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嫡
明朝年间,皇帝独宠万贵妃,又让她弟弟万喜当锦衣卫统领,这姐弟二人大权在握,后宫和朝堂都无人敢与其作对。美中不足的是,万贵妃没有子嗣,这也是她的心病。而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清楚,万贵妃年纪大了,很难再怀孕,只是都不敢说。
当时太医院里最大的官是赵医正,他为人正派,对万贵妃也不顺从。万贵妃让万喜推荐了两个人进了太医院,一个姓钱,一个姓孙。过了几日,一个天天吃赵医正开的安胎药的妃子,意外流产了,万贵妃趁机把赵医正赶走了,让钱太医当了医正。钱医正自然对万贵妃唯命是从,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惜这钱医正没当几天官,就出了大事。一个怀孕的嫔妃忽然血崩死了,一尸两命。太后本来就对嫔妃频频流产十分怀疑,这下出了人命,更是生气,虽不能责罚万贵妃,但太医院难以脱罪,于是命人将钱医正痛打一顿,逐出京城。万贵妃也没有办法,好在还有自己人,就把另一个姓孙的提拔成医正了。
这天,太医院里来了个小太监,找到孙医正,小声说:“孙大人,恭喜你当上医正,娘娘让我来找你办点事。”孙医正吓得一哆嗦,心说麻烦事来了,脸上却堆着笑说:“公公,娘娘有何吩咐?”
小太监声音更小了:“孙大人,娘娘让你配点药,就是之前钱大人配的那种,不过,这次不许死人了!否则娘娘也难以善后。”孙医正暗暗叫苦,他和钱医正能得万喜推荐,固然是因为医术好,但最重要的是,他俩在民间时就是有名的落胎医生。入宫后,万贵妃让钱医正秘密开过两次药,之后就听说有嫔妃小产,直到这次一尸两命,捅了大娄子。
孙医正试探着说:“公公,这落胎不死人,在民间下官可说是十拿九稳,可在这宫里,实在是没把握啊。钱医正医术比我高,尚且失手,何况我呢?”
小太监不解:“民间和宫里有何不同?”
孙医正解释说:“民间落胎,多是家里穷苦,难以养活,自己就不想要;宫里嫔妃怀了胎,那是龙子龙孙,一辈子的依靠。这是心理上的不同。民间要落胎,自然只吃落胎药,不会吃保胎药;宫里嫔妃自从怀上孩子,哪个不是保胎药天天不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药力相冲,对身体自然十分不利。最后,民间农妇平时劳动,身体健壮;这宫里嫔妃个个娇弱万分,怎能相比?有这三条,在宫里落胎而不死人,实在难以保证。”
小太监虽觉孙医正说得有理,但他也管不了这么多:“孙大人,道理咱家都清楚,可娘娘说了,落不了胎,你就等着完蛋;落胎死了人,太后出手,她也保不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明天我来取药。”说完他就跑了。
孙医正急得胡子都要揪掉了,这时,在太医院里照料药圃的司药监路过,忍不住问:“大人,何故如此模样?”这司药监职务不高,是当年赵医正从宫中的太监中选出来调教的,负责在宫里的药圃里种植草药,不给宫里人看病,和太医没有竞争关系。
孙医正知道司药监素来小心谨慎,便把他拉到一旁,直言相告。
司药监听完,忍不住笑了:“大人,这有何难?我有一味草药,加到落胎药里,保证只落胎,不死人。”孙医正大喜过望,忙问是何草药,司药监却笑道:“这却不能说,你只管让我熬药就是了。”孙医正知道这是人家的独门绝技,人家不说,也不能勉强,便立刻表态,只要真有效果,自己一定不会忘记他的情分。但他心里想的是,万贵妃以后肯定经常要用这种药,自己这医正若想当得久,必须跟司药监长期配合才行。
孙医正配好药后,交给司药监。司药监在自己屋里熬好药后,将制成的药粉交给孙医正,刚好赶上小太监来取药。小太监走后,孙医正忐忑不安地等着消息,奇怪的是,这次既没听说有嫔妃小产,更没听说死人。孙医正偷偷问司药监,司药监笑了笑说:“没准万贵妃是留在手里预备着用,并非已有嫔妃怀孕呢。”孙医正也觉得只有这种可能,松了口气说:“不用最好,不用最好。”
孙医正这边刚松了口气,想不到麻烦事又来了。这次是大太监汪直找上门来,要孙医正配解酒药。汪直是西厂总管,是除了万喜之外,皇上和万贵妃最信任的人,同样手握大权。孙医正不敢不答应,赶紧配了最好的解酒药。汪直问:“如果喝醉了,吃了这药,多久能完全清醒?”孙医正不敢胡说,老实回答:“解酒药以护肝为主,缓解头痛恶心为辅,主要是让人不难受,真要清醒,那怎么也要睡上三个时辰以上才行。”
汪直大怒:“那有个屁用,谁管他难受不难受,我要的是能马上清醒的药!”孙医正差点哭出来:“汪大人,世上哪有这样的灵药啊?喝醉了总要睡一觉才好。”汪直冷笑道:“你以为这是我要用的?我马上要到山西当监军,我听说当地军队嗜酒如命,经常是喝酒后敌人来袭,出现醉卧沙场的局面,所以我才要解酒药!”
