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磨蹭到天黑才不情愿地回到舅妈家。想起白天车夫说的那番话,几乎控制不住恐惧,想要不辞而别,但我的行李还留在那,还有舅妈和表姐,怎样才能帮到她们?
吃晚饭的时候,舅妈破天荒地出来和我们坐到一起。看着她布满纹路的面容和捉摸不定的眼睛,我有些犹疑——这像个连同爱女一起被奸仆迫害的老妇吗?如果不是,为什么她的脸上总是流露出哀伤的神色;如果是,又为什么不向我这个远到的亲人发出求救的信号呢?
我对舅妈说,想起件要紧的事要办,不能在这里盘桓了,打算第二天就走。她放下筷子,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我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能不能把表姐的照片给我一张?回去拿给我妈妈看。”
“啪……”舅妈手里的碗跌到地上,她好像受了刺激,双唇颤抖,不知所措地看看我,又把头转向周姨求救。
周姨忙让阿光收拾碎片,慌乱地对我道:“你表姐嫁人的时候,把东西都带走了。这样吧,写个地址,将来给你寄过去。”沉着脸的阿光忽然开口说:“回去告诉你妈,你表姐……她很漂亮。”
谈话进行到这一步,似乎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可能了。我也只好沮丧地回房,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心中大感轻松,却又掺杂丝说不出的失落。
睡不着,便开始整理行李,我发现自己来时带着的衣服少了好几件,都是款式新潮颜色鲜艳的。还有化妆包里的口红、粉底、眼影、小镜子……竟然有人偷东西!
我气得跑出去想找人理论,路过周妈和阿光的屋子时又犹豫了。舅妈房中的窗帘拉得很严实,但还是透出丝光亮,看来她还没睡,何不趁此机会单独与她谈谈?
轻轻推开房门,一个窈窕的背影映入眼帘,她穿着我眼熟的针织衫,毛呢裙和长筒靴,正对着台灯认真地描画着什么。
“……舅妈?”
她剧烈地哆嗦一下,猛地回过头,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惊悚的一幕:我的舅妈,那个五六十岁满脸皱纹的苍老妇人,穿着我最花里胡哨的衣服,一张面孔抹得雪白,眼圈涂得乌青,嘴巴上鲜艳的珠光唇膏几乎溢出唇线……
六
回到T市,给江滨打了个电话,电话那边他的声音很激动:“莫雪,你这几天到底去哪了?急死我了。”
江滨是我的男友,我们交往大半年,已经准备谈婚论嫁,他是个很好的男人,但日子久了,我发现他偶尔会心不在焉,常常陷入沉思。每个人都会有过去,只要他能够放下。我爱我的未婚夫,所以不希望他除了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在我的一再逼供下,江滨终于坦白,他心里还有初恋女友的影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大四寒假本来说好回家就向寡母提起毕业后结婚的事,但直到开学,也没有回来过。江滨曾和另外一个学生干部去她家找,映容的母亲苏婉珍却冷冷地说:女儿已经嫁了,书也不读了,请学校开除她的学籍。
江滨想不通,为什么女友说变就变,甚至连面都不肯再见?他一直把这件事、这个人埋藏在内心深处。
我决定瞒着江滨,冒充映容亡父的远房亲戚,独自到她家一探究竟。我想过邹映容也许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又爱上了别人;我也想过也许是苏婉珍反对女儿离开自己嫁到别处,所以软禁了她。
然而,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邹映容没有嫁人,也没被软禁。她得了可怕的怪病——细胞衰老症,也叫成人早衰症。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使她在短短半个月间就从一个靓丽的女孩变成个苍老的妇人。
爱美的映容害怕面对外面的世界,何况亲爱的男友?她藏在家里,再也不敢踏出大门一步。而苏婉珍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变得像怪物般,也是又惊又痛,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一心想要报答他们的周姨和阿光见状便对外封锁了消息。江滨他们上门的时候,邹映容假扮自己的母亲,亲口告诉爱人自己已经嫁了。
这就是为何“舅妈”见到我后总是躲躲闪闪,因为她其实是我的“表姐”;为何她拿走我的衣服和化妆品偷试,因为她虽然不敢面对现实,却又有着年轻女孩儿对美的追求;为何门前的那棵槐树莫名地枯死,其实是痴情的阿光不死心地买来中药想治好心爱的人,然后偷偷把药渣埋在树下。
我没对江滨说出真相,他看见我便一下冲上来,紧紧抱着我说,在我消失的这段日子,他已经想清楚,过去的没法再挽回,他只想把握现在。我也尊重邹映容的意见,她要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都维持着生病前最美好的印象。还有阿光,可以继续无怨无悔地陪伴着自己心里最漂亮的天使。
就让我们一起封紧嘴巴,严守这个凄婉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