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求人,心里充满惶恐和耻辱,好在有浓密的夜色遮掩,总算成全了我的冒险之旅。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使我终生难忘:营长把我递给他的那块蓝士林布料又甩给了我,冷冷地说,干革命工作不兴这一套。只此一句,便把我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我愣愣地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头脑里全是空白。喷着酒气的营长于是又说,不能怪我不帮忙,咹,你政审这一关过不去,咹,只能怪你外公,咹—。说罢手一挥,像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
那天晚上,父亲与母亲为我的事吵了一架,母亲显得很委屈,躲在厢屋里一边小声地抽泣,一边喃喃自语,他(外公)做了什么事我怎么知道,我连他的相貌还记不清了。打那以后,母亲像歉了我什么似的,总是一副愧疚的神情。
不久,营长把他侄子的名单报上去了。
辗转吹来的那一股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它把我的心给吹乱了。心不是草木,草木乱了,风一过又恢复了原态,心不行,风走远了,它还是摇晃,摇着晃着就散了,空了,像无法收拾的遍地杨花。母亲见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既心疼,又无助,只有暗自叹息,默默地垂泪。现在回想起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如果当时出现陈胜、吴广,我肯定是他们队伍中的一员。一个走投无路的农村青年,渴望“造反”。
后来是那几本书拯救了我,王充的《论衡》,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施耐庵的《水浒》,它们几乎被我翻烂了。粗重的农活也是一剂治疗心病的良药,割麦,插秧,给庄稼撒药,锄草,汗水流得多了,心反而显得宁静了。于是,我又找到了那支久违的“佛子岭牌”钢笔,在油灯下写写画画。
转眼到了五月,布谷鸟没天没夜地死叫。这个节气,人整天都泡在泥水里,白天插秧,晚上拔秧苗,家中两头见不着天,人们累得跟草人儿似的,风一吹就倒。一天晚上收工后,我正没精打采地往家走,这时从豆青山顶的那只喇叭里,传来了县广播站年轻女播音员那甜美的声音:现在全文播送本站通讯员许俊文采写的通讯……开始我还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但顺着播音员的声音往下听,一桩桩事情全是出自我的笔端,刹那间,我就像一块寒冰遇到了灼热的阳光,瞬间就融化了。此时,我干脆在山坡上躺下来,躺成一颗安静的露珠,也许是一株草,仰望着满天闪烁的星斗,仿佛自己的灵魂已经出壳,随着那女播音员的声音走了。
命运的转机说来就来了。因为我的那篇通讯写的是民兵的事迹,第二天,公社武装部长找到正在田间插秧的我,表扬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陪同的大队民兵营长也跟着附和,但我发现他的表情有些僵硬。
从此,我成了一名民办教师。
笑容也重新回到了母亲的脸上。
学校开学那天,我是从秧田里带着两腿泥走进教室的。说是教室,其实是一间稍大点的牛棚,土墙,土桌子,土凳子,土黑板,再加我这个泥腿子,是一个真正的泥土学校。但乡亲们不这么看,在他们眼里,有我这样的老师,泥巴团子也能开出花来。此时,从附近几个村庄赶来的十七名学生,像十七只小鸟,围着我唧唧喳喳,嗷嗷待哺。别看学生少,却分三个年级,我只得喂这几只“小鸟”一口,再喂那几只“小鸟”一口,半天教下来,人就累成一滩稀泥了。
那时候,学生家长对自己子女的愿望,就是将来能像我这样咬文嚼字,写出的文章连县里的女广播员都得一字一句地读。因此,平时村里谁家要是来了个识字的亲戚,或是偶尔宰鸡杀鸭,必让他们的孩子把我强拉硬拽去,那是敬重,是出自骨子里的,我吃了喝了,他们反倒高兴,逢人还会说,许老师没有架子,吃饭也文气。当然,我也没有使他们失望,我对每一个孩子都充满了爱心。有一个名叫荞麦的女孩子,家里穷,母亲逼她退学,荞麦就以绝食来争取自己的念书权。母亲心软了,说上学可以,你得每天打一篮猪草。为此,荞麦每天上学总是挎着一只竹篮子,里面放着书和本子。为了能使荞麦把书念下去,每天放学后,我就带着学生到田野里觅猪草,一天也没有间断过。一次荞麦悄悄地告诉我,她母亲说了,等到家里那头猪喂肥了,要给我送上一刀最肥的肉。可是后来我没有得到那刀肉,因为那年秋天荞麦得了脑膜炎死了,她小小的坟墓就紧挨着我们上课的那座牛棚,下葬的时候,我让十六名学生每人采了一束野花送给荞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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