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奇怪,母亲对于病痛已经习惯,多年的病痛,使她的痛感神经已经彻底麻木了。我还记得第二次手术出监护室时,我问母亲,刀口还痛吗?母亲和我说,她早已经忘记了什么是痛,也忘记了什么是不痛。我却感到了痛,是从心里生出来的痛,痛彻心肺。
昨晚照例是我陪床,白天老父亲在,晚上就是我。给母亲做了全身按摩,把身子用温水抹过一遍,母亲很安逸的睡着了。住院已经二十多天了,母亲一时清醒一时昏迷,这次昏迷已经有九天了。每晚的护理程序走一遍,就会到下半夜。今天下午下班来的时候,主任老太太给我说,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以前用过药后,最多三天就会醒过来,这次都九天了,你要有心理准备。我不置可否,感觉母亲不会有事请。可能真的是累了,我昏沉沉地睡过去了。然而,一丝呻吟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我的耳朵,我以为是在梦里,但声音再次响起,我惊醒起来。是母亲,是母亲在呻吟,我感觉到了恐惧。找来值班护士,看过后,急匆匆地给主任老太太打电话,时间已经是今天的清晨六点多钟。主任急匆匆的来了,一番检查过后,神情严肃的告诉我,现在,你母亲的肺部也衰竭了,回家吧,也许还能来得及。我想说点什么,老太太把我拦住了,听我的,现在回家还来得及。
我回单位开车,我单纯的以为母亲能等我回来把她接回家。每次都是我开车送母亲去住院,每次也都是我开车去接母亲出院回家。我想这一次也会是这样,就像是一个程序,不会改变。在这之前,父亲给我说,白天的时候,母亲曾经清醒过一会,央求父亲带她回家。母亲给父亲说,家里高门大屋,多亮堂,比在医院住着好,还有,家里的火炕躺着也比医院的病床舒坦。父亲说出这些话,我没有给父亲一个回答。
等我跑到五楼,病房前围满了人,医生护士都在母亲的病床前进行抢救,我冲了进去。主任把我叫到一边,我们抢救了二十多分钟了,已经尽了全力,医院里最好的心内医师都在这里,接受现实吧。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没有了!医生护士都看着我,我点点头。我那时已经没有了思维,一点思维也没有了。
我不知道是如何跪在母亲的病床前的,双手紧紧地攒住母亲的手,想把母亲拉住,不让她离开这个世界。母亲的手还是温暖的,这是母亲给我留下的最后一点体温了。我给母亲说着我的承诺,我对不起母亲。母亲的嘴微张着,好像要说劝解我的话。
我决心把母亲接回家,让她回自己的家,她的家高门大屋,她的家有躺着舒坦的火炕。父亲什么也没有说,父亲都听我的安排。父亲知道我们这里的习俗,在外咽气的人不能回家,我也知道,但我决心这么做,我不想让母亲在外面走,我已经对不起她,这次我要听母亲的话。
这次是一个例外,这个例外能让我受痛一生,我没有亲自开车把母亲好好地接回家。找人开着单位的车在前面引路,租了一辆车带着我的母亲,我坐在母亲的身边,双手紧紧地攒住母亲的手,就像是小时候,跟着母亲到陌生的地方去,担心和母亲走丢了一样。不知道这一次,我有没有走丢了,我还能不能回到母亲的身边。
把母亲安葬,三姨给我说,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时,母亲就已经不行了,怕我开车出意外,就没有告诉我,只是问我到了哪里。我惊呆了,我想到了那次不适,在三姨给我电话之前的那次不适,那次掺杂着痛感的不适。那是母亲在向我告别,那种从未体验过的痛,竟然隐藏了如次的玄机。
我想问娘,在你挣脱这个世界的时候,儿子感到了痛,不知道和你当年生下儿子时的痛是否一样,娘,你能告诉我吗?假若有来生,那种痛,我不愿再与它相遇。
娘离开的那天是2008年5月16日,享年66岁。写完此文,母亲已经离开我一百二十六天了,此时,另一种痛开始在我的身体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