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嫡
从前,江南有个富商王员外,家财万贯,乐善好施。每到荒年,必会搭起粥棚,赈济灾民。受其恩惠的人很多,因此人们都不叫他王员外,而叫他王善人。
王善人夫妻恩爱,家业兴旺,却有隐忧。他的发妻王氏一直没有孩子,眼看年纪渐长,她担心王善人因此纳妾,为此郁郁寡欢。王善人尽管明白夫人心事,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夫人一直无后,自己也不能对夫人发誓不纳妾。
这天,王善人从北方经商回来。因为一去两个多月,夫人早已十分着急,见丈夫平安归来,还盈利颇多,便高兴地安排家宴。王善人开心地告诉夫人:“这次出去经商,挣钱多少倒也罢了,却在那北地见到一座送子娘娘庙,据说十分灵验。我已经拜过了,但住持说,要女主人亲自去拜才行。”夫人听了也十分高兴,立刻就开始张罗动身。
夫妻俩来到北方,进庙拜祭后,住持告诉他们,最好能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每日虔诚上香,就可心想事成。偏偏此时家里有一桩大生意要谈,王善人不能耽搁太久,住持说这倒无妨,你小住三日即可,求子本就是神佛之力,娘娘保佑,三天足够,夫人多住些日子就好。
王善人依住持之言,住了三日,然后准备在当地买一间宅子,再留下夫人的贴身丫鬟照料。找了一圈,发现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家人因病去世,一个人住着一套不小的宅子。王善人就花了些银两,和对方约定,夫人暂住,等走后房子归还女子所有。那女子一人住着宅子本就害怕,现在来了几个女伴,还能得银子,自然求之不得。
王善人回家处理生意后,没多久就接到一封家书,说夫人有喜了!他立刻撇下生意跑过去看望夫人。夫人说自己做了个梦,送子娘娘说这个孩子本是命中没有的,看他们虔诚才赐给他们的。孩子出生之前,她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否则很容易保不住。王善人自然连连点头称是,从此开始两头奔波。眼看着夫人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他乐得合不拢嘴。他抽不开身时,就派管家去探望夫人,送钱送物。
等到生意稳定后,王善人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赶紧启程赶往北地。也是巧,就在前一天,夫人顺利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王善人趕到就看到自己的大胖儿子,别提多开心了。全家热热闹闹地回家后,大摆宴席庆祝。夫人年纪偏大,没有奶水,王善人忙前忙后地花钱请奶妈,这个神赐的儿子就这么健康成长起来了。
十几年后,王善人的夫人病倒了。王善人十分着急,悉心照顾。好在家里大小事都有管家打理,也不用他操心,他每日只是看书喝茶,陪陪夫人,教导儿子。
一日,管家有个守寡的远房亲戚来投奔他,本来管家只是安排她在府里做点洗涮之事的,但夫人见到她后,说是十分投缘,非要留到自己身边。王善人不便阻拦,只好同意。这女子容貌娇美,不过三十岁左右年纪,难得的是会做豆腐,王善人家本有一处闲置的家用豆腐坊,她亲自上手修整后,每日做豆腐供给府里人吃,众人无不称赞美味。
过了些日子,夫人的病越来越重。临终前,她对王善人说:“管家的亲戚人不错,年轻貌美,又会心疼人。我活着时不想你纳妾,我死了你就娶她吧。她对孩子也是真心的好,你不用担心。”王善人并没有答应夫人,只是含糊地说:“你瞎说什么,你的病不要紧的。”儿子也在一旁哭着说不要父亲再娶。当天晚上,夫人就去世了。
王善人找来管家,对他说:“我与夫人情深义重,要为夫人守丧三年。你那亲戚年轻貌美,住在府里易生闲话,你拿些钱,买个宅子安置她吧,有合适的人家就替她安排,别耽误了她。”
管家回话说:“她说了,不用单独买宅子,那个豆腐坊就很好,现成的院子现成的房。她也不想闲待着,还是做豆腐给府里用,还可以自己卖。她说夫人托付她照顾老爷,她愿意等三年,看老爷是否回心转意。”话已至此,王善人只得摇头叹息。
从此那女子就在豆腐坊住下了,她做的豆腐味道不错,而且人又漂亮,谁都愿意来买。大家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豆腐西施”。
这么年轻漂亮的寡妇,自然会招惹一些男人的目光。其中一个叫张五的闲汉,对豆腐西施格外上心,还曾偷偷找过管家商量,想请他促成。管家一口回绝了:“张五,你看你那落魄样,她是我远房亲戚,我不能把人家往火坑里推啊。”张五急了:“我明媒正娶,虽然现在穷点,我以后好好干不就行了吗?”管家“呸”了一声:“你要靠得住,母猪能上树。我没空搭理你,看不见我正忙着招工吗?”
