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幕府统治日本时期,各种演艺活动和艺人十分活跃。其中有一位叫“云中轩”的浪曲艺人,唱功十分了得。可这云中轩十分神秘,剧团上下对他的出身、来历一无所知。他每次上台,都要涂上厚厚的白粉,一下台卸妆后,立即坐进轿子,匆匆离去,所以连他的年龄甚至相貌都是个谜。
剧团老板有个朋友叫三太夫,他十分欣赏云中轩的表演,想暗中挖角,把云中轩带去江户发展。
一日,三太夫单独约云中轩到一家居酒屋密谈。云中轩如约而至,脸上虽已卸了妆,却还是略施薄粉。三太夫殷勤招待,他鼓起如簧之舌,把好话说尽,就是想请云中轩去江户演出,可云中轩半点不为所动,始终一言不发。三太夫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离去。
一转眼,整整五年过去。这期间,江户突然崛起一个艺名“川上鹤”的浪曲艺人,其唱功精湛,迅速红透全城。三太夫在江户的剧团原本数一数二,却不敌川上鹤的有力竞争,日趋凋敝。
这天午后,三太夫正闷在家中发愁,忽然仆人来报:“有位关西来的云中轩,前来拜访。”“啊!”三太夫十分惊讶,五年前苦苦敦请不得的人,此刻竟不请自来了。三太夫急忙让人把云中轩请入屋。
云中轩的脸上依然敷着薄粉,只是脸色愈发煞白,不等三太夫开口,就开门见山道:“我这次来,一是为了救你,二是为了救我师弟。时间紧迫,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三太夫震惊道:“我有什么祸事?你师弟又是哪位?”云中轩答道:“川上鹤,就是我的同门师弟。我们一师学艺,十年前各奔前程。他为成名不择手段,如今大祸将至。当年师父托我照顾他,所以我特来江户寻他、救他。不然,你也会被他害死。”
三太夫半信半疑:“那我该怎么做呢?”云中轩道:“很简单,让我进你的剧团。川上鹤原本在盂兰盆节有演出,请替我安排就在那天首演。”三太夫又惊又喜,说:“这真是求之不得呀!”
此后云中轩就在三太夫家暂住下来,三太夫兴冲冲地忙前忙后,安排演出事宜。很快,宣传布告就贴得满街都是。
盂兰盆节也称鬼节,这天也是云中轩在江户首次登台的日子。人们都拥到三太夫让人搭起的大舞台周围,要瞧瞧关西来的名角是不是名副其实。哪知开演了两个时辰,还都是往常那些节目,一些不耐烦的观众喝起了倒彩。
忽地,一声弦乐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登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云中轩旋身登场,启嗓献艺。他唱的是从能剧改编的名曲《敦盛》,说的是日本源平合战时,美少年平敦盛在决战前夜吹奏起心爱的笛子,优美的笛声传入敌军阵中,源氏猛将熊谷被深深打动。次日大战爆发,平家大败,平敦盛逃到海边,被熊谷捉住。熊谷见少年腰间的笛子,动了恻隐之心,便想放走他,但平敦盛不肯失节,慷慨请死。云中轩把平敦盛殉难前后的哀戚、倔强演绎得真实感人。那唱腔金声玉润,如飞泉鸣玉,感心动耳。观众们听得如痴如醉,泪如雨下。
云中轩一曲唱毕,台下观众齐声喝彩。在欢腾的人群中,三太夫却注意到角落里有个人正死盯着云中轩。本来他藏的位置很巧妙,极难被发现,但由于他的面孔和云中轩一样煞白,三太夫还是认出了他。没错,是川上鹤,他果然也来了。等到云中轩下台,三太夫悄悄地将此事告诉他,云中轩满头冷汗,未发一言。
七天后,川上鹤到了三太夫宅邸,指名要与云中轩密谈。三太夫怕他对自己的台柱子不利,便躲在房外偷听。屋里的两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三太夫听得断断续续:“就你能用那秘法?凭什么我不能?”“师弟,我来江户是为了你好,劝你……”过了一阵,川上鹤气鼓鼓地拉开门,径直离去。云中轩则对三太夫说:“十日后,我要和师弟在将军座前斗唱!”
由于天下太平,江户幕府历代将军都十分重视发展文教,围棋、书法、曲艺、茶道等,都可在将军面前比试切磋。这几日云中轩的大名也传到了将军耳中,将军正有意请云中轩去献技,三太夫便顺水推舟,兴冲冲自去张罗。
转眼到了斗唱之日,将军对云中轩和川上鹤说道:“听闻云中轩擅演信长,川上鹤爱扮光秀,今日斗唱,就请二位合唱一出《本能寺之变》如何?”
