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朝晖
我的爸爸是不折不扣的核一代,我是爸爸的女儿,是不折不扣的核二代。
除了从爸爸那里传承了核工业测控专业的要义,我还学到了与核工业有关的“保密”精髓。现在,就让我以时间为轴,慢慢厘清那些核一代们所经历过的、关于保密的陈年往事……
我的爸爸孙先科,1961年从西北工业大学航空仪表专业毕业,被分配到北京的一家单位。
一群新人围绕着一个接待他们的老同志,叽叽喳喳地问:“咱们单位叫啥名字?”“咱们单位是干啥的?”“咱们单位在啥地方?”
面对新人们热情的问询,老同志拒不回答,一笑又是一笑;那边,新人们面面相覷,热情过后,对看不到的未来,瞬间充满了忐忑与不安。
报到的地点设在北京南礼士路附近,新人们无所事事、迷迷糊糊地待了五六天,终于等到了人来接,这个人就是后来成为爸爸领导的李乐福伯伯。虽然未来仍未可知,但总算是看到了远在前方的一丝光明。于是,年轻的爸爸从城里的一个单位到了另一个单位,在辗转迁徙的过程中,爸爸慢慢从领导口中探出了自己将要大致从事什么职业,难怪之前那么神秘,原来自己未来打交道的竟然是——核潜艇!
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词,爸爸没有想象中的向往,反倒产生了一种不算强烈的失落感和别扭感。学的是航空仪表,干的却是核仪表,跨行了,能行吗?李乐福乐了,不管是航空仪表还是核仪表,都是仪表,测量原理基本相同,航空仪表和核仪表又能有多大区别?
这之后,是长达十几天的专业培训,学热工,学核物理,学其他有关的各种知识,最不能少的还是学保密。一本《保密守则》,需要学员们逐条背下并牢记,当一条又一条的“不准”“必须”变成下意识的条条框框时,印在纸上的保密条文,从此就成了一位核工业从业者一生必须恪守的行为准则。“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爸爸说这一条他做得特别到位。
正式工作时,每一位工作人员都会收到一本专用笔记本,还有一个大大的帆布质地的保密提包,上面都写着自己的名字。早上上班,从特设的保密室取出装着保密本的保密包;晚上下班前,再连本带包交回保密室,没人监督,但人人遵守,那么多人,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让一个字一片纸离开过工作区。
那时,工作区设在南区,生活区建在北区,两区之间大约要步行二十分钟。也有班车,但车少人多,爸爸选择走路。那时,钱三强、何泽慧夫妇已是大科学家了,他们选择骑车。北京的冬天很冷,何泽慧先生似乎不为寒风所动,仍然和春夏秋一样,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以呢子大衣、欧式棉裙和中式棉鞋的混搭装扮,在一群新分来的大学生中悠然地缓缓而过。北风吹过,发丝飞扬,先生的背影显得美丽无比,比这更令人心动的,是先生口袋里发出的悦耳的叮当声,那是先生揣在口袋里的钥匙、钢笔等物品碰撞后发出的声响。大科学家也和普通人一样,严格地遵守着保密规定,没有将存放保密本的帆布大包随身携带。保密面前人人平等,德高望重的前辈也不例外。
当时,同在北京工作的还有一位夏叔叔。爸爸参军的地方叫北太平庄,夏叔叔的工作地点离此地不远,但两位老同学见面时不约而同、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不说与不问,几年下来,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工作单位叫什么、对方的职业是什么。后来,夏叔叔和爸爸告别,只说要去青海,去青海干什么呢?夏叔叔不说,爸爸也不问,直到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爸爸才想到老同学多半是去搞原子弹了。
两人自此一别便断了联系,直到二十年后,夏叔叔无意间在一个会议的签到名单上看到爸爸的名字,一路打听找过来,两人才续上因保密而中止了二十年的友情……
1965年爸爸转业,到了新单位,单位叫作“西南水电研究所”,通信地址标注的是成都某信箱。
那个单位负责接人的干部很浪漫,他为接来的人描绘了一幅怡人的山水画卷:“你们呀,将来一边做着科研,一边欣赏窗外风景,看着青山绿水,看着农民赶牛耕田,心情会是多么愉悦呀!你们那里还有一个望江楼,能看到江的楼啊,这名字听起来是不是很美?”等爸爸到了那里,一看,楼,是两层潮湿的干打垒小楼;江,是窄而蜿蜒的石绵堰。这样的山水画卷,正是秉持“保密第一”原则的大三线。
大三线讲究的是靠山、分散、隐蔽,如果用今天的无人机航拍,基地各个工号还真是完全符合这个“山、散、隐”的标准。分属二所各个研究室的15号、17号、23号,这一个个试验装置巧妙地藏身于小山坳里,从空中俯瞰,真与四川的一般民房无异。
因为保密的缘故,核动力试验装置可以“隐身”,不用说,从事核动力事业的单位名字必定更具迷惑性,“西南水电研究所”自然与水电无关,成都某个信箱的通信地址也必然与成都相去甚远。
有一年,河南老家的表姐结婚,没通知我们,小夫妻便循着爸爸信封上的地址直接奔成都找来了。可想而知,偌大的成都,到哪里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通信地址哟!也是运气好,小两口误打误撞,竟撞到了位于成都市区的核动力院招待所,撞到了二所六室的夏生兰伯伯,这才把表姐他们领到了我爸那里。见了我爸,表姐直怪他写信时留了一个虚拟的地址。这时已是20世纪90年代,老家的人被信封上的虚拟地址整整蒙骗了30年!
15号,全称反应堆动力装置稳压器试验室,就是我们二所三室的前身,如今叫反应堆动力设备研究室。相比以前,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了山坳,在成都平原拥有了功能各异的装置。规模与档次虽今非昔比,但保密的责任却从未改变。
爸爸背过的《保密守则》,如今还有,只是变成了《涉密人员保密基本知识》和《武器装备保密资格认证标准》。爸爸用过的保密本,如今还有,只是在不工作的时候,被锁在了各自的保密柜里。
爸爸当初服务的“西南水电研究所”,如今叫“中国核动力研究设计院”,真的搬到了成都。
大数据时代通信的快捷给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改变,同时也为保密工作带来了全新的挑战。时代在变,但保密的精髓没变,保密条文不光要印在纸上、记在脑海里,更要渗透进生活、根植于内心。
爸爸牢记的“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到了我这里,还要加上一句:“不该拍的不拍,不该传的不传”。爸爸说,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要常怀保密心、绷紧保密弦,因为咱是国家的人,绝不能干不利于国家的事。
(发稿编辑:姚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