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万四千一百二十六天
一天又一天重复,我不想再叙述我的心情。所有的人都和我没有关系,这是我的感觉,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表情、动作、语言、剧情,我感觉不到他们丰富的内心。每天见到相同的人,感觉上,世界上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
尤其在下午,我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里,走街串巷,走了这么多天,始终没有遇到一个人。我猜世界上发生了极其可怕的事情,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感到极度的孤独。
每天,我会朝着那些阻碍我去路的、看不见的围墙用力踹上好几脚,也许是为了泄愤,也许是为了期待奇迹——我不知道,几十万天过去了,我没有老,也没有死,生活就这样继续,而且将永远继续,会有奇迹出现吗?
而奇迹就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出现了。早晨,起床后,看看时间,离乔北打电话来还有两个多小时,这表示我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时间。我在屋子里转悠着,不知道该干什么。纯粹是无意识地,我打开日记本,想看看自己写的日记。
在这些漫长的岁月里,我曾经无数次打开日记本,上面的每一行字、每一个污点,都已经烂熟于胸。当我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时,我的心狂跳起来。这不是我熟悉的那最后一页。往常,日记的最后一页,是2008年6月5日写的一篇日记,记录的是我和乔北、乔南打网球时发生的一些事,很短,只有几行。
但这篇日记明显是新出现的,日期是2008年,有好几页纸。日记的笔迹,分明就是我自己的,可我印象中从来不记得6月13日曾经写过日记,在过去的几十万个日子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篇日记。实际上,连6月13日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也记不太清了。我深深吸了口气,开始阅读这篇新的日记。
2008年6月13日,日记内容
现在是2008年6月13日的第二十五万四千一百二十六天——这是个奇怪的说法,但我想你一定能够明白。
江村,这日记是写给你看的。在几百万天以前,我并不知道生活的真面目。有一天,和往常一样,我从床上醒来,在自己家里随便看了点书,接到乔北的电话,让我帮他赶走几个到店里闹事的混混——这件事不用我再多说了,这以后发生的事情想必你也很清楚——和你一样,2008年6月14日这一天发生的一切,我反复经历,一共重复了五百多万天。你可以想象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巨大数字。
像你一样,我每天都会对着那些阻碍我前进的墙壁踹上一脚——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相信你已经走出了房间,发现了那些看不见的墙壁。
在这五百多万天里,每当我利用自由的时间溜出去,都遇不到一个人。但时间足够充分,我已经慢慢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你也会明白的,当然现在还远远不到时候,因为你才经历了二十五万四千一百二十六次重复,对于真相来说,这是个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我也是经过了四百多万天才明白其中的奥妙的。
现在我该告诉你我是谁了,我是江村,也就是你,但我又不是你。我是2008年6月14日的江村,而你是2008年6月13日的江村。
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会一再重复呢?你是否想象过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时间流逝,往者不可追,我们面向未来,今天过了还有明天,这是一直以来我们的观念。但在2008年6月14这天,在经历过四百多万个6月14日之后,我逐渐明白了我们生活的真相。
时间流逝,但它并不像水一样流过去就没有痕迹,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昨天过去了,就永远消失了。我们所经历的每一天,实际上都保存了下来,就像电影的胶带——电影胶带由一帧一帧的固定图片组成,当它们连续转动,就形成了流动的电影。生活也是如此,一天一天固定下来,所有的日子连接起来,就是我们的人生。人生是向前的,但每一天已经固定,谁也无法改变——改变某一天,就意味着改变今后所发生的一切,而今后所要发生的一切,早在2008年6月14这天首次出现的之后的几千个日子里,就早已经固定,再也不会改变。当我给你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实际上我们的人生早已经完成,我们只是被固定在时间中的某一天——人生有多少天,就有多少个我们,每天的我们都是不同的,你是6月13日的你,我是6月14日的你,我们本来永远不会相遇,也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像其他人一样,我们本来会以为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天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个瞬间,我们以为还有明天,并且为之奋斗。而实际上,对于6月14日的我来说,整个人生就是这一天,6月15日的江村,并不是6月14日的我——每一天的我都守护着那个日子,没有一天会空白,这是必然的,如同电影胶片中永远不会缺少一帧。