管家招工是因为王善人要修房子,宅院里有几间房子,有些漏雨了,王善人想反正要修,还不如大修一下,过几年儿子成亲,看着也光鲜。听说王善人家招工,大家都想来干,最后,管家挑了个外地来的修房师傅,本地只找了几个干力气活的。张五想证明自己能干活,也死皮赖脸地挤进来了。
这个外地来的修房师傅正当壮年,技术高超,皮肤黝黑,可惜是个哑巴,说话办事比比画画的,倒也能表达清楚。王善人告诉管家:“手艺人不容易,又有残疾,工钱多算些。”
张五平时游手好闲的,这几天做力气活累得龇牙咧嘴的,但为了表现给管家看,又不敢偷懒。这天晚上干完活,吃完工饭,天已经黑了。张五走在回家的路上,嘴里哼着“都是为了小佳人”,就不由自主地往豆腐坊那边拐了。
要说张五也没多坏,就是想偷窥一下,过过干瘾。他熟门熟路地来到豆腐西施的门口,三下两下就爬到了门外那棵粗壮茂密的大槐树上。这是他踩好的点,在树上能看见院子里,又不容易被人发现。
他刚爬上去,还没坐稳呢,就看见一个人影扒在窗户前面,正往屋里看。张五心说自己这么着急都不敢进院子,居然还有人敢跑到院子里去偷看。正想着如何干涉此事,就听见屋里传来豆腐西施一声喊:“你别走!”那人影明显吓了一跳,转身就跑。接下来屋里传出一阵混乱的声音,然后就见豆腐西施衣衫不整地跑出屋门。此时那人已经跑出了大门口,张五眼珠一转,从树上掰下一段枯枝,狠狠砸过去。
枯枝没有砸中那人,但挂住了那人的后衣襟,发出“刺啦”一声响。那人头也不回地跑了。豆腐西施站在大门口看了那背影一会儿,恼火地转身回屋了。因为天黑,她没发现从天而降的枯枝,自然也没想到树上有人。
张五跳下树,找到那根枯枝,上面还缠绕着一块丝绸,居然是好料子。张五撇撇嘴,心想,能穿得起丝绸袍子的,怎么还干这种偷看女人的勾当,直接去青楼不好吗?
第二天,张五照常来到王善人家干活。今天是修房的大日子,要上梁。在修房这一行里,上梁是很隆重的,据说仪式不到位,今后主家的日子会不顺。上梁的时辰跟黄历上的日子有关,今天应该是黄昏时分上梁,因此大家在黄昏时分聚齐,主持仪式的修房师傅更是穿上了一件很贵重的丝绸袍子,以示隆重。
就在大家躬身行礼的时候,排在后面的张五忽然发现,修房师傅的丝绸袍子后摆有一条撕裂的口子。张五先是一愣,随后心里大怒:好小子,原来是你!
此时人多,张五不敢造次。等到晚上喝完上梁酒,张五看修房师傅出门了,他便偷偷进了修房师傅的房间,顺利地从包袱里找到了那件丝绸袍子。他仔细看了看那道裂口,果然跟昨天枯枝上的丝绸是一样的颜色和茬口。他拿起袍子,偷偷摸摸地跑了。
到了夜里,张五穿上袍子,直奔豆腐西施家去了。他从昨天就开始琢磨这事,越想越觉得豆腐西施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发火,反而像是带着一些嗔怪。难道豆腐西施知道这穿丝绸袍子的人是谁?张五想着,自己穿上这袍子,豆腐西施必然以为自己知道了她的事。他倒没想着能靠这个威胁豆腐西施,而是觉得若能借此机会跟她说说话,也是很美的一件事。
张五刚走到豆腐西施家门口,远处忽然有人大喊:“站住,干什么的!”张五做贼心虚,也不知道是啥事,吓得撒腿就跑。那几个人明显比他身体素质好,到底还是追上了,一把将他按在地上:“你跑什么?”张五一看,是几个捕快,心里更害怕了:“几位大爷,我啥也没干啊,你们追我干啥?”
