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土匪进村了,为了抢他家剩下的小米,将刘上福的父母和孩子都砍死了。
刘乡绅说完这些,看看林宗义的脸色,又说,自己家在县城有亲戚,饥荒一开始就逃到县城去了,刘上福家的事情也是后来听村里人说的,就知道这么多。
林宗义送走刘乡绅,决定立刻回杭州。
林宗义回到杭州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道观请王道长,派去的人很快就返回来,说王道长前几天云游去了,临走没说具体去哪里,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但一应行李、书籍都带走了。
王道长的离开,其实暗合了林宗义的心思,桂喜的事情毕竟是件丑事,三品大员的小妾跟原配丈夫殉情,这件事要被别人知道了,他林宗义岂不成了最大的绿帽王八?所以,王道长消失后,这件事再没有任何人知道内情,算是画了个圆满的句号。王道长是聪明人。
钱塘江岸边,一个幽静的小道观里,住着云游来此的王道长。早在一年前被请到林府时候,王道长已经估计到有这一天。一听说林老爷回榆林祭祖,王道长就开始收拾行李了。
当时在杏苑看到那些景象,只是真相的一部分。晚上吃饭时候王道长见到心碧,他明白另一部分真相就在这个女孩子身上。
心碧是林老爷的掌上明珠,王道长早就知道。而且他还知道,心碧并不是林宗义和赵氏的亲骨肉。林老爷十分相信命理,自从心碧被人贩子抱进门,他的仕途一路顺利,从荒凉的榆林小知县,一路升为人间天堂的杭州知府,七品知县到三品知府虽说只差四级,从榆林一个穷乡僻壤,到富庶的杭州,这中间的差别,又岂止四级那么简单。所以林宗义内心里认为心碧是他的福星,对心碧疼爱有加。这一切王道长都心知肚明。
心碧是大奶奶赵氏买的,那年林宗义娶了桂喜,赵氏担心自己地位不保,就从一个逃荒的瞎子手里买了个刚满一岁的小女孩,赵氏给这个小女孩起名来弟,希望她能带来一个男孩。
没想到来弟到林府一个月后,林宗义就从陕西被调往邻县,官升一级,此后就被提拔为省里的按察使,接着又任江南布政使,然后又补了实缺,出任杭州知府,平步青云。来弟三岁那年,林宗义将她改名为心碧,取李白那句诗词: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意为来弟就是自己心头的那一抹翠绿。
来弟进门本来由桂喜带着养,直到三岁那年,来弟改名心碧,赵氏才将心碧搬进自己的房里安置住下。来弟进门的时候,林府除了林宗义和赵氏,只有桂喜和一个老仆,后来南迁的路上,老仆也得病死了。现在桂喜一死,林府里除了林宗义和赵氏,没人知道心碧不是大奶奶亲生。
断七那天,王道长见了心碧,感觉到了某种气息,这气息在杏苑时候他就感到了,但很飘忽,直到见到心碧,他才确定这气息来自心碧。当晚他送走林宗义后,再次拿出铜镜,念念有词,房间里“哧”地出现一个扇面大的小银盘,银盘慢慢显出杏苑的影像。
那是浓荫蔽日、果实累累的杏苑,一个小姑娘欢快地跑进来,是十一、二岁的心碧,她不顾顺祥的叮嘱,一口气跑到杏树下面,拉住树枝就往上爬,快爬到树顶时,突然一脚踩空,站在树下的二姨娘桂喜和顺祥一声惊呼。就在这时,从浓密的树叶里迅速伸出一只手,这只手稳稳地托住心碧的脚,轻轻将她的脚挪到一根树杈上放好,做完这一切,这只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荫深处。杏苑里没有任何人看见那只手,站在树下的桂喜认为是心碧手脚灵活,顿时松一口气。心碧更是毫无察觉,兴高采烈地坐在树上开始摘杏子,不一会就摘了一大堆。
心碧将杏子包进手帕扔到树下,然后自己利索地滑下树身。桂喜急忙搬来凳子放在树下,心碧一屁股坐下,满头大汗地嚷着热,桂喜忙不迭地用帕子给她擦汗,摇着扇子为她扇着。这时,心碧身后的树干上,慢慢凸显出一张人脸,那张印在树皮里的脸正是刘上福。只见刘上福鼓起嘴,对着心碧轻轻吹气。随着他不停地吹气,心碧脸上的汗干了,红晕也渐渐消散,不再喊热。桂喜也放下扇子,帮心碧擦杏子,擦一颗心碧吃一颗,吃完将杏核仔细放在桂喜的手帕里。
如果不是那张脸嵌在树干里,这就是一幅合家欢乐图。
银盘寂灭了,王道长将铜镜调整角度,再次念念有词,银盘里顿时出现另一个画面。
画面上出现了夜晚的原野,那是十几年前的刘家庄,荒凉贫瘠。年轻的刘上福拄着一根树棍,艰难地走着,他左脚瘸了,脚踝处胡乱裹着破布,脸上和身上都带着鞭痕。他慢慢靠近刘家庄,庄子不久前被土匪洗劫过,死的死逃的逃,此刻一片死寂,几乎没有灯火。刘上福见此情景加快脚步,走到自家院子里,院子里漆黑一片,刘上福从怀里掏出火石,点燃一根柴草,赫然看见院子当中躺着两具尸体,刘上福当即扔掉棍子,摔倒在地上,跪下,抚尸大哭。
哭罢,他用席子将尸体裹好,冲着尸体磕了三个头,站起身,走进屋里,他在炕上慢慢摸索,像在寻找什么,摸了半天也没找到任何东西。这时候,隔壁人家传来婴儿微弱的哭声,刘上福跑出院子,来到隔壁一户人家,那家没有点灯,屋里坐着一个瞎眼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刘上福抱过婴儿,泪如雨下,跟瞎眼老太太抱头痛哭。
刘上福跟老太太商量了几句,然后将婴儿用破床单包好,背在身上,瞎眼老太太也背了个包袱在身上,两人互相搀扶,慢慢走出刘家庄。沿着来时路,一瘸一拐走向榆林县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