孙医正吞吞吐吐地说:“既然如此,不给他们酒喝不就行了?”汪直“呸”了一聲:“要真有这么简单,还用你说?当地军队常年对抗蒙古人和鞑靼人,以骑兵为主,本身就有很多兵是游牧民出身。他们骁勇善战,但如果你不给酒喝,搞不好就会哗变!你记住,我三天后出京,不把解酒药给我,我以贻误军机罪打断你的腿!”
汪直转身就走,孙医正在身后喊:“汪公公,咱们好歹都是给贵妃娘娘办事的,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啊!”他心知有万贵妃的面子,汪直不会杀人,但如果真的一顿棍子打断自己的腿,万贵妃也未必会说什么。
这次孙医正比上次还愁,因为上次虽然危险,面对的太后和贵妃毕竟是宫里的女人;这次面对的汪直,可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正在他愁眉不展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司药监,上次他能露一手,说明对草药知识十分了解。这次会不会也有办法呢?
司药监听他说完,也愣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汪公公要的那种解酒药,天下是不会有的。不过我倒是有办法能满足他的要求。”孙医正赶紧问:“啥办法?”司药监说:“三天后他来找你时,你带上我吧。”
三天后,汪直果然来了,孙医正小心翼翼地把司药监介绍给汪直。汪直斜眼看了看司药监:“你有什么办法?”司药监说:“汪公公的想法是,既能让军士们喝个痛快,又能让大家保持清醒,对不对?”汪直点点头:“就是这样。”
司药监说:“我没有能醉后马上清醒的药,但我有能让人喝不醉的药。”汪直想了想说:“那种药我也听说过,可据说吃完后喝酒,酒没有一点味道,像喝清水一样。那是民间拼酒用的东西,军士们如何肯吃?喝酒如喝水,他们不一样哗变?”
司药监摇摇头说:“我这药不是提前吃的,是放在酒里的。酒的味道一点不变,甚至喝酒时醺醺然的感觉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喝完后一炷香的工夫就会清醒。”
汪直半信半疑:“你若骗我,贻误军机,我就杀了你。”司药监也不说话,拿过一个酒坛子,把一个小药丸扔到里面,晃了晃,递给汪直。汪直也不废话,举起坛子就喝,喝了半坛子后,醉醺醺地看着司药监:“这是太白醉,后劲很大,你若误了我上路,我也要杀你。”
司药监微笑着说:“还有半坛,但饮无妨。”汪直惊讶地看着他:“你胆子够大。”说完,汪直一饮而尽。
连打了两个酒嗝后,汪直已经站立不稳,瘫倒在座椅上,眼睛血红地瞪视着两人。孙医正吓得两腿直哆嗦,心里暗暗念佛。司药监则目不转睛地看着汪直,慢慢地,汪直脸上的红晕变淡,嘴里的酒气也变淡,他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四肢,看着司药监,伸出了手。司药监给了他一个小包:“每坛酒用一丸。我暂时只有这么多,等你用完,再让探马来取。”
汪直点点头说:“我向来恩怨分明,帮我的,一定有好处;得罪我的,一定没有好下场。你等着就是了。”司药监笑了笑:“多谢公公照应。”
汪直走后,果然有人给司药监送来不少财物,孙医正对司药监也更加另眼相看,平时称兄道弟,十分亲热。
没过多久,汪直在山西打了胜仗,他还真没忘司药监的功劳,在名单里特意写了一笔:司药监精通药理,配制不醉酒有功。大明朝好些年没打胜仗了,皇帝很高兴,便下令赏赐。他本来就是太监,有了汪直的照应,在宫里地位也变高了。司药监为人十分大方,谁有困难,他都愿意出钱,人缘极好。
