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
最近,常陵市文化局举办了一场大型的民间鉴宝活动,由一批知名文物专家组成鉴宝专家组,在市博物馆免费鉴定来自民间的各类文物,而且将会从中评选出最能代表本地区历史文化的宝贝。
常陵市自古就是一座历史名城,文化厚重,物产丰富,千百年来,大量的文物散落民间。由于专业知识所限,民间藏家们大多不知道手中藏品的价值。消息一出,藏家们趋之若鹜。专家们既紧张又兴奋,忙得不亦乐乎。几天下来,专家们挑选出了一批候选文物,不过,要从这些文物中甄别出最能代表常陵历史文化的精品,专家组组长李涵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这天,鉴宝活动快结束时,有个男子挤了上来,他六十岁左右,干练清瘦,只见他郑重地递上一个盒子,说:“您好,我姓张,带来了一套印章,烦请专家鉴定。”
李涵正好是玉器类专家,他戴上白手套,接过盒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再细看那盒子,又让人眼前一亮:盒子由整块檀香木精雕而成,长宽各三寸,厚约两寸,上雕展翼蝙蝠、流苏彩云,光这盒子就已经是精彩绝伦,价值不菲。
李涵小心地打开盒子,只见盒内凿有四个小槽,槽内黄绸垫底,各安一枚印章。这些印章长不过两寸,宽窄半寸,外表如漆似黛,内部经络清晰,仅材质就属乌鸦皮田黄石中的极品。李涵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用放大镜仔细端详印章,这是一组四件套闲章,分别刻着梅、兰、竹、菊的图案,附有篆体落款“西山”。看到这两个字,李涵不由得拍案叫绝:“宝贝!绝世宝物啊!这是南宋末年书画雕刻大师段西山的作品,他曾在现在的常陵地区任知府。当年蒙古大军攻来时,他被蒙古人所杀,他的家当也被付之一炬,因此传世作品极少。我从事文物考古工作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迹。”
在场的人都热烈鼓掌,纷纷向张先生道贺,可他看起来并不兴奋,连连摇手说:“不急!不急!精品不精品的我不在乎。我今天来,是想请专家们鉴定一下,这套闲章中的菊章究竟是不是真品。”
此话一出,大家都有些愕然,李涵连忙挑出菊章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透,然后胸有成竹地告诉他:“您放心吧,我以自己的信誉担保,这是真品。”
张先生听了这话,焦急地说:“是真品吗?那就坏了,坏了!”
李涵笑着问他:“难道您还希望这是件赝品吗?这是四件套装,缺一个,价值就大打折扣啦!”
谁知张先生却说:“它若不是件赝品就麻烦了!哎呀!”
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先生看上去不是在开玩笑,他似乎很痛苦,懊恼地捶了捶额头,然后站起来说了声“那谢谢你们了”,收好盒子就走了。李涵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之中。
那位张先生走后,李涵坐立不安,这可关系到国宝的前途啊,李涵很想与他好好谈一谈。可是这次举办鉴宝活动,出于安全和隐私的考虑,是不要求藏家填写个人资料的,李涵想找也找不着人。就在他失望之极时,事态有了转机。
傍晚,有个人辗转找过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他谦卑地跟李涵打招呼:“您就是李专家吧?我姓叶,有枚印章想请您看看。”
“印章?”李涵听到印章就兴奋了,“好呀,拿来看看。”
老汉在贴身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团手帕,里面是一枚精致的乌鸦皮田黄石印章。李涵一见到这物件,眼睛都瞪圆了,这不正是段西山四件套闲章中的一枚吗?他急忙拿过来仔细端详,不错,正是其中的那枚菊章!“这枚菊章怎么会到您的手中?其他几枚呢?”
老汉腼腆地笑笑,说:“我知道您说的那套闲章,可这枚不是那套里的。这是我的,我就这一枚。我想请您鉴别鉴别它的真伪。”
李涵疑惑极了:“难道菊章是一式兩枚?”他心里一动,连忙打开大灯,举起放大镜仔细甄别,观察了好一会儿,才看出端倪。他放下印章,遗憾地对老汉说:“师傅,对不起,刚才光线不好,我看走眼了,您的这枚菊章是件仿品,仿的就是我看到、您知道的那枚。”
老汉追问道:“您肯定?”
