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有住院的消息:胃病,白内障,肾炎。今年回家,我看到的母亲,眉头紧皱,眼神飘忽,完全活在自己的思绪里。但她依旧过问所有的事情,孙子孙女们们都不大愿意和她说话。她躺在炕上,要陪伴大半生的丈夫服侍,一会儿买鱼,一会儿买鸡,医生的话就是圣旨,开朗的继父乐呵呵听命于指使。
母亲对自己的一生不满,外祖母外祖父走得很早,她很早便背负老大的职责。亲人们相继离世,两个妹妹在盛年接连患病而亡,大弟又糊里糊涂死了。她现在是这个家族里最长寿的人了,活在回忆和不安中。她怕死,尽管嘴上说“谁死了谁又死了,很快就轮到我这个老婆了。”但家人知道,这是考验大家感情的一道题,绝不可贸然接茬,一般会说,“不会的,你还能活到八九十呢!对面五婆子病恹恹的不还活了八十五嘛!”
大年初一早晨,我端饭进去,母亲看了我一眼,用异样的声调说:我还能吃到我儿给我的饭啊!
她不信佛教,但似乎相信转世说,老念叨下辈子要投个好胎。
我是愈来愈能理解母亲了,一个妙龄女子被时代安排了婚姻,又被负心人抛弃,一辈子拉扯五个孩子,她的爱好就没有发展的机会,也没有进入外面世界闯荡的机会,一个宿命的时代,她被迫接受了苦难的人生之路,但那不是她内心认可的路。
母亲,就是怀抱,没太留意她的面容,一直到老了,当她躺在床上,全身浮肿时,才感到深深的歉疚。你的美丽时光都去哪儿了?当命运把烙印写在她的脸上且不容更改时,我才想到她的内心,在她虚无的神情下,到底隐藏着多少滚烫难言的话语?如果不让她吐出来,那才是真正的不孝。
我准备回家,听母亲讲自己的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