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一天只走得了一两公里。娘不是走,是挪。一寸一寸地挪。
正直秋天,秋收的时候。娘选在这样的时候出发,就是去跟秋天要生活,要生存,要活命的。
看到一片田园,娘停下来,走进田园,捡拾秋收后遗落的稻穗。一穗一穗。一捧一捧。一粒一粒。
看到一片庄稼地,娘停下来,走进庄稼地,捡拾秋收后遗落的包谷、豌豆、黄豆、绿豆和红薯。一个一个。一爪一爪。一颗一颗。
捡拾秋收时田地里掉下的粮食,我们叫缮粮。
空旷的大山和田地里,缮粮的娘像一只散架的瘦鸟,耷拉着翅膀,艰难觅食。
天快黑时,娘就找一户人家,跟人家讨一口水喝,讨一碗饭吃。如果人家不给,娘就另外再找一家。如果附近没有人家,娘就只好挨饿。实在饿得不行,娘就点一堆火,把缮来的包谷或红薯烧一个,就着泉水充饥。然后找一座风雨桥或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铺一捆稻草,住下。
空旷无垠的夜里,山风徐徐,星月当空,重重山影都若隐若现,朦朦胧胧,一幕比一幕深,一幕比一幕浓。暧昧的黑影,因为树的茂密和稀疏程度而浓淡不同。树木茂密的,黑影是一团一团的,深而浓,像墨汁。树木稀疏的,黑影是一块一块的,淡而浅,像淡淡的水墨。夜风猛烈时,那黑黑的树影,也摇曳起伏,像墨流动。熟悉的青蛙反倒跟鸟一样睡着了,不知的各种昆虫,则不知疲倦的叫。这些叫不出的山地歌手,一定是拿黑夜当幕布,拿大地当舞台,拿星星当舞美了,娘是它们唯一的听众和观众。当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声音在夜空中飘来时,娘躺在风雨桥上或岩坎脚下,会不会害怕?夜空中高远明朗的星星,会不会让娘想起孩子的眼睛?各种夜色中唧唧唱歌的虫鸣,会不会让娘想起孩子的歌声?孩子的眼睛和歌声,会不会驱走娘的孤单、恐惧,让娘胆壮和温馨?
娘就这样一路挪着,一路缮粮,每天都能缮上三五斤。
每个村庄,每个寨子,娘都会缮上十天半月。娘是生活逼出的一把梳子,把村庄和田间,一一梳遍。
久而久之,周围几个村庄和寨子的人,都知道上布尺有一个半身不遂的女人在缮粮盘儿养女,都被娘感动。
所以,娘走不动或过不了某一个坎时,那些素不相识的乡亲们就会主动过来帮娘一把。如果碰到有的寨子还在秋收打谷子,善良的乡亲就会故意割断一些谷穗掉到地上,等娘去捡去缮。心地好的人家,还会主动把娘喊到家里住上一宿、吃上一顿。等娘缮到几十斤粮食时,那些人家就会主动地帮娘把粮食给我送到学校,给妹送到家里。
娘千恩万谢,就要跟人家认姐妹,以便日后报答。乡亲们也不嫌弃,非常真诚地与娘结拜为姐妹。娘就有了好几个患难真情的姐妹。娘流离失所、缮粮求生的过程里,娘的这些姐妹,给了娘最真诚无私的援助,如果没有娘的这些姐妹,娘也许早就倒在求生的路上,永起不来了。
那时的人,真的是纯善啊!不趋炎附势。不嫌贫爱富。不背信弃义。不见死不救。有的只是:真!情!善!
娘就这样,拄着拐杖在茄通公社和断龙公社,前后缮了两年的粮食。度过了娘一生最黑暗、最艰辛的日子。
娘被当作流窜犯抓进公社时,娘正在茄通公社附近,也就是我学校附近的田园里缮粮食。
工作后,我见到了娘的几个结拜姐妹,我问她们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她们说,怎么能告诉你真相呢?你成绩全乡第一,你是你娘的希望和命根,你知道真相若是不读了,你娘的希望和命根不就断了?我们岂不要了你娘的命?
现在,我满眼的记忆里,都是娘在莽莽苍苍的大山里蹒跚挪步的身影,是娘在秋收后的田园艰难弓腰缮粮的身影。娘之所以那么瘦小,是因为山太大。娘之所以那么艰辛,是因为山太沉。娘之所以那么苍白,是因为山太深。所有的不幸和苦难山一样层层压向娘时,娘不但没倒,还草一样从夹缝中钻出,给孩子一缕绿阴。娘是中国乡村最朴实顽强的骨头,是中国女性最坚韧的品性。
老天有眼的是,我娘在床上瘫痪近两年,拄着双拐又两年后,终于痊愈,健康如初,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所属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