李涵点点头:“我肯定。这枚章仿的水平极高,几乎能以假乱真了,不是专业人员根本无法分辨。不过这章虽是仿品,但无论是材质,还是雕工,都已是上上之选,也具有一定的收藏价值。”
李涵以为老汉会很失落,谁知他高兴地说:“是仿品就好!是仿品就好啊!”
听了这话,李涵又一次惊讶得目瞪口呆,前后这俩藏家是着魔了还是见鬼了?持真品的一脸沮丧,拿赝品的却满脸兴奋。李涵使劲揉了揉太阳穴,想了好一会儿才有点醒悟过来,他问道:“这赝品虽然也不错,但与那真品可是无法比的,你们怎么都喜欢赝品呢?你们俩是不是认识啊?”
老汉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因为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呀!”说完,他道了声谢,就往外走去。
李涵一想,这老汉肯定知道事情的底细,可不能再这么错过了,于是连忙拦住他,恳切地说:“师傅,我非常急迫地想再见到那套闲章,可不知道怎么联系对方,麻烦您代为引见,好不好?”
老汉为难地说:“虽然我知道您说的是谁,但我跟他总共也只见过两次面,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可能帮不了您。”
李涵不死心地问:“那您总该知道他的一些情况吧?”
老汉说:“他应该叫张含愧,樊城人。现在在哪儿,我就不确定了。”说完,他就快步走掉了。
李涵望着老汉的背影,总觉得老汉一定隐瞒了什么,他必须搞清楚,于是悄悄地跟了上去。
李涵尾随老汉在街上走着,只见他背着个破麻袋,提着一把火钳,直奔街头巷尾的垃圾箱,在里面翻着各类废品,这才知道他是个拾荒者。老汉走走停停,用了大半夜的时间,穿过了整个城区,最后来到郊外一间破旧的小屋前,开门进去了。李涵见他归了家,也不回去了,就近找了家旅馆住了下来。
第二天,李涵早早就爬了起来,远远地盯着老汉的家。九点多钟,老汉出了门,他没带拾荒的工具,而是提着一个包裹,有些鬼鬼祟祟地向屋后山上的树林里走去,李涵连忙跟了上去。老汉七弯八拐,来到了后山的一座荒坡上,然后身影一晃,一下子从李涵的视野里消失了。李涵急忙跑过去,环顾四周,哪里还有人影?他正懊恼不已,忽然从荒坡后面传来一个人低低的哭号:“爹啊!娘啊——儿来看望你们了……”听那沧桑的声音,正是老汉。
李涵心里一喜,悄悄摸过去一看,只见荒坡后面的旮旯里藏着一座小坟,这坟本来就低矮,坟上杂草丛生,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了一体。老汉跪在墓前,一边从包裹里取出香和纸钱烧着,一边号啕大哭。李涵见这么大年纪的人,还这么情深意切地哭拜父母,心里又感动又难受。老汉哭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那枚赝品菊章。老汉把菊章举过头顶,哭道:“娘,儿不孝,今年六十有五了,今日才能踏踏实实地告慰您在天之灵。那套闲章确定已经完整,儿已经完成了您的遗愿,请您放心西去。这枚菊章是赝品,就让它陪着您,做个念想吧!”然后,他在墓前挖了个坑,把那菊章埋了进去。埋好章后,老汉又诉道:“爹啊!您本是他国的人,却做了异域的鬼,我们跟您受尽苦难,儿不怪您,但没能给您留后,这是天意。”这话把李涵听得稀里糊涂的。老汉又呆立了一会儿,终于收了声,他抹干眼泪,搬了些柴草把墓碑遮盖好,下山去了。
李涵好生奇怪,不明白老汉为什么要隐藏祖坟,于是等老汉走远了,他来到坟前,扒开柴草,打量着这块墓碑。这墓碑明显是自制的,上面写着:“先父山本君之介大人(1922—1945)母叶氏梦菊大人(1925—1970)之墓,孝男山本俊生1990年清明泣立”。李涵大吃一惊,他擦了擦眼睛,再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不由得叫出声来:“天哪,这老汉……是个日本人!”
