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娶进家来的那个冬日,我没有一点儿记忆,听娘说,那日我在外面疯跑够了,正在柴火堆里小狗一样地蜷缩着睡觉。
我只记得,有一个满街巷、满场院都是一闪一闪萤火虫的夜晚,我们小孩子蹦跳着追逐扑打。我们家堂屋檩梁上就挂了一盏明亮的汽灯,汽灯“哧哧”地往外冒火,光就从门窗里透射出来,照了很远。
这夜后不久,我大哥就参军去了青海,一去就好些年没有回来。
也是这年的秋后,娘牵了我去上学。
我三年级的一个秋日,娘在院子里摸着我的头,说她要到千里外的兰州大姐那儿去,让我跟着大嫂在家里过。我见娘哭了,就说:“娘,不哭,我听大嫂的话,你去后给我买些画书回来啊。”娘点点头,就抹了泪背过了身去。
娘走的那天,我站在猪圈旁的石头上,太阳从东面照到我的背,那影子长长地印在了西墙上,娘被人簇拥着拐过村头的那个弯不见了,大嫂扶着门框低了头小声哭。院落里空空的,我觉得没一点意思,第一次有了怅然味儿,心里陡然生出无限的落寞……
从此以后,我和大嫂相依为命。大嫂日日去大洼里干农活,中午回来日头偏西,晚上黑黢黢人家都掌上灯了,大嫂才扛了镢锄从后巷口姗姗而来。我常常坐在门槛,托着嘴巴独自等大嫂。院里的鸡一只一只都上了架,那头黑花大母猪就一样长一样短地哼叫起来。我就去看房前的天,那天先是白蜡一声的,不久便灰蒙蒙了,眨眼间就跳出一颗星儿来,接着两颗、三颗,不一会就数不过来了,星星也就闪亮起来。大嫂这时就推开大门进来,喊我一声:“弟,你在吗?”“在!”我就答应着站起来。大嫂又说:“饿急了吧?”就到西墙角放下农具,洗把手脸进了灶房,一阵风箱和锅碗盆响,灶屋里冒出了黑烟,大嫂就咳嗽起来,饭也就端到了堂屋。
我吃饭的时候,大嫂却不吃,她又提了木筲去喂猪,用石条堵严了鸡窝,去闩紧顶死了大门后,又听见院落里翻动柴火堆的声音,好大一会儿,大嫂才洗了手到堂屋来吃饭,这个时候,我差不多就在墙角里睡着了。
中午的饭是极其简单的,大嫂总是蒸一大锅杂面饼子,硬邦邦的,咬不动。中午,大嫂满脸汗水地回来,揭开锅盖舀两瓢水添进去,把那硬邦邦的饼子放到笼里,小风箱就“呱呱哒哒”响起来,开了锅,一瓢水倒进海碗里凉了喝,一瓢水浸了面粉喂猪,我和大嫂在一张八仙桌子旁一边一个,往往她在东来我在西,拿块萝卜咸菜就饼吃,谁也不说话。
一个很燥热很烦闷的中午,饼子味道酸酸霉霉的很难咽,咬一口能拉出很多丝来,我就斜躺在椅子上闭了眼去想娘,心里就酸酸的屈屈的只想哭,从桌子下面,我看到了大嫂的腿,一双白白的腿绾着高高的裤管,还有那双沾着泥巴的脚,就没有哭出声来。大嫂说:“弟,饼味儿了,不受吃哩,我给你去做碗面汤吧。”我就手扒桌沿坐起来,谁知扒到了那海碗上,一碗滚热的水大半泼在了我的右脸上。我惊叫了一声用手去摸,一块肉皮便粘下来。大嫂忽地扑过来,抱了我,扶着我的头看我的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把我都吓呆了。也不知大嫂哪来的劲,抱起我就向村西头的卫生室跑,那个子高高的医生给我开了药,说是治烫伤还是獾油好,大嫂就又跑到八里外的中心所。等日头偏西大嫂回来,她的整个头发和衣衫都像水涝了一般,手忙脚乱地给我涂抹了獾油膏后,就一腚瘫坐在地上,好长时间没有起来。
一个月后,我脸上的伤好了,却留下明显的疤痕。有一天,在外念书的二哥回家来,就心疼地问我怎么了,我就编了一套假话诓他,二哥居然相信了。我说:“那天村里来了两个说书的瞎子,就住在学校的小屋里,中午的时候我就悄悄去听他们练嗓子,谁知瞎子老头端碗喝水却突然打了个喷嚏,便顺手泼了那碗水,不巧就泼在了我的右脸上。”
大嫂的娘家在本村东头,靠近那北流的黄河岸边。娘走后的日子里,大嫂就很少回娘家去,每每是她的娘黑灯瞎火地来看她。我皮,疯狗野马般,可我的大嫂常常等着我来吃饭、睡觉。有一天,大嫂的娘头包着一块花围巾来看她闺女,说了半宿的话,我就隐隐地听到大嫂说:“我离不开我可怜的民弟!”我就心潮起伏,牙咬着褥边,压抑了那哭声。
我的大嫂因娘家贫困没上过学,故不识字,但她心灵手巧,穷人家的日子破锅破沿的,可经过她的手就平地生出许多情趣来。大嫂一手的女儿活,缝缝补补,点点缀缀,能化腐朽为神奇,凡经过她手的东西,没有不叫好的;她的衣衫丝丝合体,凸凸凹凹曲线分明。她是村里公认的美人,来到我们家,却早早挑起了生活的担子,没黑没白地织布纺纱、纳鞋底,那针针线线密密麻麻,结实而匀称,穿上腿快脚轻走路不累。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仍穿着大嫂做的布鞋。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封存在我记忆深处的大嫂做的布鞋,却一直温暖着我的生活,滋润着我的一生!
大哥参军走了以后,几年没有回来,也很少往家里寄信来。有一天终于来信了,大嫂高兴得了不得,就让我读给她听,我就撕开信封磕磕绊绊地念起来,信很薄,就一张半纸,大大的字,内容简单,开始就没问大嫂好,我就编排了些问候大嫂的话,大嫂还红了脸偷着笑哩。读着读着就读不下去了,大嫂就问我说:“你哥出了啥事情?”其实,大哥的信后面全都提的是要跟大嫂离婚的事情,说了一大堆理由,我当时只记住了两条,一是嫌大嫂不识字,不像大家闺秀那样知书达礼;二是说彼此没有感情基础,日子过不长久。我就惊诧得变了脸,大嫂也觉出了异样来,就急切地问:“信上到底还说了些什么?”我便支吾着,然后编些假话来诓大嫂。大嫂就不再问了,低了头,我看她眼睛潮湿湿的,跟我要过信倒过头来看了看,然后便塞到土炕的角落里。我看着大嫂那瘦削的肩,那颤抖的手,不觉泪流满面了,似乎自己有那满腔的屈辱和愤懑,被压抑了,却不能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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