一个捕快冷冷地說:“啥也没干你跑啥?天这么晚了,为啥在别人家门口晃荡?”这时另一个捕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喊:“死了,人死了!”抓着张五的捕快立刻抓得更紧了:“好小子,你敢杀人?”张五顿时蒙了:“啥?我没有啊!”
豆腐西施是死在豆腐坊里的,她整个人泡在一大盆豆浆里,衣衫齐整,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甚至盖过了惊恐。在她一只紧紧攥着的手里,有一块丝绸残片。
捕快的眼睛立刻落到了张五衣服的破损处,他拿着残片和衣服一比对,虽然形状不能完全对上,但颜色、纹理完全一致。丝绸破损时形状有变化很正常,捕快恼怒地说:“你小子胆大包天了,身上还有酒气,这是酒后行凶啊!”
张五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喊冤:“今天王善人家上梁,按例赏酒,小人确实喝了几杯,但这事真的与小人无关啊!这衣服、这衣服不是小人的啊!”捕快哪里肯听,押着张五直奔衙门。
知县听说有命案,连夜升堂。虽然觉得张五所说的关于衣服一节,漏洞不少,但知县还是很严谨的,派人去王善人家提审修房师傅。修房师傅就住在大院里面,自然会惊动王善人。王善人不敢怠慢,这是他雇的人,他也脱不了干系,便和管家带着人一起来到县衙。
知县对王善人很客气,请他坐一旁听审。张五主要是要证明自己身上穿的丝绸袍子是从修房师傅那里偷的,并不是自己的。修房师傅开始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等听说豆腐西施死了之后,脸色忽然变得极其难看,他怒视着张五,忽然扑上去死死掐住张五的脖子。捕快们赶紧拉开他,张五咳嗽着艰难地说:“我没撒谎,这衣服真是从他那里偷的。你们不信,可以问修房的工人们,所有人今天都看见他穿着这件袍子了。”
此时管家也站出来说:“不错,今天行上梁礼时,修房师傅确实穿着这件袍子。”知县沉吟道:“也就是说,这衣服是修房师傅的,后来被张五所偷。而根据仵作判断,豆腐西施因为整个人泡在热豆浆里,具体死亡时间很难判断。今天下午有可能,晚上也有可能。而豆腐只在早上售卖,中午之后就没人见过豆腐西施了。也就是说,究竟豆腐西施遇害时,衣服是在修房师傅手里,还是在张五手里,很难判断。”
张五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这件事可以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便喊道:“这件衣服在他黄昏上梁穿时已经有那道裂口了,我偷之前就有了!”
这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如果能证明张五偷盗袍子之前,修房师傅的袍子就已经破损了,那几乎可以肯定,此事与张五无关了。但倒霉的是,行上梁礼时,站在修房师傅正后方的只有张五!知县传来了几个工人,都说没注意到当时袍子上是否有破损。
这样一来,张五的嫌疑又洗脱不了了。张五急了,他顾不得自己偷窥的丑事了,把前天晚上在树上看见的,包括自己扔枯枝刮坏袍子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知县对这个新情况很重视,他问张五:“这事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证人吗?”张五张口结舌:“还,还有豆腐西施……”他自己也知道荒唐,但当时确实没见其他人了啊。
知县摇摇头说:“你这说法从情理上说不通。假设这件丝绸袍子是你扔的枯枝刮破的,那么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但豆腐西施的死亡时间是在今天下午到晚上这段时间,她手里的丝绸碎片又作何解释?可见你是在说谎。你和修房师傅同样有嫌疑,不过你是在案发现场被抓住的,嫌疑更大。来人啊,给这两个人动刑!”
捕快们上来就要动手,修房师傅急得“啊啊”地叫,眼睛不停地看向旁边。这时仵作跑上来说:“老爷,豆腐西施是被人掐住脖子按进豆浆盆里溺死的。她的脖子上有明显的手指掐痕,从这痕迹上看,凶手手指纤细,而这修房师傅的手指常年劳作,十分粗大,明显不符。”
知县听了,认为有理。再看看张五的双手,张五虽然穷困潦倒,但他平时游手好闲,两只手确实也是又细又嫩。知县冷笑一声:“大胆狂徒,证据确凿,还敢胡言乱语,编造谎言,给我动刑!”
