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振威
我悲哀而又惊愕地意识到,我七十多岁的父亲变成了一只羊,一只有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的小羊,浑身的细毛像棉花一样洁白,像丝绸一样柔软。
父亲为什么会变成一只羊呢?我想这与我那不孝顺的妻子有关。那天当着父亲的面,妻子毫不留情地指责:“我看你这个老不死的,连一只羊都不如,一只羊也能卖个千儿八百的,养你有啥用?”
父亲的眼圈刹那间红了,他悻悻地向外面走去。
尽管拳头攥得“咯吱”响,我却没有胆量把它落在妻子身上,我怕她愤怒出走,而后我又成为村里光棍大军中的一员。
当天夜里,我就听到从父亲蜗居的小房里传来了“咩咩”的羊叫声。我披衣下床,借着朦胧的夜色,透过窗户玻璃,我看到父亲手脚并用,笨拙地在硬板床上爬行着,嘴里发出压抑着的“咩咩”的叫声。
我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但我没敢破门而入,我怕父亲尴尬得想找个老鼠洞钻进去躲起来。
第二天,发生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怪事——家里少了一个爹,院里多了一只羊。
联想到夜里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道……难道父亲竟然变成了一只羊?
父亲像是被蒸发掉的一滴水一样,了无痕迹,而院中的羊哪像是一只羊?它既聪明又懂事,简直是善解人意,每逢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里,它就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渴了不闹,饿了不躁,竭尽全力地长肉。随着时光一天天地流逝,我不得不悲哀而又惊愕地意识到,我七十多岁的父亲变成了一只羊,他想发挥最后的余熱,让我尽快过上富裕的日子。
腊月一天天近了,小羊变成了膘肥体壮的大羊,妻子唾沫四溅地嚷道:“快牵到集市上卖了吧,我看能卖一千多块钱!”
我咋舍得卖呢?我只好编出能自圆其说的理由加以搪塞。
在喜迎新年的节日气氛里,远近炸响的爆竹在我耳边“轰隆隆”地响,睹羊思人,我刻骨铭心地思念父亲,许许多多温馨感人的往事在脑海里翻滚着……
这个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绿地建筑公司竟让我火速前往,我原本想置之不理,可同村的丰产却在电话里说:“真有大事,你快来吧!”
我问:“究竟会有什么大事?”
丰产说:“三句两句说不清楚,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忐忑不安地来到绿地建筑公司,终于知道了原来父亲并没有变成一只羊,而是变作了血肉模糊的尸体,后来变作了五十万元的抚恤金,一个窄窄的、矮矮的骨灰盒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父亲的后事处理完毕,我回到村里,好婆找到我,讷讷地说:“其实,你父亲欠了我五百块钱……”
我瞪着血红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好婆。好婆继续说:“你父亲找我借了五百块钱,他说他想用三百块钱买一只羊,用两百块钱当路费,去外地打工。”
好婆的话让我震惊不已,尽管已经真相大白,但我还是执拗地相信,父亲变成了一只羊……
(此稿为第十八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入围作品)
(发稿编辑:曹晴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