李涵没想到这老汉是个隐藏的日本人,在如今高度开放的中国,包括日本人在内的各国人员日益频繁地进出往来,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了,可这是个什么人呢?行为这么诡秘,是个以拾荒为掩护的日本间谍吗?要不要向公安机关报案呢?李涵一边往山下走,一边紧张地思考着。这时,他想起了那墓碑上的碑文,从那上面分析,老汉的父亲叫山本之介,早在1945年就死了,只有23岁。那年日本无条件投降,他爹该不会是个战死的侵华日军吧?这极有可能!他娘叫叶梦菊,倒是个典型的中国女性名字。难道他的父母是异国恋?那他就是战争遗孤了?可赝品菊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它埋在坟前?他与那神秘藏家张含愧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问题,只能靠自己来弄清楚了。
下山后,李涵直接敲开了老汉家的门。老汉一见是他,吃了一惊,但还是把他迎进了屋子。“您怎么找到我这儿了?”
李涵真诚地说:“师傅,我想和您交个朋友,跟您好好聊聊。”
老汉不傻,他开门见山地说:“俺一个拾荒的,哪敢跟您高攀啊?您还是为了那印章吧?”
李涵也不隱瞒,回答说:“是的,可这只是其一。我现在更感兴趣的,是您与这印章的故事。您应该叫山本俊生,对吧?”
此话一出,老汉顿时像被针刺了一般。他怒道:“你跟踪我?”
李涵心里有些害怕,连忙缓和气氛:“师傅,您别这么紧张,我为我的行为道歉!但我真的没有恶意。”见老汉还是很戒备,李涵继续说道:“我看到您上坟了,我很难过。您之所以隐瞒自己的身世,肯定是受尽了人间的苦。您是个有故事的人,现在改革开放,国家繁荣昌盛,您还担心什么呢?把您的故事讲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老汉的表情慢慢放松下来,他苦笑了一下,说:“的确,我是有些难言之隐,我全名叫叶俊生,但就像您看见的,我其实姓山本。我也很苦闷,自己都快入土了,给亲生父母上个坟还习惯偷偷摸摸的。现在政策好了,说说也无妨。这事啊,还得从我外公说起……”
叶俊生的外公是当年常陵城里有名的书画家,家底殷实,收藏广泛,加上他乐善好施,深得众人爱戴,被尊为叶公。叶公膝下无子,仅有一女,名叫梦菊,人长得如花似玉,也随父亲学得一手好画。
为了躲避战火,叶公早早地把女儿送到了美国学习油画。当时,常陵地区属于大后方,虽然没有与日寇发生过大的地面战争,但是日军飞机时常来袭,常陵城里时有人员伤亡。就在叶梦菊二十岁那年的三月,她突然接到加急电报,说家中有变故,召她速回。当时她在美国已有男友,是她的同学,名叫山本之介,是个反战的日本人。不过,叶梦菊一直不敢把这事告诉家里人,毕竟他的身份在战争时期实在是太敏感了。这次急着要回去,山本之介担心她,非要护送不可,她也考虑到男友将来总是要为家人所接受,趁此机会先见个面也好,所以两人收拾好行装,匆匆踏上了归程。只是他们没想到,这次踏上的竟是一条艰辛的不归路。
四月初,叶梦菊和山本之介辗转回到常陵,原来,所谓的变故是母亲不幸死于日军飞机的轰炸,已经下葬很久了。叶梦菊伤心欲绝,但人死不能复生,她在山本之介的陪同下为母守灵,尽儿女之孝。守孝期间,叶公了解到女儿的感情经历,他是开明人士,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接纳了山本之介。
然而叶梦菊带回一个日本人的消息飞快地在城里传开了。一些人不敢找真正的日寇算账,就聚集在叶府门前振臂挥拳,要求叶公交出山本之介。叶公解释,山本之介不是日寇,可群情激愤,哪听得进去?他只好交代管家紧闭大门,严加防范,叶梦菊和山本之介也被迫躲在房里,叶府气氛非常紧张。
叶府不安生,战争形势也不妙,日军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击,常陵城外远远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城内军队频繁调动,大街上都垒起了沙袋,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一天晚上,叶公把叶梦菊叫到房里,对她说:“小菊啊,看来常陵一场血战不可避免,咱们叶家家大业大,树大招风,必须要有所应对。我老了,除了你,我别无牵挂,有些事我得提前交代于你,以免遇事被动。”
叶梦菊安慰她爹:“您别太担心,我看国军准备充分,日寇打不进来的。”
叶公长叹一声,道:“国军若是得力,常陵怎会招致战火!我的感觉总不太好。再说,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嘛!”说完,他关上大门,走入里室,搬开梳妆台,从地上撬起一块地砖,取出一个铁盒子。叶公把铁盒子放在桌上,对女儿说:“叶家收藏虽多,但最有价值的还是这个。”他打开铁盒,取出一个檀香木盒,盒内装有四枚印章。
叶梦菊从没见过这个物件,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啊?”