一顿棍子,打得张五鬼哭狼嚎。但他深知皮肉之苦虽可怕,这杀人罪名更是担不起,因此咬紧牙关大声喊冤。知县也怕动刑过重打死人,只好将他暂时收监了。
第二天,豆腐西施的死讯传开了,人们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修房师傅受了惊吓,虽然由王善人作保带回去了,但干活时手还是哆嗦的,好在房子主体也修得差不多了,其他人接着修就行,他先回屋休息了。
修房师傅正在屋子里发愣,管家走了进来。他面色沉重地看着修房师傅:“大师傅,你告诉我,那袍子你是从何得来的?”
修房师傅吓了一跳,比比画画地告诉管家,是王善人送给他的。管家点点头,叹道:“这事,你跟谁也不许说,知道吗?”修房师傅比画着说,如果他想说,在大堂上他就说了,既然没说,他就不会再说了。他又比画着问:“张五说的是不是真的?前天晚上穿着这件袍子,从豆腐西施家里跑出来的,是王善人?”
管家把脸一沉:“不该你问的事,你就不要问!反正现在嫌疑人是张五,好好干你的活就是了!”
管家出去后,直接走进后宅,王善人正在跟儿子讨论今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粥棚该如何建,见管家进来,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让儿子先回房去了。主仆二人沉默半晌,还是管家先开口了:“老爷,那袍子是你给大师傅的?”
王善人点点头说:“破了,留着也是浪费,想着给他补补还能穿。”管家深吸一口气:“怎么破的?”王善人看着他说:“被枯枝刮破的。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错,前天晚上,那个穿袍子的人是我。我去见过豆腐西施,但我什么也没做。”
管家点点头说:“这点我信,但你既然不同意娶她,为何又要去见她呢?老爷,她毕竟是我的亲戚,这事我不能不问。”
王善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晚我喝了点酒,鬼使神差地就去了,但我走到院子里时,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就后悔了。她隔着窗户一喊我,我就跑了。我感觉袍子被枯枝刮破了,又担心这一路上被人看见,就想把袍子扔掉。可毕竟是一件好衣服,我想了想,就给了大师傅。本想着他是外乡人,过两天干完活就走了,没想到他为了表示隆重,竟然在上梁时穿了这袍子,还被张五发现了。”
管家神情黯然地说:“当初我把她介绍给你,让你续弦,你不愿意,怕别人说闲话,否则也没有这么多事了。张五这小子确实可疑,他垂涎豆腐西施不是一天两天了。本来这大师傅也可疑,毕竟袍子从前天晚上开始一直都在他那里,可仵作说那手指印不是他的。”
王善人点点头说:“我就是怕冤枉了好人,才在知县要动刑前,让你去找仵作,把手指印的事上堂说清楚。毕竟如果不是我给了人家那件袍子,他也不会摊上这样的事。”
刚说到这儿,外面传来拍门声。管家开门一看,竟然是捕快又来了:“王善人,我们是来抓修房师傅的。有个路过的人作证,说前晚的确见到有个穿着丝绸袍子的人进过豆腐西施的院子!可见张五所言非虚,知县大人要再审!”
王善人脑子“嗡”的一声,他立刻想到,原来自己前晚去豆腐西施家里,并非只有树上的张五看见了,还有别人看见了。可对方一定是见到了那身衣服,现在一听说那衣服是修房师傅的,自然就认为那天晚上见到的是他了!
之前张五挨打时,王善人没有说话,因为张五是从修房师傅那里偷的衣服,其实和王善人无关。但此时修房师傅被怀疑,完全是因为他赠送衣服给人家。王善人思来想去,还是一咬牙,直奔衙门。
到衙门后,王善人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前天晚上曾去过豆腐西施家的事,但他强调,自己真的是什么都没干。知县点点头说:“你这一说,印证了张五并非全然胡说八道,衣服上的口子确实是那天被枯枝划破的。这样一来,你们两个人都去过豆腐西施的家,都有作案嫌疑,不过你前日去过,昨日却无人见到去过,而张五是在昨日现场被抓的。从时间上来看,张五的嫌疑仍然是最大的,你的嫌疑排在第二位,毕竟你的手也是十分細嫩,不是劳作人的手。看在你平日为善的分上,本官也不关押,你居家待审吧,没有县衙同意,不可外出!”
