走了下路,不料久困鬼道不得超度,还望尊神可怜……
徐老汉听着差点笑出声,急于打发它走,便僵着口气,骂它得便宜还想着卖乖,说一时不得超引也不能妄悖天理,寻隙勾害无辜。既有意自赎,那好,年逢每个七月十五日,鬼门既开,定要趋身往投,一旦归得酆都,便要循规蹈矩,以待轮回。倘若不听吾言,可莫怪最后把你形神斩灭!滚吧——
吊死鬼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夹着风逃走了。徐老汉说念半天戏词儿,已是口干舌燥。摸摸额头腹背,噢,身子里那些水气原来早做汗水出了,现在才发觉。脸上那些油彩呃,怕是沁得花哨了不少,得亏那鬼没怎么敢细瞧,吁——
……
后话:徐老汉后来向人说起过这段经历,有那见识多的,解释说,他那天能看到鬼物,多半是由于眼里进了牛眼泪,这东西和乌鸦眼(所谓乌珠)蝙蝠粪等等一样,是可以借看鬼神的,而且借得时的情境不同,睹看到的东西的类型也不尽相同。
徐老汉不禁想起那天那头待宰的牛儿流泪的场景,和那个吊死鬼祈求饶恕的样子来,叹了口气,想着那曾经都是不甘枉死的鲜活生灵哩,生命啊,是那样宝贵,世间怎么会有人不珍惜还去轻率抛弃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