叶公郑重地说:“这是咱们叶家世代相传的宝贝——南宋大师段西山的四件套闲章。这是国宝,价值连城,爹只有你一个女儿,只能交付于你了。切记,此物是我们中华之瑰宝,你要用生命保护它,绝不可让它流失海外。”
叶梦菊感觉责任过于重大,胆怯地说:“爹,还是您来保管吧。这兵荒马乱的,我怕……”
叶公叹口气说:“我何曾想给你压上这样沉重的担子!可我别无选择。我也想好了,倘若你实在无法保护它,就把它交给一个人。”
叶梦菊急切地问:“谁?”
叶公说:“我的挚友,樊城教育局的张局长。”
叶梦菊想了想,说:“是不是张云川的父亲啊?小时候我们经常来往的?”
“对,就是他,”叶公回答,“张局长德才兼备,对收藏也很有造诣。我们志同道合,私交甚笃,不是这场战争,我们还准备结亲家呢!这套闲章他曾经看到过,更重要的,他是一个爱国的官员,东西交给他,总会有个好归宿。”
“哦!”叶梦菊点了点头。
几天后,常陵攻防战斗打响了,日寇攻势凌厉,志在必得;国军战力不及,但死战不退,双方打得是天昏地暗,尸横遍野。叶府也被炸塌了几栋房子,所幸还没人伤亡。叶公他们也备有枪械,都躲在院子里戒备着。
一天晚上,忽然有一伙武装人员砸开大门,冲了进来,他们穿着便装,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不知道什么来路。管家见他们不是日本人,便迎上前问道:“这是叶府,各位有何公干?”
不料为首的一脚把管家踹翻在地,用枪指着他问道:“我们是游击队,来抓日本特务和汉奸!他们在哪?”
叶公等人躲在里屋,一个用人大声解释道:“你们搞错了!我们家姑爷不是日本特务……”话还没说完,只听“砰”的一枪,用人当场就给撂倒了。看来来者不善,不能坐以待毙,叶公等人连忙把门给顶上,掏枪对射,可对方人多火力猛,他们不是对手。眼看顶不住了,叶公朝女儿、女婿喊道:“小菊、山本,我们掩护,你们快走!”
话音未落,山本之介也被流弹击中,他知道今天已难逃生天,一把推开叶梦菊,说:“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原来,他们朝夕相处,叶梦菊已经珠胎暗结。
叶梦菊心如刀割,万般难舍,叶公劈了她一巴掌,喝道:“记住我的话,记住你的使命!快走,我们的名誉还要靠你洗清啊!”
叶梦菊一咬牙,爬进房里,取了印章,趁着夜色越窗跑了。
叶府没有毁于日寇之手,却被一伙流寇搞得家破人亡。叶梦菊举目无亲,无处投靠,尤其是她一个弱女子怀揣国宝,唯恐有什么闪失。她想起了父亲的叮嘱,于是强忍悲痛,历尽艰辛来到樊城,找到了张局长。当时,张局长已经不认识她了。她从怀里取出印章,失声痛哭。张局长这才明白过来,他手持印章,老泪纵横:“叶大哥,你死得好冤哪!小弟我对不住你!”
