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苑是林府大院里一处不起眼的小偏院,庭院狭小,院子正中是一个小小的金鱼池,池边就是院子里唯一的一栋二层小楼,小楼只有上下四间房,楼下是客厅和书房,楼上是卧房。整个杏苑唯一显赫而招摇的,是那棵百年老杏树,这棵树树冠几丈宽,枝繁叶茂,下小雨时站在树下根本不会淋湿。这棵树在林家买下这座宅子的时候就有,老仆顺祥说,这样的杏树在陕西老家很常见,但在江南却是稀有的。每当夏天结杏子的时候,满树娇黄一片,远看去像一树黄云彩,看得人口舌生津。春末挂果的时候,大小姐心碧和小少爷心章就喜欢爬树摘青杏吃。那是心碧最开心的撒欢儿时光,坐在树上一边吃一边摘,还用青杏把树下的弟弟砸得哇哇叫。别看心章是男孩,爬树却比不过心碧,摔下来几次就不敢爬了,但心碧像猴子一样灵活,从没失过手。
老杏树还让心碧喜欢的是,每当烈日炎炎,她就躲到杏树的荫凉里乘凉。林府原是从陕西老家搬过来的,全家人都不习惯南方的潮湿和炎热,但躲在老杏树下,心碧觉得仿佛回到了老家陕西的夏天,风是干爽的、带着凉意的。连平时叮咬的蚊虫都少了很多。
但是现在心碧很少去杏苑了。小时候调皮,母亲不许她去她偏要去,总是喜欢违拗大人做点出格的事,去杏苑就是其中的一桩。这几年年纪大了,心碧越来越有大女孩的端庄、懂事,就算母亲不说,有些事自己也知道好歹了。
上次去杏苑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心碧一进杏苑的月亮门,二姨娘桂喜就忙不迭地亲自端了个花梨小圆凳过来,放在心碧脚边。
心碧来杏苑都是在院子里玩,那花梨小圆凳也是心碧平时坐惯的。那天她刚想坐下,突然瞥见凳子角上有一小块水渍,心里顿时想起娘平时跟她说的话:“偏房就是偏房,胎里带都是腌臜、低贱的货。”娘说的对,你瞧,一个凳子都擦不利索。
心碧微微皱了一下眉,嘴上没说什么,却没坐那凳子,满院子转悠着走到老杏树底下。此刻杏树上挂了很多青杏,娇艳欲滴。二姨娘一看,立刻亲自跑回小客厅,端来一小碟刚洗好的青杏,从里面挑了一个又大又饱满的递给心碧,没想到心碧却像看不见一样,不接,反而自己从盘子里捏了另一个,拿起来,用牙白的素绢手帕擦了一下,这才放进嘴里。心碧的这些做派都跟过去大不相同,二姨娘有点尴尬,又有点惊慌,顿时不知所措。看着心碧在杏树下转完一圈,二姨娘立刻将青杏碟子递给自己的丫鬟,然后自己小跑到凳子跟前儿,用袖子掸掸凳子,对心碧说:“大小姐,坐这里吃。”
心碧将吃完的杏核朝金鱼池里一丢,用嘴示意跟着的丫鬟端过那一碟青杏,看也没看二姨娘一眼,径自走出了杏苑。
二姨娘站在杏树下,呆呆地看着远去的心碧,眼里有一点东西寂灭了。
从那以后,二姨娘对心碧虽然仍是巴结和讨好,但言语间多了一层畏惧和距离,再也没有之前的亲昵。对此心碧是满意的:自己长大了,对待下人要有个主子样,就像娘和爹对待下人一样。不能再像以前没个规矩,谁都可以跟她不分上下尊卑的胡闹。
杏苑的主人是父亲的二姨太,叫桂喜,这是娶过来以后改的名字,父亲林宗义的五个姨太名字里都有一个喜字。二姨太桂喜,三姨太凤喜,四姨太荣喜,五姨太秋喜,这里面除了桂喜是在陕西时候娶的,其余的都是老爷在各地任职时候娶的。老爷这些年平步青云,从榆林县一个小小的知县,十几年功夫升任杭州知府,这些年林宗义带着家眷四处奔波,直到六年前才在杭州定居下来,心碧她们也跟着在杭州落户。