过了些日子,皇帝也开始像其他先辈们一样,痴迷上了长生不老之道。他不但想自己长生不老,还想拉着万贵妃一起长生不老,因此万喜投其所好,推荐了好多道士帮皇帝修行,给皇帝炼丹药。
给皇帝炼丹其实很难,道士们知道自己炼的丹有一定的危险性,平时服用丹药的道士也经常有一命呜呼的。万喜暗中告诉这些道士,丹要炼,但绝不能让皇帝和贵妃吃出危险来。皇帝没儿子,真死了,肯定是兄弟继位,不管哪个兄弟继位,他都不可能有现在的地位。
道士们对此一筹莫展,因为他们炼丹都是有固定配方的,不管少了哪样,最后都成不了丹。一边是皇帝天天催促,另一边是万喜严令不能出事,最后,领头的道士想到了司药监。
司药监之前帮汪直配药,获得过朝廷嘉奖,领头的道士也听说过。他偷偷找到司药监,开门见山地问:“公公给汪直大人配的药,可是傀儡草吗?”司药监惊讶地看着道士:“你知道傀儡草?”道士说:“修道之人,对草药比医者更上心。我在古书上看过这种草,只是从未见过,听了汪大人的描述,我觉得应该是这种草。”
司药监知道瞒不过去,便点点头说:“仙长所料不错,我给汪大人的,正是傀儡草。”
道士兴奋地说:“书上说此草为百药之贼,不论与何种药物混合,都能使药物只剩其形,而失其性。要知道,这种性质对于解毒太有用了,我看过记载后一直寻找此草,只是从未寻得,何况书上对这草的记载也过于神妙,说它生于山野,如同寻常野草,却有拟形之能,只要是活物在它身边待久了,它都能变成一样的外形,所以无人能发现,这太神奇了。所以后来我就当它是一种传说,不再寻找了。”
司药监点头说:“这傀儡草其实并不罕见,山野之中偶有生长,只是确实极难分辨。你想,它既有拟形之能,那长在一堆草中间,时间长了,就变得和那些草一模一样;长在一棵树旁边,时间长了,就变得和那树一模一样,谁能分辨出来?只是拟形再神奇,也只是傀儡,只有虚影,而无实质,又不能移动。比如你看见两棵大树,一斧子下去,却只剩一棵了;两只兔子,你追着追着,只剩一只了。只是这种事人们见了也以为眼花,甚至闹鬼,无人深究罢了。”
道士连连点头:“不知公公从何处得来此草?”司药监笑了笑:“我家先祖曾习武,平素好打猎。一次见一个狐狸洞旁有两只狐狸,他弯弓搭箭,射中一只,另一只钻进洞去。他赶到洞前,却不见狐狸,箭上却穿着一棵草。恰好先祖曾读过古书,知道傀儡草的传说,他揣度必是此物,才带回家中的。此事无人知晓,仙长要替我保密。”
道士笑了笑:“你如此信任我,我豈能不保密?”司药监也笑了:“倒也不完全是因为信任,我知道仙长要用此草,就不会泄密,否则我的罪不重,仙长倒是会掉脑袋。”道士吃了一惊:“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司药监笑道:“这些日子,万岁让太医院给道馆提供了无数草药,不就是炼丹用的吗?你是怕万岁和贵妃吃了丹药出事,才想到傀儡草的吧。”
道士点头如鸡啄米:“没错,古书中说,傀儡草本身无药性,但放入任何药物之中,都可令药物只具其形,不具其实,吃了等于没吃。就像那喝不醉的酒,酒是百药之魂,自然也算是药了。我用在丹药里,万岁和贵妃吃了,感觉神清体热就好,可千万别有什么药性。他们毕竟不是常年修道之人,我担心他们的身体扛不住。”
司药监知道他不敢往外说傀儡草的事,否则就是欺君大罪。于是,他掏出几粒药丸,交给道士,道士欢天喜地地走了。
当天晚上,一个黑影偷偷摸进了药圃,东摸摸,西看看,正忙活着,忽然有人说话:“仙长可是在找傀儡草吗?”话音刚落,一盏灯笼亮起,司药监含笑看着蒙面的黑衣人。黑衣人愣了愣,知道抵赖也没意义,拉下面罩,满脸通红道:“我是想见识见识。”
司药监点点头说:“我能明白,不过真正的修道之人不会进皇宫,也不会炼假丹药给人吃。仙长是来求荣华富贵的,对傀儡草感兴趣也不足为奇。只是这也是我的财路,砸人饭碗,如杀人父母啊。杀父之仇,我该怎么报呢?”
