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敬堂
大志住在黑沟村,从警校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市局做刑侦工作,跳出了农门。
大志的父亲贺老闷松了口气,二十多年没开晴的脸上有了笑模样。村里人纷纷起哄,让他摆两桌给大伙儿沾沾喜气。贺老闷爽快应下,定下时间后列了个名单,想把关系好的都叫来。
这天大志下班回家,见父亲正对着名单发呆,手中的笔在一个名字上画着圈,连儿子进屋都没察觉。大志一看,圈里写着“大孟”,他好奇地问:“爸,大孟是谁呀,让你纠结成这样?”
贺老闷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叹了口气,满脸苦涩地讲起一段骇人听闻的往事来。
二十六年前,贺老闷一家还没搬到黑沟村,而是住在偏僻的三道岔。在村里,和贺老闷关系最好的人就是大孟。也赶巧,俩人的媳妇同时大了肚子,又前脚后脚地生了大胖小子,可把哥俩高兴坏了。
大孟儿子满月这天,亲戚朋友在他家从中午喝到晚上,不胜酒力的人都走了,最后只剩下贺老闷。他酒醉三分醒,见孟嫂累了一天,搂着襁褓里的孩子在炕梢睡下了,便也想回家。谁知大孟已经上了头,隔着桌子一把拉住他:“她睡她的,咱喝咱的,不喝透不许走!”
贺老闷只好又坐回炕头,继续喝了起来。
两人舌头越喝越大,觉得炕头越来越热,烫得屁股疼。贺老闷随手从身旁划拉过来一個小包裹,垫在屁股底下,刚一坐下,他感觉有点不对劲,啥玩意这么软?他疑惑地把包裹从屁股底下抽出来,打开一看,顿时傻了眼:这哪是包裹呀,分明是襁褓,里面裹着大孟刚刚满月的孩子!
两人的酒顿时醒了大半。大孟一把将孩子夺到怀中,发现孩子的脸都黑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已经没了呼吸。他大声哀号,不住拍打孩子的后背,可孩子浑身僵直,毫无反应。
两人呼喊半天,孟嫂才被惊醒,发现孩子夭折后,发疯般喊叫起来,左右邻居都被惊动了,纷纷赶过来。
贺老闷脑袋里嗡嗡作响,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有年长的老人劝大孟夫妇道:“事儿已经出了,还是得顾活着的。夭折的孩子不能过夜,赶紧找地方埋了吧。”
大伙儿硬从大孟夫妇怀里抢过孩子的遗体,托一个老光棍抱到山里埋了;又拉起贺老闷,让他先回家,过后再商量该怎么办。
贺老闷回家后,和媳妇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他把全部存款取出来,凑了三万多块钱,硬着头皮来到大孟家,“扑通”跪下:“都是我惹的祸,要打要罚我都认。”
大孟扶起贺老闷,哽咽着说:“多少钱能买回孩子的命呀?谁也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孩子命短。钱我们不能要,你回去吧。”两口子死活不收钱,贺老闷没法多纠缠,只好心事重重地走了,从此不敢登大孟家门。
让这事儿一闹,大志妈妈回奶了,只好买来奶粉给大志吃。大志吃不惯,天天拉肚子,本来白胖的小孩儿很快变得面黄肌瘦。
过了几天,孟嫂忽然来了,看起来神经兮兮的,显然受了很大的刺激。她看着炕上的大志,脸上露出苍白的笑容,伸手将他抱了起来,在贺老闷夫妇提心吊胆的注视下,她竟解开自己的衣襟,把胸脯贴到了大志的嘴上。
大志高兴得手舞足蹈,咕咚咕咚地喝起奶来。孟嫂温柔地看着孩子,满脸都是笑容。
从此以后,孟嫂一天三遍来给大志喂奶,大志也越来越依赖她,连自己亲妈都不找了。
转眼七八个月过去了,有天孟嫂给大志喂完奶,大志竟然含混地喊了一声“妈”。孟嫂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忽然对贺老闷夫妇哀求道:“他叔他婶,你们把大志赔给我吧!”