叶梦菊遭此大难,生了一场大病,多亏张家父子全力救治,悉心照料,特别是张云川,已经变成了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他日夜守护,嘘寒问暖……
不久,日本投降了,国共两党和平谈判,中华大地恢复了往日的安定祥和。张云川成天陪同叶梦菊谈故叙旧,极力为她抚平伤痛。随着时间的推移,叶梦菊从张云川的眼神里看出了他萌动的情愫,张局长言语之中也屡屡暗示,这使她感到很慌张,她已不太能接受张云川,更别说她已经怀胎数月,而这孩子,她是必须要生下来的。
这种日子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叶梦菊的肚子已微微隆起。她感觉再在张家待下去会给他们带来更多麻烦,于是提出要回常陵生活。可张家父子坚决不同意,张局长更是流着泪说:“你父亲临终托孤,这是对我莫大的信任,我怎么能有半点辜负!你若执意要走,那就是把我推向不仁不义的境地了。”
叶梦菊只好如实相告:“我已有身孕,住在您家生孩子,别人不明就里,会怎么议论云川哥!”
谁料张局长说:“你怀有身孕,生病时医生就告诉我们了,这是好事啊!我家川儿有意于你,你若不嫌弃,那是他的福分!”叶梦菊偷看张云川,见他憨笑颔首,便忧喜参半。张局长接着说:“我已经照会常陵方面,调查叶家惨案,不久就会还你一个公道!”叶梦菊喜极而泣,从此,她打消顾虑,安心地住了下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叶梦菊安心养胎之时,张家发生了一场大变故。
几天前,有个神秘客人来访,张局长一直跟他待在书房里,不知道在密谈些什么,连茶饭都是送进去吃的,偶尔还有争吵声传出。一天下午,书房里忽然传来了张云川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大伙跑去一看,只见张局长与那位客人已双双死亡。让叶梦菊震惊的是,那客人竟然是叶府的管家!自己家的管家认识张局长,这并不奇怪,毕竟以前叶家和张家交往密切,可奇怪的是,他怎么会与张局长单独相处,死在一起?警察来验尸,只查出他们都是中了同一种毒而亡,毒被下在了茶水中。究竟是谁毒死了谁,却不得而知,这成了一桩悬案。
张局长死后,张云川的性情大变,寡言少语,常常望着天空发呆。叶梦菊去安慰,他也很敷衍,叶梦菊很內疚,管家毕竟是她家的人,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别人家中,还拖上了主人垫背,哪怕张云川不说,她自己也觉得无颜再在张家待下去了,于是再次提出离开。这一次,张云川答应了。
叶梦菊临行前,张云川眼含泪水,说:“你执意要走,我不拦你,但你们孤儿寡母,必然会遇到很多困难。你若有什么需求,只管开口,等孩子出生了,我来当他的养父,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
叶梦菊含泪一笑,说:“谢谢!我会记住你的恩情的。”
张云川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递给她,说:“这个现在还给你。”
叶梦菊一看,是那套闲章,吓得赶紧把它推回去,说:“把它送给你父亲,是我爹的遗愿,虽然现在张叔叔不在了,但它还是属于你们的,希望你们能好好保护它。”
听到这话,张云川悲从中来,号啕大哭。
叶梦菊回到了常陵,叶府早已经毁于战火,她只能另找地方住下。她一边在万人坑中搜寻亲人尸骨,一边向政府打探叶府的那场变故。得到的答复是,究竟是流寇还是游击队干的事,政府的人查不到,也管不着。不过叶公不是汉奸、山本之介不是特务,是可以确定的。这事,就这么结了。
几个月后,叶梦菊产下一子,长相可爱,取名山本俊生。张云川托人送来一大笔钱和一个包裹,包裹中除了一些衣物外,还有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竟是四件套闲章中的那枚菊章。纸上留言:“梦菊,恭喜山本君有后。我允为孩子养父,必有养育之责。现国共谈判破裂,战火又起,我们生死難测,若有缘自会再见。你名中有‘菊,今特留菊章为凭,以做相见之证。云川。”
叶梦菊又感动又焦急,她很担心印章从此失散而不完整,急着想把它送回去,可战火已起,阻断了两地的交通物流。等战后再托人去找,却已经找不到人了,这枚印章就一直留在叶梦菊的手中。