道士脸都吓白了:“公公,仅此一次,绝不再犯,咱们精诚合作,共同发财。”说完,他一溜烟就跑了。
皇帝吃了道士配的丹药后,成仙看不见希望,身体却越来越差,想到自己无后,皇帝的位置可能要传给哪个无能的弟弟,心里十分不忿。这天,他在万贵妃寝宫里,对着镜子,发现自己竟然有了不少白头发,忍不住慨叹:“我这头发都白了,却连个儿子都没有。”万贵妃的贴身小太监,此时正负责给他梳头,没有说话。等皇帝出了寝宫,小太监才尾随出来,小声说:“启禀万岁,您有个儿子,已经六岁了。”
整个皇宫炸了。皇帝居然有个六岁的儿子,而且谁都不知道!皇帝当天见了儿子,第二天就封了太子。他自己都没想到,一次巡视中偶尔临幸的一个姓纪的女官,竟然给自己生了一个儿子,真是老天有眼!
但从万贵妃的角度看,不但老天瞎了眼,自己也瞎了眼。她万分不解,明明每次派人去打胎,都至少派两个人监看,怎么会失手呢?她恼怒地找来当时派去给女官打胎的两人——那个小太监和她最信任的宫女。两人都一口咬定是亲眼看着纪女官喝下打胎药,并且捂着肚子呻吟打滚,还流了血才走的。
万贵妃随即将怒火转到了孙医正的头上,真是个废物,连落胎药都能配错!她命人把孙医正抓来,结果却扑了个空。
原来早在万贵妃不知道皇帝有儿子的时候,司药监已经找到了孙医正,告诉他:“当年你那服落胎药没起作用,皇帝有儿子了。”
孙医正顿时吓得嘴歪眼斜,半天才回过神来,扯住司药监:“我的药没问题,是你加的药有问题,对不对?”司药监微笑着说:“我不承认,你就没证据。我只是司药监,有什么道理帮你配药?万贵妃不管信不信你,你都是死路一条。想活命,就赶紧逃吧。”说完他拿出一些金银:“这些年你也捞了不少了,加上这些,够你隐居过日子了。”
孙医正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恨恨地说:“你说得轻巧,万贵妃肯定会派人追杀我的!”司药监摇摇头:“她要忙的事多着呢,再说了,她年纪也不小了,未必能活得过你。”说这话时,司药监眼中闪过的寒光,让孙医正都吓了一跳,他赶紧落荒而逃。
抓不到孙医正,万贵妃只好拿小太监撒气,一顿乱棍打了个半死,然后让他将功赎罪,用鹤顶红毒酒,偷偷去解决那位马上要封妃的纪女官。这次由她最信任的宫女执行,让小太监负责监视。
半夜里,司药监的房门被轻轻敲响。他打开房门,见是瘸着腿、满脸伤痕的小太监,司药监并不意外,只是小心地四处看看。小太监虚弱地说:“明天,我要带着鹤顶红给纪姐姐吃,还得用你的药。”
司药监淡淡地说:“鹤顶红不是落胎药,见血封喉,不管症状看起来多像,也是瞒不过去的。她不死,你就得死。”小太监惨笑道:“当年我还不得贵妃信任时,犯错挨打,如果不是纪姐姐恳求赵医正救我,我早就死了。如果纪姐姐吃了鹤顶红能假死一阵子,我去找太后和万岁告状,也许以后贵妃就不敢下手了。现在我去告状,无凭无据,只是白白送死。”
司药监搖摇头说:“太后虽然看不惯万贵妃,却无可奈何。至于万岁,只要万贵妃不动他儿子,其他人,他是不会在乎的。你一定要试试,我也不阻拦,只是你纪姐姐未必肯吃。”
小太监吃惊地说:“为什么?”
