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母亲是神婆。
我的家在渝东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里山高、坡陡、地瘠,村民们食不果腹,却迷信成风。光秃秃的山梁上,随处可见一些石砌的小庙,一只香钵,袅袅飘腾一些缭绕的烟。而母亲,则是村中的神婆。哪家大人小娃生病了,或哪家六畜不顺丢失财物了,则去找母亲。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搬出她那套行头——一块红布巾,一件红褂子,急火火地随来人而去。然后是烧香,祷告,打卦,跳大神,然后将主人家供在案头的刀头(一块腊肉)、祭鸡(用该鸡鸡冠血祭祀过的活鸡)取走。
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泄露出些厌恶的神情。
一次,我对母亲说:“妈,别去弄那些丢人的东西了,儿子不想让同学们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有一个做神婆的娘。”
这时,我看见母亲的神色一凛,刹那间一滴清泪滑落:“娃哩,不是妈要去当神婆,妈是没法呀!”
那时,我正上高一,懵懵懂懂中,也知道一些母亲的难处。父亲腿脚不好,家中就母亲一个劳动力,耕耘着几亩薄土,经济收入几乎为零,纵是如此,想着她从乡亲家骗来的刀头、祭鸡,我仍然鼻子一哼,拂袖而去。
往后,母亲果然收敛了好多,再有乡亲们来请她,她都会瞅一眼躲在角落里写作业的我,怯怯地小声地对来人说:“还是不去吧。”
我就读在一所乡中学,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老师说,如果考试中不出现差错的话,考一所普通大学还是没问题的。将这话跟母亲一说,她苍白的脸先是呆了一瞬,接着便露出了微笑,鼓励我:“娃哩,别担心,只要你能考上大学,妈就是砸锅卖铁也绝不拖你的后腿!”有母亲的这句话,我的劲头来了,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中。
然而,让我终生难以原谅母亲的事儿还是发生了。那是临近高考的前两天,我正在教室里苦读,忽然一个同学跑了进来:“快去看哪,派出所的大门前铐了一个女人,是个神婆!”听了这话,我的心猛地一沉:老天爷,千万不要是母亲!
我忐忑不安地去了:一个蓬松着头发的女人,被一双锃亮的手铐铐着,坐在派出所门前的一条石凳上发呆。红头巾!天哪,那个女人正是我的母亲!
那一天,我躲藏在人群的背后,将头耷拉成一株霜打的茄。我分明听见这样一声惊叫:“咦,那不是××的娘吗?”一声惊叫过后,我落荒而逃。
过了两天,我走进考场,眼前却老是有母亲戴着手铐的影子在跃动,耳旁也老是有同学们那一声声讥笑在回响。我心绪烦乱,最终以仅差分数线两分的成绩而落榜。
事后,我才知道:母亲去一户人家跳大神了,向人索取200元红包被人告发。
好久好久,我没有跟母亲说话,然后,我选择了远行。跟村中众多的年轻人一样,去到远方的城市做苦工。
临走,我对母亲说:“妈,如果你再做那些丢人的事,我会永远瞧不起你。”
两滴泪水,分明就在母亲的眼中打转。母亲嗫嗫嚅嚅地说:“娃,要不,你再去复读一年?”
“复读?我再也不想去学校了,我不想让别人指点我说我有一个当神婆的娘!”我大叫,夺门而去。我分明听见母亲在背后嘶声的哭喊:“娃哩,妈知错了还不行吗?妈再也不当神婆了还不行吗?”但我却毅然地回过头去,义无反顾。
往后,便是日复一日地在工地上的奔波与煎熬。一晃三年过去,我虽然将钱寄给了母亲,却不想回家。每天的辛勤和劳苦,我唯有将泪水往肚内吞咽。我想,如果那次不是因为母亲,也许,如今我已坐上大学神圣的殿堂。好几次,母亲打来可怜巴巴的电话,我都在她话未说完时,怒气冲冲地放下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