案子到了这个份儿上,知县开始为难了。这豆腐西施魅力如此之大,实在让人想不到。一个闲汉,一个家财万贯的大善人,身份迥异,竟然都在晚上跑到她家里去。王善人一口咬定是酒后行为不检,知县倒也相信他的为人。而张五的动机是最不纯的,又有管家作证,他一向垂涎豆腐西施,甚至为此干体力活,就是证明。
思来想去,知县觉得张五嫌疑虽重,但已用过刑,得缓两天。王善人家大业大跑不了,从时间上看嫌疑也不大,可以不抓。修房师傅看来只是得了王善人一件衣服,而被无辜牵连了。王善人也很内疚,给他提前结了工钱,让他走了。
过了几天,王善人这边,陆续有不少人能证明,豆腐西施被害当天下午和晚上,他都在其他地方,没有作案时间。两个嫌疑人,排除了一个,自然就是另一个了。张五又被大刑伺候,最后终于扛不住了,认了罪,判了秋后问斩。既然罪犯伏法,死者也可以入土为安了,王善人出于内疚之心,让管家给豆腐西施选了块好坟地,也算厚葬了。
王善人的房子修好后,管家开始指挥大家换屋子。王善人心情也好了一点,想去找管家商量事。管家不在屋里,他随意坐下,不小心碰翻了一个小盒子。忽然他愣住了,揉揉眼睛,仔细又看了看。这时管家走进来,王善人满脸恼怒:“你怎可如此,豆腐西施人已死,你怎可贪她财物?”管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个被碰翻的盒子,默不作声。
王善人更恼怒了,他拿起盒子里的银锁说:“这个银锁我看豆腐西施戴过,这个形状的银锁很少见,你负责安葬她,这锁是不是你拿的?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人啊,怎么干出这事?”
管家低着头说:“我一时糊涂,觉得金银之物埋在地下可惜了,我这就送回去。”
王善人见天色已晚,叹口气说:“这也不是什么急事,明天再去吧。这银锁又不值多少钱,你又何必啊!”
就在这时,内宅传来惊叫声,一个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喊道:“老爷,管家,不好了,公子被人劫持了!”
王善人和管家同时跳起来冲进内宅,只见一个人手拿一把匕首,架在公子的脖子上,公子吓得脸色煞白,不知所措。再看那人,竟然是已經离开数日的修房师傅!
修房师傅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神凶狠,冲着众人咆哮,却没人能听懂。因为一只手拿着刀,他只能用一只手比画,因此也没人能看懂他比画的是啥。王善人急得几乎要昏倒,他大喊:“别伤害我儿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时,接到管家报告的知县带着捕快也赶到了,他一面偷偷地向捕快吩咐,一面走到烛火下,冲着修房师傅喊:“大师傅,你何故如此?他们欠你工钱了?”