司药监说:“万贵妃容不下你纪姐姐,是因为无论她现在身份多低贱,只要儿子将来当了皇帝,她就必然是太后。这是万贵妃的位子,岂容他人染指?如果那孩子一定要当皇帝,也只能是认万贵妃为母亲。没了亲妈,万贵妃才能当后妈,所以你纪姐姐死了,她儿子才安全。你纪姐姐未必想不到这一层。”小太监固执地摇头:“不会的。”
第二天,宫女拿着毒酒,小太监带路,来到纪女官居住的地方。虽然皇帝已经让人准备封妃,但毕竟圣旨还没下,她还没有自己的寝宫。看见这两人过来,她身边的人脸色煞白,把她围在中间,却无计可施。这些都是低等宫女太监,平时受过她的照顾和恩惠,帮她遮掩着养大了孩子,此时却无法保护她。
倒是纪女官十分镇定,她让所有人都出去,然后平静地说:“我知道必有这一天的,拿出来吧。”趁宫女倒酒时,小太监偷偷把一粒小小的药丸塞在纪女官手里,使劲捏捏她的手。她不易察觉地微笑了一下,接过宫女手中的毒酒,把手放在杯子上,若有所思。宫女紧张地看着四周,不断催促她。纪女官一饮而尽,宫女立刻把杯子和酒壶都收起来,死死盯着她。
片刻工夫,纪女官口鼻流血,面色青紫,倒地气绝。宫女立刻拉着小太监转身就跑。小太监挣脱了宫女,飞跑着去找太后。当太后气喘吁吁地带人来到纪女官住处时,屋里已经哭声一片了。小太监感觉情况不妙,他跑进屋里,抱着纪女官摇晃着,纪女官的手被摇晃开了,滚出了一颗小小的药丸。
纪女官死后,本来万贵妃要求自己抚养太子,但因为有小太监的举报和屋里众人作证,大家都知道是万贵妃下的手。太后找到皇帝,要求废掉万贵妃,但皇帝却死活不同意,说万贵妃说了,这完全是小太监和宫女自作主张,最后此事不了了之。只是皇帝也觉得这样下去,太子也有危险,同意让太子住在太后宫里,以保万全。
没过几日,小太监和宫女都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宫里。消息传到太医院,司药监面无表情,就像木偶一样,坐在药圃里一动不动。
没过几日,汪直打了几个胜仗回京了,他原想提拔司药监当副总管太监,但司药监对他说,自己除了种药也不会别的,而且自己在太医院对汪直更有用。汪直想想也对,于是只帮他弄了个太医院副医正的头衔,本职工作还是司药监。
这些年,万贵妃思想出现了重大转变。原本她恨不得所有嫔妃都没有儿子,现在眼看太子要长大成人了,她心知自己杀了人家的娘,将来太子登基必然要报仇。唯一的办法只有让别人生,自己养,用来争夺皇位。
在万贵妃的鼓励下,皇帝果然不负所望,很多嫔妃都生了儿子。万贵妃认真选拔了一个,由自己亲自抚养,而且天天在皇帝身边吹枕边风,让皇帝改立太子。皇帝有了这么多的儿子,对太子也不那么亲了,只是太子聪慧孝顺,也确实没有任何过错,说废就废也太儿戏了,因此一直敷衍万贵妃。
万贵妃无奈之下,决定来硬的。不过太子被太后保护得那么严密,用下毒之类的手段是不行了。她找来汪直,让他动用手下的死士,找机会刺杀太子。
汪直如此狠毒的人都被万贵妃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迟疑着问:“行刺太子,罪同谋逆,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万贵妃撇撇嘴:“我当然知道,不过万岁如果真要治罪,我不知要死多少次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如果不是太子不肯出宫,我就让万喜动手了。在这宫里,他的人进不来。”
汪直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进了死胡同,不管怎么做都是死。刺杀太子,不管得不得手,皇帝不会不追查,他舍不得万贵妃,肯定拿自己顶罪;不刺杀太子,万贵妃一翻脸,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能把自己赶出宫。到了外面,万喜要杀自己也是易如反掌。直接向皇帝告发?皇帝估计二话不说,直接就把他灭口了。他实在没办法了,跑去找司药监,问他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人像自然死亡一样,查不出任何毒来,最好不用人吃喝进去,能隔一段距离就生效。
司药监听他说完,默默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是要刺杀太子吗?”汪直脸色大变,看着司药监:“你胡说什么?”司药监淡淡地说:“以你的权力,要杀谁,根本不用费这么大的劲。你要的这种药,没机会给对方下到饭菜里不说,甚至都没机会贴近对方的身体,那人必然是被严密保护的人。事后又怕被人发现,他必然是你得罪不起的人。除了万岁和贵妃,就只有太子了。而你绝不会想杀万岁或贵妃,那是你的靠山,剩下的不是太子还会是谁?”