贺老闷夫妇瞠目结舌,不知怎么回答。这时候,大孟从门外进来,拉着媳妇往外走:“咱还年轻,可以再生,要人家孩子算怎么回事?走,回家!”
贺老闷夫妇又一宿没睡,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这样实在别扭,干脆搬走算了。于是他们卖了房子迁到黑沟村,再没和大孟夫妇联系过。
这件事成了两口子的心病。贺老闷从那时起就没了话,他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三年前大志妈妈因病去世,临终前还放不下,嘱咐老伴有机会打听一下大孟两口子现在怎么样了。
如今大志参加了工作,又勾起了贺老闷的心事,他有心邀请大孟两口子来参加宴席,又实在忐忑得很。
一段往事听得大志目瞪口呆,他皱着眉头思考半天,忽然说:“这件事可能另有隐情。”
大志分析道:“根据你的描述,婴儿脸色发黑,身体青紫,分明是窒息导致的死亡。你刚坐在婴儿身上就起来了,这么短时间,不足以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而且孩子身体僵直,也是死去最少一个小时才有的现象。所以我推断,孩子在你坐下之前已经死了。”
贺老闷琢磨半晌,眉头一点点散开了,叹着气说:“是这个理,你我知道就得了。人家也没难为咱,都过去这么久了,没必要再去掰扯这事儿了。”
解开了心结,贺老闷轻松了很多,不想节外生枝,就把大孟夫妇从名单里划掉了。
宴席这天,贺老闷在院子里放了五桌,亲朋好友热热闹闹地坐着。门外忽然进来个五十多岁的陌生老汉,兴冲冲地冲贺老闷喊道:“大贺,还认识老哥儿吗?”
贺老闷一回头,顿时激动起来:“哟,孟哥!啥风把你吹来了?”
老哥俩多年没见,说不出的亲热。寒暄了一番,贺老闷把已成为老孟的哥哥让到席上,又把大志喊过来相见。老孟拉着大志的手,眼圈忽然红了:“好小伙儿呀!俺家小子要是还活着,现在和你一样大,你得管他叫声弟弟呢。”
还是躲不过这个话题,贺家爷俩心里不约而同地“咯噔”一下。大志刚想说话,被父亲瞪了一眼,悻悻地闭上了嘴。贺老闷举起杯,满脸愧疚地说:“这事儿压了我二十多年,我对不起哥哥嫂嫂呀!”
老孟摆摆手:“老弟,你就没想过,孩子本来在炕梢,为啥后来跑到炕头去了?”贺老闷摇摇头。
老孟说:“过后我琢磨,你只坐了一下,咋就能把孩子坐成那样呢?恐怕他之前就死了。你嫂子睡觉爱打把势,有时候能把我蹬地上去,还经常把腿放在我胸口,把我憋醒了好几回。我怀疑是她不小心把孩子压死,又蹬到炕头去了。”
大志忍不住开口:“那你不早说?我爸可是背了一辈子包袱呀!”
老孟对贺老闷弯了弯腰:“对不住老弟。你嫂子那时候有点疯癫了,如果知道是自己把孩子压死了,恐怕连命都保不住,我实在不敢说呀!前个月你嫂子没了,我就赶紧打听你的情况,听说你家今天放席,这才有了由头过来。”老哥俩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搂脖抱腰地互相灌酒。老孟酒量还是不如老贺,最后被抬到炕上,打着呼噜睡着了。
天放了黑影,乡亲们陆续散去。贺老闷站在院子里久久不说话,大志问道:“爸,你咋又闷上了?”
贺老闷红着眼睛说:“你孟大爷不会不知道,那孩子当时被我一屁股把肋骨都坐断了,究竟怎么死的,谁也说不清!他现在这么说,是为了宽我的心呀。大志,你说啥也得去你孟大娘坟前磕几个头,你吃过人家好几个月的奶呀!”
大志红了眼圈:“好!等孟大爷醒了,我就认他当干爹,将来给他养老送终。”此时,他忽然觉得,两位老人身上的担当和宽容,比真相更加重要。
(发稿编辑:赵嫒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