修房师傅连连摇头,用一只手比画,知县摇头道:“大师傅,你想说什么,我看不懂,你把事说清楚,天大的事,有本官给你做主。”
修房师傅情急之下,忘记了自己拿着刀的手,两只手一起比画起来。这一来就松开了公子,公子很聪明,趁机就地打滚。修房师傅一愣,再想去抓公子时,众人已经一拥而上,抓住了他。
知县面沉似水,缓缓地说:“他刚才比画的意思是,人不是张五杀的。”王善人一愣:“那会是谁?”知县指了指管家:“管家。他是想来杀管家报仇的,可这几天你们重新分配了房子住,他摸错了屋子,误入令郎房中。”
管家脸上忽然冒出了汗:“这……一派胡言,我为何要杀豆腐西施呢?”知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就要上堂说清楚才知道了。”
到了堂上,修房师傅“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十年前,修房师傅还不是哑巴,他手艺精湛,年轻力壮,五湖四海地干活,挣来的钱都用来潇洒快活。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到老,想不到在北地,他给一个年轻女人修房时,却看上了她。这女人一个人住着一座宅子,美丽风流。果然,第三天晚上,他就和女人睡在了一起。
他想明媒正娶,但女人不愿意。女人说自己是结了婚的人,只是丈夫常年不在家,耐不住寂寞而已。他不甘心,觉得女人在骗自己,便住下不走了,就在附近做活。女人也不赶他,只是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丈夫要回来了,他必须走,他答应了。
女人的丈夫后来回来过,但次数很少,一年也来不了几次。每次丈夫回来时,女人都让他从后门离开。有一次,他偷偷地趴在房顶上,看到过女人丈夫的样子,并且牢牢地记住了。
这种奇怪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十年,忽然有一天,女人告诉他,自己要走了,宅子要卖掉,她要去找丈夫了。他不甘心,劝女人留下来,他干活也攒了不少钱,可以养活女人。女人笑了笑说:“我不缺钱,也不缺男人,但我是有丈夫的人。”他被激怒了,生平第一次打了女人,而且告诉女人,如果她敢走,他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
女人被他吓住了,不再提要走的事,温顺地陪他过日子。他觉得自己把握住了幸福,可仅仅三天后,他喝下了几碗酒,就人事不省了。等他醒来时,是在一家医馆里。郎中说是在后山脚下发现他的,他中了毒,抢救了几天,才把他救活了。可惜毒性很大,把他的嗓子毒坏了,皮肤也变得黝黑。他知道是女人下的手,回宅子去看,宅子已经换了主人。
他成了哑巴,但手艺还在。他一路干活,一路打听有没有外地来的年轻女人,一直来到这里,在招工的现场,他一眼认出了女人的丈夫,原来就是这里的管家。他知道管家在这里,女人就一定在这里。可他看遍整个王家宅子,也没看到她。管家自己住,并没有老婆。他十分焦躁,想要弄清到底怎么回事,甚至还计划找个无人的时机,劫持管家,问他女人的下落。
干了几天活后,他听说了豆腐西施的事。他本能地感觉到,豆腐西施一定就是他要找的女人。可她卖了房子来投奔管家,管家为什么不跟她住,而让她一个人在豆腐坊住?他趁深夜偷偷潜入了豆腐西施的院子里。其实找到她后要干什么,他也没想清楚。是质问她为何要毒害自己?答案自己也知道。问她为何不和丈夫一起住?自己关心这事没有意义。绑着她走?就是绑走了又能如何,只会逼她再下一次毒。杀了她?自己想都没想过。
就在他内心纠结的时候,竟然又有一个人进了院子。他躲在暗处,看清那个人,竟然是王善人。这么晚了,王善人来干什么?王善人隔着窗户跟豆腐西施交谈了几句,声音很小,他听不清楚,然后豆腐西施的声音就高了起来,王善人似乎不想说了,转身要走。豆腐西施喊了一声“你别走”,就追出来了。
他本来还想再潜伏一会儿,但他发现从树上跳下来一个人,他觉得可能还有其他人在这里,为了不被发现,就偷偷地溜回了王家。没想到,不一会儿王善人也进来了,拿着那件丝绸袍子送给他,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穿上那身袍子,再次回到了豆腐西施的家里,因为他发现豆腐西施愿意跟王善人说话,也许是想让王善人帮忙,逼着管家和她在一起吧。他本来担心见不到豆腐西施的面,但有了这身衣服,他就可以混进屋去。
一切顺利,豆腐西施从门缝里看见衣服,以为是王善人,就打开门让他进去了。当看清他是谁之后,豆腐西施似乎不敢相信,但也并没有太过惊慌,而是摇摇头说:“是我害了你,你想报仇就来吧。”他没有动手,只是比画着对她说:“你丈夫既然不肯要你,你跟我走吧,我有钱,我能养活你。”
豆腐西施摇摇头说:“我跟过很多男人,但我只爱过一个男人。在我心里,只有我丈夫,其他男人都是逢场作戏的。你如果不肯杀我,就别再找我了,忘了我,走得远远的。”他呆立许久,终于接受了一切,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豆腐西施的家,路上有个路过的人看见了他,他也毫不在乎。
想不到,第二天晚上,豆腐西施就死了。官府说是张五杀的,他本来也信,但后来他否定了,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豆腐西施从未把名节当回事,就算张五去找豆腐西施,也无非是想占点便宜,以豆腐西施的性子,绝不会因为这点事丢了性命。最重要的是,豆腐西施死时衣服齐整,如果是张五干的,他又是图什么呢?