汪直干脆也不隐瞒了:“就是太子,你有这种药吗?”司药监摇摇头:“世上没有这种药。”汪直狞笑着说:“我也觉得没有,只是抱着万一的希望。如此我必死无疑,你知道了这个秘密,也只能给我陪葬了。”司药监也不惊慌:“虽然没有这种药,你却也不是必死无疑。”
汪直疑惑地看着司药监,司药监说:“你不能向皇帝告发,却能向太子告发。当然你是万贵妃的人,无法接近太子,我却可以。我替你向太子告发,你准备剩下的事就行了。”他把计划给汪直详细说了一遍,汪直犹豫半天,最终还是点了头。
司药监确实能接近太子,一是因为他现在毕竟是太医院的副医正,可以进宫看病;二是小太监临死前曾告诉太子落胎药的事,太子对他很有好感。司药监找了个机会见到太子,把计划也跟太子说了一遍,最后跟太子说:“汪直此人,喜欢权力,却不是毫无底线,殿下年纪还小,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强。”太子连连点头。
过了两天,汪直告诉万贵妃,他已经准备好了人手,但需要一个机会,必须把太子从东宫引出来,哪怕只在宫里,任何地方都行。不过他也强调,只有一击致命的机会,如果不成功,他会杀人灭口,絕不会连累万贵妃。
万贵妃赶紧找到皇帝,说这段时间两人身体都不太好,昨天晚上做梦,有个神仙说要让儿子去道观祈福,必能长命百岁。皇帝深信不疑,想想其他儿子都小,只有太子能担当此任。反正道观就在宫里,也没有几步路,于是降旨,让太子去道观祈福。
第二天,太子就坐着车驾出发了。几个贴身随从跟在太子身旁,侍卫们围在外围,可谓万无一失。路上只有几个扫地的太监宫女,道观里早已被检查多次,也绝无危险。眼看太子就要进入道观之时,一个正在扫地的太监忽然扯开自己的扫帚,从里面抽出一张弓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弯弓搭箭,一连三箭射进了太子车驾里!
人群大乱,侍卫们有的保护太子,有的冲向那个太监。那太监转身就跑,直冲向汪直守着的那扇小门。眼看就要冲过去了,汪直忽然拔刀就砍,那太监惊讶地看着汪直,却没机会说话了。
人们都以为太子不死也要重伤,不料车上空无一人,三支箭射在了太子的座位上,死死钉住了太子衣袍,却不见人。这时太子却在一片混乱中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是土,瑟瑟发抖着说:“太吓人了,不知怎的一迷糊就到车外面去了。”众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太子遇刺,朝野震撼,但皇帝见太子无事,并没有拼命追查,现场也确实没有任何可追查的线索。汪直在万贵妃面前也有了交代,虽然刺杀没成功,但他杀人灭口及时,也算是将功补过了。最关键的是,在场所有人都作证,那三箭确实是射中了太子座位,就是不知道太子是怎么跑到车下去的。人们都说太子是真命天子,有神仙护佑。这么一来,不但皇帝彻底绝了换太子的念头,连万贵妃都心灰意冷了,觉得大概真是天命难违,从此再也没有图谋过刺杀太子。
又过了两年,万贵妃忽然暴毙。太医诊断后,说是慢性中毒所致,而毒就来自道士们所炼的丹药。皇帝大怒,把道士们都抓了起来,要他们给万贵妃抵命。那个领头的道士顾不得许多了,大声喊冤:“万岁,我们给您的丹药里,都加进了傀儡草,绝无毒性可言啊!”
皇帝没听说过傀儡草,问了几个太医,有听说过的,但从没见过。领头的道士大声喊:“當年汪直大人在山西督军时,用的就是这个药,可以请汪大人来作证啊!”
