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在学校,参加学校的护校队守校。一可以逃避家庭的郁闷和寨上的白眼,二可以得到一定的补助,减轻家里的负担,三还可以利用寒暑假看很多的书,增加一些课外知识。暑假不回家,也许还可以以学校有补助,可以减轻家里负担为由。寒假过年都不回家,实在是大逆不道。而且从初中二年级到参加工作,一连6年,我都没有回家过年。我在学校,可以吃到学校给我们的好年肉好年饭,护校队有十来个人,也很热闹。我娘和妹妹呢?冷冷清清,孤孤零零,连肉影都看不见。我不知道娘和妹妹过了多少没有肉味的年?
我不愿回家。娘只得到学校来给我送钱、送米。农村的孩子在乡镇或县里读书,一般每个周末都要成群结队地赶上十多公里甚至几十公里回趟家,取米,取菜或者跟父母要点钱。我们那个时候寄宿学校,条件好的农村孩子就在学校食堂买饭买菜吃,条件不好的农村孩子,就只从家里带米带菜到学校吃。米交到学校食堂,再交点钱,叫搭餐。菜都是在家里炒好的酸菜。什么包谷酸、豇豆酸、萝卜酸、大蔸菜酸、胡葱酸、酸辣子,应有尽有。之所以带酸菜,而不是新鲜菜,是因为酸菜不会馊臭,放上十天半月,都没有问题。吃饭时,就从学校食堂买点白米饭,就着酸菜吃。冬天菜冷,就把酸菜甍在热乎乎的米饭下,等热了再吃。全县各地来的酸菜,都是一种品位,却味道不一样。有的油多,香。有的还是跟腊肉一起炒的,更香。当然,更多的都只是没有什么油盐的。即便都不富裕,吃饭时,还是让人终生难忘。因为,没有一个同学把好吃的菜收着自己吃,而是拿出来,大家分享。再不好的菜,也是大家一起品尝,一起分享。
娘肯定不能每个星期都给我送米、送菜,娘要出集体工挣工分养活我和妹妹。但娘每次给我送的酸菜,都很香,很好吃。油多啊,自然香。娘把一年出工分得的茶油、菜籽油都用来给我炒酸菜了。娘和妹妹一年四季都是烧的红锅子。就是说,娘和妹妹自己在家里炒菜吃时,从没放过一滴油。缺油的锅子,都变成锈一样的红锅子了。娘和妹妹,因为常年没油,全都营养不良,全身浮肿。
在年复一年的操劳里,娘终于病倒了。娘得了巴骨瘤痰病,瘫痪在床。一瘫就是一年多。
由于多年不肯回家,我不知道娘曾经在床上瘫痪了一年多。娘不允许我妹妹和二姐告诉我。娘怕我伤心、担心和难过,影响我学习。我们那最偏僻,太闭塞,也无从从其他渠道知道娘的消息。娘瘫痪的那一年多,妹妹没钱读书,休了学,二姐离开姐夫和孩子伺候娘一年多。
而这些,我都是不知道的。
直到有一天,娘作为流窜犯被抓捕到人民公社时,我才如梦清醒。
五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刚刚起步时,一些头脑灵活的人,利用城乡的剪刀差和地域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四处进货出货,倒买倒卖商品。这种市场经济的商业行为,被认为是不务正业,是投机倒把,是扰乱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秩序的投机倒把罪。一些没有倒买倒卖,但却经常外出,做点手工生意的人,也被当作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投机倒把分子进行打击。
我至今不明白流窜犯是什么性质的犯罪,流窜犯可能是也像投机倒把犯一样,不务正业,四处流窜,才叫流窜犯。
那天,在人民公社做特派员的孔庆良大叔到学校找到我,说我娘被抓到公社了,让我去看看。他说,娘是他抓的,全县搞运动,打击好吃懒做的流窜犯,他米有(没有)办法,他不能徇私情,要我理解和原谅。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娘瘫痪一年多,病好了,不出集体工,而是好吃懒做,继续装病,拄着拐杖到处乱窜,丢社会主义的脸。
我一听娘好吃懒做,装病乱窜,丢社会主义的脸,我这社会主义教育出来的好孩子好学生,特别是社会主义教育出来的三好标兵,真是无地自容。娘怎么能这样呢?我一定要跑到公社问问娘为什么。
公社与学校只有几百米之隔。我生怕老师和同学知道娘被当作流窜犯抓起来了,做贼似的,心虚得很。我恨娘丢了脸。但还是担心娘米有(没有)吃饭,就在食堂打了一碗饭,还跟同学借了菜票,打了一勺肉,装在书包里,边走边回头看看是不是有同学或老师发现了我的秘密。
学校和公社之间的一大坝田园里,油菜花张灯结彩,开得正旺。春风的刷子,只那么轻轻一刷,一丘丘油菜地,就变成了一块块黄地毯。油菜花的鲜黄和芬芳把我浸润、淹没。我无心迷醉,穿过鲜黄和芬芳,朝着公社,一路小跑。
公社很大。有五六栋两层楼的木房子。一栋木房子的一层楼全关的流窜犯。其他的流窜犯都是五六个人一间房关着,就娘是单独的一间,在二楼。
当我端着饭碗站在窗户边时,娘惊喜地站了起来,随后就落泪了。娘已经好几年没看见我了,娘流着泪问:你来了,学明,孔庆良大叔喊你来的?
我说是。
我把饭从窗户里递给娘。娘没接。娘说,娘吃过了,是你孔庆良大叔送的,你莫恨你孔庆良大叔,他是不得已抓我,他对我很好。你看,他们都是几个人关在一间,就我一个人关在一间,这都是你大叔人好心好,照顾娘。你大叔送的饭里还有好多肉,比你送的还多。娘吃饱了,你留着。
我知道娘是舍不得吃,想把肉留给我,我就说,是不是大叔送的牢房饭好吃些,我送的饭不好吃?
我知道这样说,娘才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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