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动配合挨打的态度和那种语言伤害,给母亲造成的心灵上的痛楚,已经远大过我皮肉上的疼痛。我知道。而且,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而成为一个暴徒报复母亲恶劣教育的念头,很长时间在我脑袋里闪过。然而,失败教育下的暴徒,我想,大约不会有出于报复之心而有意为之的。总结中国历史,暴民与暴政之间的因果关系,只出现在暴政仅体现为简单的惩罚手段之时。无论多严厉的惩罚,只要加上强大的思想改造手段,是并不产生暴民的。从我会写字开始,家里的书桌前一大景观便是,墙壁上总有若干张我的检讨,一遍遍论证母亲该打我而且还打得不够的检讨下来,尽管充满委屈,但内心总会产生强烈的罪恶意识。我那时就知道自己成不了奴隶也不会成为暴徒。在母亲极度伤心面前,在母亲宣布要脱离母子关系面前,在母亲宣布不再允许我去读书之时,我总会忏悔认错。我从来不曾负气离家,或者找到同学宣泄一番,或许并不因为我实际上从小就是周围好孩子的榜样,而是因为从刚上学开始就贴在墙上的那些认认真真的检讨。直到高三暑假,第一次有女同学跟着一大群同学到我家,诧异地发现墙上贴着各种奇怪事项的检讨时,我心里已自卑得很低很低,但还是平静坦然地说,我们家对我期待高,所以要求很严。
很多年,那种对母亲忿忿的念头我一直挥之不去。是啊,这样野蛮殴打我们倒罢了,我母亲还是这样一个没有一点修养气质的人,她大口大口地吸劣质烟,总要吸到很短很短,才皱着眉头用力把烟头摁灭,她说话总是高声大气,而且经常满嘴脏话;不论任何场合,她都喜欢管闲事插嘴,没错,在人堆里,她言语上发达丰富的修辞、严密的逻辑分析和强大的感染力,总能迅速成为主导者,并且,她总是最能找到解决处理意见并因此而洋洋得意。我很希望自己的母亲是个平庸而善良的女人,有女性的温和,不要这样咄咄逼人,不要这样独特的醒目,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使父亲显得如此无能而狼狈。不要让我在外人出现时,下意识地悄悄躲避。
然而,我对母亲的情感竟然是如此的矛盾,偶尔碰到朋友闲谈起各自父母,说起他们种种不凡时,我脑袋里腾地就升起一股不屑不平之火。我只有一种情绪:就你们的父母,再优秀,也比不得我天资卓厉的母亲的一个脚指头。尤其是家庭较好的朋友谈起他们出身和后天发展很顺利的父母时,我这种不平之情就更为强烈。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我会突然开始能了解母亲心中郁结的不平。
的确,在我见到的母亲那一辈人中,我没见过各方面都表现出有她那样资质的人。前几年母亲开始视力下降,长点的信就要我代笔了,我经常一边听她口述一边想,如果我到了这个年纪,还有能力把情感和条理结合得像这样好吗?而母亲文字中那种强烈深沉的情感表达能力,我一直没有学到。母亲只读了六年小学,在邓小平复出开始重视教育的时候,农场里主管教育的头头到我家拜访,动员母亲去当中学老师,不知他哪听来的说法,母亲是个受过
我想,有教育机会的话,母亲至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
仅
还在多年前的“伤痕文学”时期,我常为家里那种很“知识分子”的感觉而骄傲,因为母亲的缘故,我和父母三人都会捧起当时的小说看,晚间我们家会成为远近一些朋友谈论时政和小说诗歌的沙龙,母亲是话题的引导者,然而,我的乘机快活,也就只有那短短的一两年。直到今天,母亲几乎都没有任何个人
我到北京的第一年,母亲大半时间都在我的新房那里一个人呆着,留下父亲一人在家。我当时心情满是不愠,因为拆我的信、翻我的日记的记忆,让我一听到母亲到我的住房去,就有一种被剥光了浑身打冷战的感觉。春节回去,母亲说,她每次去,想的是房间无人打扫不可使之落满灰尘,但总是长时间坐在她为我买的那架皮转椅上,对着书房窗口的光认真地看我留下的书,头晕了,抽支烟休息一会儿,这么一年下来,我书橱上留下的半架书,能看的大半都看完了。只是视力突然渐渐不济,任戴了老花镜站到阳台上,也看不清字了。谁料到竟是血栓压迫视神经呢?“我这辈子没到读书,有时间看了,却看不清了,你说怎么回事呢?我只好拿着抹布不停地擦书柜,把书上的灰拍掉。”母亲安详地看着我说,我坐在母亲对面一动不动,一言不能发。