新中国成立后,各种政治运动接踵而来,叶梦菊由于家庭背景的关系,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被折磨得伤痕累累,一身病痛,这事就彻底放下了。为了不影响儿子,叶梦菊把儿子的名字改成了叶俊生,对他的身世闭口不谈,叶俊生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了。
叶梦菊临终前,把儿子叫到床前,将菊章交给了他,详尽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叮嘱他,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张云川,还回这枚流落的印章,让它们团圆。
母亲死后,叶俊生把父母安葬在一起。他因特殊的家庭背景而受到了严格的管教,一直独来独往,习惯性地回避和抵触自己的身世。改革开放后,叶俊生才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叶俊生怀揣着菊章,来到了樊城。
这时候,张云川已经与叶梦菊失去联系几十年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叶俊生仅凭母亲临终前的几句描述,想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未曾谋面的人,谈何容易!可人生经历又让他不敢求助公安机关。他左思右想,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拾荒。这样,他既解决了生计问题,又可以走街串巷,明察暗访。从此,樊城的大街小巷出现了一个挑担摇铃的拾荒人,这一晃,就是十几年。这期间,叶俊生从不敢忘记自己的使命,他没结婚,独自守着心中的秘密。可他把樊城姓张的人家梳了几个来回,就是不见有合适的,他甚至怀疑,张云川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有一天,叶俊生正在翻看一个垃圾箱,身边走来两个中年男人,一个说:“张含愧,我真服了你,这次你又是第一!”那个叫张含愧的也不谦虚:“那没办法,我爷爷新中国成立前就是教育局局长!”此话听得叶俊生浑身一震,姓张?新中国成立前是教育局局长?他激动得难以自制,连忙扔掉了拾荒的工具,跟了上去。
那两人走了一会儿就分了手,张含愧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叶俊生跟着他上车,出了城。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在一座村落的尽头,张含愧下了车,走进了一个单院独户的两层小楼房。叶俊生想,怪不得找不着呢,原来他们早不住在城里了。
叶俊生来到门前,敲响了门,一个老人走了出来,他年过古稀,面容清瘦。他问:“请问你找谁?”
叶俊生盯着他,对比母亲的描述,越看越像,于是颤巍巍地问:“您是不是叫张云川?”
老人点头说:“是呀,你是谁?找我干什么?”
叶俊生瞬间泪如泉涌,多年辛苦今日得以如愿。他抖抖索索地把手伸进怀里,摸出那枚印章,递上前:“您老,可识得这个?”
张云川一见这枚菊章,顿时浑身颤抖,口还未开,泪已四溢:“你可是梦菊之子?”
叶俊生点点头,哽咽着说:“我找你们找得好苦……”
两人抱头痛哭。这时候,张含愧闻声赶来,见状大惊:“爸,他是谁?出了什么事?”
张云川擦了一把泪,对儿子说:“来贵客了,进屋再说。”
三人进屋坐定,听了叶俊生的讲述,张云川唏嘘不已。他叫儿子取出那套闲章,并说:“含愧啊,现在你明白这套闲章里怎么会差枚菊章了吧?这是一段多么心酸的往事啊!”说完,他把那枚菊章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然后放进了檀香木盒。四枚印章终于团聚了,三人默默地看着,脸上都露出欣喜的笑容。良久,张云川合上盖子,把木盒递给叶俊生,说:“拿去吧!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叶俊生还没说话,张含愧就已大惊失色,他急忙阻拦:“别,爸,这是我们的传家宝啊!”
叶俊生也连忙推辞:“不!我是来送章的,不是来取章的。”
可张云川义正词严地说:“这本就是你家祖传宝物,这几十年,我们只是代为保管。我们已经很对不住了,怎么还能夺人所爱呢?”
叶俊生坚决推辞:“我娘说过,你们待我们恩同再造,送章给你们也是祖上的决定,您总不能让我背负一个不孝不义的罪名吧?”
张云川着急地说:“可这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啊,你能有大用!”