皇帝立刻召见汪直,汪直见万贵妃已死,也无所顾忌了,他告诉皇帝,确实有傀儡草这种东西,不但能让药力失效,而且还能拟形。其实这都是上次太子遇刺时,司药监告诉他的,司药监还说,当时太子座位上只是一盆傀儡草,真太子穿着太监衣服混在人群中,这样能同时解决汪直和太子的难题。
不过汪直仍然不敢说是万贵妃指使他刺杀太子,否则皇帝恼羞成怒,后果难料。他按照和太子商量好的说辞,对皇帝说:“当时殿下出门前让人卜卦,结果卜出大凶卦象,又不敢耽误给万岁祈福,左右为难。奴才当时刚好路过,见殿下为难,想起司药监说过傀儡草一事,就给殿下出主意,让殿下穿着太监的衣服混在太监中,车上放了一盆傀儡草。奴才也格外留心,跟在车驾附近,想不到果然有刺客行刺,所以奴才才能及时击毙刺客。”
皇帝有点相信了,如果道士丹药里真的有傀儡草,那么这丹药自然也可以解酒。于是他弄了坛酒来,扔进去一粒药,让一个太监喝了。太监没喝上几口便已经醉倒,别说一炷香的工夫,就是过了三炷香,他仍然是酒气冲天,酣醉不醒。
道士面如土色,大声喊冤:“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试过的,是好使的啊!”皇帝大怒,立刻让汪直去传司药监来问话。
汪直带着人来到药圃,药圃中青烟袅袅,一堆草药已经化为灰烬,司药监却不知所终。灰烬旁边放着一封书信。汪直不敢擅自拆开,只得带回去给皇帝。
皇帝拆开书信,正是司药监的亲笔:
“臣的祖上也是官宦人家,对万岁忠心耿耿。可惜后来得罪了万喜,全家大人被杀,男孩净身入宫,女孩卖身为奴。那个救了太子殿下、却被万贵妃打死的小太监,就是我的亲弟弟。太医院的赵医正,原是我父亲的朋友,他救过我弟弟,又担心哪天我也会得罪人被打死,趁设立司药监之际把我要了出来。那个道士开始得到的傀儡草是真的,后来就是假的了,他用假丹药欺瞒万岁和贵妃,臣岂敢欺君?万岁和贵妃要吃仙丹成仙,臣岂敢阻拦?臣弟为救太子而死,臣也帮汪大人打过胜仗,还请万岁看在这些功劳的分上,不要追杀臣了。这些年,臣得了不少钱财,早已托人在外面赎回被卖的姐妹,此次臣带着家人远走天涯,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万岁和汪大人了,就此别过。
“宫中傀儡草我已尽除,此草本无用处,只会让其他药物失效,夺它物之功效,却被奉为仙草,实在可笑。万岁身边,如此草之人不知多少,便是万岁自己,也未必不是他人傀儡。
“万喜姐弟害过多少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全家的遭遇,知道纪女官的遭遇,知道太子的遭遇。如今万贵妃死了,万喜还活着,如果万岁还有一点为君之道,还望清算万喜之罪。
“至于拟态一说,实属荒谬,臣获得傀儡草的过程,不过是和道长的戏谈而已,其实此草并不难寻,只是寻找之法,我不愿流传于世。太子被刺一事,其实并非傀儡草之功,而是臣让太子提前改装了车驾,座下设了机关,太子藏于其内,以木杆撑起衣冠。遇刺后,太子收起撑杆,从座下滚出车外,一片混乱中,自然无人察觉。此事虽不能确定是万贵妃所为,但也十有八九。”
在旁边一直提心吊胆的汪直,看到最后一句话,才终于松了口气,司药监毕竟还是保全了他。他当下决定,如果皇帝派他去抓司药监,他也要网开一面。
想不到皇帝看完书信,并没有暴跳如雷,他反复看了几遍,把信扯得粉碎,然后转身回了后宫。那些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的道士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三天后,万贵妃出殡,皇帝亲自送灵,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棺木,也一眼都没看棺木旁号啕大哭的万喜。很快,万喜被抓下狱,皇帝病重,至死也没上过朝。
太子登基后,汪直上书说自己久病缠身,申请告老还乡,被准了。
有人说,新皇帝书房里有一盆草,不许任何人靠近。传说只有在夜深的时候,他才一个人静静地看着那盆草。那是他在母亲的房间里找到的,应该是司药监送给他母亲的。在他心底,一直有个奢望,虽然司药监不信傀儡草的拟态之说,但毕竟流传已久,这盆草在母亲身边待了许久,万一有一天真的能幻化成母亲的样子呢?
当然,他留着这盆草,更是要提醒自己,母亲本来是可以活下去的,她和很多人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让他活着,不仅仅因为他是个孩子,还因为他将来会成为皇帝,他们认为他会是一个好皇帝,他不能让他们失望。
最终,他做到了。他成了大明朝,甚至整个中国历史上最好的皇帝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