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布尺的那天,我已有六岁,可以满山乱跑了。是继父带着一群人来接的。没有锣鼓吹吹打打,就一行人寂寞地走在高高的大山里。
这是娘的第四次婚姻。娘的第一次婚姻是嫁给史家,生育了我大姐、二姐和哥哥。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无休止的大跃进、大食堂、大炼钢铁,造成了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苦日子,全中国都是一个空袋子,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没有饱饭。娘为了养活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带着他们离开了我那姓史的伯父,嫁给了我父亲。娘说,我史伯父高大英俊,是个裁缝。本可以跟他过上一个好日子,可米(没)过成。三年苦日子,裁缝的手艺派不上用场。一家人跟所有的人一样,天天挨饿。饿死的人太多了,天天都有饿死人的消息传进闭塞的寨子。寨子上也不断有人饿死。山上的草和树叶都吃光了,米有(没有)活路了,娘只好带着我的姐姐、哥哥改嫁。娘说,我史伯父的饭量大得惊人,每天得到的汤汤水水都不够他自己一个吃。他只好带着我的姐姐哥哥另寻活路。这样,娘就有了第二次婚姻,跟我爹。我爹是个木匠,也是手艺人。虽然我爹的手艺也同样派不上用场,但我爹居住的那个寨子是一个旱涝保收的好寨子,用娘的话说,比我姐姐哥哥那个寨子好讨吃。而且那个寨子都是同根生的一姓人,三年苦日子,大家都偷偷地种点菜、养只鸡,也米有(没有)人去检举揭发。虽然也吃不饱,但瓜菜代,也不至于饿死。所以,当有人给娘说到我爹和我爹那个寨子的情况时,娘就跟史伯父商量着离了。为了孩子能够活命,史伯父也只好如此。孩子似的哭!娘跟史伯父说:不哭,孩子养大了,就送转到你身边来。史伯父就站在村口,把娘和我姐姐哥哥送了出去。
后来,娘没食言。苦日子一过,娘真把姐姐哥哥全部送到了史伯父身边。
娘的第三次婚姻当然就是跟我妹妹的父亲了。这样,我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五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两个。我的家庭背景具有了特殊性和复杂性。
娘本来是想在彻土库照顾二姐的,但娘不但照顾不了二姐,还给二姐添了不少麻烦。嫁出去的二姐本来就家境贫寒,帮不了娘和我及妹妹,可二姐天下第一心好,她自己不吃不喝也要给娘和我们兄妹。二姐夫自己都要吃米(没)吃,要穿米(没)有穿,哪里允许二姐帮衬我们?于是就常常毒打二姐。娘不忍心拖累二姐,就留下孤零零的二姐,带着我和妹妹远嫁上布尺,开始娘的第四次婚姻。
娘的第四次婚姻实在是远,远得走了一天也走不到头。那山,实在是高,高得一抬头望不到顶,头晕目眩。娘的婚姻像是悬在高天上的云朵。上坡时鼻子贴着路面,下坡时,脚像伸进深渊。看到山越走越高,路越走越陡,谷越走越深。我一下子就恐惧得哭了。同行的一群人中就有人蹲下来,背我。母亲则背着更小的妹妹,爬山。背我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继父,他是跟寨子上的人一道接我们母子三人的。
这背我的人姓金。他住的这个寨子就是上布尺。
这个寨子坐落在半山腰上。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几级台地上。
第一级台地上田姓两兄弟。旁边有一棵巨大的枫树。枫树旁边是好大一排生产队的牛栏。牛栏旁边是一个碾坊。碾坊过去,是好大一坝田。
第二级台地,是最密集的。有二十多户人家,都姓田。左边是学校和操场。右边是仓库和晒谷场。操场是泥的。很大。晒谷场是石板铺的,有上中下三个晒谷坪。
第三级台地,是一孔姓人家、三田姓人家和一金姓人家。孔姓和田姓的房子连为一体,很大,吊脚楼,很气派。
第四级台地,是金家四兄弟,也是连为一体的,很大,但不是吊脚楼。没有下面的人家气派。左右两边都是园圃。一年四季长满了绿色蔬菜。后面就是高耸入云的山。陡直陡直的,金家几兄弟的房子就像是靠在山上一样。
还有一家姓黄,因是地主,没人愿意挨着他们,孤零零地立在一边。母子俩,造孽得很,母亲身体不好,儿子是个哑巴。造孽,在我们那就是可怜的意思。黄家成分不好,经常挨斗。我记得有几次都是晚上把那可怜的地主婆抓来批斗。虽然老被批斗,但风景黄家最好。前面是一条再干旱都四季长流的小溪水,后面是一层层蜿蜒有致的梯土,左边是隔着一定距离的金姓人家,右边是郁郁葱葱的一片竹林。
继父是金家几兄弟最小的。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女儿跟地主家儿子一样,是个哑巴。家境极为不好,只有一间很大的房子。我娘嫁给金家之前不晓得看米(没)看过这个地方和这个家,自然环境这么恶劣的地方和家境这么不好的人家,娘居然就嫁过来了。也许,那个年代的爱情就是这样,或者不叫爱情,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可以了。
娘把我和妹妹拉到继父面前,要我们叫他爹。我爹死得早,从我记事时起,我就不晓得爹是什么,不晓得哪门(怎么)开口。憋了老半天,还是叫了。继父也喊他的孩子叫我娘为娘。都是孩子,很容易听话。也很容易熟悉。日子虽然清苦,却也安宁。
安宁的生活没有多久,日子就乱了。
在乡下,下堂的女人,即改嫁的女人是被人看不起的。下堂的孩子,即随母改嫁而来的孩子,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可我和妹妹的学习成绩偏偏最好。语文最好,算术最好,音乐最好,美术最好,体育和劳动也是最好。这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山寨等于放了一颗卫星。附近的几个村子都知道上布尺这个地方随母改嫁来了两个小“神童”。我和妹妹逆境中读书的事迹还上了县广播站的高音喇叭。有邻居笑着对我娘说:“我们的孩子都在地下,你的孩子都在天上,这个学堂是给你两个孩子办的”。“我们那些孩子一天到晚读书读到牛**里去了”。
继父也很高兴。时间长了,高兴也就没了。因为他的孩子成绩不好。有心不好的人常常在他耳边挑拨:你苦死苦活盘什么书?你个的孩子读不得书,盘去盘来都给她的孩子盘了,她的孩子翅膀一硬,就飞出去了,还认你这个后老子?你到时候两只手竴(cun)到灰窝里,什么都米有(没有)。
继父一想,也是,就真的不想给我们盘书,要我们都停学。娘当然不肯。她所有的希望都在我们两兄妹身上,两兄妹成绩这样好,她哪门(怎么)会就这样把我们毁了?于是,娘和继父就不断的有摩擦,吵口、打架,那是常事。
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因为我们兄妹俩读书的事常年硝烟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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