叶俊生笑道:“大叔,我也是几十岁的人了,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完成母亲的遗愿。”
张含愧也急忙打圆场:“爸,叶大哥说得有道理。这番好意,您就别辜负了。”
张云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你晓得什么!”张含愧不敢作声了。张云川又正色对叶俊生说:“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只承认替你保管。你回去后再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来取。我若在,我给你;我若不在了,儿子给你。我会修书一封,交给律师。”说罢,他从盒子里把那枚菊章又取出来,递给叶俊生:“我们还是以菊章为证。”
叶俊生恳切地说:“菊章就不要给我了吧,免得它们再失散。”
张云川不同意:“不成!还是分开保管好。我年纪大了,可保不住身后之事。”说完,他看看儿子,张含愧红着脸退到了一边。
叶俊生知道多说无益,只好拿着菊章辞别了。他出门不久,张含愧就追了上来,对他说:“叶大哥,我爸就那脾气,你别见怪。”
叶俊生笑了笑,说:“哪里话!大叔侠义豪爽,令人钦佩。”
张含愧低着头说:“其实我爸一直渴望这套闲章能够完整,多少年了,他总是望着这套章发呆。”
叶俊生心里一动,悄声说:“含愧,不如我把菊章给你吧?我真的用不着。”
张含愧连连摆手:“不成不成!那如何使得?若给我爸知道了,他不气死才怪。若大哥真有心,我有个请求……”
叶俊生问:“什么请求?”
张含愧说:“我爸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怎么好,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他看不到这套印章的完整,总是个遗憾,我们做儿女的心里也过意不去。可这菊章他又不肯留下,所以我想借你的菊章做个模样,找人仿刻一枚。这样,我既尽了孝,又不违反约定,你看行不?”
叶俊生爽快地回答:“行啊!这本来就要给你们的,你怎么用都行。”说完,就把菊章交给了他。
张含愧连连称谢:“多谢大哥成全,我会及早还给你的!”
张含愧没有食言,一个多月后,他找到叶俊生,把菊章还给他,说:“仿章刻好了,这原章还给你,你看看,有什么问题吗?”
叶俊生看都没看,就把章收进了口袋里,说:“没问题,没问题!”
这件事本来就这样结束了,可没过两天,张含愧又找到叶俊生,哭丧着脸,说道:“叶大哥,我爸请你去。”
叶俊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忙赶到了张家。张云川见了他,一棍子就把张含愧打跪在地,痛骂道:“你这个见利忘义的畜生!你利用你叶大哥的善良,搞些人神共愤的丑事!”他流着泪对叶俊生说:“逆子不肖,他瞒着我刻了枚赝品菊章,说是要圆我心愿。我晓得他心存不良,一再逼问,他果然承认,已把你的章偷梁换柱了!”
叶俊生听了这话,安慰老人说:“大叔!印章是不是真的,由谁保管,又有什么关系呢?含愧仿刻菊章,初衷确实是想尽孝,这点比什么都重要啊!”其实,叶俊生一点也不吃惊,当初张含愧提出这个请求,叶俊生已经料到了他会这样做。他倒认为这样更好,大家都省事。只是没想到,张云川心如明镜,识破了这一切。
张云川却说:“这样尽孝,还不如让我死了呢!畜生,还不把真的拿来!”
张含愧擦去头上的汗,连忙跑进屋,把真的菊章拿了来。真假两枚菊章一起摆在桌上,他们才发现,那赝品雕刻得太好了,简直和真的一模一样。张云川问道:“这材质和雕工都是一流,你费了不少心思吧?”张含愧不敢吱声。张云川猛地一拍桌子:“说啊!”谁知他力气用大了,那两枚菊章竟被震得掉落在地。张含愧急忙把它们捡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坏倒是没摔坏,可是更麻烦的事来了,张含愧带着哭腔说:“完了!混在一起了,这下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咋还分得清啊?”张云川听了这话,两眼一闭,竟然晕了过去,等再醒过来,已经口不能言了。
老人中了风,张含愧内疚不已。叶俊生趁老人脑子还清醒,当着他的面,随手拿了一枚菊章说:“大叔,这可能是天意,让我们为这章纠缠不清。我听您的话,带走一枚做纪念,真假自有天注定。若是有缘,这套闲章终有团圆的那一天。”说完,他拜别老人,走了。
叶俊生离开了樊城,回到常陵,继续过着他孤独的生活。他也不知道手中的这枚菊章到底是真还是假,所以一直不敢告慰母亲。
听完老汉所说的往事,印章之事,真相大白,李涵感慨颇深。那套珍贵的闲章,也更让他牵肠挂肚了。在他的再三请求下,叶俊生终于答应与他一起赶往樊城,试着去找找张云川父子。
好在张家还住在原址,再次见到叶俊生,张含愧又惊又喜,他哽咽着说:“你总算来了,我们等了你十多年!快去看看我爸!”