老话讲,甘蔗没有两头甜。林宗义虽然仕途顺利,但子嗣比较弱,娶了四房姨太太,加上正房赵氏,一共五个老婆,只有心碧和心章这一女一儿。心碧是大太太赵氏所生,心碧长到八岁时,四姨太荣喜才给林宗义生了一个儿子。儿子虽然是儿子,总归是庶出,心碧虽然是女儿,但毕竟是嫡出,而且林老爷又偏爱有加,所以心碧在家为所欲为,家里人凡事都让她几分。www.gushidaquan.cc
心碧爱去杏苑,但对二姨娘桂喜谈不上什么好感,虽然她每次去,都能感觉桂喜真心的巴结和讨好,但她还是对这个闷葫芦二姨娘提不起格外的热情。无论心碧怎样,二姨娘对心碧倒是实心实意,不像那几个姨娘“嘴上抹着蜜,肚里一兜子坏水。”这句话也是娘告诉心碧的。小时候心碧还觉得二姨娘可亲,越长大越觉得她窝囊,别的姨娘说话、做事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唯独桂喜少言寡语,一旦说起话来也畏畏缩缩,好像生怕哪句说错,随时准备挨大巴掌的样子。在姨娘里她本来是一人之下几人之上的位置,但因为她这种个性,所以反而在姨娘里地位最低,谁都可以使唤她,挤兑她,慢慢地连林宗义也不太搭理她。赵氏虽不喜欢那些伶牙俐齿的姨娘们,但对桂喜,她言辞里也经常带着鄙夷和不屑。
这年初夏,又到了杏子成熟的时候。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林府里一片寂静,连最勤快的仆人都去凉快的地方午休了,花草树木也被晒得蔫头耷拉脑的,只有知了声嘶力竭地高叫着。
这时候杏苑方向突然传来老仆人顺祥令人惊惧的嚎叫:“快来人啊,死人了——!”
这一声嚎叫像一把利刃,劈开了林府昏沉沉的静谧,全府里的人都被惊醒,纷纷从房子探出头来,一边侧耳细听,一边用胳膊快速寻找衣物披上,脚找到鞋踏进去。
腿快的几个仆人已经跑到了杏苑门口,只见顺祥站在杏苑月亮门前,扭曲着脸,胳膊上托着大小姐心碧。心碧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已经昏死过去。再看顺祥身后的杏苑里,一片血泊里,赫然躺着二姨太桂喜。
赵氏随后赶到,看到昏死的心碧,她完全乱了方寸,一叠声地叫小厮弄个竹椅子来将心碧抬走,又吩咐赵管家快去找郎中,然后又想起来,叫来几个老妈子去地窖弄些冰块,给心碧擦身降温。
顺祥将心碧放到竹椅上,看着小厮们抬走,他转身走进杏苑。丫鬟仆妇都围绕着赵氏和心碧乱作一团,桂喜的尸体边没有一个人。顺祥慢慢蹲下身子,用手将桂喜圆睁的双目合上,然后捡起桂喜遗落在身边的一块湖绸手帕,将死者的脸盖上。他做完这一切,才看到林宗义急匆匆赶来。
林宗义一进门就看到桂喜的尸体,他眼圈红了,慢慢走到尸体旁边。这时候赵氏的堂弟赵管家也跟了过来,看着尸体,赵管家摇摇头“啧啧”了两声,说:“唉,没福气的女人,在林府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喝了?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走这条路?
顺祥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听见心碧的叫喊声才跑到杏苑的,过来一看,心碧晕在门口,再进院子一看,二太太已经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