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长听了此话,缄默不语。
这时,赵氏打发丫鬟来,说饭菜已经摆好,请王道长去前厅用饭。
林宗义听到丫鬟的话,一叠声地说:“光顾说话,慢待道长了。”躬身请王道长前行,王道长略略谦辞,两人前后走出杏苑。赵登科最后一个走出杏苑,他回头瞥了一眼暮色里的老杏树,打个冷战,用颤抖的手锁上大门,一溜小跑没影了。
因为是内宅的客人,林宗义特地吩咐赵氏和心碧也一同陪王道长吃饭。饭毕,林宗义早派人打扫出一间清净的客房,送王道长过去住下。
在客房里,林宗义和王道长喝茶、吃点心,继续聊着。
林宗义问起老杏树为何突然凋零?王道长说:“百年老树或者古旧的物品,因常年接受天地精华,极易被阴灵附着,很多不能投胎的灵体,就暂住在这些东西里。这些灵体一般以修行为主,不会打扰阳间的人。”
王道长说到这里,喝一口茶,才接着说:“刘上福死后,因执念过重,记挂桂喜,所以没有投胎,他的阴灵就暂时居住在老杏树上,守着桂喜。但他深知桂喜对他的感情,一旦知道他的死讯绝不独生,所以他不敢惊动桂喜。”
林宗义听到这里,撇了一下嘴,说不上是苦笑还是嘲讽,说:“这种苟且之情倒也很恩爱。所以桂喜一死,它也不见了?”
王道长没有抬头,专心摆弄着手里一只红糖枣糕,点点头说:“桂喜死的时候,它感觉到了,所以拼命晃动树枝,企图阻止桂喜轻生。但桂喜去意已决,还是跳楼身亡。它在万念俱灰下,也离开了杏树。老杏树本是半死之躯,经此折腾,随即凋零了。”
林宗义听到这里,认真地问:“那如此说来,刘上福和桂喜的阴灵都不能转世投胎了?”
王道长似乎明白林宗义的顾虑,他沉思了一会说:“我的铜镜只能看到过去,看不到来生。不过像此类情执过重的人,为了男女私情,可以抛弃一切,即便此生没有恶业,转世也很难再投胎为人。而桂喜是自杀之人,更难投胎转世,变成游魂的可能性较大。如果林老爷有什么担忧,不如安排一场法事,为桂喜好好做一次超度,也许她能尽快摆脱飘荡游魂之苦,转世投胎。”
林宗义点头称是。
第 二天一早,林宗义派人去找赵登科,商量做法事的细节。王道长独自来到杏苑,他慢慢转到老杏树旁,抬眼看看树枝,又用手轻轻抚摸树干,陷入沉思。
这时候,林宗义怒气冲冲走进杏苑,王道长一看他的脸色,就说:“赵登科跑了?”
林宗义脸上的怒气换成惊异:“你怎么知道?”
王道长并没回答,拉住林宗义的袖子走近老杏树,用手轻轻一戳那树身,没想到壮硕的树身被他捅了个洞,“啪”地裂开,一束阳光射进树洞,只见洞里满是白蚁,正在阳光的照射下慌乱地四散逃开,那树身里面竟然空了大半。王道长微微一笑,对林宗义说:“林老爷,这棵杏树不是一个月前死去的,它死了五六年了。”
林宗义看了树洞,震惊极了。他抬头又看看干枯的树枝,突然明白,那焦黑干枯的树枝完全不像才枯死一个多月。
王道长说:“刘上福进林府后,为了进内宅当差,他百般讨好赵登科。赵登科喜欢服用壮阳药,刘上福听说飞来峰上有一种壮阳药,长在险峻的峰顶,他就自告奋勇去山上采。赵登科带着几个人跟刘上福去飞来峰采药,没想到刘上福失足掉下悬崖摔死了。赵登科将他弃尸荒野,自己带人回府。然后瞒报他死亡的事情,继续用他的名头领月钱、吃空饷。看到你查账查得紧,他才胡诌说掉进河里淹死了。
王道长说完这些,又郑重地说:“所以说,真正的刘上福五年前就摔死了。你和桂喜听到的死讯,都是赵登科编出来的。”
看着林宗义不可置信的样子,王道长补充说:“这棵老杏树本没有这么多阳寿,你们买下林府的时候,它已经枯死了大半,只有少部分还支撑着。这些年的繁荣是阴灵造成的假象,或者说是阴灵用自己的精气支撑了杏树。万物皆有灵,你们看到的是刘上福的灵,并不是老杏树的灵。”
林宗义听到这里觉得浑身发冷,抬头打量了一下那棵干尸一样的老杏树,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他恨恨地说:“赵登科这胆大狗才,瞒着我搞出人命,还吃空饷、克扣工钱,听说还在外面养小老婆。怕我拿他治罪,昨晚连夜逃走了。”
王道长呵呵一笑说:“怕你治罪是其一,他听说刘上福的阴灵附在杏树上,这才是最害怕的。他怕留在林府,刘上福会找他算账呢。”
林宗义听了恨恨地哼一声,没有说话。
林宗义听从王道长的安排,请来杭州灵隐寺的高僧,为桂喜做了一场隆重的法事,并且悄悄给刘上福做了个衣冠冢,重新安葬了。这之后,林府一直平安无事。
转眼到了第二年,是林宗义回乡祭祖的日子,林宗义是陕西榆林人,是大孝子,他父母早年在榆林故去,此后他每隔五年都要告假回乡祭祖。六年前刚到任杭州知府,他没有回家,所以这次告假很快恩准,他收拾行装择日就回乡了。
林家此次回乡不比往日,三品大员衣锦还乡,是榆林的大荣耀,乡里县里的达官贵人都来拜访。这天,他接见一个乡绅,乡绅自报家门是固原人。林宗义听到固原,心念一动,他记得桂喜就是固原人。于是他屏退左右,将乡绅招到小客厅。
固原来的乡绅姓刘,他说,固原是个很穷的小地方,十年九旱。加上周围土匪猖獗,官府几次围剿都不能尽灭,当地百姓苦不堪言。
宗义听说乡绅本人姓刘,就问他知不知道有个叫刘上福的人。乡绅想了想,说知道这个人,而且他们是一个庄的,就是刘家庄。林宗义听了这话,觉得心一下被提到了嗓子眼。他急急追问刘上福的情况。
刘乡绅说,虽然是同庄的,但刘上福家世代佃户,跟刘乡绅家来往不多。而且刘上福的老婆十几年前被卖掉后,他就到外省逃荒去了,这些年一直没有音信。
林宗义听了这话,感觉一个不愿意被自己承认的真相正缓缓展开。
林宗义听了这话,感觉一个不愿意被自己承认的真相正缓缓展开。他问,刘上福被卖掉的老婆叫什么名字?刘乡绅想了半天,说:“他老婆当年也是他父母给他买来的童养媳,很小就落户他家,好像没有大名,跟着刘家姓了刘,大家都叫她刘桂子。”
刘桂子,六桂子,林宗义的心“咕咚”一下落进深不见底的枯井。
刘乡绅接着说,刘上福逃荒那年,是固原大灾年,饿殍遍野,十村九空。刘桂子虽然是刘上福的童养媳,但跟刘上福非常恩爱,被卖掉时两人已经有了孩子,刚满月。公公婆婆瞒着刘上福将刘桂子卖了两斗小米,刘上福得知老婆被卖掉,像疯了一样满村乱找,后来不久就抛下父母和孩子,逃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