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笨是条看家狗,是住在槐树镇东的老宋头养的。老宋头的儿子叫宋平安,再有两天就满十八岁了。
这天傍晚,宋平安送女友刘莎莎回家。当走到镇东那片小树林时,四望无人,两个年轻人情难自禁地抱在了一起。忙乱之中,刘莎莎性子急了点,把宋平安给推倒了。这工夫,周遭很静,没人,可有条狗始终藏身暗处盯着他们。
这条狗,就是大笨。大笨吠叫一声蹿出,直接扑倒了刘莎莎,并在她白皙的腰臀部留了两个渗血的牙齿印。见好事被狗搅了,宋平安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该死的蠢货,怎么谁都咬?滚过来!”
大笨瞅着宋平安,怯怯走近,像极了知道犯错的孩子。宋平安哪管这些,抄起块拳头大的土砖劈头盖脸砸去。大笨急忙缩脖后退,土砖擦着脑门飞过。宋平安见状,愈发火大:“蠢货,你给我站那儿不准动,不准躲!”
大笨还真站住了,不再退后。宋平安气急败坏地奔上前,狠狠踹向它的后胯。大笨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没躲没闪,然后骨碌碌滚出了两三米远。
“过来!再滚过来!”宋平安不解气,又骂。
大笨像是被踢得脱臼了,几次想站起,却又趴了下去。最后,它只能用两条前肢拖着后腿和屁股,一下又一下,强撑着再次爬到了宋平安的脚下。这时,刘莎莎递来一根木棍,龇牙咧嘴地发狠:“平安,快打死这条疯狗,打呀!”
刘莎莎是宋平安交往的第一个女孩子,自然喜欢得不得了,她的话,宋平安可是言听计从。宋平安当下接过棍子,抡起就打。
所幸老宋头及时赶来,一把抓住宋平安的手腕。
“爹,这蠢货胡乱咬人,该打!”宋平安愤愤叫嚷。老宋头瞥了眼刘莎莎,用低得只有爷俩能听到的声音说:“我都瞄见了,大笨以为她欺负你,在帮你。”
实话实说,老宋头不咋喜欢刘莎莎。刘莎莎比宋平安大几岁,在槐树镇的歌厅驻唱,兼陪酒,平时交往的人也杂。听说在认识宋平安前,刚和一个绰号叫刀疤的混混闹掰,分了手。
“它捣乱!”宋平安涨红着脸大声辩驳,“狗不养八,鸡不过六,你早该杀了它吃肉!”
民间确实有“犬不八年,鸡无六载”的说法,说居家饲养的鸡犬禽畜,都不能养得年头太久。因为它们每天都和人接触,人说话它们就在旁边听着,一举一动也都看在眼里。六年八载之后,人性渐通,没准儿会成精成怪,闹出祸害人间的邪祟之事来。而大笨,已活了十七八年,大大超了限。街坊们私下嘀咕:这老狗若非和猫似的有九条命,就是被脏东西附了体。不然,又怎会一次次死里逃生,逢凶化吉?每回听见,老宋头都会吹胡子瞪眼:“净胡说!今后谁再瞎嚷嚷,可别怪我老宋头翻脸不认人。”
眼下,听儿子竟也这样说,老宋头动了怒:“臭小子,这些屁话你也信?要杀了它,你不觉得亏心?”
宋平安咂巴咂巴嘴,想起了发生在七岁那年的一档子事。一天,镇长胡大头的儿子正吃糖米糕呢,大笨“呜”地冲了上去,当场把孩子的魂儿给吓掉了。请人收完惊,胡大头气哼哼地找上了门。人家不差钱,就想要狗命。老宋头好说歹说,只差给人下跪了,胡大头总算让了半步,道:“这畜生蹬了我儿子,一脚还一脚,也让老子踹它一脚完事!”
那就踹吧。老宋头心一硬:“大笨,过来,让他踹!”大笨听话,慢腾腾地走了过来。胡大头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一脚就把大笨踢得飞出两丈远,脑袋撞墙上昏死过去。
那天夜里,老宋头在柴房守到天亮,差点死透的大笨居然又呼出一口气,活了!只是从那以后,大笨落下了腰椎脱臼的病根。
等到大笨能走,老宋头狠剜了宋平安一眼。宋平安当即脸红到了脖根,情知老爹早看破了自己的伎俩——他馋人家的糖米糕,于是就向大笨使了个眼色。最终,他捡起糖米糕躲进了树林,大笨则挨了打。后来,像这种事儿又发生过多回,大笨的腰椎脱臼过一回又一回,可它就是不长记性。
这会儿,想起往事的宋平安,不觉心虚了,嘟囔着:“你跑不就得了,干吗傻呵呵地往前凑……”
听着宋平安的嘟囔,老宋头硬邦邦地回道:“因为它是狗,不是人。”说完,弯腰提起大笨的尾巴,照其脊背猛力一拍,只听“咔嚓”一声响,当是腰椎骨复了位。接下来,老宋头抱着它回了家。宋平安则抱起刘莎莎,一溜小跑奔去医院,打了一针狂犬疫苗。
按说,这事儿到此也该结束。可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半夜,一个黑影攀上了老宋头家的院墙。大笨警觉,呜呜低叫着冲出柴房,纵身扑向那个黑影。
老宋头被惊醒,打亮灯推开房门一张望,大笨竟骨碌碌跌出了院墙。老宋头心头一“咯噔”,拔腿跑向院门。晚了,等抽了挡门棍推开门,大笨早没了影儿。
“大笨,你跑去哪儿了呀?回来!”接连喊了几嗓子,老宋头隐约听到东面的树林里传来了狗的呻吟声。循声追去,老宋头瞅见不远处的山洼里烧着一堆柴火。
夜半三更的,怎么会有火?莫非……老宋头不敢再往下想,手里紧攥着挡门棍摸了过去。很快,他看到了七八个年轻人,有男有女,正围着一只麻袋嘻嘻哈哈,又踢又踹。再一细看,其中还有那个刘莎莎和自己的儿子宋平安!