三人赶紧来到张云川的床前,老人已不能动弹,但神智还算清楚,他盯着叶俊生,显然已经认出来了。张含愧在老人耳边大声说道:“爸,你放心,我这就把东西交还给他!”
老人一听,咧嘴笑了,随即溘然长逝。
几天后,在张家大厅里,在张云川的灵前,张含愧当着李涵和其他乡亲的面,把那套闲章交还到叶俊生的手中,接着他“扑通”跪在叶俊生面前,叶俊生去扶,却被他坚决地推开了。张含愧说:“这是我们张家欠你们的。我不仅是替自己给你赔罪,也是替我爸给你母亲赔罪,更重要的,还是替我爷爷给你的外公赔罪!”大家都听得莫名其妙。张含愧继续说:“知道为什么我叫含愧吗?知道为什么我爸坚决不受这套闲章吗?知道你父亲和外公为什么会死吗?”这话让叶俊生面色凝重起来,张含愧递给他一封信:“当年你走后,我爸告诉了我真相,这是他的忏悔书。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可人海茫茫,哪里能找到?后来我也尝试去找了当初刻仿章的人,想让他看看我手里的菊章是真是假,可那人已搬离樊城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枚菊章的真假。前段时间,我看到有个鉴宝活动,就带着那套闲章去了,我多希望我手里的菊章是假的,那样你肯定还会把真的还回来,因为你是不会让它们失散的,这样我才能有机会向你谢罪……”
叶俊生闻言,默默地打开信件,信里道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当年,叶府的管家悄悄来到张家,他避开叶梦菊,与张局长在书房里碰头,其实他是去找张局长要钱的。原来,尽管张局长与叶公私交甚笃,但张局长早就觊觎叶家的那套闲章,做梦都想据为己有。特别是叶梦菊被送往美国后,他们两家结亲的可能越来越小,在这种情况下,张局长买通了叶府的管家,指使管家想办法把闲章偷到手,他再重金购买。但他没想到,管家偷窃不成,竟派人冒充游击队抢劫杀人;更没想到叶公遭难,首先想到的竟是他,还让女儿亲手把闲章送给他,他的良心受到了强烈的谴责。管家虽没搜到闲章,但他打听到叶梦菊投靠了张局长,于是跑去敲诈。张局长又羞又愤,他不想一世英名就此毁掉,便想除掉管家,但管家早有防范,与他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张局长万般无奈,只好把毒药下到茶水里,与管家同归于尽。临死前,张局长把闲章交给了张云川,将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并留下遗言:“莫生贪恋,非己之物切勿图。”
张云川得知真相后,痛苦万分,他无法面对叶梦菊,那套闲章在他手中也犹如火炭般烫手。他渴望把閑章还给叶家的人,可就是还不掉,他又不能明说,只能独自被痛苦啃噬。后来,他给儿子取名含愧,就是这个意思。当儿子见财起意,又犯下他爷爷当年的错时,张云川急火攻心,最终中风卧床。这封信是张云川早就留下了的,信中一再交代:物归原主,非己勿贪。
真相大白,叶俊生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盯着这套闲章,感慨万千,一切皆因它而起,几代人为之生死喋血。
叶俊生扶起张含愧,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说到底,是我们太渺小,不足以承担和把持这份富贵。既然这样,不如把这宝贝送到真正属于它的地方。”接着,叶俊生把印章递给李涵,说:“李专家,这套闲章,我们交给国家了!”
周围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发稿编辑:曹晴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