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母亲节作者:魔鬼教官来源:读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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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母亲节作者:魔鬼教官来源:读者(3)
2014-09-17 08:30:41 /故事大全

我主动配合挨打的态度和那种语言伤害,给母亲造成的心灵上的痛楚,已经远大过我皮肉上的疼痛。我知道。而且,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而成为一个暴徒报复母亲恶劣教育的念头,很长时间在我脑袋里闪过。然而,失败教育下的暴徒,我想,大约不会有出于报复之心而有意为之的。总结中国历史,暴民与暴政之间的因果关系,只出现在暴政仅体现为简单的惩罚手段之时。无论多严厉的惩罚,只要加上强大的思想改造手段,是并不产生暴民的。从我会写字开始,家里的书桌前一大景观便是,墙壁上总有若干张我的检讨,一遍遍论证母亲该打我而且还打得不够的检讨下来,尽管充满委屈,但内心总会产生强烈的罪恶意识。我那时就知道自己成不了奴隶也不会成为暴徒。在母亲极度伤心面前,在母亲宣布要脱离母子关系面前,在母亲宣布不再允许我去读书之时,我总会忏悔认错。我从来不曾负气离家,或者找到同学宣泄一番,或许并不因为我实际上从小就是周围好孩子的榜样,而是因为从刚上学开始就贴在墙上的那些认认真真的检讨。直到高三暑假,第一次有女同学跟着一大群同学到我家,诧异地发现墙上贴着各种奇怪事项的检讨时,我心里已自卑得很低很低,但还是平静坦然地说,我们家对我期待高,所以要求很严。

很多年,那种对母亲忿忿的念头我一直挥之不去。是啊,这样野蛮殴打我们倒罢了,我母亲还是这样一个没有一点修养气质的人,她大口大口地吸劣质烟,总要吸到很短很短,才皱着眉头用力把烟头摁灭,她说话总是高声大气,而且经常满嘴脏话;不论任何场合,她都喜欢管闲事插嘴,没错,在人堆里,她言语上发达丰富的修辞、严密的逻辑分析和强大的感染力,总能迅速成为主导者,并且,她总是最能找到解决处理意见并因此而洋洋得意。我很希望自己的母亲是个平庸而善良的女人,有女性的温和,不要这样咄咄逼人,不要这样独特的醒目,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使父亲显得如此无能而狼狈。不要让我在外人出现时,下意识地悄悄躲避。

然而,我对母亲的情感竟然是如此的矛盾,偶尔碰到朋友闲谈起各自父母,说起他们种种不凡时,我脑袋里腾地就升起一股不屑不平之火。我只有一种情绪:就你们的父母,再优秀,也比不得我天资卓厉的母亲的一个脚指头。尤其是家庭较好的朋友谈起他们出身和后天发展很顺利的父母时,我这种不平之情就更为强烈。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我会突然开始能了解母亲心中郁结的不平。

的确,在我见到的母亲那一辈人中,我没见过各方面都表现出有她那样资质的人。前几年母亲开始视力下降,长点的信就要我代笔了,我经常一边听她口述一边想,如果我到了这个年纪,还有能力把情感和条理结合得像这样好吗?而母亲文字中那种强烈深沉的情感表达能力,我一直没有学到。母亲只读了六年小学,在邓小平复出开始重视教育的时候,农场里主管教育的头头到我家拜访,动员母亲去当中学老师,不知他哪听来的说法,母亲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彼时母亲正开始学26个英文字母,因为她刚放下锄头转行当钳工,不认识字母无法看钳工基础入门。

我想,有教育机会的话,母亲至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工程师,虽然她口袋里总是装着一个钢卷尺,但她总能凭借目测准确地想象出各种器物可能的摆放效果。离开北京前一年,父母家里终于请了几位师傅搞装修,设计师是我,所以那几个月我总和母亲没完没了地争吵,对一组柜子的用料多少,母亲总是比工人师傅计算得更准确,这并不令我惊异,我惊异的是,母亲设计的那套厨房卫生间里的复杂水管线路,它是利用做饭灶台的余热给水加温的,我当时没弄清楚,两个房间随时有热水,而且不需照顾添水问题的复杂系统,在她没画出详图时,凭什么那么大把握严令我必须遵照清单上笼头、弯头、三通、套管、软管等东西的数字来采购,在得到一通“你的脑袋有什么资格怀疑我”的教训后,本想找茬挖苦几句的我,最后发现买回的部件真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我家第一件家具——父母刚结婚时做的洗脸架,到我离开湖南时,客厅里添置的一个极省空间能取暖打牌吃饭的精巧火炉,都是母亲自己收集材料自己做的,包括刷油漆。而在离开新疆迁回湖南那年,母亲花了半年时间,为几位最好的朋友用铁皮做了一套纪念物:蒸笼、鼓风机、火墙。是的,还在新疆时,第一个吃到自己培育的蘑菇是我们家,后来它们多到只能将大块的培养基切下来送人;是因为母亲,周围很多邻居是第一次吃到皮蛋;对了,母亲还做过沙发,在搬入最后的新家时,那两只沙发才从客厅迁到了阳台,二十年了,它们依然结实完好。

母亲做事的投入和专注,我们这一辈子就无法赶得上。在我上小学的一年冬天,母亲的车间当时要赶制一大批铁桶,车间里满地铁皮残片,加班到很晚,母亲一位同事突然发现母亲脚下异样,立即提醒母亲,母亲一动,立即疼得昏倒在地,原来一块锋利的铁皮穿过母亲的皮鞋并扎透了脚背,扫净铁皮,下面是一滩血。虽然我父母都是异常能吃苦的人,然都是那种观念非常传统的体制内的工人,直到退休,都不曾启动自己的能力谋得工资外的一分钱收入。

还在多年前的“伤痕文学”时期,我常为家里那种很“知识分子”的感觉而骄傲,因为母亲的缘故,我和父母三人都会捧起当时的小说看,晚间我们家会成为远近一些朋友谈论时政和小说诗歌的沙龙,母亲是话题的引导者,然而,我的乘机快活,也就只有那短短的一两年。直到今天,母亲几乎都没有任何个人情趣的爱好,除了闷坐着抽烟和喝浓茶,电视的打打闹闹哭哭啼啼从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超过十分钟,退休后,特别是我和妹妹都离开后,她终于开始尝试学习麻将扑克打发时间,然而终是兴致索然。单位上母亲有无数尊敬她的朋友,大家也喜欢到我家和母亲聊天,但我知道,她几乎找不到一个真正被她认可的朋友。她身边热闹而内心孤傲。

我到北京的第一年,母亲大半时间都在我的新房那里一个人呆着,留下父亲一人在家。我当时心情满是不愠,因为拆我的信、翻我的日记的记忆,让我一听到母亲到我的住房去,就有一种被剥光了浑身打冷战的感觉。春节回去,母亲说,她每次去,想的是房间无人打扫不可使之落满灰尘,但总是长时间坐在她为我买的那架皮转椅上,对着书房窗口的光认真地看我留下的书,头晕了,抽支烟休息一会儿,这么一年下来,我书橱上留下的半架书,能看的大半都看完了。只是视力突然渐渐不济,任戴了老花镜站到阳台上,也看不清字了。谁料到竟是血栓压迫视神经呢?“我这辈子没到读书,有时间看了,却看不清了,你说怎么回事呢?我只好拿着抹布不停地擦书柜,把书上的灰拍掉。”母亲安详地看着我说,我坐在母亲对面一动不动,一言不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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