只听一个小伙子喊:“平安,莎莎姐甩了刀疤跟你好,却被狗咬了,你不会不心疼吧?”
另一个小伙子紧跟着起哄:“过了今夜,平安就满十八了,大伙说,该不该举办个成人仪式?”
“应该,太应该了!杀狗,烤肉吃,让莎莎瞧瞧你的诚心!”
在大伙七嘴八舌的鼓动下,宋平安热血沸腾,拎起根木棍跨到了麻袋前。可这厢刚刚抡圆胳膊,就见身前多出个人——老爹。
“你真有出息,连自家的狗都偷!”老宋头沉脸叱骂道,“没良心的东西!”
“我都成年了,你能不能少管点我?”宋平安想在哥们和女友跟前保住面子,大着嗓门喊,“它不过是条狗,老狗、蠢狗,你干吗总护着它?”
就这样,爷俩一个要杀狗,向女友表心意;一个要救狗,硬拦着儿子下手。彼此较上了劲,越吵越凶,吵着吵着,宋平安脖子一梗,将了老爹的军:“爹,你说吧,你到底是要我这个儿子,还是要这条笨狗?”
显然,老宋头没料到儿子会使这么一手,顿时愣了神,但短短片刻,他就给出了答案:“我要大笨。”
宋平安倍感惊愕:“为了一条狗,你竟连儿子都不要了?好,我走,我再也不回来了!”喊着,还撒气似的抬腿狠狠踢了麻袋一脚,大笨发出了声声悲鸣。
“你真长大了,有种!那你就顺着这山洼,滚吧。”老宋头指着不远处的山洼,冷冷地说。
山洼尽头,是槐树镇所辖十村八乡的坟茔地,大大小小的坟包连成了片。老宋头蹲下身,边解麻袋边喃喃念叨,说十七年前,他去给爹娘上坟。因贪杯多喝了两口,竟趴在坟头上睡着了。就在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女人边哭边骂,骂死鬼男人无情,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就连公婆姑嫂都防着她,还作践孩子是野种。听得出,女人没少受气,哭到最后竟把襁褓里的孩子往坟前一放就要走。女人来时,身后跟着条狗,是看家的笨狗;女人走时,笨狗去扯她的裤脚,想告诉她抱上孩子,却被踹了个跟头。女人丢下一句话:“我管不了他了,你守着他吧,别让野狼叼了去!”
“幸亏那是条笨狗,不是人,要不也跟着女人走了。笨狗就那样一直趴在襁褓前守着孩子。蚂蚁爬上孩子的脸,它就一只一只地给舔掉……”老宋头一边说着,一边倒提起大笨的尾巴,冷不丁拍向脊背。大笨疼得“嗷”的一声叫,蜷成了一团。
“完了,不是脱臼,是断了。”老宋头抱起大笨,踉跄着往回走,“当年,我瞅着可怜,就把孩子和狗都带回了家。本想那女人会来找,可等到现在也没见人……不说了,不说了,那有块碑,刻的名字叫周达甫,去给他磕个头再走吧,毕竟他才是你亲爹。”
听到这儿,宋平安愣怔当场,呆若木鸡。蓦地,有个小伙子惊声大叫起来:“平安,小心啊!”
转瞬之间,意外再生,一个黑影从宋平安身后的灌木丛中醉醺醺地蹿出,举棍砸下!刘莎莎看到了,也认出了来人,是刚被她甩掉没两天、正怀恨在心的男友刀疤。可她没拦也没劝,转身溜之大吉。老宋头也看到了,但他终究年事已高,没了利索劲。
倒是大笨眼尖,用两条前腿猛地一扒老宋头的肩,拖着后半拉不能动的身子扑了出去。刀疤棍子一斜,砸中了大笨的脑袋。
“大笨——”宋平安终于醒过神,哇哇大哭着张开双臂抱住了大笨……
第二天,刀疤就被槐树镇派出所找了去,至于他得了什么惩罚,没人打听,也没人在意。大伙儿最关心的是大笨,大笨还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仍旧没死!还有人神神叨叨地说:“大笨肯定是被平安他亲爹附了体,才会处处照看他!”
不过老宋头总说,那些玄玄乎乎的,纯属无稽之谈,大笨只是条普普通通的狗而已。它虽然没人聪明,可比人更有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