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与继父整个家族的战争,是在我十岁时的深秋。
跟湘西的每一个深秋一样,那个深秋依旧很美。高山界的深秋,虽然霜天风寒。但还是漫山遍野的野花。漫山遍野的野果。漫山遍野的风景。肥美的湘西,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绽放的。那些野地里的鲜花,都带着野地里的野性,不计天时,不分地利,不管日夜,尽情绽放。红的,黄的,白的,粉的,紫的,橙的,都从一山一山的绿色里钻出来,挺直腰身,花枝招展。有羞答答低眉含苞的,有火辣辣勾人心魄的,有矜持持不知所措的,有端庄庄落落大方的,当然,还有温柔柔、含情脉脉的。当花枝招展的花们逝尽芳华孕育果实,落尽繁华托举果实时,一树花蒂就是一个果园,一座大山就是一座粮仓。野花脱胎出来的野果,吸尽天然的甘露与芬芳,比任何人工种植的果实都甘甜、芬芳和原生态。三月泡、龙船泡、野樱桃、野葡萄、野梨子、地枇杷、八月瓜、洋桃子、红泡、羊屎泡,好一个天然生态大果园。采野果,就成了孩子们一次又一次的狂欢。
那天,放学回家的我们,忽然发现路边的羊屎泡一夜间红了、熟了,就大欢小呼地扑进了满山绿色。羊屎泡,学名叫羊**,不是野果中最好吃的。但这个时候,只有羊屎泡熟了。跟羊屎一样大小和形状的羊屎泡,在满山绿色里,透出一丛丛密麻的红来,熟透的模样,像涨得通红的**,要流出酸甜酸甜的水来,诱惑得我们的口舌也酸甜酸甜的,流出口水。
我肯定是跑得最快摘得最多的。我箭一样射进绿色,靠近羊屎泡时,那些已经涨得通红的羊**,被我的手指轻轻一碰,就落入囊中。伙伴们蜂拥上前,摘啊,抢啊,一边往口里塞,一边往书包里装,还一边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你喊这蔸是你的!他嚷那蔸是他的!抢得手忙脚乱,欢快无比。大家一人一蔸都占山为王,各摘各的,相安无事。继父的孩子却依然容不得我,邀了他几个亲戚的孩子,扑向我这蔸,抢我的地盘和羊屎泡。抢不赢时,他们就拽下羊屎泡树,往我的头上猛扎!羊屎泡树,是一种长满棘刺的小杂木树。那刺,一排排的,锯齿一样,大的有大人的小拇指大,小的有绣花针一样大,尖利无比。我站在地势较矮的坎下,他们站在地势较高的坎上,拽下的羊屎泡树枝,刚好直击我的脑袋。他们一下一下的往下猛扎,刺一排一排地扎进我的脑袋,虽然很痛,但我却满不在乎。我要多抢一点,好给我妹妹和娘。我的心,已经沉浸在抢摘羊屎泡中的喜悦里了。那是劳动的喜悦。是劳动成果的喜悦。是胜利者的喜悦。我不晓得鲜血早已把我的头、脸和脖子都染遍了,不晓得鲜血早已被深秋的冷风凝固成斑块了。我已经痛麻木了。直到一个放牛收工的大婶路过看见吓一大跳而大声制止时,他们才停止了对我的进攻。那位大婶赶忙扯了一把草药,用嘴嚼烂,敷在我的头上。我才幸免于难。
一个血人裹着一阵深秋的寒风,滚进家门时,娘的惊讶和震怒,可想而知。娘一边大哭,一边端来一盆热水给我清洗一头的淤血。血,已经把头发凝固成一块钢板了,娘得给我泡软。一盆的血水,仿佛不是羊屎泡刺扎出来的,而是娘心里流出来的。当娘看到我的头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断刺时,娘像十月怀胎难产的少妇一样,哇哇大哭。那刺,一截截断在了我的头皮,却留在了娘的心里。娘一颗一颗给我小心地拔了大半天也拔不尽时,只好边剔我的头发边拔我的断刺!
得知,我被“打”成一个血人,一寨的人,都跑来看。有的是开了眼睛的看。有的是抱了同情的看。有的是看热闹的看。我担心娘跟人拼命,被打吃亏,也不想娘打架打输了出丑,不想让伙伴们说你娘万人不和,就怎么都不肯讲是谁下此毒手,而是撒谎说自己不小心弄的。
小孩的谎不是天衣。小孩的谎全是漏缝。娘很快就晓得是继父的孩子干的。娘冲到每一个参与“残害”我的孩子们家里,站在门前,叉腰大吼:有娘养无娘教的!你们喊人谋我儿的命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谋我的命!我把命送上来了,你们有本事就谋!
自知理亏的人家,起先不敢接音。见娘越骂越起劲,就开了门来,对娘一顿猛踢猛打!人家人多势众,对付一个外来的弱女子,就像对付一只小蚂蚁。
娘身上的血和伤,当然不会换来继父的同情。那些都是他的亲戚,他不会为了娘去找他们算账,何况他的儿子是主谋。这个寨子,除了孔姓人家,全是亲戚!因为山高路远,男不好娶,女不好嫁,就一个寨子之间相互开亲,开来开去,一个寨子都是扯葛藤动一寨的亲戚了。
继父不但不教训儿子,还用拳脚狠狠地把娘练了一顿。
娘,像一只孤苦无助的羊,被狼群撕咬得伤痕累累,倒在地上。
就这样一次次的争吵。
就这样一回回的挨打。
内外交困的娘,终于觉得自己救不了孩子,觉得自己成不了孩子的靠山。娘,选择了逃避和死亡。娘想,她一死,我和妹妹就成了孤儿,我和妹妹就是党的孩子,政府的孩子,就米(没)有人敢欺负了。谁敢欺负党和政府的孩子呢?除非他不想活了。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娘拿了一根绳索,走到屋后的山上,上吊了。
幸好,我和妹妹及时发现。行将赴死的娘,被我和妹妹的眼泪救活。
为了我和妹妹能够读书,娘和继父离了。一根藤子上的两个苦瓜,被命运的剪刀一剪,两个本是同病相怜的苦瓜都掉在地上,碎了。而苦的种子落在了土里,更苦的瓜果,在土地上发芽。
那时是靠工分吃饭。出集体工是要打分的。打的分就是工分。工分是村里根据能力大小打的,满分是十分。一旦分数定了,就一辈子都是这分。人民公社,村民都叫社员。每个社员都有一个工分本。出一天工,就在工分本上记一次工分,年底分粮时,就按工分积累的多少分粮。分得的粮食就叫口粮。
娘那时不是体弱多病,而是非常健康,但却每天只有六分。分数是群众评定的,一个拖儿带女嫁过来的下堂女人,是没有群众基础的,何况金家一个大家族的群众,都成了娘的敌人,娘能够得六分,就是天大的恩赐。在人屋檐下,一滴水和一枯叶,都可以砸死弱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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