所以他觉得豆腐西施是死于滅口,是她的丈夫,也就是管家,为了摆脱她的纠缠下的手。
知县听完修房师傅的描述,冷冷地看着管家,管家脸上汗出如浆,连连磕头:“大人,小人不敢狡辩,我确实与豆腐西施有私情,但人真的不是我所杀。那天我和老爷一样,都有不在场的证据。我每天四处奔忙,很多人都可以证明啊。”
知县笑了笑说:“有人是可以买通用来作伪证的,所以人证是活的,但物证却是死的。你看这是什么?”管家抬头一看,是一件丝绸袍子,还带着破损,他小心地说:“这不是大师傅穿的那件物证吗?”
知县摇摇头,又拿出一件样式材料差不多的袍子说:“这才是真正的物证!这一件,是刚刚捕快从你的房间里搜出来的!这一件的破损处,和豆腐西施手里的那块丝绸残片完全对上了茬口,你还有何话可说?”
管家大惊失色:“不,不可能,我没有这件袍子,我没有!”知县冷笑一声:“还敢狡辩,来人,动刑!”忽然一人高声道:“慢着,大人!”
知县看着上堂而来的王善人,摇头道:“王善人,我知道你对管家有情分,但这是命案,你不要让本官为难。”王善人面如白纸,苦笑着说:“大人,人证的确是可以买通的。其实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是我,人,是我杀的……我不能让管家替我顶罪。”
管家惊讶得张大了嘴:“老爷,你胡说什么啊?”王善人看着他说:“你还不明白吗?谁会有两件几乎相同的袍子,肯定是一个人的。我本来就有两件袍子,第一件在头一夜去见豆腐西施时被枯枝刮破的,送给了大师傅;第二件是当夜穿着去见豆腐西施的,我让她别再纠缠我,她却不依不饶,我俩争执起来,我一时冲动杀死了她。就这么简单。”
知县愣住了,好不容易冷静下来问:“王善人,她不是纠缠管家吗?管家不去找她,为何你要替管家出头呢?”王善人看着管家说:“她虽与管家有私情,却志不在此。她逼迫管家,趁我妻子去世之际,让管家说服我续弦,我不肯,她就纠缠不休,因此我才要求她别再纠缠的。”
知县沉吟道:“这就都说通了。王善人,虽然你杀人情有可原,但人命关天,休怪本官无情了,画押收监吧。”王善人点点头说:“大人,请恩准我再跟管家交代一些私事。”知县同意了。
至此,豆腐西施一案再次结案,原本被判斩立决的张五捡回一条命,但遍体鳞伤,再也不敢游手好闲,看见官差就哆嗦。王善人被判收监,秋后问斩。修房师傅持刀行凶,好在未伤人命,重打三十大棍,赶出本县。
夜晚的大牢里,管家带着酒食来看望王善人。两人隔着栏杆喝酒,管家泪如雨下:“老爷,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招惹了豆腐西施,才酿成大祸。”
王善人摇摇头说:“男人大多如此,我不怪你。其实就算后来修房师傅不回来,我也猜到了。她能以你亲戚的名义来投奔你,你又留着她的银锁,岂是贪财能解释的?”
管家羞愧地低下头,王善人轻声说:“公子可好?”管家说:“按老爷的吩咐,我已经将他软禁在宅子里。确如老爷所料,公子听说老爷认罪了,当时就要上堂击鼓鸣冤。”
王善人苦笑着说:“公子冤枉你的事,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管家摇摇头说:“绝不会。公子因为豆腐西施是我带来的,又苦苦纠缠要嫁给你,他就把自己的袍子偷塞在我房里,想置我于死地。可老爷为了救我而认罪,我再纠结这点事,还是人吗?”