《本能寺之变》讲述了一代枭雄织田信长被部下明智光秀背叛,在本能寺遭袭,被逼自焚的故事。这是一出大戏,两个角色戏份都很重,唱段也多,极考验唱者功力。
云中轩有意推却,川上鹤却跃跃欲试。最终,碍于将军威严,云中轩还是点了头。不一会儿工夫,两人已在台上摆好架势开唱了,他们合着音弦,口中放歌,弦音凄切,歌声悲凉,甚是动人心弦。台下坐着的都是贵宾,他们跟随戏中故事,一时激动、一时紧张、一时哀伤,完全被带进了历史的时空中,谁也没注意到两位表演者的面色不断地越变越白……
云中轩和川上鹤彼此较劲,你唱一句他接一句,口中幻化出兵士的厮杀呐喊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士卒临死的惨叫声、信长与光秀的互斥怒骂声,情景十分逼真。渐渐地,两人唱到了高潮——信长举火自焚的那一幕,观众们都知道最精彩的时刻即将到来。
突然,川上鹤大叫一声,面露狰狞,右手从袍袖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猛向云中轩刺去,观众们惊得尖叫起来。那短刀刺到云中轩胸前,却像被一层看不见的气墙挡住,刺不进去。云中轩也身体震颤,面孔扭曲,他急忙死死摁住自己的右手,嘶声喊道:“师弟,快逃!”川上鹤脸色惨白,苦笑道:“来不及了,魔王来了……”只听云中轩又大吼一声,脸上像罩了一层严霜,厉声道:“光秀逆贼,还我命来!”飞起一脚,把川上鹤踢倒,也拔出一把利刃,就要刺下。川上鹤无处闪避,只能等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云中轩的左边身躯猛然一震,左手“呼”一下夺过右手的短刀,向自己的胸膛用力刺进去。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过快,观众和三太夫都呆住了。等定下神来,将军的侍卫们急忙拔刀持枪,上前将云中轩和川上鹤团团围住。云中轩躺在台上,已奄奄一息,川上鹤抱住师兄的身躯,哭号道:“师兄,我对不起你!”云中轩凄然道:“我、我总算没有辜负师父的嘱托。你以后,千万不可再用这邪法唱曲了。”说完双眼一闭,气绝身亡。
将军座前献艺竟出了这么大差池,三太夫大罪难逃,和川上鹤一起被押入牢狱。三太夫满腹狐疑,过了数日,终于忍不住向关在一起的川上鹤问起。川上鹤苦笑着说:“关进监牢这几天,我并未化妆敷粉,你看我的脸色还白不白?”三太夫说:“这几日我也正感奇怪,怎么你的脸色和你师兄一样,白得不像正常人?”川上鹤道:“不错,其实我和师兄早已不是活人,我们是……亡灵!”
三太夫吓得弹起身,道:“什么?你们、你们竟然是亡灵!”
“确切地说,是半亡灵!”川上鹤语调悲哀,接着说道,“世人都以为红伶唱曲演戏,靠的是天赋和磨练,可这样磨练出的技艺再超群,也只能达到人的境界。我们这一派要求达到‘三界合一、艺臻鬼神’,我们师祖殚心竭虑,终于找到一门秘法,那就是……让鬼神来演自己。”
“此话怎讲?”
“那些已经作古的帝王将相、英雄巨盗,个个都有可歌可泣的故事。师祖传下的秘法,就是召请戏中角色的亡魂前来附体,让他们在舞台上自己演自己!”
三太夫听得毛骨悚然,只觉后背阴风阵阵。川上鹤继续说道:“我们这一派本来门徒众多,后来用了师祖的秘法,技艺是突飞猛进了,可身上积的魔孽就越来越深,受到的反噬也越来越重,最后没一个好死。所以传到我师父时,他老人家就不许我们用这邪法,但我一心想出人头地,便偷学了秘法,逃出师门。师兄怕我的召魂术招来大魔头,为祸人间,便也恳请师父传授了秘法,出师后四处寻我。我有心避而不见,他只好用秘法卖唱,激我出头。我曾劝他和我联手称霸全艺界,他执意不肯,反劝我收手,所以我们就定下用斗唱来决胜负。”
三太夫听得呆了,片刻后又问:“你师兄说,你想害我?”
川上鹤冷笑数声,说:“你的剧团在江户还有些名声,始终是我的阻碍。那天盂兰盆节,鬼门大开,万鬼齐出,召魂附体最为厉害。我本打算唱上一曲《酒吞童子》,召来无敌恶鬼,顺势取你性命。偏偏被我师兄识破,他故意唱一曲《敦盛》,召来成神的敦盛附体,用大慈悲心压制我的恶鬼心,使我害不得你。”
三太夫回想起那天唱完《敦盛》后,云中轩满头冷汗的模样,心中生出无尽感激。他又问道:“你们师兄弟面色一样苍白,想必就是召魂留下的恶果了?”
川上鹤答道:“不错,师兄和我都演了不少场,鬼神附体多了,已逐渐没了自我,因此只能算半亡灵了。”三太夫长叹一口气,说:“可是你师兄为了救你,在被信长完全附体前,情愿选择自尽。他人性尚在,比起你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