所以,如你所知,我们永远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只有在别人看不见我们的时候,我们才可以做一些自由的行为,而这自由也是有限的,前提是不会对未来造成任何改变,当我们试图改变时,时间的巨大威力体现出来,它顽固地维持时间序列中发生的一切,不允许任何可能的改变——我猜想,一点微小的改变,如果允许存在的话,也许会导致后来的重大变化,从而引起时间序列中既定人生的崩溃——你可以想象一下,假如电影中的每一帧都是变化的,那么这部电影会多么杂乱无章。
如此单调的重复,假如永远不被人所知,也不算什么痛苦,痛苦的是我们知道了,但却无力改变。每天有限的自由时光又如何呢?只不过是在确保不会遇到任何人的时段、在确保不会遇到任何人的地方溜达罢了,那些阻碍我们前行的透明墙壁,其实是阻止我们与其他人接触——可以想象,假如有人在那时候看到我们,他们的记忆必将因此而变化,于是今后的日子,记忆就被改写了,而这种变化是不允许的。
为何我们的记忆能够保留呢?我也是回到了2008年,才明白这个原因的。你当然不会记得2008年经历过什么,当你仍旧是6月13日的那个你的时候,你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不知道真相,幸福而充满希望地活着。是什么让你到了6月14日呢?说来有意思,我刚刚告诉你,这一切都不可改变,现在又要反过来说:这一切其实是可以改变的。
为何如此说呢?什么叫做改变?被你看到的变化,是改变;不被你看到的变化,也是改变。就像食物变质,你盯着它看,看不出它发生了什么变化——变化的过程太缓慢,你看不到,但你能看到结果。我们之间发生的变化也是如此。
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尽管我们处于不同的时间,却又是同一个人,所以我可以确信,就像6月14日的我一样,6月14日的你,也一定每天都会对着那看不见的墙壁踹上一脚。表面上看,这一脚不会造成任何改变,而事实上,经过500万天漫长的等待,这一脚的威力在慢慢积累,终于在某天,我一脚踹过去的时候,时空瞬间扭曲了,我眼前一片漆黑。
这只是很短的一个瞬间,其实就和我们每天在外面溜达时被强行送回家中时的感觉一样,当我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在家里了。
那时候还没有到下午6点50,还不到往常被强行送回家的时候。我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起身来冲向门口,想把门拉开,却发现门又打不开了——这是不可能的,在过去的五百多万次重复中,我曾经做过许多尝试,结论是:在下午的任何一个时刻,房门都可以打开。为何现在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到了下午6点50分,也就是往常我拨打乔北手机的时间,意外的,我竟然没有被强制拨打手机。
起初我没有留意,直到太阳渐渐西斜,窗外的光线和往常我所熟悉的不太一样时,我才发觉这个奇怪的误差。拿起手机一看,居然已经是晚上7点10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兴奋得尖叫起来:莫非一切都改变了?我的人生开始朝前?在那一刹那,我把自己思考所得出来的真相完全抛弃了,几乎是在一秒钟内就跳到了门口,用力拉门。但,门还是打不开。真相仍旧是真相,只是有些地方发生了改变。
无论如何,这是件好事,我好奇地等待着,整整一个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后来我回过神来,看了看日期:2008年6月13日——这个下午,我成为6月13日的人,而你变成了6月14日的我。这种变化其实很容易解释:我们所接受的一切强制力量,都来自时间,而我们本身,也是构成序列的一分子,尽管在那几百万天里,我的举动没有对既定事实造成任何改变,但在自由的时间里,我的一举一动,都并非重复。我猜,之所以我能有这么小段的自由,其原因是和我之所以能够知道真相是一样的,具体原因,我后面再告诉你。我想说的是,我所有不重复的举动——每天自由活动的时光,每天往时间制造的暗墙上踹的一脚,我自己乱七八糟的思想——所有这一切,虽然微弱,但都对时间造成了轻微的冲击——说冲击或许太严重了,也许只是轻轻的触摸,而五百万天微弱的触摸,积累起来,终于令时空发生了扭转——所以我们能够改变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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