王善人摇摇头说:“我是想救你,可最终还是为了救我儿子。我一看见那袍子,就想到是怎么回事了。这两件袍子是用一块绸缎扯开做的,同一个裁缝。我儿子那件身量略小,但样式差不多,就算你当时想不到,很快就能想起来的。你对我忠心,我不能让你为我儿子抵命。”
管家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老爷,其实我真的对你不够忠心,我对不起你。”王善人点点头说:“我知道。”管家拼命摇头:“我不是指我和豆腐西施的私情,而是另一件事。”王善人还是点点头说:“我知道。”管家惊讶地看着王善人,王善人苦笑着说:“你说的是夫人生公子的事吧。”
管家一屁股瘫在地上:“老爷,您早就知道了?”王善人说:“当初夫人有喜是假的,每次我去时,夫人的大肚子也是装的,还假借送子娘娘的话不让我碰。只有最后的孩子是真的,那是那个宅子的房主女孩生的。夫人去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有身孕了,对吧。”
管家跪地磕头道:“老爷,老爷原来你都知道了。你对夫人太好了,这么多年,因为我是夫人娘家跟过来的人,一直帮着夫人欺瞒老爷,心里着实难过,想不到您早就知道,却还装作不知道。”
王善人淡淡地说:“而且我还知道,这豆腐西施,就是当年那个房主女孩!虽然过去了十几年,她的容颜已有所变化。”
管家惊得面色惨白,时隔多年,没想到王善人竟然认出来了。当年,还是他帮着夫人,给那女孩找的接生婆,事后也曾多次受夫人所托,送钱给那女孩。那女孩美丽温柔,他就渐渐产生了非分之想,趁一次送钱之际,就和她在一起了。那女孩总是问起府上的事,问自己的孩子好不好,问夫人好不好,问老爷好不好。他心里还奇怪,问孩子是人之常情,问夫人和老爷干什么,她却不肯说。
女孩后来听说夫人病重,就逼管家带她过来,帮她续弦成为夫人,他这才知道她的野心。但他无法拒绝,只能自我安慰,她是公子的亲娘,若是老爷看上了,续弦成夫人也是美事。谁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看着管家哭得泣不成声,王善人闭上眼睛,泪水也流了下来,淡淡地说:“你怎么从来没想过,是谁先发现那座送子娘娘庙的?”
话音平淡如水,但在管家耳中却犹如炸雷。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王善人。王善人把玩着手里的银锁,说了起来。其实,当初在管家房里,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把银锁,因为这正是他送给豆腐西施的。
王善人深爱夫人,从没想过要娶第二个女人,但他不能无后,那对不起列祖列宗。那年,他路过北地,偶遇那女孩跟随父母从外地过来,开个豆腐坊勉强度日。后来,父母双双病死,女孩插草卖身,只求埋葬父母。他买下了一所宅子,和她共同生活了两个月,确定她已有喜,他才买通娘娘庙的住持,回家骗夫人和他一同前去。
他知道夫人担心他纳妾,他不需要做太多事,只要让她“无意中”发现女孩有身孕,而且他让女孩暗示夫人,她是被一个云游浪子骗了,这个孩子不能要。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夫人果然按照他想的去做了……
管家苦苦哀求道:“老爷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王善人却不管不顾地说着:“可我万万没想到,我自始至终都不了解她。我把她当成生育的工具,用完就忘了,她却把我当成了丈夫,一刻也没忘!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很单纯。我不知道,在我带着孩子离开后,她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慢慢变成了一个风流放荡的女人。她吸引你,吸引修房师傅,一定也吸引过其他男人。可即使这样,她的心还是干净的,她只爱过一个男人,就是……我。偏偏她爱的这个男人,又只爱另一个女人。好不容易等那女人过世了,儿子却又认定母亲是被她害死的。上天该有多喜欢捉弄人?”
管家匍匐在地,痛哭失声,王善人睁开眼睛,忽然望着牢门旁的一处阴影,一动不动。好半天,他才说:“你不是给狱卒钱,让他们都离开了吗?”
管家回过头,也看着阴影处,努力地辨认着:“谁?”
一个瘦削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来,正是王善人的儿子!他脸色惨白道:“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本来,我是偷偷溜出来,买通看守想来看你的。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杀死了豆腐西施,我认为在母亲病重期间害死了她,以此逼迫父亲续弦的女人,其实是我的……亲生母亲?哈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转身就跑。
管家慌乱地站起来,去追公子了。
王善人从怀里掏出那把银锁,看着看着惨然一笑,喃喃道:“我是了解咱儿子的,他既然知道了真相,是活不下去的。命里没有的孩子,终究是一场空。死囚是入不了祖坟的,生前我陪了夫人一生,死后,如果你不嫌弃我是无头鬼,我就去陪你吧,畢竟是我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