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二娘的砚台即便磨不出磨来,也是好砚,你卖给我,物尽其用。”
我倚老卖老,他一个小孩儿能懂什么?今儿这方砚台我是铁定要收到手,哪怕花了大价钱,也在所不惜。不过这孩子怎懂得砚台的价值?我成竹在胸。
男孩想了想,把砚台递给我:“你既然喜欢,送你了。”
这简直出乎我意料,不费吹灰之力,我便得到了顾二娘的砚台,谁会有我这般好运气?我细细查看着砚台,心里顿时有些怀疑,难不成我看错了,这是个赝品?若是真品,岂能白送?
我抬头要细问,却怎想到身边已经没了人,不过眨眼间的工夫,他竟似消失了一般。外面还是瓢泼大雨,黑黑的天空猛然劈下来一道闪电,打醒了我脑中先时存在的一个画面。那时我刚跑进便利店,隔着玻璃看那坐在台阶上的男孩,便利店门口亮着灯,男孩坐在那里的身影瘦弱孤单,身后的地面被灯光打得明亮,看不到一丝影子。
那个男孩没有影子。
顾二娘常说:“研为一石琢成,必圆活而肥润,方见镌琢之妙。若呆板瘦硬,乃石之本来面目,琢磨何为?”眼前这方砚台,的确圆活肥润,触手细腻,不知被多少人盘玩过。当一样东西成为了古玩,加之匠人盛名,就失了先时的用途,成为人们观赏的玩物,一年复一年,一代复一代,久而久之,或许连它自己都忘却了,在造物之初,它原本只是一样普通器具。
这方砚台果真磨不出墨来,它也是忘记了自己初心的器具。
我端坐在书房,看着书桌上这方砚台,想到了先时遇见的男孩,心里一阵发凉。我曾听人说过,这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是有影子的,没有影子的,那是鬼!
我顿时觉得害怕,那砚台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却让人感觉像是个活物,总好像有眼睛在看着我,如那个神秘的男孩子一般,孤高的,冷清的眼神。
外面突然响过一声闷雷,我吓得连忙寻了块布把砚台包了起来,塞进了抽屉里,却仍觉得担心,又拿钥匙上了锁。我觉得,应该寻个时间去找一下蒲姑娘。
可还没等我去找蒲姑娘,当晚就出了事情。
那晚的雨一直没停,噼里啪啦打在窗台上,人睡觉也不安稳。我在做了一连串怪梦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房间里很黑,我却看见更黑的团团的影子,在床边笼罩。影子遍布,墙上,地板上,衣柜上,甚至还爬上了我的被子。那是一个个人影,垂手立在每一寸可立之地,虽然它们没有眼睛,可我却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它们在看着我。
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直觉告诉我是梦魇了,便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那是在轰隆雷声与瓢泼大雨声中亦能清晰分辨出来的极轻微的声音,是有人拿着墨块研磨,一下又一下,速度匀称,不能操之过急,慢慢加入清水,用至纯至静的心去研磨,方能得到一汪好墨汁,浓淡正好,配得起笔走龙蛇的中国字。
嗤啦啦,嗤啦啦……
我去拉床头灯,不亮,好像停电了。举着手电筒来到书房,那声音随着我的靠近亦变得更大。此时我已经确定,声音的源头,就在书房的抽屉里,第二层,先时被我锁起来,里面只放着那一块顾二娘的端砚。
战战兢兢开了锁,我知道身后仍跟着那些影子,它们随着我的走动一同飞檐走壁,此时在书房齐聚,齐齐向抽屉里张望。那一抽屉浓郁的黑色随着我将它拉开倾泻而出,鼻尖有墨香,是经历了悠久岁月积淀下来的浓厚的香,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
手电打上去,那一汪新研好的墨,在光下晕着好色泽。一时间,周围响起窃窃私语,有哭有笑,有吵有闹,嬉笑怒骂,纷至沓来,像是去了闹哄哄的集市,千百张嘴巴在你面前翕动,太吵了,听不清说的都是什么。
满墙壁密密麻麻的影子,都开始迅速流动,像是要搅出一场风起云涌,整个屋子莫名刮起了黑旋风,齐齐汇入那一汪墨汁里,好似投奔汪洋,如此奋不顾身。
我的脚底开始升腾起一股黑烟,缥缥缈缈,亦随波逐流,舍我而去。一抬头,窗户上正贴着一张白惨惨的脸,冷冷清清的眼睛盯着我,是那个男孩儿……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便启程去找蒲姑娘。我是自卧房中醒来,奔去书房,抽屉仍好好上着锁,再将它打开,端砚仍被布好好包着,只是那块布已经被墨汁染得尽黑。
我在后花园找到蒲姑娘,她只看了我一眼,便说:“你的影子有些淡。”
我低头一看,可不是,同站在阳光下,我的影子淡得几不可寻。蒲姑娘嗅了嗅,又道:“有墨的味道,你给我带来了一方砚台?”
什么都瞒不过她,我把砚台递给她,她瞧了瞧,笑道:“顾二娘的砚台,想不到还能见着。这是顾二娘做的最后一块砚,被十砚老人的后人们收着,此后也不知道辗转到了什么地方,你是怎么寻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