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已经介入。这个城市过去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案例。可染在警察行动之前赶到了殡仪馆。殡仪馆不像她小时候去过的那么可怕,有点像现在人们经常驻足的宾馆楼台。她去各个部门缴费和选购棺木,盒子,花篮。跟往常出门办事一样从容,只是尽量考虑到丈夫的喜好,她在潜意识里讨好他,想把事情办得更符合他的心意。确定明天火化的时间,遗体告别厅以及其他事项。显然,殡仪馆按正常情况处理,对所有事项极尽周到。这使可染不再惶恐。
忙完一切手续,可染回到婆家的时候,兄弟三个已经陆续回来。可染把相关证件给他们。他们没有想到,她那么快就办理好了一切火化手续,心里有些安慰。丈夫对可染说,你跑了一上午,一定很累,先回家休息。回头,他们还要处理一些其他的事情。
可染知道,她是外人。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去哪里呢?她并不想回家。这里的居民认为去过火葬场或是墓地的人,要先去大型百货公司或商场闲逛一下,冲冲身上的晦气,不然把那些地方的鬼魂带回家不吉利。
可染眼睛睁开来的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在她心里似乎经历了那么长久,她在担心着那具尸体的下落。她走在繁华的大街上,东看看,西望望,活人的世界一切如常。而她的这一天却是这样的不平常,有谁知道呢?
她想去路边那家奢华的饭店坐下来,从先前的路径中转个弯。奢华能抚去人心头的凋零。像那些游客,轻松地坐在桌边,饶有兴致地点几个特色小菜,安然地等待服务员端过来。饭店是熟悉的,热闹的。食客却是陌生的,进进出出,像忙碌的蜘蛛在编结一张陌生的网。她唯恐落在那陌生的网里,益发的孤单,无助。
忽然就失去了在这家饭店吃饭的兴趣,站起来,溜出门外。
街道两边,一家家店铺,生意兴隆,店主们忙着销售自己的货物。人们用货币换取自己需要的物品。可染看着这司空见惯的场景,竟然觉得有些陌生。街边有卖小吃的,鸭血粉丝,臭豆腐干。嘈杂的人群,好像是另一个世界来赶集的人。
现在,她想安静地坐在插有玫瑰的卡式包间。对,一定要有玫瑰。她在公交站台溜达,茫然地看着一辆辆公交车从面前驶过,人们上车,下车。年轻人动作敏捷,老人们动作迟缓。但是,他们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而她,奔波了一个上午之后,在突如其来的惯性驱使下,突然失去了下一个目的地,显得无所适从。
清冽的冷风刮来。可染的腰椎剧烈地疼痛。想起昨天和医生的约定,下午要去理疗。这是一个好去处,温暖,放松,艾叶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打定主意,去理疗科。自从国产牛奶查出三聚氰胺之后,可染只是偶然喝奶,缺钙很正常,拍片显示,骨质疏松,腰椎退变伴L5-SI椎间隙狭窄。
寒风凛冽,可染想尽快进入室内御寒。她看见医院大楼矗立在树林中。想抄近路,她熟悉这里的环境,绕过科学宫。从科学宫的停车场钻进去,在金川河边的草地风光带,有一条小路,她试着走了过去。已经绕到医院主楼的后楼,后楼的围墙有扇小门,可染从小门走了进去。心里企盼,不要走回头路,疾走,看见救护车的驾驶员在冲洗汽车。绕到大门正厅,终于看到休息厅的几排椅子。前后无人,坐下来,可染才发现,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医生们刚刚结束忙碌的半天。
医院下午两点上班。这两个小时的时间怎么度过?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发呆?这里不是发呆的地方。医院附近有什么熟悉的朋友,这个时候过去坐一坐,说一些话,时间会很快打发过去。有的时候,人们盼望时间走慢一些,有的时候,却要找件差事,让时间走得快些。这样想的时候,可染忽然发现,自己刚才走的捷径,是紧挨太平间的小门,心里恍然,人生如果没有过程,岂不是最快的捷径。早年,婆婆弄丢了她的孩子。如今,她又弄丢了婆婆的尸体。生命原来是由丢失与分离组成的一串念珠。
一个老妇人在椅子前面无聊地踱步,她走到可染身边,弯腰搭讪,问她几点?可染告诉她才十二点,还有两个小时医院才门诊。老妇人挨着可染隔了一把椅子坐下,身体朝她倾斜,问她看什么病。可染说腰疼,来理疗。老妇人轻松起来,从塑料袋里抖出两块小酥烧饼和一杯茶水。显然,她没有吃午饭,这两块小酥烧饼是这个老妇人的午餐。可染心生怜悯,问她来看什么病。
老妇人愣住了,沉默一会,突兀地说,我孤独。孤独,这两个字是从喉管迸发出来的,憋了气,有些跑调,音质尖锐,抽搐,神经质般颤抖。老妇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倏然间恢复平静。来开点药,一个人在家闷出病来。可染心里一惊,关切地问,住在哪里?住在江宁。这么大年纪,该叫你孩子来帮你开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